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祁南海北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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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伸手拦住结伴从饭堂里往外走的医生和文科生,说,你们跟我来一下,去个人少的地方,说点事儿。

医生打着哈欠骂他:“你个小王八蛋有啥事不能现在说,偏要找地方?老子今天快他妈的累死了!小毛子,小祖宗,我俩无冤无仇,你放过我,让我早点回去睡个觉行不行?”

文科生则是眼睛里闪着光问:“怎么,毛子,是不是今天逮着啥吃的了?”

达达利亚摇摇头,不由分说地一手扯一个人的袖子往营地南边的土坡去了。文科生失落地喊肚子饿,医生一边朝地上呸呸呸地吐口水一边龇牙咧嘴乱骂一气。达达利亚也不吭声,就拽着两个人往前走,走到土坡边上,钟离早早吃完饭,已经站在那等他们了。

“有屁快放,你俩搞些啥幺蛾子?”医生抱着手摆出一副臭脸。钟离充满歉意地朝医生点了个头,琥珀色的目光投向达达利亚:“你说。”

“行吧,那我说了啊。”他爬上土坡,俯瞰站在平地上的三个人,不好意思地挠脑袋,宣布道:“我和钟离,嗯,我们俩,处了快两年对象。两个月前下雪那会儿,寻思着差不多该结个婚,

拜个天地,走个过场。就是想请你们二位来当我们的见证人……”

话还没说完,下面两个局外人齐齐惊叫起来。文科生悲愤地嚎了一嗓子:“哎哟我去!你们怎么喜欢男人?有病啊?”

医生也同时悲愤地嚎了一嗓子:“妈了个巴子,你俩才谈不到两年?老子还以为咱仨在沈阳蹲牛棚那会儿你俩小王八犊子就早他妈是一对儿了!”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7月30号吃过晚饭,就在我俩土房子里。直说,你俩来不来吧?”达达利亚被这俩人截然相反的态度整不会了,干脆把手抱起来直截了当地发问。

文科生一副吃了蛆的样子,脸色发绿,连连摇手往后退:“不不不……不来不来,恶不恶心啊?”

孙医生则是大手一挥,方才被达达利亚硬拉来时的不悦似乎瞬间烟消云散,上前两步拍拍钟离的肩,爽朗地笑着答应:“来啊,肯定来。你俩小兔崽子,老子可是看着长了四年,好不容易捱到大喜的日子,谁他妈不来谁孙子!”

“你才孙子!”文科生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涨着张红脸反驳道。

孙医生鄙夷地睨了文科生一眼:“我呸!咱东北爷们儿最讲求的就是义气,小毛子给你逮那么多肉吃,你他娘都不去人家婚礼上热闹热闹,还屁话一堆,什么鸟人,真是丢咱东北人的脸!”

文科生咬着牙,瞪一眼孙医生又瞪一眼达达利亚,嘟囔着什么逃一般地转身跑了。医生望着文科生的背影,不屑地咧嘴冷笑,嘴里嚼着刻薄话:“小窝囊废,什么玩意儿……”

“算了算了,别骂了,消消气。”达达利亚从土坡上小跑下去拍医生的脊背,“你能来我们就很高兴了。”

“你俩,开开心心结婚就行,这事儿也别放心上啊。”孙医生在达达利亚脑袋上毫不客气的重重薅了一把,橙色的头发都被薅得乱哄哄的。他哈哈大笑着冲达达利亚说:“嘿,等你们结婚那天,老子可得给你们整点新婚礼物……”

离七月三十号还有四天,土屋里的两人已经开始局促不安地准备起来。钟离在储衣服的铺尾挑挑拣拣,终于在一小堆旧衣衫裤子里选出两套望上去新一些的。两套旧衣裳翻来覆去又洗了两道,晾干后收回屋,问达达利亚:“干净了吗?”

达达利亚正是今天第三次用洗得拧不出一点脏水的旧抹布擦席子。他抬头望着那两套衣裳,抹一把头上的汗,笑着回答:“干净。”

“真的?”钟离看看那衣服的领口,感觉还是有洗不掉的汗渍。

“真的啊。”达达利亚低下头,继续抄着旧毛巾和擦到反光的竹席搏斗,卖力践行“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的真理去了。

晚上灭了蜡烛睡觉,达达利亚黏糊糊地转过身打算去亲钟离的嘴角。只望见钟离还是颇为担忧地皱着眉,见达达利亚转过身来,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洗干净了?”

“干净,干净,比那些干部学生的衣服还干净。”达达利亚笑着揽住钟离,用手指卷起一绺他散下来的长发拨弄,笑得三分无奈七分开心。他在钟离的唇角亲了两口,又在那人天生泛了红色的眼角亲一口,刚想去吻他耳髻时,他听见一阵很小的呼噜声。

低头一看,黑发的先生累得靠在自己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眼睡着了。达达利亚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累得不行,昏昏沉沉地抱着怀里的人。身子似乎一下子轻飘飘地往下飘去了,上眼皮黏着下眼睑,他歪过头靠在枕头上,也迅速睡进梦里。

达达利亚觉得,等着结婚的每秒钟都好慢啊,但四天似乎又过得很快。他和钟离吃了饭回屋里,打了井水用毛巾洗身子。白天劳作的脏污被湿毛巾褪下来了,他们换了钟离洗过两道的干净衣服坐在铺边。达达利亚局促不安地到处看,就是不敢看钟离那边;钟离也难得地紧张了,呼吸变得都小心翼翼起来。

“哐”的一声,医生右手推开铁质合页生了锈的旧木门,左手拎了个军用水壶站在门口。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把门关上以后还不忘扒拉一下门锁,扣严实了,把手里的水壶往他俩铺上一扔,四处打量小小的土房子。

“哟,破是破了点儿,也不挡风,但收拾得还蛮干净。”医生颇有些讶异地夸赞道,“比我们那十人一间的鬼地方干净多啦!妈的,那破地儿,要么有人把臭袜子塞你口缸里,要么有人摸黑用你擦脸巾刷他鞋子上的泥,要么有人他奶奶的一个月不想着洗个头擦个身子,脑壳上的虱子养得比苍蝇还大,在头发上都蹦蹦跳跳了,那味道熏的老子天灵盖都开个洞……”

钟离身子抖了一下,心底里暗自为自己三年前选择和达达利亚挤在一起的决策感到庆幸无比。医生的话题迅速转到了“你俩怎么好上的”,达达利亚支支吾吾地回忆往事。这时,门外响起很轻微的敲门声。

“谁啊?”医生突然警觉起来,冲门外喊了一声。

“开门,是我。”贴着门传进来的声音很熟悉,文文弱弱的。听到来人不是生人,医生松了口气,随后笑骂一句:“小王八蛋……”。达达利亚坐在铺上,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扑哧一声,凑到门边问:“你不是不来吗?”

“你们到底开不开门啊,不开门我走啦!”文科生的声音显然有些不争气地恼羞成怒了,达达利亚赶紧扒开锁拉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把文科生招呼进来。门锁又被小心翼翼地扒上,四个人挤在小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你来干啥啊?”医生也憋着笑挖苦文科生,“怎么,不想当我孙子?”

“滚蛋!”文科生在医生肩膀上用力锤了一下,表情春风得意地拍拍胸脯:“我,暂且自封在民政局上任一天,今天来给我俩兄弟结婚做个主持,顺便扯两张结婚证!”

医生斜着小眼睛瞅他:“嘿,你还民政局?就你这窝囊废……”

“胡扯,我才不是窝囊废。”文科生又骄傲地拍了拍胸脯,下手力道重了点,反倒把自己拍得一阵猛咳。钟离赶紧给他顺了几下脊背。他喘匀了气,盯着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自豪无比地说:“我可是讲义气的东北爷们儿!”

“成,你今天到这儿,算是爷们儿了一回。”医生终于松了他倔强刁钻的口,伸出只手和文科生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哎,算了算了,今天我是啥不重要……两位新人,准备好了吧?”文科生突然想起来今天是谁的主场了,于是拍拍手,看达达利亚点了头,又看钟离点了头,站直了腰板宣布道:“那现在,二位的婚礼正式开始了啊!”

说罢,他从左边的裤兜里摸出一支钢笔揣手里,又从右边的裤兜摸出两张裁得方方正正一般大小的硬纸片,郑重其事摆在铺边放蜡烛的小桌上。

“先写一下结婚证。”他煞有介事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达达利亚和同样惊讶的钟离,面露得意之色。医生骂了个脏字,把那硬纸片夺去手里仔细看,不仅朝上的那面白白净净,朝下的那面竟然是印刷出来的喜气洋洋的红色塑纸封底,而且还各印着一个描了黄边的“囍”字,颇为正式,颇为喜庆。

“这鬼地方找个写字的纸和笔都费劲儿,你小子哪找来的这玩意儿?”医生望着手里精致的长方形硬纸片难得睁大了平日里总半眯着的小眼睛,文科生老母鸡护崽似的一把夺回医生手里攥着的硬纸片,洋洋自得地抚一下脑袋后面养长了的头发回答道:“想不到吧,笔是我当时自己带来的,至于这个结婚证的纸嘛……一等营那边干部抽红双喜剩了堆烟盒子,我晚上溜过去悄悄捡了两个回来。兄弟结婚,咱总得给人家扯个证不是?正规肯定不正规,图个好看嘛,倒还是可以。”

“何止好看,这是特别非常相当好看。”达达利亚望着桌子上即将属于自己的“结婚证”,兴奋地夸赞道。

“对了,你们肯定都不知道结婚证怎么写。”文科生又抚摸着自己脑后长长的马尾,问钟离:“是我帮你们写,还是我念着你们写?”

“不必烦劳。你念着,我亲自写吧。”钟离伸手取过那两张纸片和那支钢笔,抬起头冲文科生和善地笑。“想不到你还会写结婚证。”

文科生更骄傲了,头又往上扬,几乎要用鼻孔看人。他嘿嘿地笑着说:“我以前去民政局看过一次,就记下来了。喏,抬头这儿,写仨字:结婚证。”

钟离认认真真用标准的仿宋体在文科生指着的地方写字,和那日在雪地上写的情书一般漂亮。那医生凑过来称赞道:“好字,油印出来似的。”

“然后下面,分上下两行,写小一点,写你俩的名字,性别,年龄。男的在上,女的在下……”说到这处,文科生顿了一下,疑惑地挠头问:“诶,你俩都是男的,谁在上边儿?”

钟离不说话,在上头那行整整齐齐地写“达达利亚,男,23岁”;又在下头写了“钟离,男,27岁”。写完后他抬起头,犹豫着问:“是这样吗?”

医生在旁边望着这两行字讳莫如深地笑,文科生则是愣了几秒钟呆呆地点了下头说:“啊,对……再在两行名字后面居中的高度写:‘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不对,等等,你俩这也不合法啊?”

医生不耐烦地踹他一脚:“别整得好像在烟壳子上自制结婚证合法一样,该咋写就咋写,废话那么多干啥?”

“行,行。接着往下写啊:‘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最后这边的右下角,对,就是这个地方,写日期,1970年7月30日。”

钟离按着文科生背下来的结婚证认认真真写好一张,又在另一张硬纸片上誊抄了一遍。两张写着整齐仿宋体的“结婚证”摆在他们眼前,达达利亚刚伸手迫不及待地想去拿,就被文科生把他手轻轻拍掉。

“急啥,还要盖公章呢。不然可不生效啊。”文科生摇晃着脑袋,还真有些民政局办事人员的样子了。达达利亚偏过头瞠目结舌:“你……还把章整来了?”

“……对哦,我没章。”文科生愣了一下,表情一凝,突然泄了气般意识过来。

钟离坐在他对面安慰道:“有印泥也行,我们按手指印,就当公章了……”

文科生沮丧着摇摇头:“印泥也没有。”

医生一边瞪着文科生看一边骂骂咧咧“印泥印章都没有你刚扫什么兴呢”,钟离在一边摩挲着下巴想了几秒,抬起头,文雅地笑着说:“没事,也能盖的。”

“怎么盖?”文科生不再沮丧了,医生也不再骂骂咧咧了。达达利亚湛蓝色的目光投过来,三个人眨眨眼看钟离怎么“盖章”。只见他把左手食指的指肚犹豫着放在牙前,冷不丁咬破了,殷红的血洇洇地从伤口里往外渗。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把淌着血的食指摁在两张结婚证右下角写的日期上,于是白纸黑字上有了一抹鲜艳的红色,艳得漂亮,艳得刺目。

“你干什么?”达达利亚这才回过神来,低声惊呼着牵过钟离的手仔仔细细看他的伤口,心疼得又吹又揉,带着不忍和责备的声音问:“疼吗?”

钟离倒是对手上冒着血的牙印不以为意:“还好,小伤。阁下把手摊开了,趁着我血还在流,我分你一点‘印泥’,省得你也淌血。”

达达利亚盯着钟离琥珀色的眼睛,伸手去触他的脸:“结婚啊,那么重要的事,你都不怕疼,我淌点血也没什么。”说罢也把手指咬破了,在钟离手指印旁边盖上自己的两个手指印。两个人的指印几乎腻歪地连在一起,在纸上暧昧地依偎着,两张结婚证上恩恩爱爱的两对指纹,颇有永生永世不分离的意味。

“好!”文科生竖起拇指,此时此刻正露着激动快活的表情,和前几天土坡前那个落荒而逃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他清清嗓子,开始了“临时民政局就职人员”的最后几个流程——对新婚情侣进行“思想行为教育”。

“咳咳,达达利亚同志,钟离同志。现在我谨代表刚察垦荒营地临时民政局,向你们提出以下要求。”

“首先,革命夫夫在新婚之夜,要先团结,后紧张,本着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原则……尤其是你——”医生听到中间几句的时候已经捂着嘴在拼命憋笑了,文科生掀开眼皮子看了听得一头雾水的达达利亚一眼,又看了脸色有些发红的钟离一眼,按着之前从民政局听来的话接着往下说:“达达利亚同志,在一开始时,要特别注意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关心和爱护钟离同志……”

达达利亚这时终于意识到这文科生在胡诌些什么了,轰地一下,脸和钟离一样泛起浅浅的红色,毫不客气地瞪了那文科生一大眼。小情侣羞得面红耳赤,医生笑得人仰马翻,文科生念得一本正经。

“同时还需要谨记,革命夫夫每一次不宜将运动深入持久地进行下去,以免影响休息。要保持充分的睡眠,以便第二天能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到火热的革命工作中去……”

“行了行了……”医生笑得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搭在文科生的肩上,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喊停。“看你把小情侣念得,羞成这样……哈哈哈,果然还是年轻,年轻好啊!”

“我念什么啦?”文科生显然只是照本宣科地学,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说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一眼手搭在自己身上笑到喘不过气的医生,又看一眼坐在铺上捂着脸的小两口,纳闷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剩下几段就不背了,你俩自己拿出革命觉悟,自己参悟参悟啊!我记得接下来还得唱歌,在民政局结婚,领证前夫妻要合唱革命歌曲的。诶对,听干部他们说,今年四月咱国家自主研制的‘东方红卫星’在酒泉成功飞天了,那么特殊的一年,你们结婚,不如就唱《东方红》……你俩都会吧?”

钟离点头,达达利亚摇头。文科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达达利亚:“《东方红》啊,全国人民都会唱的歌,你不会?”

“我只听过几次那首歌的曲,词的话,我真不会。”达达利亚无奈地摊开手。钟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拿下墙上挂着那件绣了太阳花的棉服,手伸进口袋里搅两下,掏出一把金属的口琴来。他把口琴递到达达利亚手里,达达利亚摩挲着手心里泛着金属凉意的口琴,心领神会地冲钟离笑了。他抬起手腕,把漂亮的德意志口琴横过来架在嘴边。

一阵恢弘壮阔的短音从小小的乐器里倾泻而出,随后跟上钟离沉稳的唱腔。东方红,太阳升,低沉的男声和高昂的琴声碰撞,撞出1949天安门的大典,撞出1964罗布泊的蘑菇云,撞出1970酒泉升空的卫星。医生的笑收敛下去,不可思议地望着配合默契的一对天作之合;文科生听得呆了,嘴巴半张着,眼睛也瞪大了,顺着音乐的节拍不由自主晃脑袋。

“这……太好听了,震撼,鄙人才疏学浅,只想得到这两个字——震撼!简直就是一场两个人的音乐会啊!配合得那么默契,你俩,你俩简直是……天生一对!”曲毕后,文科生抹掉眼角的眼泪,激动到脸都涨红了,叽里呱啦滔滔不绝说着夸赞的话。医生则是干瞪着眼睛在装满了人体结构和医学知识的脑袋里想了半天,最后只是竖着大拇指爆出一句:“妈的,那么牛逼,我操。”

“我可以拿结婚证了吗?”达达利亚兴冲冲地望着那两个硬纸片对折成的红本本,眼睛笑得弯起来。文科生从震撼中勉强脱身,双手持着两张“结婚证”,郑重宣布:“那么在此,我谨代表刚察垦荒营地临时民政局宣布,达达利亚同志和钟离同志,正式喜结连理!”

说罢将两本结婚证双手奉上。钟离把结婚证小心翼翼压在枕头下,达达利亚则是举着那硬纸片翻来覆去地看,看到医生拎过他的军用水壶起身说“民政局扯来证了,家属不得跟着主持下婚礼”时,才依依不舍地把钟离亲手写的红色结婚证和自己的德意志口琴一起,装进棉服靠近心脏的左胸内衬口袋里。

“首先呢,为了庆祝二位结婚,我准备了喜酒和喜糖。这酒可不多啦,钟老师先来,走一个——传着喝,每个人整上一小口。”医生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粮食和酒的香味从军绿色的铁皮水壶里溢出来。钟离挑了挑眉,难得露出惊讶的神情。

“医生是……哪弄的酒?”

“嘿,每天垦荒回来路过北边青稞地都薅一小把青稞装回来,自己酿的。虽然有些浊,但这可是实打实的粮食酒。”医生眯着小眼睛笑,笑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他伸手把水壶递给钟离,自夸道:“我生物和化学学得可好哩!”

钟离低下头把酒液倒进盖子里。酒里浮着些着浊尘,兴许是粮食的碎渣,或是大漠里头的沙壤。他喝下一口,酒的味道清冽,没有浓厚的酱香,在舌根灼起的辣意顺着食管烧到胸腔,烧去心脏。装酒的水壶被传给达达利亚,他也学着钟离把酒液倒进盖子里,眨巴着蓝色的眼睛看这有些浑的酒,看了一会儿。

“钟离先生,《送别》里唱的浊酒,就是这种吗?”他将盖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水壶被文科生夺去了,他扭头望着自己的爱人,语气里含着笑快活地问。

“是啊。”钟离回味着嘴里酒酿的香气,也含着笑问回去:“好喝吗?”

“好喝。”趁着医生和文科生为最后一口酒争得不可开交,达达利亚伏过身去悄悄舔掉钟离挂在嘴角的酒液,年轻的脸在这荒漠上露出开心到不顾一切的笑。他接着说:“这是我们的喜酒,是全天下最好喝的酒。”

“就像你一样,钟离先生。”他在钟离的耳边呢喃:“你是我爱的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小情侣咬着耳朵说什么呢?”文科生成功夺得最后一口酒的归属权,咕嘟一声咽下去后一转头,望见粘在一起腻乎乎的这一对儿,调笑着问。

医生夺过自己的水壶舔壶口挂着的酒液,看着惊慌失措忙着坐起来的小情侣也笑了。“嘿,他俩当时在沈阳的牛棚里也腻腻歪歪卿卿我我,晚上睡觉都挤一块儿咬着耳朵说悄悄话……老子当时还以为他们已经谈上了呢!这就叫什么,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吃喜糖!”

文科生听到“糖”这个字口水都掉地板上了,只见医生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东西,放在点蜡烛的小桌板上摊开。青色的粮食粒从指缝里漏出来,手掌拿开,桌板上铺着一小把还没脱壳的青稞。

文科生愣在原地,脸上的狂喜还僵着。表情慢慢收敛回去,他望望桌子上的青稞粒,又望望医生的脸,声音里一半不悦一半难以置信:“你管这个叫喜糖?”

“嗨,这可不就是糖嘛!”医生笑眯眯地望着尚在发懵的达达利亚和文科生,钟离倒是平静,心领神会地低声笑了两声。

“青稞是粮食啊!你干活干傻了?”文科生撑着脑袋生闷气。

医生摇头晃脑地解释道:“你知道粮食里是什么吗?是淀粉。这个青稞啊,你给它嚼成浆,含在嘴里,多含一会儿呢,你的口水就会把它变成一种糖,叫葡萄糖。那个时候,粮食里没有粮食香了,全是丝丝的甜味……”

“所以说,这个青稞嚼细了含在嘴里,会变成糖?还是葡萄味的?”文科生惊讶地望过来。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医生懒得再解释,干脆剥了一颗青稞粒,塞进文科生嘴里,总算堵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嘴。文科生不说话了,闭着眼,只顾细细研磨嘴里的青稞粒。

“拜堂之前呢,我以两位新郎官亲友的名义,发表一点祝词。”医生站在三人前头,把旧衣服上的纽扣扣紧实了,认认真真开始说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准备四天的“祝词”。

“我是在66年那会儿认识的钟老师和小毛子。我们仨还有小毛子的爹关在一间牛棚里,当时小毛子十八九岁,总爱笑,比现在矮一点点,老和钟老师咬着耳朵讲悄悄话。小孩嘛,睡觉不安分,我就和他爹靠在墙上望着这小毛子睡着睡着,咕噜一下就滚钟老师身边,钟老师呢也不知道是不是醒着的,伸出只手揽着他,俩年轻人就这么在牛棚里抱着睡。”

达达利亚全然不记得这一段,但细想也是,毕竟自己都是睡着了的。钟离勾起嘴角,微笑着回应那医生说:“嗯,我是醒着的。”

医生接着往下说:“我和小毛子的爹就望着这俩年轻人笑,我说,这俩小孩关系真好啊。小毛子的爹说,他俩一起唱歌也好听,我儿子的口琴和钟老师的嗓音简直是天作之合。吹口琴的和唱歌的,虽然现在苦了点,但遇到彼此,也算是缘分了。小毛子,你知道吗,我和你爹当时还以为你俩已经谈上了呢……”

钟离听到这,白净的脸上又晕开一抹淡淡的红色,达达利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确认了一遍:“我父亲?”

“对啊,你爹当时还找我讨教过,钟老师包过饺子来和你们一起过年,你俩是不是谈上了;我当时就笑了,没谈恋爱怎么会在一起过年啊?这俩小子肯定谈啦!你爹也笑,望着你俩腻在一块儿的样子,说也确实像谈了,还说你放假那会儿一得空就骑着车去找钟老师,我说,害,热恋着呢!然后你爹又说,钟老师好啊,温温柔柔一个小伙子,生得也标志,知识也渊博,挑不出毛病。和我儿子互相照应着,有个伴。我儿子实在幸运,那么好的年龄,找到个那么好的对象。”

又拿出造反派的口吻假装严肃地训斥:“所以,你告诉我你们当时没谈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你俩,赶紧向革命群众老老实实坦白你们的恋爱过程!不然咱今天就不走,陪到你们开口为止!”

文科生嘴里还忙着嚼青稞,腾不出嘴巴说话,闭着嘴朝对面坐着的小情侣猛点头。

钟离用手摸着下巴:“嗯……应该是我先喜欢上他的吧……”

然后一直不大说话的先生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讲他们的初遇,讲他们的合奏,讲他们极寒冬日在被褥里组成的“家”。又讲他们临时起意的逃亡,讲他们漏洞百出的互相包庇,最后讲到禁闭室的黑夜,达达利亚在他手心上写的那三个字,我爱你。

一口气讲完三年的故事,文科生坐在地板上一边嚼青稞一边默不作声地抹眼泪,医生回味般闭着眼咂嘴,感叹道:“伟大,这种爱情,太伟大了……你俩他娘的一定要幸福啊!”

这场伟大爱情当事人之一的达达利亚则是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坐在自己身边,似乎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钟离用自己的肩膀轻轻蹭他的肩膀,小声唤了几声阁下,才叫他从痛苦又美丽的回忆里脱身出来。达达利亚抬起头,冲对面听故事的两个人笑:“谢谢啊,当然要幸福的。先生和我说,拜了天地,从今往后这辈子就捆在一起了。”

“成,现在就拜堂。”医生睁开眼,又揉揉有些湿润的眼睛,慢慢站起身来。钟离牵着达达利亚的手也站起来,两人在低矮的铺上站定。医生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拖长了尾音。

“一拜天地——”

他们合起手,眼睛闭上了,齐齐转身朝向窗户的方向。第一拜,献给祁连以南、大湖以北的广阔天地,献给青稞苞谷地和野草绵延横生的亘古大漠,献给远处沙海里伏流缓慢草木茂盛的稀疏绿洲,献给鹫鸟振翅苍苍茫茫的高原天空。

“二拜高堂——”

他们一起转向东边献上一拜,又一起转向南边献上一拜。第二拜,献给东北牛棚里那个最后一次饱含爱意听完儿子演奏的血泊里的父亲,献给西南山脉土壤里那个把所有粮食甚至观音土都让给子女的伟大的母亲,献给他们永远怀念但已然失去的曾经的家。朝东边拜的时候,钟离跟着达达利亚小声呢喃了一句:“父亲。”;拜向南边时,达达利亚也跟着钟离在喉咙里唤他的家人:“母亲,妹妹。”

“夫妻对拜——”

达达利亚向左转,钟离朝右转,两个人面对面合着手。第三拜,他们朝着爱人深深弯下腰去。不献浪漫风月,不献翠绿草木,只献给贫瘠里顽强滋长出来的炙烈爱意,只献给漏风土屋里伴着彼此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只献给所谓缘分赋予他们那个唯一的、永远拴在一起的,最爱最爱的爱人。

时间似乎停止了,甜蜜中的苦涩在达达利亚心里温和地晕开,晕成年轻人说与客死他乡的父亲的一段悄悄话。

“父亲,我和钟离真的在一起了。”眼睛依然是闭着的,一片漆黑中他似乎看见一道小小的光,像纯黑夜晚里的北极星,柔和地、明亮地,在他的黑暗里闪耀着。

他在心底和父亲小声说:“我和他还有结婚证,也有快快乐乐的婚礼。我这辈子,真的就只要他一个啦!您不要担心,就和他照顾我一样,我会永远坚定地好好照顾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父亲啊父亲,若您的灵魂能听见的话,请保佑我们……保佑我们一辈子平平安安吧。就和他写的情书一样,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就足够了。”

“只要是和他,一起白头到老,就足够了。”

大概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直起身来。睁开眼睛,对上那双闪着金色光芒的琥珀色瞳孔。钟离冲自己淡淡地笑,难得主动问他:“要不要接吻。”

“嗯?”达达利亚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连医生都讶异地望着钟离,磕磕绊绊地问:“额,那我们需不需要,回避下?”

钟离轻轻摇头,和医生说:“不必。”又笑着转过头,问眼前的年轻人:“我说,达达利亚阁下。都正式结婚了,也拜过堂了,那么好的日子,你要不要来和我接吻?”

达达利亚大脑空白了好一稍才意识过来,嘴角上扬,朝钟离那边挪了几步:“自然是要的。”

腰被托住了,阴影盖在脸上。达达利亚搂着钟离,两片有些干裂的唇瓣覆在一起,沾染上粘腻的湿气。呼吸急促起来,大脑似乎缺氧了,钟离缓慢闭上眼睛,手攀上年轻人的脊背紧紧抱在一起。胸膛在深吻中紧贴着,他又用自己的胸膛触到达达利亚胸膛深处,那颗年轻有力的心脏淌出的一阵阵伏流搏动般的震颤。

夜幕安静了。田野里的鸟叫虫鸣,审讯室的叫苦不迭,礼堂里的欢声笑语慢慢褪去,就像一片静谧的远海。他只听见年轻人每分钟75下的“噗通,噗通”的心跳,那是鲸跃出海面溅起巨大浪花的声音。他睁眼,和海蓝色的眼睛对视。达达利亚很少在自己面前淌眼泪,蓝色的眼睛里此刻难得地沁出一层水雾。他似乎像才意识过来一样,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婚领证了啊,还喝了喜酒拜过天地——真真切切地,不是在梦里。他是他的钟离,他是他的达达利亚。并且从今以后,永远都是。

他用力回吻自己的爱人,直到大脑昏昏沉沉地叫他去吸点氧气。两瓣唇分开了,他替自己的小男朋友擦眼角的水珠。鸟啊虫啊风啊人啊的声音一齐涌上来,把绿洲里的爱人拉回荒漠的监牢土屋里。

这时,好久没说话的文科生在角落里恍若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地惊叫一声:

“啊!医生说得对!这青稞嚼着嚼着,还真有一丝丝葡萄的甜味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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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的好大声,好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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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随份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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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中午休息那会儿,拿着棍棒巡视犯人的干部们回去吃午饭。垦了一上午土块草根的四等犯纷纷在尚待开荒的枯黄草地上坐下或躺下,享受暂时得来的清闲。达达利亚揉揉自己僵硬的脊椎骨,转过头望着钟离背对着他弯下腰去,朝草地上啐出一口粘稠的血沫子。

眉头不由得拧起来,他疾步走上去,望着四下无人,才俯在钟离身边小声问:“真没事?”

“嗯,牙龈出血罢了。”钟离没垦多少地,却望上去有气无力,那是一种叫人心疼的憔悴和疲惫。瞳孔似乎是聚焦不住,无神地涣散着。他心不在焉地应一句,精疲力尽四个字几乎是写在脸上。一边应着达达利亚的话,一边低下头去淡然地拧开军用水壶,凉水带着嘴里残留的血的锈腥味往胃里去了。但很快槽牙下面又泅泅冒出一滩新的血,和唾液搅在一起,在舌头上面混成一滩血沫子,腥气呛着食管,叫人咽不下去。他没了办法,只能当着达达利亚又往外啐了一口。

“要不再去找医生看看?”达达利亚扶着他坐下去,听声音隐约感受得出钟离呼吸得有些费劲,斜斜地靠在他怀里半躺着,闭着眼慢慢摇了两下头。他无奈地叹气,握着钟离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继续犹豫着说:“……你大概生病了。”

他确实觉得钟离生病了。

在简陋的结婚过去大半年的时候,大概是从今年初春开始,钟离日渐表现出近乎反常的消极和疲惫。眼神时常没个来由地恍惚下去;整个人愈发嗜睡,吃罢晚饭回了屋子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一直睡到第二早指导员在外头响亮地打铃,才缓慢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达达利亚看他累成这样,也不忍心折腾他,想着让他好好休息一阵,兴许精神能好上一些。

但状况丝毫没有好转,甚至越来越严重。睡在自己怀里的人一天天消瘦下去,饶是睡得再久,黑眼圈也在眼眶周围一圈一圈扩散开。到后来,连拿起十斤重的垦荒镐头都喘得不成样子。达达利亚望着心疼,让孙医生帮着看了,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劳累过度加之营养不良”。于是在钟离每晚睡下后,达达利亚就踩着窗户跃出去忙活起来——掏鸟蛋,逮麻雀,再去一二等营悄悄偷些土豆。钟离被他摁着吃了小半个月加餐后似乎短暂地恢复了些精力,却很快又开始迅速虚弱下去,牙龈和鼻子里还时不时往外冒血,最近这些时日,小小的出血点更是得花上好半天才止得住。

他手搭上钟离的额头,烫得厉害。怀里的男人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慢悠悠地小声说话:“上次孙医生说了,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阁下不必担心,过段时日或许自然就好了。”

“营养不良会牙龈出血?”达达利亚眉头锁紧了,接着说:“我发现最近你身体状况也很奇怪,前几天在椅子上轻轻撞了一下就出了片淤青,现在还没消……你叫我怎么不担心?”

“没事,没事。”钟离安慰似地偏过头蹭他前襟,闭着眼轻轻咳了两声,不经意地把话题转移开了:“有些困了……阁下别说话,我靠着你睡会儿。”

“嗯……睡吧。”达达利亚垂下眸子,也不忍多说什么,怕扰到爱人歇息,手掌轻柔地顺着钟离脑后的长发,心疼地俯身吻他的发旋。

很快他就听到微小均匀的呼吸声从男人鼻翼间淌出来。钟离睫毛抖动一下,倦怠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很快入眠了。呼出来的气体炙热滚烫,软绵绵地撞进达达利亚的怀里。达达利亚在心里敲算盘:无论他答不答应,今晚回屋都必须找医生来再诊一次了。

已经入秋,吹来的冷风扯得高原之上的人骨头发疼。钟离最近状态确实不好,回到营地领饭前被张指导员喊去审讯室拍着桌子一顿吼。达达利亚隔着审讯室的门缝,望着钟离靠着墙角站着,脑袋像是被缝在脖子上似的无力地耷拉着,时不时被张指导员突然爆发出来的吼声惊得轻轻颤一下身子。

“0406,今天说了这么多,总之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最近态度很糟糕!”讲到最后,吼得口干舌燥的指导员抿了一口水,低头在本子上唰唰记了些什么,声音还带着愠怒,“管教干部在我面前批评你很多次了,说人家垦一天的量,你个大男人,三天都垦不完,劳动积极性很差!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毫无主动性,经常是被动的’,我需要帮你改正错误……”

到底还是罚掉了今天的晚饭,指导员还在本子上做记录,挥挥手让钟离出去。门吱呀地被推开,钟离慢慢从门里挪出来。达达利亚牵着他发烫的手心往回走,安慰道:“没事,不就罚顿饭嘛,我今晚悄悄给你加餐,偷几个一等营的青稞糌粑,再逮几只麻雀,烤得香香嫩嫩,一咬就往嘴里流肉汁儿,就连那些干部都吃不到……”

钟离转过头虚弱地朝他笑,张嘴似乎刚想说什么,眼神突然迷离地涣散开,笑容僵在脸上消失不见;然后眼皮耷拉下去,一个趔趄往前倒。达达利亚没牵稳,男人的手和他的脱开,身子直直摔下去,鼻子磕到地上,然后慢慢淌出条蠕动着的血,顺着人中和脸颊往下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地面。

“……先生?”他愣了下,缓过神来时赶紧惊慌地蹲下身测人鼻息,确认只是晕倒后,从兜里哆哆嗦嗦摸出手帕把男人淌血的那半边鼻子堵上了;也顾不得来来往往的行人,把男人横着抱在怀里就往屋子那头跑。短短几百米的路似乎变得很长,耳边的风扬着他的碎发猎猎往后吹。他撞过来来往往的一二三四等人,撞开领饭的队伍,撞进四等营一半红砖一半土砖的混血房子。大脑里都是他的先生,手足无措的动作不加思考,他似乎没怎么用力就一脚踹开了走廊尽头小隔间的房门,把钟离放到铺上;都来不及擦把汗喘匀气,又一气呵成地冲出门往食堂那边奔。

医生刚领了土豆,一边往兜里塞一边晃晃悠悠往前走,表情很是惬意。走着走着,突然喉咙一紧,冷不丁被一只抖着的手揪住衣服领子,差点把他勒个半死。

“你个小王八蛋干嘛,想勒死我?”他转过身,望见抓着自己衣服气喘吁吁的达达利亚,咋呼呼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句。达达利亚摇摇头弯下腰,手松开孙医生的领子杵着膝盖发颤,声音嘶哑地说:“钟离晕过去了……”

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喘气,冷冽的空气灌进喉咙里,像尖刀一样,刺破他的肺叶,刺得他胸腔往外泛血腥味,刺得他撕心裂肺地一阵猛咳。医生一挑眉,拉着达达利亚的胳膊问:“他人呢?现在在哪?”

“在家……”达达利亚又被寒风呛得咳了两声,迅速改口道:“在我和他的房子里。”

“走。”医生眉头一拧,拉着达达利亚的胳膊快步往土房子走去。走进房门,只望见钟离喘息急促,烧得整张脸都透出红色,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流成一道清晰的白色水雾。似乎是因为高烧的缘故,即便晕厥过去,眼角也不自主地淌出些水渍,顺着往下淌出一条清晰的泪痕。达达利亚塞在他鼻子里的手帕已经被血染得全红了,鼻血还是止不住,漫过浸透了血的手帕朝下滴,枕头上已经被一小滩血渍濡湿,鲜红刺目地染出一片不规则的椭圆。

“怎么回事?”医生把沾满了血的手帕拿出来,鼻子里那血没了阻拦,更是肆意地往外淌出来。医生赶紧把达达利亚手帕里浸透了的血拧干,又把手帕塞回去。达达利亚喘匀了气,一五一十地把钟离的症状全盘托出——反常的疲惫,牙龈和鼻子时常出的血,还有稍稍一碰就青紫一块的淤青。医生愈往下听,眉头就皱得愈紧。他撩起钟离的裤腿,只望见刚刚摔那一下弄得小半条腿都是骇人的乌紫一片;又扒开钟离的嘴望着肿胀发红的牙龈,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一样,背对着达达利亚久久沉默。

“他是不是肠胃不太好?”医生的声音沉下去,达达利亚站在他背后,看不见医生脸上的表情,心脏却也随着这句听起来不妙的问句狠狠一沉。

“嗯……他有胃病。”

“看来我之前误诊了。”医生慢慢站起身来,朝达达利亚这方转身,脸色有些发青,嘴角少见地哆嗦着。他短叹一口气,朝达达利亚无力地摇头,缓缓从嘴里吐出四个字。

“是坏血病。”

“怎么治?”达达利亚心脏紧了一下,身体一哆嗦,往前一步,近乎哀求地抓住医生的两条胳膊,蓝色的眼睛里泛出潮气,一种少见的无助感从发颤的心里顺着血液淌到全身,脊背冒出阵阵令人作呕的阴冷。

“说要治,要是在沈阳……倒也简单。”医生直直杵在原地,用余光瞟两眼没了意识的男人便不忍再看下去,扭过头直视达达利亚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气,说:“补充维生素,多吃蔬菜水果……但这他妈的荒漠里头,咱们四等犯只有皮粮吃,就连一等营都是每周吃一次蔬菜、每个月发一点水果……哪来那么多蔬菜水果治坏血病?妈的,他还肠胃不好,皮粮里少得可怜那点维生素他也吸收得少,再拖下去,真的会死……”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听到死这个字时,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碾过去了。他望着床上虚弱的男人,呆愣在原地,说话的声音颤抖着,手无力地从医生胳膊上滑下去。

“有是有……”医生闭上眼细细回忆一番,嘴里吸气发出阵阵嘶声,似乎犹豫了一下,继而下决心一般扭过头迅速把身后的木门锁上。又四下仔细望了望,压低了声音凑在达达利亚耳边悄声问:“小毛子,你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值钱的东西……”他疑惑地挑了下眉,在脑海里思索片刻,点点头说:“有。”

“你凑近一点,好好听着。三等营有个叫老黄的,就是生产队的队长,你认识他吧?”

“认识。”达达利亚想起来了,老黄就是四年前告诉他什么是做爱的那个龌龊强奸犯。当时那个老黄还只是个小组长,现在竟已经升成了生产队的队长。

“他负责生产队的物资采购,手上有些购物票,钱,还有出门条……你别和其他人说,我前年患过一次肺炎,用了块我爹留洋带回来的卡地亚手表找他换了出门条和钱,溜出去到沙柳河镇买过一次药……”

达达利亚眼睛睁大了,只觉得左胸前内衬口袋里的口琴在隐隐约约发着烫,着火一般往胸膛里烧。孙医生的声音在耳边继续小声说:“老黄那人,黑心得很,老子那块表换了出门条和五块钱……他娘的,那可是老卡地亚表,拿去城里少说够换三四辆自行车……但没办法,出门条和五块钱啊,能救我一命,他妈的,这种地方,奢侈品都是身外之物了,活着,懂吧,小毛子,在这里活着最重要。”

“治疗拖不得,越早越好。最好是明天,你就找个时间拿东西找老黄换,然后去找指导员请一天假,和他说是上头的干部批的采购条。选个时间带着出门条和钱,最好是在后天清晨出太阳前,或者明晚凌晨月亮升到头顶上之后,总之挑个没什么人的时候出发。往南口走,把出门条给巡逻兵看了,就可以出去了。出去以后你顺着路往南方一直走,大概走三四个小时,就能走到沙柳河镇。买药去卫生所,维生素c应该是两角钱一瓶,你就说买一个月的量……”

医生一口气交代完,达达利亚把他的话事无巨细地记在脑子里。两人又查看了一道躺在铺上的病人,钟离此时的脸色已经近乎是惨白了,嘴唇乌青,手臂无意识痉挛着。达达利亚一看就心疼得眼眶泛起一层雾,忍不住扑簌簌掉几滴眼泪。怕是又觉得丢人,小心翼翼把眼角的泪珠用袖子胡乱一擦。医生倒是冷静,找了块毛巾浸过冷水敷在钟离额头上,安慰道:“其实他现在比刚才好些,望着这样,只是血流得有点多。你看,呼吸都稳住了。还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你不要太担心……给他好好休息。”

说完颇具长者风范地揉揉达达利亚的橙发,声音少见地柔和下去:“你别急,坏血病现在不是什么重病,只是望着可怜些。早发现早治疗,可以治好的。你也快休息吧……”

说罢轻轻推开门,怜惜地望着房里的两个年轻人,重重叹了口气。

门被关上了,达达利亚坐在铺边,手掌抚过钟离苍白到不成样子的脸,把口琴从胸前口袋里摸出来,放在蜡烛的光亮旁依依不舍地望着。金属的琴身在烛火旁发亮,斜着看能看见交错纵横的轻微划痕。他把陪伴了自己十四年的口琴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好多遍。

“对不起,父亲。”他闭上眼,和一片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白色光亮说悄悄话。“您帮我保护好的这把口琴……恐怕还是留不住了。”

“可是我已别无选择,他病得太重。若是不失去这把琴,可能我就要失去他……如果有在天之灵的话,您应该也能看到吧。要是不给他换药回来,他恐怕真的受不住了。”

达达利亚吸了吸鼻子,无声地默念。

“但如果您在世,也会支持我的吧……医生告诉我,您说过的……让我和他互相照应着,有个伴。结婚的时候我和您发誓过,我会好好照顾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么好,按照中国人的话来说,本应是善有善报的,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他深吸一口气,嘴唇哆嗦着,在心里和父亲道歉。

“钟离先生,我的爱人,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出去以后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和他一起平平安安白头到老……我只是想带他活着走出这个地方……我们有什么错?”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他闭着眼,和死去的音乐家父亲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简单的三个字似乎重复了无数遍,最后所有心酸只是化成寒风中拖长了尾音的一声苦涩的长叹。

“哈……”

说来神奇,找老黄换掉口琴时,他本来打量完这把德意志口琴后还嚷嚷着说,这小玩意儿不值钱,能换张出门条都算他老黄给的大恩大德了;但在达达利亚吹过一段《月光奏鸣曲》后,老黄蹲在门槛上抽了支自己用枯草卷出来的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出门条和两张五毛钱的票子甩在达达利亚眼前。

“拿着滚吧,小毛子。你这小玩意儿给老子留下,声音怪好听。”

钟离这天依旧是沉沉睡着,达达利亚起了个大早,出发到北边垦荒前就找张指导员告了假,顺便也给钟离请假,说接下来两三天钟离都不会去上工了。指导员有些恼,忍着怒火沉声问钟离不去的原因。达达利亚望着张指导员的眼睛,已经没有力气作出什么情绪波动了,只是淡淡地说:

“他得了坏血病。”

指导员一愣,喉咙里呼之欲出的训斥堪堪卡在嗓眼里,又被他吞了回去。他犹豫着确认了一遍:“……坏血病?”

“嗯。”

“那之前并不是他偷懒……是因为生病?”指导员怔怔地望着达达利亚,吞了口唾沫,追问道:“病得重吗?”

“挺重的。”

“哦,哦……让他别来了,就在屋子里好好休息。”指导员闭着眼睛无奈地摇摇头,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和达达利亚说:“今天下了工,顺道去我办公桌一趟,给他带点饭回去。”

“四等犯请病假不是领不到饭吗?”达达利亚愣愣地眨眼。

“害,我们一等营放的饭多些,我把我的匀给他点……你可别路上偷吃啊,给我一粒米不少地给病号带回去。知道了吧?”

达达利亚眼神里突然冒出些感激的神色,猛地点点头:“绝对不偷吃,谢谢指导员!”

“谢啥啊。”指导员挥挥手,“还是那句话,你们太年轻啦!对了,顺道帮我给他道个歉,我之前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吼他的,还罚了病号一顿饭。明天你出去采购,我亲自给他送饭过去,就当赔礼道歉了……”

达达利亚今天垦地分外拼命起来,似乎是想着多垦几平地就多报一份张指导员的恩情似的。天气那么冷,他却热得把棉服脱了放在一旁,穿一件单衣在瑟瑟寒风里出了一身热汗。破天荒地垦完自己的两亩地后他也没有立刻停下来,举着镐头继续挖草根、碾土块。

“小毛子……我看看,0407,今天挺积极,不错不错。”管教干部难得亲昵地过来拍拍他的肩,“指标到了,可以坐下休息,等时间到了集合回营地。”

达达利亚擦一把头上的汗,扭过头气喘吁吁地冲干部摇摇头:“我帮我生病的舍友垦些,晚上能不能帮他领半份晚餐?”

“行,行。我给你记下啊,一会儿你过去拿三个土豆。”干部不好拒绝,低头在本子上记下几笔。

晚上回营地,达达利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浑身酸痛了。先去饭堂排队领了三个土豆,似乎有人给上头打了招呼,今天领的土豆上芽和霉点都极少,望着挺新鲜,几乎有一个巴掌那么大。他把土豆揣在棉服内衬口袋里,往指导员办事处那边走。

张指导员打开从一等营饭堂打回来的饭,又从柜子上拿下个白铁皮饭盒和一双木筷子,把自己饭盒里的苦荞饭、土豆丝、炒甜菜都匀过去一半,又从柜子里偷摸着拿出小半罐午餐肉用勺子挖出一大勺,铁皮饭盒盖好了交到达达利亚手里。达达利亚刚打算出门时,又被叫住了。

“你等等,这个给他带回去。”

指导员弯腰,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半个橘子。橘子显然已经不大新鲜,似乎是舍不得一次性吃完,放了好几天,果肉都干涩了。半个橘子被交到达达利亚手里,指导员咧着嘴笑出一口被红双喜香烟熏黄的大牙。

“拿着,我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橘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再警告你一遍,不准偷吃啊。都留给病号,明白?”

“谢谢指导员!”达达利亚满脸兴奋地接过东西,把橘子揣进兜里,往外走了两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朝指导员狠狠鞠一躬,抬着饭盒转身迅速朝土房子那边跑了。

“诶,太年轻啦……”指导员苦笑着轻轻叹一声,微弱的声音虚化在风里,被北风吹得往南方散去了。

回屋时钟离已经醒了,把达达利亚塞在自己鼻子里的手帕洗得干干净净,压根看不出血痕,整齐地搭在窗边晾着。精神望上去好了些,脸上和嘴唇上的血色也回来了,长发散着半倚枕头,望见推开门的达达利亚便一下子在脸上淡淡笑开了。

“阁下回来了。”

“钟离先生晚上好啊——一天不见,想我了吗?”达达利亚把饭盒放在小桌上,假装无事发生般,搂着钟离在他脸上狠狠亲一口。

钟离把头埋进达达利亚精壮的怀抱里,微不可见地轻轻蹭了两下,贴着他胸口低笑着回答:“想。”

“对,饿了吧,来吃东西。”达达利亚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三个小土豆和那半个干瘪的橘子,又把冒着热气的铁皮饭盒打开。剥下一块橘子喂进钟离嘴里,望着钟离惊讶的样子,笑眯眯地问他:“好吃吗?”

“这些是……”钟离抿着嘴里有些脱水的橘子,望着达达利亚拿出来的“饕餮盛宴”,琥珀色的眼睛睁大了,难得聚出些神采。嘴里的橘肉颗颗爆开,橘香在嘴里满溢着,酸涩和甘甜的滋味在舌尖上美妙地舞动融合。

“指导员听说你病了,叫我带回来慰问你的。”达达利亚笨拙地用木筷子夹甜菜,抖着手就往钟离嘴里喂:“医生说你是……缺乏维生素,要多吃水果蔬菜,来,吃这个。”

也不知道为什么,“坏血病”三个字呼之欲出,却被他硬生生咽下去;说出来的成了模棱两可的“缺乏维生素”。钟离闭着眼嚼甜菜,说:“阁下,你也吃。”

“没事,没事。等你病好了,我们出去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现在把你病治好最重要。”达达利亚吞一口唾沫,狠狠连着皮在最小的土豆上咬下一块嚼着,抬起头幸福地望着钟离吃难得一见的美食。“明天你也不必去垦荒,我给你请假了。钟离先生就好好养病,好好休息,我今天半夜去镇上给你买药。”

钟离停下了嘴里的动作,抬起头望他:“指导员给的出门条?”

达达利亚隐瞒了换掉口琴的事,顺着他的话撒谎:“上头干部批准的,还给了一块钱。明晚我就回来,医生说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每天吃药,一个月就能好。”

钟离低下头,扒了一块橘子趁达达利亚不备塞进他嘴里,沉声笑了。

“好,那买药的事,就烦劳阁下了。总这么病恹恹的,也不像样子……何况我们许诺过的,还要多活些时日,撑到出去,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

钟离吃完饭精力似乎好上一些,但到底还是病人,晚上歇息得早。达达利亚撑着眼皮子看月亮升上去了,营地黑压压静悄悄的一片。他打开破旧的木门,棉服里装着出门条和一块钱,到水井边上的水管那儿往自己的水壶里注满凉水,小跑着往南口那边去了。

巡逻兵眯着眼读了一遍出门条便站在一边放行,达达利亚再一次钻进把囚犯与自由隔绝开的苞谷地里。意识无端有些恍惚,他记得上次从这片苞谷地出去的时候是在1968的逃亡——他牵着钟离不要命地往前狂奔,后头是嘈杂的喊叫和枪响。与之相比,这次的旅途显得空前寂静,只有苞谷杆子和衣服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心脏在胸口里猛烈跳动的声音。

他深呼吸了几次,内衬口袋里那两张五毛钱似乎隐隐约约发着烫,灼热了秋末的冷风也灼伤了年轻人的胸膛。钻出苞谷地再顺着朝南的路一直走,约莫走到东边浮起一抹鱼肚白的时刻,沙柳河镇低矮的房屋摊成一条错落弯折的线,随着达达利亚的脚步从大漠后面缓缓升起来。

走了28里地,到卫生所时,达达利亚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望着卖馍馍和炸土豆的小摊,痴迷沉醉地深深嗅两下空气里食物弥散出来的免费的香气,咽了口唾沫,胃里还是饿得发慌,便掏出水壶喝了一大口凉水压进食管,捂紧了口袋踏进卫生所里。药柜前的男人望着达达利亚棉服上“反革命”三个字,面色不悦地白他一大眼,拿出一个小白瓶子没好气地说:“三毛一瓶。”

“啊,不是……两毛钱吗?”达达利亚想起医生的话,掏钱的手还塞在上衣口袋里,有些无奈地眨着眼睛问。

“就是三毛钱,爱要不要!”男人刻薄地瞅他一眼,伸手就要把药收回去;他赶紧从怀里抽出两张皱巴巴的五毛票子:“要,要的……拿两瓶吧。”

“一个月的量一瓶就够了。”男人说着, 还是起身去药柜里又抽出一瓶。

“有备无患,两瓶,还是拿两瓶。”他把钱递进去,小心翼翼接过找回来的四毛钱和两小瓶白色药片,塞进棉服内衬里。

往回走的路上路过副食品商店,达达利亚嗅到水果味儿。他记得医生说,钟离应该多吃蔬菜水果的,揣着钱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像一朵云载着他往店里飞。黄桃罐头和蜜柑罐头是水果加了冰糖煮出来用罐子封好的,又甜又好保存。但是望着商品标签上七毛钱一瓶的价格他还是倒吸一口冷气,垂着头走开了。

青海的橘子是从外地进货,虽说卖得贵些,倒也不至于和罐头价格一样离谱。最后四毛钱换成十二个橘子,放在一个半透明的红色塑料袋里,达达利亚闻着橘香味又咽口水,犹豫着从橘子绿色的梗上摘下一片橘叶含在嘴里。

橘子那么香那么甜,它的叶子怎么是苦的呢。

往回走的速度显然没有来时那么快,水走到一半也喝完了。走到黄昏的时候突然刮了大风,大漠的寒风裹着沙,在荒原里横冲直撞,撞进达达利亚的眼睛里和肺腔里。他不得不跪在沙地上用手揉刺痛的眼睛,眼泪带着沙子被揉出来,再呕着嗓子一阵猛咳,到后来在黄色的沙土上咳出几缕骇人的血丝。就这样一次一次喘匀了气又眯着眼睛捂着鼻子,逆风往北边的营地走,走到最后腿脚都麻木了,手指僵得动不了,却还是紧紧拎着十二个橘子。

穿过苞谷地,好不容易走到营地南口,他远远望见礼堂的光已经熄灭了,再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才知道又是深夜。巡逻兵上来检查了出门条朝他点点头,他正拎着橘子打算往营地里走时,突然被叫住了。

“等等,你手里拎的什么东西?”为首的巡逻兵翕动着鼻翼,似乎闻见了空气里新鲜的水果香味。

“没什么。”达达利亚皱眉,往后退一步。手里的袋子却突然被另一个巡逻兵拉过去,他咬着牙往回扯。拉扯之间,塑料袋唰啦一下被撕开个大洞,十二个巴掌大的橘子咕噜咕噜滚了满地。

巡逻兵在大漠里也很少见得到新鲜水果,一个二个眼睛里都冒着红光,扑上来就抢橘子。毕竟是和荒漠斗争了整整五年,达达利亚力气自然不小。他胳膊猛地一拐,一个漂亮的肘击,把身后的巡逻兵揍得鼻血呲一下往外喷,倒在地上捂着鼻子嗷嗷叫。达达利亚往后一个滚翻,顺便趁乱捡了一个橘子藏进内衬口袋里。其他巡逻兵见同伴流了血,纷纷张牙舞爪地围困上来;他迅速站起来身体斜错开,用腰上的力量带动手臂,又蓄力狠狠一拳,打在眼前冲上来那人胸口上,把他击得双脚离地,往后飞去一米,趴在地上喘上气来才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但毕竟是又饿又渴那么久,还被沙尘呛得咳到肺撕裂般疼,三四个人一起扑上来时,达达利亚终于没了力气,被死死压在地上。拳头往身上碾啊砸啊,他默不作声地用脊背承受七八个人愤怒的殴打,用尽全力把上身蜷起来,让怀里的两瓶药和一个橘子尽可能远离硬邦邦的土地。

殴打只持续了两分钟,巡逻兵大半夜也没什么力气,纷纷拾着滚落在地上的橘子散去了,只丢下一句:“看在橘子的份上,放你一马。”

达达利亚伏在那缓了一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肋骨似乎断了几根,每走一步都钻心刺骨地疼。他喘息着往家的方向挪着脚步走,路过土坡的时候,望见坡上有个人影朝自己这边来了。

“先生不乖啊,还病着,怎么那么晚不睡觉。”达达利亚挤出一抹牵强的笑。

“一直在这等你的……阁下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钟离快步走到自己面前,脸色还是惨白,嘴唇和手都在抖,拧开水壶的盖子递上来。

达达利亚没来得及回答,接过水壶往嘴里开始咕嘟咕嘟地灌水。水是温的,柔和地顺着干涩的食管滑下去,清洗蒙着沙尘的喉管和肺腔,似乎连肋骨上的剧痛都被洗去些。他一口气喝下半壶水,指着沙丘含糊着说:“先去那坐会儿。”

就像那年春节一样,他们靠着坐在沙丘上。达达利亚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小的白色药瓶,给钟离递过去,还肿着的脸上挂着笑。

“带回去记得吃,每天三片。”

“你身上……”

不等钟离问完,他又掏出趁乱捡回来的橘子,剥开了往钟离嘴里塞去一瓣。

“橘子,很甜吧?”

说实话,有点酸,但总归还是甜的。钟离咬着橘子见达达利亚不想回答,也不再过问,担忧还写在脸上,却是点点头回应他说:“甜。”

达达利亚舍不得吃橘子,悄悄撕下一小块橘子皮含在舌头底下,喝了口温水,转过头朝着钟离开心地笑出来。

“甜就好,都吃了吧。”

“阁下一半,我一半。”

“买了两个,我那个路上吃了。”

他一边面不改色地撒谎一边又喝了一口水,让温水从舌头下的橘子皮里萃出些水果的味道,一点一点咽下去。他一边喝橘皮味的水一边想。

橘子那么香那么甜,它的皮怎么是辣的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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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个宝,你们为啥这么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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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痛哭 :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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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整个营地都知道了,四等营那个橙色头发的小毛子和那个留着辫子看上去文雅和气的先生徒手打死了两匹蒙古狼。

两匹灰色的母狼,约莫二十来公斤,放饭的时候溜进营地食堂里,把来来往往领饭的犯人们吓得惨叫着往门口乱窜。两匹狼在人群里胡乱扑腾,最后瞅紧了被人群推得一个踉跄跌在地上的达达利亚,低吼着转着圈将他围困起来。

达达利亚拍拍衣服站起来,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瞟着那两匹狼的动势。冷汗浸湿了额头,结成水珠往下掉。两匹狼缩小包围圈,盘踞了七八转,其中一匹似乎失去了耐心,爪子拉开,一个迅猛的转身,后腿一蹬地朝他扑上来。达达利亚瞅准时机,一个漂亮的错身让狼擦着他的身体跃过去;另一匹狼低吼着露出白森森的獠牙,趁其身子还斜着转不动,也蹬地腾空扑过来。

达达利亚快速把右手中指指节往上凸着攥紧了拳头,在血盆大口挨到自己之前猛地挥拳。凸出的指节正正打到那狼左眼上,腾空的狼被击飞了,肚皮朝上,爪子乱挥着在地上痛苦翻滚。达达利亚半蹲下身子捡起一大块瓷碗碎片,一个前滚翻窜到受伤的狼身边,高举碎碗往下猛地一扎,直直戳穿那狼的脑壳。只见那匹狼在地上扑腾几下,一翘脚,不动了。

还没等他喘上口气,突然听到背后的嘶吼声。达达利亚这才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一匹狠恶的灰狼,他依稀听见灰狼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咕嘟声,狼皮毛摩擦的轻微沙沙声,还有肉垫踩在泥地上擦出的粘稠的声音。心脏似乎被无形的手扯紧了,他一动不动蹲在原地,脊背上瞬间起了一层薄汗。空气似乎慢慢安静了,安静到心跳的声音在脑袋里爆开,一声压过一声。

身后那狼呼哧地低声怒吼,肉垫踩踏地面的声音变快了。身边扬起一阵微弱的风,他猛然转身,望见朝自己奔过来的狼后腿蹬地,隔着半米朝自己扑上来。

来不及了。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想象中利齿撕破皮肉的刺痛却没有如期来临。耳边嗖一下猛烈吹过一阵风,随后传来皮肉被击中的闷响。他睁眼,那狼已经被踢飞了,钟离的长腿还悬在空中,另一条腿擦着地面一转,方才踢出去的腿迅速弯折起来,稳稳当当踩在地面上。紧接着他跨了过去,在被踢飞的狼起身之前一脚踩在狼的脑袋上,伸直了腿眯着眼用力碾下去。

头骨爆裂的声音。

人群后知后觉爆发出掌声和吹口哨起哄的欢呼,达达利亚一手拎一匹狼,钟离跟在他后面从人群中间撞出去。路过医生和文科生时,达达利亚冲他们挤挤眼睛,往外转了下头,小声朝他们做口型:“走,加餐。”

两位老朋友心领神会,也跟着他们往外挤。好不容易出了人群,达达利亚拎着新鲜的死狼一溜烟朝着无人的土坡跑。文科生照例升起火,达达利亚用捡回来的瓷碗碎片撕开狼皮,从里面割出一块块冒血的红肉。医生和钟离找了一堆枯木,穿着还冒着热气的新鲜狼肉架在火上烤。

狼的味道腥膻到呛嗓子,但四个常年饿着的人顾不得那么多,一边吃得干咳嗽一边往嘴里塞肉。剖到肚子才发现两匹狼也是饿着的,胃里空空如也,才会昏了头闯进人类的领地找吃食,最后倒霉丢了命。

狼皮子下面有层脂肪,火一烤就滋滋冒油,油香味溢开,更是叫人馋这口膻到呛人的荤腥。吃到一半有巡逻兵上来和他们抢肉吃,却只是堪堪吃了一口就被腥得受不了,干呕着走了。

四个人吃了两匹狼,吃到天色完全暗下去,窜动的篝火在营地黑夜的角落里燃烧,明晃晃照着四个人嘴角的油花。最后狼肉几乎都塞到食管口了,把能吃的肉都吃完,唯独内脏实在腥得受不了,摆在一边喂秃鹫。医生很没形象地打出一个带着膻味的饱嗝,朝达达利亚竖大拇指。

“妈诶,撑死了……感觉接下来三天的饭都可以囤着了……”

达达利亚伸了个懒腰,捡起地上两块还算完整的狼皮,用袖口大大咧咧抹掉嘴角的腥油,扶着钟离站起来说:“走,回去睡觉。”

“哟,狼皮也带回去?”医生也站起来。

“嗯。”他笑着瞥一眼钟离,柔着声音说:“马上大降温了,我家先生病刚好半年多,还一直怕冷,我带回去给他缝点东西穿在身上。”

“诶哟,你家先生,说得怪顺口。快滚快滚,最见不得小两口。”文科生开着玩笑,搡了达达利亚一把,和医生一边感叹“咱俩单身汉真可怜”一边走在小情侣前头了。

钟离之前吃了一个半月的药,坏血病算是好了。医生让钟离停药那天满意地拍拍达达利亚的脑袋夸他:“我之前以为一个月就能好,还好你小子多长了个心眼买了两瓶药……但还是大病初愈,该注意还是要注意的。”

蒙古狼体格不算大,两块狼皮做成一件马甲。钟离脱去厚重的棉服,翻出结婚时穿那件衬衫,外头套上达达利亚比着他身子裁出来的马甲。宽肩窄腰一下子勾勒出来,达达利亚从后面搂着他的腰,头发蹭在钟离脖颈上开开心心地笑。

“好看,真好看。像我以前在书上看到那种欧洲绅士。”

钟离无奈地揉他的橙发:“这些话出去可不能随便说,被别人听见咱俩都得被戴高帽的,听见没?”

大降温跟着就来了,得亏了达达利亚缝的狼皮马甲,哪怕是生过一场大病,钟离今年冬天也还算好过。而且多亏达达利亚偷来的吃食,好几年都没怎么犯胃病。

风刮大了,棉服敞开几个扣子,露着下面的马甲。医生看一眼,夸道:“哟,狼皮衣服做好啦?挺好看。”

达达利亚笑得颇为得意:“自然是因为我家先生好看。”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替钟离把棉服上面几个扣子扣紧了。寒风透过破旧棉服漏进来,被棉服下的马甲挡在外面。所以身体常是暖暖和和的,一直暖到心底。

离上次理发又过去两个月,不知不觉两顶依偎在一起的头发又长了,达达利亚晚上躺在他身边,伸出手在头发上比划几下,得出结论:“过几天等风小一点,我再去一等营找指导员借把剪刀,我们好像又该剪头发了。”

这段时间斗争愈发激烈起来,各个营地的墙上时常贴着大字报,前三个营地分出二十多个派别斗来斗去,花里胡哨的罪名在白纸黑字上张牙舞爪。审讯室的灯总是彻夜不熄,礼堂里演的样板戏倒愈发起劲,远离营地那间黑漆漆的禁闭室里更是时常塞满了呻吟喊冤的一茬茬新的“反动派”。

“我们过我们的苦日子,饿是饿,但只要不犯事,谁来斗我们啊?你们想想,他们在那边揪坏分子过来受苦受难。我们这边呢,本来就都是坏分子了,再揪斗我们,还能让我们低微到哪去?放宽心,没人会来找麻烦的。”人心惶惶的时日,文科生倒是不担心,半倚在墙上从容地给其他三个人分析。文科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达达利亚细细想来,确实四等营还算得上风平浪静;倒是时常有些一二三等营的“人民”换上用红油漆写着“反革命”的破旧棉服,一脚被踹进四等营成了“牛鬼蛇神”们的新同伴。

今年风不大,但秋末这阵温度突然低得吓人,上头也没敢让人们出去干活,最冷这些天便都在营地里歇息。达达利亚听了文科生一席话,放下心来,安安心心裹着棉服去一等营借剪刀了。钟离冷得悄悄躲去砖房里头,和两位朋友一起坐在医生的床上小口抿冻得发硬的土豆。

门是这时候被踹开的。冷风灌进来,吹灭了屋里的蜡烛,砖房陷入一片恐怖的漆黑。十多个人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这时踹门那一帮人打开了三四支手电,光柱发散开,在狭小肮脏的房间里划动,也在每个惊恐的犯人脸上划动,一柱光缓慢地划在钟离脸上,停住了。

“老大,找到他了——在那里!”尖锐的男声呲啦地划开冷风,持着手电的黑影朝这边扑上来。钟离反应过来,迅速从床上翻下去,在狭小的空地上艰难地躲避,敏捷地击中一只黑影;又一记扫腿,扫翻另一人。那人的头哐一下砸在桌角上,身体和桌子一起往后翻了去。先前被击中那人晃荡着朝这边出拳,钟离张嘴在那人小臂上用力咬下去。两个黑影痛苦地丢掉手电去捂伤处,两支手电咕噜咕噜滚到地上,照彻大半房间。钟离顺着光瞟过去,望见老黄那张极为猥琐扭曲的脸时,微微皱起眉头。

饶是垦荒这些年锻造出敏捷和力量的身体,终究是捱不住大病初愈和饥饿的打击。钟离躲闪这几下,难免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为首的老黄趁机闪去钟离身后往下一记手刀,狠狠击在他毫无戒备的后颈上。他眼睛猛地睁大了,被击得大张着嘴倒在地上。随后眼前的色块混杂在一起,琥珀色的眼睛慢慢闭上,钟离重重垂下头,彻底没了知觉。

“娘的,这小子属狗的吧,咬死我了。”被钟离把手臂咬出血的小喽啰骂骂咧咧把昏迷的男人扛在肩上,跨过翻了的桌子往外走。医生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抖着声问:“带他去哪?”

小喽啰转身瞪医生一眼:“妈了个巴子,老子劝你少管闲事。咱加工队的革命群众,‘加工’一下走资派,你他妈再不松手,就连着你一起加工咯……”

说完,挣脱医生的手,扛着钟离跟上老黄走出门,一拐弯,彻底不见了踪影。

钟离是在加工队的库房里被冷水泼醒的。他躺在地上,手被捆着,身上还是沉甸甸的没有力气。抬眼望见老黄那张狰狞的脸,眉毛紧紧拧起来。老黄咧着一口烂牙坐在高凳子上,骂道:“走资派的杂种,瞪我呢?收着点你的表情,不然打死你。”

钟离扭了一下身子,依旧瞪着眼前得意洋洋的男人。老黄恼了,站起身一脚踹在钟离脸上,似乎牙断了一截,嘴里立刻充斥起铁锈的味道。老黄蹲下身,抓起钟离棉服的领口,瞧一眼右边胸前用红漆刷的编号。

“走资派,0406,是你自己交待罪状,还是等着我们给你列罪证?”老黄学着干部的口气,狞笑着的表情让钟离一阵反胃。他没答话,咬紧了牙关,脸肿起半边,疼得受不住。不远处的礼堂在演样板戏,歌声混着北风呼啸,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是《红灯记》,接下来是李奶奶为铁梅说家史那段。”钟离迷糊地想着,半边脸扯得脑袋也跟着疼,疼得昏昏沉沉,疼得大脑空白。

“不说?给我脱!”

老黄的教唆盖过《红灯记》的唱词,几个喽啰上来解开绑着钟离手腕的麻绳,一把扯下破旧棉服,露出里面达达利亚缝的狼皮马甲。老黄揪着狼皮马甲笑得恶狠狠:“好啊,我老早就看见你穿了,说,西式皮夹克,不是走资是什么?你穿这个有何居心?是不是想资本复辟……”

钟离无力地摇头,几双手上来扒他的皮马甲。他抖着身子把达达利亚给自己缝的衣服裹紧了,还是奈何不住几个加工队的壮汉齐齐上阵,协力把他马甲扒了去,被老黄套在身上,不合身地挂在那。老黄穿这马甲小了,扣不起他的大肚子,好看的马甲被他穿得十分土气。他调笑着炫耀:“哟,怪暖和。你和小毛子虽然住那破地方,好东西倒真不少,他上次找我换出门条和钱那个什么口琴也是好东西,这次从你这扒的皮马甲也是好东西……”

达达利亚的口琴……

远方传来《血债要用血来偿》的唱词,琥珀色的瞳仁倏然瞪大了。钟离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扶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颤颤巍巍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指甲用力地抠破了掌心的皮肉,温热的东西渗出来,却浑然感受不到痛了。

李奶奶的唱词往脑袋里灌:“就在那天晚上,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

似乎是无意识地,钟离的手臂抬起来了。肌肉颤抖着蓄力,狠狠一拳打在毫无防备的老黄脸上,把他打得翻过去倒在地上,捂着脸惊呼:“他娘的,走资派打人啦!给我‘加工’他……”

有人揪住了自己那绺长发,后脑勺一阵刺痛。随后七八个大汉围上来把他摁倒了,挂着霜的冷风吹在单薄的衬衣上,方才被泼在身上的冷水浸湿了头发和大半边衬衫,全身冻得僵直。皮肉先是被寒风扯得刺痛,随后渐渐失去知觉。直到一块厚重坚硬的东西猛地击在自己后背上,迟钝的疼痛才如同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顺着脊椎骨涌上来。

打谷时铲粮食的三四支木锨轮着砸在身上,隔着单薄的衬衫噼里啪啦往下打。老黄的声音在身后耀武扬威,掐着嗓子说龌龊话:“哟,这眼睛,这脸蛋,漂亮,真漂亮。你们可别打死啦,这男的比他妈女人还漂亮,一会儿给他打服打乖了,哥们儿几个好好压着弄……”

拳头放松了又攥紧,血腥味这次是从胸腔里涌上来的,鼻腔和嘴里淌出温热的液体,在黑暗中看不清那铁锈味液体的颜色,黯淡湿粘的一滴一滴,淅淅沥沥盖住地面的烟尘。

耳鸣尖锐,调笑和叫骂声听不见了,却能清晰地听见风声里李奶奶用二黄原板唱:“……李玉和为革命东奔西忙,他誓死继先烈红灯再亮……”

嘴里呕出一口血,噗一下,晦涩月色中灰扑扑的地面一下子潮了黑漆漆的一滩,鲜血往上冒出的热气扑在钟离惨白的脸上,是寒风中仅存的温暖。

“擦干了血迹,埋葬了尸体,又上战场;到如今日寇来烧杀略抢……”

那滩血很快冷了,身边唯一的热气被冷风吹得消失,钟离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的体温似乎也慢慢流失了去;衬衫下的皮肉一定已经血肉模糊了吧,他半昏迷着想,但好在已经被击得麻木了,现在反倒好受些。

“记下了血和泪一本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在他身后吼了些什么……大脑转不过来,一时半会儿没听懂,但好像是达达利亚的声音……地板的冷气渗进胸膛,鼻子和嘴吸进来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也滚进胸腔,钟离抖着身子,心脏冷得一阵阵闷疼。

然后他听见了很柔软,很清晰的一声。

噗。

一股粘稠的温热洒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脊背上,麻木的伤口被那么一暖,疼痛又扭曲着滋生出来。

噗的声音。是皮肉被刺破的声音,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他缓慢地回忆:小时候他见过屠户杀猪,雪白发亮的刀锋刺进猪皮里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柔软又细腻,噗地一下刺过厚厚的猪皮,刺进猪的肥油、肌肉和骨骼的间隙;刺破猪的血管、内脏和黏膜,然后一把闪着金属光泽的红色刀锋退出来。那猪嗷嗷叫着挣扎,挣扎得越快,放血的速度就越快,殷红的猪血从侧颈往外喷,正正好好喷进一只敷着一层黑色陈旧血渍的铁皮桶里。

随着血越流越多,血也淌得越来越慢。猪渐渐安静下去,最后吊在那睁着眼不动了。

猪就是这么死的。

耳鸣中,《红灯记》还在演着,正是李奶奶唱出最后一句,带着恨意,带着愤怒,极为响亮地唱。

“要和敌人算清账,血债还要血来偿!”

昏沉的大脑里划过惊恐的叫喊,老黄的喽啰用尖锐的男声大声嚷嚷着喊人,那声音刺破自己的耳膜,疲惫不堪的心脏听懂那句话,突然被什么东西死命攥紧了。

“来人啊,来人啊——小毛子杀人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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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入感很强,已经开始磨刀准备宰了对两个宝动手动脚的混蛋了 :face_with_symbols_over_m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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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师的文我的心情起起落落起落落落落落落好崩溃老师求求您收住发刀的手他们一起熬了那么多年结了婚拜了堂熬过了坏血病现在达达利亚又为了先生杀了人他俩会被怎么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崩溃啊啊啊啊啊太太放过我脆弱不堪的心理承受能力吧 :ku: :ku: :ku:
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我把命给你们了你俩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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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借了剪刀回来,正撞上医生拉着文科生慌慌忙忙往外走。他招招手跑到两个朋友身边,被冷得缩着脖子问:“那么冷的天,你们到外头干什么……我家先生呢?”

“小毛子,我们就是出来找你的……”医生瑟索着喘匀了气,扶着达达利亚的肩膀,牙齿嘶嘶打颤,结巴着说:“加工队那狗日的老黄指认你家钟老师是走资派……把他抓去‘加工’了。”

“加工?”达达利亚一头雾水,脊背心上却森森冒起些寒意,顺着脊梁骨蹭蹭窜到后脑勺里去。

“就是动用私刑!”医生喘匀了气,急切地大声说:“我问过之前被‘加工’的人,说是在加工队库房里!”

血液似乎在身体里凝结了。海蓝色的瞳孔惊恐地睁大,他深吸进一口吹着沙尘的风,一个转身朝三等营那边跑了去。

冷风裹着细沙碎石扑面而来,在达达利亚脸上划拉出几小条血痕。跑得那么快,剧烈吸进几大口冷气,胸腔和嘴里全是血的锈腥味。跑到库房门口,他抬起腿一脚蹬开被木栓子锁上的门,月光惨淡地泼洒进去,整个屋子在他眼里变成鲜红的一片——月光变成血淋淋的红色,洒在沾着鲜血的木锨上,洒在透着血渍的单薄衬衫上,洒在自己爱人嘴角滴落的一滩血污上。

几个大汉在里头嘈杂地嚷嚷,不远处的礼堂里有女声在唱凄清悲愤的调子。手里的剪刀被握紧了,大脑大概是被寒风吹麻的,麻到他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大吼的声音说了些什么话。身体似乎颓然游离于意识之外,蓝色眼睛里映着右手举着剪刀抬起来的剪影。

银色的光在眼前骤然闪过,剪刀传到手心的触感就像小时候用小刀切开黄油或奶酪。唱歌的人在远处戚戚唱出最后一句。

“血债还要血来偿!”

然后,整个荒原清静了。

……

张指导员手忙脚乱地指挥着赶过来的医生和文科生把钟离抬去包扎,加工队的人七手八脚地扛着老黄的尸体到外头去,一等营的干部暴跳如雷地让几个手下的干事冲上来把红着眼眶的苏联青年死死压制在地上。达达利亚被重重踹了一脚,膝盖咣一声磕到坚硬的水泥地;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有干事用硌人的膝骨压在他脸上。他怒吼着想要挣脱禁锢,但所有愤怒的挣扎都是徒劳。直到最后一丝力气用尽,他终于不动了,跪在地上呆滞安静地呼吸:胸口起伏,只剩下不规律的颤动的气音。漂亮而晦暗的蓝色眼睛睁大了,紧紧盯着钟离吐在地上的那滩血痕。

见达达利亚已经无力反抗,干部抬起手指着他空洞的眼睛,骂道:“他妈的,杀狼就算了,现在敢杀人了!把这个小杀人犯给老子带去审讯室,连夜审,往死里审!”

夜深的时候刮起了风,钟离被指导员悄悄接去一等营空出来的砖房里疗伤。医生给他裹好了纱布,替他套上棉服,起身出去打热水。狼皮马甲被老黄穿着入土了,好在寒风吹不进砖墙。他昏昏沉沉地垂着脑袋,又不敢睡过去——隔壁就是审讯室,皮鞭抽打皮肉,扬起清脆的响声。

能听出来,审讯室里的桌子正被人用力拍打,审讯员的声音已经一遍遍吼到沙哑了,依然在不依不饶地怒吼:“你他娘杀了人,给老子认罪!赶紧的,认罪!”

“我有什么罪!”达达利亚被鞭子抽得吃痛地哼一声,年轻的声带悲戚愤怒地震动着,同样在怒吼。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活着走出去,我们有什么罪?”

“我们只是想……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活着!活着有什么罪?!”

“他娘的,还嘴硬是吧?”审讯员吼得一阵干咳,桌子似乎被他踹翻了,发出很大的闷响。钟离只觉得大脑越来越迟钝了,脊背上的疼痛也在慢慢减弱。就像隔了一层水,审讯员的声音咕嘟咕嘟往耳朵里钻,一个字比一个字模糊。

“他妈的毛子,嘴巴紧得很……但再紧,能有我鞭子抽得紧?——给我往死里打!”

之后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了。身体被一片静默的漆黑完全笼罩,他躺在这片漆黑中,再也撑不住滚滚袭来的困意,耷拉着脑袋挣扎着睡过去。

再醒来时,隔壁审讯室已经安静了。透过窗子看出去,依稀能看出外面白茫茫一片冷气,已经到了白天。医生抱着膝盖坐在自己身边,见自己醒来了,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很僵硬的笑。

“好些了?”

“……达达利亚呢?”钟离琥珀色的眼睛迷蒙,怔怔望着眼前挂着苦笑的医生。

“你这背上倒是伤得不重,就是望着吓人。皮肉绽开一点点,主要还是瘀伤,明天应该能好很多,尤其要注意休息。”医生牵强地扯开话题。

“达达利亚呢?”钟离深深呼出一口气,面色平静得可怕,盯着医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又问一遍。

“哎哟,你啊……”医生见熬不过,也没了辙。他沉默着喝了两口水壶里的温水,嘴里哈出一大口淡淡的白雾。他再不忍与钟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视,头垂下去,一言不发地盯着水泥地板。

“他认罪了。”

很轻,很轻的回答——钟离听着这句轻飘飘的话,觉得心脏似乎被重沉沉的大漠压在下头了,压出些血液里的水份,往上涌过呛了水般酸痛的喉咙,在眼珠前头凝成一小片摇摇欲坠的汪洋。

“……以命抵命,血债血偿。最后判他去大兴安岭的劳改农场劳动两年,然后……就在大兴安岭行刑,死罪。”

眼前的汪洋终于溢满了坠下去,顺着脸颊淌。他稳住呼吸,意图让声音平静些,出口时还是止不住地带上些哽塞的鼻音。

“他现在在哪……”

“禁闭室。四等犯杀了人,上头很重视。现在那边有人守着……不让去看他。”医生揉了下泛红的眼睛,“张指导员赶巧被上头调回大兴安岭,明天凌晨顺路押他回去。开车的是指导员的熟人,文科生和他们打好招呼了……我那还有几口酒,他走的时候咱去送送行。你再去……见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房间再次安静下去,脊背上的伤又灼热着开始撕扯皮肉和骨血,剧痛翻涌上来。钟离把身子蜷着,脑袋埋在臂弯里,头顶抵着消瘦手腕上凸出的腕骨,长长地,轻轻地,从喉头吐出一口苦涩的叹息。

半晌,医生才听见钟离低沉的声音。带着矛盾的苦笑和沉闷的哽咽,融化在白茫茫一片极寒里。

“还没和他……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呢……”

——

指导员要带着达达利亚从营地搭货车到西宁,再改火车,辗转几次,最后才能到指导员的故乡、达达达利亚的行刑地:东北中苏交界,大兴安岭塔河。

货车就停在钟离两年前给他写情书的土坡边上,半轮月亮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悬着。达达利亚被指导员从禁闭室带过来时,三个人影早早站在土坡上等着了,他裹着五年前被钟离缝上太阳花的旧棉服,顾不得身上斑斑驳驳痛彻骨髓的鞭伤,小跑着朝三个人影那边去了。

医生红着眼眶僵硬地朝自己挤出个笑容,文科生躲在医生后头吸着鼻子悄悄抹眼泪。他伸出手臂把钟离揽过来,揽到怀里抱紧了,安慰似的吻去他擦去眼角的泪珠,费力地把自己的眼泪也憋回去。

“我家先生啊,笑起来比哭好看。”他伏在钟离耳边柔声哄他,“笑笑吧,我都要走了。先生……开开心心笑一个,我想看见你的最后一眼,是最漂亮的一眼。”

钟离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嘴角抽动着努力上扬,却无论如何都好似笑得很别扭。手搂上达达利亚的后颈,触到一条滚烫的、凸出的鞭痕。达达利亚似乎是因为被摸到新鲜伤痕,疼得抽搐了下,接着稳住气息说:“不要难过,都结过婚拜了堂了,我们一辈子都绑在一起啦……带着我们的结婚证,就当是我陪着你了,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钟离还是点头,嗓子哽着说不出话来。达达利亚年轻的声音在耳边耐心叮嘱:“以后我不能给你偷吃的,也不能给你捂肚子啦……胃疼的时候喝点热水,然后把手叠在一起擦,擦热了在胃上暖一会儿,给胃捂暖了就好些了……记住了吗?”

“以后出去了记得……好好活着啊,带着我们的结婚证……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

钟离听到这熟悉的十一个字,在他怀里微弱地颤动一下。热气打在达达利亚肩颈上,僵硬的脖子费力地弯曲两下,第三次点头。

“要是觉得太孤单,就……忘了我吧。”

达达利亚闭着眼展望自己爱人的余生,心脏柔软下去。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垂着眸子扭过头,亲吻爱人的耳髻。

“忘了我吧,找个新的恋人也挺好……先生那么好,出去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再找个你喜欢的人吧,有一个快快乐乐的家,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

钟离终于不点头了,他蹭着达达利亚的侧颈摇头,隐忍着哭腔,深深吸气,声音里妆点了苦涩的笑。他哽咽着呢喃:“不找了。”

“拜过堂,此生仅阁下一人……其他的,便不找了。”

“收养个小孩也不错。”达达利亚抹掉眼眶边的眼泪颤声笑出来,佯装开心的技法很生疏,叫人一听便能听出笑声下的抽泣。他用手指梳理钟离脑后的一绺长发,温柔地说:“先生……你不要一个人。”

“……我不在了也还是要有个家的,先生。一个人太孤独太寂寞了……你不要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活。”

卡车司机开始打着车灯不耐烦地催促,达达利亚依依不舍地松开自己的爱人。两具紧贴着的身体分离时,钟离突然抓住自己棉服的领子,往那边一勾。

属于两具身体的炙热呼吸在高原午夜的冷风中融合在一起。

他们站在随着雪水铭刻进古老土地里的情书上最后一次接吻。

吻到鼻尖颤抖着喘不上气,才难分难舍地厮磨着松开。医生扭开军用水壶的盖子,晃晃里头的浊酒,强装欢笑朝达达利亚举过去:“来,走一个。”

依旧是四个人分小半壶浊酒,酒的味道依旧清冽,依旧顺着食管往下燃烧。好像和两年前的婚礼一样,只是喜酒变作离酒。达达利亚轻声说:“你们要好好活下去啊……替我照顾好我家先生,拜托了。”

他说:“那……我就先走了啊。”

钟离望着他,深呼吸再次尝试调整表情,僵硬勉强的微笑在脸上柔和地化开。七年来或甜蜜或苦涩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他望着那些回忆,终于落着泪笑了出来:是和禁闭室里无声盛大的表白那次一样漂亮的表情。琥珀色的瞳孔里淌出金光,嘴的弧度漂亮地上弯,弯成一轮上弦的月亮。

卡车司机发出第二次催促,达达利亚弯腰,折下冻土里那根负隅顽抗的野草。他闭上眼回忆起七年前在育才完小和小孩儿们用草叶叠的那种可以吹出哨音的方片,长着薄茧冻疮和水泡的手跟着记忆缓慢翻折长长的野草。

他直起身子,把叠好的方片攥在手心里。往外翻涌水珠的眼睛潮湿晦涩,他抬头望过去,最后一次,深深地回望自己最爱最爱的先生。

喉结随着轻颤的声带滚动,他问:“没了口琴,就用这草做的方片吹响吧——钟离先生,可以再和我合奏一次《送别》吗?”

是相遇时他和他合奏的曲子;阴阳两隔前最后一次回望,在离别时还是想有始有终地为他们自己奏响这曲《送别》。

寒风滚着古道的沙尘,枯草的根系在土壤里绵延。浊酒饮入愁肠,离歌惊扰寒梦。钟离朝自己无声点头,清了好几下嗓子,又轻轻咳了两声,沉着声音应自己:“好。”

他朝钟离弯起眼笑了,转身朝向卡车的方向,把草叠成的方片含在嘴里,背对着自己的朋友和爱人,一步一步,颤着气息吹响滚瓜烂熟的伴奏,迈向前方与寒风融为一体的冷冰冰的货车,迈向永远刻骨铭心的生死契阔。

钟离的声音如期响起,悠长的伴奏和低沉的唱腔还是一如既往的默契。晦暗的蓝色眼睛里,眼泪终于止不住——先是走一步落两滴,之后变成四滴。再后来,绵绵泪珠连成线,滑动、滴落,最后永远埋藏在铭刻着他们情书的土壤之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钟离和着达达利亚用草叶吹出的伴奏唱啊,声音在萧瑟的寒风中飘得好远,飘到1965的礼堂,飘到回骑着“飞鸽”的少年达达利亚被歌声濡湿的耳朵里。司机停止催促,咔哒一下熄了车灯;指导员坐在货仓里点燃一支红双喜的香烟,红色的火点在达达利亚蒙着层水雾的眼前闪动。模糊的视线中他似乎看见七年前那间陈旧的礼堂,看见钟离的歌声在礼堂里埋下的异乡草种,延绵的草根在草甸土下蔓延交错,织成的大网永远埋藏在祁连山南麓和青海湖北岸的土层之下。

钟离最后的尾音咬得很长,直到气息耗尽才依依不舍渐渐散去;达达利亚的伴奏在离车五六米的地方也伴着最后一个减弱的长音消融于呼啸的寒风。他狠狠擦去斑驳的泪痕,慢慢往前踱去一步。

钟离站在土坡上,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唤他:“阁下。”

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他又往前慢慢地、不舍地迈出两步,离车门只有一米远了。

钟离的声音陡然响上几分,被冷风挟着撞过来,撞进缝了太阳花的破旧棉服,撞进达达利亚单薄的胸腔,撞疼了那颗搏动着的年轻心脏。他难得这般急促,大声喊他的名字:“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吸了吸鼻子,依然没回头。决绝果断地往前迈上一步,迈到冷冰冰的铁皮货箱里,直到背着手把门关上,他后知后觉地转回去,却再也望不见他的先生了。只有一扇被漆刷成军绿色的铁皮箱门沉默地立在眼前,无怨无悔吸收高原秋末肆虐的寒意。

寒风中的沙石拍打货箱,发出吵闹烦人的叮叮咣咣声。外头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货车发动机轰鸣,轮胎在脚下碾着冻土往前滚。他往前走上几步,腿脚一软,“哐”一声靠在货箱冰冷的铁皮上,脱力般慢慢跪坐下去。

“他叫你,你为什么不回头。”指导员擦着根洋火,点燃一截蜡烛,在货箱底滴上几滴蜡油,趁着蜡油凝固前把蜡烛摁进去,那截蜡烛就稳稳站住了,橙黄色的火光在狭小的货仓里虚弱无力地摇曳。

“……我怕。”

达达利亚轻轻说。

他鼻翼翕动,靠着铁皮把身子蜷缩起来,从左胸内衬的口袋里拿出结婚证,看了几眼,把刚才用草叠成的方片夹在烟壳做的结婚证里,又小心翼翼装了回去,脑袋无力地耷拉在胳膊间。指导员递上一块手帕,他把手帕铺在掌心里,双眼闭紧了把脸埋进去,颤抖着微笑,声音却哽得断断续续。不知是说与指导员,还是说与自己听,他用嘶哑的气音在喉头里苦涩地说。

“我怕,我刚把他哄好了,走之前再回头望他,他看了我,就舍不得我走了。”

“我怕两年以后,我在那边吃了枪子儿,他在这里放不下我,就……跟着我去了。”

“我怕,他跟着我去了,就不能活着出去……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啦……”

——

指导员带着达达利亚颠簸到塔河的时候,才知道塔河已经不叫塔河口了。在他出去的这十多年里,先是改成塔河镇,后来又改了叫塔河区。前年甚至还建起个塔河站,火车来来往往,他自顾自地立在站台上感慨道:“物是人非啊——”。

“小毛子,明天就得把你送去监狱那边了。”指导员抽着烟带达达利亚走出火车站,行色匆匆的人望着达达利亚棉服上用红漆写着的“反革命”三个字纷纷侧目。指导员叹了口气,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叫达达利亚把他的旧棉服脱下来,又把自己的棉服覆在达达利亚身上,说,先穿这个吧。

他一边抱着达达利亚的旧棉服望着他系扣子,一边深深吸进一口烟。烟草化开的白烟吐进冷风里,他眼底里写着不忍和难过,侧过身去轻轻摇头。

“对不住,小毛子,这次我保不住你啦……上头给这边打了信过来,明天要不把你带过去,我在这边不好交差,也领不到差事……我家姑娘大概和你一般大,家里还有老婆等我呐!”

他弹掉烟头上的烟灰,闷着头说:“先和我回一趟家吧,我拿点钱,下午带你去集市上,买身新衣服,洗干净身子,顺道带你见见我家姑娘。我姑娘可漂亮哩,小时候学习又好,现在怕参加工作啦!”

达达利亚系好扣子,他还是提防着达达利亚会逃跑,便从腰兜里掏出一副生了锈的铁手铐,把自己和达达利亚拴好了。气氛微妙起来,他们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走了约莫一公里多,停在一栋混凝土砌成的灰扑扑的小楼前。

他抬头望见三楼晾着的一条碎花裙子,皱纹在老脸上纵横出欣喜的笑,指着那条裙子给达达利亚看,幸福地说:“肯定是我家囡囡的裙子。”

然后他脚步加快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台阶上爬,气喘吁吁爬到三楼贴着对联的门前,手止不住颤抖,激动地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

一个女人打开门,望着指导员和他身后的达达利亚,眼神里满是疑惑。

指导员的笑僵在脸上,尴尬地伸出手摸鼻头:“您是……?”

女人声音尖锐而困惑:“该我问你吧?你来我家找谁?”

“啊?可是十四年前,这里是我家……”

“哎哟哟,这我可不清楚。我家五年前搬进来的,现在这里是我家了。”

“看来我家人搬走了。好吧,谢谢您,真是对不起。”

“嗯,没事,你慢走。”

女人迅速拉过门,哐一声重重关上了。指导员在门口愣愣站了好久,刚才还昂着的脑袋低下去了,背过身,佝偻着身子,带着达达利亚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挪。

挪到一楼的时候撞上一个拎着菜篮子的老太。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小张?你从西北回来啦!”

“诶,是王大妈啊——对对对,我回来了……诶,问您个事儿,我媳妇凤儿是不是带着我姑娘搬走了?”

“凤儿她们……那么大事儿,你怎么不知道呐?没人寄信告诉你?”

“没……没有啊,到底怎么回事?”

“你家小荷,读高中那会儿不参加红卫兵,不去闹革命,看不下去老师被批斗,站出来替她老师说话,结果和她妈一起被打成反革命,被……被他们学校红卫兵革命小组的组长,那个眼睛大大的韩百娟,抄家批斗,最后活生生打死啦!”

“死啦?”

“死啦!”

王大妈说完,把菜篮子放在脚边难过地抹眼泪,长叹一口气:“没人敢上去替他们收尸,韩百娟他们那群小畜生,就把你家那娘俩的尸骨扔进呼玛河里冲走啦……你家小荷……读书也好,做人也好,是个好孩子啊……”

王大妈拎起菜篮子,怜悯地望一眼愣在原地的男人,磕磕巴巴半天,憋出一句“节哀”,慢慢踩着楼梯上去了。被西北的风沙锤炼了十四年的男人佝偻着腰,背对着达达利亚,颤抖着肩膀一下子跌在墙上倚着,过了好半天,突然崩溃地大吼一声,把达达利亚吓得一个哆嗦;然后吼声止住了,男人吸了十四年烟尘的沙哑嗓门里,一下一下,呜咽出凄凉悲哀的哭声。

他带着达达利亚从灰扑扑的楼里退出来,把手铐解开了扔进垃圾堆里,一言不发地把手揣兜里闷头往前走。走过百货公司也没折进去买衣服,拐了个弯走进巷子里。达达利亚不说话,踩着他的步伐跟着他。走到百货公司后头人少的地方,他回过头,浑浊的眼睛瞪着达达利亚:“还跟着我干嘛?”

达达利亚被问得怔住了,和指导员大眼瞪小眼:“你不是要把我交出去交差吗?”

指导员声音还带着哭腔:“家都没了,我还交差干啥?小毛子,滚吧。”

达达利亚问:“我能滚去哪?”

指导员吸溜一下鼻子,没好气地说:“随便你去哪。”

达达利亚想了想:“也行,我滚回刚察县,回去找人。”

指导员额头上暴着青筋骂他:“嗨,你这小毛子神经病吧?老子放你条生路,你倒好,忙着回去找死?”

骂完了又垂着头挥挥手:“算了算了,你也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一会儿再说吧。你先跟着我,我去看看我媳妇和我姑娘。”

走到呼玛河岸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一老一少坐在河边的滩涂上,望着夕阳把水面染成绚烂的橙红色,上面还浮动着些粼粼金光。指导员抖出烟盒里仅剩的两根烟,点燃了往达达利亚嘴里不由分说地塞一支。

“我不抽烟。”达达利亚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抬着。

“那就学着抽。”指导员吐出一口烟雾,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望得出神。

达达利亚学着指导员的样子抽进一口烟,被呛得捂着胸口猛咳。指导员瞥了他一眼,说:“算了,学不来就别学了,含嘴里叼着也行。”

“我之前一直在想,我姑娘那么乖,怎么会是反革命呢?”他深深吸进一口烟,眼角被天光照得红朗朗。然后他伸出手,把烟灰弹在草地上,叹出一口浊气,摇摇头,自嘲般苦笑着说:“后来我想通了,这是报应啊,我自找的。只是可怜了我姑娘和媳妇,她们是无辜的。有罪的人,是我。”

“我前些年在甘肃打死了两个犯人。也是年轻人,二十来岁,往外逃嘛,被我们逮回去往死里打。结果下手重了,真给人打死了。我当时怕啊,都说苍天有眼,一命还一命,血债要血偿。我就怕苍天望见我杀了人,哪天叫我去偿命了。”

“后来去了青海,你俩逃跑那次也被逮回来。我望着你们,先想到我家姑娘:你那么年轻,和我姑娘差不多大,丢了性命,太可惜了。然后我又想起我打死那两个年轻人,我就不忍心了,我想,那么年轻的两个人,横竖也得救下来……我不能再犯错了,就当是赎罪,赎之前打死两个年轻人的罪。”

指导员说到这处,吐着烟闷咳两声,又难过地叹气,接着往下讲:“结果还是要一命抵一命,苍天看不上我这条杀人犯的贱命。把我媳妇和姑娘的命要去了,她们是给我抵罪死的。该死的人,是我。我就想……如今这个世道,他们大张旗鼓地杀人,振振有词说这个该死,那个该死的……但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还会这样说吗?”

“可能到时候他们会意识到以前误杀了好人,和我一样,会忏悔,会道歉。但忏悔道歉都是轻飘飘的,死掉的人是他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吃了那么多年饭,那么重一条命,活生生的没了。他们忏悔的时候,那些死掉的命已经烂在地底下,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在明明该活下去的年龄,被人杀了,被这狗日的世道杀了。”

“冤死的人怎么办呢?就算世道好起来,死掉的人也活不过来了。然后就有人一边愧疚一边替自己开脱说,有人就是命不好,冤死是他们的宿命,就像以前的我一样……如今发展那么快,以前用的牛车马车,现在都造了汽车火车。汽车跑得快,火车跑得快,世道变得也快。”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惆怅地望着一言不发的达达利亚,自顾自地说。

“比如我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苏联好啊,好就好在有坦克飞机,好就好在要在建设上帮助我们;后来过了十年,我去西北之前,大家又说,苏联坏啊,坏就坏在有坦克飞机,坏就坏在要在军事上控制我们……我也跟着大家说,苏联好啊,苏联坏啊;但事实上,苏联是个啥样,我也不知道。”

他把烟头摁在草地上,捻了几下。太阳完全掉下去了,星星开始映在水面上熠熠生辉。他用浑浊苍老的眼睛望着达达利亚,缓缓开口。

“小毛子,我们逃吧,逃过黑龙江去。你带我去看看,在这个世道里他们说的一下好一下坏的地方,到底是个啥样。”

——

第二天一早,指导员带着达达利亚买了客运车票,从塔河到开库康,两百多里地。检票的时候他们排在人群最后头,达达利亚穿着张指导员的棉服晃晃悠悠昏昏欲睡,张指导员拿着张地图,抱着达达利亚在垦荒营地的那件旧棉服,一边在地图上比划一边听前面排队的人议论。

“那边主持批斗会的女同志是谁?怪漂亮的。”

“害,她啊,大名鼎鼎的韩百娟呗。”

韩百娟。

指导员听到这名字时眼睛睁大了,是带头打死他妻女的人的名字。浑浊的眼珠子边蜿蜒出些红血丝来,他猛然抬头,望见一个姑娘拿着喇叭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央,搭了个台子,在上面呜哩哇啦愤慨地讲些什么。

人群还在慢慢往前移,马上就要开车了,检票员已经站在眼前。他把达达利亚摇醒,地图和兜里不剩几分钱的钱包,还有旧棉服左胸内衬口袋里的结婚证,被他一股脑地塞进达达利亚怀里。他望着发懵的年轻人慈祥地笑,伸出手揉他橙色的头发。

“到了开库康,往北走,望见很宽的江是黑龙江,有樵夫偷偷渡船,你把所有钱给他,应该就能过去了。”

“然后你过了那条江,就到苏联了。小毛子,你还年轻,生命那么长。在这边世道没变之前,不要回来。好好活着,记住了吗?”

“你……”达达利亚迷蒙地揉揉眼看过去,望见指导员朝自己苦涩地笑。检票员在两张票上打了孔,司机在上面催促:“磨叽啥?快上来,时间超了!”

张指导员突然伸出手,力气大得惊人,把达达利亚用力往前一推,推到车上,朝司机吼:“我不走了,快关门,开车!”

司机被吓一跳,嘀咕了声“神经病”,迅速按下关门的按钮。门关上了,车子发动机轰鸣,慢慢开始起步。达达利亚愣愣跌坐在门边,隔着窗子,他望见指导员抬手扬起那件写了“反革命”的旧棉服往身上一披,背上是钟离缝上去的太阳花。他抄起地上的棍子,朝远处人声鼎沸的演讲台上冲了去,一棍子砸在人群中间那个举着大喇叭的姑娘的后脑勺上。

姑娘应声倒地,人群围上去,指导员佝偻的身影很快被埋没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愤怒的叫骂裹挟着惨叫传过来,达达利亚转身急切地请求司机:“停车,开门……”

但没人听他的话,车子越来越快,他敲打着玻璃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耳边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小了。远远望见那边人群中央飞溅起一滩血,有人大声吼:“韩百娟已经没气啦!老杂种大动脉破啦!两个死人,晦气,快走快走!”

人群迅速散开,在客车拐弯之前,达达利亚终于看清那两个在红色地毯上直挺挺倒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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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外边还是那么混乱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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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指导,谢谢你!:sob::sob::sob:都是可怜人啊:sob::sob::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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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点开新的更新,收获新的崩溃
谢谢张指导员……下辈子一定要和家人好好的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泣不成声
老师一直在刀我的边缘反复徘徊一定要收住刀啊啊啊 :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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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sob::sob::sob::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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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啊啊啊啊啊啊 :ku: 我真的张指导啊啊啊啊啊为什么 :ku:明明所有人都在努力活下去的,鸭梨好不容易过好点了结果……哇啊啊啊啊:ku: (哭到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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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指导谢谢你,这个时期…真的太混乱了现在只求老师笔下留情我给老师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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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指导……这个时期真的太混乱,看到鸭能活了好不容易高兴点张指导就为报仇而死了……老师总是在刀和不刀之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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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达达利亚揣着那张烟壳子折成的结婚证,再次从苏联回到刚察县,已经是1980年的事了。

他在七九年夏天从一个在莫斯科红场写生的中国画家嘴里得知,大革命早在三年前结束;但由于国际形势依然严峻,复杂繁琐的程序一路办下来,直到次年四月他才获得作为散客前往中国的批准,坐着K3次列车一路向南。六天五夜,跨过蒙古,途径二连,最终抵达北京。

他在北京站附近歇息了一天,第三天一早换了身衣服,又从北京站出发往西宁去了。在西宁站才知道,刚察县去年也建起个火车站,刚通车不久。于是又在西宁买了票,马不停蹄往沙柳河镇赶。

刚察站离青海湖不远,下了火车归心似箭地提着行李箱往外走的时候,达达利亚却突然停下脚步迷茫了:接下来去哪里找他的先生呢——回垦荒营地吗?那里恐怕早就已经荒废了;还是在镇子上问一问吗?暂且不说钟离还在不在这里,沙柳河镇不算小,也不知道要问到什么时候。他苦恼地拎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门口挠头,突然听见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迟疑着喊了一声:

“……小毛子?”

——

文科生领着达达利亚到饭店吃牦牛肉。八年前留着的马尾剪短了,乱麻麻的短发随意抓成个三七分,鼻梁上架了个细框眼镜,望着倒是一副有知识的模样;以前总是脏乎乎的脸如今洗得干净,似乎还沾上抹高原红。他咕嘟咽下一口酒,兴奋地哇哇乱叫,叫得饭店里其他人朝这边频频侧目。

“小毛子,你还活着!我们之前都以为你74年就在大兴安岭吃‘花生米’啦!”

“说来话长……不过吃花生米是什么意思?”

“就是挨枪子儿啊!快说说,怎么活下来的?”

“你先说,我家钟离先生去哪了?”

“哎呀,钟老师啊,四年前第一批平反名单里就有他,然后跟着大部队坐车回沈阳啦!活得好好的呢,甭担心,明天就给你买票回去找他,肯定找得到。你快说,怎么从大兴安岭逃掉的?”

达达利亚松了口气,接着把1972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去,包括张指导员妻女的惨案,河边的谈话,以及最后张指导员义无反顾的赴死。文科生听得鼻子酸,红着眼眶感慨道:“张指导员,哎,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他真的是个好人……”

“对了,你也说说,你怎么不跟着大部队回去?”

“我啊……”文科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之前送我书那个女知青,知道吧……平反之前我和她偷偷摸摸好上了,平反之后觉得吧,这个地方需要我们知识分子去改造它。毛主席说过,‘工作就是斗争’,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现在该叫她媳妇儿,反正我们就决定在这儿继续斗争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觉得应该先提升这里孩子们的知识水平,就先去小学当老师;结果省委下来的人瞧了我写的文章,把我调去文化局当了个局长,去年我还主持着在我们局里整了个书房……”

“那……医生呢?也回沈阳了?”达达利亚想起另一位老朋友。

“没有。”文科生咬着下嘴唇摇摇头,“医生他……也留在这儿。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他。”

之后文科生埋着头没有再讲话,随便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坐着椅子上等达达利亚也吃饱了,红着眼眶说了声:“走吧。”

出了饭店,他们沉默着往北走,走了二十八里地,走到垦荒营地荒废的旧址前。又走过营地南边那片如今遍地杂草的枯死的苞谷地,从四个营地中间横穿过去,走过营地北边同样枯死的青稞地,一直走到地平线那头望不见营地的地方。

当年埋葬了实科生的地方如今长出一片十分鲜嫩的野草,神气地立在满地有气无力垂着的低矮草地中间。茂盛的那一平草地前立着一块石板,歪歪扭扭竖着刻了一列字。

“孙培文与李光年之墓”。

“他是在73年的时候死的。”文科生蹲下去,就像十三年前埋葬实科生那天一样,肩膀瑟索着,在春风中轻轻颤抖。“你走之后第二年开始开‘万人大会’,年底的时候一个管教干部的媳妇害了伤寒。狱医说治不了,有人就说,四等营押着个沈阳的高级外科医生嘛;孙医生就被他们带去了。但那女人当时已经病入膏肓了,孙医生没日没夜给她治,最后还是没保住。”

“我们都以为这件事过去了,谁知月底开那次‘万人大会’,那管教干部一口咬定是孙医生成心给他媳妇治死的。说医生是出于不可告人的‘阶级目的’,是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然后就把医生推上去,砰一声,喂他脑袋上吃进颗‘花生米’。”

“后来79年所有人都平反回去了,我去荒废掉的一等营砖房里打着手电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当时的名册。以前只晓得他们的编号,不知道名字,对了名册才知道,医生是‘孙培文’,和我在火车上扯什么“光年”那个实科生就叫‘李光年’……县里的石匠不会刻汉语的碑,也听不懂我讲话。我就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借了刻刀给他们弄了个碑。”

——

达达利亚在文科生家借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告别了文科生和他媳妇,登上了去西宁的火车;又从西宁往东边去。火车颠簸,眼前的景象从白色天光下的草漠沙漠土漠渐渐变成星夜笼罩的白桦林松林和城镇。他裹着衣服睡着了,睁眼时,磅礴的浑河映入眼帘,他恍惚着想起他的17岁,他的22岁——1965年6月的尾巴,他载着钟离沿浑河,蹬着单车吹晚风。车子骑得飞快,钟离靠在他脊背上,听着他心跳的拍子唱《四季歌》。

火车缓慢进站,稳稳停在沈阳——自己阔别十四年的沈阳,和爱人相遇的沈阳。

下午的时候去了趟以前的沈阳育才完小,发现已经改名了,现在弄起五四学制,改成个“东北育才学校”。

他站在校门口,再也听不见合唱团的歌声。这时有个背着吉他包、梳着双马尾的年轻姑娘一蹦一跳往外走,望见达达利亚时,眼睛睁大了,试探着喊:“达达利亚哥哥?”

“你是……”达达利亚觉得眼前的姑娘很眼熟,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胡桃啊!”她背着吉他窜到自己眼前,见了鬼似的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怔怔地说:“怎么回事,前几年钟老师不是说你……去世了吗?”

“钟离先生?”达达利亚激动起来了,手紧紧握着胡桃的肩膀,急切地问:“他……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胡桃还是没从望着达达利亚“死而复生”的震惊中脱身,犹豫着指了指街对面的教师小区最外头的混凝土房子,邀请道:“我现在在学校当音乐老师,就住在那栋楼上……去我家坐坐吧,我们慢慢说。”

——

胡桃看着达达利亚喝下半杯茶,终于后知后觉地确定过来在自己眼前这位真真切切是个大活人,松了口气。达达利亚被茶烫到舌头,嘶嘶地吸了两口气,又问:“钟离先生……现在在哪?”

“别急,你先听我说。”胡桃坐在达达利亚对面的椅子上,回忆道:“钟老师回来,是76年的事了。我当时还在沈音上大学,下了课突然望见他站在家属院里,望着栋楼发呆。”

“我爸当时和我说过很多犯人平反回乡的事,也没怎么吃惊,上去喊他,钟离老师。他转头也望见了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着说,是阿桃啊,长那么大了。我见了恩师自然开心,把他邀去家里做客了。我爸那时候在北京开会,我妈看见钟离老师回来了也激动,拿了些钱和各种购物票塞给他,还让他在房屋分配下来之前暂住在我家。”

“不过没住几天,他就走了。”

“走了?”达达利亚眨眨眼,似乎脑子没太转过来,问:“走去哪?”

胡桃摇摇头,红着眼睛说:“那天下午他收拾了行李,把我叫到浑河边坐着聊天。就是那次,他和我说,达达利亚哥哥去世了;他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你们在青海的时候谈了恋爱,但没等到你们一起出狱,1972年的时候,你为了救他失手杀了人,被判死刑,1974年沉湎于大兴安岭。”

“然后他一边流眼泪一边笑,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释然,递给我个黑色的小盒子,说是十年前原本打算送你的礼物,现在回来,终于买到了,可是想送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说:‘既然达达利亚已经不在了,你给他收着吧,阿桃。我要走啦,替我们把这件礼物和回忆一起,留在沈阳,留在浑河边’。我问他要去哪,他望着对面的草地发了会儿呆,轻轻和我说,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

她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呆愣的男人,深深吸进一口气。

“……他刚离开不久,我爸就从北京开会回来了。我问他,哪里是安稳地方,哪里有安稳日子;我爸那天很开心,揉揉我的脑袋,快活地告诉我,以后咱们全中国啊,哪里都是安稳地方,哪里都可以过安稳日子……”

“既然你还活着,那……他送给你的礼物,你拿走吧。”胡桃弯腰,从桌子下面的箱子里取出一个保存得很好的黑色小盒子,轻轻推到达达利亚眼前。

达达利亚接过小盒子,放在掌心里温柔地抚摸,哽着问:“全中国,有多大?”

胡桃闭着眼想了会儿:“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中国那么大,我该上哪去找你啊……我的先生。”

他苦笑着打开盒子,一把漂亮的黑色碳钢演奏口琴,泛着温润凉爽的金属光泽,静静躺在精致的绒布里。

口琴中间是两个金色的大字:“国光”;右下角的地方,有人用清秀的仿宋体镌刻下四个小字,字里涂了层金色的漆。

祁南海北。

祁南山南麓,青海湖北岸。

他们在那里不顾一切地相爱,他们在那里相见无期地别离。

达达利亚终于忍不住,晦暗的蓝色眼睛里摇摇欲坠的汪洋难以抑制地溢出来,大滴大滴划过不再年轻如故的脸颊,滴落在黑色的碳钢琴身上。胡桃手忙脚乱地递过手帕,语无伦次望着掉眼泪的男人问:“诶……你怎么啦?”

“我把我的先生弄丢了。”

达达利亚喉头滚动,把盒子合上,双手交叠,紧紧抱住黑色的小盒子,那是拥抱爱人的姿势。男人的声音颤抖而沙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往上提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笑,然而只是徒劳;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却止不住呜咽的鼻音,眼泪掉得更急。眼睛里的汪洋泄洪了,无论如何牵动肌肉都全然止不住。

他颤着声音,叹息般呢喃。

“我再也找不到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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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达达利亚没有回苏联,而是原路返回折去刚察县。文科生帮他在刚察县的小学谋了个教师职位,同时教三个年级的数学和全校的音乐。

说是全校,其实只有三十来号学生,还有一大半不会说汉语。达达利亚学东西快,学藏语的速度惊得文科生都咂舌:“确实是聪明,记性也好,学那么快。我现在都不会说藏语呢……”

分下来的房子在文科生家楼上,时常和老朋友走动倒是没有那么孤独。回来刚察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在莫斯科的家已经散了,他在沈阳思考去处时想,与其孤身一人呆在偌大的城市,倒不如回小县城找他的朋友,以后也有人互相照应。

而且他和钟离跌跌撞撞组成的家,那间小土屋,也在那里。

春节的时候被文科生拉去楼下一起热闹,文科生的媳妇煮了饺子,文科生咬开瓶青稞酒的盖子,给达达利亚炫耀民政局领的正宗的小红本。

“喏,我和我媳妇的结婚证。”文科生得意洋洋地晃着手里的小红本,问:“好看吧!”

“好看。”达达利亚从怀里掏出有些陈旧了的那张红双喜烟壳,翻开来望着泛黄内页上钟离写的仿宋体,勾起嘴唇笑:“但还是我这张最好看。”

“诶哟,你啊……”文科生凑过去看看,赞同道:“不过钟老师写字确实好看,比打印出来的还好看。”

“你也该走出去了吧。”他看着达达利亚把红色的烟壳子折起来装口袋里,小心翼翼地问,“总这么一个人抱着回忆过日子,也不是个事儿……你说你,三十老几的人了,条件也不差。诶,就我们文化局,好几个漂亮小姑娘打听你呢,改天给你介绍介绍……”

达达利亚轻轻摇头:“不找了。”

“为啥?”文科生不理解。

“和我家先生拜了堂,其他人……就不找了。”

“哎呀,算了,随便你。”文科生也无奈,抬着清澈的瓶装互助青稞酒闷下去一大口,给达达利亚丢了支烟。

“我不会抽烟。”达达利亚望着手里的烟发愣。

“不会就学呗,三十多岁哪个男人不抽烟啊。”文科生擦着根洋火,给达达利亚点上烟,教他说:“慢慢来嘛,刚开始就先别过肺,也别过鼻腔,在嘴里绕一圈吐出来……”

达达利亚听着文科生的话,含了口烟在嘴里,灰蒙蒙的烟雾被呼吸不小心呛进嗓管,火辣辣呛得嗓子发疼。他又想起给钟离买药回来那次,水喝光了,沙暴肆虐,黄沙堵着嗓子堵着肺,比香烟燎喉管疼上几十上百倍。

他张嘴吐气,淡灰色的烟子吐进空气里,慢慢消散成透明的一股烟草味。胸腔被呛得发疼,从肺泡一直疼到心里。

吞吐间,烟头发白的余烬一点一点往下落,烟头的火点一遍一遍,暗淡下去又烧红起来。

一如他燃烧在荒原里的青春,一如他熄灭在回忆里的余生。

吃过饺子,三个人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谈天,文科生谈到七九年在文化局设立的书房,就说到前些天在书房里翻到的一本书。

“嘿,小毛子,我看了那书才知道,那实科生说得对啊——”文科生喝了一大口酒,红着脸兴奋地嚷嚷:“你猜怎么着?那书上写,一光年大概有九点四五兆公里那么远,九点四五兆公里,就是十九兆里地——十九兆里地啊!咱地球从南极到北极也就两万多公里,也就是四万里地,连一光年的零头都不到……那本书上还说,宇宙几亿光年——天呐!实科生说得不错,果然这光年才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文科生还在畅快地滔滔不绝讲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达达利亚握着半瓶酒愣在原地。

他突然明白,这世间最远的距离——有人说是天涯海角也好,有人说是几亿光年也罢——其实是没有个标准答案的。

于他们,无非是,他以为他在多年前就已经在大兴安岭的土地上死去,而他知道他在自己寻不到的地方孤身一人地苟且活着。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提着半瓶没喝完的酒,起身,拉开门出去。文科生望着他走下楼,站在楼上喊他:“毛子,你去哪?”

“我回家!”他转过身朝文科生大声答道。

“你有病吧大冷天跑楼底下?你家在我家楼上!”

“拿你半瓶青稞酒——”他答非所问地大笑两声,快活地挥了挥手里的酒,转身朝北边大步跑去。

往北二十八里是刚察县垦荒营地的旧址。穿过苞谷杆和青稞的遗骸,越过高矮砖房林立的营地,跨到地平线那头的墓碑前。他抱着半瓶冰冷的青稞酒坐下去,声音低低的和墓碑说话。

“现在都喝的瓶装酒,再也没见过你用偷来的青稞在水壶里酿的浊酒了。”达达利亚摇晃着酒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但还是你酿那个好喝,毕竟是我的喜酒。”

“来,走一个。”

他用玻璃酒瓶轻轻碰了一下粗糙的石碑。玻璃和石头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荡开在空气里,荡出百转千回的余音,被寒风吹得慢慢散去。达达利亚闭着眼睛想,这是老朋友干杯的声音。

“知道你最馋酒,这种瓶装青稞酒你肯定没喝过,给你喝几口,解解馋。”他仰起头将玻璃瓶里的酒液往嘴里灌去几大口,剩下的在墓碑后头泼洒出来,流进被冻得硬邦邦的土壤里。空了的酒瓶靠在石碑边上,达达利亚站起身,转过去,长长叹一口气。

“……最后祝你在那边一切安好吧。”

往回走,路过之前钟离给他写情书的土坡时,他恍惚地跪下去,垂下眸子,用唇角亲吻了一下这块不朽的土地。

草种一定已经随着长风播撒到世界各地了吧,他想。带着那封长长的情书,带着钟离那句“我爱你”,镌刻在这世间每一寸土地上。

他坚定不移地如此相信。

再朝前走,走到四等营的平房,他在最末尾的平房那拐了个弯,往以前土房子的方向去了。他要回家,他要去找他和钟离以前的家。砖房依旧牢固,然而走到之前盖着土屋的地方,只剩一片荒芜的废墟。

土砖终究还是没扛得住日晒雨淋,风化让它们脆弱下去,也许是在一场暴雨中坍塌了,坍塌成它们被压成土砖造成房子之前的样子,坍塌成一滩软趴趴的泥。泥被风干成土,又被冷气冻得梆硬。

胡桃她爸说得不错,如今确实是个安稳的好世道,安稳到连连泥土都回家了。

达达利亚这么想着,坐在归家的土堆上,从口袋里勾出爱人留给自己那把黑色的碳钢口琴,横着架在嘴边。先是吹了《四季歌》的伴奏,又接着往下吹《弥渡山歌》的伴奏,之后是《东方红》的伴奏。

吹出来的都是伴奏,却再也没有低沉的声音和着伴奏在他耳边唱歌。

每吹一首,都是一段冗长的回忆。浑河边的晚风,荒原里的逃亡,土房子里的婚礼,还有两个人坐在土坡上悄悄开的“文艺汇演”。《东方红》的最后一个音吹出去,音符在此停歇。

他不想接着吹《送别》了。

这首歌承载了太多,从他们的相遇到父亲的离去,从祁南海北的相爱到天各一方的别离。一首歌贯穿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七年岁月,贯穿了他倾尽一生去描摹的全部爱意。钟离不在耳边用低沉的声音唱李叔同写的词,伴奏便撑不起这首歌最大的意义。

口琴和唇齿分离,他把口琴用衣角擦干净,小心翼翼收起来。这时倒是出现了幻觉,他似乎听见钟离的声音在他耳边隐隐约约清唱,唱他们的长亭外古道边,唱草漠夏天的芳草碧连天。他听着耳边幻想出来的清唱,依稀怀着渺茫希望想,下次吹这曲伴奏,是等到他和他相聚那天——无论迎来那天的时候,他们变成什么样子,变得多么苍老,甚至可能都已不在人世间——他唱歌,他吹琴,相聚的爱人要完完整整把这首歌再演奏一遍。

他滚动着喉结,想象他们的相遇,在扬着沙尘的北风里轻轻唤爱人的名字。

“钟离……”

钟离,终离。

终是雁断鱼沉,鸾分凤离。

然后他闭上眼,就像他和钟离表白那天一样,一个人玩起了猜字游戏,用右手的食指在左手心上写字。

先是写了自己没猜出来的“石”字,比比划划写了几十遍,终于发现那一撇的长短是可以感知出来,然后和“右”字分别开的。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满意地笑了,接着往下写钟离的名字,又写自己用小把戏猜出来的自己的名字。

两个名字写熟了,他开始练习自己没能猜出来的那四个字,在手心上一遍又一遍,学着钟离的力道写,“我也爱你”。

寒风呼啸着吹过来,脸被冻僵了,手掌心却是温热的。酥痒的感觉伴随简单的表白铭刻进手心里,顺着血管朝绿洲伏流般搏动的心脏流去。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十年前自己没猜出来的四个字。

写了数不清多少遍,直到写到他确信——确信如果时光倒流回到那天,钟离再在他手上写这四个字时,他一定可以感受出来,然后和他说……

算了。

他像是真的望见了那副光景一样,自顾自在萧瑟的寒风里幸福地微笑出来。

感受出来之后,他想,最好还是和钟离撒一个小小的谎,和十年前一样,朝他摇摇头,说,没猜出来。

那四个字,他还是想听钟离亲口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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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sob::sob::sob:怎么就结束了:sob::sob::sob:两个人会再次相遇的吧:sob::sob::sob:会吧啊啊啊:sob::sob::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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