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有铺子的老板博来,近日总是睡不安稳。
起初,他还以为是海灯节的烟花扰人清梦,没大当一回事;再过几日,璃月港运转一如往常了,他便觉出自己确实有些心神不宁。
可他既没做坑人钱财的买卖,更谈不上害人性命,要说能让他心里不踏实的,也只有前些日子,他跟道上兄弟志成一道参加群玉阁建材竞赛时,偷偷屯下来的那半箱,罕见的珍奇矿物了。
他本来还盘算着,挑个靠谱的冤大头,将那些来头不明的奇怪东西卖掉,却先收到了志成寄来的,一封草草写就的信。
信上说,他因着那怪石头,被愚人众的执行官找上门来威胁,为了一家老小活命,不得不向各路亲戚朋友借钱填账,连夜远走高飞,去往蒙德郊外隐居。
末了还劝他:我不过是卖了往生堂一块,便差点丢了命;你那时藏了半箱,要是被愚人众发现,定会招来杀身之祸。能出手的时候,还是快点出手为好。
说来也是巧合:当时他冒着生命危险,去层岩矿区验货,鸣霞浮生石自是没有找到,这小半箱貌似不起眼的石头,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半箱矿石,外观似火炭般漆黑廉价,但透过外壳的裂纹处竟能隐隐瞥见,里头闪烁着灼眼的金光。那光芒在白日里看不清楚,可在黑暗处却愈发耀眼,光浪在矿体中隐隐游动,仿佛石头生出心跳和呼吸。
在场的矿工也觉得蹊跷:有人说,这莫非就是凝光大人要寻的千奇核心?又有人说,这恐怕就是当时惹得矿工病倒的神秘矿物,也是致使层岩矿区封闭的禁物,纵使凝光大人开价好,这样的东西,也是不碰为好。
人们七嘴八舌,博来听得心慌,他又是个怕事的,便自己做主,把矿石搬回自家仓库,好生封存起来,以为就此便能天下太平。可谁承想没过几天,他家夜间看仓库的小管事便要辞职,理由是仓库里有鬼,半夜总和他说话,他胆子小,受不了这个。
博来一听这话,虽不愿意信邪,却也叫小子绘声绘色的描述吓到几分。是夜他自己借着寻账册之由,提着一根大棒子进了仓库,只见那箱子里的矿石竟在散着金光,仿佛引他走近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靠近了,忽然听到脑子里有人说话:
“……人类,我且问你:凡人之一生,短暂似蝼蚁,便如沧海一粟,缘何还要庸庸碌碌,奔忙不休?……”
“——邪物呀!!!!”
石头问得和善懵懂,却吓得博来丢了棒子,拖着那半箱石头,一路跑到玉京台击鼓。他将邪门的石头尽数交给了值夜班的千岩军,也顾不得自己亏多少,能卖多少价钱,反正都由七星大人们管理便是,这烫手的鬼石头,我可是不要了!
那夜博来回家后,便惊得病了三日。可大病一场之后,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究竟是为什么而得了病。
“公子大人,那名叫志成的商人,已经填了账目,人去房空了。”
半靠在床头的达达利亚闻言,微微抬了抬眼皮,把手上正翻的志怪小说搁在桌上。叶卡捷琳娜递给他一杯热茶,他接过来,看到水面上飘着茶叶,正要抬头去吹,心里却忽有一阵无名的抗拒涌上来,便也一并放下了。
“可惜,”他淡淡道,“这样一来,线索就少了一条。”
“要追查吗?”
达达利亚摇头:“不必了。既然钱已还上,就随他去吧。”
他此番隐匿行踪,辗转从稻妻折回璃月,为的,就是寻找天星碎片的线索。
在稻妻,他见识了神造物的极限,当年没能与摩拉克斯交手的遗憾,倒以另外一种形式找补回来——原就跟他处不来的好同事散兵,终究对他拔刀相向。
由于雷电影的介入,国崩没能要了他的命,却让他重新醒悟,自己眼下所拥有的力量,还远不足以和真正的神抗衡:要凑齐七神之心,向天空岛进发,他的路上只会遇到更多个,比雷电国崩更强大的对手。智斗或许搞不定他们所有,但在下一个国崩向他挥刀之时,他手里有的底牌,不能只有魔王武装一张。
在更强大,更具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察觉自己的弱小,这于他而言,从来不是一件坏事——那意味着,他仍拥有变强的无限可能。
如同他十四岁时,曾在面对雪狼的獠牙时不慎坠入深渊,三天后他重返现世,手中便已经握住了能独剿狼群的力量。如今他仍然需要世外的力量,但他的需要,不仅仅是征服而已。
他要切切实实,叫那些令人忌惮之物,都成为自己强大的源头。
更多的。
无止境的。
“大人……您的伤,好些了吗?”
达达利亚正皱眉琢磨得出神,叶卡捷琳娜迎着他怯生生一问,倒将他拉回现实里来。下属担心得很,达达利亚看着她,勉强笑了笑:
“问题不大,撞了一下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不用担心。”
他这样说,倒不是有意护着那家人。璃月兵书说穷寇莫追,与其花时间精力在那已经飞了的鸭子上,倒不如想想怎样从往生堂挖些情报出来——前提是,他还有本事能周旋得开,也沉得住气,能和钟离相安无事地坐下来饮一壶酒。
“那就好,请您好好休息。下面的事,我会和安德烈商量着处理。”
叶卡捷琳娜鞠了一躬,却还欲言又止似的,没有立刻离开。
达达利亚抬抬手,示意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属太拘谨了,他也不知自己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给了这些年纪比他还大的人一种在他面前做错了事,就会惹上天大麻烦的错觉:“还有什么事吗?”
“其实,今早七星差人送了封信来,写明了是给您的……”
她话没说完,达达利亚的双眼立刻就冷了下来。
……七星怎么会突然写信给他?
倒不如说,七星是怎么知道他在璃月的?
在大多数人看来,他应该已经死在了稻妻的动乱中。即便是侥幸没死,至少也是落得个缺胳膊少腿的悲惨下场,断然不可能此时出现在璃月,不但如此,甚至还开始了新一轮的筹谋。
达达利亚接过叶卡捷琳娜递来的信封拆了,抽出一张漂金纸的高级贺卡,翻开一看,竟是封亲笔写就的请柬。
“‘致愚人众第十一席执行官公子阁下,群玉阁重建竣工,特备酒席,宴请诸位合作商,望您赏光出席’,”
达达利亚念了两行,便眯细了眼,冷哼一声:“我才刚到几天,请柬就一点不错地送到我手上,真是对北国银行的动向了如指掌啊,璃月人。”
他话说得不重,但叶卡捷琳娜却有些犯难,低下头直道歉:
“实在抱歉,是下属封锁消息不力……”
“没关系,不怪你,我会去的,”达达利亚合上请柬,塞进床头柜的抽屉,向后一仰,又靠回了层层叠叠的软枕头上,盯着床顶的雕花发呆,“叫沙威帮我个忙,去白先生那一趟,拿些最好的解毒药来。顺便再打听一下……有没有请柬给往生堂,如果有的话,去的人是谁。”
他床顶上雕的是条龙,可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龙。
于是达达利亚闭起眼来,干脆睡过去了。
是日晚些时候,夕阳西下时分,璃月港的砖路染满金光之时,往生堂的男女仪倌正起床梳洗,旅行者和派蒙掐准时间,敲开了往生堂的门。
“我来跑腿,”空朝被他叫出来的钟离招手,开门见山道,“凝光叫我送请柬来往生堂,群玉阁要宴请各路建筑商和合作方,也请钟离先生务必赏光,要是堂主有时间能一道出席,就再好不过了。”
“我是可以去,但胡堂主……恐怕没有时间。”钟离翻开请柬,他读得很仔细,视线一行行朝下滑,“满月前后,阴阳不调之事常有,以至她最近十分忙碌。但不必担心,我会代为备礼,该有的礼数,一样也不会少……”
他温和地应着,看到最后一行,眉心才动了动。
这宴会的地点,竟设在了白驹逆旅。
群玉阁宴请建材商和合作方,地点没有选在群玉阁上,已是十分奇怪。人人都知道这白驹逆旅主打旅馆服务,单论饭食远不及琉璃亭和新月轩,更别提此处因价格昂贵,且入住时不需繁杂手续,是外人和各路道上人士常驻之地,亦曾有许多愚人众在此往来。
以普遍理性而论,想必是如今正需立威的七星不愿意沾的地方。
既是顶着整个璃月港的猜疑,也要办的宴会,那就必有目的。
“怎么了,钟离?”派蒙见他不做声,又跳到他眼前,“你瞧你,这几天老是发呆,不会是那个了吧?”
她边说边比划,钟离却还是不解:“‘那个’了?”
“就是,人老了,不是容易反应变慢,记性变差嘛……”
是在说他年纪大了,担心他脑筋不济呢。空连忙扯她的披风,试图叫向导不要乱说话,钟离却不以为意地轻轻笑了,将请柬揣进口袋:
“确实如此,”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该多加注意了,谢谢小派蒙。”
不过,说到白驹逆旅,他确实想起一个人来。
和派蒙的担心全然不同,钟离的记性仍然好得惊人——甚至连那时空气里小笼包混着肉粥的味道,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彼时他在白驹逆旅和达达利亚喝完酒出门,不巧天降暴雨,他便只能在年轻人的豪华客房里留宿。达达利亚是个客气知礼数的商业伙伴,主动将床让给他,自己则拼了三张椅子,将一床褥子横在上面,和衣倒头便睡。
那时他看见了,年轻人在睡着之前,将鲜红的面具小心翼翼揣进怀中,仿佛那是他全身上下最珍贵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达达利亚比他醒得早。
待他穿好衣服下楼,年轻人已经点好了一桌早餐等着他了。
“今天早上醒来,我就很后悔,”他学着钟离的样子吹茶叶,轻轻嘬了一口热茶,笑得眼睛眯成一弯月亮,“难得昨天和先生同屋……如果能多和你说些话就好了。”
当时钟离只当一句玩笑话听过去,并未在意,可如今他却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能多和他说一夜的话,那达达利亚会和他说些什么呢?是无关痛痒的衣食住行,还是他家里的鸡毛蒜皮,亦或是他冒险路上的生死抉择?
那时他不知道,如今再好奇,也是没有机会知道了。
送走旅者和派蒙,往生堂客卿回到二楼的卧房。
他细细关好门窗,才取出小柜子里一块蒙着布的石头。
那石头仿佛自己就是光源,哪怕隔着一层天鹅绒,也在他掌心上闪烁着点点金色——从矿石商人志成处,辗转来到往生堂,又被他收入囊中的天星碎片,正躺在他的手里。
可不论他再怎么试图从石头上读取记忆的残片,也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月宫大门,和那些苍白高耸的岩像。
如今提瓦特的月亮,终究是不同于他记忆里的宁静之地了。
若是数千年前,人间遍地战乱,土地满目疮痍,找个安稳去处避一避,尚且能成为他做神时为数不多的盼头。
然而璃月这片土地,不知不觉间已成了他在天地间的容身之处,是他自己为自己造的一方故乡。
这人间的城池,已然接纳了他。
如今他有一份相对普通的工作,有一笔不算太高却足够吃喝玩乐的薪水,有一些不算亲密却总有来往的朋友,有几家总能满足他心血来潮的餐馆……曾设想过的凡人生活,现在他都得到了。
尘世闲游,尚且不过凡人一世的时间,现今再抛下这一切,只身往月宫去,当真就是他所期盼的吗?
……从来没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中,钟离阖眼叹了口气,将碎石包好了放回柜子里,又回身在窗台上留一碗粟子,才回榻上睡下。
这一夜,达达利亚做了个梦。
梦中他手中紧紧攥着燃烧的天星,直到整条胳膊被烈阳焚化,变成流淌的水,也不曾松开分毫。
最后天星的壳子破开了,一地凝固的岩元素闪着金光,像是活了一般,纷纷乘风而起,附着在他残破的手臂上,赋予他新生。
他再举起弓箭时,便已锐不可当。
梦醒时,达达利亚腹部的伤口抽着疼。
他浑身发冷,一摸额头,自己都知道自己在发烧。于是探手侧身去够床头的水杯和退烧药,却见桌上站着一只画眉。那样通体金黄的鸟儿,他人生中统共也就见过这么一只,自然很难认错。
“你怎么回来了?”达达利亚灌了一杯水,抹了抹嘴角,笑着问它,“是外头没有好吃的吗?”
画眉愣了一会儿,竟然跳到他额头上,一收爪子卧了下来。软绵绵一小团鸟毛带着点外头的凉气,跟他滚烫的体温相比,舒适得很。
“你倒是不怕人啊。”
“啾啾。”
“我会吃了你哦。”
“啾!”
“开玩笑的。”
“啾啾……”
“不过,我买下你,本就是为了送给那位神明大人。要是明天能在宴会上当面见到他,你对我来说,也就不再有用处了。”
“啾……”
“所以,到时候如果你还不走,我可能会像这样……杀死你。”
达达利亚抬起沉重的胳膊,摸了摸鸟的羽毛,又摸到羽毛下面的喉管,手指在那里轻轻一捏。它的命门如此纤细脆弱,甚至还不如他的手指粗,却能唱出无比婉转美妙的歌。
……这样渺小的生物,竟是独一无二,饱含生命力的。
不知道当神明看着人类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想?
他烧得有些昏,开始胡思乱想,手上稍用了点力气,画眉却没有逃走。或许它太弱小,被他这样捏住,便已经逃不走了。
达达利亚揉揉小鸟温热的脖子,又抽回手来,摸一摸它头顶蓬松的羽毛。
“你真的好小啊,”他喃喃道,“而且很可爱,我妹妹也会喜欢你。”
“啾啾!”
“去吧,我要睡了,”达达利亚对它说,重新闭上眼睛,“你很美丽,理应去往更自由的地方……”
他话音刚落,鸟儿就从他身上跳开,发出婉转的叫声,振翅飞走了。
翌日日落时分,白驹逆旅大门敞开,宴请四方来客。
海灯节的余热还未散尽,港口便再次张灯结彩。这一桩不为万民同乐,而是为着凝光大人的宴席。与海灯节大不相同,此时五颜六色的彩灯虽然热闹,可路上却几乎没人走动,未免显得冷清寂寞。
就在三三两两拿着请柬的人出现在长阶下时,南十字船队的北斗大人却只靠一张熟脸,在层层千岩军中间畅通无阻。
她挎着大剑,径直走进旅店大门,一眼见到在二楼品酒的凝光,便一路上楼去,走近她身旁,直到能闻见她身上熟悉的幽兰香,才压低声音耳语:
“……附近的住民已经被安排去避难了,商摊也收拾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北斗说道,独眼兴味盎然地盯着凝光手里的酒杯,“先是造个群玉阁引海怪,现在又要炸楼,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只是做了最经济实惠的计划而已,”凝光笑眯眯,朝她晃晃杯中酒,“只要能把那群打歪主意的家伙引出来,多少损失一些,只是账上零头,我并不介意。”
“有钱人,真气人……”
凝光把酒杯递她:“喝吗,船长?”
“不了,我还有公务。”
北斗没好气道,咬重了“公务”二字,说完便扬着龙一样高傲的颈子出去了。
达达利亚出现在白驹逆旅大门前时,天已经黑透。
他穿了从至冬带来的银披风,里头换了一套比平日更正式的军装,衬衫老老实实掖进腰带,少两分飒爽,倒多三分挺拔。为了掩饰仍不大好的气色,他还取出一只眼罩戴在左眼——这整套装备,倒让他成了宴会场上最扎眼的人,好坏意义,皆而有之。
富甲一方的女商人们见了他,少不了私底下议论几句,不知是哪国来的俊俏公子哥,什么身份,为何来璃月,婚配了没有……诸如此类。可一听说他是愚人众的执行官,却又摇着头闭上嘴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改成今日矿价几何,多了少了,还望与诸位多多合作。
各自把持一方产业的男商人们见了他,便少有露出赞赏之色的,多是低着头议论此人来路,听说是愚人众,更是颇有微词,不明白凝光为何要宴请这样不受欢迎的家伙,便是七星要在人前立威,也不该矫枉过正云云。
而达达利亚本人,则对那些议论和眼神置若罔闻。
他来这里只为一件事,也只为了等一个人。至于其余没有价值的社交,他便不会主动去做。
和散兵一战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始终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否则先前不至于一时恍神,被小小孩子一刀刺中。如今伤上加伤,他更加觉得身上不大爽利,便避开所有的酒品,只挑一些无伤大雅的甜果汁,站在角落里默默地喝。
只是不承想,他不找麻烦,自有麻烦会找上他。
“愚人众的公子阁下,久仰了。”
达达利亚闻声抬头,只见一位头戴面纱的陌生女子朝他走来,看身形像是璃月人。
她递过来一杯葡萄汁,想必是观察他许久了。
“您好,小姐。”
那女子听他说话客套,只是轻轻一笑:
“七星说,岩神归天乃是渡劫失败,但如今仍有不少人相信,您才是杀死摩拉克斯的真凶……我对您的故事,可是很好奇的。”
达达利亚干笑一声,耸耸肩膀。
他倒是想弑神呢,神也得给他这个机会才行。
“坊间传闻罢了,不必好奇。”
“那么……您对没有了岩神的璃月,怎么看?”
“时代更迭使然,我一个外乡人,没什么可评价的。”
“阁下可是在外有弑神威名的人,竟如此谦逊,也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取代神明,我倒十分佩服。”
一听这番说辞,达达利亚立刻皱起眉头。
他本不想在此地说太多话——说得多,错的就多。但对方问得凌厉,又戳他痛处,他自然心有不悦。
神明神明,为什么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对神的热忱都超过了自身?
“我从来不觉得做神有什么好,”达达利亚扬起下巴,淡淡一笑,“既然人可以治,就应当是人来治。”
“可是您也知道,自古而来,反抗神的力量,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女子笑答,“坎瑞亚的故事,您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这我不能苟同,”达达利亚搁下杯子,他有些生气,手上动作难免稍微重一些,杯中饮料晃动,险些洒在桌布上,“身为人类,并非不能得到世外的力量,只要争取,就能足够强大,到那时,自然可以跟神抗衡……为何要全盘相信神明所谓的公允,而选择无视人类的意志?”
那面纱女子愣了愣,随即悠悠吐出一句话来: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她说,“您的观点甚是新奇,受教了。”
她挽起长袖,从旁边的桌子上举起两盏酒,跟达达利亚各取一盏:
“如不嫌弃,您便与我干了这杯,也算是辩论中相识一场了。”
达达利亚下意识伸手去接,一只骨节匀称的,被黑手套包裹的手,便忽地探进他们两人中间。那人拇指上戴着扳指,反着烛火和灯光,微微晃了达达利亚的眼睛。
一阵仿佛来自世外的霓裳花香,突然冲撞他的鼻端,将空气中那些尔虞我诈的腥味,驱散得干干净净。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闻到这样的花香了。
“我这位朋友来自至冬,喝不惯璃月的酒。”
那手的主人接了玉盏,微微一笑。
“这杯……不如就由我,替他喝了吧。”
璃月人总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达达利亚愣在原地,看着钟离仰起头,替他挡了那一杯陌生女子敬来的酒。许久未见,他仍然爱穿黑金色的西装,只是今天场合正式,外面的长褂换成了披风,倒跟他心有灵犀了。
前神仍是持重淡然的样子,只是一杯酒饮下肚,脸上难免染些红晕,可他眼中平淡无波,毫无醉意,倒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钟离的样子。
“酒也喝过了,我和这位小友还有话说。阁下若是不介意,我们就先失陪了。”
他早就设想过无数种和钟离重逢的场景,也想象过无数种化解各种尴尬的方式,但现实却和他的任何一种想象都大相径庭。
“……先生,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看灯的好去处。”
现实是,似乎他们不需要一只昂贵的画眉来修复虚假的感情。只要钟离站在他面前,仿佛他们就还可以像曾经那般,轻松愉快地交流。达达利亚甚至能想象出,他们今后继续并肩喝酒吃饭,凭栏看灯的样子,好像可以完全忽略这个人曾经是一位神,也曾经走过他难以想象且近乎不可计量的漫长时光。
他们之间仿佛隔得很远,但走在一起时,却又时常近得不可思议,近得他们仿佛……
真能像凡间人类一般相处,也并无不妥似的。
钟离带他来了二楼的阳台,此处能远远望见港口的灯火,和尚未尽数融入天际的海灯。星星点点的亮光盘旋在海水之上,映在水面是一片一片的波光,恍然间,竟如同星辰之光降下人间。
达达利亚看得出神,却听钟离在他身旁轻声道:
“阁下公务繁忙,没有时间过节,能从这里看看灯,也是好的。”
前神左手两指随意地夹着酒杯,看似无心地抚上红漆栏杆,见那敬酒的人走远,他才朝达达利亚点了点头:
“方才唐突了。近来的璃月酒,有些味苦,阁下喜甜,想必喝不惯。”
他说着,指头一动,将玉盏在廊柱上轻轻一磕。酒杯里剩下的几滴琼浆玉液顺着杯盏边沿流下来,滴在红漆上,顺着圆柱往下滑。
达达利亚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瞳孔骤然放大。
酒水滑过之处,红漆竟被蚀透了,只留下两条焦黑的印子,散发着难闻的腐蚀气。
“我的身体构造与常人不同,阁下不必担心。”
钟离第一次说这句话,是两人一起试吃了一家黑心馆子的时候。达达利亚回去后上吐下泻了一整晚,第二天再见到钟离,问他肠胃如何,有没有不舒服时,钟离似有困惑地望着他,说出了这个惊人的事实。
“你和我一样都是人,是人就有病痛,先生还是注意些吧,总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的。”
“公子阁下大可放心,”钟离闻言顿了顿,还是朝他微笑,“没有人比我更擅长照顾自己了。”
“……钟离,你不要命了!?”
回过神时,他已下意识握住钟离手腕,玉盏从二楼落下,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钟离似乎也没料到他的冒失来得如此突然,微微皱了皱眉,试图解释道:
“公子阁下,我从前就和你说过,我的身体与……”
可达达利亚才不管他说什么。他迅速回想起白日托沙威替他备的药,便从口袋里将那一把大小颜色都相似的解毒药丸翻了出来,塞进钟离手里,皱着眉道:
“吃了它。”
钟离不解。说到底,他并不明白达达利亚急从何来:“什么?”
“白先生给的解毒药。我早就知道,这宴会肯定没那么简单,才备在身上的……唉,反正你快吃!”
钟离望着自己手心里的药丸,那一把小东西散发着清苦的气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可达达利亚这样焦躁地盯着他,好像他不吃下去,世界末日就会到来一般。
神仙降落成人,自然惜命,但达达利亚,却好似比他更惜命。
“我不会跟阁下说谎,既然说无事,那就是无事,”他摇摇头,从旁边取了杯水,“不过,若只有我吃下去,阁下才能心安,我会吃的。”
他吞下药丸的整个过程,达达利亚都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
那样猛的毒药,如果喝下去的人是他,他现在恐怕已经暴毙当场。但钟离呼吸平稳脸色如常,似乎那毒酒真的对他造不成什么伤害,确信了这一点,达达利亚才松下一口气来。
“……好苦,”钟离皱眉,苦笑道,“不愧是白先生,制的药丸,也如此难以下咽……”
……可是,他的焦躁又可有药能治?
谁又知道,这不是神明大人用来耍弄他的新招数?
“先生,不会是又在算计我吧?”他将眼睛眯起来,收起方才下意识流出的情绪,又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神色,“好比说,先生知道我的来意……特意用这样的方式,先卖我一个人情?”
钟离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摇头笑笑,予以否定:
“阁下未免太抬举我。我如今一介闲人,两袖清风,没有什么人情是可以卖给阁下的,”他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想,那酒我喝了,想必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如果是阁下喝了,恐怕现在已经穿肠烂肚,横尸在我面前了。”
达达利亚皱眉:“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会感激你。”
“我不需要阁下的感激,”钟离回道,并不在意他突然抛来的焦躁,“只是毕竟相识一场,我不愿看见阁下在我面前惨死。”
他如此坚持,态度甚至诚挚非常,挑不出半点毛病,达达利亚见了,也只有叹气的份。
“可是先生,”至冬人低声道,“如果有人见到这一幕,知道你喝了这剧毒的酒却无事发生,难免会怀疑你的身份……你的尘世闲游,不会因此泡汤吗?”
钟离闻言一愣,半阖上眼,似是沉思了片刻,才仰起头来。
今夜第一次,达达利亚终于对上了他金色的眼睛。
“嗯,诚如阁下所言,”他笑道,金色眸光闪烁,一点也不见懊悔气恼之色,“这一点,倒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你……”
达达利亚揉着头发,刚欲说些话来揶揄他,却见到那白纱覆面的女子正在墙角偷听他们谈话,达达利亚心下一怒,挥手丢出一条水鞭,试图将那女子的脚缠住,却叫她将将躲开了。
“——站住!”
他正要追上,钟离忽然拽住他的披风。
前神目光坚定,像是望见了将来的暴风雨:
“阁下,别离开我身边。”
下一秒,他们脚下的地板开始剧烈震动。不知何处的炸弹接二连三地爆炸,一阵巨响过后,整个白驹逆旅瞬间化作一片废墟。
——“固若金汤!”
达达利亚睁开眼,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金色的岩罩罩着他,也罩在正从高处落下的人身上。他刚想起身弄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情况,却忽然见到废墟下生出大群水属性的魔兽,一眼看去,用的皆是他最眼熟的那套战法。
“……我去去就回来,先生。”
还不等钟离出手阻止,青年已经抽出面具,化身为紫色的邪物,电光一般,在废墟中拼死搏杀。
北斗跳到一块石头上,刚稳住自己,就见到凝光握不住栏杆,从空中落下来的一瞬间。她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接,一把将凝光抱在怀里,搂着她落了地。
可天权脸上竟没有丝毫慌张,反倒是笑得开心,笑得自然,笑得胸有成竹。
“……差点没命了,还笑,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算无遗策,”凝光攀着她的胳膊,嫣然一笑,“我只丢了一块石头,竟打中了两只鸟。”
跳回目录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