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祁南海北 (已完结)

接下来还有九年多,他们在一起一定能撑过去的: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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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青藏高原的冬天浩浩荡荡持续到三月底。在某一个没有刮风的凌晨,达达利亚去一等营地偷了两个煮熟的小土豆,回帐篷的路上突然意识到脚底的触感和之前不尽相同了——就像踩在棉花上,踩在云朵上。他讶异地低头,望见野草的芽嫩绿新鲜地从解冻了的泥土里冒出头来。春风一夜吹广漠,只是在短短的一夜之间,沙色的土壤里稀疏地挂上些绿色的星星,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花苞。

帐篷边水泥地的凹槽里,回春的露水积起滩浅浅的水洼。达达利亚揣着土豆低着头小跑过去时在那滩水洼里瞅见自己的倒影。

皮肤比来的时候黑了些,头发很久没剪,微曲的橙发长长地盖过额头遮下来。

他这才想起来钟离的头发好像也长得又杂又长了,每天早上起来鬓角的黑色头发都高高地翘着,中午的时候才柔和地收敛下去些。于是他萌生了个念头:或许是时候应该弄来把剪刀,修一修他们大半年没打理的头发。

回去他盯着钟离把土豆细嚼慢咽地吃完才揉揉眼拥着男人睡回笼觉。气温上升了些,在被窝里已经不用再穿着棉服了,但达达利亚还是固执地把两床被子摞起来,然后和钟离黏腻地挤在一起。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亮。指导员还没敲铃,就有早起的囚犯抬着杯子出去洗漱。他们在一片红朗朗的天光中望着长着绿色星星的大漠揉眼睛,再半张着嘴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确保不是在梦境里。

然后兴奋的声音裹着嫩草的鲜香味在草漠上接二连三荡漾起来。

“春天来啦!”“土解冻啦!”

达达利亚被吵得睁开眼,坐在钟离身边伸懒腰。帐篷外头,随着土壤解冻,运送物资的车也接二连三到了——从车上搬下来一袋袋青稞种子、苞谷种子,几头耕地用的牛,几摞耙子,还有窑洞里烧成块的红砖。寒潮冻死八百人的事被汇报到上头,于是上头拨了些红砖用来修缮营地。

春种的任务也分发下来:一等营地里的官兵一拨负责监督犯人,其他的和二等营地里的学生合称“生产队”,一起在去年垦好的土上开始种植粮食、饲养牲畜;三等营地的囚犯全部编入“加工队”,种出粮食后留在加工房里脱壳、磨粉,但在秋收之前,他们还是得扛着锄头和四等营的“垦荒队”一起往远处垦漠。

不过达达利亚和钟离暂时被赦免了垦荒的酷刑。包括他们在内的四百名垦荒队队员被抽出来,留在营地把红砖堆上水泥、码实了,以确保下次寒潮再来时,所有人都能住进房屋里。

建房不比垦荒轻松多少,但胜在食物更多些。干事担心建房的人吃不饱,盖出来的房屋不稳固,要是塌了压到人,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于是一日三餐的标准比去年垦荒时翻了一番,有时候还能吃上腌菜和腐乳。

下了工闲下来的时候达达利亚从一等营张指导员的办公室里借了把剪刀,又从仓库旁捡了个前些日子装种子的麻袋两剪刀把它剪成块粗糙的布,像模像样地别在钟离领口里。他转两下自己手里的剪刀,把钟离养长很多的头发抓得蓬松些,学着以前沈阳育才完小旁边理发店的师傅问:“钟老师,剪个什么发型啊?”

钟离声音低低地陪着年轻人开玩笑:“达师傅看着剪,好看就行。”

达达利亚拿着剪刀任性地垂下手:“那我不剪了。”

钟离偏过头:“为什么?”

达达利亚眯着眼睛笑:“因为钟老师什么发型都好看啊。”

钟离无奈地摇摇头,一边笑一边说:“那就剪成之前的样子吧。”

“长发还留吗?”达达利亚持着剪刀开始给钟离修刘海,刀刃割断发丝,咔嚓咔嚓的声音像野兔吃草一样清脆。荒原里的干部会抓生产,抓思想,但就是不会抓男人留不留长发——一没时间剪,二没精力抓。睡隔壁铺那文科生的头发都长到天天扎马尾了,指导员看见却连说都不说一句。

钟离想了想,回答说,就留着吧。

碎发从耳髻飘下去,在土地上落出一层薄薄的黑色。眼前挡着眼睛的刘海被剪下,视线顿时开阔很多。达达利亚特地留下钟离当时被割断的那一捋长发,大半年没修的发尾已经长到脖根子上,可以扎起个十寸长的小辫儿。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差不多就长这样,不过当时辫子长很多。”达达利亚把剪刀收好,用袖口给钟离扫去脸上的和脖子里的碎发。

钟离笑着拍拍达达利亚自己给自己修剪那顶马啃似的头发,声音温柔缓慢:“没事,会长出来的。你站好,剪刀给我,我再给你也修修。”

房子建得快,一二等营地是整整齐齐的三层红砖小楼,三等营地是红砖作墙、茅草和泥土吊顶的平房。到了四等营地,平房建到尾声的时候红砖用完了,又用沙土混上水,混成泥,塞到木楔子里定型晒干,做成土砖。所以最后建成的一排平房就是一大半红砖、一小半土砖的“混血房”。

四月上旬那会儿种下的青稞开始收割的时候,所有人都住进了新落成的房屋里。四等营最后一排平房的最后一间屋子因为材料不够被建得很小,四周全是泥墙,故而也不大挡风。只摆得下一张双人铺,堪堪能挤进两个人,而其他房间也都是住满了人的,挪不出位置来。分房间的时候为了哪两个人住那间屋子的事甚至还发生了两次流血事件,于是四等营的主管张指导员出面调解:“每个人都上来抓阄,哪两位抓到画圈的条子,就去那间小隔间里住。”

十几张纸被随意撕成一千多张小纸片,其中两张上面用钢笔画了圈。一千多张小纸片被张指导员揉成一千多个小纸团,白花花地散在木桌子上,像夏末的晴天不小心泼洒出来的雪。达达利亚小心翼翼展开纸条,望见钢笔画的圈时倒抽一口冷气。

“中了?”钟离凑过去。

达达利亚表情沮丧地点头,攥着纸团挤到人群前头了。张指导员收过达达利亚手里画圈的纸条,大声问:“还有谁?”

人群一片安静,任由指导员在上面扯着嗓子问了几回,都没第二个人站出去。指导员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喊:“再不出来我一个个查了啊……”

话音没落,钟离挤出人群在达达利亚面前站定,低低笑了两声,立马变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背过身去面对眼前一千多个犯人举起手。

“我去。”

“你抓的阄上没东西啊?”张指导员拿过钟离手里的纸片横竖瞅了半天。

“在这里改造这些时间,我树立了正确思想,立志服务群众,自愿住进隔间。”钟离把双手背到身后站直了,声音庄重,不容置疑。

人群瞬间安静了,张指导员回过神来展开巴掌带头鼓掌,鼓掌声音响亮,然后下面的囚犯们也鼓起掌来。张指导员欣慰地拍着钟离的肩膀:“好,好。这位同志的改造很成功,你叫什么?”

钟离脱口而出地报出自己的编号:“0406。”

“不,你的真名是什么?”

他反倒在顷刻间忘了自己的名字,在原地愣住了,这片荒漠中除了达达利亚,再也没有人关心过他的真名,喊到他永远都是四个数字:0406。他目光带着疑惑望向指导员,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时身后传来达达利亚的声音。

“钟离。”

或许是怕自己没说清楚,达达利亚又大声地、骄傲地、完整地说了第二遍:“他叫钟离。”

“各位,毛主席说过什么?‘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明明可以不去土房子里,但这位钟离同志本着不怕困难、自我奉献的精神,自愿把苦留给自己吃,把难留给自己扛。我相信啊,钟离同志一定可以早日改造完毕,减少刑期,摘掉反动帽子!”张指导员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平日里凌厉的眼神竟柔和下去,第一次用跨了两个级别的“同志”称呼四等营的囚犯。

刚散会,达达利亚就被二等营的女学生喊过去了,医生和文科生走过来和钟离一同去领饭。医生一过来就笑着往钟离胸口上捶了一拳:“自我奉献?我看是为了去陪你那老相好吧!”

钟离不好意思地应一声:“……嗯。”

“对他那么好,是收了他当你的弟弟啊?”文科生也打趣道。

“不是,他不是我的弟弟。”钟离轻轻摇头,“他是我的达达利亚。”

文科生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好半天才憋出句瓮声瓮气的敷衍答复:“哎呀,随便吧。”

另一边,达达利亚被那学生带到二等营前面的土坡上。小姑娘红着脸,说:“我明天就要结束志愿垦荒,回市里了。”

达达利亚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地冲小姑娘笑:“恭喜。”

“那个……”袖子被拉住,小姑娘羞得头都低下去了。她的声音很小,从嗓眼里冒出来,和和气气化开在夏末荒原的风声里。“我……之前就注意到你了,你和我走吧。我哥是……中央小组的,我们一起进城,我为你争取平反……”

“什么意思?”达达利亚眼睛瞪大了。

“我……我喜欢你,你和我回去,就不用再在这里呆着了。”小姑娘眼角亮晶晶地抬起头望着他。“这个地方不适合人住的,保不齐哪天命都丢了。我带你去城里,坐小汽车,住砖楼,还可以看电影,看电视……”

空气静默了,掌心渗出层薄汗。他做梦都想摘掉帽子,从这里逃离出去。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姑娘,望着他的理想和前程。

多好的机会啊,他想。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朝小姑娘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想进城过好日子吗?你想一直呆在这里?”亮晶晶的眼睛里霎地就淌出眼泪来了,望起来娇弱又可怜。达达利亚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转过头愣愣地望着远处四等营的平房,嘴半张着发呆。耳朵里小姑娘的抽泣声和风声都消失了,很辽远的地方似乎响起那人唱《送别》的歌声。

“想去啊,去城里,住砖楼,看电影。”他抽出被小姑娘攥着的袖子,小姑娘抽抽嗒嗒抬起眼,对上一双带着温柔笑意的、很好看的蓝色眼睛。

“但是啊,有人在土砖房里等我回家。”

说罢,他望着远方亮着橙黄色烛光那间似乎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小隔间,咧开嘴开心地笑出来。他挥挥手留给女孩一个背影,转过身毫不犹豫迈开步子,逆着耳边萧萧晚风向他的家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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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粘土和土砖糊成的屋子遮风挡雨虽比不上水泥垒起来的红砖房,但至少也比一层破布搭的大帐篷好很多。大约是入秋那会儿,荒漠里下了一场很大的秋雨,就像达达利亚失去父亲那天一样。雨点越下越大,冲垮了脆弱土墙的一大块角、冲垮了干草和泥土砌成的半平屋顶。于是,外面下暴雨,屋子里也下暴雨。达达利亚怕钟离淋生病,就把自己过冬的旧棉服压实了堵进被雨水冲开的洞里。

屋子里终于不再下雨了。钟离擦了根洋火把蜡烛点起来,有雨水一滴接一滴从达达利亚那件被濡湿了的棉服里往下渗,渗湿了达达利亚那边的床铺,渗湿了达达利亚身上的旧衫子,渗湿了烛光下摇曳着的两个影子。

破旧军用布拼出来的棉服禁不住暴雨的拍打侵蚀,第二天一早,太阳和着指导员的哨音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时候,达达利亚站在铺上踮着脚把吸饱了水的棉服从泥泞的破洞里取出来,几滴泥水淌到他睡眼惺忪的脸上。钟离坐在被子旁接过被泥水染成泥黄色的棉服,把眉头拧成一捺一撇。

“被雨水泡坏了。”他仔细查看棉服上多出来的破洞。达达利亚则是盯着屋顶一角的坍塌处发愁,转过头也没顾得自己唯一的棉服,反倒是率先问了句:“先生,昨晚没着凉吧?”

雨后空气新鲜,被雨水洗过一道的土块也柔软下来。湿润的地好垦,他们难得完成了每日两亩的指标,今晚能吃到没被砍半的伙食。远方是苍蓝色的高原晴空和黛装华发的祁连山,脚下是被锄断了的草根和翻起来的柔软泥土。达达利亚往下多锄了十多公分,蹲下身从土洞里挖出几捧淡黄色的粘土,小心翼翼包在手帕里放进口袋。

晚上领饭前照例晚汇报。今天的饭食是两小碗青稞面糊,达达利亚把两个碗底都舔干净了,又加了些水把碗壁上星星点点的面糊沫子泡化了喝下去,接着舔第二道碗。发饭的干事巡视过来狠狠朝他脊背给了一巴掌:“怎么不把碗也吃啦?”

达达利亚把脸埋在碗里,被打得险些把碗扔出去。他悄悄翻了个白眼,抬起头却是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问:“咱们的地都种出青稞和土豆了,每天的口粮还是那么点啊?”

干事讥讽道:“种出来的粮食是国家的和人民的,关阶级敌人什么事?”

达达利亚火气蹭蹭往上冒,刚有发作的趋势,立马有第三碗青稞面糊摆到自己眼前。

“你吃吧。”钟离笑着把自己的一小碗青稞面糊分过来。

达达利亚犹豫了下,还是把碗推回去。

“算了,不饿了。”

钟离在桌子对面杵着下巴问:“真的假的?”

他鼓起脸,瞪一眼斜后方走远的干事:“真的,气饱的。”

文科生正好抬着舔过三道的碗往他们身后过,听到这话眼睛都冒绿光:“你们都不吃?那我吃!”说着就来夺钟离的青稞面糊,被达达利亚啪地一下把他手打回去。

“谁说不吃的?诶再说了,有你什么事?走走走!”达达利亚瞅着他。

“嘿,走就走,有饭不吃,神经病!”文科生嘀咕着给了达达利亚一个大白眼,抬着碗灰溜溜地跑了。钟离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你一半,我一半。”

“不用不用,你都喝了,喝完我舔舔碗就行。”达达利亚不好意思地挠脑袋。说不饿是假的,垦了两亩地,就算吃了两小碗面糊,还是饿得发慌。

钟离不再答话,把他的青稞面糊抬回去,斯文地抬着小碗一点一点抿,达达利亚坐在他对面吸溜口水等着舔碗。好半天,钟离把碗放下,不慌不忙地用手帕擦了嘴,把碗推到两人中间:“我喝完了,先回去,你舔吧。”

说罢,站起身抬着手边已经空了的一个碗迅速往外走,像是急着上战场打仗一样。达达利亚一边撅着嘴想,怎么都不等等我啊;一边伸手把钟离横在桌子中间的碗拉过来。

低头看下去,碗里的面糊竟还剩大半。

回到土房子时,蜡烛是燃着的。钟离坐在铺上,把达达利亚的棉服洗过一道,泥差不多漂掉了。又拿着不知道从哪找的军用布和针线,仔仔细细在还湿着的布料上打补丁。

达达利亚放下农具走出门去,从兜里掏出今天挖的粘土,和地上的土壤掺些水混在一起。加了粘土的土料更牢固,兴许以后能扛得住大雨。他架了个木梯子站高了,小心翼翼站上去补屋顶。在破洞那里加了层之前建屋顶剩下的草帘子,又用土堵住洞口,最后一点点把土块抹平整了。除了颜色比周遭的土淡了些,其他地方几乎和先前别无二致。他想了想,捡起剩下的一点粘土捏了只小鸽子立在那。

回屋的时候钟离把棉服补好了,正铺平了打算拿出去晾干。钟离或许很少缝衣服吧,达达利亚想。那针脚有些粗了,线头也歪歪扭扭的……

但他用老旧的军用布和粗糙的棉线,在棉服的破洞上笨拙地开出一朵太阳花。

那还是个封建保守的年代,性是肮脏的,不干净的。最脏的活自然是交给最下等的阶层来做,于是守着耕地黄牛配秋种的“脏活”就下放到达达利亚和钟离身上。

达达利亚趴在牛圈边上,钟离把种牛赶进去了。他们望着种牛趴在母牛背上耸动,发出圆号奏响一样的哞哞声,然后种牛又被牵出去,牵到另一头母牛身边,一遍又一遍尽职尽责地做着它的本职工作。

“喂,小毛子,知道它们在做什么吗?”几个从加工房里溜达出来的第三等人站在达达利亚身边望着牛圈里的风景吹下流口哨。领头的那个臭名昭著,进来是因为犯了强奸罪,被判十年,现在是加工队的小组长之一。他原本姓“王”,但因为犯下的罪孽深重,现在私下里也是一肚子黄色废料和黄色笑话,所以这里认识他的犯人都叫他“老黄”。

“配种。”达达利亚想都不想,把昨天指导员派任务时的原话脱口而出。

“错啦!”老黄笑嘻嘻地拍他脊背。

“那是在做什么?”达达利亚皱皱眉,扭头问他。

“做爱!”

达达利亚呆呆地愣在那,似乎是在消化这短短的两个字。旁边的钟离倒是听到这话时悄悄地把背挺直了,面无表情朝这边瞥一眼,淡淡地说:“你们再不回岗,我叫指导员了。”

四等犯在这没人尊敬,但一等的指导员是老黄惹不起的。他“嘁”了一声,挥挥手,带着他的几个喽啰走了。

晚上达达利亚和钟离背对着躺在铺上,年轻人想起老黄的话和今天那头趴在母牛身上晃动身子的种牛,只觉着身上隐隐约约有些发热,也睡不着觉。大脑晕乎乎的,那牛哞哞的声音还总在耳边响。

他烦躁地想:“快睡快睡,不然明天垦地又该没力气了。”可越是烦躁,越是难以入睡。他枕着胳膊翻了个身。

月色照进来,他对上一双在温柔月光里闪动着鎏金的琥珀色眼睛。

“……你也没睡?”他愣愣地盯着那双眼睛看。视线划开,慢慢在钟离脸上游离起来——鼻子好看,嘴巴好看,耳朵好看,脸颊好看……哪都好看。脖子两侧有两根筋,沿着筋往下看就是锁骨。两根筋的中间还有喉结……

达达利亚看着钟离喉咙上骨感分明的成熟突起,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

钟离也望着自己,眼睛里似乎氤氲起些潮气。他把头往下微微埋下去,急促呼吸着,没有回答。

有云过来遮住了月亮,于是屋子里完全暗下去了。一片黑暗里只听得见两人此起彼伏颤抖着的喘气声。纯净黑暗中的沉默维持了很久,直到达达利亚磕磕绊绊在满屋的漆黑中问。

“你做过吗?”

钟离呼出来的炙热气体打在达达利亚侧颈上。

“……做什么。”似乎过了好半天,他才听到钟离的声音。比起问句,似乎更像一句陈述句。没有上扬的尾音,每个字都念得一般平静。

“做爱。”达达利亚深深吸进一口气,把卡在喉咙里的词语说出去,在黑暗中闭上眼,任由更黑的黑暗淹没自己。

“没有。”

“那你想做吗?”

“和谁?”

达达利亚一言不发地咬住下唇,不知力道,咬得死紧,带锈的血腥在口腔里漫开。他沉默了很久,闭着眼朝钟离那边挪了些,侧着身伸出右手轻轻触碰了下他的胳膊。

“和我。”

比黑暗更黑的光景中,耳畔钟离的呼吸声和着时间一起停了一拍。达达利亚的心脏也停跳了一拍,随后年轻的心脏开始澎湃起来,一拍跳得比一拍快。

“好。”钟离的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但并非拒绝。

“但是声音小点,不然隔壁会听见。”钟离补充着,也朝自己这边挪动了些,胸膛紧紧靠在一起。他贴着自己的耳垂说话,潮湿灼热的气流吹进耳道里,达达利亚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随后把手伸到男人劲瘦的窄腰上,顺着骨头的方向往下移。

他睁开眼,方才遮着月亮的云散去了,琥珀色瞳孔里鎏金的光在水雾下闪啊闪。他凑过去蹭钟离的脖颈,把和自己贴在一起的男人蹭得一阵阵幼猫似的颤抖。

“我也有个条件。”他用下巴去描摹钟离锁骨的纹路,几乎是用气发出来的声音微小而狡黠。

他说:“我要在上面。”

钟离腰身细瘦,但腿根是软软的。他双腿跪着,身体被年轻人顶得一下下往前挺;一只手用手肘撑在铺上,让身体不塌下去;另一只手捂着嘴,克制隐忍的呻吟尽数在声带末尾被加工成“唔”、“嗯”的闷哼,随颤抖的气息轻轻融化在湿漉漉的掌心里。

达达利亚也只是在他身后急促地呼吸,动作紧张得时急时缓。他们在月光下的土房子里安静地做爱,做他们的第一次爱。没有前戏,没有对话,甚至连彼此的表情都无从得知。钟离趴在那,颤着身子忍住不叫,不知道为什么有了眼泪,和着汗水一起吧嗒吧嗒地滴在席子上。达达利亚从后面托着他的腰,只能看到雪白的脊背和随着动作往两边散开的,脑后那一绺尚未及背的长发。叹息般的微茫呻吟融进月色,眼泪在席子上破裂开,裂成一块块细碎的心动。

两具肉体相拥着贪婪地互相索取,两个灵魂在沉默中保持绝对安全的距离。他想,在这片营地里,牛圈里的牛和牛之间大概是没有爱的。与它们终身相伴的只有土地和犁,还有牛鞭抽打皮肉的声音,但永远不会是另一头牛。

沙漠中的绿洲很少,贫瘠里的爱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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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本身不值得被歌颂,但在苦难中诞生的爱值得,这份爱因为经历了苦难的洗礼,才变得愈发珍贵、美好。他们做爱的时候,先生的心里是甜是苦呢,小达的心里呢?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旁人不能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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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1967年末的冬日比上一年温和得多,况且还有房屋的御寒。1968三月开春统计的时候,一二三等营差不多各死了十来二十个,但四等营剩下这千来个人都是在高原里被打磨得皮实了的,只死了一个,还是从营地里饿得往外逃时被巡逻兵开枪打死的。

这逃犯之前是沈阳一中的历史老师,也算得上知识分子。他逃跑前在第四等营地里悄悄拉人,也问过钟离和达达利亚。说的话永远都是:“一起逃吧,去刚察县……镇子里都是藏民,淳朴得很,不打牛鬼蛇神的……”

但最后没有人跟他走,于是他一个人在夜晚悄悄跑了。他最终也没能知道刚察县到底打不打牛鬼蛇神,刚跑了五十来米就被连着射中两枪,等巡逻兵过去时他已经睁着眼去了。有人至今谈起这位老师还忍不住唏嘘:“他也算是真真切切从这个地方逃了。”

张指导员指挥着其他五个四等囚犯把那逃犯抬到荒原里埋掉,然后到土房子隔间里问:“砖房那边今天空出个床位,抗风御寒更好些,你们看看谁要搬过去吧。”

达达利亚说:“我年轻,我不怕冷。”钟离在豁了个口子的瓷碗里抿了口刚刚用体温把碗里的冰捂化出来的水,冻得颤了下,嘴上却说,“我也是。”

两人合计半天,最后空出来那张砖房里的床接着空那儿了,他们依旧挤在破旧狭小的土房子隔间里过日子。太阳东升西落,气温逐渐升上去,风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打去年秋天尝了荤腥,就时不时在晚上无声无息地做。准确地说,钟离从未主动提起,一直是达达利亚单方面的要求——只要他提了,钟离就不会拒绝,任由着年轻人在自己身上糟践胡来。

彼此在空虚中充盈些罢了,感情上绝不逾越半步。谁都不说爱,做的时候不说话,也不接吻。就像两人默契地在心里共同立下一个无声的契约。

七月初的夜晚,他们做完了躺在席子上,钟离怏怏地抱着枕头半睡半醒。达达利亚擦掉额角的汗,推开蒙了沙尘的窗子,半个身子扑在外面乘凉。一阵晚风吹进窗子里,达达利亚敏锐地嗅嗅鼻子,肚子叫了一声,说,好香好甜的味道。于是他又猛吸了几大口,意图用鲜甜的空气填饱空空如也的肚子。

钟离也闻到那香味,笑着告诉他,那是营地南边的苞谷地开始抽穗了。

达达利亚擦掉嘴角的口水:“苞谷抽穗了,是不是就可以吃了?”

钟离摇头:“少说还得二十天呢……”

达达利亚的肚子又叫了一声,于是他强迫自己不要想苞谷了。抬头看天,是自由的鸟雀盘旋着往青海湖那边去了;土地广袤,越过二等营往北看,有一群自由的野兔在田间蹦来蹦去偷吃青稞穗子。南边两米多高的苞谷地和北边一米多高的青稞地就像两堵永远翻不过去的齐天高墙,织起一张无形的大网,把一群自由的人永远困在祁连山南麓和青海湖北岸的一方荒原里。

他突然想起来——原来他也曾与天地间的飞鸟走兽一样,不必被囚于锄头和草漠间,不必被囚于饥寒交迫的困顿里;他也曾可以自由地跑去莫斯科郊外吹口琴,自由地骑着车载着钟离在河边吹晚风,自由地给鞭炮点上火再捂着耳朵看红色的鞭炮在雪地上开出红色的火花。

然后,他呆愣着沉默了一阵,慢慢关上蒙了脏污的窗子。他转身,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轻声对钟离说,我们逃吧。

“去哪。”钟离的问句依然平淡。

“往南走,去刚察县。”

就和每个他问“做吗”的夜晚一样,钟离垂下眸去,声音低沉又带些嘶哑,听不出感情,却也从不拒绝。一如既往地,钟离说,“好。”

他们站起身扬出来的微风带得蜡烛上暖色的火花微弱地晃了几下,达达利亚推开门,外面是暗无天日的长长一条走廊。烛光晕开了投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口的影子在窄廊里被拉得很长。

达达利亚拉着钟离的袖子,跑过几排四等营的破烂平房,跑过牛圈和鸡圈,跑过巡逻兵成群屹立的灯塔,一头撞进满溢着穗子香气的苞谷地里。有巡逻兵在后面喊:“有犯人跑了!”

于是枪声开始在身后稀稀疏疏地出现,不久后密密麻麻响成一片。枪声中,他又听到巡逻兵们奔跑的声音,扒开苞谷叶的声音,军鞋把苞谷杆踩塌的声音。

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交给他,他拉着他竭尽全力往前迅速奔去。有子弹擦过耳边,有子弹打穿身边的苞谷叶,有子弹扬着强大的风场吹开手边苞谷柔软下垂的穗子。他听着枪声、脚步声、喊追喊杀的声音近了又远了;他望着眼前的星星、月亮、苞谷杆高了又矮了。巡逻兵的声音完全消失时,他一个趔趄,酸胀的小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往前倒去,和钟离一起跌出成片的苞谷地,跌在长着野花野草的原始的草漠上。

他坐起身,扭头望钟离,才看见钟离那条被子弹擦破了浸满鲜血的裤腿,和裤腿的破洞下皮开肉绽触目惊心的一道枪伤。

虽说子弹没有打进去,只是擦着皮肉,却也是十分严重。血流得那么多,钟离脸上的肉都疼得微微抽搐着。似乎是因为快速的奔跑,抑或是腿上难忍的疼痛,引得他胸膛剧烈地起伏。血淙淙地流个不停,钟离却依旧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皎皎月华下一双琥珀色的眼底泛起潮气,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滴大滴大滴往下掉,掉进广袤的草地里。伤得那么重,抬头对上达达利亚的目光时他却牵着嘴角,在止不住颤抖的脸上扯出一个很温柔的笑。

鼻头酸涩起来。达达利亚蹲下身去,问:“疼吗?”

其实不用钟离回答,单看也知道一定是非常疼的。钟离是什么时候一声不吭地受了伤,又是怎么忍着不出气,拖着条中了子弹的腿被自己牵着跑那么远、那么久、那么快,他不得而知。心底像扎了根木刺,被谁人揪住又狠狠往里摁进去一样,能滴出血来的心脏闷得发慌。钟离却抖着声逞强地说,不疼的。

达达利亚伸手揩掉钟离眼边疼出来泪滴,微弱的叹息随着苞谷抽穗的气息融化在风里。

“先生净骗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旧衫子上扯下几条脏旧的布料。他望着那几条陈旧到看不清颜色的布料时手腕一顿。又站起身往回走几步摘下几片干净的苞谷叶子垫在伤口上,说了声“忍一下”,然后一圈又一圈用布条盖在苞谷叶上,小心翼翼地收紧。

饶是如此,钟离还是忍不住在嗓子里小声哼出声来。血虽然止住些,但还是透过苞谷叶和布条子慢慢往外渗着。兴许是因为剧烈的疼痛,或者是失血过多,大脑像是烧起来一样,又热又迷糊。眼前的景色融成粗糙的色块,眼皮也没力气地往下耷拉。意识恍惚中,他依稀感觉得到自己似乎是被人背起来了。那人的步伐不大稳定,在荒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

钟离曾经在自行车上倚靠过这具脊背,那是苏联青年快成年的那个夏天。他能回忆起那天的晚风,胸腔里的心跳,他在风里唱的《四季歌》,还有达达利亚脊背上青涩的肌肉;如今那背薄下去不少,几乎是皮包着骨头。肋骨硌上那人背上的两块瘦到凸起的蝴蝶骨,硌得发疼。脑袋搭在一个宽阔的肩膀上,耳边响着的声音是西北自由的风声,天空自由的鸟鸣,还有那人喘着粗气的急促呼吸。

“达达利亚。”他在浑浑噩噩中喊那人的名字。

“嗯。”那人停下脚步把钟离往上扶了下,被蝴蝶骨硌疼了的胸骨终于从压迫中解放了出来。

“他们会追上来吗?”他问。

达达利亚一脚一脚地往前迈步子,后颈被汗浸得光亮。他安慰着说:“不会的吧,两个犯人而已,不值得他们大张旗鼓地追……”

后面的话他没怎么听清,却感受到悬着的心渐渐安放下来。眼前的光越来越微弱,视觉触觉都在迅速退化。他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淌在裤腿里的温热血液冷却了,裤子的布料被血先是糊得很黏,然后又被凝得很硬。好像腿上吊着的不是旧棉裤,是用粗糙的硬砂纸拼凑出来的东西。

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在迅速远离,远远地,他听见他在给达达利亚断断续续唱歌,唱十多年前母亲唱给父亲的歌。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渗湿了自己的裤腿也渗在达达利亚手臂的和腰际的衣裳布料上。歌越飘越远,眼睛很难睁开。他在西北大漠上不完整地哼着西南民歌的唱词,不知何时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天已经蒙蒙地发亮了。小径一直往前延伸,远远地能顺着小径看到城镇的边境线。达达利亚似乎也看见了那边境线,脚下的步伐逐渐提起速度。

映入眼帘的不是所谓民风淳朴、不打牛鬼蛇神的世外桃源。

白墙上用红漆刷着标语,上头是汉语,下头是藏语;和当时刷在沈阳街头巷尾的内容都一样,“打倒反革命”、“打倒牛鬼蛇神”。他背着钟离往前走过了刚察县红旗小学,望见统一剪了飞机头的红卫兵正在一座古寺里攀比般大展身手。

寺庙被烧去一半,房檐地板和被烧到只剩轮廓的佛像皆是焦糊一片;没被烧的佛像和壁画上也被涂了泥巴、泼了油漆。寺庙门口的广场上搭了个批斗台,十多个人站成一排,台上的人叽里呱啦指着站成一排低着头的人讲藏语。台下穿着藏服的和穿着衬衫的人都是一脸愤慨,待主持批斗的人话音一落,就争先恐后冲上台把那十来个阶级敌人围在人群中间拳打脚踢。

1966年那把火烧遍了全国的每个犄角旮旯,烧在浑河里,也燎在草漠上。到处都是炙热通红的火焰,城市和荒原被一视同仁,一齐被丢进革命的烈火里蒸发掉骨血,只剩不顾一切的疯狂。

脚步沉重下去,晨风被革命的烈火灼成滚烫的革命的风,钟离在风声中听见达达利亚哽着的声音。

他在说:“对不起。”

太阳缓慢地往上爬,行人愈发密集起来。达达利亚害怕钟离流着血的样子引人注目,便背着钟离刻意避开人群,往人少的地方躲着走。越过最后一栋房屋,他眼前出现一条流动在荒原上的消瘦的河流。河流边草长莺飞,人迹稀少。他背着钟离走下草坡,走上滩涂,走到缓慢流动着的河边。虽说在大漠附近,这水流依然是清澈的。河边站着群沙鸭,河里还游动着不知名的鱼。

达达利亚把在自己背上呆了一整夜的钟离放下,让伤者半倚着块石头。他去水边收集来枯叶和干草,擦着一根洋火,把火堆生起来。他又撕下衣服下摆的一条布放进河水里,把一双手揉得通红才叫那布条堪堪干净了些,架在火堆上烘着。之前裹在钟离腿上的苞谷叶和旧布条已经被血泡透了,不能用了。他仔细地剥开被血块凝固在伤口上的苞谷叶,动作轻柔,但还是撕下些伤口周围被脓血粘住的皮肉。

淌血的速度减缓不少,他鞠起一捧水给钟离洗伤口。钟离难得发出吃痛的呻吟,隐忍又痛苦,叫人不忍心听下去。脓血被洗干净了,他把洗过烘干的干净布料敷在钟离腿上,仔仔细细把那骇人的伤口包扎工整了,才发现半靠着石头的男人好像又疼得迷糊了,昏昏沉沉地耷拉着眼皮。

他把钟离放平在柔软的滩涂上,找了些草叶垫在他颈后,说,睡吧。

钟离第二次从昏迷中睁眼约莫是在下午四五点,太阳已经有要落下的迹象。达达利亚从河里拎了条鱼爬上来,捡了块尖锐的石头刮去鱼鳞,又给鱼开膛破肚。达达利亚全身都是湿的,老旧的衣裤被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勾勒出瘦削但有力的轮廓。

日光照下来,青年一扫早上的阴翳,俊美的脸上绽出太阳花一样灿烂的笑容。鱼被架在火堆上烤熟,没有油盐调味,但是香极了。白嫩的鱼肉流出些汁水,再翻面时显现出象征美味的焦黄;鱼皮被炙得皱缩起来,干香酥脆的一整块,散发着油脂的香气。

他把钟离扶起来,半靠着那块石头。手指捻起一块新鲜滚烫的烤鱼肉,吹凉了放进钟离嘴里。钟离之前素来不吃海鲜,也并不喜河鱼。如今胃里又饿得疼,他第一次觉着烤鱼竟是美味的,含着鱼肉闭着眼睛舍不得嚼,直到肉质纤维在嘴里被唑得化成一滩肉汁,顺着喉头滑进胃里。

他声音依旧虚弱,腿疼到发麻,脸上却是挂着笑说:“达达利亚,你也吃。”

“没事没事,这条给先生吃,大不了我一会儿再下河抓嘛。”他伸出手画了个大圈,表情夸张地说:“河里还有好——多鱼!”

听到此处,钟离便也不再多话,由着身旁的人一撮一撮把鱼肉用手指捻下来,放在自己舌尖上。

“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莫斯科河钓鱼,他觉得学音乐的人要培养些耐性和心性。刚开始去那会儿,我耐不下性子好好握着钓竿看鱼漂,就带着我弟弟一起撸起裤管踏进河里用手抓。”达达利亚捻着鱼肉回忆道。

“然后啊,我父亲骂我们,邪魔外道不学好,肯定成不了事……结果那天我和弟弟逮到十多条鱼,把老头子气得够呛。”

钟离抿着嘴里的鱼肉,问他:“你现在会钓鱼了吗?”

达达利亚一脸骄傲:“当然会啦!可惜这里没有鱼竿,不然倒能多钓好几条呢!估计他们也不会追上来,安安心心先在这养几天伤,等我们休息够了,我就装些水,多烤几条鱼装着,然后背着你顺着路逃,逃到望见车站;再顺着铁路跑,就不会迷路了……”

年轻人满脸期待地描绘着他设想的未来,钟离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金灿灿的几点光亮,直愣愣望着他的脸。年轻人描述里的安稳日子似乎触手可及,风柔和地吹过来,吹开河面,吹开芦苇荡,吹出他们的大好前程。

最后一块鱼皮被嚼碎了咽下去,口腔里还满溢着新鲜鱼肉的香气。达达利亚快活地跑回河里,挽着裤腿左扑右挡地逮鱼。年轻人一脚踩在软泥上,滑稽地摔了个屁股蹲,逗得钟离坐在岸上一边问疼不疼一边忍不住扑哧一声捂着嘴笑。

一片祥和中,钟离突然望见四面八方涌出的候鸟。紧接着,他听到河岸上很大一声叫喊。
“他们在那里!”

人群乌压压地涌下来,越来越多的候鸟被惊得挥着翅膀飞到低空中盘旋。他看见站在河滩里的年轻人转身朝自己奔来,然后他在自己身边跪下,俯下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刺耳的辱骂和沉闷的拳打脚踢的声音充斥着接近傍晚的空气,热浪翻滚着朝他们袭来。达达利亚弓着身子把自己护在身下,拳脚触不到钟离,全向年轻消瘦的苏联男人涌去。达达利亚痛得声音抽气,却还是带着笑意地悄悄耳语,是在三年前的雪地里说的那句。

“……我护着你。”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达达利亚睁开眼望见钟离噙着水雾的琥珀色的眼睛。然后他又恍惚地望见一片羸弱惨白的月光,望见月光下两米多高的苞谷地和一米多高的青稞地。苞谷地和青稞地上,空气凝结缠绕,织起一张无形的巨网。网眼细密,大网宽得无边无际。网从天上坠落下来时,颜色变成影子般半透明的灰,坠在他们身上,缓慢却无可逆转地向里收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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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看麻木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底色吗……和白色恐怖有什么分别……人啊,渺小如尘土,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在那个年代,太难了,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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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既定的结局么 :tian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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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感觉这个走向会变成BE我哭得好大声,嚎啕大哭,他们只有对方了,唯一的家人,没有血缘,没有其他人了,没有所谓的希望,也没有所谓的盼头,只有彼此的唯一了,呜呜呜那个年代好黑暗,不需要什么证据,只需要一句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打落泥尘,或者说被所谓的人民排斥,即使是亲人,是朋友,是恩师,也会被提上莫须有的罪名,变得不在是人,而是比奴隶更为低贱不被视为生命的存在,太苦了,也太过于凄凉。不仅仅是先生和公子经历的悲痛,也是这个时代的悲痛,被饿死的母亲撑死的妹妹和失踪了无音序的父亲,被活活钉上双手的琴师,分别的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太凄凉了,不被救赎的人,只能一次次看不到尽头的生活着呜呜呜呜老师我的眼泪不要钱( •。n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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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你们真觉得自己跑得了?”

坐在木椅子上的干部扶着帽檐,望一眼被几个巡逻兵压了跪在地上的达达利亚,又望一眼后面躺着的钟离,把手上的材料狠狠砸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咣”的一声,刻薄的讽刺从翕动的嘴唇里刺出来。

“0406、0407是吧?我告诉你们,之前甘肃那边有犯人逃到武汉,照样被抓回来——何况这地方没有铁路和客车,能往哪跑?你们跑得到的地方,我们会找不到?这是看不起我们呐!”

达达利亚低着头不说话,干部喝了口搪瓷杯里的水压着心里的火,问:“知道的吧,四等犯人逃跑被抓,该当何罪?”

达达利亚深吸一口气,回答:“……死罪。”

“不错。”干部拿起红笔,打算在名册上画叉。

“等等……不关他事,是我拉着他跑的!”达达利亚急了,身体奋力往前挣,被巡逻兵拉紧的手臂挣得生疼。

“……是我让他带我跑的,和他没关系。”钟离伤口感染,整个人烧得很烫很晕,脱力地躺在后面咳着嗽说话,声音虚弱沉闷。

干部冷笑几声:“互相包庇啊?关系那么好,正好黄泉路上做个伴——”

负责四等营的张指导员一看这阵仗,赶紧向前一步,从怀里掏出盒红双喜的香烟,给干部递上去一根点上火,犹豫着发话:“能不能……通融下?”

干部手上的红笔在挨着纸之前一顿,然后撇起眼皮子看张指导员:“为什么?”

张指导员赔着笑:“毛主席教导我们嘛,‘情况是在不断的变化’。人民的敌人来这改造好了,说不定就能成为咱们革命的新鲜血液……喏,那个受伤躺着的,0406,叫钟离,就是之前分房间主动去住土房子的……有自我牺牲的崇高精神,您说,是不是值得嘉奖?”

干部想了想,点点头:“是有这么个道理。”

指导员又指着达达利亚:“那个跪着的小毛子,0407,当时修房子干得最卖力。就说搬砖吧,别人一趟搬五块,他一趟搬二十块。诶,现在咱们住的楼和干工作的楼,这小毛子可出了不少力啊,您说,是不是也值得嘉奖?”

干部又点头,恍然大悟般拍着脑门:“真别说,这俩小反动派虽然是逃犯,但好像确实有功。”

张指导员俯下身子,神神秘秘地和那干部耳语:“我那有壶好酒,您睁只眼闭只眼,减减刑嘛……”

干部愣了下,随即笑着在张指导员肩膀上打了一拳:“狗日的老张,你行啊你!在这地方能整到酒?诶,你帮他们求情,有什么好处?”

张指导员搓搓手:“嗨,能有什么好处?他们可都是四等营的改造榜样,榜样没了,我那营地怎么管?”

干部毫不犹豫地呛他:“狗屁榜样,俩逃犯也能当榜样?”

张指导员被呛得说不出话,只是又赔着笑递了根香烟,那干部一点都不客气地接过来别在耳后,看着张指导员低眉顺目的样子哈哈笑了两声,又大气地挥下手:“罢了罢了,就当将功补过了。每个人加刑五年,老张给他们做下思想工作,再拉去关三天禁闭。还有,以后只准住土房子,就算砖房空出床也不能搬进去了。行吧?”

“哎,哎!行行行,听您的!”张指导员一听顿时喜笑颜开,把剩下的大半盒烟都塞到干部衣兜里,叫巡逻兵押着两逃犯往禁闭室去了。

踏进禁闭室,他没忙着做思想工作,反倒是拿了条新裤子让达达利亚帮钟离换上;又把孙医生叫过来,丢了点纱布,半杯子白酒和一小包药粉,让他给钟离处理伤口。孙医生望着钟离惨不忍睹的伤,一边消毒一边怒斥达达利亚简直是瞎胡闹。钟离带着腿伤被巡逻兵拖了一路,加上感染和发高烧,又迷糊着昏迷过去。孙医生小心翼翼把伤口包扎得很牢靠很干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外走了。

达达利亚盘腿坐直,背靠着身后的泥墙。他把钟离扶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这时指导员进来,和达达利亚面对面席地而坐。

“跑什么跑?在这里好歹还能给你们口饭吃,给你们点水喝。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往外跑,外面能有什么?沙尘暴就不说了,饿死渴死的时候想回来都找不到,你们是不是傻?”指导员看着躺在达达利亚腿上的钟离,颇有些不忍地叹了口气。

达达利亚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因为……外面,自由。”

“啥?”指导员怀疑自己听错了。“自由?自由顶个屁!老子都没有自由,不饿死就不

错了!”

“他妈的……我家大兴安岭塔河的,我五八年就从家里出来,那年我姑娘才九岁。刚开始是在甘肃,知道吧,大沙漠里头,一口水分成两口喝的地方,我在那看犯人。当时也有人逃,我们开着车去大戈壁滩上抓,抓回去啊,就给人打得死去活来,运气好的一辈子落个残疾,运气差点的,都给活生生打死啦!我就在那在了七八年,见到太多人死掉;后来又被调来这青藏高原。十年了啊,我姑娘估计都有对象啦,我个当爹的从来没回去过。你说自由,谁又是自由的?都是被链子锁在大西北罢了。”

“都不自由,懂吧?你在这儿不自由,你以为出去了就自由了吗?命都没啦!所以,以后还跑吗?”指导员恨铁不成钢地在达达利亚脑壳上捶了一下。

达达利亚垂下海蓝色的眸子,样子望上去很乖,哑着声承诺:“……不跑了。”

“行,我先出去了,你俩好好关禁闭,好好反省,知道吧?”指导员望着达达利亚可怜兮兮的样子便不忍再骂,出去的时候带上门,在门外咣咣铛铛地用钥匙反锁了三道,然后转头朝一等营走去。达达利亚隔着门上的铁窗望着指导员被西北的风十年如一日吹到佝偻的背影慢慢远去,突然问他:“为什么救我们?”

“因为啊,因为你们太年轻啦!”指导员的背影朝这边挥挥手,拐了个弯,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房子后头。

“谢谢!”达达利亚朝着外面大喊,没有再听到张指导员的声音。唯一回应他的声音只有大漠上亘古奔腾、永不止息的风声罢了。

钟离睁眼时差不多已经退烧,意识清醒很多,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十之八九。他试着抬了抬被包扎好的腿,还是钻心刺骨地疼,但感觉比昏过去之前清爽不少。

达达利亚靠着墙根睡得浅,被钟离动腿的动作唤醒了,赶紧把手摸到钟离的额头上。感觉到钟离的烧降下去些,他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已经是白天,外头的光透过土砖的缝和门上的铁窗打进来,把屋子里照得暖暖和和,橙黄色的一片。达达利亚抱着钟离离开颇为阴暗的墙角,去到屋子中间透过铁窗投进来的光里晒太阳。

关禁闭是没有食物的。钟离还好,头天傍晚吃了条鱼;达达利亚却是实打实的快两天滴米未进,肚子饿得打鼓。这时孙医生和文科生抱着他俩落在土房子里的棉服被巡逻兵带过来,孙医生站在门外满脸堆笑地朝那巡逻兵鞠躬。

“真是谢谢您了,我们四个是朋友,这大西北的,晚上降温冻死人……躺着那个还受了伤,再一受凉,真遭不住呀……”

巡逻兵开了门转回身去,传进来的声音颇为狠戾:“少废话,赶紧把东西送进去回去干活!”

“哎,哎!”医生和文科生推开门,把两件棉服放在地上。文科生嘴巴微微张开,兴许是想寒暄些什么,但下一秒就被巡逻兵不耐烦地喊走了。

达达利亚感激地隔着墙道过谢,把棉服抖开,竟发现里面藏着两个鸡蛋大小的土豆,还有一小壶水。背上缝着太阳花那件棉服衣兜里摸上去梆硬结实的方形小长条,是达达利亚的口琴。土豆没煮过,是生的,皮上还粘着些新鲜的土,兴许是刚从西边那片土豆地里偷挖的。

他喂钟离吃下小半个,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达达利亚面对饥饿有自己特殊的经验——胃里饿过头就不大饿了,过一会儿才会又开始发饿,这时候眯上眼睛走走神,倒也很快过去了。这种状态反反复复持续了很久,直到傍晚,达达利亚才扛不住滚滚袭来的饥饿把小土豆攥到嘴边咬下来小半口。生涩的土豆带着土壤的腥气,汁液滚进喉咙里;固体的块茎是舍不得咽的,得需在嘴里反复地嚼,用槽牙磨成白色的浆糊,含出淡淡的甜味,才不得已顺着唾液一点一点流进胃里。

一小口生土豆细嚼烂咽地吃完,最后的日光也在地平线那头消失。茫茫夜色笼罩青藏高原,远远地能听到原野上牦牛沉稳喑哑的叫声。

达达利亚从棉服里摸出口琴,问钟离:“唱歌吗?我给你伴奏。”

钟离靠在达达利亚膝盖上的脑袋往上仰了下,脖颈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幅度。骨感分明的喉结毫无防备地敞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又闪出鎏金色,里面映着达达利亚的蓝眼睛。

“唱。”语气温和,听起来却毫不客气。

“那先唱点我们都听过的,你练练嗓子我练练琴——”达达利亚把许久未演奏过的口琴举到嘴边,愉悦地笑起来。

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传进耳朵,钟离眼睛微微睁大了,随后扶着地面坐起来,伴着口琴的前奏深呼吸了几次。正如在礼堂里排练的那次初见——达达利亚吹着口琴望向他,数着人声前的拍子朝他点三下头。

两个人坐在狭小黑暗的禁闭室里,自己是对方的唯一听众。口琴声有意弱下去,随后低沉的男声在清亮亮的伴奏里响起。

似乎是长期垦荒让肺里也累得沁出汗,钟离的声音比前些年更沉下去些,唱腔里滚着尘沙的低鸣,来得更为沧桑悲戚。长亭古道的每一粒沙,每一寸土,都在达达利亚脑海里愈发鲜活地存在——钟离的声音就是一片无边无际往远处蔓延开的大漠啊,脚下芳草的根系捆住高原的草甸土也捆紧年轻人跳动的心脏;远处黄沙苍苍莽莽壮阔无边地铺开,铺成沙坑沙地和沙丘。他在钟离的歌声里听见千年不倒的胡杨,听见黄沙深处伏流如脉搏般搏动的绿洲。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达达利亚吹出最后一个悠扬的长音,冰凉凉的金属口琴从口中抽离。眼睛却没有睁开,意识还沉浸在钟离编织的那片大漠里,他踩在沙地上往前一步一步地走,越过几棵枯败的胡杨,寻着伏流的搏动找他的绿洲。

“达达利亚?”

远远地,他听见钟离喊他。眼前的大漠后知后觉地缓缓坍塌了,他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

月光透过铁窗洒进来,洒在钟离温润俊秀的脸上,洒在那双透彻神秘的琥珀色眼睛里。达达利亚终于找见那片沙漠里的绿洲,在那双闪着金光的琥珀色瞳孔背面。

——————

唱了三四首,唱得嗓子干渴发涩了。他们分着抿几小口水壶里的水,钟离声音沉沉地说:“别唱了吧,嗓子容易干,水也不多了。”

达达利亚晃晃水壶里的小半壶水,点头表示赞同。

“无聊的话,我教你玩个游戏。”钟离用手撑着地,费劲地往达达利亚这边移了些。

“什么游戏?”达达利亚也往钟离那边移了十公分,两个人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猜字。我刚开始读书的时候,我父亲经常和我玩的。”钟离朝达达利亚那边摊开手掌,眼角的笑意融化高原刺骨的晚风,天生的一抹淡红色,温暖柔和。“我闭眼,你在我手上写个字,什么都行,我来猜。”

达达利亚嘿嘿笑两声:“这游戏有什么难的?”说完便牵过钟离的手掌,在带着水泡和茧子的手掌上轻轻划拉几下。

竖勾,横撇,撇,捺。

“这个简单,是‘水’。”钟离闭着眼,声音惬意而轻松。

“对哦,是‘水’。”达达利亚大大方方地也摊开自己的掌心递了过去,自信满满把眼睛闭上。

手掌被一双带着凉意的手牵住了,两只手上的茧子擦在一起。一根手指温柔地在自己手上划动着,挠得手心酥痒,心尖也莫名痒起来,开始剧烈跳动。他想努力辨认手掌上的笔画,却只觉得整个手心的痒都钻进手腕的静脉,随着涌动的血液向心脏涌了去。

“写完了。”手指从手心上离去,手掌被放开,手心上的痒还丝丝游离在皮肤上。

“唔……”达达利亚睁开眼,愣愣望着还隐隐约约残留着痒的手心。努力回忆刚才手指在手心描摹的轨迹,可连断断续续的笔画都分不清。最终只能无奈地妥协道:“……没猜出来。”

钟离耐心地在空气里比划几下:“横,撇,竖,横折,横。是‘石头’的‘石’字。”

达达利亚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也有可能是‘右’字吧?”

“那再来一轮?”钟离闭上眼,把手掌伸过去。

几轮之后,达达利亚逐渐找到些玩这游戏的感觉,渐渐的也能猜准些简单的字。于是钟离提议:“或许可以一次多写几个字?”

“可以试试。”达达利亚跃跃欲试地接过钟离的手掌,在上面一笔一划轻触。“开始了哦,先写个两个字的,这个是第一个字。”

他在钟离手上划了九笔。

“然后第二个字是这样,钟离先生记好。”

指尖又触上钟离微微发凉的掌心,认认真真数了十画。

钟离睁开眼,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三四秒,红红的眼角处,笑意陡然增添几分。他把手心小心翼翼攥起来,答道:“你在写我的名字,钟离。”

“对啦!到我了!”达达利亚笑得眉眼都弯起来,拍几下手,闭上眼顺从地把手心伸过去。

“四个字,阁下可要好好想想。”

手心又痒了起来。钟离写完一个字停顿几秒,声音低低地提醒下一个字是第几个,然后又触上来。四个字果然还是难猜,达达利亚没摸索出是什么词,脑子里却灵光一闪,在钟离停下手里的动作后睁开眼问:“是不是‘达达利亚’?”

“正如阁下所言。”钟离垂下眸子,温和地点着头,娴熟地把手伸到达达利亚眼底,双眼在月色里阖上,温润如玉,眉宇间又带些泠冽的气场。

达达利亚望着男人的脸,意识有一瞬间飞远了。唾沫顺着喉咙的起伏咕嘟一声咽下去,

双手好像不受大脑控制。左手端着钟离的手掌,右手食指骨节分明,在钟离掌心间落下。

“三个字。这是第一个。”

手指在钟离的掌心认真缓慢地移动,写出来的字,是“我”。

“现在写第二个。”

不,快停下。达达利亚,不要再写了。

有声音在心底呐喊。

你本不该如此,达达利亚。你不该如此。

他看见钟离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那根食指在钟离掌心轻轻写出来的第二个汉字,是“爱”。

不要再写了,不要再写了。

贫瘠里不会滋生出爱,正如犁地的牛不会爱上另一头牛,正如沙漠里少有绿洲。

他是你的家。除了他,你已经一无所有。

不要写出来,不要让他知道。他会觉得恶心,他只会觉得恶心。

住手,达达利亚。

手指完全不听使唤,颤抖着在钟离的手上写下第三个字。

“你”。

我爱你。

钟离睁开眼,却没有立刻说出达达利亚写下的字。男人眼角的笑意收敛下去,表情平静得像一滩没有风波的死水。琥珀色的眼睛直直注视着自己,瞳孔变得晦涩起来,很深很深,宛若天荒地老都望不到底的深渊。

“达达利亚,闭眼。”

大脑一片空白,他听着钟离的声音把眼睛闭上。钟离语句短促,声音低低敲在耳膜上:“四个字。”;接着,手被人稳稳地牵起来。手掌上的酥痒中不知为何带着些刺痛,就像

玫瑰的棘刺伴着钟离的手指,划过薄茧遍布的掌心。

钟离写得很慢,达达利亚脑子里却一团乱麻。心底里的声音带着痛苦的讥讽,耀武扬威地沮丧道:“看吧,你要失去他了。”

四个字,写了很久。最后一笔轻轻落下,钟离松开他的手掌,达达利亚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脱力了,吊在肩膀上。玫瑰棘刺划过般的疼痛和酥酥热热的痒一样,从掌心蔓延,轻轻刺在疾速跳动的心脏上。

达达利亚摇摇头,依旧闭着眼。脑袋垂下去,大脑重沉沉地恍惚着。似乎很辽远,他听见自己说:“抱歉……没猜出来。”

“睁眼,看着我。”

是钟离的声音。

海蓝色的双眼睁开,月色如故,一片惨淡的苍白。钟离的琥珀色眸子淌出金光,认真地看着自己。眼角的红扩散开一些,眼睛里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双唇微张,喉结滚动,却久久只是沉默地颤抖着。

时间被无限拉长,刺耳的耳鸣在大脑里毫无征兆地响起。他透过钟离深邃的琥珀瞳孔望见在沙漠中顶着风沙往前跋涉的自己。沙漠好远,沙尘好大。地是沙子,天空沙子,云朵也是沙子,四周都是沙黄色的一片。

然后有人俯身,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能看到那双闪着金光的眼睛。琥珀色的目光投下来,将沙漠里的旅人温柔地拥在怀里。他们紧紧抱着,一同跌入一片涌动着地底伏流的脉搏般搏动的绿洲。

“我写的是……”

钟离的声音刺破长久的耳鸣。他回过神来,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望着自己。钟离眼角滚落一滴水渍,嘴角却在微微抽动的肌肉中柔和地变成一轮上弦月的形状。钟离落着泪微笑出来,声音有些抖,带着哽咽,也带着藏匿不住的欢喜与笑意。他毫不避讳地看着达达利亚,嘴唇翕动,眼泪终于止不住,大滴大滴从湿润泛红的眼眶里往外涌。

他哽着声音呼吸了几下,抑制不住颤抖的深呼吸就像干渴的行路人在绿洲急切汲取水源。呼吸稳住了,骨感的喉结开始轻轻滚动,他认认真真地说。

“……我也爱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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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劲好强……:cry::cry::cry:真的好美的文笔,好强的叙事感,文。。革开始的地方我狠狠就开始哭。
被,那样,年代裹挟的风吹得满头懵,但是每一段文字都好像是从那个时空里挖出来的,痛苦泥泞但是又因为爱有一点点美好。
:cry:好喜欢这篇的文字……真的好美……属于会被我反复品读又死去活来的文
: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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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指导员 :tian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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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指导员(跪地),不然从这章开头就要直接完结(误 :kous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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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sob::sob:我就知道要到这个时间段,虽然好刀但是看到“我也爱你”眼眶直接湿润了:sob::sob::sob:老师好神yyds

8 个赞

感谢指导员(感激)但是好悲凉,谁有自由呢?谁都都没有自由,谁也逃不了,无论是谁,都是没有自由的存在,达达利亚几年前想与钟离一起合作完成一首歌,结果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直接爆哭,恨不得穿进去给那个连小土豆都要细细品尝却改变不了缺乏食物的他们送去一大堆的物资,也想给那个时代的人们送去活下去的希望,可惜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是个观看他们历史的读者:sob::sob::sob:老师神仙下凡,我感动的五体投地:sob::sob::sob::pray::pray::p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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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住回了土砖筑成的“家”里。饶是医生时常跑过来帮着换纱布涂白酒,钟离的腿伤也是过了一个多月才消肿掉痂,最后无可避免地留下一条凹凸不平的狰狞的疤。

晚上做的时候,达达利亚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亲吻钟离的唇,脸颊,耳髻;也会抬起他的腿抚摸那条狰狞的疤,再在上面烙下一串细碎的吻。钟离前几次尝试挣脱被年轻人用粗糙手掌箍住的脚踝,压低了声音,几乎带着恳求的颤音。

“不要……达达利亚,别碰那里。”唇齿间淌出隐忍的低喘,金色的眸子垂下去,请求间难隐的苦涩顺着呻吟溢到空气里:“……那里,丑,不好看。”

“好看的。”达达利亚温柔地反驳着去亲吻他的伤疤,又用指腹在上面疼惜般轻轻摩挲。隔着手指和崎岖的疤,他似乎能摸到伤痕下面丝丝跳动的血管,能摸到钟离发烫的血液从指尖一路流过去。

心里疼得要命,还有挥之不去的浓浓的歉意。他看着钟离蒙了水雾的琥珀色眼睛,又低下头朝那道疤上吻了去。

“我好爱你啊,钟离先生……我真的好爱你啊。”他一遍遍重复生涩的情话,放下钟离的脚踝,身体挪到男人身上搂着。两具肉体赤裸着再次纠缠在一起。他的牙齿厮磨钟离红透了的耳垂,又在他耳畔轻声却不加掩饰地倾吐自己的爱意。

“……我的先生啊,最漂亮了,最好看了。哪里都好看,哪里都喜欢。”

《人民日报》在12月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那年冬天,伴随着一二等营那边驶来几辆摇摇晃晃的大卡车和一阵轰轰烈烈的敲锣打鼓,农场里插队的知青一夜间又多了三五百个。

营地的条件倒是一年比一年好了。赶在一月结束之前,二等营南边的空地上修起一座简陋的小礼堂。文科生那段时间被抽去二等营建礼堂,和新来的知青里有个姑娘交谈甚欢。他一边钉木头一边滔滔不绝地给那姑娘讲鲁迅茅盾沈从文,那姑娘蹲在旁边杵着个脑袋听得入迷,礼堂建好后甚至送了他一本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语录》。四等营的犯人在这戈壁滩里可很少有看到书的机会,那文科生乐颠颠地接了去,晚上得了空闲就凑在昏暗的蜡烛边上翻来覆去地看。

礼堂建好后,一打天色入夜,就有演讲的声音或者演样板戏的声音从那边飘过来。木窗子里明晃晃往外透光,声音嘈杂,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不过这些和三四等营关系不大。犯人们仍旧是穿不暖吃不饱的,去年入秋时本来说要发的新棉服也久久没有音讯。

但其实好处倒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比如说,建这礼堂剩了小几摞木材的边角料,达达利亚半夜悄悄跑去二等营礼堂边上捡些回来,垫在小土屋的屋顶上,权当加固防水了;又比如说,除夕那天破天荒地给了一下午假,原因是一二等营的人今晚要在礼堂里开“革命文艺汇演”。

放饭时四等营竟每个人分得三个煮得半生不熟的土豆,不论上午是否完成指标,去领饭表上划了编号对上脸就能领。张指导员难得对犯人们露出笑脸,他背着手站在人群前面:“大家都过年好,过年好啊!我花了好大力气朝上头争取来的指标,今天每人拿三个土豆,多吃点,就当年夜饭……趁着今天呢,再多讲几句,毛主席教导我们:‘真理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逐步完成的。’大家新的一年一定要端正思想,好好改造,好好交代,争取早日平反早日减刑……”

前些天钟离和他说好今天去个没人的地方一起过节的,达达利亚划了编号,小心翼翼把三个还热乎的土豆放进棉服里转身找钟离。北边二等营的礼堂前头已经排着些干部和学生准备入场了,钟离把达达利亚带出人群,溜到营地南部一处无人的小土坡上。两人在土坡上席地而坐,望着太阳炽烈燃烧着冷气,拉着半边天空往西边的冻土里掉进去,把大片大片缀着明亮星星的夜幕从东边的荒漠里扯出来。

北风呼啸着吹过来,像泠冽的刀锋,割得人脸上生疼。天上的星星也冷得冒寒光,达达利亚裹紧了缝着太阳花的棉服,三个土豆揣在左边胸膛的口袋里,热气和香气都往心脏里流了去。礼堂里已经开始表演了,学生们年轻激昂的演唱搭着北风猎猎地吹进达达利亚的耳膜里。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钟离先生。”他在刺骨的北风里叫他的名字,愉悦地笑着问:“我们也来‘文艺汇演’吧?”

他猜测,钟离还是不会拒绝自己的。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听见身边钟离的声音听不出感情地应他:“好。”

他闭着眼听了几句合唱,手伸进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口琴,横着架在嘴边。肺里涌出的气流把口琴里的簧片吹得震动,他先想起1965年夏天,钟离在他自行车后座上把头靠在自己脊背上唱的歌。他精确地回忆着那歌,在脑子里谱成伴奏吹奏出去。口琴的声音脆生生,盖过礼堂里飘出来的合唱,吹得漫天星星在远空闪啊闪。钟离琥珀色的目光投过来,在口琴声里默契地听出《四季歌》的调子,一如既往低沉的声音小声跟着伴奏哼唱。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唱罢最后一句,曲调一转。他开始想起钟离被子弹擦伤小腿那天,半昏迷着在自己背上断断续续唱的歌。他能想起钟离的曲调,模糊不清的歌词,甚至滚烫的鲜血沾湿自己袖子的粘稠触感。他摸索着调子吹口琴,钟离顺着往下唱,唱二十多年前在滇池湖畔,母亲给父亲唱那曲《弥渡山歌》。

“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民歌唱毕,曲调又转,从轻快流淌着的山间小调转成哀转久绝的长调。意识顺着荒漠里的长亭古道回到1965那个下着雨夹雪的三月末,他挟着口琴被钟离拉进他的世界。他闭着眼,回想他们的初见,回想他朝自己伸出的手,回想钟离的草种在礼堂里开出的芳草连天。钟离在他耳边唱啊,唱他的荒漠也唱他的绿洲。他在这首歌里遇到自己的爱人,失去自己的父亲,颤着手指在爱人的手心写下三个字,我爱你。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口琴停在最后一个音符。他睁开眼,远处礼堂里锣鼓喧天的声音又传过来。钟离平淡地望向自己,金灿灿的光芒又从琥珀色的瞳孔里往外淌。

“怎么了啊,那么严肃。”达达利亚吹口琴又听爱人唱歌,听得过瘾了,朝钟离那边绽出一个开开心心的笑。

“没怎么,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他暧昧地把耳朵凑过去。

钟离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好久才摇摇头,闷闷地应一句话。声音有些发哽,喉咙酸涩地说:“……没事。”

只是觉得,多不公平啊,多可惜啊。

那么有天赋的天生的音乐家,又正是读大学的年纪,却从音乐学校离开,被送到这大戈壁滩上。

心底就像被小针扎了一下,又疼又麻。达达利亚啊,他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的。钟离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时,他听见了耳畔的歌声。

这是达达利亚第一次唱歌给他听,用他家乡的语言唱他家乡的情歌。年轻的声音温柔舒缓,诉说着喜欢诉说着爱。他把头抬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和达达利亚望向自己的海蓝色眼睛对视。钟离对俄语一知半解,几乎没听出歌词的意思,但他能听出来年轻的声音在音符中诉说遗憾的爱啊,他在唱:

Ой, цветёт калина в поле у ручья

Парня молодого полюбила я.

Парня полюбила на свою беду

Не могу открыться, слов я не найду

……

《红莓花儿开》,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插曲。伊萨科夫斯基作词,杜那耶夫斯基作曲。

达达利亚在他耳边清唱完一整首歌曲,手伸过来,在钟离的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青年人的声音温暖又蓬勃,他说:“你以前不是说,除夕夜要热热闹闹嘛,我给你唱歌,给你讲故事,别不开心啦!”

他说:“我小时候,大约是十四年前,和卡亚俄港的爷爷出海捕过鱼,我们坐在渔船上,望见港口的灯塔离我们越来越远。然后世界就黑下来了,海和天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勉强能靠着星星看见海浪的影子。我晕船了躺在爷爷怀里,快睡着时,船身被远处的海浪打得摇了几下。”

他接着说:“我吓得清醒过来,然后我看见远处的海洋里跃出一只庞然大物,就像故事里的海怪一样。他在海面上弯出一道漂亮的弧形,噗通一声砸进海里,又激起一层很大的浪花。我问爷爷,那是海怪吗;爷爷说,不,那是鲸鱼。我又问,那我们要去捕他吗?”

“爷爷当时望着我的眼睛,微笑着揉我的脑袋。他说,孩子,我们抓不住鲸,那巨大的鲸天生就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掌控它。而你呢,你要和鲸一样——在不可预测的未来,你要像一头远洋的鲸,你要永远自由。”

钟离的眼角终于泛起笑意。他问:“如果现在我们像鲸一样自由了,你最想干什么?”

达达利亚偏头想了想,十分诚恳地回答:“放鞭炮吧,但是最想吃饺子。”

“好,把眼睛闭上,我请你吃饺子。”

达达利亚不可思议地朝钟离那边望去:“这里哪来的饺子?”

“闭眼,张嘴,我喂你。”钟离伸出手把他眼皮捋下去。

舌头上被塞了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柔软,细腻,熟悉,有一点点夹生。

“土豆?”他闭着眼把那团还冒着热气的土豆含在嘴里。

钟离的声音在耳边循循善诱:“你嚼一下。”

他顺从地嚼了一口,腮帮子一鼓一瘪。钟离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引导着:“饺子皮被你嚼断了,里面溢出肉汁的香和白菜的甜。你又嚼了几口,嚼碎的饺皮和肉馅在嘴里混杂在一起,那面皮裹着咸香的肉汁,被你在嘴里嚼得软烂。咕嘟一声,你把嚼细了的饺子咽进胃里。”

达达利亚听着,神奇地觉得嘴里嚼的东西不是土豆了,好像真成了白菜猪肉馅的饺子。舌尖上泛起猪肉的香味,肉馅里的汤汁淌进舌头下面,淌在牙根后面,满嘴都是肉汁的香气,最后才顺着食管淌下去。

白菜猪肉的香味还没散去,钟离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绵软的煮土豆,声音含着笑,问他:“你尝尝这个,嚼之前先闻一闻——有没有闻到玉米味?”

一个土豆被掰成十三块,钟离喂他吃进十三个不同馅料的“饺子”。他用语言描述虾肉如何鲜甜,鸡蛋如何弹牙;最后一个萝卜羊肉馅的饺子带着热气下肚后,达达利亚闭眼细细品着土豆在嘴里留下的余温,回味了好久钟离语句里的肉汁和肉馅,蔬菜和海鲜,好像真的是吃了一整盘各种味道的饺子。

想象中最后一缕肉香消散了。他睁眼,蓝色的眼睛笑得微微弯起来:“钟离先生,我也请你吃。”

“好啊。”钟离也笑,憧憬地把眼睛闭上。

嘴唇被一片温热的柔软裹住。有灵活的东西探进口腔,在上颚轻轻舔舐,酥酥的痒扩散开。

达达利亚抱着他,在荒漠的土坡上接吻。

心脏似乎漏了一拍,达达利亚的手隔着一层裤子抚摸钟离小腿上不平整不光滑的疤痕;年轻人的身体往前探了些,搂着钟离的腰,把这个长吻探得更深。北风挟着礼堂的音乐呼啸着吹过来,唇齿间炙热的呼吸和潮湿的舔舐声顺着骨头一寸一寸在脑海里响起。

直到吻到他们都喘不过来,达达利亚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我是什么味道的?”达达利亚捧着钟离的脸问。

“是太阳花,是小鲸鱼。”似乎是因为吻得有些缺氧,钟离的脸很红,眼角有些湿润,脸上还挂着似有似无的泪痕。他笑着抚过达达利亚的脸,把他被风吹乱的刘海一缕一缕打理整齐,眼睛里淌出的金光浇灌达达利亚的荒漠,灌溉出地底伏流和草木横生的绿洲。

“是我最爱,最爱的达达利亚。”

大漠滚滚而来的寒风夹着沙尘,达达利亚的身体随着钟离的表白颤了一下。漫天繁星映在达达利亚流不出光亮的瞳孔里,遍地沙土扎根在钟离琥珀色的眼睛中。就像夜幕繁星拥抱高原荒漠一样,相爱的人在寒风肆虐的大漠里紧紧相拥。侧面礼堂的光把他们暗淡的影子拉长了映在荒芜的冬日土漠里;离他们十多米远处的土层上顽强生长着一颗在冬日冻土里负隅顽抗的牧草,不偏不倚长在两个影子交叠的心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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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昏了。。鱼哥手下留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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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篇文这么甜是不是有一个光明美好的结局你说对吧对吧对的吧一定会的吧(哽咽 :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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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和文科生拽着根绳子趴在雪地里,棉服上盖了薄薄一层雪。绳子那头拴着截立在雪地上的木棍,木棍上架着个顶了块石头的簸箕,簸箕下面的雪地上洒着几小块青稞面馍馍的碎渣。

文科生趴在那打瞌睡,达达利亚则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几块食物碎屑。四只结伴而来的麻雀蹦蹦跳跳寻吃食,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钻进簸箕的阴影里啄食物渣子。达达利亚瞅紧时机一拉绳,木棍被抽倒了,顶着石头的簸箕噗一声压进雪地里,四只小麻雀在里头叽叽喳喳叫成一团。

“他妈的,毛子你真可以啊!”文科生从打盹中被吵吵嚷嚷的鸟叫声吵得醒过来,抖掉脑后扎成马尾的长发上的雪,目瞪口呆地望着簸箕里的四只麻雀,吸溜一口口水,倒像是望着四块烤熟了的禽肉。他伸出手在达达利亚肩上兴奋地打了一拳,受过高等教育的文雅的嘴巴里难得地吐出一句脏话。

达达利亚得意洋洋地把四只麻雀拎进袋子里:“我去那边拔毛,你,赶紧生火去。一会儿我给它们烤焦烤香了,正好一人一只!”

那文科生从雪地里爬出来,扒开雪露出一片空地,又捡了些枯枝败叶来,一边生火一边念念有词:“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给我逮了只革命的鸟,我就得给你整一堆革命的火……”

文科生之前从女知青那得来的一本《毛主席语录》都快被他翻烂了,现在说话三句不离“毛主席教导我们……”;这一开口啊——不像四等营的劳改犯,反而颇有一二等营“干部”、“同志”们的派头。

四等营依旧吃不饱,于是这里的每个犯人都对“吃”有了越来越大的执念。去年夏天开始有犯人悄悄在青稞地里抓野兔,众人纷纷效仿起来。不过很可惜,达达利亚他们就吃了一回,犯人们所能触及的野兔就被他们吃得几乎绝种了。

在高原尝着肉味的囚犯们开始寻找其他吃食——天上的鸟,地头的田鼠,匍匐的蛇,只要逮到,统统就地生火烤了填肚子,被鞭子打成直立牲口的一撮犯人用三年多时间归纳了靠山吃山的道理。达达利亚马上就要二十三岁,正是激素分泌旺盛的时候。吃得多了些,又从早到晚泡在荒地里挥动锄头,去年还皮包骨的身子这么一炼,加上斯拉夫基因的奇妙催化作用,攀附着骨头渐渐长出薄薄一层精壮的肌肉来。

总归来说,日子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

这场雪来得晚,五月底才姗姗来迟的暴雪,哪怕是在常年寒冷的青藏高原也并不常见。营地其实极少降雪,从九月底到次年四月初,天气是多么极寒,气候就有多么干燥。冬天的太阳总是白花花亮堂堂挂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却丝毫带不来些热气,土壤在白茫茫的光照下依然被冻得梆硬。以至于很多年后,文科生指着刚察县第一台电冰箱里的电灯问“你看咱县冬天那会儿天上的太阳像不像这个灯泡”时,达达利亚站在他旁边抽口烟点点头赞成道:“简直一模一样。”

这场大雪落完,五月的气温很快升至零度以上,但雪地还是冒着寒气,甚至比前几天下雪的时候更冷。达达利亚晚上推开窗子,望着外头化得只剩很薄一层的雪出神。带着雪特有那种冷冽气味的空气灌进来,冻得他一个哆嗦裹紧了身上的棉服。

“想去雪地上走走吗,”钟离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赶在雪化完之前,我们两个一起。”

达达利亚吹灭铺边的蜡烛,没有开门,而是直接推开窗子,借着月光手撑着窗台,长腿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屋子外头雪地上。他笑着朝屋内的钟离伸出一只手,说:“走。”

午夜的营地总是静谧的,远处有巡逻兵站在哨塔上朝营地外的青稞地苞谷地里打着灯视察。两个人的鞋底子踩在浅雪上擦出轻微的嘎吱声,白皑皑的一大片干净雪地反射了月光,原本营地里一直黑压压的午夜竟变成明晃晃亮堂堂的一片。

本是各自把手揣在兜里小心翼翼并着肩走的,达达利亚试探着把右手揣进钟离口袋里别扭地和他牵手,堪堪伸进去的右手却被钟离从口袋里握出去,把他手掌展开了再把五根手指从他指缝里伸,握紧起来,两只手垂在他们中间幸福地十指相扣。

钟离的声音难得憋着笑:“看不出来,达达利亚阁下……什么都做过了,怎么牵手还会害羞。”

达达利亚脸一下子涨红了,却又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点,只得闷闷地把脸缩进棉服的衣领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瞟着钟离的脸说:“什么都做过了?这不还没结婚嘛……”

“怎么,想结婚啊?”钟离捏了捏达达利亚的手,低声笑了,“现在倒是自由婚姻,不用写婚书,但至少得写封情书吧,阁下?”

达达利亚挠挠头:“情书当然该写……但在这里,也没纸没笔的,怎么写?”

钟离不答话,往前走几步,走到去年他们一起吃“饺子”的土坡旁。坡的旁边地面平坦,白白的雪将消未消地铺成一片。钟离在旁边冻死的灌木上截了根木棍下来,在皑皑薄雪上工整秀丽地用细瘦的仿宋体写下第一行字:

“致我最爱的达达利亚阁下:”

被树枝划走的雪下露出黑色的冻土,他不再说话,白纸黑字的情书在枯败的树枝下徐徐铺开。

“鸳鸯比翼,龙凤呈祥;凤鸾合鸣,佳偶成双。细细算来,你我相遇,已是五年有余。互通心意,也将至两载之久。钟某时常想,待二十年刑期到头,便与阁下找个安稳地方,过安稳日子。”

“衣不必金纱银线,御寒就好;食不必肥肉厚酒,果腹便行;屋不必富丽堂皇,只需遮风避雨;生活不必盆满钵满,但求幸福平安,有你伴我白头到老,仅此足矣。”

他抬起木棍想了想,又在后面洋洋洒洒地写。

“钟某素来不懂相爱。十七八岁本最该相爱,可我十七八岁的日子太苦,苦到品不出一丝甜味来。遇到阁下之前,钟某从未曾对所谓爱情有所憧憬。我曾读过莎翁笔下的罗密欧朱丽叶,也曾听说书人讲梁山伯祝英台。我想知道,什么是爱;但他人之爱我不甚了解,自己的爱我未曾寻到。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孤身一人过了吧。”

“五年前的三月,你携着琴音来到我身边。初见之时,我站在你眼前,仔仔细细看着你。你蓝色的眼睛像远洋的大海啊,里面游动自由的鲸;你年轻的心脏像搏动的土地啊,里面长出向阳的花。我说,你吹琴很好听。然后你冲我笑了,你握住我的手,快快乐乐地介绍着你自己——柴可夫斯基音乐附中毕业,现沈阳音乐学院新生,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达达利亚。我一遍又一遍在嘴里碾过这个名字,和我的名字揉在一起淌进血液里。我也冲你笑了,用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早已迫不及待的心情朝你介绍我自己——沈阳育才完小合唱团临时指导员,语文教师,钟离。”

他抬起被冻麻木的手,往上面哈了几口带着白雾的热气。手掌暖和些了,终于有了些知觉。他又握着木棍子抬手往下写:

“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情愫的呢?我也不大清楚。大约是盛夏吧:那次你骑着车载我去浑河边吹晚风。车子驰骋得很快,我抱着你的腰,隔着脊背数着你心跳的拍子唱歌;大约是寒冬吧:你拿着洋火去点炮仗前,转过头冲我笑,让我不要怕,说你护着我;大约是在火车上吧:我头昏脑胀地朝你倒过去,栽在你的胸脯上。你没有把我松开,反倒是把我揽在怀里抱得更紧了,然后你的体温漫过来,你说,抱着就不冷了;大约是在寒潮里吧:你挤进我的被子里,搂着我问,既然我们都没家了,我要不要和你变成一家人。我清楚地记得我说,好啊,我是你的钟离,你是我的达达利亚。”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下笔的速度越来越快。不同于开篇的精致,几乎是把自己剖开,任由爱意淌出来,用不加思考毫无章法的写法在雪地上描绘自己藏得很深很深的灵魂。

“大概也就是从住在一起开始,我总是频繁地梦见你。睁眼醒来是你,闭眼入梦还是你。我梦见过我们的初遇,也梦见我们一起老去,我还梦见你在月光下吻住了我。我当时觉得,应该垦荒太累了,脑袋出了毛病;你又对我那么好,我才会做那种梦。我当时还是没往爱情上想,小时候我住在滇池旁,那里有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后来他们被很多人用铁锹和锤子打死了,尸体放在他们的屋子前示众,直到烂掉,都没人上去收尸。那些人说,男人爱上男人是有病。”

“直到1967年秋天的晚上,你问我,做吗;我说,好。你进来的时候,我本想下意识和你说,我爱你;但我捂着嘴,表白和忍不住的呻吟一起咬碎了咽回去。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爱你,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放在我们身上,是他们说的有病的那种爱。我那段时间很怕,怕你知道我也有病,怕你觉得厌恶:我怕你离开了,我又没有家了。”

钟离的手颤抖起来,他闭着眼睛往下想。然后,就像是想起什么幸福的事一样——他淡淡地笑了。

“第二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你带我逃跑,但没跑成,一起关了禁闭。就是那个晚上,你握着我的手,在我掌心上写,‘我爱你’。当时我来不及高兴,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心底的酸甜苦辣一起往上涌。三个字,我等了快一年。酸涩的味道从心里爬到嗓眼堵着,那四个字一时半会儿怎么也吐不出来。我让你闭眼,在你手上写,我也爱你。你说,你没猜出来;我又叫你睁眼看着我。我记得我哭着笑了,喉咙里哽了很久,说不出那四个字。我深深呼吸了好多下,然后我告诉你,我也爱你。”

“就算刑期满了,我们出去了,男人和男人也是不能领结婚证的。但我还是想和你举行一场婚礼,不要什么规模,就在我们的屋子里。我想和你拜一拜天地,一生那么长,就拜这么一次。只要拜了天地,我们这辈子就绑在一起了。”

“达达利亚阁下,我想体面地与你正式结成连理。在你吻我之后,好好地、郑重地和你说一句,我爱你。”

长长一篇情书完整地在皑皑雪地上铺开,到后面的语言越是直白简略,达达利亚看下去却越是眼角发酸。最后,钟离擦掉黏在额头上的汗,甩甩发酸的手臂,走到长信的最后面,在结尾留下一个落款“你的爱人:钟离”

他把树枝留在地上,爬上土坡,琥珀色的眼睛湿润又微弯,里头流淌着的尽是爱意和笑意。

“达达利亚阁下,你愿意吗?”他把手贴在达达利亚左胸前,年轻人的心跳变得好快啊,一拍一拍往外传出来,传到钟离的手掌上,和他的脉搏融为一体。

达达利亚笑着朝爱人点点头:“我愿意啊。”

钟离回头望了眼平地上长长的情书,达达利亚也跟着望过去,惋惜地说:“只是,那么长的情书,过不久就要随着雪融化了……好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钟离和达达利亚十指相扣,站在土坡上俯瞰雪地上洋洋洒洒的情书,眉宇间尽是说不尽的幸福。“待明日雪化,我们的情书就随着雪水一起,铭刻在这片不朽的土壤里。”

“然后呢,天气回暖,地底下的草长出来,生出草种,随风播撒到各地。自由的草种会随着风一直飞,飞出这片草漠,会飞去绿洲、飞去森林、飞去河边湖边甚至海边。草种带着我们的情书随着长风飞,飞在天地里,飞去山海间。草种扎根,长出芳草,来年又播撒更自由更繁密的草种,飞去更远的地方。”

钟离望着达达利亚海蓝色的眼睛,在里头窥见无数种名为自由的坠入——巨鲸坠入远洋,葵花坠入日光,草种坠入长风。

他坠入他。

钟离勾起嘴角,深深呼吸一口,认认真真看着那双盛着远海的蓝色眼睛,接着往下说。

“最后啊,这世间每一处土壤都将镌刻下我们的情书,每一个地方都会永远记得……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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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美好了,苦难中两个交融的火热的灵魂,相互支持相互温暖,寒夜没有苦难只有温暖的浪漫和炙热的理想,一定要相互陪伴度过这段时日呀,美好生活等待着你们呜呜呜谢谢太太的神作呜呜呜
(顺便,看到钟离出生在翠湖边,生活在滇池边,本昆明人狠狠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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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太太太痛了,无能为力的痛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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