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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伸手拦住结伴从饭堂里往外走的医生和文科生,说,你们跟我来一下,去个人少的地方,说点事儿。
医生打着哈欠骂他:“你个小王八蛋有啥事不能现在说,偏要找地方?老子今天快他妈的累死了!小毛子,小祖宗,我俩无冤无仇,你放过我,让我早点回去睡个觉行不行?”
文科生则是眼睛里闪着光问:“怎么,毛子,是不是今天逮着啥吃的了?”
达达利亚摇摇头,不由分说地一手扯一个人的袖子往营地南边的土坡去了。文科生失落地喊肚子饿,医生一边朝地上呸呸呸地吐口水一边龇牙咧嘴乱骂一气。达达利亚也不吭声,就拽着两个人往前走,走到土坡边上,钟离早早吃完饭,已经站在那等他们了。
“有屁快放,你俩搞些啥幺蛾子?”医生抱着手摆出一副臭脸。钟离充满歉意地朝医生点了个头,琥珀色的目光投向达达利亚:“你说。”
“行吧,那我说了啊。”他爬上土坡,俯瞰站在平地上的三个人,不好意思地挠脑袋,宣布道:“我和钟离,嗯,我们俩,处了快两年对象。两个月前下雪那会儿,寻思着差不多该结个婚,
拜个天地,走个过场。就是想请你们二位来当我们的见证人……”
话还没说完,下面两个局外人齐齐惊叫起来。文科生悲愤地嚎了一嗓子:“哎哟我去!你们怎么喜欢男人?有病啊?”
医生也同时悲愤地嚎了一嗓子:“妈了个巴子,你俩才谈不到两年?老子还以为咱仨在沈阳蹲牛棚那会儿你俩小王八犊子就早他妈是一对儿了!”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7月30号吃过晚饭,就在我俩土房子里。直说,你俩来不来吧?”达达利亚被这俩人截然相反的态度整不会了,干脆把手抱起来直截了当地发问。
文科生一副吃了蛆的样子,脸色发绿,连连摇手往后退:“不不不……不来不来,恶不恶心啊?”
孙医生则是大手一挥,方才被达达利亚硬拉来时的不悦似乎瞬间烟消云散,上前两步拍拍钟离的肩,爽朗地笑着答应:“来啊,肯定来。你俩小兔崽子,老子可是看着长了四年,好不容易捱到大喜的日子,谁他妈不来谁孙子!”
“你才孙子!”文科生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涨着张红脸反驳道。
孙医生鄙夷地睨了文科生一眼:“我呸!咱东北爷们儿最讲求的就是义气,小毛子给你逮那么多肉吃,你他娘都不去人家婚礼上热闹热闹,还屁话一堆,什么鸟人,真是丢咱东北人的脸!”
文科生咬着牙,瞪一眼孙医生又瞪一眼达达利亚,嘟囔着什么逃一般地转身跑了。医生望着文科生的背影,不屑地咧嘴冷笑,嘴里嚼着刻薄话:“小窝囊废,什么玩意儿……”
“算了算了,别骂了,消消气。”达达利亚从土坡上小跑下去拍医生的脊背,“你能来我们就很高兴了。”
“你俩,开开心心结婚就行,这事儿也别放心上啊。”孙医生在达达利亚脑袋上毫不客气的重重薅了一把,橙色的头发都被薅得乱哄哄的。他哈哈大笑着冲达达利亚说:“嘿,等你们结婚那天,老子可得给你们整点新婚礼物……”
离七月三十号还有四天,土屋里的两人已经开始局促不安地准备起来。钟离在储衣服的铺尾挑挑拣拣,终于在一小堆旧衣衫裤子里选出两套望上去新一些的。两套旧衣裳翻来覆去又洗了两道,晾干后收回屋,问达达利亚:“干净了吗?”
达达利亚正是今天第三次用洗得拧不出一点脏水的旧抹布擦席子。他抬头望着那两套衣裳,抹一把头上的汗,笑着回答:“干净。”
“真的?”钟离看看那衣服的领口,感觉还是有洗不掉的汗渍。
“真的啊。”达达利亚低下头,继续抄着旧毛巾和擦到反光的竹席搏斗,卖力践行“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的真理去了。
晚上灭了蜡烛睡觉,达达利亚黏糊糊地转过身打算去亲钟离的嘴角。只望见钟离还是颇为担忧地皱着眉,见达达利亚转过身来,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洗干净了?”
“干净,干净,比那些干部学生的衣服还干净。”达达利亚笑着揽住钟离,用手指卷起一绺他散下来的长发拨弄,笑得三分无奈七分开心。他在钟离的唇角亲了两口,又在那人天生泛了红色的眼角亲一口,刚想去吻他耳髻时,他听见一阵很小的呼噜声。
低头一看,黑发的先生累得靠在自己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眼睡着了。达达利亚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累得不行,昏昏沉沉地抱着怀里的人。身子似乎一下子轻飘飘地往下飘去了,上眼皮黏着下眼睑,他歪过头靠在枕头上,也迅速睡进梦里。
达达利亚觉得,等着结婚的每秒钟都好慢啊,但四天似乎又过得很快。他和钟离吃了饭回屋里,打了井水用毛巾洗身子。白天劳作的脏污被湿毛巾褪下来了,他们换了钟离洗过两道的干净衣服坐在铺边。达达利亚局促不安地到处看,就是不敢看钟离那边;钟离也难得地紧张了,呼吸变得都小心翼翼起来。
“哐”的一声,医生右手推开铁质合页生了锈的旧木门,左手拎了个军用水壶站在门口。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把门关上以后还不忘扒拉一下门锁,扣严实了,把手里的水壶往他俩铺上一扔,四处打量小小的土房子。
“哟,破是破了点儿,也不挡风,但收拾得还蛮干净。”医生颇有些讶异地夸赞道,“比我们那十人一间的鬼地方干净多啦!妈的,那破地儿,要么有人把臭袜子塞你口缸里,要么有人摸黑用你擦脸巾刷他鞋子上的泥,要么有人他奶奶的一个月不想着洗个头擦个身子,脑壳上的虱子养得比苍蝇还大,在头发上都蹦蹦跳跳了,那味道熏的老子天灵盖都开个洞……”
钟离身子抖了一下,心底里暗自为自己三年前选择和达达利亚挤在一起的决策感到庆幸无比。医生的话题迅速转到了“你俩怎么好上的”,达达利亚支支吾吾地回忆往事。这时,门外响起很轻微的敲门声。
“谁啊?”医生突然警觉起来,冲门外喊了一声。
“开门,是我。”贴着门传进来的声音很熟悉,文文弱弱的。听到来人不是生人,医生松了口气,随后笑骂一句:“小王八蛋……”。达达利亚坐在铺上,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扑哧一声,凑到门边问:“你不是不来吗?”
“你们到底开不开门啊,不开门我走啦!”文科生的声音显然有些不争气地恼羞成怒了,达达利亚赶紧扒开锁拉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把文科生招呼进来。门锁又被小心翼翼地扒上,四个人挤在小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你来干啥啊?”医生也憋着笑挖苦文科生,“怎么,不想当我孙子?”
“滚蛋!”文科生在医生肩膀上用力锤了一下,表情春风得意地拍拍胸脯:“我,暂且自封在民政局上任一天,今天来给我俩兄弟结婚做个主持,顺便扯两张结婚证!”
医生斜着小眼睛瞅他:“嘿,你还民政局?就你这窝囊废……”
“胡扯,我才不是窝囊废。”文科生又骄傲地拍了拍胸脯,下手力道重了点,反倒把自己拍得一阵猛咳。钟离赶紧给他顺了几下脊背。他喘匀了气,盯着房间里的其他三个人,自豪无比地说:“我可是讲义气的东北爷们儿!”
“成,你今天到这儿,算是爷们儿了一回。”医生终于松了他倔强刁钻的口,伸出只手和文科生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哎,算了算了,今天我是啥不重要……两位新人,准备好了吧?”文科生突然想起来今天是谁的主场了,于是拍拍手,看达达利亚点了头,又看钟离点了头,站直了腰板宣布道:“那现在,二位的婚礼正式开始了啊!”
说罢,他从左边的裤兜里摸出一支钢笔揣手里,又从右边的裤兜摸出两张裁得方方正正一般大小的硬纸片,郑重其事摆在铺边放蜡烛的小桌上。
“先写一下结婚证。”他煞有介事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达达利亚和同样惊讶的钟离,面露得意之色。医生骂了个脏字,把那硬纸片夺去手里仔细看,不仅朝上的那面白白净净,朝下的那面竟然是印刷出来的喜气洋洋的红色塑纸封底,而且还各印着一个描了黄边的“囍”字,颇为正式,颇为喜庆。
“这鬼地方找个写字的纸和笔都费劲儿,你小子哪找来的这玩意儿?”医生望着手里精致的长方形硬纸片难得睁大了平日里总半眯着的小眼睛,文科生老母鸡护崽似的一把夺回医生手里攥着的硬纸片,洋洋自得地抚一下脑袋后面养长了的头发回答道:“想不到吧,笔是我当时自己带来的,至于这个结婚证的纸嘛……一等营那边干部抽红双喜剩了堆烟盒子,我晚上溜过去悄悄捡了两个回来。兄弟结婚,咱总得给人家扯个证不是?正规肯定不正规,图个好看嘛,倒还是可以。”
“何止好看,这是特别非常相当好看。”达达利亚望着桌子上即将属于自己的“结婚证”,兴奋地夸赞道。
“对了,你们肯定都不知道结婚证怎么写。”文科生又抚摸着自己脑后长长的马尾,问钟离:“是我帮你们写,还是我念着你们写?”
“不必烦劳。你念着,我亲自写吧。”钟离伸手取过那两张纸片和那支钢笔,抬起头冲文科生和善地笑。“想不到你还会写结婚证。”
文科生更骄傲了,头又往上扬,几乎要用鼻孔看人。他嘿嘿地笑着说:“我以前去民政局看过一次,就记下来了。喏,抬头这儿,写仨字:结婚证。”
钟离认认真真用标准的仿宋体在文科生指着的地方写字,和那日在雪地上写的情书一般漂亮。那医生凑过来称赞道:“好字,油印出来似的。”
“然后下面,分上下两行,写小一点,写你俩的名字,性别,年龄。男的在上,女的在下……”说到这处,文科生顿了一下,疑惑地挠头问:“诶,你俩都是男的,谁在上边儿?”
钟离不说话,在上头那行整整齐齐地写“达达利亚,男,23岁”;又在下头写了“钟离,男,27岁”。写完后他抬起头,犹豫着问:“是这样吗?”
医生在旁边望着这两行字讳莫如深地笑,文科生则是愣了几秒钟呆呆地点了下头说:“啊,对……再在两行名字后面居中的高度写:‘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不对,等等,你俩这也不合法啊?”
医生不耐烦地踹他一脚:“别整得好像在烟壳子上自制结婚证合法一样,该咋写就咋写,废话那么多干啥?”
“行,行。接着往下写啊:‘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最后这边的右下角,对,就是这个地方,写日期,1970年7月30日。”
钟离按着文科生背下来的结婚证认认真真写好一张,又在另一张硬纸片上誊抄了一遍。两张写着整齐仿宋体的“结婚证”摆在他们眼前,达达利亚刚伸手迫不及待地想去拿,就被文科生把他手轻轻拍掉。
“急啥,还要盖公章呢。不然可不生效啊。”文科生摇晃着脑袋,还真有些民政局办事人员的样子了。达达利亚偏过头瞠目结舌:“你……还把章整来了?”
“……对哦,我没章。”文科生愣了一下,表情一凝,突然泄了气般意识过来。
钟离坐在他对面安慰道:“有印泥也行,我们按手指印,就当公章了……”
文科生沮丧着摇摇头:“印泥也没有。”
医生一边瞪着文科生看一边骂骂咧咧“印泥印章都没有你刚扫什么兴呢”,钟离在一边摩挲着下巴想了几秒,抬起头,文雅地笑着说:“没事,也能盖的。”
“怎么盖?”文科生不再沮丧了,医生也不再骂骂咧咧了。达达利亚湛蓝色的目光投过来,三个人眨眨眼看钟离怎么“盖章”。只见他把左手食指的指肚犹豫着放在牙前,冷不丁咬破了,殷红的血洇洇地从伤口里往外渗。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便把淌着血的食指摁在两张结婚证右下角写的日期上,于是白纸黑字上有了一抹鲜艳的红色,艳得漂亮,艳得刺目。
“你干什么?”达达利亚这才回过神来,低声惊呼着牵过钟离的手仔仔细细看他的伤口,心疼得又吹又揉,带着不忍和责备的声音问:“疼吗?”
钟离倒是对手上冒着血的牙印不以为意:“还好,小伤。阁下把手摊开了,趁着我血还在流,我分你一点‘印泥’,省得你也淌血。”
达达利亚盯着钟离琥珀色的眼睛,伸手去触他的脸:“结婚啊,那么重要的事,你都不怕疼,我淌点血也没什么。”说罢也把手指咬破了,在钟离手指印旁边盖上自己的两个手指印。两个人的指印几乎腻歪地连在一起,在纸上暧昧地依偎着,两张结婚证上恩恩爱爱的两对指纹,颇有永生永世不分离的意味。
“好!”文科生竖起拇指,此时此刻正露着激动快活的表情,和前几天土坡前那个落荒而逃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他清清嗓子,开始了“临时民政局就职人员”的最后几个流程——对新婚情侣进行“思想行为教育”。
“咳咳,达达利亚同志,钟离同志。现在我谨代表刚察垦荒营地临时民政局,向你们提出以下要求。”
“首先,革命夫夫在新婚之夜,要先团结,后紧张,本着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原则……尤其是你——”医生听到中间几句的时候已经捂着嘴在拼命憋笑了,文科生掀开眼皮子看了听得一头雾水的达达利亚一眼,又看了脸色有些发红的钟离一眼,按着之前从民政局听来的话接着往下说:“达达利亚同志,在一开始时,要特别注意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关心和爱护钟离同志……”
达达利亚这时终于意识到这文科生在胡诌些什么了,轰地一下,脸和钟离一样泛起浅浅的红色,毫不客气地瞪了那文科生一大眼。小情侣羞得面红耳赤,医生笑得人仰马翻,文科生念得一本正经。
“同时还需要谨记,革命夫夫每一次不宜将运动深入持久地进行下去,以免影响休息。要保持充分的睡眠,以便第二天能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到火热的革命工作中去……”
“行了行了……”医生笑得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搭在文科生的肩上,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喊停。“看你把小情侣念得,羞成这样……哈哈哈,果然还是年轻,年轻好啊!”
“我念什么啦?”文科生显然只是照本宣科地学,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说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一眼手搭在自己身上笑到喘不过气的医生,又看一眼坐在铺上捂着脸的小两口,纳闷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剩下几段就不背了,你俩自己拿出革命觉悟,自己参悟参悟啊!我记得接下来还得唱歌,在民政局结婚,领证前夫妻要合唱革命歌曲的。诶对,听干部他们说,今年四月咱国家自主研制的‘东方红卫星’在酒泉成功飞天了,那么特殊的一年,你们结婚,不如就唱《东方红》……你俩都会吧?”
钟离点头,达达利亚摇头。文科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达达利亚:“《东方红》啊,全国人民都会唱的歌,你不会?”
“我只听过几次那首歌的曲,词的话,我真不会。”达达利亚无奈地摊开手。钟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拿下墙上挂着那件绣了太阳花的棉服,手伸进口袋里搅两下,掏出一把金属的口琴来。他把口琴递到达达利亚手里,达达利亚摩挲着手心里泛着金属凉意的口琴,心领神会地冲钟离笑了。他抬起手腕,把漂亮的德意志口琴横过来架在嘴边。
一阵恢弘壮阔的短音从小小的乐器里倾泻而出,随后跟上钟离沉稳的唱腔。东方红,太阳升,低沉的男声和高昂的琴声碰撞,撞出1949天安门的大典,撞出1964罗布泊的蘑菇云,撞出1970酒泉升空的卫星。医生的笑收敛下去,不可思议地望着配合默契的一对天作之合;文科生听得呆了,嘴巴半张着,眼睛也瞪大了,顺着音乐的节拍不由自主晃脑袋。
“这……太好听了,震撼,鄙人才疏学浅,只想得到这两个字——震撼!简直就是一场两个人的音乐会啊!配合得那么默契,你俩,你俩简直是……天生一对!”曲毕后,文科生抹掉眼角的眼泪,激动到脸都涨红了,叽里呱啦滔滔不绝说着夸赞的话。医生则是干瞪着眼睛在装满了人体结构和医学知识的脑袋里想了半天,最后只是竖着大拇指爆出一句:“妈的,那么牛逼,我操。”
“我可以拿结婚证了吗?”达达利亚兴冲冲地望着那两个硬纸片对折成的红本本,眼睛笑得弯起来。文科生从震撼中勉强脱身,双手持着两张“结婚证”,郑重宣布:“那么在此,我谨代表刚察垦荒营地临时民政局宣布,达达利亚同志和钟离同志,正式喜结连理!”
说罢将两本结婚证双手奉上。钟离把结婚证小心翼翼压在枕头下,达达利亚则是举着那硬纸片翻来覆去地看,看到医生拎过他的军用水壶起身说“民政局扯来证了,家属不得跟着主持下婚礼”时,才依依不舍地把钟离亲手写的红色结婚证和自己的德意志口琴一起,装进棉服靠近心脏的左胸内衬口袋里。
“首先呢,为了庆祝二位结婚,我准备了喜酒和喜糖。这酒可不多啦,钟老师先来,走一个——传着喝,每个人整上一小口。”医生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粮食和酒的香味从军绿色的铁皮水壶里溢出来。钟离挑了挑眉,难得露出惊讶的神情。
“医生是……哪弄的酒?”
“嘿,每天垦荒回来路过北边青稞地都薅一小把青稞装回来,自己酿的。虽然有些浊,但这可是实打实的粮食酒。”医生眯着小眼睛笑,笑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他伸手把水壶递给钟离,自夸道:“我生物和化学学得可好哩!”
钟离低下头把酒液倒进盖子里。酒里浮着些着浊尘,兴许是粮食的碎渣,或是大漠里头的沙壤。他喝下一口,酒的味道清冽,没有浓厚的酱香,在舌根灼起的辣意顺着食管烧到胸腔,烧去心脏。装酒的水壶被传给达达利亚,他也学着钟离把酒液倒进盖子里,眨巴着蓝色的眼睛看这有些浑的酒,看了一会儿。
“钟离先生,《送别》里唱的浊酒,就是这种吗?”他将盖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水壶被文科生夺去了,他扭头望着自己的爱人,语气里含着笑快活地问。
“是啊。”钟离回味着嘴里酒酿的香气,也含着笑问回去:“好喝吗?”
“好喝。”趁着医生和文科生为最后一口酒争得不可开交,达达利亚伏过身去悄悄舔掉钟离挂在嘴角的酒液,年轻的脸在这荒漠上露出开心到不顾一切的笑。他接着说:“这是我们的喜酒,是全天下最好喝的酒。”
“就像你一样,钟离先生。”他在钟离的耳边呢喃:“你是我爱的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小情侣咬着耳朵说什么呢?”文科生成功夺得最后一口酒的归属权,咕嘟一声咽下去后一转头,望见粘在一起腻乎乎的这一对儿,调笑着问。
医生夺过自己的水壶舔壶口挂着的酒液,看着惊慌失措忙着坐起来的小情侣也笑了。“嘿,他俩当时在沈阳的牛棚里也腻腻歪歪卿卿我我,晚上睡觉都挤一块儿咬着耳朵说悄悄话……老子当时还以为他们已经谈上了呢!这就叫什么,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吃喜糖!”
文科生听到“糖”这个字口水都掉地板上了,只见医生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东西,放在点蜡烛的小桌板上摊开。青色的粮食粒从指缝里漏出来,手掌拿开,桌板上铺着一小把还没脱壳的青稞。
文科生愣在原地,脸上的狂喜还僵着。表情慢慢收敛回去,他望望桌子上的青稞粒,又望望医生的脸,声音里一半不悦一半难以置信:“你管这个叫喜糖?”
“嗨,这可不就是糖嘛!”医生笑眯眯地望着尚在发懵的达达利亚和文科生,钟离倒是平静,心领神会地低声笑了两声。
“青稞是粮食啊!你干活干傻了?”文科生撑着脑袋生闷气。
医生摇头晃脑地解释道:“你知道粮食里是什么吗?是淀粉。这个青稞啊,你给它嚼成浆,含在嘴里,多含一会儿呢,你的口水就会把它变成一种糖,叫葡萄糖。那个时候,粮食里没有粮食香了,全是丝丝的甜味……”
“所以说,这个青稞嚼细了含在嘴里,会变成糖?还是葡萄味的?”文科生惊讶地望过来。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医生懒得再解释,干脆剥了一颗青稞粒,塞进文科生嘴里,总算堵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嘴。文科生不说话了,闭着眼,只顾细细研磨嘴里的青稞粒。
“拜堂之前呢,我以两位新郎官亲友的名义,发表一点祝词。”医生站在三人前头,把旧衣服上的纽扣扣紧实了,认认真真开始说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准备四天的“祝词”。
“我是在66年那会儿认识的钟老师和小毛子。我们仨还有小毛子的爹关在一间牛棚里,当时小毛子十八九岁,总爱笑,比现在矮一点点,老和钟老师咬着耳朵讲悄悄话。小孩嘛,睡觉不安分,我就和他爹靠在墙上望着这小毛子睡着睡着,咕噜一下就滚钟老师身边,钟老师呢也不知道是不是醒着的,伸出只手揽着他,俩年轻人就这么在牛棚里抱着睡。”
达达利亚全然不记得这一段,但细想也是,毕竟自己都是睡着了的。钟离勾起嘴角,微笑着回应那医生说:“嗯,我是醒着的。”
医生接着往下说:“我和小毛子的爹就望着这俩年轻人笑,我说,这俩小孩关系真好啊。小毛子的爹说,他俩一起唱歌也好听,我儿子的口琴和钟老师的嗓音简直是天作之合。吹口琴的和唱歌的,虽然现在苦了点,但遇到彼此,也算是缘分了。小毛子,你知道吗,我和你爹当时还以为你俩已经谈上了呢……”
钟离听到这,白净的脸上又晕开一抹淡淡的红色,达达利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确认了一遍:“我父亲?”
“对啊,你爹当时还找我讨教过,钟老师包过饺子来和你们一起过年,你俩是不是谈上了;我当时就笑了,没谈恋爱怎么会在一起过年啊?这俩小子肯定谈啦!你爹也笑,望着你俩腻在一块儿的样子,说也确实像谈了,还说你放假那会儿一得空就骑着车去找钟老师,我说,害,热恋着呢!然后你爹又说,钟老师好啊,温温柔柔一个小伙子,生得也标志,知识也渊博,挑不出毛病。和我儿子互相照应着,有个伴。我儿子实在幸运,那么好的年龄,找到个那么好的对象。”
又拿出造反派的口吻假装严肃地训斥:“所以,你告诉我你们当时没谈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你俩,赶紧向革命群众老老实实坦白你们的恋爱过程!不然咱今天就不走,陪到你们开口为止!”
文科生嘴里还忙着嚼青稞,腾不出嘴巴说话,闭着嘴朝对面坐着的小情侣猛点头。
钟离用手摸着下巴:“嗯……应该是我先喜欢上他的吧……”
然后一直不大说话的先生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讲他们的初遇,讲他们的合奏,讲他们极寒冬日在被褥里组成的“家”。又讲他们临时起意的逃亡,讲他们漏洞百出的互相包庇,最后讲到禁闭室的黑夜,达达利亚在他手心上写的那三个字,我爱你。
一口气讲完三年的故事,文科生坐在地板上一边嚼青稞一边默不作声地抹眼泪,医生回味般闭着眼咂嘴,感叹道:“伟大,这种爱情,太伟大了……你俩他娘的一定要幸福啊!”
这场伟大爱情当事人之一的达达利亚则是一声不吭地抱着膝盖坐在自己身边,似乎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钟离用自己的肩膀轻轻蹭他的肩膀,小声唤了几声阁下,才叫他从痛苦又美丽的回忆里脱身出来。达达利亚抬起头,冲对面听故事的两个人笑:“谢谢啊,当然要幸福的。先生和我说,拜了天地,从今往后这辈子就捆在一起了。”
“成,现在就拜堂。”医生睁开眼,又揉揉有些湿润的眼睛,慢慢站起身来。钟离牵着达达利亚的手也站起来,两人在低矮的铺上站定。医生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拖长了尾音。
“一拜天地——”
他们合起手,眼睛闭上了,齐齐转身朝向窗户的方向。第一拜,献给祁连以南、大湖以北的广阔天地,献给青稞苞谷地和野草绵延横生的亘古大漠,献给远处沙海里伏流缓慢草木茂盛的稀疏绿洲,献给鹫鸟振翅苍苍茫茫的高原天空。
“二拜高堂——”
他们一起转向东边献上一拜,又一起转向南边献上一拜。第二拜,献给东北牛棚里那个最后一次饱含爱意听完儿子演奏的血泊里的父亲,献给西南山脉土壤里那个把所有粮食甚至观音土都让给子女的伟大的母亲,献给他们永远怀念但已然失去的曾经的家。朝东边拜的时候,钟离跟着达达利亚小声呢喃了一句:“父亲。”;拜向南边时,达达利亚也跟着钟离在喉咙里唤他的家人:“母亲,妹妹。”
“夫妻对拜——”
达达利亚向左转,钟离朝右转,两个人面对面合着手。第三拜,他们朝着爱人深深弯下腰去。不献浪漫风月,不献翠绿草木,只献给贫瘠里顽强滋长出来的炙烈爱意,只献给漏风土屋里伴着彼此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只献给所谓缘分赋予他们那个唯一的、永远拴在一起的,最爱最爱的爱人。
时间似乎停止了,甜蜜中的苦涩在达达利亚心里温和地晕开,晕成年轻人说与客死他乡的父亲的一段悄悄话。
“父亲,我和钟离真的在一起了。”眼睛依然是闭着的,一片漆黑中他似乎看见一道小小的光,像纯黑夜晚里的北极星,柔和地、明亮地,在他的黑暗里闪耀着。
他在心底和父亲小声说:“我和他还有结婚证,也有快快乐乐的婚礼。我这辈子,真的就只要他一个啦!您不要担心,就和他照顾我一样,我会永远坚定地好好照顾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父亲啊父亲,若您的灵魂能听见的话,请保佑我们……保佑我们一辈子平平安安吧。就和他写的情书一样,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就足够了。”
“只要是和他,一起白头到老,就足够了。”
大概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直起身来。睁开眼睛,对上那双闪着金色光芒的琥珀色瞳孔。钟离冲自己淡淡地笑,难得主动问他:“要不要接吻。”
“嗯?”达达利亚怀疑自己听错了。就连医生都讶异地望着钟离,磕磕绊绊地问:“额,那我们需不需要,回避下?”
钟离轻轻摇头,和医生说:“不必。”又笑着转过头,问眼前的年轻人:“我说,达达利亚阁下。都正式结婚了,也拜过堂了,那么好的日子,你要不要来和我接吻?”
达达利亚大脑空白了好一稍才意识过来,嘴角上扬,朝钟离那边挪了几步:“自然是要的。”
腰被托住了,阴影盖在脸上。达达利亚搂着钟离,两片有些干裂的唇瓣覆在一起,沾染上粘腻的湿气。呼吸急促起来,大脑似乎缺氧了,钟离缓慢闭上眼睛,手攀上年轻人的脊背紧紧抱在一起。胸膛在深吻中紧贴着,他又用自己的胸膛触到达达利亚胸膛深处,那颗年轻有力的心脏淌出的一阵阵伏流搏动般的震颤。
夜幕安静了。田野里的鸟叫虫鸣,审讯室的叫苦不迭,礼堂里的欢声笑语慢慢褪去,就像一片静谧的远海。他只听见年轻人每分钟75下的“噗通,噗通”的心跳,那是鲸跃出海面溅起巨大浪花的声音。他睁眼,和海蓝色的眼睛对视。达达利亚很少在自己面前淌眼泪,蓝色的眼睛里此刻难得地沁出一层水雾。他似乎像才意识过来一样,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婚领证了啊,还喝了喜酒拜过天地——真真切切地,不是在梦里。他是他的钟离,他是他的达达利亚。并且从今以后,永远都是。
他用力回吻自己的爱人,直到大脑昏昏沉沉地叫他去吸点氧气。两瓣唇分开了,他替自己的小男朋友擦眼角的水珠。鸟啊虫啊风啊人啊的声音一齐涌上来,把绿洲里的爱人拉回荒漠的监牢土屋里。
这时,好久没说话的文科生在角落里恍若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地惊叫一声:
“啊!医生说得对!这青稞嚼着嚼着,还真有一丝丝葡萄的甜味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