善人必死(更新至第四十九章)

太绝了:sob:好喜欢这一篇,老师的文质量都好高啊

第十一章


在达达利亚、钟离等人上岸前,岸边,纳西妲正一边等待出海的四个人返回,一边翻阅自己脑海中的信息。

她将所有人的身份有条不紊地梳理一遍。


首先,她自己是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村民,这一点,她认为还是比较明显的。神通常都会隐藏下来,害怕过早成为讨论的焦点。先知和守卫只要露头,必然成为恶人队伍的仇恨目标,尤其是无法自保的守卫,暴露身份之后,一定会第一个被杀。而能与人决斗的骑士和能决定处决对象的法官,这两个可以亮明身份的神,又只能等到确定某人是恶人之后,才可以发动技能。在他们发动技能之前,同样面临很大的被杀害的风险。

种种规则导致的结果就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神,敢公开表明自己的身份。

那么,依照“神和恶人都更倾向于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这个前提来推理,目前阶段,比较低调的人更可能是神或恶人,比较活跃的人更可能是村民。

在脑海中的笔记,纳西妲给每个人的名字后面写下一行标注。


班尼特触犯规则而死,可以认为被排除在本局游戏之外。

其余十二人中,有三个恶人,四个神,五个普通村民。


我:普通村民。

神里绫华:多数时间都在组织人群,为所有人分发物资。状态自然,似乎没有给人在遮掩什么信息的感觉。偏向于普通村民。

赛诺:同上,举止自然、冷静,偏向于普通村民。

砂糖:隐约有些心事,但整体良好,偏向于普通村民,或者相对较弱的神。


甘雨:多数时间神情恍惚。我与她谈话时,她虽然想要表现出自然的神态,却无法很好地掩饰恐慌。我询问她“其他人的身份你怎么看”时,她有一些掩饰的痕迹。很像是无法接受自己身份的恶人。

芭芭拉:表现出畏惧,但情况比甘雨稍好,维持在可以正常对话的范畴之内。我询问她怎么看其他人的身份时,同样存在掩饰的痕迹。不像村民,像恶人或神。

凝光:在与我的对话中暗示,“我还是有点自保能力的,不必担心”。可能是恶人或神。

钟离:以身为岩神的能力与性格而言,他应该会为善人阵营提出更多有建设性的意见,但迄今为止他没有提供给我任何有效信息,也没有表现出带队的意愿,行为不太好。大概率恶人,小概率神。

达达利亚:游戏正式开始前,我让他给所有人看他的碑文,他表现得像是在强装镇定。这一点很可疑,所以我一直怀疑他。但今天,他因写在地上的文字而成为焦点,反馈倒还可以,即便我投票想执行处决,也没有感受到来自他的杀意。所以,他的身份无法确定。


阿贝多:状态平稳,没有波澜,与我的对话滴水不漏,无法确定。

优菈:对我戒心较大,拒绝单独谈话。无法确定。

多托雷:发言较为激进,但从他自身的角度出发,理由是充足的。无法确定。


纳西妲给所有人挨个贴上合适的标签。她发现一个问题——实际上,她目前的所有推论,都不能得到确凿证据。尽管到现在,她已经基本确定甘雨就是恶人之一,她也无法向其他人做出百分百的保证,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出错。

所以,她无法让所有人信服,号召大家一起把甘雨投出去。

这个游戏中,先知能确定一个人的身份。他们的最优解,是让先知站出来,和所有人报出查验,然后让守卫每晚都守护先知,尽可能查出更多确定的身份。考虑到这个先知可能是恶人假冒的,所以他们必须让骑士去和先知决斗,骑士死掉,才能证明这个先知说的是绝对正确的。

然而,又有哪个人会愿意帮助她实现这个计划呢?纳西妲忍不住被自己的计划逗笑了。骑士出来决斗,很可能会死;守卫被杀后,得不到保护的先知也会死。

现在,他们似乎深深陷入了一个生存死局。


生存是人的第一要义,这没有错。她不能责怪没有牺牲精神的人,不能指责别人太自私,只想着自己活着,完全不考虑其他人。可以把他们看作一群倒霉的水手,被困在海洋中央的船只上弹尽粮绝,只能靠杀死一个人后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才能生存下去。

法律上有个词叫“紧急避险”,形容的就是这种情况。走投无路的水手们杀人吃肉,是不违法的。

如果她是骑士,应该会同意和先知决斗吧。如果她是水手之一,应该会让别人吃自己的肉吧。其实,她对自己的生命,看得没有那么重。当然了,因为她只是个普通村民,所以这些假设,不过是轻松的纸上谈兵。

纳西妲看到客船安静地从迷雾中探出头来。她走过去,等待四人上岸。



“公子先生,你认为谁是恶人?”

纳西妲问刚刚系好缆绳的达达利亚。达达利亚差点没绷住,他忍住求助钟离的冲动,决定装傻。

“我不知道啊,只是我感觉钟离先生是好人,才会和他一起行动的。不管怎么说,在地上写我是恶人的那个人,肯定是恶人。估计就是多托雷吧,他莫名其妙说要处决我,好不了一点儿。”

“嗯……那你为什么会感觉钟离是好人?”纳西妲又问。察觉到自己提问的语气生硬,她露出微笑:“我只是随便问问。毕竟,我并没有觉得钟离先生一定是好人,我们的感觉,似乎存在一些出入。”

钟离瞥了一眼纳西妲,虽然没有插话,却忍不住觉得她棘手,不确定达达利亚能否应付过去。

“多数靠直觉吧?我和钟离先生还是在璃月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对彼此有些了解。而且,就算钟离先生是恶人,我也不觉得他愿意杀害别人活下去。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你不这么觉得吗?”

达达利亚闭着眼睛一通胡诌,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回答能不能蒙混过关。到最后一句,他不忘把话题带回去。

“小吉祥草王,你呢?你是那种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杀人的人吗?”

纳西妲有点意外,她歪头想了想。

“我生活的五百年内,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禁闭中度过,所以还从来没有杀过人呢。我想,如果我是恶人,大概会第一晚就想办法杀死其余两个恶人后自杀,让这场噩梦尽快结束吧。”

达达利亚的第一反应是,她要是碰见多托雷做队友,估计是打不过的。不过他没有拂了她的面子,仍然笑眯眯地回答。

“听起来很不错。你不是恶人实在太可惜了,不然我们现在可能已经脱困了。而且,假如钟离先生当了恶人,肯定也会像你这样做的,你们都是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七神嘛。”

在纳西妲看不见的角度,钟离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不过达达利亚给出这种装傻充愣的回答也还说得过去,所以钟离没有打断他。

从这位同自己接触甚少的年轻草神身上,钟离能感觉到一种单纯清澈的智慧。说得稍微直白点,就是她虽然很聪明,却缺乏与人相处的经历,做事一根筋,不给人留退路。所以要慎重应对,一旦被她抓到漏洞,可能会面临严重的后果。

“摩拉克斯,你呢?”纳西妲转头问钟离,“你认为谁是恶人?”

钟离扶着下巴,边思索边道:“目前为止,我接触过的人数有限,无法准确分辨大部分人的身份。接触过的几人中,公子与你偏好,博士偏差,芭芭拉小姐有待商榷。”

纳西妲问他理由,于是钟离又将自己的“人自动形成一个信息集合体”的理论和她阐述了一遍。也就是说,他会按照一个人无意识展现出的肢体语言来分析该人的身份。

对他的这套理论,纳西妲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钟离似乎漏了几个人。

“你对甘雨小姐和凝光小姐的身份怎么看?”纳西妲问,“你们都是璃月人,对彼此应该很熟悉。”

钟离道:“我上次见到凝光时,年幼的她在璃月的海滩上来回叫卖商品,而转眼间,她便长大,如今已当上七星之首。点头之交,实在谈不上熟悉,登岛后我们不曾有过私下谈话,身份我也无从得知。至于甘雨……”

他顿了顿。

“……我见她面色惊惧,曾询问过她,她说自己是因为目睹班尼特的死亡,才会心神不宁。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亲历的战争多为对抗魔物,面对人与人间的勾心斗角、互相迫害,陷入恐慌是正常反应。”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是恶人,因为要直面与你的对抗,才会失常?”

纳西妲问。钟离垂下眼眸,让自己的表情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低落。

“……在出现确凿证据前,我是不会同意处决她的。我由衷希望凝光小姐与甘雨小姐同我一样,都属于善人阵营。”

纳西妲不太满意这种不痛不痒的回答。她道:“摩拉克斯,我总觉得,你似乎一直不怎么积极。”

钟离微微叹气,淡定道。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世事无常,因果不昧。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钟离将纳西妲的提问挡回去,又询问了她怀疑的对象。始终找不到钟离发言中的明显破绽的纳西妲最后只得作罢。

离开前,纳西妲对他们说。

“今晚入睡前,我会将遗言写在纸条上,留在神里小姐的客船中。如果明早我死了,麻烦你们去帮我把它找出来,我会在上面写下我的一些想法。”

钟离答应了。

纳西妲转身后,那个小小的背影逐渐远离了他们。不知怎么,与在石碑上写下纳西妲的名字时相同的预感再次袭击钟离,仿佛他的直觉在尝试告诉他,“救下纳西妲是个错误”。

然而,他却不能叫住纳西妲,道出自己的疑问。他只能看着纳西妲走出他的视线,消失在了远方。



夜幕降临后,钟离坐在岸边的空地上生火烧饭,看着达达利亚捣鼓他们那艘破洞的小型浪船。

夜色如墨,孤岛显出些许阴森的气氛,若不是钟离点燃篝火,他们就连一点光亮都看不着了。那些他们平日见惯了的灯火通明的街道,宛如就此从他们的世界中消失了一般,此处只有海浪不断撞击着岸边的礁石,传出单调的回响。岛上的动植物似乎都已陷入各自的噩梦之中,没有一丝风吹动它们的枝叶与皮毛。

白雾像一层层轻纱般堆叠起来,使远处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整座岛如鬼魅般漂泊在海洋上,钟离甚至会想,岛内的世界是否已经从这个世界中被孤立出去了,如同一块发炎腐烂的伤口被剜去。

“钟离!”

铁罐中的汤汁被煮得咕嘟咕嘟冒泡时,他听见蹲在船舱内的达达利亚叫自己。他走过去,看到达达利亚已脱下外套,正拿着锯子,跪在浪船的船底锯掉多余的木头。空间狭小,他不得不蜷着身体,因为锯齿太钝,他必须很用力才行。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钟离先生,帮个忙好吗?给我照明一下,这里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好的。”

钟离答应一声,拿起旁边的油灯到篝火旁点燃。钟离举着油灯慢慢走回去,小心不让火星溅出来。

他们从神里绫华那边借了些东西,达达利亚的身边是他借来的工具箱,里面有锯子、锤子、钳子和一些钉子,不过型号都比较小。达达利亚将破洞周围多余的木头锯断,然后将钉子钉进浪船内部的支架上,以加固结构。接着,他将一块新木板夹住,对准破洞的位置,用力敲打,将木板固定在浪船上。

“船大概能多搭载一个人,”达达利亚边修边说,“我把一些多余的木质结构都拆掉了, 活动会更方便点。”

“辛苦了。”

钟离打量船的内部,看到达达利亚将顶部那些美观且无用的装饰都拆掉了,只留下不可或缺的实用部分。如此一来,这艘小船的确能够承载三个人的重量了。达达利亚从树上扒下几张树皮,摘了一些大叶片,给他们铺了两张简单的床。钟离为达达利亚的动手能力略感惊奇,不过考虑到他过往大概经常需要在严酷的野外独自生存,也是理所应当的。

船修好后,达达利亚把东西都放回工具箱,两人坐在船边,吃了顿罐头大餐。


上岛之后,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一天被连续的事件不断拉长,让人身心俱疲。钟离盯着面前的篝火,无意识发了会儿呆。直到忙里忙外的达达利亚告诉他床都铺好了,他才回神。

钟离拿出纸笔放在膝盖上,列出所有人的名字,想将今天的情况做些整理,却又掏不出足够的精力。达达利亚坐到他身边,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在一起。

“在写什么?”

达达利亚的声音放低,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钟离划掉纸上的名字,微微摇头。

“还没想好。”

然而,达达利亚却朝他伸手,让他把纸笔递过去。达达利亚翻开新的一页,摘掉手套,认真写下几行字。


[冬妮娅、安东、托克,真的很抱歉,但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了。

我要去的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有巧克力搭成的城堡、橙子堆成的雪山,有永远玩不腻的游戏、永远探不尽的宝藏……

真遗憾,这么美的地方,我只能自己去。哦,不过,我应该会带上之前在信里和你们提过的那个钟离哥哥一起去,两个人的冒险,就没有那么孤单了。

因为那个地方实在太远了,比任何你们知道的地方都要远,所以我可能回不去家了。我很舍不得你们,可这是哥哥不得不去的地方。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也劝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别太难过,好吗?哥哥永远爱你们。]


除了签名之外,达达利亚的字不算好看,但他想尽量写得工整一些。写完后,他想把这页纸从本子上撕下,却被钟离拦住了。

钟离提起笔,在他的书信下补了两句话。


[致阿贾克斯先生的家人们,见信如晤。

我是他的同行者,将与他踏上一段美妙愉快的旅程,前往我们从未见过的地方。请原谅我们的一时兴起。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他,无需担忧。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相聚离别亦是人生常态。请不必过于沉溺于感伤,人生短暂,不暇久愁。

钟离]


钟离将这张纸仔细撕下,达达利亚接过,往背面沾了点泥巴,贴在浪船侧面,很显眼的位置。钟离靠在船边,抬头望着那张纸,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了许多,仿佛他真的将要与达达利亚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

“为何我没有这样做?”钟离突然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为何我告别岩神的职位后,没有去往某个从未去过的遥远陌生之地,见识更多的风景?”

达达利亚失笑:“怎么问起这个。你就是那种扎了根就不挪窝的性格吧,不太像是会四处云游的人。再说了,璃月不也挺好的,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出去遭罪干嘛。”

不知怎的,钟离突然想起璃月的某位律法咨询师,烟绯。她的父母感情很好,常年在外云游,很特别的一点是,两人一人是仙人,一人是凡人。

一人是仙人,一人是凡人……

“怎么了?突然这么看我。”

钟离飘散的思绪被达达利亚打断。他将脸转回握在手中的纸笔。

“没什么。”


后来,钟离也没写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达达利亚和他坐在篝火边聊得天南地北,他甚至知道了至冬女皇的童年趣事。说是女皇刚诞生时被至冬的猎户当作弃婴捡回去,和他家的几个小孩一起养大。一年谢肉节,猎户问孩子们想要什么礼物,男孩都说想要玩具车、溜冰鞋,女孩都说想要洋娃娃、毛绒熊……当时年仅三岁的女皇陛下被问到时,却冷不丁蹦出一句,“想要让世界革命的力量”。

达达利亚讲完,自己都笑歪了,钟离也不由得露出浅浅的笑容。他们聊了不知多久,而钟离再次有意识时,面前的篝火早已熄灭。

寒意侵袭他们的身体,钟离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靠在达达利亚的肩膀上睡着了。

“达达利亚。”

他伸手拍拍睡熟的达达利亚那张软乎乎的脸,达达利亚被他拍醒,发出迷迷糊糊的嘟哝声。

“嗯……嗯?钟离先生……”

钟离从地上站起来。四下仍是绝对的寂静,仿佛没有任何活人存在过。月光静悄悄地打在雾中,微弱的光线里,钟离突然发现,达达利亚的胳膊上,似乎缠着一条细细的丝线。


钟离蹲下身,认真观察那根细丝。那应该是将植物的茎掰成几份后连在一起制成的线,一端栓在达达利亚的胳膊上,另一端连接到他们身后的船身支棱起来的钉子。

“这是……”

钟离突然意识到了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看向自己脚下,仔细寻找后,发现一根相同的细线,只是这根已经断掉了。达达利亚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想要站起来。

“到半夜了吗?走吧,该去祭祀场了……”

“先别动。”

钟离按住他的肩膀。小心地,他将达达利亚胳膊上那根细线的绳结解开。

没猜错的话,这是有人趁他们睡着后,跑过来偷偷系在他们身上的。只要第二天能赶在他们睡醒前醒来,就能检查他们晚上有没有起床活动过。

第二夜会起来活动的有三个恶人、先知和守卫,这五个人。也就是说,如果某个善人将这种线系在所有人身上,一旦成功,就能把恶人范围缩小到五人。而系线的如果是恶人,一旦成功,就能轻松找到先知和守卫。细线松松垮垮地绑在胳膊上,断开时几乎没有感觉,很难被本人发现,钟离也是看到达达利亚胳膊上的线才发现的。

钟离将地上的断线收好,揣进怀里。他又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别的异常,才朝达达利亚递出手。

“我们走。”



今夜与昨夜相比,两人的状态好了许多,没再出现那种强烈的被操纵感,身体也没有太多异常。似乎“某种力量”已经向他们展示过自己不可违抗的权威,所以决定在今夜放他们一马。

走到石碑面前时,达达利亚与钟离却一眼发现了某件特别违和的事物——

那块石碑上,居然在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纸条。


[给守卫:我是真正的先知,芭芭拉。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守护我。

我昨夜查验的人是纳西妲,今夜是公子。他们都是善人。除此之外,我通过其他方式确定了博士是善人。这就是我目前掌握的全部信息。

等到我能大致确定恶人后,合适的时机时,我会向大家公布我的身份。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作为两个神明加护者,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联手。明天下午两点,我会在东北角那座废弃的神祠内等你出现。

请将这张字条完全销毁,务必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芭芭拉是先知?”达达利亚脱口而出,“难怪我总觉得她神经绷得很紧,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钟离撕下字条,仔细观察。字迹纤细,的确像是少女的字体。

规则是,每晚先知与守卫都会相继醒来,然后恶人才会醒来。先知和守卫都需要在石碑上写下名字来使用自己的技能,也就是说,这个在钟离醒来的时段前留在石碑上的字条,百分之百来自真正的先知。

原来如此。原来先知和守卫之间,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沟通方式。

“她查验了纳西妲,和我……我们都是善人。”

达达利亚喃喃念着字条上的内容。看到芭芭拉今夜选择查验自己的身份,达达利亚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心中松了口气。

“芭芭拉小姐的选择还不错,”钟离道,“查验纳西妲,大抵是担心带队的若是恶人,会对善人阵营产生极坏的影响。查验你,则十有八九是因为你被假先知指认为恶人,她实在拿捏不准你的身份,便一验了之。”

达达利亚又指向纸条上的一句话:“‘通过其他方式确定了博士是善人’,还能有什么方式啊?这靠谱吗,她不会被多托雷那家伙给骗了吧?”

钟离摇摇头:“这一点我也不清楚,明日见面时可以询问她原委。不过,她今日的确表现出更亲近博士的倾向。”

仔细回想起来,达达利亚发现的确如此。芭芭拉面对他们时的那种不自在,在多托雷面前就消失了,甚至还会和多托雷讨论包包是哪里买的这种话题。以她较为怯弱的性格而言,她绝对不会主动接近愚人众执行官这种危险人士才对,更别提和他们友好交流了。

只有一种原因,那就是芭芭拉认为,她在多托雷身边是安全的。她信任多托雷的判断,而多托雷发言狠踩了他和钟离,所以她才会对他们一直抱有很强的戒心,时刻提防着他们,以至于今晚选择查验了达达利亚的身份。

“那你要守护她吗?”达达利亚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可是,我们不是和甘雨小姐组成同盟了吗?如果恶人今晚打算杀死芭芭拉,甘雨就会发现我们毁约了。”

“我们不会毁约。”

钟离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按照之前与甘雨达成的协议,他在石碑上写下达达利亚的名字,作为今晚的守卫目标。

字迹在发出微光后,渐渐消失了,象征着已经生效。钟离看着石碑上的名字,心下叹息。

“明日我们去见芭芭拉。见面后,我会欺骗她,以此换取她的信息。”

达达利亚张张嘴,却哑口无言。这个瞬间,他像一个刚刚迈入流沙的孩童,接触到了尔虞我诈的游戏中黑暗的一隅。

是的,他们完全可以欺骗芭芭拉,每夜都守护她。他和钟离一个是芭芭拉亲手验出来的好人,一个是唯一的守卫,自然地,芭芭拉会相信他们,将他们二人当成板上钉钉的自己人,把每晚的查验信息都分享给他们,也会在处决阶段站在他们这一边。等到她被杀的那夜,她会知道作为守卫的钟离欺骗了她,可她却再也没机会将“守卫有问题”这个信息告诉任何人了。

这个游戏中,第三方阵营的“必胜法”,本来就是想方设法在善恶的夹缝中生存,成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双面人。也许这项战略,在整场游戏中,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时间,达达利亚和钟离沉默地走了回去。钟离沉默地将芭芭拉的纸条撕得粉碎,他双手捧着纸片,混在海水中揉了许久,直到纸片在水中融成完全看不出原貌的一捧白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细线的事告诉了达达利亚,达达利亚也没说什么,在附近找到相同的植物茎,以同样的手法做出一根细线,代替了那根钟离身上被扯断的线。

两人坐回入睡时的位置,达达利亚仔细地将两人的细线绑回胳膊上。他看着钟离显出疲惫的侧脸,朝他笑笑。

“今天辛苦了,钟离先生。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钟离看着他的脸许久,只是点点头。他还原自己刚睡醒时的姿势,重新靠回达达利亚的肩膀。


在影影绰绰的梦中,钟离似乎见到了达达利亚信中的那个梦幻国度。巧克力搭成的城堡、橙子堆成的雪山、永远玩不腻的游戏、永远探不尽的宝藏……

还有身边的达达利亚,仍然对他露出温柔的微笑。达达利亚牵起他的手对他说:两个人的冒险,就没有那么孤单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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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达达利亚做了个奇怪的梦。他的视角浮在空中,看到自己正躺在鹤观岛中央那座高山的山顶上平静地睡着,而钟离却坐在他的身上,一遍遍用手中的石刃刺向他的胸膛。

达达利亚很确信,自己已经死了,而钟离麻木的动作仍然没有停下。他机械性地把眼前的肌肉与骨骼划开,他的脸在梦中被笼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让达达利亚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座岛很空旷。达达利亚的视角往更上方浮,整座岛上看不见其他活人的身影,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山顶的二人。

他听见钟离的呓语,那声音明明遥远而轻微,却仿佛在耳边响彻。

“……还是不行。下次吧……”

是这样一句话。他看见钟离把脸埋进自己胸口几乎被前后贯穿的伤口里,血将两人的全身都污湿了。宛如被抽走所有力气,钟离的身体侧着倒在他身边的血泊里,大概又过了一小会儿,天蒙蒙亮起来。

同时,雾散了。

日头从海平面上升起,将天空染成一片蔚蓝,达达利亚看见海面上有几座分布稀疏的小岛,如翡翠般点缀在深蓝的水域中。海水在清晨日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粼粼的光芒,几只海鸥掠过,它们的羽毛在晨光中也呈现出彩虹般梦幻的色彩,像一抹抹绚丽的画笔,点缀在蓝天上。

多么清澈的美景啊……这简直是达达利亚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色,甚至让他忘记了呼吸。这片天堂般的美景中,唯一一处不和谐的,就是山顶这两个满身血污的人。达达利亚看见自己的尸体乱糟糟地洒在地上,而钟离蜷缩在尸体旁边,睁着双眼。日光中,他们安静得如同正在出演一部默片。

哦,等等……

达达利亚猛然忆起,自己似乎忘了,理应还有另一处不和谐的地方。想起这件事的一瞬间,他的视角唐突地切换了。

视野内,有钟离近在咫尺却难以辨认表情的脸,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视角切换回了尸体上。而在钟离的脸的后面,那片湛蓝澄澈的天空之上……达达利亚看到了。


他看到了。他们的上空,天空裂开一个奇异而巨大的口子,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吞没。

那个裂口的形状接近于狭长的菱形,像是有人用锋利的刀划破了蓝色的布幕。一些混杂在一起的色彩在裂口的边缘不断扭曲变形,达达利亚根本不知道那些纠缠在一起的东西是什么。他想要辨认裂口中央的景象,然而这件事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在观测到裂口的瞬间,他便被一个确切的真理征服了:那是绝对无法被认知的地方,无论做出多少努力,都是徒劳。它根本不符合已知的任何物理规律,也根本不能用常识去试着理解。

对于提瓦特来说,它是不可能被理解的“异常”。



是一阵轻微的、草叶摩擦的声音将他吵醒的。

几乎在意识回归现实的那一瞬间,达达利亚便将这个光怪陆离的梦遗忘了。微弱的日光打在他的眼皮上,让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天差不多已经亮了。但他并没有着急睁开眼,而是抬起手,第一时间确认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觉的钟离仍然活着。

这个举动看似没有意义——根据狐狸的规则,他们是同生同死的,如果钟离死了,他不可能还活着,但他就是想这样做。不是所有人在任何时候都必须拥有绝对的理性,达达利亚觉得,他不能太苛求自己。

他的呼吸依旧均匀,维持熟睡的假象。靠在他肩膀上的是钟离,稍微动了动脑袋,有醒来的迹象。

达达利亚闭着眼睛,装作无意识地抬手,放在钟离的脑袋上,轻轻按住他。钟离不再动了之后,达达利亚的手往下扫过他的胳膊。

上面的细线已经消失了。

达达利亚睁开眼,和钟离沉默地对视片刻。钟离的手不知何时又钻进达达利亚的外套和衬衫之间,放在他的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小幅度起起伏伏。

……我就理解成钟离先生也在担心我的安危吧,达达利亚想。

“怎么说?”他用气音问钟离。

而钟离只是摇头道:“不清楚。”


是有人在他们睡着期间提前把线取下来了,还是别的什么情况,他们完全不清楚。因为任何事都存在正反两种逻辑,任何行为都可以用多种理由去诠释,所以很多时候,逻辑就像一团纠缠的毛线,越理越复杂,不如不去多想。太纠结是谁、在什么时间绑了这些线,那个人又收获了哪些信息,只会让自己徒增焦虑,没有好处。

……总之,他们又多活了一晚上。至少这一点,是值得庆幸的。

钟离的脑袋从达达利亚的肩膀上抬起,达达利亚揉揉自己被枕得有点酸的肩膀,又捶捶腰,边揉眼睛边打哈欠,眼前却还是有点模模糊糊的。

他们醒得很早,从光线来看,大概只有六点左右。这一晚实在遭罪,好不容易铺好的床也没睡上,不得不睡在地上。达达利亚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累过,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只想找个软乎的床铺,倒头就睡。

“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达达利亚问钟离。这句话,他其实只是象征性地问一下而已,却没想到钟离点点头,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往铺在船里的床上躺。

“嗯?”达达利亚发出疑惑的声音。

“怎么,不睡吗?”钟离道,“时间还早,不急着过去。”

达达利亚跟着钟离躺回去,觉得他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很值得自己学习。也是,反正昨天晚上被杀的不是他们,爱咋地咋地吧。他自觉地拽着钟离的手放回自己胸前,钟离的眼神有点复杂。

“我没这个意思。”钟离说。

“没有吗?”

达达利亚于是挪开他的手,钟离却摸索着放回去。

“……有。”

达达利亚于是想:哎,璃月人。


他们躺在达达利亚昨晚用叶子和树皮铺就的床上,感觉意外舒适。树叶的表面光滑柔软,不会刺痛人的皮肤,而树皮的质地坚韧但有弹性,能提供足够的支撑感。呼吸时,会闻到清新的草木味。只是整座岛的空气都很潮湿,达达利亚怀疑睡太久可能会得上关节炎。

他写的那封“遗书”还贴在浪船的窗框上,达达利亚望着那张在微风中被轻轻吹动的纸,发了会儿呆。

在写完这张字条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很想活下去。

其实论起他的求生欲,有一部分和他自己关系不大,而是和身边的人有关。不知有多少命悬一线的时刻,他都会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如果知道自己死了,该会有多难过,这才能逼自己撑过来。不知道钟离是不是也有和他类似的想法,比如说,“心系璃月人民,所以才要活下去”之类的。虽然钟离现在已经从神位上退位,今后未必能为璃月做出太多贡献,但他活下去,至少是道最后关头的保险。假如璃月民众遇到了不能自行解决危机,还会有他来兜底。

达达利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好奇,于是开口问。

“钟离先生,我能不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想活下去?你毕竟都六千多岁了,如果我是你的话,可能早就活腻歪了。”

钟离思考片刻 ,给出与达达利亚的猜测接近的回答。

“一方面,作为岩神,我虽已退隐,却依旧有守护璃月的使命;另一方面,从魔神的角度,六千岁并不算十分长寿,仍在正常的寿命范畴内。正如人类不会因猫的寿命仅有十余年而认为自己的寿命过长,神也不会因人类的寿命仅有百年而认为自己的寿命过长。”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认为你的生命也不算长,还想要活下去。”

“当然。这是朴素的求生欲,所有生物的本能。两方面的原因皆很重要,说得详细些,大约是对半分。”

达达利亚盯着浪船顶想了想,他自己的心中,“为了不让家人伤心而活下去”和“为了继续体验自己的人生而活下去”这两部分,差不多也是对半分的比例,分不清哪个更重要。看来,他和钟离在这方面的看法还是挺相似的。

两人盖着叶子,又有一阵没说话,虽说是想睡个回笼觉,却还是很清醒。

达达利亚又想,“为了璃月”或者“为了家人”这种理由一旦说出来了,就有给内心的那种十分利己的求生欲做开脱的嫌疑。“为了那些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必须活下去”这个理由,总是要比“我就是不想死”好听太多。谁的生命中没有几个重要的人,你的弟弟妹妹重要,其他人的家人难道不重要?你的国家重要,其他人的国家难道不重要?死自己人心疼,死别人就不心疼,这种理由只能感动自己,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感动不了别人。

而且,如果钟离对甘雨说了“为了璃月,我要活下去”这个理由,几乎就是在逼她去死了。其实钟离完全可以命令甘雨为他的生存让路,而甘雨也必须照做,因为从使命与职责的角度来看,岩王帝君的生命显然比她的生命更优先。

但如果是那样,对她来说未免太残忍了。甘雨有她的人生,她也想活着离开这座岛,去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一个人的权力只局限于将自己的生命献身给某个伟大的目标,这种精神会得到人们的尊敬,但他却不能强迫别人做出牺牲,这是不合道义的。所以,钟离不能和甘雨或者凝光提起这个话题、明示或暗示她们给自己让路。只能告诉她们各自为营、尽力而为,这样处理才说得过去。

达达利亚想,比起钟离面对的难题,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这座岛上另一个与他有些交情的人恰好是多托雷,他们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害死对方,谁都不用手下留情。假如冬妮娅、安东或者托克中的一人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和他成为对立阵营,那他究竟该怎么做?是选择自己生存、害死家人,还是为了家人、放弃理想?光是产生这个念头,就让达达利亚头痛欲裂。

如果女皇陛下和他是对立阵营,那么,他会允许自己为了生存而选择杀死女皇。可如果家人和他是对立阵营,他就真的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了。

还是不要随随便便把两件事放在天平上比来比去了,达达利亚捂着脑袋想。人要学会放过自己,不要用没发生过的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结果,睡个回笼觉的想法还是泡汤了。钟离躺在他身边,两个人都很清醒。钟离低声讲了一遍今天他们要做的事。

“其一,我们要确认昨晚死亡的人是谁。若是纳西妲,需找到她船上的遗书。”

“你觉得死的会是她吗?”达达利亚问。

“有可能吧,”钟离道,“恶人倘若怀疑别人是先知或守卫,或许会杀死别人。没有怀疑对象时,意味着纳西妲仍是善人中威胁最大的人,他们也许会和昨夜一样,尝试杀死纳西妲。”

达达利亚想了想:“希望芭芭拉小姐没有暴露吧。如果她是先知的事被恶人发现了,她可能在和我们见面前就已经死在昨夜了。”

钟离下意识伸手捂住达达利亚的嘴,担心有人偷听。达达利亚挪开他的手,小声说了句“知道了,我小点声”后,钟离才继续道。

“其二,若芭芭拉小姐还活着,我们下午两点按时去约定地点,与她见面交流。在她眼中,你我皆为毫无疑问的善人,是值得信任的。”

“好。那我可必须得问问那个‘用某个方式证明博士是好人’到底是什么情况,”达达利亚凑到钟离耳边道,“她这句话也太像上当受骗了。如果我是她,我只会相信自己亲手验出来的好人,其他都不会相信的,更别提相信多托雷那种人了。”

多托雷的确身份存疑,钟离目前也不能肯定他是哪个阵营。

“其三……”钟离微微一顿,“不出意外,今日应该会进行处决。无论如何,我们要尽可能洗清嫌疑,不能成为处决的目标。”

“你觉得今天肯定会处决吗?”

“昨日不处决,是因为无人死亡,无法证明恶人有杀人动机。真正的尸体出现后,人们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只是不知,他们会用何种方式决定处决的对象。”

达达利亚望着浪船顶,道:“估计也是用投票来决定吧,每个人投给自己认为最应该出局的人,票数最多的人就会被处决。不过我怎么想都感觉……被处决的人是不会乖乖就范的,一定会激烈反抗。难道今天我有架可打了?”

一说这个,他可就不困了。钟离无奈地看他一眼,像是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打架”。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达达利亚的想法是对的,处决时,几乎必定会伴随暴力冲突……这也是要考虑的因素。

达达利亚掰着手指数战斗力。他心中对在场所有人的战斗力都有一个大致的估值,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这种战力评估是他第一眼见到一个人就会自动运转的习惯。他们这边有他、钟离、甘雨小姐,还有会认为他们是好人的芭芭拉小姐,要是起冲突,应该够用了。其他人里面最强最有威胁的是多托雷吧,不过多托雷以前人多力量大,现在只剩Omega型,战力可能跳水。

“其四。若你的同僚仍然活着,则询问他化验水样的结果。我们要尽快弄清鹤观异相背后的真相,说不定,有提前结束游戏的机会。”

其实这才是他们最需要解决的事,只是不知不觉中,这条线索的重要性被复杂的游戏规则冲淡了。他们越来越多地将精力花费在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上,对事件真相的探求,在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面前被挤到了次要位置。

达达利亚长长舒了口气。他坐起身,拍拍脸,振作精神。他朝钟离伸出手,把钟离从被窝里拉起来。

干活了。


熹微的晨光中,他们沿着小路前行。这两天来,他们已经走过不知道多少次这条路,对周围的景色很熟悉,但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东西,还是让他们的心中多多少少升起一些沉重的感觉。

在距离祭祀场很近的位置,入口处附近,他们碰到了站在路边休息的凝光。凝光低着头,一口一口抽着她的烟斗,即便是人前向来精致优雅得无与伦比的她,也能看出明显的疲倦。

“钟离先生。还有公子先生。”

两人靠近后,她露出微笑,和他们打了个友善的招呼。钟离注意到,她今天几乎没有上妆,估计是没有化妆的闲情逸致了。

“大家都到了吗?”达达利亚问。

凝光摇头:“不。我一睁眼就来了,是第一个到的。你们是第二个和第三个。我还在这等其他人来。”

达达利亚往祭祀场内张望。透过浓雾,他似乎看到了模模糊糊的石碑的影子,就在他们的不远处。

“发现有谁死了吗?”他问,“我记得规则里说,恶人杀人后需要把尸体作为祭品上供,放在祭祀场中央。也就是说,如果有尸体的话,它就在这里了。”

凝光抽了口烟,盯着达达利亚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她淡定道。

“没发现尸体。我在里面逛了几圈都没看见。”

这出乎达达利亚的意料。他下意识问:“他们昨晚没杀人吗?”

凝光并不言语,只是看着他笑。钟离瞥了眼笑得蔫儿坏的凝光,伸手拍拍达达利亚的肩膀。见钟离已经看出她的小心思,凝光才道。

“骗你的。我只是想诈诈你,看看你的反应罢了。”

凝光把头往后撇了一下,示意他们过去。

“死者在里面,自己去看吧。我没动现场的任何东西。”


凝光站在那继续抽她的烟,缭绕的烟雾混在雾气中,不再那么刺鼻。祭祀场的雾似乎比昨天还浓,达达利亚下意识拽住钟离的手一起往前走,慢慢走到石碑旁。

通体漆黑的石碑还是老样子,不动如山,摸它也没反应。他们仔细打量周围,暂时没看到尸体。瘆人的寂静环绕他们,给气氛添加了一丝不必要的紧张,达达利亚再往前走,走到祭祀场后方那扇巨大的石门旁。

准确地说,这应该不是石门,只是些互相契合的石柱,圈出一扇门的样子。达达利亚和钟离走过去,毫无征兆地,走在前面的达达利亚眼前,突然冒出一双光裸的脚。

这双脚是悬空的,高度刚好与他的视线齐平,脚尖指向的方向均匀而缓慢地变化着。从西边,到南边,到东边;微微停顿一下,再从东边,到南边,到西边。如此循环往复,如同慢条斯理的钟摆,很规律,蕴含一种深奥的和谐。

达达利亚又向前走了两步。沿着这双脚往上看,他看到一个被吊在石门顶的人。

“是纳西妲……”

他听见自己身边的钟离如此说。


诡异的寂静仿佛将整个祭祀场都吞进了它的肚子,达达利亚看着这具尸体,愣在原地。

死的人的确是纳西妲。她的脖子套着一根粗麻绳,看上去是被吊死了。她的身体是小孩的比例,吊在半空时,宛如一只稻妻常见的、悬挂在屋檐上祈求晴天的晴天娃娃。

纳西妲的脑袋如丧气的布偶般往下耷拉,她的面容很平静,犹如仍陷入安详的睡梦中,还未醒来。达达利亚下意识伸手碰了碰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冷而僵硬,手指和脚趾已经开始发青。仔细一看,她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些暗色的尸斑,因为死亡时间很短,所以还不明显。她身上没有污渍,没有血迹,也没有任何死前挣扎的痕迹……留在这里的,是一种平和的、赤裸的死亡。他们仿佛误入一片稻妻的森林,误打误撞地见到一个上吊自杀的人,这里的一切都和自然融为一体了,找不出突兀的地方。

达达利亚看向钟离,陈述道:“她死了。”

“我知道。”

两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钟离拽住想要割断麻绳把尸体放下来的达达利亚。他抿抿唇,过了一会儿才说。

“等其他人来吧,别破坏现场。”


达达利亚和钟离坐在不远处,等待着其他人。达达利亚盯着这只吊在半空的晴天娃娃发呆,有一阵子,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在琢磨什么,直到尸体被人放下来,他回过神,才看到不知何时又来了几个人,他们聚集在纳西妲身旁,能听到有哭泣的声音。

纳西妲的尸体平放在草地上,被盖上一层粗糙的树皮。甘雨将脸埋在她胸前的树皮上,抱着她的尸体,泪如雨下。她细小的呜咽声听上去尖得有点刺耳,神里绫华蹲在她身边,边拍她的后背边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她近乎崩溃地哭了一会儿才将将停下,接过芭芭拉递给她的手帕,擦干净自己的脸。芭芭拉坐在甘雨身边,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而在场唯一的须弥人赛诺却始终沉默着,只是盯着盖在纳西妲身上的树皮,不发一言。

那是甘雨精湛的演技吗?应该不是吧……达达利亚看着她哭红的双眼猜道。她是在难过,或者说,在忏悔。昨夜是三个恶人一起决定将纳西妲吊死的,甘雨就算没有动手,也是旁观的人、默许的人,这和她亲自动手的区别不大。

对恶人来说,迈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自相残杀是个连锁反应,一旦开始,就再也踩不住刹车了。


接下来又过了多久,达达利亚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但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他们零散地聚集在纳西妲的尸体旁,每个人都掀开树皮看了一眼,确认她真的已经死了再沉默地盖回去。达达利亚听见神里绫华说,鹤观的空气潮湿温暖,尸体八小时左右就会开始腐烂,所以她想挖个简单的坟墓,将纳西妲安葬。神里绫华站在人群中和凝光商量应该把她的尸体埋到哪里,那具小小的尸体就躺在她们脚边,仿佛在安静地听她们说话。

人们或多或少对纳西妲的死表现出恍惚和悲伤,只有多托雷一人看到尸体后无动于衷,淡定地走到一旁涂涂写写,继续解他的方程,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很奇特的是,纳西妲死后,弥漫在人们之间的气氛便如过山车般急转直下。乐观与理性迅速被悲观与情绪所取代,沉重的氛围并没有维持太久,充满火药味的讨论就出现了。

“不可思议,没想到我们之中,居然真的会有三个人偷偷隐藏身份,夜晚出来杀人。实在是太丧失人性了。难道你们真的认为自己能骗过大家的眼睛吗?”

优菈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朗声道,她掀开盖在纳西妲脸上的树皮,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

“小女孩的模样,你们都能下得去手,而现在,你们还在尸体旁边装无辜,装作自己不是犯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能做出这种事吗?”

甘雨蹲下身,一把抢过优菈手上的树皮,重新盖在纳西妲的脸上。优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在抹眼泪,遛到嘴边的话又憋回去了。凝光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嘴道。

“行了,都别吵了。优菈小姐,你这样未免不太尊重死者。这样吧,我与神里小姐先去找个地方,将她安置妥当……其他的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凝光蹲在纳西妲身边,揭开树皮,轻轻摸了摸她尸僵的脸。她正要将纳西妲抱起时,赛诺却上前一步,打断了她。

“我来搬吧。”

这也是他今天说过的第一句话。赛诺沉默地抬起纳西妲的身躯,背在后背上,让她的两条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他抬脚要走,这时,却有一张字条,从纳西妲的怀中飘了出来。

优菈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张字条,表情却不明所以。于众人疑惑的注视下,她展开字条,一字一句地念出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我来自恶人阵营。在此,请允许我提出恶人与善人的暂时和解方案。”

此话一出,便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钟离迅速站起身,拉着达达利亚走过去,连一直埋头苦算的多托雷都停下笔,看向人群中心的优菈。

优菈费力地辨认着字迹。

“……恶人阵营想要生存,就不得不杀人。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只有三个人,如果一直不杀人,等到先知通过查验确定了所有人的身份,再用某种方式告诉大家,留给我们的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我的条件是,希望先知今天能自己站出来,或者知道先知是谁的人,可以站出来指认,让我们今晚顺利杀死先知。先知死了之后,我可以保证,恶人阵营将很久都不再杀人,维持和平。”

“食物补给能保证大家一个月左右的生活需求。只要先知死在今天,我们在补给耗尽前就不会杀人。希望大家慎重考虑。和平的一个月内,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想办法出去的。”


甘雨安静地听着,直到优菈念完最后一个字。她用芭芭拉递过来的手帕擦干眼泪,轻柔地叠好,还给了她。

“芭芭拉小姐,谢谢你的手帕。我感觉好点了。”

芭芭拉因惊讶而微微张嘴。被甘雨搭话后,她下意识伸手去接手帕,却手一抖,没有接住。

洁白的手帕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草地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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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微弱的电光将厚重的雾气短暂地照亮一瞬,随后,闷雷的响声自上空传来。细细的雨点从天而降时,达达利亚意识到,这些雨滴和往常的似乎存在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

他注视着在空中飞速降落的雨滴。在得到水元素力后,他对水这种东西产生了特殊而微弱的共鸣,这种共鸣使他很快意识到这场雨的异常之处。

雨滴的形状不对。

一般来说,雨滴都是椭球状的,可是现在落在他身上的这些水上面,却存在明显的棱角。达达利亚伸手去接那些雨,试图研究这些小雨点的形状。他出色的动态视力很快就看清楚了,这些雨点是由一些相对位置在不断变换的三角形组成的棱锥体。棱锥一共有五个顶点,每个顶点都和四条边相连,在不断移动。它们彼此连接、彼此穿过,形成一个奇特的、达达利亚从未见过的形状。但它们同时又是单纯的水、单纯的雨,落在手上也是湿漉漉的,和他以前见到的雨滴没有本质的不同。

达达利亚观察得入迷时,他的袖子被拽了一下。

“达达利亚。”

钟离低声叫他的名字,将他游离的心思重新拉回现场。在这个压抑紧张的祭祀场,达达利亚就像个上课时看着窗外的麻雀走神的学生。


听完从纳西妲怀中飘落的那封信后,钟离的第一反应就是观察甘雨的神态,看看她对这封信的内容是否知情。

从反馈来看,甘雨应该知情,她并没有对信的内容表现出意外。那么,这个和解提案,很有可能就是恶人队集体的主意,至少得到了甘雨的认可。依甘雨的性格,对于“交出先知,暂且和解”这件事,她八成是认真的。

出于完全理性的角度,钟离实在想不到拒绝和解的理由。十二人,假设以夜晚死一人、白天死一人的频率进行下去,大概只要四五天,就能确定最终赢家了。但如果善恶阵营间能暂时和解,他们就能多得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有了时间,就有了离开的希望。

只要出卖先知,就能活下去……对于所有人来说,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诱人的生存公式。


芭芭拉捡起手帕,轻轻折好,放回怀中。她坐在原地,宛如一尊安静的雕像。和这里的其他“提瓦特的大人物们”相比,芭芭拉算不上什么能引人注意的角色,她融入旁人争执的底色中,就像一滴掉进染缸里的水,很不起眼。

“这计划不失有几分道理,”凝光是第一个表示支持的人,“以尽可能保障最多数人生命安全的角度来看,如此一来,我们的损失很小。”

“可又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许只是在骗我们呢?”优菈道,“毕竟,我们根本不知道恶人们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

“你是想说,或许他们是为了骗先知冒头,才提供这样的方案?但为什么他们要骗我们?尽可能长久地生存,是我们善恶双方共同的愿景,在这种事上说谎也没有太大的好处。倘若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暂缓局势,于我而言,是很划算的。”

优菈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场面显出片刻突兀的安静。尽管凝光这种观点听上去未免有些冷血,却没人出来反驳她,因为她不过是将很多人心中敢想不敢言的观点直白地阐述出来而已。

神里绫华有些犹豫地开口:“……我们真的要让先知站出来吗?站出来,就一定会死,不是吗?这也是在变相逼死一个人……”

“先知不站出来,我们会死得更快。”

凝光指尖的烟斗转了两圈。她盯着神里绫华看了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柔和些许。

“我们都有与你类似的顾虑,神里小姐。可做人太善良,会短命的。多为自己考虑吧。”


达达利亚扫了眼凝光的脸。这个在层岩巨渊间接害死不少公鸡属下的女人,正在展现她应有的观念与心理素质,她对自身的正确性是如此深信不疑,使得其他异己观点在她面前都像飘飞的尘埃般不值一提。

从达达利亚的角度,只能看到芭芭拉的侧脸,在众人讨论时,她一直用手抓着自己的裙摆搓来搓去,在压抑焦虑。钟离的手搭上他的肩,用了点力。

“别一直盯着她。”

钟离在他耳边以气音提醒。达达利亚“嗯”了一声,收回视线。场子比较混乱,没人注意他们两人在聊什么,达达利亚拉着钟离到石门旁避雨,吊死纳西妲的那根绳子还在他们头顶上晃荡。

“你怎么看?”达达利亚低声询问钟离的意见。

钟离略加思索:“……和解的提案八成为真。你我先隔岸观火,若是自身有危险,再作考虑。”

碍于人多眼杂,他的话说得隐晦。第三方阵营原本就是要左右平衡,恶人太强势或善人太强势,都不利于他们的生存。他们的方向是要随时调整的,见风使舵,哪边太弱势了就帮衬一下,其他时间只需要自保。

达达利亚点点头。他看看站在中央的几人,又道:“我们不参与讨论,是不是也不太好?不然还是过去说两句吧。”

钟离示意他看另一旁同样远离人群的阿贝多与砂糖,他们站在一起,也只是在和彼此商量事情。

“多说多错。不过,无关身份的事,可以适当聊聊。”


钟离没有明确点出他们究竟要不要和盘托出“芭芭拉就是先知”这件事,在做出重要决定前,他习惯于给自己一些周转的时间。

赛诺仍然背着纳西妲的尸体,而几人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问题无疑分为两种角度,功利点来看,交出先知是划算的,而道德上来看,先推一个人进火坑,换取自己虚无缥缈的生存机会,这种做法存在很大的争议。这种讨论很难争出个结果,直到又一段时间过去,其他人还在进退两难时,赛诺却默默转身,打算走开了。

“你去做什么?”

凝光问。赛诺微转过头,露出小半个侧脸,淡淡回答。

“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人们才注意到,他背上的纳西妲的尸体出现了一些异常。她的手脚化成植物的枝条和根,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身体两边,化成植物的部分还在不断蔓延。如果将她的尸体放在地上,或许她很快就会完全成为一株植物,变成这座岛上的植被的一部分。

“……神明的身体构造与常人不同,这是死后的正常表现,诸位不必在意,”钟离见状道,“死者为大,先将她安置妥当吧,这样拖延下去,十分不妥。”

一直将尸体晾着,的确不是个事。凝光头疼地揉揉太阳穴:“那这样吧,我先和赛诺先生一起去安置她,在我们回来前,麻烦各位自由活动。草神和我说,她有在船上留下一封遗书,你们看看谁能去找一下,或许里面会有些有价值的信息。”

其他人对此没有太大兴致,钟离于是走上前两步。

“我同公子先生去取来便是了。”

凝光粗粗打量他们一眼:“两个人?不太够吧。像这种行动,至少需要四人一起,才能保证里面有善人,不会随意篡改遗言信息。”

她话音落下,身后便有人开口接腔。

“……我要去。”

芭芭拉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她膝盖上沾着泥巴,整个人看起来很糟糕。钟离忍不住走过去,想给她搭把手,被她躲开了。
她正在拒绝所有人。加入达达利亚和钟离的行动,或许只是因为达达利亚是她已知的善人,她想要找个地方逃避人群而已。

“加我一个。”

方才跪在芭芭拉身边的甘雨冷不丁开口。如鬼魅般,她无声地走到他们身边,在她身上,浮现出一种隐隐约约的疯狂。

有那么一瞬,芭芭拉腿软得差点跪下去。她正站在生死的悬崖上,无数只眼睛在她身后冷淡地观察,随时准备把她推下深渊。达达利亚都有点儿替她捏把汗了——假如换作他在芭芭拉的位置上,他也不能保证自己真能绷得住。



根据神里绫华的交待,纳西妲昨晚睡前将携带遗书的客船从港岸放离到海上,因为她把遗书这件事告诉了很多人,她想避免恶人杀死她之后很快找到她的遗书,随意篡改上面的内容。所以,客船现在正漂浮在鹤观附近的海域上,具体位置谁都不知道,只能花些时间去找了。

趁着纳西妲尸体被埋葬的工夫,达达利亚、钟离、芭芭拉和甘雨,四人走到达达利亚和钟离两人晚上用来睡觉的小型浪船,准备启航。昨天达达利亚将浪船中没有实际用处的木质装饰拆除了,使得这艘船可以承载三个人的重量,好在芭芭拉和甘雨都是比较瘦的女孩子,重量较轻,四个人坐在船里也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船舱吃水稍微有点深。

上船后,他们很沉默,很长一段时间,船内只能听到浪划过船体的声音。

四人都有特殊身份,各自为狐狸、被狐狸绑定的守卫、先知、恶人之一。尴尬的是,达达利亚和钟离如果和芭芭拉或者甘雨中的一人单独在一起,都有很多事情可聊,然而四个人凑在一块,却根本说不了什么东西,好像无论聊什么,都可能聊出点大事情。达达利亚感觉空气中的沉默让他越来越焦虑,他太想打破沉闷的氛围,于是张口,开了个生硬的话题。

“两位小姐,这两天在岛上还习惯吗?你们晚上都睡在哪里啊?”达达利亚指了指收到船头的叶床,“我和钟离先生睡在船上,晚上可遭罪了,湿气重得很。”

芭芭拉和甘雨看着他,两人都静悄悄的,没有搭话,让他更尴尬了。钟离瞥了他一眼,对他的尬聊技术有点无奈。他一边在海上观察船的踪迹,一边问道。

“甘雨,你与凝光为何都在鹤观?我记得你曾提到,是凝光派遣你自己来调查的。”

甘雨被钟离问到,勉强提起点精气神回答。

“原本只有我一人前来鹤观考察,凝光仍在璃月负责处理事务。然而据她所言,我前脚离开璃月,她后脚便突然收到一封来自稻妻的重要商业合作的邀约书,因此来稻妻出差。聊完合作,她临时起意,决定顺路来鹤观看看情况,结果就被困在这里了。至于璃月的日常事务……不出意外的话,她离开后一般由刻晴负责。”

“嗯。”

钟离颔首。其实这件事和他关系不大,他平时不过问七星的工作,七星也不是个缺了一两个人就运作不下去的组织。

达达利亚问芭芭拉:“你呢,芭芭拉小姐?”

芭芭拉抿抿唇,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前几天,我在城里散步时偶尔听到班尼特说,他要去稻妻冒险……当时我不知怎么,突然特别特别想和他一起来,跟梦游似的,我自己事后回想也觉得很奇怪。”

“身不由己,被诱导而来,”钟离总结道,“也许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产生类似的感觉。”


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天,几人又沉默了。达达利亚看着船舱外飘落的棱锥雨点,伸手去接。他把手臂搭在船舷上,向后靠着,姿势很放松。

这座岛实在太与世隔绝了。有时,他的脑子里会产生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会怀疑这一切是否是真实的,怀疑他们是否还存在在提瓦特,怀疑自己以前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究竟有多么错误。他怀疑,他会不会明天早上一睁眼就发现,一切都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他还躺在前往枫丹的船上,去完成下一个执行官的任务。这样想会让他轻松一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成天板着个脸,那么严肃。

达达利亚瞥了眼钟离认真的表情,偷乐了一会儿。没有针对钟离先生的意思,大家都很严肃嘛。

钟离知道达达利亚在看着自己偷笑,搞不清他在想什么。钟离无法像达达利亚那样,随时都能把闹心的事情抛在脑后,他还在琢磨今天发生的事,还有面前这两个关系如履薄冰的女孩。

一开始,他在想甘雨今天趴在纳西妲尸体上大哭,是否过于突兀了,毕竟她们非亲非故,只是两个陌生人。这种行为很像是恶人在忏悔自己的杀人行为。不过现在,他却愈发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想明白这场游戏的核心玩法。

阵营游戏,还是要看谁能找到更多的同盟。虽然甘雨言行举止十分可疑,但是她的同盟却很多,关系也很牢靠。一旦有人提出想把她处决,她的两个恶人同伴自然会救她,自己与达达利亚因为之前谈好的合作也必须要捞她,加上她自己,就有五票了。活着的一共只有十一人,她的同盟人数已接近半数……等到再死两个人,她的同盟人数超过半数时,哪怕甘雨跑到所有人面前大喊自己就是恶人,恐怕都处决不到她头上。甘雨的处境看似很危险,实则最安全。

钟离微微蹙眉。在恶人阵营结盟甘雨,在善人阵营结盟芭芭拉,这样能得到最多的信息,也能得到票数上的支援……他们需要芭芭拉的支持,让她活下去会更好些。

不能将芭芭拉是先知这条信息透露给甘雨……是这样吗?

钟离叹了口气。很多时候,中立阵营看似能置身事外,实际上却只能不断被卷入不同的站队中。谁生谁死,都在一念之间。讽刺的是,他的想法也在被游戏规则影响,考虑人数问题时,他甚至会只把一个人看作一张能保证自己不被处决的票。是非观、善恶观、人性与道义,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经被慢慢扭曲掉了。

“公子,”他叫达达利亚,“看到船了吗?”

“还没……”

达达利亚话音刚落,便见到雾中冒出一个看着很眼熟的船头雕像。

找到了。


纳西妲的遗书就放在船舱下层第一个房间的桌子上,很显眼的位置,一行人推开门就看到了。她写的东西很多,有好几页纸,密密麻麻的,都是她自己的想法。达达利亚没多想,拿起遗书就分了出去,一共有四页,刚好一人一页。

达达利亚手上拿的是第一页,大致内容就是纳西妲说明了她普通村民的身份,又谈了许多对目前其他人身份的猜想。看到纳西妲将钟离标成恶人嫌疑,达达利亚微微挑眉,原本以为同为七执政,她会给钟离点面子,看来她的脑袋里根本没考虑过人情这回事。

达达利亚大致扫了一遍,没看到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纳西妲对自己与钟离的这种仅仅停留在个人推测层面的怀疑,构不成什么威胁。钟离也看完了手上的内容,问其他人。

“都讲了些什么?”

达达利亚把手里的那页递给钟离:“我这是第一页,就是讲了讲她自己的身份,猜了其他人的身份。”

钟离点点头。他手上这页更没营养,基本都是安慰他人、鼓舞人心的话,让他们不要丧失希望。

甘雨也将遗书递给他:“她提到,鹤观的现象,可能与一个叫做‘世界泡裂口’的出现有关,这是她在‘世界树’中获得的知识。”

钟离接过甘雨那页,快速浏览一遍。


[……关于世界泡裂口,我知道的信息也很有限。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那道裂口,和它连通的外部世界,是超越我们已知的物理定律的。裂口本身有许多特性,比如,它的中心无法被认知;无论你距离它有多近、有多远,它的大小始终保持不变。如果你站在地上观测它,距离它很远,它就占据大半个天空;如果你飞到天上观测它,靠近它身边,它就只有一人高。

另外,每个人观测到的裂口大小都不相同。裂口会根据观测者的身高,自动呈现出恰好足够该人通过的长度。须弥的教令院高层内有一种颠覆性的假说,说裂口只有被人在特定角度观测时才会坍缩成实体,不被人观测时,就处于实体和虚体的叠加态。不过,这个假说还没有得到实验的验证。

长年累月的进化中,提瓦特内外部的环境差异越来越大,甚至连构成万物的基本粒子都产生了差别。如果我们能从鹤观岛上收集到来自提瓦特外部的粒子,很多猜想都会得到证实。

迄今为止,共有四个提瓦特外部的生物穿越裂口,来到提瓦特,这些生物被称为‘降临者’。第一位降临者就是天理,知情人都有所了解。其他几位降临者,应该与这起事件无关,因此不再赘述。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鹤观的问题,可能需要想个办法,唤醒沉睡中的天理。否则,或许我们永远无法接近真相。]


达达利亚在钟离身旁看完这些话,突然想到了那些棱锥状的雨点。如果鹤观上空真的存在一个巨大的裂口,也就是说……不是提瓦特的天空在下雨,而是提瓦特外面在下雨、雨通过裂口落到了他们身上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些雨水就是来自提瓦特外部的粒子了。

钟离将几页纸放在一起又看了几遍,边想裂口的事边问芭芭拉。

“那页的内容如何?”

“看起来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芭芭拉回答,“只是……她在遗书最后提到一个叫做‘狐狸’的东西,让我们多加小心。”


听到她的话,达达利亚和钟离的动作同时顿住了。达达利亚心里咯噔一下,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向芭芭拉,下意识问。

“狐狸?什么狐狸?”

芭芭拉被达达利亚问得一愣,小心翼翼地答道:“呃……就是,她在岛内残留的一篇笔记上发现的,一种特殊身份。都写在这上面了。”

达达利亚快速上前一步,将最后一页遗书从她手里抽出来。


[……关于游戏中可能存在的第三方,也就是中立阵营,阿贝多先生与砂糖小姐曾与我探讨过。他们怀疑有第三方的依据是刻在山洞中的一幅壁画,那幅画上,人群被划分为三个队列:左边队列里的人们头顶戴着鸟头,手上拿着长枪、刀剑等等武器,看起来凶神恶煞,代表恶人阵营。而右边队列里的人背靠圣光,指向远方的断头台,像是要行刑,代表善人阵营。剑拔弩张的两支队列中间,有两个不起眼的人,他们不偏向其中任何一方,不参与这场混战,像两名旁观者。

阿贝多先生因此推测,这场阵营游戏中,或许有不为人所知的中立角色存在。但当时,我认为他的推论缺乏严谨的证据,因此没有赞同他的结论。站在中央的旁观者,或许代表冷眼旁观的幕后黑手,或许代表不知所措的普通村民,仅凭一张壁画,无法确定。

然而,那次讨论之后,我却无意间发现了另外的、能够直接证明中立阵营存在的证据。鹤观的地下洞穴中,我发现了一本参与之前几轮游戏的人写下的日记,日记中提到了“狐狸”的概念。

因为每轮游戏的身份分配情况都不太一样,所以我不知道,我们这场游戏中究竟存不存在狐狸。如果存在的话,应该是两个行动绑定在一起的人,他们毫无道理地信任对方,观点也基本是一致的。哪两个人最可疑,仔细想想,大家都会明白的。

如果各位白天决定不了要处决谁,可以考虑第一天处决甘雨,她是目前最有恶人相的人。第二天挑选一个像中立阵营的组合进行处决,免得他们一直想搅乱局势。这是我个人的建议。

提到“狐狸”的日记的内容,我贴在下面了。]


纳西妲的遗书到这里就结束了。遗书下面,她贴了一张皱皱巴巴的日记。日记的作者情绪似乎很激动,一笔一画都在发抖。


[还差一步……明明还差一步,我就要成功了,但是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冒出来狐狸这种东西?“狐狸和它的蛊惑对象同生同死,属于第三方阵营,直到善恶中的一方全灭后才会公布狐狸的存在”,连这么重要的游戏规则都被石碑隐瞒了,他妈的我到底要怎么赢?!

早知道前两天就该杀了那两个天天抱团搅混水的废物了……杀死其中一个,两个都得死!两根墙头草,一直骗我骗到现在!连先知验他们都他妈验出来是好人!

妈的,妈的……我要被处决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达达利亚看完,耳边嗡嗡直响。他看见芭芭拉的嘴一张一合,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说是先知验狐狸都会验出来是好人,看起来挺难办的。”

钟离不动声色地从达达利亚手中把遗书抽出来,“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芭芭拉的话。他握紧这张纸,面色不改,心中飞速地思考对策。

“不该救纳西妲”的预感在此时灵验了。倘若这封遗书被带回去,让所有人看到……他和达达利亚是中立阵营这件事,简直如同白送的一般,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身份暴露,他们将失去最大的优势,也根本不用想着能赢了,就算在善恶的夹缝中苟活几天,后期也是死路一条。

钟离想了想,淡淡道:“加护的分配是随机的,我们这场未必存在狐狸。何况,中立阵营无法在夜晚杀人,对善人阵营的威胁不大。”

芭芭拉点点头,像是没往深了想,然而她再多想一步,就会把眼前这两个人和遗书中的狐狸联系起来了。钟离将纳西妲的遗书按顺序排列,叠好,揣回怀里。达达利亚凑到他耳边,低低地叫了声“钟离”,他反手握住达达利亚的手,叫他稳住。

遗书拿到手,任务完成,甘雨和芭芭拉已经往外走了。趁着她俩上甲板,达达利亚焦急地拉住钟离,悄悄指向芭芭拉的背影。

他想动手了。

“钟离先生,我得活着离开。我是我家的顶梁柱来着。”

达达利亚对钟离耳语。他的手中凝出水刃,他紧紧握住它们,心跳开始加速。他可以先打晕芭芭拉,然后骗别人她是溺水昏迷。钟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沉住焦躁的心。

甘雨应该会帮他们保密,那么,问题就在芭芭拉身上了。有办法阻止芭芭拉将狐狸的事告诉别人吗?

不能显得不自然……也不能让任何人起疑心……

空气仿佛凝固,时间仿佛静止。陷害与牺牲、欺骗与坦白、诱导与威胁,无数种彼此相近的、彼此相悖的手段飘过他的脑海,每一种都显得那么挑战底线。钟离紧紧攥住达达利亚的手,两人的视线交汇,空气中仿佛闪烁着火花。

“我们会活着离开的。”

钟离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按下达达利亚死死握住水刃的手,跟在甘雨与芭芭拉身后走上甲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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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lip::tulip::tulip:太太终于又更新力,嘴残不是很会夸,这篇设定真的很有意思每次看完都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好期待下篇
很喜欢太太笔下离和达的相处模式,对离和达性格的描写太戳了完全道出心声,之前有一处写道达在思考要是女皇也在自己会怎么决择,一开始我还想了半分钟,因为达语音有关于仆人可能会挥刀向女皇,有自己不喜欢这种行为的意思,但达达利亚确实也是无论处于什么境遇都会想拼尽全力活下去,而他也认为女皇是真正的战士,我的理解是假如女皇在的话这就是一场战士间的博弈,确实会让自己生存优先,不知不觉间想了好多
前几篇真的很好奇纳西妲身上埋下的伏笔,居然关系到狐狸的身份,感觉一下紧张起来了,但不知为何总是很在意赛诺,总觉得赛诺有一种很强的存在感,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期待,同时再次赞美太太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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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真的好有意思!在类似于狼人杀的设定下一切都显得好紧张啊,好期待达达和离离会怎么样一步更进一步哎嘿嘿(老师好会写啊,苦逼弱智高中生快长出脑子里了恶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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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要活下来好难哦,心疼甘雨的精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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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在老福特看完了,再来塔塔梨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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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复杂的游戏里的纯粹的关系:rose::rose::rose:老师真的故事性和逻辑性把握的好好!!!悄咪咪亲一口老师:kissing_he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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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达达利亚和钟离已经不是第一次开着这艘客船回去了,恰好上次,也带着芭芭拉。然而,仅仅时隔一天,他们的心态却截然不同。

达达利亚看着站在船头的芭芭拉,让自己的头脑稍微冷静下来一些。仔细想想,如果四个人一起出海,回来时却不明不白死了一个或晕倒一个,怎么看都太过可疑,等于在向所有人宣告剩下的三个人一定有问题。但是,如果不想办法封住芭芭拉的嘴,一旦她把狐狸的事说出去了,自己和钟离先生就会暴露得彻彻底底,几乎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毕竟正如纳西妲所说,他们是表现得最像中立阵营的那两个人。

整场游戏中,绑定行动、展现出对彼此的信任的组合,除了他与钟离之外,就只有阿贝多与砂糖了。但阿贝多和砂糖是师生关系,彼此熟识,他们信任对方是很合理的,不会让人产生异样感。更何况,阿贝多和砂糖还主动和纳西妲讨论过第三方阵营是否存在,假如他们两人是第三方,隐藏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主动提起这件事。

相比之下,他和钟离,其实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对方绑定行动。身份不对、立场不对、理念不对……达达利亚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数出一万个问题。原本以为狐狸的存在不会被他人知晓,自己和钟离才毫不避嫌地总是呆在一起,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暴露方式。

达达利亚闭上双眼,压下冲到心口的那股急迫感。他凑到掌舵的钟离耳边,轻声道。

“钟离先生,要是让芭芭拉小姐活着上岸,我们会很危险。”

钟离侧目,认认真真地将达达利亚的脸颊打量一遍,自然,达达利亚神情中的一切急迫与不安,也被他尽收眼底。

他抬手,拍拍达达利亚的肩膀。钟离没有急着给出答案,赞同还是不赞同达达利亚的建议,他只是一手扶住船舵,沉默良久。

“……还有些时间。慢慢开吧。”

最后,钟离道。他不紧不慢地转着舵,仿佛两人火烧眉毛的处境不过是达达利亚的一场幻觉。再开口时,他却问了达达利亚一个似乎与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太大关系的问题。

“达达利亚。认真地讲,你对行善的人与作恶的人,究竟如何看待?”


不可思议的是,达达利亚晃神间甚至觉得他俩还坐在新月轩的雅间内,对着一桌璃月菜肴谈天说地。如果不专注地捕捉,这个问题几乎要融入这场小雨中,被雨水冲走。然而,达达利亚却突然抓到了钟离话中的深意。

这并不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达达利亚抬起手,几滴雨点落在他的掌心,渗进皮肤的纹路。船头的芭芭拉孤零零地站着,不知是在看海面,还是在发呆。达达利亚收紧拳头,发现三言两语无法说清自己的想法,打算从一件往事讲起。

“……我应该和你提起过,在愚人众,有一个比较照顾我的前辈,叫做普契涅拉。”

为了避免被芭芭拉听到,达达利亚的声音依旧压得很轻。他这人低声说话时,容易带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感受,好像在为小孩子讲一个睡前童话。

“我在新兵营里训练时,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愚人众的负面传言……那时我还很小,才十四岁,还是幻想自己是个超级英雄的年纪。于是我就跑去问普契涅拉:愚人众的人是不是都是坏蛋?”

“普契涅拉对我的疑问感到意外。那时,他摸着我的脑袋告诉我……愚人众里有很多罪犯,但他们未必都是我想象的那种坏蛋。我很不理解,问,罪犯不就是坏蛋吗?然后他说,他见过善良的杀人犯、邪恶的警官,也见过让人同情的小偷、让人唾弃的医生……人是很复杂的,可以随时在好与坏之间切换,我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纯粹的坏人,也遇不到一个纯粹的好人。”

说到这,达达利亚无奈地笑了笑。钟离没有打断他,安静地聆听着。

“我其实还是没听懂,就继续缠着他问:怎么会有善良的杀人犯,或者让人同情的小偷呢?杀人与偷窃不都是坏事吗?他犹豫一会儿,还是给我举了两个例子。比如,一位一贯亲切慈祥的母亲,杀死了残害他女儿的凶手;或者一个贫苦得揭不开锅的家庭,从仓库偷走了治病的药……很多人的苦难是没有底线的,是无法想象的,他们没有维持善良的条件。在优渥的条件下,才会滋生善良,而有一些人,是付不起善良的代价的。所以,不要劝陷入绝境的人向善。钟离先生……”

达达利亚握住钟离的手,望向他的眼睛。细雨中,他隔着雨帘,对钟离耳语。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和我……我们现在都支付不起善良的代价。在愚人众,我听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像别人那样,以道德为基准去审判善人与恶人,我也不知道我该抬高哪一方、贬低哪一方,该承认哪边是正确的、哪边是错误的。我只知道,现在,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地方,想做个高尚的人,一定会死得很快。”

雨点掉在船板与海面上的声音将达达利亚的话语反复淹没,可在钟离耳边,这些话却异常清晰,有一小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呼吸。

其实钟离并不是一个喜欢讲述大道理的人,在达达利亚面前尤为如此。假如你想去指点另一个人的迷津,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如放任其自由生长,摸索自己的道路。钟离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

“达达利亚。此时此刻,拦在我们面前的,无非就是一些选择。俗话说:刚易折,柔易曲……人太正直、不变通,走不长远便会中途夭折;人无原则、无底线,又会深陷泥沼无法脱身。或许有时,我们太看重‘行善则易死’这件事,却不曾意识到,‘行善则易死’并不意味着‘作恶则永生’。恶因积累太多,便会招致恶果,在我经历过的六千余载的岁月中,很少遇到例外。”

钟离隐晦地瞄了一眼芭芭拉的方向。

达达利亚知道他在暗指什么。璃月人一向偏爱折中,也就是以中庸之道稳妥处事,排斥过于极端的观点和做法,很讲究不偏不倚、恰到好处。钟离在提醒他,虽说“善人必死”,但这也不意味着恶人就能笑到最后。放任芭芭拉不管,让她将纳西妲遗书的内容全盘托出,自然是不可取的,可若要下手去杀她,却会留下更多隐患。如果你做决策时太心软,你的身边就会聚集起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他们如同秃鹫般盘旋在你的周身,时刻想从你的身上狠狠啄下一块肥肉。而如果你为人太败坏,就得不到旁人的理解与支撑,你会变成众矢之的,不断遭到攻击,没人会为你说情。到最后,最可取的做法还是平衡的、庸常的、中立的、灰色的,正如壁画上的两名旁观者,在黑与白的夹缝间,甚至像两名局外人。

望向芭芭拉的背影,达达利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想,钟离的意思是,他们不应该害死芭芭拉。虽然内心仍然有些担忧,但他还是没有当面和钟离说什么。

“……那就和她谈谈?”达达利亚道。

钟离看着达达利亚,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摸摸达达利亚后脑勺上翘起的橙发。

“嗯。我们可将下午的约见提前。”


小型浪船被一根粗绳拴在客船身后,两艘船在无风的海面上划过两道淡白的波澜。甘雨和芭芭拉站在船头,不知在聊什么,聊得芭芭拉面色惨白,连嘴唇都褪色了。现在她们两人,一人专心致志地寻找先知,一人心惊胆战地掩盖自己是先知的事实,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思考狐狸的事,这姑且给达达利亚和钟离提供了一定的缓冲余地。

船靠岸前,达达利亚借着和甘雨一起整理锚链的机会,和她稍微搭上几句话。

“昨晚的细线是你们绑的吗?”

甘雨的动作顿住了。她闷闷地点了一下脑袋。

达达利亚又问:“结果呢?”

“……”

甘雨没有回话,像是在思考究竟该不该告诉达达利亚。又过了会儿,达达利亚几乎要放弃时,她还是松口了。

“线做得太细,效果不好,有几个人身上的都断了,可能只是睡觉时翻身扯断的。芭芭拉小姐身上的线也断了。”

“所以,你认为她是先知?”

“……我在怀疑。我没有确凿的证据。”

达达利亚将船锚放下,锚链随之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趁着入睡前在所有人身上绑线这种事,工作量大、时机又短暂,单个人很难做到。普通人不知道其他人都睡在岛上的哪个位置,只有恶人才有更多机会获取这种信息,三个人合作的话,就能完成。然后,只要在夜晚起床杀人时检查每个人的线,就能全部回收了。这是恶人用来寻找先知和守卫的方式。

以这种程度的求知欲来看,达达利亚觉得应该用不着自己告密,恶人也会很快锁定芭芭拉,发现她的言行有不自然的地方。就像甘雨说的,不过是没有决定性证据罢了。

靠岸后,雨下得更大了。原本细得像针的雨点,变成了在海面上一砸一个小水花的大小。甘雨下船后,钟离叫住准备下船的芭芭拉,想和她聊几句。芭芭拉神色很犹豫,她现在真的不敢轻易搭别人的话,而钟离却简单干脆地转移了她的注意。

“我就是你要找的守卫。”

钟离是平静的。他抬手招呼达达利亚,让他靠过来。


如果有条件的话,钟离很想为芭芭拉斟上一杯茶,但货舱里只有几袋须弥出产的速溶咖啡粉,于是钟离给他们三个都泡了杯咖啡。

讲事之前先泡茶,这大概算是璃月领导的共同习惯,璃月有个说法叫请喝茶,一般就是被千岩军约谈的意思。达达利亚拿起咖啡粉的袋子,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有个他比较欣赏的反派,手段厉害又有头脑,就是有个奇怪的习惯,一紧张就会生嚼咖啡粉。达达利亚倒了点咖啡粉在手心,仰头倒进嘴里,苦得他表情都要扭曲了。一旁的钟离瞥他一眼,没看懂他到底想干嘛。

钟离用倒茶的姿势倒好咖啡,递给芭芭拉时,达达利亚问她。

“可以麻烦你把昨天写在字条上的内容重新写一遍吗?给钟离先生比对一下字迹。”

芭芭拉紧紧抿唇,像是在抑制着什么。她把钟离倒的咖啡放在手边的桌上,没有喝的意思。

“……如果你们想和恶人告发我的话,就告发好了……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情绪显然已经堆到极限了。

钟离抿了一口咖啡。他其实一直喝不惯这种在须弥流行的饮料,上次尝到,还是一年到头四处出差的达达利亚在信里邮给他的。他当时泡了那包咖啡粉,很苦很苦,后来他才想起来,这里面要加糖或牛奶,才能中和苦味。钟离意识到自己有一点是跟不上达达利亚的,就是对新事物的适应速度,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其实他适应达达利亚,远比达达利亚适应他要慢得多。

钟离收回心思,答道:“我想告发你,就不会主动告知你我的身份。我要是告发你,你可以将我是守卫这件事透露给所有人,如此一来,我也会被杀。”

芭芭拉攥紧手臂,姑且接受了钟离的逻辑。她接过达达利亚递给她的纸笔,草草将昨晚写过的那张字条复写一遍。达达利亚给钟离看了一眼,确认是相同的字迹后,达达利亚把纸条收到怀里。

“你也要向我证明你是守卫,”芭芭拉急道,“如果他们今晚来杀我,你要守护我。我不想死……”

钟离没有搭这句话。他又抿了一口他其实不怎么喜欢的咖啡,仿佛在潜意识中说服自己,要接受那些他不是特别认可的做法。达达利亚见状插话。

“所以……你第一天验的是纳西妲,第二天验的是我?”

芭芭拉点头。

达达利亚仔细想想,发现芭芭拉作为先知的经历实在很倒霉。第一天验的纳西妲已经死了,而第二天又验到了狐狸头上。她想找守卫统一战线,守卫也被拉到了第三方阵营,现在被恶人这样穷追不舍地追杀,实际上她是孤立无援的,谁都不能相信。

达达利亚道:“那多托雷是怎么回事?你说,你用其他方式确认了他是好人。”

芭芭拉的手指绞在一起,她挤牙膏般吞吞吐吐地回答。

“……最先到鹤观的,是我和班尼特先生。我们上岛后,发现这里有几具腐烂的尸体,全都吓坏了……我们跑到码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第三个上岛的博士,把那些尸体抛进海中,清理掉了。”

船舱的角落有点漏水,甲板上的雨点渗进来,在地板上汇聚成一片小水洼。芭芭拉单调的声音和着雨点空洞的旋律,机械地讲述她的经历。

“我记得……公子先生、钟离先生,你们两位是最后才上岛的人。你们忽略了一件事,其实这座岛,已经被我们先到的人清理过一遍了。上一轮参加者留下了很多信息,刻在石头上、写在树叶上,用石刀、用草汁、用血液……我、班尼特、还有博士,我们三个人把岛上能收集的信息简单收集了一遍。”

“在我捡到的字条上,有这样一条信息:游戏正式开始之前,可以通过那块纯黑石碑上浮现的碑文的差别来区分彼此的身份。如果是恶人,就会比善人多出一段描述。我们三个人当场就决定交换碑文……我第一个、班尼特第二个、博士第三个。我们的碑文,是完全一致的,一字不差。所以,我们都是好人。”

原来是看了碑文?达达利亚刚觉得有点道理,随即想起件明显和芭芭拉的叙述产生矛盾的事,皱起眉头。

“不对吧,芭芭拉小姐。如果你知道碑文的事,那游戏刚开始时,纳西妲可是给我们所有人都看过了她的碑文。你应该也看到了吧。既然如此,你知道她是善人了,为什么当晚还要查验她的身份?这不是浪费机会了吗?”

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到下巴,芭芭拉的声音颤抖,语速陡然变快。

“……我当时、真的没有看见……”

“没看见?”

“纳西妲和所有人说话时,博士站在我前面,他很高,恰好把我的视线完全挡住了,我踮脚去看也看不到。后来我把博士推开,纳西妲就已经放开手了,我刚好错过了她展现碑文的时间……”

似乎是因为这个回答实在过于离奇,达达利亚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你说多托雷把你挡住了?那你没有问他碑文是什么内容吗?”

“我问了。他说距离太远,他也没看清……”

“多托雷装的可是机械眼,他怎么可能看不清楚?”达达利亚难以置信道,“你之后没有再问其他人吗?”

“我还问了阿贝多和砂糖,但是他们没有告诉我,可能是因为不够信任我……我不敢到处去问这件事,而且我就算得到了别人的回答,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芭芭拉低着脑袋,听上去快被问哭了。被多托雷挡住时,她同样心急如焚,错过纳西妲的碑文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没有承担起先知的责任。一时间,数天的委屈涌上她的心头,几乎让她想要放声大哭。而达达利亚却没捕捉到她敏感的情绪,只是摇摇头继续道。

“就算多托雷给你看了碑文,他也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欺骗你的眼睛。你怎么可以相信他呢?你把自己是先知的事告诉他了吗?”

“我……我……”

芭芭拉百口莫辩,突然抬头望向达达利亚。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悲伤与绝望。

“公子先生,为什么你要这么质问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们一样特别冷静,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直特别特别理性……不是每个人都能面对这些事的!”

最后几个字,她哽咽了,随后把脸埋在手掌里大哭起来。她用手胡乱地擦拭眼泪,却越擦越多。

“既然我看了博士的碑文,难道不可以相信他是好人吗?他可能是假的好人,那你们也可能是假的好人,难道不对吗?谁又能保证你们一定和我一样,都是善人阵营?”

钟离从怀中摸出手帕递给芭芭拉,同时看了眼达达利亚,像是在对他刚才步步紧逼的审讯式聊天感到无语。达达利亚也被芭芭拉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只得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芭芭拉哭了一小会儿就止住了,她的眼眶像火烧过般通红。钟离蹲在她身边,慢慢和她说道。

“芭芭拉小姐,我们不会向恶人出卖你。但是,还望你能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钟离拿出几页纸,正是纳西妲的四页遗书。轻轻地,他将最后一页提起来,对折再对折,举到芭芭拉眼前。

“我要把这页销毁掉。自始至终,草神的遗书只有三页。你同意吗?”

芭芭拉回想起遗书上关于狐狸的内容,她的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你们是……”

钟离摇头,打断了她。钟离把最后一页遗书递给达达利亚,达达利亚接过后,走到刚才泡咖啡时用来烧水的炉灶旁,将它的一角点着。

火舌蔓延,吞噬了遗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随着噼啪声与烧焦的气味,这页纸很快变成了一团黑色的灰烬。

火光在三双安静的眼睛中跳动。



与此同时,停留在岸边不远处的甘雨,正在观察岛上的一丛小白花。

这丛白花在杂草间独自绽放,它的花瓣纯白如雪、轻柔如絮,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般脆弱。它的花蕊是淡淡的绿色,像是一点翡翠,使这种花显得超凡脱俗。它散发着一种清香,让空气变得甜美清爽,无论是谁,看到它后都会心情舒畅。

同时,它还有一个甘雨刚刚才弄明白的、与众不同的地方——它可以记录周围的声音。如果是人的谈话声,它可以记录周围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只要把耳朵贴近它的花蕊,声音就能自动播放。甘雨附耳到花蕊旁,听到了她自己刚刚在测试花的功能时哼唱的小调。


许多魔神死时,它们体内的能量都会向四周爆发,产生各种各样的灾难。比如盐之魔神死时,附近的人就受到她的力量的冲击,全部不幸遇难。

刚刚死去的纳西妲体内也蕴含着类似的能量。区别在于,她的力量弱而温柔,是死后缓慢释放出来的。被埋进鹤观的土壤之后,纳西妲正在迅速改造鹤观上的植物……这种刚刚长好的“回声花”,就是她的力量的产物。

看似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白花,却有无穷变数蕴藏其中。甘雨轻轻摆弄着花蕊,正在想其他三人怎么这么久还没跟过来时,达达利亚、钟离和芭芭拉就从雨与雾交织成的幕布走出来了。

达达利亚和钟离牵着彼此的手,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而达达利亚怀里,正揣着那张以比对笔迹为由让芭芭拉复写的字条。

芭芭拉是先知的决定性证据,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手中。

善与恶、死与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是违反约定告发先知,还是遵守约定保持沉默……

达达利亚的心跳在两种节奏中交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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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第五章
等会,钟离这个,嗯,不会这游戏还分好几个周目吧,或者说还能“重开”的?被迫重开还是主动求解?
其他人一点印象没有那也说得过去,磐石可以留下刻痕毕竟。

期待了一下有没有艾尔海森,赛诺也超棒,好奇赛诺的态度了。“以此身,肃正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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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第五章
嗯,班尼特死了?这不一定,谁也没摸到尸体不是。再有,命运的试金石哎那可是。

话说帖子不能叠楼吗,来晚的追更追得互动很生硬哎。

七神的加护还有风,雷,火没出现,是隐藏条件还是转机?

第七章
这个说法:提瓦特大陆的星空是虚假。有朋友看过全职猎人吗?黑暗大陆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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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第四十个帖子了

等会,这里面真死人,多托雷的损失才是最小的吧,他只是个切片啊。

十四章,追平。
好像一直在妥协?被动的接受,反击。是不是对岛的探索度低了?两人掌握的信息还是少。对于前面的人留下的笔记,并非是这两人不能发现的,而岛上一定只有这一处笔记提及狐狸吗?

嘶 感觉越来越复杂了()小脑袋瓜子处理不过来
但是真的好带感!!!我好喜欢这个设定和剧情走向,老师的饭真的一如既往的香Suki
在这种一遍又一遍重构、摧毁友方立场的展开下,感觉每一句话都是影响结局的生死钥匙。

多托雷这里的设定是,参加游戏的这个切片是杀死其他切片之后残留下来的唯一切片,不过后面还会写他相关的设定,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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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香!:heart_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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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达达利亚悄悄把手伸进怀中,攥紧那张字条。

孤岛上的树木在棱锥雨中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沉闷的雷声仍在上空不时轰鸣。他们的衣服淋湿大半,颊边的发丝紧紧贴在脸上。达达利亚垂眸,攥着字条的手收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没有把它拿出来。

在愚人众长大,他对善与恶、合作与背叛的理解,其实和常人之间存在很大的偏差。愚人众教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教他全身而退的各种方式……这导致他的善良,是一种闲时善良。空闲时的他再怎么说也不会坏到那种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的程度,因此他会顺手救下在野外遭遇怪物的小孩,或者误入危险秘境的路人。但是,一旦这种善良与他的其他目的产生冲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善良。

然而,钟离之前的那番话还是让达达利亚犹豫了。他认为钟离是不认同将芭芭拉出卖给恶人的,无论是因为他们需要得到更多人的同盟,还是出于道义上的考量。可他们和芭芭拉之间的同盟脆弱无比,达达利亚的直觉告诉他,她活的时间每久一点,他们暴露的机会就要高一点。


达达利亚还在思考,钟离却抬手,拨开粘在达达利亚脸上的发丝,摸了摸他的脸。达达利亚抓住那只手,下意识揉搓两下钟离的手心。

达达利亚不知道钟离是怎么塑起人身的,至少他的手摸起来与正常人类别无两样,只是温度要稍微低上少许。不过这可能是因为达达利亚的体温偏高,小时候的凛冬,弟弟妹妹们都会跑过来,和他挤在一张被子下睡觉。

达达利亚握住钟离的手无意识用了点力。

如果是钟离的判断,那么他愿意相信。即便前方等待着他的是死亡,他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了。只是这种死法与达达利亚对自己的期望不同,他原本以为自己应该会死在某个盛大的战场上,比如天理战,却想不到要栽在这种偏僻岛屿上的游戏里。

算了……他这种性格的人,能活过二十岁就已经很神奇了。他给家里人留下了他们这辈子都未必能花得完的钱,账户上的零能闪得人睁不开眼。现在死掉,说不定还是件阴差阳错的好事,这样一来,他们一家人不再有利用价值,就能从愚人众的关系里全身而退了。

也许他该知足了。

雨中,达达利亚脱下执行官外套,用双臂撑在两人上方挡雨。钟离本想解释自己不会着凉,所以不需要挡雨,但当达达利亚将他圈入身边时,他还是咽下嘴边的话,没有推拒。达达利亚仿佛总是透着暖意,这份温暖使他周遭的色彩都比旁人鲜艳明亮几分,让人很难拒绝。同时,他也比钟离想象得更会照顾人。

下雨时,你需要的关怀也许并不是强大到足以让这场雨停下的力量,而只是有人在身旁为你撑一把伞。达达利亚能照顾好他在乎的人,对他来说已经完全足够。

一丝果香蔓延进钟离的嗅觉,这是达达利亚早上一边念叨着“水果很难存放的,再不吃就坏了”一边啃了两颗果子,不小心把水果的汁液弄到了袖子上。那截沾着果子味儿的袖子在钟离眼前晃来晃去,却让他产生了莫名的既视感。

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相同的景象、闻过相同的味道。

达达利亚半扶着他的肩。他听到达达利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仿佛从一个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无法分辨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只感觉头脑有些不清醒,脚也一下子轻一下子重的,像在踩着高跷梦游。

达达利亚没太注意他的状态,只是专心看着地面往前走:“钟离先生,小心脚下。这泥地挺难走。”

“啊。”

钟离发出一个突兀的单音节,没有后文了。那种悬浮在半空的飘忽感逐渐消散,他落回地面。

在达达利亚身边的这几日,他的日子过得很奇怪,似乎是谁从别的世界撕下一角,塞进他安逸的生活中。那些赏花遛鸟、品茶享乐,那些坐在璃月的说书人面前听书的日子,也全部笼罩上一层虚影,仿佛不是他数天前的经历,而是很久之前的经历了。

没错……钟离突然意识到一点:登岛之前的经历,他竟然都记不大真切了。在稻妻海边与达达利亚相遇、得知他带的钱都花完了之后提议一同租船,这些按理来说应该是数天前刚发生的事,他回忆起来,也像是在回忆一两年前的事般,褪色许多。

这让钟离在意起来,因为他的记性很好,虽说不至于过目不忘,可记住几天前的对话是很轻松的。

他叫了声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你是否还记得,登上鹤观前,我们在海上聊过什么?”

“诶?”达达利亚偏头想了想,“我还真记不太清了。”

“只是你我数日前的对话,你再回忆一下。”

达达利亚有点为难:“嗯……可我确实想不起来了。怎么感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难道是因为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

钟离拽着达达利亚的衣服,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还是咽回去了。“难不成那的确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了”这种猜测,听起来过于离奇。

也许只是他的感觉出现了少许偏差……?对于这件事,钟离也不能确定。

裂口出现期间,裂口下方经常会随之出现违反物理定律的天灾与人祸。物理上的损伤、精神上的疯狂、时间与空间的扭曲……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难道说,他们的记忆,也在某种作用的影响下产生了扭曲?

进入鹤观前,他们曾经穿越一片迷雾。迷雾中,他与达达利亚短暂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加上时不时从钟离眼前冒出来的那些达达利亚的死亡画面……

钟离隐约发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可能性。



他们回到祭祀场时看到,凝光与赛诺已经回来了。这些人都在祭祀场旁边的一根参天大树下避雨,不知是谁搬来一堆篝火点燃,人们围坐在篝火边上取暖,除了多托雷格格不入地坐在不远处。达达利亚每次见到多托雷,他都在专心琢磨自己的事,仿佛无论外面翻天覆地多少遍,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因为没提供太多有价值的新信息,纳西妲的遗书在其他人眼中没有引起非常大的重视,只有多托雷嫌弃地拿着那页讲世界泡裂口的遗书,翻来覆去看了半天。

“这个‘裂口处于实体与虚体的叠加态’的理论,一定是教令院那个叫薛定谔的家伙搞出来的,”多托雷听上去有些不满,“所以我才说他搞研究很失败,一天到晚只会弄这些噱头十足的理论……”

多托雷不冷不热地嘲讽了几句教令院的科研成果,又回去捣鼓他随身带的那些器材。

纳西妲被杀,多托雷对此事的反应平静得出乎意料,没有给出任何正面或负面的评价。达达利亚想起来,关于小草神的死,钟离也未曾发表过任何评价。

他不免好奇:“钟离先生,小草神死了,你没有什么感想吗?”

钟离微微一怔,随后流畅地说道。

“纳西妲是一位杰出的神明,她统管须弥,为生灵缔造和谐与秩序。她肩负着守护世界树的职责,若没有大智慧,很难做得像她这般成功。她的智慧与能力,让我由衷感到钦佩。虽然我们仅有几面之缘,但我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她是一位优雅而有礼貌的神,对人友善,也很关心须弥的事务。她的言行举止,展现了神明应有的风范。纳西妲的离去,是须弥的损失,也是我们的损失。逝者安息,生者如斯,愿她的灵魂得到安宁。”

达达利亚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吐槽:“钟离先生,你真的很多客套话。”

“哦。见谅,习惯使然,”钟离收起他稳定运转的客套话模式,“……我倒并没有太多感受,只觉你我离死亡更近一步。”

于是达达利亚发现,纳西妲这个年轻的神,似乎和提瓦特的一切都没有太深的情感联系,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人真心为她的离去而悲痛欲绝。这让他多多少少觉得她活得很悲哀——生得孤单,死得也很孤单。

……不过,很快就会有人陪她上路了。

达达利亚听树底下那几个人的讨论听得直皱眉,就是关于要不要处决、怎么处决的话题,车轱辘话来回转,他没什么兴趣。如果他们真的决定要处决一个人的话。只要不是他和钟离,处决谁真的都无所谓了。

他走到多托雷身边,用脚稍微踢了下他垫写字板的那只腿。多托雷不悦地抬头瞪了他一眼。

“你对前辈就没有一丝基本的尊重吗?”

“研究出东西了没?”达达利亚问,“你说你今天就能算完了。”

“……”

多托雷耐着性子将手里的写字板往前翻几页,告诉自己不要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他瞥了眼站在达达利亚身边的钟离,开口道。

“从分析结果来看,这座岛上存在的异常现象和裂口的出现的确有关。我想,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这场雨。”

“雨?”

钟离显得疑惑,而达达利亚却立刻明白了。他伸手去接雨水。

“你是说雨滴的形状,对吧?”

“对。看来你的水神之眼还算有点作用。”多托雷道。

钟离也伸手去接雨滴。仔细观察之下,他才察觉,这雨滴像是有棱有角的,和一般的很不一样。

这已经不是提瓦特的雨了。

“正如你们猜想的那样,这是来自提瓦特外部的粒子,”多托雷在纸上简单几笔画出一个类似棱锥的图形,“裂口出现在鹤观上方,因此提瓦特外部的雨才会落在鹤观岛上。我按照历代裂口出现过的位置进行演算,结果是吻合的,它有95%以上的可能性会出现在这里。”

“提瓦特内外和外部彻底切割时,物理规则产生了很大的区别。这种区别让构成万物的基本粒子都有了差异,”多托雷将手中的示意图举起来给他们看,“比如这种雨滴的形状。提瓦特内,正常的三棱锥有四个顶点,每个顶点与三条边相连。但这雨滴的棱锥却有五个顶点,每个顶点与四条边相连。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们世界的棱锥更厉害一点?”达达利亚尝试接话。

多托雷没有理他:“意味着这有可能是个四维棱锥,我们看到的是它在这个三维世界的投影。这场雨,或许是一场‘四维雨’。”

他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提瓦特外是高维世界”、“提瓦特内是低维世界”之类,引得达达利亚和钟离都迷惑起来,周围充满了学术的空气,物理学又存在了。达达利亚一个字都没听懂,他在愚人众上过的次数可怜的文化课可从来不会讲这些东西,而钟离也不过略懂一二。多托雷还神神叨叨地说他在鹤观附近海域取水样时也检测到了很多类似的粒子,总之核心思想就是,此时的鹤观正连通着提瓦特内外的世界。从理论上来说,只要将他们上空的毒雾驱散,他们就可以一直向上,穿越裂口,抵达提瓦特外部了。

“你的结论是,鹤观的异相,源头的确来自提瓦特外部的力量?”钟离问。

“现阶段的证据的确是这样表明的,”多托雷用笔尖敲敲笔记,“源头可能来自外部的某种未知的力量,也可能来自那几位降临者,比如天理。天理维持了高维生物的形态,能够生产高维粒子,如果毒雾是它布置的,同样说得通。”

这和纳西妲遗书中的内容也能对应上。她怀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和天理有关,因此想把天理从沉睡中叫醒。

不过……纳西妲的建议中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唤醒天理的条件。以钟离所知,要闹出打碎神之心的大动静,才会惊动天理,而钟离和纳西妲的神之心,碰巧都被冰之女皇征用了。

这里没有神之心,要想个足以惊动天理的其他方法才行。

事情真是愈发复杂。钟离刚想再问问他,是否有能和外界取得联系的方式,最好能联系上至冬女皇,让她也想想办法,就听到达达利亚和多托雷搭话。

“你这几天和女皇陛下发过那个吗?就是那个短书,还是短什么的。”

“那个叫短信,”多托雷在自己耳朵上按了一下,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小块悬浮的荧光屏,“发不出去,这破地方完全没信号。别说女皇陛下,我都一周没回潘塔罗涅的消息了,下个季度的科研经费基本打水漂了。”

达达利亚惊讶道:“你都快死在这了,还关心经费?”

“要是经费不足导致我出不了数据,这比杀了我更难受,”多托雷摊手,“我死在这儿好歹算以身殉职,能捞个风光大葬。”

“像女士那样?”达达利亚皱眉,“也太凄惨了吧,她连尸体都没有,棺材里只有几只死蝴蝶,全至冬就放了半天假。”

“那你得怪市长大人不给放假了。要是你死在这,他估计能多放半天假吧。”

达达利亚叹气:“哎,执行官这待遇……看来看去,就工资条还有点温度。”

一提到钱,多托雷又点开和潘塔罗涅的对话框,那句回复栏里的“别克扣我经费”怎么发都发不出去,比参加杀人游戏都焦虑。两个执行官聊天很容易扯皮扯到漫无边际,钟离清清嗓,提醒达达利亚不要跑题。

“哦,对了,问你个事,”达达利亚才想起正事,“你为什么会对芭芭拉小姐说,你没看清小草神的碑文啊?你不是安装的机械眼吗?”

多托雷抬头:“你怎么知道这个?她和你说的?”

“我……”

见达达利亚语塞,钟离插话进来:“你与芭芭拉小姐交谈时,我在一旁听到的。”

多托雷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意义不明地转了一圈,慢吞吞答道。

“在我看来,像你们这样无条件去信任彼此,反而很奇怪。这终究是个勾心斗角的游戏,或许有一些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隐藏规则,导致某人即便看上去和你是同一阵营,也不过是种假象。而且,相信你们也很清楚,这种游戏是要打信息战的,谁的消息渠道更多,谁就更有优势。如果她不能用她的已知信息来交换,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将我掌握的信息赠与她。”

“……”

这个回答,挑不出太大毛病。达达利亚发现他对多托雷身份的看法总在摇摆,不见面时就觉得他是坏人,一和他见面,却又往往会对他有所改观。在所有人中,多托雷是最扑朔迷离的一个。

钟离远远瞧见凝光给自己比了个“请”的手势,于是拽了下达达利亚的袖子。

第一次处决似乎要开始了。


没什么新意,除去神里绫华仍反对处决外,其他所有人都同意执行处决,毕竟今天和昨天情况不同,已经有人死在了夜晚。会有更多人在夜晚被杀死,如果不处决,善人阵营就没有活路。决定处决对象的方式,同样没有新意,是通过投票。

经典的少数服从多数。这种方式有许多缺点,比如可能导致多数人暴政、决策质量偏低、不合理不公正等等,但要让每个人的意见都被尊重、考虑,这又是最好最有效率的方法。毕竟这些人个顶个的有主见,如果要经过所有人的一致同意才能处决,估计直到天黑都无法统一意见。

凝光找来一张纸撕成很多份,分给每个人,让他们在上面写上自己想投掉的人,然后一起公布。

用这种方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可谓是荒诞至极,在座的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自己居然真的有一天会用投票的形式去害死某个人。令人窒息的沉默死死缠住这片草地,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吞没了写字的声音,使这一切显得如此虚幻。

决定处决对象的投票就这样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开始了。


手里拿着这张投票小纸片时,达达利亚的脑袋还有点空白,一时没决定自己该写谁的名字。他用余光瞥了眼钟离的答案,见钟离写上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名字:凝光,惊讶得瞳孔地震。

……钟离先生一上来就投给凝光?为什么?凝光应该是好人吧?

达达利亚百思不得其解。他思考片刻,还是决定不去跟钟离的风了,本来他和钟离就绑定得很死,投票再投给同个人,太惹人注意了。达达利亚想了想,在自己的纸片上写下多托雷的名字。昨天多托雷就说想处决他和钟离先生,如果能尽早把他投出去,总归是件好事。

沙沙的写字声很快停下了。凝光合上笔,淡定地朝自己旁边比了个手势,让各位依次公布投票对象,并说明理由。随着投票结果一个接一个被公布,钟离也在心中统计了票数的情况。


芭芭拉是第一个公布的人,她投给了甘雨,理由是“感觉她的敌意很明显”。大概是船上甘雨一直想试探芭芭拉是不是先知,把芭芭拉试探毛了,才会直接投给她。否则以芭芭拉的性格来看,她不会那么坚定。

优菈与甘雨投给了凝光,认为她想出卖先知的意图太迫切,心态和恶人很像。在钟离看来,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牵强,善人想出卖先知是正常的,毕竟可以和平一段时间。

阿贝多与砂糖同样投给甘雨,认为她这几天的表现都不大自然,并且详细列了几点,包括甘雨抱着纳西妲的尸体大哭的事。

神里绫华弃票,她再次重申自己真的无法下定决心处决别人。

赛诺投给多托雷,参考以往的恩怨,他觉得从私仇的角度考虑,多托雷是最想杀死草神的人。

达达利亚和多托雷互投,他们昨天互相踩过,对彼此的仇恨值比较大。

开始投票时钟离才发现,复杂的逻辑无法站住脚,大家投票的原因,往往十分简单直白,没有太多拐弯抹角的心思。这就显得钟离的投票有些格格不入了。

钟离投给凝光,他没有解释理由。因为,人们很快就会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了。


此时,只剩下凝光一个人没有公布她的投票,而场上的票数分布为:凝光3票、甘雨3票、多托雷2票、达达利亚1票。最高得票者为甘雨和凝光,各有三票,最后的处决结果,就看凝光这一票了。

凝光抿唇笑了笑,那笑容势在必得。轻柔地,她翻开面前的小纸片。

达达利亚看清那个名字时,无数疑惑瞬间占据他的大脑——

——凝光写在纸片上的,居然是她自己的名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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