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人间(原作向长篇,连载中,更新至第四章完结)

第一章


“……先生迟迟不走,是还有话想和我说吗?”

彼时的璃月,海中的大魔沉入寂静,神明的契约业已完成。下一页人治篇章翻好,万事万物都定格在海潮退却的朝阳下,但北国银行里却仍是点着灯的,仿佛此处与璃月的崭新好风光并无干系一样。

送走罗莎琳,达达利亚踏着台阶走上北国银行二楼,只见并排林立直通天花板的大小金库中间,那刚卸下神位一身轻松的前神竟在等着他,似乎有些什么未尽之言。

见达达利亚上来,钟离微微侧过头,侧脸精致却无表情,金石一样的瞳孔波澜不惊地瞧着他,模样倒是专注:

“阁下若是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尽管问吧。”


达达利亚走到他身边,愣了一愣才握住栏杆,看下头大厅里奔忙走动的客人。

这人治的第一天,万象更新,他身边的人,却一如往常。

执行官思忖片刻,轻声问道,语气态度和他们从前独处时并无不同:

“……为什么是我?”

“你是冰之女皇选定的人,所以,只能是你。”

“那么,你刚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会是那个倒霉蛋执行官了?”

钟离望着他,微微一笑:

“当时我在璃月的大街上看见阁下,阁下气度不凡,一眼便知。”

这话若是换由旁人来说,达达利亚恐怕早就已经和对方大打出手。但这样说的人是钟离,他就很难认为,这里面真有什么讽刺挖苦的成分。他只是习惯了在无关利益的场合,以这种谦逊柔和的方式说话而已。

达达利亚如是安慰自己道,身体却比心先动,一反手亮出水刃,不等钟离反应,便将刀刃贴到他喉咙上。他动作轻柔得很,但只要他想,这凡人的喉管便会被他切开。


他这样僭越,钟离仍是动也没动,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阁下,”他轻声劝诫,“事到如今,不必动武。”

“你既然知道,我会是你计划里的‘那个人’,那你也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的……如果真的有必要杀死一个神,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达达利亚咬紧牙关,手上将水刃攥紧几分。钟离越是不动,越是不慌,他心里就越是不忿。事到如今,他究竟在为什么不忿,自己竟也有些分不清了。

钟离歪了歪头,低声道:“阁下可以试试。”

“如果我真要在这里杀你,你会还手吗?钟离先生?”

“若你动真格的,或许会吧。”

前神如是说,不像是在同他开玩笑。

“真有趣,神也会惜命吗?”

“我已经不是神,自然惜命。凡人的缺陷,这副身体也有许多。”

“凡人的缺陷……这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达达利亚一松手,水刃化成水弹,坠下来,破在钟离脚下。


他耸耸肩膀,仍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杀气不曾存在过一般:

“我确实是打算利用先生的情报,来找到摩拉克斯的真身……却并没有想过,要害钟离先生性命。抛开契约和利用,先生仍然是我的朋友,但摩拉克斯不是。”

他将“朋友”二字说出口时,看到钟离的睫毛颤了一下。前神垂下头,像咀嚼什么难以吞咽的食物般,轻轻掂量念叨起来:

“朋友……”他叹了口气,脸上却还是看不出一丝情感波动,“这样甚好。”

“但,那是昨天之前的事了,”达达利亚皮笑肉不笑,道,“愚人众付了摩拉,作为与钟离先生契约,换取知识和情报的代价;岩神付了神之心,作为与女皇交易的代价。至于我和先生之间的关系……”他顿了顿,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但话已至此,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既没有过契约,便也谈不上朋友。”

“以普遍理性而论,”钟离想了想,才回答道,“确实如此。”

这对他来说似乎不是个容易得出的结论。达达利亚想。

此话一出,他们之间的空气冷到冰点。然而这样离开并非一种成熟举动,于是达达利亚退身半步,以至冬贵族礼节微微颔首,向钟离鞠一躬:

“不论如何,这次来璃月能和钟离先生相识一场,我很开心,”他微微一笑,将冰冷无光的眼睛藏起来,就像他惯在这个人面前做的那样,“如果未来还有机会再见,我一定要和你酣畅淋漓地打上一架,还请先生……到时候,不要轻敌。”


他错身从钟离身边离开,就在那时,一阵霓裳花香袭上鼻尖。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闻到这样的香气了。

达达利亚恍恍惚惚地想,朝回廊尽头走去。

钟离却在那时又开了口,出乎他的意料:

“可是,阁下并非我的敌人。”

他似有迷茫地蹙着眉,一字一句认真道。


达达利亚耸了耸肩,最后朝钟离笑了一笑。

他想前神有所不知,朋友的反义词并非敌人,而是两不相欠。

他转身离去,走下长长台阶,将璃月迷人眼的满目黄金留在身后:

“但愿如此。”


“……所以,打那之后,你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空搁下手里的茶碗,微微一挑眉毛。今日三碗不过港阳光明媚,田铁嘴说的是《神女劈观》改编的话本,这出之前因着云先生的戏大火,来听书的人也比往日多。可对于早已熟知本尊故事的空来说,今天倒是钟离讲的故事略胜一筹。

“见是见过几次,”钟离吹了吹茶叶,回道,“也是有事才见,彼此没有太多话,喝酒吃饭,确是再没有过了。”

“好可惜呀,”派蒙抱起手臂,小脸扭成一团,“像他那么有钱,还爱请客的人,是没那么容易遇到了吧……”

钟离听她这样说,但笑不语。他跟愚人众执行官本就不深的交情,早已经随着契约的终结宣告结束,如今再多加解释,反倒显得有些事情欲盖弥彰,不大妥当了。

他将茶续满,悠悠开口:

“那么,二位今天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


空在凳子上换个坐姿,压低声音道来:

“前些日子因为群玉阁重建,有些私矿的矿工擅闯层岩矿区,没想到,居然开采出了新种类的矿物,我们也是受了冒险家协会委托,来调查这件事……”

钟离偏过视线,显露出几分好奇:“哦?这倒是新鲜……”

“有人说是魔物的骸骨化成的晶石,有人说只是美玉被深渊侵蚀变了颜色,还有人说是天星的碎片,我们也没有见过实物,已经不知哪种谣传才是真的了……”

“天星碎片?这是从哪里听来……”

这字眼便是连他也许久不曾听过,钟离正欲开口询问,微微抬起头来时,竟在璃月港的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年轻的异国武人还是穿一身银灰色制服,胸口别着军章,和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债务处理人不同,他不做任何伪装,坦坦荡荡顶天立地,仿佛冰霜铸成的利刃。他正偏着头,和下属在密谈些什么,脸上透出一种无趣催生的寡淡。

那是年轻人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的表情,隔着璃月港的万千烟火看去,他竟一时觉得,眼前这个达达利亚,他并不十分熟悉。

似是留意到他的视线,达达利亚话说到一半,突然抬头望向三碗不过港。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跟彼此打声招呼。

可隔着这人流,隔着身份的落差,隔着本就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空气屏障,他们终究是谁也没有主动搭话,便由着人群冲散这短暂的视线相交,最后,竟连那一瞬间屏息造成的心悸也都落进灰尘里,谁也看不见谁了。


“钟离?怎么突然发起呆来啦!”

派蒙在他头顶飘来飘去,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在他眼前晃,钟离见了只笑:

“没什么……以为是认得的人,谁承想看岔了。”

他这一句答得有些含糊,空心里知趣不欲追问,派蒙却惊讶地瞧着钟离:

“真稀奇,钟离你这么好的眼力,居然也会看岔呀!”

“神有千变万化,人也有。”他拍拍派蒙的头,“见的人多了……总有看岔的时候。”

只是他心里清楚,他是绝不会看错的。那就是公子,只能是公子。

……他为何又在这时候出现在璃月港了?

空想起方才的话,又接着问:“你刚才说天星,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钟离沉声道,“想讲给你们听一听,不知二位……可感兴趣吗?”


传说数千年前,提瓦特大陆上,曾有一对伴生的双子天星,同时坠入层岩巨渊。

天星体积巨大,在陆地上砸出天坑和山脉,却也在地面上生出无数奇矿珍石,成为璃月富足的资本,亦让璃月成了提瓦特七国中矿藏最多,种类最丰富的国家。

两颗天星,伴生而落。

一颗归去岩间,化作璃月遍地的金石美玉;

另一颗则化作人形,自此以魔神之身,掌元素之权能,知苍生之疾苦。


一出故事听完,空和派蒙瞪大双眼。

信息量太大,二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派蒙先支支吾吾开了口,言语间尽是难以置信:

“什么,难道钟离,你就是那个……”

“只是传说罢了,不足为信,”前神嘬了口茶,表情轻松,“不过是我试图说明,那新品种的矿藏,要真是天星的一部分,便是世外的力量来源。如若不交由仙人妥善保管……恐怕会惹出新的祸端。”

空眼睛一亮:“所以钟离,你是入伙了吗!”

“如果同你们一路调查,能叫做入伙的话,”钟离笑道,睫毛低垂,将神情和思量都藏在挡唇饮茶的手心里,“那便算我入伙了吧。”


神如无需要,本是很少做梦的。

但这天,或许是因为白天说了太多过往的故事,钟离夜里做了个梦。

梦中仿佛是他过往所见,可一切却又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并不能看得真切。

唯有少年人清朗的,流水一样清脆坚定的嗓音,是他记得最清楚的部分。


“你是强大的魔神,而我只是普通的人类。但我现在牵着你的手,而你没有我的指引,便不能离开这深渊。这足以说明,你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感谢你的相助,少年。作为岩之魔神,我可以许你一个愿望……或是一个契约,这由你来决定。”

“那么,你就等着我长大,在世界的某处打败你吧!”


他没有等到那梦境的结尾,因为忽然有东西在轻轻叩他的窗户,将他从睡梦中叫醒。

钟离披起睡袍走向窗口,外头月色正明,星座清晰可见,而在这月色之下,一只金色羽毛的画眉,正在用喙轻轻啄他的窗棂。

他推开窗户,对那羽毛湿透的鸟儿道:

“若不嫌弃,便进来躲一躲?”

那画眉鸟听了他说话,像是通人性一般,蹦蹦跳跳地进了他的屋子,扭着小脑袋四下看一圈,眼尖地看到他窗户上挂着空鸟笼,便扑棱棱飞过去,进了笼子就开始吃碗里的粟子。

这只画眉像是饿极了,很快将碗里的粟子吃完,钟离见它还不满足似的,又从粮袋子里拿一些出来,捧在手上喂给他。画眉一点不与他生分,跳到他手上来,尖尖的喙挠着他的手心,有些痒。

钟离又问他:“你有名字吗?”

画眉扭头,叫了两声,喉音果真如它的好品相那般,清脆非常。

“是谁叫你来的?”

画眉听了,不再啼叫,却在他手上蹦了两下,又扭扭小脑袋,将身子转向他。

……它身上有血。

钟离看着它羽毛上斑驳的血迹,忍不住皱起眉来。他在床底下寻了半天,翻出药粉和纱布,想替画眉疗一疗伤口,却在为它擦羽毛时发现,那些血,竟都不是从它身上流出的。

若鸟儿身上本没有伤……它便定是,从有人流了血的地方飞来。

想起白天里在港口时那匆匆一瞥,执行官神色严肃,像是正要去处理公事。鸟儿身上湿透,必是从青墟浦来,而青墟浦,正是离层岩巨渊最近之处,附近也多有矿工安家。

一个模糊的推断,逐渐在他心里成型。


钟离伸手,摸了摸画眉头顶柔软的羽毛:

“既然你吃了我的粟子,那便替我做一件事,可好?”

画眉啼了一声,似是愿意。

前神微微合眼,沉思片刻,方才用手滑过鸟儿眼前。

他手指抚过之处,尽有金光四散。

变作金瞳的鸟儿,在窗台上跳了两下,振翅飞去了。


接住它落下的金色片羽,前神微微开口,一句话不知说给谁听:

“去你的主人那里……做我的眼睛罢。”


跳回目录点我
3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