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祁南海北 (已完结)

历史向,《伏流》的未公开,大概两天一章开始放送出来。

希望大家喜欢。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我想象我们的相遇,在一场隆重的死亡背面。”

——选自廖伟棠《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春盏》)

01

苏联音乐家带着他大儿子出现在沈阳音乐学院时,正值中苏交恶的第七个年头。

音乐家受邀从莫斯科的音乐学院离职前往沈阳音乐学院担任教授,携着去年刚从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的儿子到此求学。一老一少两人扛进异乡的所有家当,是一台咖啡色的手风琴,一只塞满了衣物行李的木箱子,一幅父亲以前一位中国爱徒送的齐白石的画,和几乎有半米高的手抄乐谱。

1965年开春来得格外晚,三月初的雨夹雪濡湿了十七岁青年的毛呢大衣,育才学校的歌声濡湿了一顶微曲橙发下为音乐而生的耳朵。

达达利亚听见这歌声打了个车铃儿,一下把自行车的刹车捏得死紧。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嘎吱一声停住,被草草上锁半倚着围墙。他攥紧大衣口袋里的口琴,往育才学校那座淌出歌声的礼堂去了。

达达利亚的父亲是个精通十二种高雅洋乐器的人物。音乐家父亲的修长手指弹得一手好风琴,这一直是这位五旬老人自豪的资本。在父亲的指挥棍和节拍器下,达达利亚的童年充斥着枯燥的钢琴、手风琴和小提琴,充斥着文学和科学,还充斥着中英法三门外语。童年生活乏味到痛苦,他苦中作乐地夜夜爬上莫斯科郊外的土坡上,一呼一吸,把十岁那年生日从舅妈那得来的一把德意志HOHNER牌口琴吹得炉火纯青。

音乐家父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的鼻息,他一向是对这种不正经玩意儿不屑一顾的。在音乐家眼里,真正的乐器是钢琴、风琴和提琴,是古典吉他、马林巴和竖琴,甚至是中国的古琴、琵琶和箫。相比而言,口琴这类一文不值的小东西,不过是和卡祖笛、口哨一样不入流的玩具罢了——融不进交响乐也上不得台面。

但毕竟是儿子喜欢的。只要不登台丢人现眼,就随他去吧。

礼堂里乌压压的是合唱团小孩们攒动着的脑瓜儿,白花花的是合唱团新下发的白衬衣演出服,脆生生的是童声清亮稚嫩的唱腔。几曲毕后,达达利亚听得入迷了。音乐世家的长子熏陶受得多,哪怕站在台前的小领唱还没开口,他也能靠着前奏迅速摸出些这首歌的门道来。他小心翼翼从口袋里勾出刚上过油的德意志口琴凑到唇边,悄声即兴伴奏起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领唱女孩儿的声音像小鸟一样从喉头飞出来,清亮的声音干净得像东北长白山融下来的冰凉泉水,像门檐外寒气中泼洒着的茫茫雨雾。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口琴声伴着大合唱和谐融洽地响起,来得突然却并不突兀。有三四个耳朵尖的小孩一边唱一边四处瞟着寻口琴声的源头,更多的孩子则是丝毫没有注意到伴奏中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如同这声音自然而然地存在于先前的每一次排练中一样。

“……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拥护又欢迎!”

最后一句唱毕,达达利亚视线以外的地方突然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看来今天,我们合唱团多了一位客人呢。”

隐在达达利亚视觉触及不到的地方,似乎是方才说话那人带头鼓起掌来。掌声迅速蔓延,在礼堂里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一样响成一片。下一刻,礼堂大门被向内拉开,一个身着深色棉袄和灰色衬衫的漂亮男子站在门边,一绺长发束在脑后。男人左手拉着礼堂的金属门把儿,右手揣在厚实的深色袄子的口袋里,琥珀色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

“刚才的口琴,是阁下吹的么?”

身后孩童们的掌声渐弱,男人才不急不慢地开口。达达利亚掌心间沁出一层薄汗,为突如其来被人发现自己自作主张的即兴伴奏而颇为窘迫。

他把口琴揣回衣兜,朝男人和孩子们尴尬地露出一个不算灿烂的笑脸。

“抱歉,太好听了,情不自禁就……”

“不必紧张,阁下。我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嗓音里细微的气泡颗粒浮过寒气和濛濛的冷雾冰雨,浮到达达利亚的心坎儿上,再噼啪一下炸出一朵朵轻盈的小浪花。琥珀色的眼睛挂着盈盈笑意望着自己,温润如玉却又带些浑然天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叫苏联年轻人一眼望去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他低低地笑着,目光下移停留在达达利亚装着口琴的毛呢大衣口袋上。达达利亚局促地就着寒风咳了两声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时,他听见男人含笑的声音。

“这首歌伴奏定了,是用鼓和号演奏的。倒是下一首的伴奏形式今年一直没敲定——口琴的声音似乎和那首歌蛮搭。阁下若不介意,能否请您试试为下一首歌伴奏呢?”男人声音一顿,接着补充道:“时间也宽裕,那歌六月底毕业典礼上才唱的。往年都用的竹笛作伴奏,不过今年学校唯一吹竹笛的先生到北大荒去了。至于口琴效果如何,我想应该不会比竹笛差。”

“况且,阁下的口琴是真的吹得很好听。”琥珀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男人真情实意地夸赞道。

先前的不安瞬间消去大半,被父亲冷眼相待的“不正经爱好”在此处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赏识。达达利亚心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后竟有几分无端的骄傲了。父亲那句“这东西上不得台面”的叮嘱被十七岁的傲气和叛逆抛诸脑后,过热的大脑冷却下来时,自己已抬着口琴和男人站在乌压压的一群学生面前。

“我先清唱一遍,阁下可听好了。”

男人呷了一口红梅牌保温壶里的热茶,清清嗓子。

接下来,达达利亚听到了让他整个余生都难以忘记的一曲清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歌曲《送别》,创作时间1915年。作词李叔同,作曲约翰·庞德·奥威特。

低沉如晨钟的音色下是释然如远海的惆怅,凄凉若霜雪的哀叹中掩着望前程美景的隐约希望。长亭古道,芳草晨昏。男人尾音略带若有若无的颤声叹息,如伊凡·蒲宁般多情,又如米哈伊尔·谢德林般通透。

男人曲毕,达达利亚脑中立刻谱出伴奏的雏形。他把口琴举到唇边,朝男人那边眨了几下眼睛作为示意。悠扬的口琴声从唇间倾泻而出,缓缓流进空气,流进三十二双耳朵里。离着唱曲还有三拍时,他数着拍子朝男人那边上下晃起脑袋。

三,二,一。

无需语言交流,男人的歌声如期响起,和口琴伴奏默契地共舞、融合,又化开在空气里。男人用布鞋点地打节拍,气息一如刚才的平稳清晰。挤在一块儿的孩童们个个瞪大了眼,凝住呼吸,仿若是聆谛神明的谕旨,倾听苍古流传的天籁。

清脆的口琴和微微沙哑的唱腔,描摹出孤落的长亭和扬尘的古道。音符在陈旧的礼堂里埋下异乡的草种,肆意生长出无际的萋萋芳草,联通千里外荒原之上的阴翳天空。悲怆寂寥歌声下透亮跃变着的口琴声,亦如绮丽飞鸿的大漠中也倨傲生长着亘古不死的胡杨和诗意栖居的绿洲。

先是人声遗憾不舍地随着最后一个长音虚化在结尾,口琴伴奏吹出散落着的几个尾音后也戛然停了声响。礼堂安静了几秒,随后有学生带头鼓起掌来。大浪滔天般滚滚席卷整个礼堂的掌声把两个年轻男人淹没在其中,久久不曾止息。

“听上去似乎都不用改了,您的即兴作曲确实非常优秀。”男人笑吟吟地望向自己,朝这边伸出右手。“阁下,所以……可以请您为这首歌担任口琴伴奏吗?”

达达利亚盯着那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白皙的手,恍惚地怔了半晌,才如大梦初醒般后知后觉地用左手脱下右手上的黑色手套,上前三步试探着握住男人的手。

他勾起唇角朝男人轻点两下头,声音朝气蓬勃得像夏天澎湃的热浪:“柴可夫斯基音乐附中毕业,现沈阳音乐学院新生,达达利亚。”

“沈阳育才完小合唱团临时指导员,语文教师,钟离。”

拥有琥珀色眼瞳的英俊男人笑起来,如此介绍着自己。

—tbc—

286 个赞

本子里看过了!没想到这里可以看见!

6 个赞

哥,你等着我给你写长长的repo呜呜呜呜心里好多话呜呜呜呜

3 个赞

蹲蹲,谢谢大大写的神仙文

1 个赞

我超鱼哥!!蹲

5 个赞

本子里看过一遍了,大半夜我鬼哭狼嚎看完,看到番外又瞬间破防,俄中我永远的痛 :ku:

7 个赞

02

1965年自行车尚未普及,若是小一点的城镇,一个镇子也未必能凑得出五辆。“飞鸽”是音乐学院作为挖角条件配给达达利亚父亲的。但分的房子就在沈音校内,音乐家不大用得上自行车,于是达达利亚便顺理成章地从他父亲那得到了“飞鸽”的车钥匙。每天醒来等不及刷牙洗脸,反倒是先提着桶清水出去把他的爱车擦得镫亮。待到无课的时段,他就在校园里皇帝上朝般大摇大摆地踩着踏板飞驰,车后跑着十来个“忠臣”,一个二个盯着苏联青年崭新的自行车,口水都几乎流下来。

达达利亚并非什么小气的人。他兜风兜得累了,便提着水壶从座椅上跃下去,招呼着围在自己周围的同学们爬上“飞鸽”换着玩儿。

成为了沈阳育才合唱团的口琴伴奏后,达达利亚休息日便不再从早到晚地四处兜风了。平日在音乐学院学习弹琴和作曲,到了周日便起个大早蹬着他的“飞鸽”朝沈阳育才那边去了。十六里地,骑得快些要二十分钟,慢些要三十五分钟。

伴奏是早就谱好的——无非就是在那日的即兴编曲上改了几个音符又加了点润色,把最后散落着的尾音改成凄凄一道长音罢了。达达利亚口琴吹得极为娴熟,几乎不必怎么练便记熟了成谱,铜片在气流中震动的声音洒落在礼堂里,流畅又舒扬。

这首歌的领唱是个四年级的小姑娘,统计局胡秘书长家的二女儿,名叫胡桃。女孩儿未发育成熟的声音亮堂尖锐,鲜灵水润,脆嫩得像烟台的红苹果,像金川的甜雪梨。

“好听,是块唱歌的料。”达达利亚一边吹伴奏一边三心二意地想,“但还是没有钟离唱得有味道。”

孩童的声音清澈空明,唱不出大漠的苍茫也唱不出孤烟的悲壮。凄凉之感是有的,但凄得稚气又晦涩。达达利亚心里是一直盼着再和钟离演奏一次的,可随着衣装从袄子变成薄衫,时间从三月初滴答到六月底,直至演出前夕,钟离都没再与自己像初见那天一样完整地共同示范过这首歌。

日历又撕去一页,停在1965年6月29日,沈阳育才完小毕业典礼正式演出的日子。沈阳育才气派名头大,沈阳市的干部子弟基本都在这就读。毕业典礼热热闹闹请来三大排嘉宾,从市长到教育局长,单拎一个出来都是沈阳市乃至整个东北三省有头有脸的人物。

钟离在后台给达达利亚系好领口的蝴蝶领结,达达利亚又认真郑重地给口琴新上了道油。毕业生和嘉宾们已经到齐了,观众席人头攒动,像他刚到沈阳时在车站旁早市上看见的大锅煮饺子。

钟离朝他笑笑:“紧张吗?”

达达利亚摇摇头。他十二岁那年就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演奏过钢琴,赫鲁晓夫同志当时就坐在离表演席不超过二十米的地方听少年弹穆索尔斯基的《沉思》。当众表演更是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从小到大进行着的。

然而登台当堂演奏这“上不得台面”的口琴,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名叫胡桃的小领唱跑过来拉拉自己的袖子,小声急促地嘀咕一句:“要上台了,达达利亚哥哥快准备好。”

在中国是这样的,小孩子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一律以哥哥姐姐相称。不是客套的“先生女士”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同志”——达达利亚喜欢这种随和的称呼,里头尽是家长里短的亲昵。

他踩到穿着整齐白衬衫学生们排成的长队尾巴尖上,听见一幕之隔的表演台上报幕员拖着长音的腔调。

“……接下来有请完小合唱团带来的演出,《送别》。”

灯光打向合唱的队伍,他朝钟离挥挥手随着身前的孩童们登台。不知何时修建的木台子已经有些老化了,踩上去木板间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他在表演台右手边站定,转身,一如之前的所有演出一样,首先扫视一圈观众。

然后,他在观众席里扫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嘉宾席第二排右侧第三个座位,坐着他的音乐家父亲。

音乐家父亲这时也看见了他,看见了他手里的口琴,笑意凝固在脸上又迅速冰冷下去,脸瞬间黑得像他身上穿着的黑色礼服。达达利亚大脑终于反应过来,身体登时一个激灵。眼前开始天旋地转,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无力;浑浑噩噩间满脑子都是两个字:“完了。”

观众席的掌声消散开,学生们齐刷刷地望向本该开始前奏的异乡哥哥。达达利亚只觉得手上的口琴重若千钧,怎么也举不起来。

他听到了轻微的掌声。

他偏过头朝掌声出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钟离站在后台,右手指根轻柔地敲击左手手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是带着笑的,他朝自己做了个口型。

达达利亚看懂了,他在说:别怕,我在。

心中的阴霾刹那消去大半,他闭上眼举起手中的口琴。眼前完全漆黑下去,再也望不见踵踵人影和父亲的表情。礼堂里嘈杂的声音被隐去了,他只听到自己在一片寂寥中吹奏的音符流散进自己的耳朵,又柔和细腻地化开在耳膜上。

小领唱带着凄清的清脆高音也加了进来。眼前的黑暗中依稀浮现出扬沙的长亭古道,浮现出壮阔的芳草连天。排练了无数遍的伴奏已然形成肌肉记忆,大脑完全放空了,手腕和嘴唇却不需要大脑驱控,淌出来的乐章一如既往的和谐美妙。

最后一个长音消散,他缓缓睁开眼,光亮和周遭的环境声在一声尖锐的耳鸣后才如潮水般开始涌现。

毕业生在座位上哭成一片,嘉宾们的掌声一潮接着一潮。他在喧闹的哭声和掌声中瞟向嘉宾席第二排右侧第三个座位,原本坐在那的父亲不知何时不见了,只留下一块刺目的空荡。

心里好像装着个细口白瓷花瓶,在如巨浪滚滚袭来的掌声中被冷冰冰的小铁锤敲了一下。咔嚓一声,碎出条缝。

匆匆谢幕从后台边的侧门独自出去时,他在偏僻空荡的空地上撞见了似乎早等在那的父亲。男人消瘦,半空着的裤腿被夏日的晚风吹得晃荡,显现出宽松礼服裤下两根枯木般腿的形状。男人不说话,朝自己这边伸出手,不等达达利亚反抗一下便迅速轻盈地掏走了裤兜里露出一半的金属口琴。

“……口琴,以后不准再吹。”

说罢,他看都没看自己一下,似是已经失望透顶了。或许在他心里,上台吹口琴和当众演讲低俗笑话一样不堪入目吧。他不带感情地留下这句话,把口琴收在礼服内衬的口袋里,擦过比自己还略高些的儿子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礼堂迈去。

达达利亚站在黑暗中怔怔地转过头,直到望着父亲的背影融进大礼堂暖黄的灯光里。他扭过身子抬手解掉脖子前勒得自己缓不过气来的领结,还是呼吸不过来,又松开两颗衬衫的扣子。

这时他终于发现自己喘不上气和衣着似乎没关系了。大脑憋得缺氧,不知所措地整个麻木住。他迈开腿往前走啊走,走到远离礼堂的地方,终于在操场边找到一棵树。十七岁的男青年靠着树干坐下去,手臂抱住膝盖,吸吸鼻子抬起头,望着消瘦的月亮渐渐闭上了湛蓝色的眼。

时间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晃了晃他的肩膀。他迷蒙地睁开眼,礼堂的灯已经熄灭,再也听不见睡着前的喧闹嘈杂。时间似乎已经很晚,白色的月牙是偌大黑暗中唯一的微弱光源。

“阁下怎么睡在这?”

是钟离的声音。

脑子里还是混沌不清的,他眨眨眼,嗓音带着睡眼迷蒙的沙哑,答非所问地回一句:“……口琴被我父亲收了。”

黑暗里,他听见钟离的呼吸凝滞了一拍。

“为什么?”钟离问他。

鼻头有些酸,刚刚憋住的委屈不甘和愤怒一齐涌现上来。他哑着嗓子小声嘀咕道:“他从来不准我上台吹口琴。”

钟离在他身边坐下,两人沉默着,一言不发靠在一起坐了好久。达达利亚觉得自己好累,歪过头把脑袋耷在钟离肩膀上。男人背上的肌肉似乎在一瞬间紧张得绷直了,但依旧任由着委屈巴巴的苏联青年靠着自己,就像受伤的小狐狸靠着安稳的石洞。月光照下来,四下依旧昏暗,恰到好处的凄清月光刚好能让他们看得清彼此的脸。两人间的安静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钟离才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声音里满是内疚:“对不起,我不知道……”

达达利亚苦笑着摇头:“不要道歉,先生,别道歉。这件事不该怪你的。”

“口琴的事……我再想办法吧。现在已经很晚了。”钟离搀着自己站起身,顺手拂掉衣裤上的尘土。月光把琥珀色的眼睛照得闪闪发光,投向自己的暖色的目光优雅而温暖。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现在不想回家。”

达达利亚想起自己的口琴,赌气似的把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也就是这时,他又听见钟离的声音,温柔厚重,消散在温热的空气中,柔软得像哄小孩一样。

“好,那就先不回家。”

男人顺从地应一声,伸出右手轻轻牵住自己的袖口,琥珀色的目光把自己一整个包裹进琥珀色的温暖树脂里。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话,呼吸融化在耳边,化成一缕湿润的、轻微的、细小的热气。

“既然心情不佳,不如借阁下车一用,我们去浑河边吹阵晚风。”

—tbc—

34 个赞

好强!蹲蹲!

4 个赞

鱼哥——!

1 个赞

03

6月底的沈阳,哪怕是夜晚也吹着热风。从长白山支脉淌过来的浑河磅礴宽敞,把沈阳市横着切成南北两半。育才在南岸,沈音在北岸。

晚上的东北城市相当安静,往深处走,没有街灯的河岸边一片昏暗荒芜。钟离拉着车把儿过了桥,把车推到河边一条刚完工的崭新柏油路上。背脊上一大块半袖衫的料子被汗水浸透了,黏腻地贴着皮肤,被风一阵阵吹得舒畅。

“我不大会骑车带人。”他把目光投向身边半融在黑暗里的青年人。“要是我带你的话,我便骑慢一些。”

“我骑车倒是很好,带人不成问题。”达达利亚似乎被河边湿润的热风吹去了大半阴霾,声音里含着爽朗的笑意。“我爸妈分开之前,我在老家同时带两个弟弟妹妹都能骑很快。”

钟离在心里把“分开”两个字翻来覆去碾过好几遍,沉默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所以,你的母亲……”

达达利亚倒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毫不在乎地解释说:“和我爸早离婚了,我爸那性格,谁受得了啊?也就我陪他过日子了。”

他又问:“钟离先生的爸妈,也在沈阳吗?”

钟离偏头不答话,望着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长长的河道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提议道:“你先骑着带我吧,骑累了再换我载你慢慢走。”

达达利亚骑车果然骑得飞快,钟离坐在后座上先是双手撑着身后座椅上的钢架,又被车速惊得往前一靠搂上达达利亚年轻有力的腰。轮胎碾过石块儿,车身短促地晃动。他把右耳朵靠在年轻人已经发育出青涩肌肉的脊背上,透着脊背给达达利亚胸膛里那颗清晰跳动着的心数拍子。

噗通,噗通,噗通。

每分钟75下。

车跑得飞快,风猛烈地吹,把男人的长发扬起来,又在左耳边呼呼响成一片。他听着温热的风声犯困,抱紧了身前微微弯曲下去的年轻硬朗的腰杆闭上眼,和着达达利亚心脏的拍子在风声里唱《四季歌》。男人的声音轻而沉稳,被风吹进浑河,胸腔共鸣的轻颤顺着年轻人的脊椎往上流,淌进跳动着的年轻心脏里。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

虽说毕业演出结束了,口琴也没了,达达利亚依旧逮着时间就往育才的合唱团跑。几天后沈音放了暑假,合唱团的排练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他更是从早到晚在合唱团里泡着,帮忙谱曲排练和指挥。年轻人健忘不记仇,没过几周就把口琴的事抛诸脑后,趁着午休跑去跟着合唱团的小孩儿们研究怎么把花坛里的草叠成方片吹出哨音了;倒是钟离一直记着那事儿,时不时上百货公司门市部的器乐柜台瞧上一瞧。

德国口琴没找到,不过在新进的一批乐器里相中一把国产口琴,装在黑色皮革盒子里的,还附一块麓皮擦琴布和一个收纳用的黑色软绒袋。

他叫住售货员:“这琴怎么样?我要送人的。”

售货的小姑娘朝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白齿,回答说:“这个是上海国光新出的演奏琴,用的进口铜簧片,壳儿的原料也是包钢产的纯碳钢。买这个的话可以让手工师傅给您刻字,送人可是再适合不过了。售价是三十六块钱,外加一张工业券。”

当时工业券稀少,走流程下来得需明年五六月份才能领到一张;一个月工资二十八块,每个月省着点花,攒到明年拿工业券的时候应该就攒齐了。

“怎么,先生要买吗?”售货员问。

钟离温和地低下头,眼睛往下瞥,仔细盯着玻璃柜台里的口琴:“等我攒攒吧,可能要攒一整年了,不知道攒够了钱还有没有货。我们当老师的,工资少。”

器乐柜台没什么人,售货员站在店里大半天,一个人发呆也觉得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擦桌子和钟离攀谈起来。

“您放心,每个月都会进货。况且这口琴可不便宜,估计放到明年也没人会来买的……是打算送给喜欢的姑娘,还是上头的领导?”

钟离摇摇头:“不,是买了送一个小朋友。”

售货员来了兴致,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钟离俊秀的脸看:“怎么给小朋友买那么贵的礼物啊?”

钟离嘴角勾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弯弯,笑得温柔愉悦。

“嗯,送给一个快要十八岁的小朋友。”

时间从夏天溜达到冬天,皑皑大雪包裹住中山广场,给广场中央的毛主席像也换上一层白色衣装。城市银装素裹,放了寒假的小孩在雪地里疯跑着玩耍。雪被人踏平了又锲而不舍地重新从天而降,覆满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东北的大雪是绵密蓬松的,铺在地上软乎乎,像鹅毛,像棉花。

1966除夕前一天,钟离拿了攒了很久的粮票和肉票,又犹豫着从锁了买口琴存款的抽屉里抽出几张纸钞,到粮食局门市部和副食品商店换面粉和猪肉。

粮食局的面粉里掺了玉米面,加水揉成奶黄色的团,分成小面坨坨。擀面杖碾上去,把软乎的面坨儿碾成奶黄色的小薄片。猪肉剁成肉泥,再加上些酸菜丝拌一拌,包到面皮里,奶黄色的饺子挺着肚子个个顶呱儿饱满,一同送下锅咕嘟着。刚出锅的饺子是热腾腾的,在寒冬腊月里冒着白汽儿。他用两个旧到有些变形的铁皮饭盒把饺子一个个盛好了,又把盒子放进袄子里扣上扣子捂严实。

下午四点多出的门,走了十六里地到沈阳音乐学院门口正好下午六点整。东北的冬日天色暗得早,太阳早就缩回土里去。家属院的房屋亮着些灯,隔老远他就看见两顶橙色的头发在橙色的灯光下晃悠。

高一些的橙发青年偏过头也望见了他,明显惊讶得愣了一下。他扯着袄子捂紧了怀里的两盒饺子,小跑着到达达利亚身边站定。

“你怎么来了?”达达利亚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钟离沉声笑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铁盒子:“今天除夕,我包了饺子。往年都是一个人过,今年想着你们父子也就两个人,就自作主张过来和你们一起过了,热闹点好。”

达达利亚一怔:“啊,要不是你来,我和我爸都不打算过除夕的,他嫌麻烦。”

钟离趁机在达达利亚脑袋上薅了一把:“所以我这不就来了?正好,你们入乡随俗。”

达达利亚的爸爸朝钟离这边望一眼,点点头作为回应,又转回去和站在他对面的邻居说话了。邻居压低了的声音赔着笑:“……教授您看啊,我家杂物实在是太多了,您家又分得两个柴棚,所以我想租一个过来存东西……”

苏联音乐家大手一挥,一口中文说得十分标准:“没事,钥匙给你,你直接开门用就是。”

邻居立马笑开了:“这怎么行?该付钱还是要付的。我合同都写好了,一季度租金五块钱,您看怎么样?”

音乐家也没推脱,当即在合同上签了字。邻居嘿嘿笑着把手里一袋新年礼物放在音乐家脚边,开始上楼招呼他两个儿子下来帮着搬仓库。老音乐家拎起脚边的布袋走过来打量了钟离几眼,开口便问:“请问您就是钟离老师吗?”

钟离轻轻摆头:“不必叫我老师的,教授,您叫我钟离就好。我只是小学的教书匠罢了。”

音乐家一直绷着的脸难得柔和下来。这张总是皱着眉的面庞放松下来的样子还蛮好看,和达达利亚有几分神似。他说:“我知道你的名字,达达利亚总在家提起你……现在外边冷,我们先回屋。”

虽然被捂在袄子里,但饺子还是有些凉了,钟离在达达利亚家厨房又支起锅子把铁皮饭盒放在开水上头蒸。三勺辣椒,三滴香油,三小碗醋,凑出三碟蘸料。邻居送的新年礼物里有些炮仗和一小块火腿,音乐家用水把火腿上的盐洗干净直接放在饭盒旁边一起蒸着,水蒸气带着食物的味道在墙上凝成水珠,面香和肉香溢了一屋子。

火腿熟了,饺子热了。咸香的火腿有嚼劲,用槽牙撕碎了直接下肚;奶黄色的饺子蘸上蘸水,肉汁在嘴里肆意横流。达达利亚用勺子舀饺子,却发现饺子掉在蘸水里舀不出来了。他和蘸水碟里的饺子大眼瞪小眼,钟离一边伸过手用两根小木条拣起饺子喂到他嘴里,一边笑着说“以后阁下得学着用筷子了”。外面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音乐家给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喝得鼻头通红了就指指邻居送的礼物,脸上难得带着笑,叫达达利亚带着钟离出去放炮仗玩。

达达利亚没放过炮仗,不过他倒是一点都不怕,跃跃欲试地说要亲自点引线。钟离望着年轻人俊朗的脸,思索片刻后摊开手回忆道:“我小时候被鞭炮吓到过,四岁那年吧,差点哭出来。”

达达利亚噗嗤一下笑出声,清清嗓子憋笑,正儿八经安慰说:“那现在不用怕了,我护着你。”

钟离瞥了他一眼,也跟着笑。眉眼温和地弯着,声音荡在冷风里,把达达利亚的脑袋震得酥酥地发着热。

“好。”

院子里一地都是鞭炮炸完以后的红纸,混在雪水里把地面糊成潮湿泥泞的一片红毯。钟离捡起根长杆子插进花坛的冻土,划了根洋火叫达达利亚去点引线。

细小的火花顺着引线蹭蹭往上爬,殷红的炮仗噼里啪啦在火舌里迅速炸开。两个人捂紧耳朵看眼前的火光闪成一片,碎裂的纸屑四处飞开,满眼都是一片刺目的红色。

钟离望着烁烁火光在心里头许下新一年的心愿:“五月领到工业券,六月攒够钱,七月买下那把‘国光’的口琴,正好赶着达达利亚生日送给他。”

43 个赞

他们真好,果然细水长流的温情最打动人:relaxed:希望18岁的小达能收到先生送的口琴

6 个赞

04

钟离平日开销节俭,四月就攒够了钱,五月却没等到工业券,只等到一把从北京烧起来的烈火。向四面八方蔓延的火舌迅速蹿过960万平方公里的陆地,一处接一处地燎出滔天火焰。

沈阳市烧得最炽烈的大火在中山广场燃了三天三夜。精力旺盛的半大孩子们接二连三别上红袖章,从家里拿了抽牲口的鞭子,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抽得皮开肉绽。

中山广场的大火第一天烧掉了学生们的课本和考卷,烧掉了学校图书馆里的所有“旧思想”、“旧世界”;第二天烧掉了戏班子的驴皮皮影,烧掉了民间京剧团的十三箱戏服脸谱,烧掉了寺庙的佛像,烧掉了新华书店的古诗古文和佛经;第三天烧掉了达达利亚父亲半米高的手写乐谱和挂在他家客厅里那幅齐白石的画,烧掉了钟离房屋里民国十六年文印的一套古董《论语》和半柜子书,烧掉了街上的路牌、学校门口的门匾、中山广场前头的大字。
跋扈的烈火把“旧世界”、“封建迷信”、“小资情调”焚成无情的热灰,也烧糊了千千万万人的眼睛,烧焦了千千万万人的脑子。

戏班子的王班主、京剧团的赵团长被小将们围起来用乱棍打死,僧人们被关进牛棚做“思想工作”——出来的都鼻青脸肿被逼着押送到大队食堂,颤颤巍巍吃一口生蒜“自愿还俗”;至于那些做不通思想工作不愿还俗的,据说就没再从那里面出来过了。

红小将用毛笔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红卫战校”的牌子插在小学中学门口,于是各个学校就这么改名了。中山广场前几天就被改成“红旗广场”,大街小巷的路牌则是改头换面地被贴上“反修路”、“反帝路”、“东方红路”的白纸黑字。

达达利亚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慌张地望着戴着红袖章打砸烧杀的半大孩子。沈音的学生也展开了剧烈的革命斗争:学民乐的把学西洋乐的扣上“小资情调”的帽子,转眼被扣上帽子的西洋乐学生又反手给民乐打上“四旧”的烙印。学古典的,学爵士的,学流行的,谁都不让着谁,轰轰烈烈吵了很多天,才有人提议:“咱们内讧也不是个办法,不如联合起来,一起揪出学校里的坏分子!”

“说得对!”人群里发出义愤填膺地附和。于是,校园的广场上搭起一个两米多高的台子,红卫兵撬掉门锁,涌进宿舍教室和家属院的住宅一间间搜人,全校师生被赶鸭子一样轰到台子前站好。穿着白衬衫、戴着红袖章的学生代表蹿上台去,睨着眼从台子的这边跳到那边,昂起头用余光俯视台下的芸芸众生。

“伟大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同志们,同学们!站起来大胆检举——学校里都有哪些是我们的敌人?”他振臂,人群熙熙攘攘,嘈杂又混乱。五分钟,十分钟,窸窸窣窣的人声愈发喧闹起来,却迟迟没人肯站出来第一个吃螃蟹。

学生代表急了眼,瞅着人群里大眼瞪小眼的群众,朝台子上啐了口唾沫,暗骂一句“一群窝囊废”,挥手派人把自己的钢琴老师押上来。惊恐的五旬先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反剪住双臂扯到两米高的台子上,两条瘦腿抖得像冬日飘在北风里的细丝瓜。

“何春生,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老先生梗着脖子,额上暴出条条青筋,瞪着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哑着声音低吼:“我有什么罪?我有什么罪?你这小兔崽子……”

话音未落,皱纹横生的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老先生被按倒在地上,隔着老远,达达利亚似乎都能听见风化的骨骼摔在地上碎裂发出的“咔嚓”脆响,惊得他也觉得腿骨阵阵刺痛起来。

“阶级敌人胆敢辱骂无产阶级战士,我看你真是反了!”学生代表气歪了脸,手指指着老先生抖动的鼻头,一项一项列出他“反革命”的罪证来。

“何春生!国民党余孽,地富子女——”

“放你妈的屁!”儒雅的音乐教授难得骂得难听,孱弱的身躯爆发出的巨大力量险些把压在身上的三四个小将挣开。老先生怒目圆睁:“我的地主爹土改第一年就被毙了,国民党余孽?老子三七年从大学辍学抬着毛瑟枪在南苑打鬼子的时候,你娘还在茅坑后面撒尿和泥巴……”

“反动分子,还敢狡辩?”学生代表朝那边打了个手势,三四个人的拳脚立刻朝着老先生身上又踹又打,还有人扬起鞭子往下用力,“啪”一声就是一条三寸宽的血痕。皮肉殴打皮肉发出沉闷的声音,咚咚哐哐地顺着空气笼罩台上台下每一毫厘。老人嗷嗷哀嚎几嗓子,惨叫声在殴打辱骂声中慢慢微弱下去,渐渐没了声响。

挥鞭子那个十七八岁的红卫兵停下手里的动作,俯身探老先生的鼻息。几秒钟后扯着嗓子喊一声:“没死呢,晕过去了。”学生代表听到这声音扭过头,得意望了自己的“杰作”一眼,转身朝人群发问。

“牛鬼蛇神应该住在哪里?”

“牛棚!猪窝!”红色的血就像在疯牛眼前晃过的红布,有学生被怂恿得失了理智,闹哄哄地高声起哄。

“把人民的敌人何春生,关到最脏最破的牛棚里去!”随着一声令下,骨瘦如柴的老教授被架下台去,留下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印子。

“还有谁?”学生代表昂起胸,语气里听得出他为自己“大公无私”批斗了自己的老师的壮举而无端骄傲了。“揪出群众里的阶级敌人、政治犯、叛徒,就是人民的英雄、楷模、勇士;还有谁——谁也想当英雄?”

“还有我!”一个年轻人举着手高喊着冲上台,忙不急喘过气的脸上却尽是陶醉于“英雄”二字里的春风得意。

“小赵同志,你要检举谁?”

“我要检举我爹!”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声低呼。儿子批斗老子,这算什么世道?老赵身边的人自觉退开一条道。被自己儿子点名批斗的倒霉男人后退几步,红卫兵冲下来摁住男人的身子,押着他的双臂顺着群众自发让出来的空道骂骂咧咧把他搡上台去。

“赵全有,你是什么罪!”

老赵明显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门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啪嗒啪嗒滴到地上。

学生代表冷笑一声:“不认罪?好,让你儿子说说你有什么罪!”

小赵原本文艺瘦削的白脸此刻竟激动得涨成猪肝色,他指着他爹义愤填膺:“赵全有,前几年收过台湾的信,我是知道的,现在那信还压在床底的箱子里。是……是美蒋特务,是国家叛徒,我要和你……断绝关系,划清界限!”

“好!”学生代表带头鼓掌,台下的一大群学生也跟着鼓掌,掌声煽动得人群愈发哄闹了。赵全有嚎一声:“那是你叔叔的信……你个大逆不道的逆子!”

“大逆不道?这是大义灭亲!”举着放牛鞭的红卫兵狠狠一鞭子抽在老赵背上,抽得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抽搐。达达利亚在人群里倒吸一口冷气,望着上来几个人把老赵拖去牛棚里“逼供”了。

没等他回过神,台上传来邻居的大声叫嚷。

“我,我也要检举!”除夕夜那天慈眉善目赔笑的邻居此时情绪空前高涨,高举手里的一张白纸急切挥舞,奔到那学生代表旁站定。手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激烈颤抖着,哆哆嗦嗦的手指恶狠狠指着台下远处的苏联父子俩。

“我检举苏联音乐教授……”似乎是由于达达利亚父亲的名字太长,邻居卡了个壳,终于没想起来那串长长的名字,便跨过指名道姓的环节直接开始数落音乐家的罪状:“我手上有白纸黑字的合同,他出租房屋,是剥削,是不劳而获,是资本家!”

“不仅是资本家,还是苏联人,是苏修分子,是人民敌人!”学生代表背着手大声补充。
“对,苏修分子,人民敌人!”邻居跟着附和,不等父子俩反应过来,三五个红卫兵就冲过来死死把父亲摁在地上。

达达利亚急了,朝台上的邻居吼:“分明是你主动求着我父亲租的柴棚,算什么剥削!”

“我求资本家剥削我?你倒是拿出证据来!”邻居得意洋洋抖动手里的白纸,狠狠甩达达利亚一个眼刀。达达利亚猛地想到那天在场的钟离,不谙世事的男孩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喊一句“你等着”便急匆匆蹬上“飞鸽”的踏板往校门口骑。

没蹬几下,有人猛踹一下他的后轮。达达利亚一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连人带车地翻在地上滚了几圈。脑袋撞到树根上,钻心的痛立刻席卷大半个额头。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平日里跟在自己后面抢车骑的“忠臣”们竟集体叛变了,台上的学生代表声音尖锐刺耳。

“哟,小苏修还想畏罪潜逃?揍一顿,然后押上来,和他的资本家爹一起跪着!”

拳头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上,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身上必然是青紫一片的。头痛得要命,达达利亚只觉得意识在迅速流逝。狂风暴雨停息后,身体好像被两个人拽着拖行,膝盖擦在地面上,火辣辣的痛。

他把重沉沉的头往右一偏,彻底昏了过去。

—tbc—

36 个赞

05

苏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暗。鼻子里萦绕着血腥味和腐败牧草、动物毛发混杂起来的难以言喻的气息,他在黑暗中瞪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依稀看得清些周围的影子。

“你醒了?”

令人心安的低沉,是钟离的声音。达达利亚这才意识到自己枕在钟离的膝弯上,琥珀色的眼睛在一片黑暗里映着星星点点的月光,奇迹般变幻出金灿灿的色泽。更多声音开始涌进耳朵里,若隐若现听得到风声里人声暴戾的怒吼和惨叫。

“这是哪里?”他揉揉胀痛的额头问。

“牛棚。”钟离答了一句,眸子垂下去。“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

凄惨的月色透进来,意识逐渐清晰。他怔怔望着钟离:“我父亲呢?”

钟离默不作声地侧过身,身后的干草垛上躺着高瘦的苏联音乐家。达达利亚一个激灵,身上瞬间有了些力气。他撑着泥泞的牛棚地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父亲身边探鼻息。

“只是昏过去了,不必担心。”钟离的声音传过来。

达达利亚这才长舒一口气,在一片黑暗中转身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钟离背对着他,声音极为平淡,几乎叫人听不出平淡之下微妙的绝望。就好像诉说的不是自己的苦难,而仅仅是在讲一个无关自己的故事。

“留辫子,读古书,顽固不化;知识分子,右派。”

男人如实招供自己触目惊心的罪名,生涩而可怖的名词被摊开,蒸发在夜色里。达达利亚这才望见男人脑后漂亮的长辫不知何时已经被割去了,只在发尾留下一撮杂乱不堪的新鲜割痕。

……

从这个夜晚开始,一个老苏修,一个小苏修,一个右派知识分子,和一个后半夜被推进来的医生挤在一间肮脏狭小的牛棚里,开始他们的改造生活。早请示晚汇报是照例进行的,其余的时间就在大街小巷提着扫帚,胸前挂着个写了自己名字又打上个红叉的牌子扫街。时不时被拉去红旗广场的大露台上开一场批斗会,挑动一下群众对于“革命”的敏感神经。

第一天扫街时,这个区域罪犯们的监督组长是把达达利亚和音乐家“打倒”的沈音学生代表。达达利亚的“飞鸽”已经不是他的“飞鸽”了,先是在批斗时成了“苏修反革命的飞鸽”,又被缴了公,成为“人民群众的飞鸽”。学生代表戴着红袖章骑在“飞鸽”上威风地在阶级敌人眼前晃悠,也在人民群众眼前晃悠,像极了微服私访的皇帝。

不过这皇帝刚当上两天,他也挂起个牌子和达达利亚他们一起扫大街了。据说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在屁股下面垫了本《红旗》杂志,而那本杂志的第二十六页不巧印着毛主席的全身照片。

骑在“飞鸽”上微服私访的皇帝三天两头换一次,被踹翻在地再被踏上一万只脚的“牛鬼蛇神”们却永世不得翻身。

猪窝牛棚住不下了,于是三年饥荒后荒废多年的养鸡场养鸭场就成了直立行走的“牲口”们的窝棚。窝棚旁边往往会搭个棚子充当审问室,怒吼和惨叫不分日夜从大门紧闭的审问室里传出来,惹得住在牲口棚里的犯人成群结队地失眠——有的是被吵的,有的是被吓的。

扫街的犯人越来越多,红旗广场上的批斗从早到晚进行着。隔着老远,达达利亚都能听到大喇叭里各种闻所未闻富有创意的罪名——比如什么“借刀杀人书写反革命信件”、“吹捧刘少奇”、“砸坏毛主席宝像”等等。每天都有人受不住审讯或羞辱自杀的,但更多睡在牛棚里养鸡场里的人,还是一边麻木地活,一边盼望莫须有的“冤案平反”。

放的饭总是吃不饱的——多半是发了霉的杂粮馒头,或者馊到有酸味的烧饼。合唱团那个叫胡桃的小领唱戴着红袖章偷偷给他们送过几次玉米面窝窝头。玉米面凉掉就硬得硌牙,但棚屋里的四个囚犯已经十分感激——毕竟是新鲜的,也吃不坏肚子。

“你爹知道吗?”达达利亚嚼着干硬的窝窝头隔着破烂的牛棚木门问她。

胡桃在外面迟疑一阵:“就是我爹叫我送的。”

然后小姑娘小声补充一句:“我和我爹都觉得……你们不该是坏人的。”

时间一晃到了十月,开始落叶的时候扫街是最累的。叶子一层一层铺在地上,扫帚刚扫去一平,立马又盖上两平。天气渐寒,老音乐家的腰病也犯了,每扫两下就要起身扶着腰缓一阵子。

“去那边坐着吧,我来就行。”达达利亚实在不忍看父亲一把老骨头在寒风里扫永远扫不完的落叶,便把他搀到屋檐下面坐着,自己扛着扫帚往巷子里去了。天空阴翳,一场秋雨正在蠢蠢欲动。暗沉沉的天色下是暗沉沉的巷子,里头洒着落叶、烟头和被撕碎的标语纸屑。暗沉沉的色调染得达达利亚的情绪也暗沉沉了,他莫名烦躁不安起来。手上下力更重一截,竹扫帚用力摩擦水泥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噪音。

终于待到放饭的时候,他把扫帚随手一扔急不可耐地往巷子出口走去。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巷口的屋檐下却没再坐着他的父亲。说不清原因,阴冷的恐惧顿时从心里油然而生。他拉住另一个扫街的人,问:“我父亲呢?”

那人白了他一眼:“不知道!”然后就排着队领饭去了。达达利亚切实地惊恐了,他又拉住几个人,得到的却一直是一样的答案,“不知道。”

“那个外国人?”终于有个卖点心的老阿姨抬起头望他,“啊哟哟,是你爹啊!被红卫兵拉去中山……不对,现在是红旗广场,说要批斗反革命。造孽啊,他不肯去,被打得可惨……小伙子,你快去看看吧!”

心里顿时凉下去半截,达达利亚匆匆道过谢就往红旗广场那边猛冲。冷空气灌进肺里,雨水把微曲的橙色头发淋湿了贴在头皮上。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双腿跑得抽筋,却像不会疼也不会累一样机械地踏着潮湿的柏油地。

红旗广场的批斗台前已经密密麻麻站了几层人,达达利亚个子高,越过黑压压的一片脑袋能望见挂着反革命牌子跪在台中央的父亲。他挤进人群螃蟹一样往前挪,看客们议论纷纷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句一句刺在达达利亚的脑子里。

“不得了,是个毛子啊!”

“苏修分子,资本家……啧啧……”

“毛子怎么了?毛子一样斗!”

台上戴着红袖章的人抖开讲稿罗列完音乐家的“罪名”后,台下的群众空前愤怒了。“打倒牛鬼蛇神”的吼声一浪压过一浪。父亲珍藏多年那把被没收的“苏修资本家手风琴”被小将们从仓库里拿出来砸碎,古旧的琴键崩下台来,传了三代人的手风琴在铁锤之下瞬间分崩离析。

父亲终于崩溃了。枯槁的身躯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嘶吼着挣开押着他的五个红卫兵,朝他的琴扑去。其他红卫兵见状纷纷冲上前去,十个人才堪堪把愤怒的苏联音乐家压制住。达达利亚的父亲少见地红了眼,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低吼,如同一头被囚禁的猛兽。

隔着好远,达达利亚清晰地看见男人红肿的眼眶里滚下一滴浊泪。

他哭了。

达达利亚呆愣一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红卫兵们开始筹备着怎么镇压牛鬼蛇神,达达利亚绷直了脊背,愈发拼了命地往前挤。上头的几个小将兴许是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于是他们求助于世界上对如何折磨人最有想象力创造力的普通群众。

“牛鬼蛇神该怎么处置?”

“钉蹄!”有人在下面高喊。

红卫兵明显是对这个答案满意了,大手一挥赞同道:“对!就该给它上蹄钉!”

父亲迷茫地抬起头,在望见烧得火红的蹄铁时,他睁大了眼剧烈挣扎起来。很快,他的手被摊开,箍在地上摁住;烧热的蹄铁烫在手指上——呲啦——空气里顿时弥漫了皮肉烧焦的香气。

他木讷地愣了半秒,随即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嘴里没有痛苦的惨叫,只是“咯,咯”地向外呕着空气。人群在片刻的安静后轰一下爆发出上万人同时倒吸冷气的吃痛声,还有兴奋的低吼和繁杂的议论声,甚至有人闻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响亮地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达达利亚只觉得什么都听不见了。脚步软下去,几乎站不住。他麻木地睁着眼,立在原地,望着红卫兵把粘着焦烂皮肉的赤铁从父亲手上撕下去——哧——浸在水里,又把淬了火的蹄铁对准刚才被撕去皮肉的半熟的伤口,十寸长的五颗钉子从蹄铁里打进去,穿过五指,牢牢将父亲的右手钉起来。

那双修长的手,那双在琴键和弦乐器上跃动的手,此刻正钉着厚重的牛蹄铁,血水和着秋雨流进木台的缝隙里。

雨下大了,刚才还熙攘着的人群迅速惊叫着四下离去。有小孩想上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囚犯,却被大人强硬地拖走:“别去碰死人……有疫病的。”红卫兵们也顶着书包散去了,达达利亚逆着人流爬上弥漫着焦肉味和血腥味的台子,把老人架在身上步履蹒跚往牛棚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父亲好轻啊,比脖子上的木牌、手里的扫帚都轻,轻得一扶就能让他立起来。暴雨越下越大,脸上湿乎乎的一片,而雨水和眼泪早就混杂着分不清了。

他只觉得这一路走得好长,短短几里路却是茫茫看不到边。回到牛棚的时候钟离和医生已经完成了晚请示,坐在肮脏泥泞的地上发呆。雨点从破旧的屋顶漏进来,干草垛湿透了,湿成小小的一团。达达利亚打开门,天空正好劈下一道银蛇般的闪电,通天光亮把苏联父子笼罩在冰冷的白光里。

钟离琥珀色的瞳仁颤抖着望向伤痕累累的男人,医生则是盯着钉了厚重蹄铁的手掌,难以置信地抽出一声“嘶”的气音。

音乐家转醒已经是后半夜,淋雨加上严重感染,让他在高烧中抖得像被风吹折的瘦树。他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掌,愣愣望着已经不成样子的右手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

像是和其他三人说,也像是在和自己说:“这手,弹不成琴了。”

他的声音里又仿佛带上无奈的笑意,似乎是在一瞬间释然了。喉头像是被沙子堵着,嘶哑得不像话。

“我很喜欢弹琴,音乐,音乐就是我的命啊……”

达达利亚僵着手把破毯子往上掖了一下:“父亲,您再睡会儿,别说话。”

男人在黑暗中摇摇头,哑着声问:“钟离老师在吗?”

钟离蹭着达达利亚肩膀坐过来,嘴唇抖得很厉害,说,在的,教授。

男人轻轻笑两声:“达达利亚,我的儿子……我大衣右边口袋里,有东西,你拿走。”

达达利亚哽咽着嗯一声,把手伸进父亲怀里掏。口袋有两层拉链,是一个很隐秘的夹层。达达利亚的手指在口袋里触到一片金属的凉意,抽出来一把口琴。

他的德国口琴。

他颤着声,嘴巴张大了,全然没想到父亲会留着这个东西。

“我还以为抄家的时候被……”

“傻儿子……爸爸帮你好好保管着的。”男人笑意中能听出几分不知名的骄傲。似乎由于感染的缘故,他开始剧烈咳嗽,声音撕碎成凌乱细密的断片,掉落在牛棚泥泞的土里。

他闭着眼,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钟离老师,还有,我……最亲爱的儿子。可以演奏一首歌给我听吗?”

钟离低着头,声音带着些微鼻音:“演奏什么?”

男人蜷成一团,声音微弱地请求道:“……我儿子在礼堂演奏的那一首。”

达达利亚沉默着把口琴抿进唇里,舌头触到金属琴身,铁腥味和凉意一起吞进肚子里。他深吸一口气,一片黑暗中响起悠扬压抑的口琴声,随后接上低沉的唱词。口琴吹出来的音符随着达达利亚忍着哭腔的气息抖动,琴音在这阵阵的抖动中愈发悲凉。钟离的低音辽远,胸腔里泛着气泡共鸣在音乐家耳膜上温柔地扬起些细沙。雨声似乎停歇了,牛棚无声坍塌,四周都是静谧的荒原。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好听。”

一曲结束,达达利亚听见怀里的男人难得地如此称赞。然后,男人再也不说话,黑暗中喘息的声音开始垂垂微弱。僵硬了大半辈子的骨头似乎软下去了,软得在暴雨中几乎化开。父亲柔软地靠着自己,嘴角慢慢上弯,弯出一抹少见的、自豪的、温柔的笑意。

直到最后一丝喘气声消失,牛棚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医生终于伸出沾满雨水的手,摸着黑在老人鼻子边探了足有半分钟。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只是恪尽职守地在冷冰冰的暴雨中冷冰冰地宣告今夜牛棚里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气了。”

—tbc—

42 个赞

我嚎啕大哭:sob::sob::sob:

6 个赞

鱼哥的文总是有着沉重的历史气息,文章质感绝了 :tiantang:

12 个赞

06

达达利亚和钟离被转移到海北刚察垦荒营地的监狱,是十一月底的事。离父亲的死不过一个多月,达达利亚却已经没有难过的力气了。医生在父亲死后第二天和他传授生活下去的诀窍:心脏必须麻木下来,去遗忘掉饥饿、劳累和悲伤,才能抽出脑细胞去幻想,幻想自己活得像个人。

反动分子的发配不需要提前通知到本人,就像农村耕地的牲口一样随叫随到。十一月底的某个深夜有人撞开牛棚的门,扯着嗓子喊:“四旧分子钟离,苏修分子达达利亚,反动分子孙培文,出门到红旗广场集合,准备去青海劳动改造!”

孙培文是医生的大名。许久没睡好觉,三个人晕乎乎地走到广场席地而坐,晕乎乎地被撵上垦荒囚犯人挤人的火车,又晕乎乎地在乒乒乓乓晃动着的车厢里往西北大漠去了。

车厢拥挤,过道里密密麻麻站着人,一个座位掰成两半大家换着坐。医生眼疾手快抢了半个靠过道的座位,三个人轮流坐了一路。对面是两个在东北大学念书的“小反革命”,也是两个人占了一小块座位轮着坐的。一个念文科,一个念实科。

前半段旅途挺轻松,达达利亚和钟离兴致勃勃地听着那俩学生开辩论会。起因是文科生望着车窗外白桦林的风景叹了句:“世上最远的距离无非天涯海角”,实科生立刻哼了一声反驳:“无知,天涯海角算什么,你知道光年吗?”

“……你懂不懂浪漫?”文科生呛了一句。他确实不知道光年是什么东西,但年轻的自尊心总是不允许自己对同龄人谦卑提问的。

“你懂不懂科学?”实科生冷笑着呛回去。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争辩起来,辩论会开了三个多小时,辩到双方都口干舌燥还是没个结果,倒是站在钟离身边打盹的医生听得烦了,指着吵吵嚷嚷的两个学生破口大骂:“老子告诉你们什么是他妈的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们再吵老子把你们扔出去,然后你们的身子和这列火车的距离。”

两个年轻人吓得噤了声,达达利亚捂着嘴坐在椅子上憋笑,被睡眠不足的暴躁医生装作凶狠地轻轻踹了一脚:“起开,我靠着睡会儿!”

但随着海拔上升,车厢里快活的空气逐渐凝滞了。窗外的风景从城镇和郁郁葱葱的白桦林针叶林变成大片大片荒着的土漠沙漠;气温降下去,氧气愈发稀薄,肺里像被慢慢塞满了沙,开始有人大口大口在密闭的车厢里争抢氧气。喘不过气的人喊:开窗,开窗!但窗子被人推开后,刺骨的寒风又卷着沙尘从外面灌进来,于是又有人喊:关窗!关窗!

钟离朝达达利亚那边靠近了点,几乎是贴在一起了。天冷得呼吸出来的气都挂冷雾,钟离被冷气呛得撕心裂肺猛咳一阵,达达利亚听到这连串揪心的咳嗽声,赶紧伸出手在他脊背上又拍又捋。

“达达利亚。”他喘着气,那么冷的天,头上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似乎也因为海拔上升颇为不适。高原反应加上晃晃荡荡的车厢,钟离身体有些颤抖,头晕得厉害。

“嗯?”年轻人的声音贴着冷气吹过来。

“你冷吗?”刚问完,钟离只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一下子朝达达利亚那边倒过去,被年轻人紧紧搂在怀里。呼吸的热气打在彼此的耳廓上,钟离这么一摔,只觉得脑袋更晕乎了,还隐隐约约开始发痛。

“抱着吧,抱着就不冷了。”达达利亚把他揽紧了,软软的橙色头发蹭在自己脖颈上。被搂住的地方,有热气源源不断从年轻人身上输送过来,看似暧昧浪漫的姿势其实是寒冷的荒原里延缓死亡的定心药,持续了好半天,冻僵了的身体才被捂得些微有了知觉。

还有人在对峙着喊“开窗”和“关窗”,车窗就这么在一声开窗一声关窗的声音中一路上开开合合。锈蚀的绿色铁皮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个站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的六旬老人突然跌在地上,咳出一滩泡沫状的血痰,闭上眼晕了过去。人群惊呼,孙医生蹙着眉走过去,仔细观察片刻,转头朝众人摇摇头。

“高原肺水肿。”

“怎么治?”

“输氧,不然没得治。”孙医生替老人擦掉嘴边的血沫,背对着众人短促地叹一声,声音沉下去。“只能等死。”

车厢沉默了。没有人再喊开窗,也没有人再喊关窗。接二连三晕倒的断气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些七老八十的老人。到最后人们懒得惊呼,孙医生也懒得再去看了。看了又有什么用呢?死了的救不活,没死的治不了,还白白浪费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多消耗的氧气和热量。

达达利亚的头也开始晕起来,他们再也站不住,眼皮沉沉地一直往下坠。达达利亚恍惚着说“好困”,于是拉着钟离坐在地上靠着头打盹。昏昏沉沉快睡着的时候,两个靠在一起脑袋被坐在座椅上的孙医生各赏了个爆栗。

“都醒醒。又冷又缺氧的,万一睡了可能就醒不来了。”

火车开了两天一夜,黄昏在不知哪个站下了火车的囚犯们又被轰上一排运货的大卡车。卡车的货仓没有窗子,只有仓尾的一条门缝堪堪透进来点空气和月光。达达利亚也开始喘不上气了,尽量稳着呼吸,在心里一遍一遍哼唱不同的曲子,让自己在昏沉间游离不至于睡过去。

太阳开始从草漠里往外钻的时候,车上还清醒或者半清醒着的人听到嘎吱一声。

车停了。

西北大漠是常年荒着的,荒着黄土也荒着野草,荒着长亭也荒着古道。北边是皑皑的祁连山脉,南边是莽莽的昆仑雪原。白头偕老的两山之间,镜面一样坐落在青藏高原东北部的断陷湖泊,被藏民称作“措温布”,汉语意为“青色的海”。

青海湖,中国内陆最大的咸水湖,在一片荒芜中孕育着沙鸭、鸊鷉和赤狐,孕育着猎隼、豹猫和朱鹀。于是荒原中有了动物的生气,有了雨声风声和雷声外的属于活物的声音。

祁连以南,青海以北,亘古的草漠之上,成千上万用双腿行走的动物在这里建立起一座城镇。据说这个县城以藏族人在婴儿诞生时,“断羊骨,取其髓”为新生儿求得吉祥为典故,被人们用藏语中“骨髓”的发音命名为“刚察县”。

海北刚察垦荒营地就建立在离刚察县沙柳河镇二十八里远的草漠上。刚落成的营地没有砖瓦房,一顶顶能住五六百人的大帐篷被垦荒者们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上搭建起来。两条垂直的线划拉出四个区域,将初来乍到的开荒者们分成四等。第一等是驻守官兵和他们的家属;第二等是响应号召自愿加入垦荒队上山下乡的志愿学生;第三等是坏的人民,是被关在监狱里的各种罪犯;第四等就是达达利亚他们,是关在牛棚里的牛鬼蛇神,是人民的敌人。

坏的人民虽然坏,好歹也是人民;人民的敌人那可不能是人民,也不能是人。众所周知,在人的思维里,人总是比非人高贵些。

等级是可以决定许多人为因素的:比如谁更受尊敬,谁住的帐篷更抗风,谁发的棉服料子更足,谁吃的东西更好,谁在草漠上更自由。一等级的人被尊称为“干部”、“指导员”、“干事”,二等级的被称作“同志”,三等级的会被直接喊名字,而第四等级的人民敌人是不配拥有人的名字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编号,是从0001往后排的四个数字,排到2164,说明活着抵达垦荒营地的“牛鬼蛇神”一共是2164个。

但大自然是不屑于看人类自己划分的等级的。寒风和缺氧一视同仁地折磨每个人的意志力,冻死罪犯也冻死学生,憋死牛鬼蛇神也憋死官兵家属。在不公平的年代里,大自然的残忍成了唯一的公平。

下车报数点人头时达达利亚和钟离站在一起,编号排在一块儿,于是两人被安排在同一张靠近帐篷门的双人铺上。住在他们周围的有三位都是互相认识的人——孙医生,还有在车厢里辩论的东北大学的文科生和实科生。

第二天下发棉服。被流放的反革命们领到的棉服最破,旧到看不清颜色的军用布里塞着再生棉、破布和纸屑。每个人的棉服后面都拿油漆刷了大大的“反革命”三个字,鲜红的油漆在军用布料上写的字就像烙在皮肉上的烙印一样——永远取不下也洗不掉。

垦荒是个体力活。一二等人没有具体指标,累了可以歇息,而三四等囚犯们不行。土漠上岁岁枯荣的草萎蔫了,但草的根系在土层里延绵了千百年,生生不息地连接成天然的大网,就算历经沙暴、低温,也历久弥新地往下往远长着。锄头砸进土里,割断草根,再将下面被草根捆成硬块的土层锄软上翻,来年开春才能在这片荒原上播种土豆苞谷和青稞。

物资总是有限的。第四等的反革命们每天只能分到两个发芽长霉的煮土豆,或者两小碗青稞面糊,又或者是两小个青稞面馍——达达利亚经常想,唯一好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些东西不用筷子就能吃。高原气压低,煮出来的土豆夹生,熬出来的面糊夹生,蒸出来的馍馍也夹生。达达利亚和钟离平日很难吃饱——四等囚犯们每天的任务是耕两亩地,完不成的就罚掉一半口粮。高原的空气又是那么薄,薄到呼吸的时候嗓子里像含着石头,肺里像塞着沙,路走急了都喘不过气,更不用说挥着十斤重的锄头垦开草根和土块了。

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尸体在荒原上排成一排。死于高原反应,死于劳累,死于饥饿——死因形形色色。尸体根据活着时的地位也分成一二三四等,一二等的尸体会被运回家乡安葬,三四等的则是等每周日的傍晚就地掩埋,变成草漠里的肥料;一切关于自己信息都烂在他们本人的脑子里,什么都不给世界留下。

钟离晚上躺在帐篷里饿得睡不着,胃酸反上来,腹部和被酸水灼着的喉咙都抽着痛。他有胃病,是三年困难时期饿出来的顽疾,如今在荒原里再度发作,疼得他弯着腰把腹部尽可能蜷起来。

“怎么了?”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达达利亚也睡不着,年轻人消化能力旺盛的肚子在深夜里饿得叫唤。他在寒夜里转过身蹭进钟离被子里和他一起躺着分享体温,却望见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男人蜷缩起来的身体和痛苦到苍白的脸。

“胃疼。”钟离闷闷地坦白。

“饿的?”

“嗯,胃病。”

钟离简短地说完便不想再动。胃病的人畏寒,暖和一点能缓解些疼痛。身边的年轻人身上热乎,他疼得只顾得上意识模糊地往热源里头钻。达达利亚把左手掌叠在右手背唰唰摩擦几分钟,把擦烫了的手背捂在怀里男人的上腹。温热扩散开,胃里的翻江倒海渐渐平息下去。疼痛减弱,困意席卷而来。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醒来那会儿透过帐篷门上的破洞能望见外面还是暗着的。胃隐隐作痛,比昨晚却好上太多了。碎发被汗液打湿粘在前额上,钟离晃了晃脑袋终于清醒了些,转过头望见躺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这时帐篷门被挑开,达达利亚裹着破旧棉服挟着寒风滚进来。年轻人的棉服和头顶上还凝着些白霜,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冒着热腾腾的白汽。棉服脱了随手摆在旮旯里,达达利亚迅速钻进钟离的被窝,往他手里塞了两团圆滚滚热乎乎的东西。

刚煮好的土豆。

“你自己悄悄吃啊,我好不容易偷来的。”达达利亚咧开嘴笑,又搓起手来。“你快吃着,一会儿他们该醒了。躺好啊,我再给你捂捂肚子。”

“谢谢……”钟离看着手里的“赃物”发懵,莫名的情绪在心里荡开,热乎乎的土豆把手心烫出汗。没有发芽也没有长霉,显然是偷摸着从干部那边或者志愿学生那边偷过来的。

“谢什么,我以后偷土豆养你啊!”达达利亚哧哧地笑出声,低着头专心致志给钟离暖肚子。钟离看不清那顶橙色头发下的表情,只听得出那声音里不加掩饰的快活。

“达达利亚。”钟离喊他。

“嗯?”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盯着钟离的脸看。

“没事,叫一声你名字。”

“那多叫几声,我也叫叫你。”蓝色的眼睛眯起来,嘴唇聚在一起向前伸了一下,舌根从上颚往下放;又咧开嘴用舌尖抵住上颚,迅速向下回弹,字正腔圆地念,“钟离。”

“达达利亚。”

“钟离。”

……

寒风依旧怒嚎着撞击帐篷,两颗被编号取代了姓名的尘埃一遍又一遍念着彼此的名字,温柔微小的呢喃随着土豆和手背的热气一起消散在喧嚣的北风声里。

—tbc—

43 个赞

:disappointed_relieved: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5 个赞

草!!!!!一群出生!!!!我需要比出生更有攻擊性的詞:sob::sob::sob::sob::sob:看到這章真的直接當場出哭來:sob::sob::sob:出生啊!!!!

12 个赞

07

1967年初,原本2164人的四等囚犯只剩下一千四百来个。步入一年中最冷的时日,更是每天早晚报数的时候都会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数字消失。揪斗达达利亚和他父亲的沈音学生代表也失踪了——他在一次十级大风来临时没有及时卧倒,达达利亚趴在钟离身边,亲眼看着滚着砂石和风滚草的大风轻而易举地抬着个一百四十斤的成年男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地平线后面。

优胜劣汰的法则自古存在——所以最后剩下来的一千四百多人,基本是能适应西北高原恶劣环境的人。

荒漠送给垦荒大队的新年礼物是一场盛大的降温。气温一下低到接近零下三十度,寒气渗过帐篷的布,撕扯人的皮肉,侵蚀人的骨头。一二三四等的人在这次天灾中竟空前团结了,所有人挤在一顶大帐篷里,密密麻麻的人呼吸出来的热气终于让帐篷里暖和上几度,但仍旧是很冷的。有小孩在军官家属那边的人群里哇哇哭,不会说话的婴儿在用哭声诉说自己对寒冷的愤怒。孩童在高原也缺氧,哭一阵,喘一阵,又哭一阵。哭声在反反复复中越来越小,后半夜终于完全停止了。这时却开始有个妇女哇哇哭:“我的儿子啊,我儿子一岁不到——我一直抱着的呀,怎么就没啦!”

后来孙医生想了个办法,以五十人为一个单位,每隔一小时报一次数。说的还是他在火车上那句话:“又冷又缺氧的,万一睡了可能就醒不来了。”

五个熟人照例在同一个小组。每个小时报数都有卡壳的数字,每个小时都有尸体被抬出去摞在一起。刚开始是小孩和老人,后面也逐渐混杂了少许中年人和年轻人。到第六轮报数时已经是白天中午了。外面没有太阳,却是一片刺目的惨白。气温依旧不见得上升,反倒有再次下降的迹象。原本五十人的小组在前五轮报数后只剩下四十二人,医生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拍拍手说:“别睡啊,再报一轮数,从我开始,一。”

达达利亚打着哈欠含含糊糊说二,钟离小声应了个三,文科生咳着嗽举起手喊四。到五的时候没人喊了,文科生想都没想直接一巴掌呼他旁边那实科生身上,嗓音沙哑地说:“报数啊!”

还是没有回应。

文科生这才发觉不对劲了,转头一看,平时总和自己犟嘴的实科生皮肤惨白,冰雕一样躺在那,皮肤坚硬,冷得刺骨。四肢已经完全僵了,眼睛半睁着,被冻成冰的眼泪还糊在脸上。

寒潮连续来了三天,满打满算冻死了八百多人,帐篷门口堆着几座小山包一样尸山。风停的时候,尸体已经被风干成一具具枯木,血液都在他们体内冻结了。他们在尸山里找啊找,终于翻到那实科生早已风化成干尸的身体。消瘦的太阳冒出头来,文科生和达达利亚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医生和钟离拿了两把铲子,四个人在荒原里一直往前走,走到地平线那头看不到垦荒营地的地方。

“挖吧。”医生抬起铲子,撬开结块的冻土和草根往下挖。土冻得牢,铲子砸上去像是凿石头,震动顺着木柄往上传到手心,没挖几下就震得手臂麻木了。一个一米八长五十公分宽的坑,四个人换着挖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文科生拖着实科生的手臂一边把他埋坑里一边在嘴里嗔怪一般念念有词:

“什么光年,净扯淡……世上最远的距离本来就是天涯海角。你看,老天都是向着我的……”

这次没有人再站起来口口声声说着“科学”地反驳他了。达达利亚和钟离拿着铲子把土盖上,文科生盯着被掩埋的校友在坑边缓缓蹲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吸鼻子。钟离望向地上隆起的小土包,无端恍惚起来。

这是他埋葬的第三个人,前两个分别是他的母亲和妹妹。

钟离的父亲在二十岁那年跟随大部队南迁到西南联大读书,又和一个本地的姑娘相爱、结婚,在翠湖边生下了钟离。1946年,钟离三岁,抗战胜利,联大停办。钟离的父亲没有回北方,而是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留在昆明,组成他们的小家。

钟离在十岁那年有了妹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温馨幸福。钟离和他联大的父亲一样聪明,所有老师都说,这孩子不简单,是上清华的料,是当教授的料。

变故是从1958年开始的。钟离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边疆开荒劳改,之后就再也没了联系;父亲走后第二年,全国上下闹饥荒。先是开始吃草根、吃树皮,草根树皮吃完了,又用观音土填肚子。观音土就是滑石粉,加水和在一起蒸熟就和白面馒头看上去差不多,吃下去可以暂时缓解下腹中难耐的饥饿。但这种东西是代替不了食物的——没有营养,也消化不了。

1960年依然闹饥荒,丝毫没有好起来的迹象,这年十七岁的钟离也到了考学的年纪。他下了学回家看见母亲把观音土和成泥团,做成馒头的形状,放在竹笼里架在砂锅上蒸。家里的铁锅前年被拿去大炼钢铁,如今只剩两口土灶台里黄土胚烧成的土砂锅。

水还没烧开,母亲虚弱地喊了声“小离”后直挺挺倒下了。

母亲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她是被活生生饿死的。

他用一块白布裹了母亲的尸体,把蒸好的土馒头拿了半个放在桌子上,剩下的连着蒸笼摆在柜子高处。他转身和妹妹说:“我去埋妈妈,你一个人在家,不能多吃这土馒头,会撑死。”

他把母亲葬在西山上,回去的时候柜子下面放着个小板凳,蒸笼掉在地上,妹妹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块土馒头,浑身瘦得皮包骨,只有肚子涨得很大,躺在地上,也没气儿了。

他背着妹妹留着余温的尸骨,一天之内上了两次西山。妹妹小小的躯体被他埋在母亲边上,考大学的心愿也随泥土和家人一起深埋进暗无天日的地底。他没有力气哭了,甚至没有力气难过,他终于知道饥饿是真的会让人麻木掉的。回家草草收拾几件衣服,钟离便孤身跟着北上碰运气的大部队一起往北边漂泊了。

饥荒凄风苦雨地闹了三年,三年下来全国饿死3000多万人。母亲和妹妹是三千万分之二,也是钟离在人世间尚有联系的所有家人。

没成为教授,倒是成了个小学老师。从此他一个人扎根在沈阳,一个人在夜里沿着浑河散步,一个人煮小半碗饺子过春节。

直到1965年的三月,他遇到一个吹口琴的苏联青年。

晚上的风比前几天小了很多,温度升了一点,也依然是零下二十多度。达达利亚抱着被子挤到钟离旁边,把两床被子摞在一起,搂着钟离的身子问:“今晚也不能睡死吗?”

“嗯,太冷了。”钟离给达达利亚那边多掖了点被子。

达达利亚裹着被子缩缩鼻头:“可是我好困。”

钟离偏过头想了想,建议道:“好哦,那我们聊聊天吧。”

达达利亚从被子里露出双眼睛:“聊什么呢……对了,钟离先生,你家是哪的啊?”

钟离垂下眸子和达达利亚对视:“我没有家了。”

达达利亚惊讶地望着他:“啊?为什么没家了?”

钟离如实解释:“我爸爸失踪了,我妈妈和妹妹是饥荒第二年死的。”

说完咳了两声,哑着声音补充道:“我……时常做梦,梦见妹妹哭着说,哥哥,我肚子撑。我对不起我妹妹,要是当时把馒头放高一点,兴许她就不会死得那么年轻。她还那么小,才七岁,刚好是上学的年龄;又那么苦,没读过一天书,饥荒的时候吃观音土,就那么撑死了。”

达达利亚鼻子一酸,心里抽着疼了一下:“我妈妈和弟弟妹妹失踪了,我爸爸被打死了……我也没有家,既然我们都没家了,你要不要和我变成一家人啊?”

钟离擦掉眼角的水渍,挤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伸手揉揉达达利亚的脑袋:“好啊。”

达达利亚嘿嘿地笑:“我们是一家人了,那是不是我得叫你哥哥?感觉好别扭啊。”

钟离目光温柔地投下来:“不用,我不必是你哥哥,你也不必是我弟弟。”

达达利亚怔怔地望着他:“不是哥哥弟弟,我们怎么成为一家人?”

钟离唇角轻轻勾起来:“我是你的钟离,你是我的达达利亚——怎么样?你看,不需要血缘关系,也可以是一家人的。”

达达利亚:“所以,家到底是什么呢?”

钟离没答话,闭上眼听外面的风声。草漠里饥饿的蒙古狼在远方嚎叫,啄食腐尸的秃鹫在天空中奋力振翅。外面的气息充满了危险和死亡,似乎出了这个被窝,往外走,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现在被达达利亚揽在怀里。两人分享两床不保温的破旧被褥,就算他们都在寒冬里穿着厚重的棉服入睡,年轻人若隐若现的心跳也从贴着的胸口磅礴地传来。达达利亚身上的旧棉服混着烟草味、沙味和若有若无的皂角花的味道,有生命的味道,鲜活的味道。

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他感受不到死亡。

意识仿佛回到去年的除夕,达达利亚抬着洋火要点燃火红爆竹的引线。年轻的面庞转过来对着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温柔缱绻地在空气里荡漾出一股春天的河水。

“那现在不用怕了,我护着你。”

身子被人急切地摇了几下,钟离回过神来。达达利亚紧张地扶着自己的肩:“你是不是要睡过去了?”

钟离摇摇头,嘴唇颤抖好久,喉咙才被气流震响,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被年轻人捂热了的被窝里。

他说:“家就是……能让人安得下心来的地方吧。”

达达利亚眨着海蓝色眼睛:“那么,现在有什么地方能让钟离先生安得下心来呢?”

一抹微笑在钟离脸上荡开,琥珀色的瞳孔里又开始流淌出耀眼的金光。达达利亚的心脏似乎凝滞了一拍,随后有一只泛着凉意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有你的地方。”

—tbc—

45 个赞

这篇里也好多多托雷……口口声声的“牛马蛇神”但是却不知自己才是“牛马蛇神”……刀死了(高兴的爬行)(看见祁南海北)(被刀死)但是最后好歹还甜了哦——还是有糖的!

18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