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必死(更新至第四十九章)

脑子要被太太烧了……逻辑太严密了真的好厉害……可莉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不过我其实对仆人提出的塑造大魔王钟离的思路有点在意,感觉并不是随口提出来的呢?现在不就是离已经爱上达了吗?细思恐极啊,达达,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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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是一个伟大的太太!

超级超级脐带太太得更新!:drooling_face::drooling_face::drooling_face:

第三十九章


因为可莉的突然出现,他们先前的“庭审”被暂时打断。达达利亚和钟离将她领到一边,回去取了药箱给她涂药。

可莉胳膊肘和膝盖磕破了三四处的皮,小孩子不耐疼,钟离用酒精给她消毒时她鼻涕泡都要哭出来了,达达利亚只能在旁边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呜呜……呜啊啊哇……!”

在可莉的哭声中,达达利亚硬着头皮问在一边可怜巴巴地自己动手包扎伤口的班尼特。

“你们这是怎么了?”

班尼特这才磕磕绊绊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虽然他们都告诉可莉不要到处乱跑,但这孩子实在是精力过于旺盛,一睁眼就爱往岛上的其他地方跑,还净往危险的地方窜。班尼特一个不注意,可莉就爬到了一棵大树的树梢上,还挥手和他打招呼。

“班尼特哥哥!你看我爬得好高好高!”

“可莉!”

班尼特见状,心急火燎地跑到树底下,想劝她下来,可莉又怎么都劝不听。班尼特只能往树上爬,想把她抱下来,结果他刚和可莉爬到一个树枝上,树枝就“吧唧”一声,断了。他们摔下来,树下又刚好是个小山坡,两个人一直滚到山脚才停下。

“……”

达达利亚闻言无语扶额,这俩人凑在一起也是真够闹腾的……他看着钟离往可莉的胳膊上抹好药水,拿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可莉才渐渐哭得没有那么大声了。

“可莉,哥哥给你讲个妖怪的故事听,好不好?”

达达利亚自觉地担当起哄小孩的角色,可莉却不怎么领情。

“我不要听故事!我要回家!”

达达利亚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钟离,钟离却也没吱声,这毕竟不是他的专业领域。达达利亚心里一阵哀嚎,在心里快速筛了一遍家里三个小孩平时最喜欢听的话题,又试探性地问了几个,都被可莉否决了。最后,他想起不久前曾听多托雷提过的一个话题。

“可莉,你知道我们其实都生活在一个星球上吗?”

他不抱希望地问。意外的是,连深水海怪和雪原巨龙都没有引起可莉的注意,但这个话题却成功让她停住了啜泣。

“我好像听妈妈讲过,”可莉摇摇头,“但是可莉不明白。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大大的球上,那球背面也有人在生活吗?背面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呢?”

钟离还在思考该如何通俗易懂地解释引力时,达达利亚却顺畅地接过她的话。

“因为我们都被吸在星球上了呀。就像一颗颗小铁钉,吸到了一块大磁铁上。”

“那别的星星呢?”可莉指着天追问,“它们为什么不会被吸过来?”

“它们离我们很远很远,不会被吸过来的。”

达达利亚和可莉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半天,可莉才不再那么在意自己包扎好的伤口了。钟离看着孩子哄得差不多了,伸手摸摸可莉的脑袋。

“留下来好吗?可莉。我和达达利亚哥哥还需要你的帮助。”

可莉并没有立刻答应,还是坐在地上,闷声不吭地伸手揪着身下的草。达达利亚把她轻轻托起来,让班尼特牵住她的手,又单膝跪在她身前。

“先回去吃顿饭吧,好好休息,等会儿记得过来投票。达达利亚哥哥向你保证,这场游戏最多还有四五天就结束了,等到游戏结束之后,可莉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家。”

可莉的眼中似乎点起了希望的火花:“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从不用这种事骗人。”

她朝达达利亚和钟离伸出两根小拇指,大声道:“那我们拉钩!”

达达利亚笑眯眯地伸出自己的小指,钟离见状,虽稍有犹豫,但也跟着伸出小指,三个人就这样拉了钩。

——“冰川冷,雪原寒,撒谎的舌头全冻烂。”

这是至冬的说法,当然,钟离对其中隐含的契约精神是十分认可的。两人望着可莉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弭在深林中,心情又有些微妙。很难形容的是,对于达达利亚和钟离这类人来说,签掉一份密密麻麻写满数十页条例的合同,却远没有蹲下来和一个小女孩拉钩起誓的约束力强。

哎……

钟离不由得在心下叹息。一个前途未卜的约定是沉重的,他不大喜欢,有时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达达利亚见钟离又是有些出神的样子,于是凑近,趁他不注意在他的脸上啵啵了一口。钟离一下子回了神,伸手搭上达达利亚的肩膀,盯着眼前那张晃来晃去的嘴唇,悄悄地琢磨起来。达达利亚察觉到他的视线,做贼似的环顾一圈周围,见其他人还没找过来,赶忙小声说。

“搞快点,亲亲。”

两人的嘴唇又往一起贴上了。

要不说达达利亚和钟离才是真正能办大事的人,现在他们一是还没能完全在芙宁娜的眼中摆脱嫌疑,二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在游戏里活到最后,三是不知道能不能破坏地脉终结轮回,四是不知道如何规避提瓦特的末日,可以说是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上,走错一步都有可能使一切努力烟消云散,但他们还是要见缝插针地把时间贡献给亲亲心中最可爱的那个宝宝,也许这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所特有的气概。不过这次倒是没有贴在一起太久,只过了五分钟也就喘着气分开了。

达达利亚顾及到钟离的感受和自己的忍耐力,一直比较老实地搂着钟离的腰没有动,反而钟离的手挑开了执行官的外套扣子,隔着衬衫在他的背上摸来摸去,摸得达达利亚感觉自己都快要绷不住了,只能抓住钟离的手臂,放到肩膀上。钟离感觉自己的身体很奇怪,心尖上像是燃起了一团火,蔓延到全身,他好像很想和达达利亚再做点什么,还想和他更进一步,再进一步……

此时的他们才意识到,一个吻似乎真的不仅仅是一个吻,而是某种关系的敲门砖。两人亲得有点受不住了,分开时缓了好久还是没有平复激动的心情。

“钟离……”达达利亚的声音都有点艰涩,“我们晚上再继续吧……”

钟离点头。他在脑子里飞速回忆了过往品过的诸多话本,又欲言又止道。

“我想要……”

虽然他话就说了一半,但达达利亚好像直接就懂了:“你想要……伸舌头的那种吻……?”

钟离把脑袋靠在达达利亚的肩上,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不止是达达利亚说的那个,其实别的也行。

人类和神明之所以都是很可怜的生物,就是因为他们高度智能化,即便面对眼前如此秀色可餐的暗自心动之人,也只能把亲密的事拖到晚上。空气中弥漫的那种迷幻的仿佛时刻都会犯点错的黏着气氛直到他们走回去之后才被其他人冲淡,达达利亚和钟离看到夜兰的尸体已经被就地掩埋,提纳里正拄着铁锹在旁休息。

他们离开时的残局仿佛已得到了收拾,芙宁娜正独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神态是肉眼可见的迷茫。阿蕾奇诺瞥了他们一眼,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你们和可莉住在一起?”她问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想回她一句“关你什么事”,不过钟离还是代他回了。

“不错。我们的住处离得比较近,因此关系相处得好一些。”

阿蕾奇诺似乎在评估钟离的可信度。

她又问:“那你觉得她是狼还是小小鸟?”

钟离道:“倒是没有发现她夜间曾出去活动过的证据。不过,我不敢保证她一定是小小鸟,是狼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阿蕾奇诺微微耸肩。

“这小家伙的嘴倒是很严,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只说自己晚上在睡觉。如果她是狼,另外的狼也一定得像钟离先生这么聪明,才能教得会了。”

一生要强的达达利亚回道:“嘴这么严,一看就是壁炉之家的人带出来的,不然怎么连出门的痕迹都没有?专业啊。”

阿蕾奇诺眯起眼睛,听上去有些好奇地问。

“你们这么袒护彼此,究竟是因为很确信对方和自己是相同的阵营,还是纯粹因为在谈?要是前者的话……这个游戏里,似乎只有两只狼才能百分百确认彼此的身份。两个好人之间,是很难确认的。”

达达利亚噎了一下。钟离淡淡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林尼,突然问他。

“林尼先生,你的「父亲」是好人吗?”

林尼突然被钟离叫道,愣了一下才回答。

“是。”

“可以百分之百地确认?”

“……”

林尼看看阿蕾奇诺的侧脸,又不回答了。阿蕾奇诺朝钟离摆摆手。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钟离刚才忽然将矛头转向林尼,是因为他感觉到阿蕾奇诺一直想以达达利亚作为突破口,套取他们俩乃至可莉的身份。所以钟离会以相似的角度去试探林尼,意思就是阿蕾奇诺再这么不怀好意地聊达达利亚,他也会以林尼为突破口去套林尼与她的身份。所以阿蕾奇诺权衡后还是放弃了,就当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聊过身份的话题。

六百个心眼子和八百个心眼子过了一下招,达达利亚看着莫名离开的阿蕾奇诺,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钟离盯着阿蕾奇诺看了看,倒觉得她的态度有点异常,仿佛是林尼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一样,自己一旦去聊林尼,她立刻就放弃了。不过,对付阿蕾奇诺这种人应该谨慎,或许她故意如此表现,故意使自己如此认为。很多时候,逻辑就像个千层饼,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哪一层。

人们还是三三两两地聚着。芙宁娜一直用手指在石头上画圈圈,好一会儿后等到班尼特和可莉吃完饭重新过来,她才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脸。

“好了。把班尼特和可莉叫过来,我们来决定今天处决谁,我今晚又要猜谁吧。”

正题还是来了。

其实钟离一直觉得芙宁娜不怎么适合站在领袖位,因为她容易被错误的信息诱导着做出错误的判断。不过钟离是狼,所以他会觉得芙宁娜就挺好,要是换成仆人作领袖位,说不定他和达达利亚早就直线出局了。

芙宁娜情绪消沉地在地上写下所有人的名字,把自己和雷电影摘了出去。

“先来决定处决的对象好了。我是赌徒,雷神是我认证过的神民,所以我们都不能被处决。”

事到如今,再去质疑芙宁娜的身份已经不太可能了,她的赌徒实在太真。那么,雷电影的身份也就拍不动了。没有人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可莉在一边抓着达达利亚的袖子,偷偷问他:“达达利亚哥哥,‘处决’是什么意思呀?”

达达利亚答:“就是淘汰的意思。被处决的那个人会退出游戏,坐船回家了。”

“那可莉可以现在被处决吗?我也想坐船回家……”

“可莉乖,咱们现在不回家啊,”达达利亚揉揉她的脑袋,“已经拉钩了,就要认真玩完游戏再回家,好不好?”

可莉有点蔫儿了下去,回去拉着班尼特的手不说话了。

芙宁娜继续道:“我刚才自己认真想过了,如果执意要讨论出一个绝大多数人都认可的结果,那么一定会陷入无休止的争论,所以我们还是投票决定吧。得票最多的那个人被处决。每个人都必须说出自己投票的充足理由,绝对不允许有任何的含糊。”

听到要投票,多数人的表情都有点一言难尽,用这种有些敷衍的方法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对于拥有正常良知的人来说的确难以接受。但他们又不得不认可芙宁娜的做法,因为一旦开始讨论,必定会争论不休,因为被众人推出来处决的人绝对会一直为自己辩护。又不可能不处决,放任狼继续杀戮。合算下来,只剩下投票一条路能走了。

看着芙宁娜写写画画,雷电影补充道:“可莉就不给票了吧。她肯定是狼或小小鸟,她的票估计是坏票。”

可莉缩在班尼特身后,只探了个脑袋出来。听到雷电影不想给她票,她却又不乐意了。

“可莉也想投票!”

阿蕾奇诺不紧不慢地劝说:“给她票也无妨。让她投,也许能看出来她在跟哪个狼队友的票。”

这帮人聊得达达利亚心也有点虚,他们还真没教过可莉怎么投票。到时候可莉一票投给了谁,问她理由她就来一句“因为达达利亚哥哥和钟离哥哥也投了这个人”,那可就全毁了。

愁得人脑仁都疼。总之,大家围在芙宁娜身前,准备要投处决的票了。


处决票一人一票,投票的顺序是提纳里、林尼、阿蕾奇诺、班尼特、可莉、达达利亚、钟离、八重神子、雷电影、芙宁娜,这也是芙宁娜自己排出来的。

除了她和雷神之外,其他人都是可以被投的对象。

一上来第一个的提纳里就很犹豫。他看着眼前这些人注视自己的目光,有些下不了决断。

投出一票,就意味着在对那个被投票的人说“我认为你应该立刻去死”,这种心理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而且提纳里也知道,现在大家都没有掌握真正无法反驳的证据,所以只能是自行揣测,很可能会冤枉好人。

“……”

提纳里回想从一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细节,仍然觉得自己办不到。最后,他只好对芙宁娜说。

“我不知道该投给谁。我想投给后面第一个把票投给我的人。如果没有人投给我,我就弃票。”

芙宁娜没说什么,默许了他这样的投票方式,但雷电影却显然并不满意。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就永远都投不出去人了。”

雷电影的语气冷冷地指责他,但提纳里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就这样,他将发言权过给了下个人。


林尼倒似乎很早就决定了想要投票的人,直接道。

“我想投给可莉。”

可莉好奇地看着他讲理由,似乎又有点开心,她感觉自己离坐船回家近了一步。

“她很可能是小小鸟。投给她,我们都会死。”雷电影皱着眉提醒他。

林尼点点头:“我知道她可能是小小鸟,可我总觉得她的言行像是被人教导过的。比如,我问她晚上的事时,她只说自己晚上一直在睡觉,却经常逃避其他问题,很像是有人怕她会说漏嘴,不让她多说。”

虽然林尼的理由也能说得过去,不过投给可莉这个选择还是让芙宁娜感觉不太行。可莉显然不知道狼队晚上的真实工作,她是个无效的狼,就算活到最后也不会杀人。为什么要冒着处死到小小鸟头上的风险去处死她呢?先处死另外两个主谋的狼才是比较要紧的事。

不过,接下来投票的阿蕾奇诺,就直奔着主谋狼去了。

“我要投给钟离先生,”她道,“雷神先前在庭审中的指控,自然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而且,按照林尼的推测,可莉如果是被指导过的,那钟离先生和公子先生的嫌疑很高,因为他们的帐篷搭在一个地方。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狼,要是看到可莉这样的小孩子是自己的队友,我自然也会想要住在她附近,晚上才更方便照应她。”

达达利亚的心往下沉了沉。

阿蕾奇诺投完票,接下来是班尼特,自己人。钟离是今天的焦点位,身上的票数可能会很多。他们要一起把一个人拉下水,才能让钟离不被处决。自己和钟离加起来只有两票,班尼特这一票还挺关键的。

班尼特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有同盟约定,不能投给彼此,所以他必须在外面的人里选一个人。他握紧可莉的手,下意识地投给了他觉得场上最吓人的那个人……

“我想投给……「仆人」……”

班尼特的声音很弱,又很不确定。

“为什么?”雷电影问。

班尼特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在这样众目睽睽的情况下。他张张嘴,意识到自己也不能提到和达达利亚、钟离的同盟,额头急得直冒汗,也没说出一个字来。雷电影平静的追问在他耳中听起来却非常恐怖,他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在担心可莉。

他其实知道,可莉十有八九就是狼。起床时他发现,前一晚被他收在包里的玩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熟睡的可莉怀里,这意味着晚上可莉是醒过的。

无论如何,只有这条信息……绝对不能暴露……

他越是想着不能暴露什么,就越难开口。达达利亚看着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班尼特,心里急得快想冲过去帮他发言了。钟离微微抿唇,那一双金眸持续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




第四十章


说谎这件事是需要天赋的。显然,班尼特没有天赋。或者说,他根本不适合参加这种语言上的欺诈游戏。

达达利亚和钟离虽然也不能算天生就适合这种游戏,但好在他们能够适应环境。这座岛上的所有人都像一块块软硬程度不一的橡皮泥,被嵌进不同形状的身份模具,达达利亚和钟离能适当地改变自己的形状融合进去,而改变不了的人就只能被模具切掉一部分,或者干脆变成被抛弃的废料。

钟离看着此时的班尼特,却也不想将他形容成一块可能将被遗弃的橡皮泥。他只是个单纯的人而已,和许多提瓦特人都一样。

对于达达利亚和钟离来说,班尼特选择的处决对象其实是比较理想的,因为阿蕾奇诺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相对不阳光,这样的选择更容易被接受。因此,真正困难的问题在于说明理由。按照班尼特的性格,他原本应该像提纳里那样不太能下定狠心投票才比较正常,无凭无据地投票其实相当反常。

班尼特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他只是挤出来一句。

“……我就是有种直觉,她比较像坏人……”

可莉在他身旁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认可,班尼特哥哥说得对,这个大姐姐一看就不是好人,还天天追着自己问自己晚上都做了什么,不知道到底想干嘛。

“‘直觉’?”阿蕾奇诺像是听到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冷笑了一声,“这未免太牵强了吧。雷神,水神,二位觉得他这样的说法也能过关吗?”

被问到的两人一时也有点犹豫。虽说以直觉来做判断乍看上去让人很难接受,但也的确存在那种很相信自己直觉的人,要是就这样武断地否定班尼特的投票,也不妥当。

“只是直觉吗?”

芙宁娜忍不住又问了一嘴。她问得小心翼翼,却还是令班尼特坐如针毡。他喃喃着,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只能低头看了看可莉,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适合坐在这儿。

这时,阿蕾奇诺突然开口了。

“……以免你被狼骗了,我还是提醒你一下。要是让狼活下去了,你就一定会出局。如果你是村民,就应该清楚自己的立场,这是真实的迷局,不是过家家的游戏,不要把自己的生命当作儿戏。”

“我知道。”

令阿蕾奇诺十分意外的是,班尼特却这样小声地回答。

“……我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当作儿戏。我就是想把票投给你,我没有被狼骗。”

从决定要保护可莉的那一刻起,班尼特已经很明确地意识到了,自己会死在这座岛上。放弃生命是他自愿的选择,因为他一直认为,可莉出现在这场游戏里是被自己的霉运拖累了。如果没有自己,可莉的船压根飘不到鹤观。

从所有轮回的角度来看,班尼特的想法是正确的,因为可莉很少有机会被选进游戏里成为玩家,为数不多的几次都和他在一起。但是,可莉同样是死亡次数最少的玩家,无论她身处哪次轮回,班尼特都会帮她遮风挡雨。

更为特别的是,可莉至今仍维持着全游戏唯一的胜率百分百的记录。虽然她本人很难在推理与战斗中派上太大的用场,可奇怪的是,她的阵营却总能在绝境中化险为夷,度过难关。胜率百分之六十七的钟离和胜率百分之四十五的达达利亚的战绩都相形见绌,她是不折不扣的幸运小女神。

听到班尼特如此回答,阿蕾奇诺也无计可施。她永远无法理解这种将他人的生命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的行为,她不觉得感动,只觉得愚不可及。

她扫了眼后面将要投票的人,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处于危险的边缘了。她内心中觉得可莉、钟离和达达利亚这三个人是最可能成立为狼队的组合,再加上这个投敌的班尼特,她身上可能会被投上四票。相比来看,钟离身上只有自己和雷神的两票是确定的,八重和芙宁娜会不会投给钟离还要打个问号。尤其是芙宁娜,最经不住煽动,钟离稍微拿岩神的名誉出来说说莫须有的保证就把她糊弄过去了。

……狼队居然能掌握四票,实在是棘手。她再不自救的话,今天死的人,也许就是她。

达达利亚和钟离显然也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应该是在找她行为上的疑点,当作等会儿投票给她的理由。然而,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阿蕾奇诺却低着头,短促地笑了一声。

“……呵。”


公子,摩拉克斯,你们一定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吧。

如果我不是这个身份……或许今天就真的输给你们了。可惜啊可惜,你们以为四票能把我投出去,却没想到,你们其实是一脚踹到了钢板上。

安静到诡异的气氛中,阿蕾奇诺开口了。她的语气异常地平淡,说出的话却立刻让众人变了脸色。

“我是猎人。”

她的眼神掠过达达利亚和钟离,不紧不慢地补充上后半句。

“投我出去,我就会开枪杀死钟离。”

“……”

有那么一会儿,达达利亚是怔住的。他以为今天狼队齐心协力将阿蕾奇诺强行推出去处决就能规避钟离出局的风险,却不料想居然会出这种差错。

如果这是个娱乐性质的桌游,也许狼队还是可以将阿蕾奇诺投死,接受钟离被杀的事实,可现在的他们却不能这样做。钟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怪不得阿蕾奇诺的言行总是唯我独尊,不在意任何人的意见,他原本以为这是愚人众执行官的专属行事风格,却没有考虑过她是猎人,从身份上来说就该是场上最强硬的那个人。

无论是白天被处决,还是夜间被杀,猎人都能发动技能,开枪打死一个人。阿蕾奇诺要是一直贯彻“出局就杀钟离”的原则的话,他们在杀死其他所有人之前,都不用动杀她的主意了。

最硬的一块钢板,原来藏在这。

钟离皱眉,又看看阿蕾奇诺身后的林尼。他稍微想了一下林尼才是真正的猎人、愿意把身份借给阿蕾奇诺的可能性,又不觉得他们能彼此信任到那种地步。就算林尼是猎人,可能他也不会告诉阿蕾奇诺。

在钟离还没回应之前,达达利亚率先表达了不满。

“钟离招你惹你了,你对他意见那么大?”

阿蕾奇诺对他的指责完全无动于衷,相当理直气壮且心平气和地答道:“我自然是为了生存。至少说了这句话,我感觉我今天不会出局了。”

班尼特对这样突然的展开感到手足无措,他求救性地望向芙宁娜,问。

“我可以改票吗?”

雷电影立刻接道:“不允许改票。否则又会没完没了。”

班尼特好不容易帮狼队选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处决对象,却精准选到了猎人头上,真不知该不该说他倒霉的人设维持得实在稳定。这样一闹,阿蕾奇诺已经完全从狼队的替罪羊人选中被排除掉了。

接下来是可莉投票。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却发生了。


“我要投票给班尼特哥哥!”

可莉举起手叫道。班尼特的身体一僵,达达利亚和钟离也是心下一惊。可莉立刻补充了自己的理由。

“因为班尼特哥哥昨天和我说,他其实很想回蒙德,回到以前的冒险生活……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帮班尼特哥哥提前回家。这样的话,班尼特哥哥也会高兴的。”

班尼特的表情很复杂,而阿蕾奇诺接着她的话问。

“可莉,如果班尼特哥哥回家了,你自己一个人不会害怕吗?”

阿蕾奇诺是想让可莉回答,她有其他人陪着,所以不会害怕。不过可莉看着这个问题最多的姐姐,只是敷衍地摇摇头:“我自己也可以睡觉的,可莉已经长大了!”

阿蕾奇诺又带着点诱导地问:“为什么不投给自己呢?可莉不是也很想回家吗?”

可莉有点生气地鼓起脸颊。

“可莉想不想回家和你没有关系!大姐姐你真的很讨厌,可莉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了!”


被可莉狠狠嫌弃了的阿蕾奇诺只能不太情愿地闭上嘴,让投票继续下去。然而进行到达达利亚和钟离时,他们的选择已经很少了。

在他们后面投票的是八重神子、雷电影与芙宁娜。钟离有可能会得到八重与雷电影的两票,这就意味着他身上会有三票。他们必须先投出来一个同样是三票的人,才能姑且保证钟离的安全。

而前面其他得过票的人是……阿蕾奇诺一票,可莉一票,班尼特一票。

阿蕾奇诺已经完全不作考虑了,可莉也不行。摆在他们眼前的选择,其实只剩下一个了,不是吗?

达达利亚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看向班尼特,那个短暂地和他们结了盟的人,此时正有些茫然无措地坐在那里,似乎还没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班尼特的身上,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仇恨与攻击,这个人是那样无辜、无害,纯粹而干净,似乎没有接触过任何世间的阴暗。

达达利亚要做的事的确是种对盟友的背叛,但又是不可避免的背叛。他闭上眼缓了缓,才慢慢道。

“我投给班尼特。”

钟离望向他的侧脸,攥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背,给予自己的支持。

于是,达达利亚和钟离都以班尼特投票理由表述不清为由,将处决票投给了班尼特。


先前同盟时所说的“不会将票投给彼此”的承诺转眼便被打破,班尼特震惊而迷茫了许久,不知道达达利亚和钟离为什么会突然把票投到自己的身上。他的神情一直持续到八重和雷电影将票投给了钟离,他才突然意识到,现在的票数已经变成了三对三的局面。

如果达达利亚和钟离不投给他的话,钟离就会变成票数最多的那个人。他们的那两票其实不是真的想要把自己踢出局,只是为了保住狼队的核心人物钟离而已。

想明白之后,班尼特有些释然了。原来是这样。这是他们的战术。


雷电影投给钟离的理由不必多说,在庭审中已经充分说明过了。而八重的票却投得有点犹豫,她是想了一会儿要投给谁,才决定投给钟离的。别人问她还想投给谁,她也只是笑而不语。

“别这样刨根问底了~我会害羞的。”

八重遮着嘴笑道,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结果最后,难题还是推给了芙宁娜。钟离与班尼特,三票对三票的平局。


芙宁娜此时的心情除了后悔,还是后悔。她将投票的顺序这样排列,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和雷神都是好人,至少能保证最后两票是好人的票,结果她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面对如此艰难的困境。

枫丹没有执行过死刑,冤假错案在谕示裁定枢机和那维莱特的判断下也近乎杜绝,她每次审判时都是表演的成分更多,满脑子只在想该如何扮演得更像水神芙卡洛斯,从来没太在意审判时的证据和细节。要让她做这样的能决定人生死的判断,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钟离见势道:“你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弃票。”

芙宁娜弃票当然是狼队的最优解,平票是不能执行处决的,这样班尼特和钟离就都能活下来。雷电影立刻表示反对。

“绝对不能弃票。神民要是都弃票,狼队的票就成了呼风唤雨、左右局势的力量。”

阿蕾奇诺悠闲地翘着腿,不咸不淡地补充。

“不用那么纠结,水神大人。班尼特和钟离随便弄死一个就可以,反正我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弃票?不弃票?芙宁娜的心混乱了。今天不处决的话,狼队晚上就又要杀掉一个人,要是自己也猜错身份死掉,神民就有大麻烦了。今天处决的话……她真的要在班尼特和钟离两个人里面挑一个杀掉吗?……

她真的……真的应该这样做吗?狼队为什么会听从石碑的指令?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吗?必须这样自相残杀吗?

钟离是狼的话,他真的会第一个杀死璃月人夜兰吗?摩拉克斯之前用名誉做的承诺又怎么说?但是雷神和猎人阿蕾奇诺都相当针对钟离,要相信她们的判断吗?班尼特刚才回答的理由的确很奇怪,靠直觉就能把票投给阿蕾奇诺?他是这种随随便便就能投出处决票的人吗?

各种各样的猜想在芙宁娜脑子里转来转去,她的额头冒出冷汗,沉重的心理压力几乎要把她压垮。她不是水神,只是在扮演水神,所以她承担不起人的性命,更承担不起冤死岩神摩拉克斯的责任。摩拉克斯是最古老的七神,是真正有机会去反抗天空岛的战斗力,她没办法把票举到摩拉克斯的头上,以游戏之外最冷酷的角度来看,让摩拉克斯活下去的价值要高于让班尼特活下去的价值。人的价值真的能这样放在天平上衡量吗?芙宁娜不觉得这是正确的,但这却是最现实的。

钟离的价值更大。

芙宁娜的嘴唇在发抖。她开口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我要投给班尼特。”

审判做出了。没有人对芙宁娜的选择表达出任何异议,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消化着审判的结果。

班尼特本人却还是坐在原地。没有拼命辩驳,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泪俱下,他表现得很平静。

被处决的人是自己。

他轻轻摸了摸可莉的脑袋,可莉抬头望向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班尼特哥哥,你有四票了,可以回家了!”

班尼特笑着回答。

“嗯。可莉,我要回家啦。”



过了一会儿。

阴沉的雾气中,人们走到石碑旁。石碑没有任何动静。处决不是往石碑上写个名字就能完成的事,他们必须亲自动手,杀掉他们选出来的处决对象。

他们往海边走。可莉一直把班尼特送到船边,朝班尼特一个劲儿地挥手道别。

“班尼特哥哥!路上要小心哦!”

班尼特朝她挥手告别:“再见,可莉。”

站在可莉身边的钟离抓住她的手,轻声对她说:“可莉,时候不早了,回去烧饭吧。”

可莉依依不舍地被钟离领走后,其他人看着站在船边的班尼特,又纷纷避开视线,仿佛在逃避什么。班尼特站在那,不发一言。

阿蕾奇诺朝达达利亚示意。

“你来动手?”

“……”

达达利亚反问阿蕾奇诺:“你怎么不动手?”

阿蕾奇诺想想,倒也妥协了:“算了,我们两个交替来当刽子手好了。今天你来,明天我来,反正我一时半会儿是死不掉的。”

达达利亚看了一圈,感觉也没人来得了这个活儿了,只能走到班尼特身边。

“有什么想法吗?”他问班尼特。

班尼特没有看他。他看着浑浊的海面,最后道。

“保护好可莉。还有……我怕疼……”

“嗯。”


达达利亚应了一声,一个手刀打向班尼特的后颈,将他击晕。他将班尼特失去知觉的身体扔到浅滩上,让班尼特的脑袋完全被海水没过。

十分钟后,达达利亚将班尼特从海水中捞起来。他用手指试了试班尼特的鼻息,已经没了气。

“他死了。”

达达利亚这样说道。

海风吹过人们麻木的脸,班尼特浑身湿透地躺在脏兮兮的沙滩上,身体的温度流失了。他变得像海水那样冷,像岩石那样硬,他的确是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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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去lof看 论坛这边我有时候想不起来发 hhh

看到现在,感觉最后想要he真的好难啊,脑细胞爆炸了

看到班尼特的死好难过啊,他一直在那么努力地保护可莉,看到他说“我怕疼”真的破防了,情绪渲染好到位: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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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art_eyes_cat::heart_eyes_cat::heart_eyes_cat::heart_eyes_cat:

好真实的选择 班尼特真的好好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哭死但是又很合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呜呜呜呜

第四十一章


凛冽的海风中,达达利亚揉了揉自己被海水冻僵的手指。

他离开岸边,想要快点把事情了结,好回去找钟离,但整片海滩上似乎只有他自己的心情比较放松。芙宁娜双手抓紧胳膊蹲下身,她的身体在颤抖。八重蹲在她身边,用手轻轻搭上她的后背。

“你还好吗?”

芙宁娜点头。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们中明明有雷神和岩神,不是吗?他们那么强大,不是应该保护我们吗?这样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为什么会把我们困在这里……”

八重看了眼身后的雷电影,又笑着回答。

“这要是影把鹤观一刀劈成两半就能解决的问题的话,她早就这样做了。可惜,这并不是。即便是她的刀锋,碰触到毒雾也会被溶解,所以我想,我们的确没有其他选择了。”

雷电影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心里稍微有点别扭——她从芙宁娜的话中听到了一种对于“神”这个群体的期待,但她和岩神却都无法去实现这种期待。他们拥有比人更强大的力量,似乎理所应当地应该承担起额外的责任,可他们却没有承担。

不……或许只是她自己没有承担。摩拉克斯显然已经掌握了很多信息与线索,至少比她更接近一切的真相。她虽然自认拥有不会输给摩拉克斯太多的神力,却还是停留在整个事件的外围。

这明明是发生在稻妻的异相,而稻妻是她的地盘。


少见地,雷电影感觉到了神特有的救世压力。

她的姐姐雷电真死于坎瑞亚灭国战时,她亲眼目睹了天理统治之下的最恐怖的战争地狱。天空岛会消灭提瓦特内一切发展程度超出它们内心中的危险阈值的文明,而如果提瓦特的全部文明的危险指数加在一起让它们感到地位受到了威胁,它们就会选择毁灭全部生灵,收割能量,重启下一个轮回。

七神被天空岛指使着去消灭坎瑞亚,也是天理在敲打他们,让他们看看一个文明发展到这种地步,会面临多么惨痛的后果。经历过那样噩梦般的屠杀,回归之后的七神大多对自己的国度进行了某种程度的“自残”,尽量用一些手段去限制科技与元素力的发展,以延续文明的寿命。

眼狩令最初就是由这种自残想法中诞生的。回收神之眼,限制稻妻人获得的元素力;闭关锁国,限制稻妻人研发的科技,通过这两种方式使得整个稻妻的发展陷入停滞,这是雷电影为天空岛提供的“安全声明”,是一种投降与投诚。

当时的她曾以为,只要所有人都维持现状,坎瑞亚那样的亡国悲剧就不会降临在他们的头上。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想法错了。人类是一种不甘心的生物,他们的发展永远都不会停滞,只要他们还存在,天空岛面临的危险就只会越来越大。天空岛灭世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稻妻的安全声明是一种拖延,只有革命才能真正解决问题的本质。

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投诚。她不能继续做天空岛的走狗,因为人民不是统治者的菜园子,而是统治者的断头台。


雷电影攥了攥拳头,又松开。她走到芙宁娜身边,在她耳边轻声问。

“水神的神之心在你身上吗?”

芙宁娜的身体一僵,她答得有些紧张。

“不……不在。我的神之心还在枫丹,有别的用处。”

雷电影“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芙宁娜看着她离开海滩,还搞不清楚她想做什么,八重却又贴在芙宁娜的耳边道。

“你今天晚上猜我是好人,怎么样?你绝对能活下来的,我保证。”

芙宁娜奇怪地看了八重一眼:“今天怎么可能猜你?我当然是猜仆人是神民了,她都说了,她是猎人。”

“她也未必是真的猎人嘛,”八重弯起眼角笑着说,“哎呀,你就信我一次吧,我也想做个大家都能认得下的好人,就不用每天辛辛苦苦地发言澄清自己的身份了。你看,像影那样多好啊,说话可硬气了,想质疑谁就质疑谁,我真羡慕。”

“猜钟离是狼怎么样?”阿蕾奇诺不知从哪冒出来,不咸不淡地加入她们的对话,“干脆利落,一了百了。我们不尽快把他处决掉的话,考虑到他的真正实力,后期会变得非常难办。”

尽管八重和阿蕾奇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芙宁娜去猜其他人,芙宁娜却对他们的提议不怎么感冒,她觉得自己能再活一天是最好的,也许还能猜出更多身份。

“我今晚会猜仆人是神民,你们不用再说了。”

芙宁娜以一种岸边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这样宣告,结束了这个话题。达达利亚也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好是坏,反正只要不猜到钟离的头上,他们就不算完全没得玩。


由于达达利亚主动承担了处刑的工作,埋尸的工作就给了其他人。他们简单分配后,没有达达利亚的事了,他终于能回去了。

达达利亚回到营地时,看到可莉正坐在沙滩上编草绳,钟离坐在一旁不近不远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天色将晚,篝火的光芒洒在他的背后,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黄中。

即便是现在,达达利亚看着钟离,偶尔也会怀疑这一切究竟是否真实存在,抑或都不过是一场复杂庞大的幻梦。他坐在钟离旁边,钟离自然地轻靠在他身上,达达利亚侧脑袋吻了吻钟离的头发,伸手搂住了他。

“芙宁娜今晚要验仆人。”

钟离点头。有点没头没尾地,他问了一句。

“班尼特如何了?”

达达利亚仰头望向夜空的方向,答道:“我杀了他。”


班尼特应该是他们至今为止遇到的唯一一个将别人的生命置于自己之上的人。意外的是,达达利亚本以为自己会觉得他的做法天真得有点蠢,可事到如今,他却又没有了任何瞧不起班尼特的想法。他们总是把利己当作聪明,觉得太善良的人活不长,可班尼特最起码到最后还是维持了一颗善良的心。班尼特坚持着保护可莉的心愿,也的确做到了,也许他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但他还是个始终如一的人。他会让其他人的品格都显得渺小,他已经成功了。

达达利亚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相信的那种“强者恒强”的观念似乎是有待商榷的。再开口时,他显得有些迷茫。

“我的师父丝柯克曾教给我,这个世上,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得到尊重,而弱者都是这个世界无足轻重的点缀。我小时候在深渊里的时候,她很少和我说话,因为她觉得那时的我太弱小了,没有和她对话的资格。可是,我现在又发现……一个人就算不是实力强大的人,其实也是应该得到尊重的。钟离,你觉得呢?”

钟离没有想到达达利亚会说起这种话题。他想了想,才道。

“达达利亚。假设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整片大陆武力最强的王,另一个则是个精通棋艺的盲女。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盲女杀死,可在棋盘上却无论如何都赢不过盲女。你会觉得这两人中,谁才是强者?”

“……”

达达利亚想了很久才答道:“也许,他们都是强者。”

“因为强大有很多个方面,武力上的强大仅仅是其中之一而已,”钟离耐心地向他解释,“我们是复杂的生物,武力、智力、品性、才能、心理素质……许多方面都能衡量我们是否是强者。而且,追求成为武力上的强者也不能将弱者视为一文不值的点缀,你的师父若是不理解这一点,她也不过是肉体强大而精神贫瘠的个体而已。”

达达利亚感觉自己似乎理解了一些以前总是不理解的事。从小到大,他混迹过的地方都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品性这种东西从来都是被人摒弃的。深渊里,没有野兽会把嘴边的肉分给他,愚人众里,也没有人曾分给他多余的面包。但凡谁对他好一点,他就觉得那个人另有所图,只有互相陷害、互相利用才是他所熟悉的常态。就像他第一次接触钟离时他们就在彼此利用一样,这种关系让达达利亚觉得更自然、更习惯。

达达利亚的同事里大概除了队长之外没有哪个人会觉得班尼特的牺牲证明了品性上的强大,可此时此刻,达达利亚的心中却产生了这种天真的萌芽。至少,他不想用“愚蠢”这个词来形容班尼特,他们是曾经的伙伴、曾经的盟友,他觉得班尼特的选择值得自己的尊重。


可莉玩累了,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抱着衣服跑去温泉洗澡时,钟离在达达利亚的手臂上抓了两下。达达利亚不明所以,握住钟离的手,又在岸边坐了一会儿,钟离又抓了他的胳膊两下。

达达利亚很是困惑地看了看钟离,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脸肉眼可见地红了。他用身后的绶带挡在脸上,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钟离,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你搞得我好害羞。”达达利亚说。

钟离试着想出一些恰当的调情话去回应,但是他失败了。他闭上眼睛,往达达利亚的方向凑近,然后他被达达利亚吻了。

这个世上真的还存在满足感更强烈的事吗?他们相当怀疑这一点。达达利亚轻轻咬着钟离的嘴唇,偶尔碰到他的牙齿,这个吻带上了一丝咖啡的香味,来自他们方才聊天时喝掉的两杯咖啡。达达利亚的身体往前压时,钟离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他用手扶住达达利亚后背的金属衣饰,把它扯了下来。

达达利亚这套衣服,有时让钟离觉得穿得太少,有时又让钟离觉得穿得太多。感觉到达达利亚的双手在自己的腰间摩挲时,钟离脱掉了达达利亚那件执行官的外套,难得有些气息不稳。他用手指勾住达达利亚胸前的绑带,尝试着想要解开,只花了一点达达利亚顺着他的腰往下摸的时间。

达达利亚虽然平时很少有这方面的想法,可一旦开始,他的动作却是大胆的,这令钟离有些意外的刺激感。这种感觉好极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们可以立刻跑到一个无人的地堡中就这样做到最后一步,然后不分昼夜地做很多次,世界末日也无法让他们停下。可惜这只是一种暂时无法实现的理想,但是就算只有吻,仍然感觉好极了。

听说枫丹有种违禁品叫做乐斯,也许他们要喝掉几箱乐斯,才能达到如此强烈的致幻效果。那是一种能让人抛弃所有想法的美妙,好像你已经亲手抓住了这世间想要得到的一切,然后只要用自己的双唇落下一个印记,就都是你的了。

钟离吻了吻达达利亚。他想,达达利亚是他的了。

当两人的睡前互动变得愈发难以直视时,一声轻轻的咳嗽从营地的另一端响起。衣冠不整的两人循声望向来人,两道不悦的视线却没有让来人退缩。她从阴影中现身,是雷电影,正有些尴尬地瞥开视线。

“……”

钟离把达达利亚已经被拽掉一半的衬衫套了回去。


也许整座岛上只有雷电影会不识趣到打断这种事,不过她只是觉得再不打断的话大概就没有机会了。等到达达利亚和钟离整理好衣服坐到她对面后,她又欲盖弥彰地说了句。

“我理解,毕竟大家都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谢谢你的理解?”

达达利亚费解,不知道她到底指望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气氛更尴尬了,雷电影也决定不再多说闲话,她抽出一把刀,摆在三人中间。

抽刀时,达达利亚下意识警惕地伸手挡在钟离身前,然而雷电影却仍旧是心平气和的,不见任何杀意,甚至比白天庭审时更为友好。仔细一看,她的刀刃上用疑似鲜血的暗红液体写满了扭曲怪异的特殊文字,如同符文一般蕴含不祥的气息。

望着面前这两个人,雷电影叹了口气。她慢慢对钟离道。

“摩拉克斯,我愿意相信你之前在一心净土中说过的关于‘轮回’的故事。我认为你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编造这种谎言来欺骗我,这不像是你的风格。无论你的记忆是真相,还是经过天空岛篡改的假象,你都比我更加接近鹤观异相的核心。”

雷电影伸手,轻轻触摸眼前的刀。刀身泛着绮丽妖异的淡淡紫光,有细微的电流在空中流窜。

“我认为你和公子先生都是狼。这样一来,我已经输了,因为今晚你们要杀的人就会是我。不过至少,临死之前,我应该尽七神的职责。”

雷电影示意钟离拿起刀。钟离碰到刀柄时,那种隐约的异样感得到了验证——大量的神力被封印在刀内,保守估计占到雷神神力的八成以上。

她继续道。

“我把我的力量封印在了刀内,也许关键时刻会派上用场。我的神力对稻妻的地脉有一定影响力,到时候应该会更有效。”

雷电影将刀鞘也递给钟离。就这样,他们沉默地完成了刀的交接。


雷电影站起身时,达达利亚突然有种错觉——眼前的这个雷电影的人型已经不再是雷电影了,那把封印着力量的刀才是雷电影。钟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意味着雷神至少将九成五以上的神力都封印进了刀,留在他们眼前的只是一层神的躯壳。

“……我想我应该说一些‘都托付给你们了,加油’之类的漂亮话,遗憾的是,我实在说不出口,”雷电影无奈道,“我是稻妻的神,本不该把鹤观的事托付给你,摩拉克斯,你是个外人。可事到如今,我败势已定,不得不这样做了。再见。”

雷电影说完这些就转身离开了。达达利亚和钟离望向他们面前这把强大到似乎足以开天辟地的刀,黑夜中,刀刃静静地反射着营火的微光。

“传说中的‘无想的一刀’,的确名不虚传,”达达利亚喃喃自语,“我还要修炼多时,才能接住她的刀。”

钟离将这把危险的刀收回刀鞘,而更为神奇的是,插进刀鞘后,刀上的力量便被完全藏匿了起来,丝毫不漏。从外表上来看,这就是一把十分不起眼的普通的刀,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达达利亚将它放到了帐篷旁边,它完美地融入了他们的行李,仿佛原本就在那里一样。


他们今夜本来的确是打算杀掉雷电影的。她对狼队的威胁很大,守卫已死,再也没有人能保护她。可不知为何,当达达利亚和钟离凌晨时分走到雷电影的帐篷外时,心情却比以往更复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行动得到了雷电影的许可。她很清楚他们是敌对的狼阵营,却仍然能以她自己的方式尝试去解决他们共同面临的最终难题。

班尼特与雷电影,他们是如此迥然不同的两种人,可他们却都做到了化敌为友。他们跨越阵营的鸿沟支持着达达利亚和钟离的终极冒险,支持着达达利亚和钟离向着自己得出的正确答案前进,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信任的力量。

然而,正当达达利亚和钟离准备要动手去杀雷电影时,他们上空的浓雾中却悄悄闪过一个黑影。那个小得如同一个斑点的黑影只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转眼便淡去,消失在了血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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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删除所有记忆永远是一件相当有必要的事。

伊斯塔露依稀记得,提瓦特的某个轮回里,曾经出现了一个王国,那里的国王依靠修改历史来巩固自己的统治。每当他做出一个与自己过去的承诺相悖的决定,他就会找人搜集一切文字资料,然后全部烧毁,替换成相对正确的材料,如此一来人民就很容易淡忘过去,淡忘国王曾犯下的任何错误。

当然,天空岛也在做类似的事。每当他们毁灭了一次世界,只要按下世界树的按钮——“噗”的一下,所有人就都会忘记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毫无知觉地重复各自的命运。提瓦特的能量于废墟之上再次茁壮成长,天空岛收割了一茬又一茬,还是长得又快又好。

在他们完美的计划里,唯一棘手的问题就是那些有能力记住真正的历史的人。一场轮回的游戏中,这样的人最让人厌烦……这是因为,当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轮回时,你会全身心地投入每轮游戏;可当你意识到自己在轮回时,你唯一的心愿就只有摆脱轮回了。


伊斯塔露看着凑在一起的达达利亚和钟离,皱起眉头。

上一次看见这两个人凑起来合谋时,天空岛短暂地失去了掌管死亡的权限,伊斯塔露对这件陈年旧事仍历历在目。阿贾克斯、摩拉克斯,一个负责偷盗、一个负责盯梢,他们将死之执政的权能从它的手中窃取了,以至于死之执政现在想起他们时还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如今,他们的分工还是那么明确,默契得让它感到不适。本以为这个轮回的阿贾克斯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去过深渊,也不足以形成太大的威胁,不曾想这个轮回的摩拉克斯还真的会看重这样一个年轻得过分的人类,他们又成功同流合污了起来。

这个世界是荒诞的,盗贼与警卫会成为同伙,皮肉与金属也能彼此支撑。月亮与太阳处在一片蓝天之下,而命运的罗盘被两条千万年间百般纠缠的丝线一次又一次搅乱。

钟离记住了一部分真正的历史,而达达利亚则手握结束轮回的钥匙。伊斯塔露愿意相信,如果血洗提瓦特的计划出现了任何纰漏,一定会与这两个人密切相关。


……也许应该让达达利亚和钟离从提瓦特彻底消失。伊斯塔露如此想道。

再这样放任他们的行动,无论是鹤观的轮回实验,还是全提瓦特的终极末日计划,都可能会在他们的为非作歹之下化为泡影。


从提瓦特完全抹除掉一个人是十分困难的,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提瓦特的生灵根本就不会死。每次他们“死亡”,都只是让灵魂回归地脉,等待下一个轮回开启时再次重塑。所以,想要让达达利亚和钟离彻底消失,就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

将他们从每五百年现身一次的世界泡裂口扔出去,让他们成为提瓦特的“出逃者”。

由提瓦特的外部进入内部、影响了提瓦特命运的人会被称为降临者,而由提瓦特的内部走到外部、脱离了虚假之天的控制的人会被称为出逃者。如果达达利亚和钟离成为出逃者,虽然届时天空岛将再也无权控制他们的记忆与命运,但他们也就无法干涉提瓦特的事了。


提瓦特外部的光景与内部截然不同,甚至连许多基本粒子的构造都有区别。真实的宇宙中存在着他们闻所未闻的生物与科技,适应起来想必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离开世界泡后,钟离就不再是岩神了。天空岛会选出新的岩神,凝光也许是个可以考虑的岩神备选——她和至冬女皇的矛盾较深,刚好可以拿来彼此制衡。必要的时候,天空岛可以通过修改历史,在凝光的脑海中增添一些莫须有的仇恨记忆,进而使璃月与至冬之间爆发一场血战。

当然,钟离仍旧持有着贵金的权能,在茫茫星海之间总是有效;而达达利亚也不过是回到了来时的地方而已。只要他们能找到一个宜居的星球,新生活就不会太差。他们也可以考虑去达达利亚真正的故乡,听说那里有巧克力搭成的城堡、橙子堆成的雪山、永远玩不腻的游戏、永远探不尽的宝藏……

他们会喜欢提瓦特外的生活的。



当伊斯塔露的身影消失在血雾中时,林中的达达利亚和钟离仍在试图弄明白该如何杀死一个雷神。达达利亚提出自己想试试,钟离却阻拦了他。

“我来吧,”钟离看着他说,“昨夜是你动的手。”

达达利亚摇头道:“还是让我来吧。晚上都是简单的工作,你不用操这个心的。”

钟离想要坚持,可达达利亚却总是比他更加坚持。达达利亚四下打量,帐篷外显眼的地方刚好摆着一把短刀,适合用来行刺。

“这是八重神子的刀吗?”

达达利亚向钟离求证。钟离颔首,却又蹙起眉头。

这把刀……白天是在八重神子的身上见到过。她把它别在了腰间,刀柄上挂着一串响声清脆的小铃铛,多数人大概都会对它有印象。

拿它当凶器吗?用这样缺乏说服力的小儿科证据来栽赃八重,实在难以起效。而且,为何八重会将她贴身的刀放在帐篷外?

钟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接过刀看了许久,虽然没有发现什么陷阱,可那种异样感却仍然弥散在他的心中。达达利亚见钟离一直不作声,又四下打量。他看到她们的营火旁有一堆棱角锋利的碎玻璃,似乎原本是个打碎的玻璃瓶,于是用胳膊肘碰了碰钟离。

“用碎玻璃呢?”

钟离把刀放回原处,还是对达达利亚的提议点了点头。无论怎么说,就地取材都比用水刃或者岩枪更安全。


达达利亚用和昨晚相似的手法杀了雷电影——割喉,伤口深可见骨。碎玻璃的刃很钝,达达利亚感觉自己像是在试图用菜刀的刀背切开一块砧板上的鹿肉。他最后有些艰难地在雷电影的脖子上来回割了几十刀,才把她的脖子成功切开了一小半。

粘连在一起的气管和食道暴露在空气中,向外涌出小股的鲜血,但血量却比普通人少很多,看上去雷电影为自己做这具躯壳时有那么一点偷工减料。达达利亚的双手手套被血浸湿,他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疑。没有反抗的杀戮向来是很无趣的活动,尤其是考虑到清醒状态下的达达利亚还无法正面战胜雷电影,这让达达利亚觉得自己在借天理的便利去杀死那些原本很有价值的潜在对手,使他更加感到厌烦。

“我现在感觉,我们的敌人只有天理和天空岛,其他的任何目标都是没有意义的,”达达利亚一边割着雷电影的喉咙一边说,“在杀死他们之前,这种内斗只会削减我们的势力。”

“嗯。”钟离应了一声。他出神地看着达达利亚屠夫般的血腥举动,补充道:“提瓦特人的敌人,从来都只有天空岛。”

质疑女皇,理解女皇,然后更理解女皇。确认雷电影死掉了,达达利亚站起身,他把玻璃刃攥在手里,打算回去的路上抛进海中。

钟离没有发现任何魔神死时的力量外泄现象——也许是因为雷电影将绝大部分力量封存在了刀里,本体已经不再有足以引人注目的力量。如果是这样自然最好,至少他们不用再担心类似纳西妲的小白花之类的证物突然出现,将局势搅得一团乱麻。



回去之后,达达利亚在海边洗干净了自己被血沾湿的手套。钟离执起他的手,在冰冷的海水中轻轻揉搓着,帮达达利亚洗刷掉他杀人的证据。

天上下起了细雨。还是那种奇怪的四维雨,雨滴是不断变换的棱锥形状,这是唯一能警示他们世界泡裂口仍然位于鹤观上空的证据。

钟离仔仔细细地揉着达达利亚的指根,达达利亚忍不住在他的侧脸上吻了一下。钟离看了看他,勾起嘴角。达达利亚侧头看向那些奇异的雨点,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好奇了许久的问题。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究竟是不是提瓦特的本地神?我听说水神是生之执政的造物,却从来没听说过你的来历。”

钟离抿抿唇,答道。

“此事我倒也并无十足把握,但从各种线索看来,我原本应是星海中的贵金之神,是从提瓦特外部来的。我的记忆已在轮回中遭到清洗,如今只记得我们所在的轮回的细节,先前的事基本都记不得了,只留下一些零星的暗语碎片,使我大致拼凑出少许往事。”

“你是从提瓦特外部来的神,但是你却不是降临者?”达达利亚有些疑惑,“我以为降临者就是外来者的意思。”

“唯有改变提瓦特命运的人可以被称为降临者,”钟离纠正他,“外来者有许多人,或许你的师父丝柯克也是其中之一。但降临者只有四人。”

达达利亚想了想,追问道:“那出逃者呢?那些人好像从来都只存在于传说里,没人能证实他们真的存在过。”

“出逃者离开提瓦特的那一刻,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将被彻底抹去。他们的身体、灵魂、记忆、命运……一切将会与提瓦特毫无干系。不再有资料能准确记载他们的存在,他们自然就会演变成无法证实的传说。要想证明出逃者存在过,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钟离搓干净了达达利亚的手指,达达利亚拽过他凉透的手塞进自己的衬衫,想要给他把手捂热,却被冻得一哆嗦。钟离一声不吭地把手指放在他的腹肌上,两个人靠在一起,像两只试图取暖的猫。

虽然经常听人“轮回”、“轮回”地讲,可达达利亚对于整个世界都在轮回这件事还是没有太多的实感。他搭着钟离的胳膊,又忍不住问。

“你说,我们都有上一个轮回吗?上一个轮回的我们在做什么呢,难道还是岩神和执行官?”

钟离思考后道。

“轮回的次数无可稽考,目前较为主流的观点认为,提瓦特一共轮回了三周半,我们当下正处于第四次轮回的中途。提瓦特的轮回十分循规蹈矩,倘若某人是厨子,此人极有可能生生世世都是厨子……不过你我的职业较为特殊,若上个轮回中尚不存在七神与愚人众这些事物,我们或许在从事其他工作。考虑到我们的立场,可能的一种情况是,我仍在天理的麾下,而你加入了当时在反抗天理的某种联盟。”

和现在的情况类似,只有少许的不同。达达利亚眨眨眼,尝试接纳钟离的猜想,又觉得自己很难想象一个还不是岩神的钟离,也很难想象一个不当执行官的自己。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初见时的那个故意只说自己是往生堂客卿的钟离。达达利亚不太记得他当时是怎么看待钟离的了……他只记得他那时每天都被钟离灌醉,然后晕晕乎乎地被钟离一句句套出了愚人众的全部情报。

其他轮回中,他们也会像现在这样偎在一起取暖吗?达达利亚总觉得没什么希望。反抗天理、受制天理;至冬、璃月;人、神;恶、善……他们之间的沟壑何至于此,简直是数都数不清,罗密欧和朱丽叶来了都得退让半分。有哪一个轮回能勾搭上,算是十分侥幸了。

他们打着哈欠躺回帐篷里,钟离摸了摸达达利亚毛茸茸的头发,达达利亚把钟离捂暖的手从衬衫里拿出来,放在嘴边亲了一下。

“Спокойной ночи, мой любимый.(晚安,我的爱。)”

“你说什么?”

“我说:晚安,我的美梦。”

达达利亚凑近钟离,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晚安吻。

钟离思考:究竟是他自己的问题,还是达达利亚的确很像童话中的王子?直到他阖眼睡下,这个问题仍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达达利亚连续几晚都没有做过梦了,不过今天,他又做了个梦。

这是个有些奇怪的梦,因为梦中的钟离好像变年轻了许多——年轻到甚至像个没长大的小孩。钟离没有穿原本的衣服,也没有穿岩神的衣服,他穿着一件达达利亚从来没有见过的工作装,像警官服,胸口还别着枚闪亮的徽章。

而达达利亚也变成了小孩,他穿着一身纯黑的夜行衣,一溜小跑跑到钟离的身边。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黯淡的宝石,压低声音朝钟离道。

“得手了,快跑。”

钟离瞄了眼那块宝石,警惕地观察了会儿周围的情况,才紧紧拉住他的手。

“我们走。”


他们在漆黑的深夜中狂奔,心脏仿佛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从喉咙里呕出来。达达利亚将那枚宝石攥在手心,他实在太开心了,差点手一滑将宝石打碎。

“你真应该看看死之执政发现死亡宝石被偷了时的表情,实在太搞笑了,”达达利亚兴奋地说,“光是看到它这个表情都值了!”

而相比于激动得有点亢奋的达达利亚,钟离却只是有些紧张地看着手中的怀表。他心里默数着倒计时。

三……

二……

一。

“你的死期过了。你成为长生种了。”

“嗯?”达达利亚歪歪脑袋,“哦,你是说我长生不死了吗?”

钟离点头,达达利亚却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哎,这是小事。还有什么比让天空岛的那帮家伙吃瘪更开心的事吗?”

达达利亚边跑边继续和钟离叽叽喳喳地聊天,两个小小的身影很快在深夜的森林中消失无踪。


接下来闪过的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他看见自己和钟离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做了很多很多的事。他们活了非常久,最后,他看到自己在一片地狱般的废墟中声嘶力竭地喊着钟离,钟离正被溶解到一堆废铁里,而他正被压扁为一滩骨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上空,阴影中投射出四个神明的影子,死之执政就那样飘在半空冷淡地看着他们,静静地欣赏末日的景色。

所有生命,当轮回结束……都会回收,都会重塑。新的轮回中,达达利亚和钟离将不再拥有过往的记忆,一切关系全部都会推翻重来。

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认可。那只是一段永远不被承认的历史,一段永远不见天日的过去。末日之后,无论是对彼此的爱,还是对那些东西的恨,都会被夺走、被擦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达达利亚被一种强烈的恨意推动着醒来,他想要坐起身,钟离却还躺在他胳膊上睡着觉,于是他没有动弹,只是盯着帐篷顶发呆。

半晌后,可莉在帐篷外面喊了几声,叫他们赶紧起床。达达利亚这才回神:雷电影的尸体还在外面,不能沉浸在这些情绪里,他们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干。

“早安,我的爱。”

达达利亚小声说。他伸手拍拍钟离的腰,钟离这才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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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雷电影留下的那把刀让达达利亚和钟离感觉有点棘手,如此贵重的物品,不知道存放在哪里才安全。虽然它看上去只是把普通的刀,但一直放在帐篷周围总感觉不太保险,最后达达利亚和钟离在周围逛了一圈,还是选择把刀藏在班尼特和可莉前几天搜集过来的柴火堆底部,让木头和树枝将它掩盖起来。

钟离给可莉的伤口重新涂了药,让她在营地附近再拣点柴火,务必要注意安全。他想稍微拖延一下可莉的时间,等到雷电影的尸体处理好之后再叫她过去集合。

“可莉,今天投票的时候,你跟着我们投好不好?”达达利亚哄着她说,“这几天钟离哥哥的处境很危险,我们要是不把其他人投出去的话,他可能就要自己回家了。”

可莉眨眨眼睛,答应了下来:“可以呀。但我要是在你们前面投票呢?”

达达利亚语塞:“呃……”

他尴尬地看向钟离,钟离只好接话。

“我们定个暗号好了。”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看钟离的手投票,钟离摸头发就一起投八重神子、摸下巴就一起投林尼、摸耳朵就一起投提纳里。这种对暗号环节让可莉觉得很有趣,她念叨了好几遍,看上去大概已经记熟。达达利亚和钟离这才姑且放下心,出发去今天的集会了。



雷电影的尸体周围站着几个人,但和她住在一个帐篷里的八重却不见踪迹,这让他们一来就产生了一股奇怪的被威胁的感觉。八重带走了那把她昨晚放在帐篷旁的短刀,钟离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也盘算不出来她在打什么算盘。

“八重她人呢?”

达达利亚皱着眉头问。此时唯一一个愿意搭理他的只有阿蕾奇诺,她走到达达利亚的身边,朝他和钟离摊手道。

“看起来这里只剩一具被砍得脖子都快断了的雷神的尸体了。也许八重神子畏罪潜逃了?这毕竟是她从属的神。我一直觉得她挺可疑的。”

“……”

达达利亚不太懂八重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看到雷神死了后心灰意冷、跳海自尽了吗?这也太戏剧化了一点,她好像不是这种性格。

提纳里还在雷神身边验尸,钟离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假装关心一下验尸的结果,又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八重的无故失踪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疑虑的种子,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究竟还遗漏些什么细节。

而另一旁,阿蕾奇诺却和达达利亚聊起了别的内容。


“我这几天做了一些奇怪的梦,”阿蕾奇诺慢慢道,“梦中,我虽然仍旧身处类似的游戏,却扮演了与现在完全不同的角色。”

她回忆着。

“比如说,我记得昨晚我梦见你是‘先知’,而我是平民。那时,钟离是‘狐狸’,他蛊惑了你,把你变成了第三方。那几天,你虽然自称先知,但好像一个身份都没说对过,不是把好人说成坏人,就是把坏人说成好人……有你这样的先知,可真是我们的福气。”

达达利亚有点好奇:“那一把我和钟离赢了吗?”

“不知道,我死在了你们前面,”阿蕾奇诺微微耸肩,“但那个梦太真实了。甚至让我怀疑,那就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我总是觉得这座岛有许多地方都很熟悉……嗯,这一切蹊跷之处组合起来,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神奇的可能性。”

“你是说,我们在轮回?”达达利亚突然道。

阿蕾奇诺被他噎住了一下,顿了顿才说道:“是的。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直接,不过是的,我的确是这样猜测的。”

“那恭喜你,回答正确?”达达利亚语气里带点讽刺的意思,“如果这还是个新闻的话,那整个提瓦特在轮回也算是新闻了。”

阿蕾奇诺挑眉。她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她以为什么都不知道的末席掌握的真材实料竟然会比她还多一点。她扫了眼钟离,想要继续追问下去,但一旁的提纳里结束了验尸,看上去现在就要开始讨论了。

“我们走。”

钟离伸手去拉达达利亚的胳膊,想把他拉走。而阿蕾奇诺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迅速而小声地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有消息说你其实不是提瓦特人,而是个外来者。你知道这件事吗?”

达达利亚感到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你在瞎说些什么?我当然是提瓦特人了,我爹妈都是至冬本地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指的不是现在的你,而是最初的你、几辈子之前的你,”阿蕾奇诺的语速很快,声音又很小,让人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你的师爷苏尔特洛奇把吞星之鲸这样的危险巨兽当作宠物,你的师父丝柯克学习了他的能力,又把它们传承给了你。你的师父不是那种会可怜一个坠入深渊的普通小孩的性格,光是救了你倒不稀奇,但她居然会收你为徒。这一定是因为你的身份很特殊。公子,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你有上辈子的记忆吗?那时你和谁在一起,做了些什么?”

阿蕾奇诺的一连串问题砸得达达利亚措手不及,他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居然会觉得他不是提瓦特人……他是百分之百的原装至冬人,他爹他妈、他哥他姐、他弟他妹,他们一大家子都是提瓦特至冬人,这难道还会有什么能质疑的地方吗?

什么“苏尔特洛奇”……他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丝柯克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老师,不会和他聊到这些事。倒是吞星之鲸勉强能和他记忆中的事物搭上个边,可能指的是深渊中的那只大鲸鱼。那只鲸鱼是他“师爷”的宠物??这都哪跟哪啊,他师爷是嫌命长吗,养这么个东西当宠物?

达达利亚整个人都要错乱了。正在这时,钟离却又拽了一下他的手臂。

——在达达利亚和阿蕾奇诺无效地探讨了一番达达利亚的前世今生时,他猛然间想到了八重失踪的原因。同时,他清晰地明白了,八重的事如果处理不好的话,也许今天,他们所有人就都会魂归西天。


整场游戏里,八重神子其实都是有一点飘忽不定的。她那种仿佛一直在独自盘算着什么的状态,自然可以解释为她性格如此,然而实际上,他们却一直忽视了另外一种可能。

……他们将可莉伪装成了小小鸟。那么,真正的那个小小鸟,又会是谁?

钟离在心里默默地列出这一轮的玩家名单。


达达利亚 狼

钟离 狼

可莉 狼


夜兰 守卫

芙宁娜 赌徒

阿蕾奇诺 猎人


雷电影 平民

班尼特 平民

八重神子 X

林尼 X

提纳里 X


所有死掉的人的身份都是确定的:夜兰是守卫,由推理得出;班尼特是平民,由他亲口招供;雷电影应该是平民,她被芙宁娜验过身份,而芙宁娜还活着。活着的人里,芙宁娜是赌徒,阿蕾奇诺是猎人,那么剩下的三个人:八重神子、林尼和提纳里,他们里面就会有一只小小鸟和两个平民。

小小鸟是个相当危险的炸弹,只要在白天被处决,除它之外的所有人就全部会死;而由于它并不属于神民与狼任何一方的阵营,赌徒一旦猜到它头上,无论猜什么阵营,赌徒都会死。

无论小小鸟想怎么赢,只要它还想赢,存在感都一定会很强。从这一点上来说,林尼和提纳里这两个人其实已经没有八重神子那么像了。不过,光是这样并不能构成足够的论据,足以充当论据的,其实是八重反复无常的行为与发言。


在提纳里和脸色惨白的芙宁娜分析雷神伤口的情况时,钟离小声地和达达利亚简单捋了一遍八重身上的所有疑点。

第一天,也就是他们刚来的那天,看人通透的八重给他们造成的威胁感其实是相当强的,甚至比雷电影还要强一点。当晚,她在帐篷外布置了用来检测凶手身份的多重机关,用心程度可见一斑,也充分展示了她的聪慧与警觉。

然而,从平安夜后的第二天开始,八重就不知怎么,变得没有那么针对他们了。她不再频繁试探他们,连最容易突破的可莉都不再多问。昨夜杀死雷神时,他们也根本没有在帐篷外面看到任何与第一天类似的陷阱,连一点防备都没有感受到。

假设八重是小小鸟的话……这一点就能解释得通了。她刚来的那天,或许没有机会提前在石碑上看到身份,所以她会觉得她更可能是神民,针对狼队的戒备心才比较强烈。结果等到晚上,她却知道了自己其实是中立角色小小鸟。小小鸟很没有必要拉狼队的仇恨,它怕被狼杀死,通常会向狼服软,白天发言时则可能会表现得比狼还狼,主动冲到惹人怀疑的第一线。


不过,八重也没有像一般的小小鸟那样表现得特别像狼,因为她还给自己找了另外一条路径——那就是先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好人,引诱赌徒去猜她是神民,结果赌徒夜间惨死,反证她更像狼。

她之前同意给雷电影作证,指认钟离是狼,大概就是想要把自己和雷电影在其他人心中打造成同阵营的形象,让芙宁娜能认可她,来猜她的身份。昨天,她这个想法已经很接近成功了,只是阿蕾奇诺突然跳了个更硬气的猎人出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投票时,她在犹豫要不要投给钟离,就是因为她在“投坏票惹人怀疑”和“投好票换取芙宁娜的信任”这两条路线之间迟疑不定。在小小鸟八重的眼中,伪装成小小鸟的可莉必定是狼,那么达达利亚、钟离、可莉,这个狼队的结构就像是白送一样,她一搭眼就能看明白了。

回顾八重这几天的所有举动,其实她的很多行为都非常像小小鸟会做的事。一开始她不想被芙宁娜盘问,可之后又临时变卦,想被猜身份;为钟离是狼的审判作证,却对达达利亚和钟离完全没有一阵见血的攻击性发言……态度暧昧、前后矛盾,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早就会被发现,只是因为她的性格本就变幻莫测,才没有让人觉得违和。


“也就是说,林尼和提纳里都是平民吗?”

达达利亚很小声地和钟离确认。钟离微微颔首。

“提纳里似乎不曾有过符合小小鸟心态的言行。林尼倒是之前投过一票给可莉,有一分嫌疑,但八重神子更像。”

“那我们就不能处决八重了,”达达利亚道,“林尼和提纳里……要从这两个没什么嫌疑的人里面选一个处决,好像还真有点难度……”

有难度也不得不执行了,钟离想。他们等会儿要是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也许就只有直接动手这一条路能选了。

好在以他们的战力,对付其他人应该已经足够。这就是昨夜杀死雷电影最重要的理由,雷神死后,哪怕直接撕破脸,他们还是有的玩。


钟离在心中很快制定出了planB。

如果说planA是尽可能通过发言忽悠别人把林尼或提纳里敲定为今天的处决对象的话,planB就是当他们的发言很失败、别人还是想处决他时,狼队就要进入战斗状态。他和达达利亚需要完成两个工作,一是要保护好可莉,二是要杀掉对面的一个人,完成白天的处刑份额。

当然,他们只要杀一个人就可以了,是杀强的还是杀弱的,这并不重要。标定最弱的那个人为目标,成功率最高,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里,实力最弱的那个人是……

钟离盯着芙宁娜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倒也无法肯定芙宁娜不是新任水神,只是她即便是水神,也很可能处于力量完全丧失的状态,因为钟离在她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神力存在过的迹象,只是隐隐觉得她似乎带有某种不祥的诅咒。她的实力或许赶不上任何一个拥有神之眼的人,大概和普通人相差无几。

芙宁娜连着打了好几个哆嗦。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气,她警惕地抬头四处张望,钟离仿佛无事发生般移开视线,凑到达达利亚耳边轻声道。

“事如不成,寻机刺杀芙宁娜。”

达达利亚默默朝钟离竖起了大拇指:正合他意。


摆脱了雷电影的制约,连游戏的性质都改变了,从一个语言逻辑类游戏变成了刺杀动作类游戏。芙宁娜还不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悲剧,仍然缺乏警惕心地坐在原地。

“我们可以先把尸体埋了吗?”达达利亚问他们,“我想把可莉接过来开会。她自己一个人我不放心,八重神子还不知道在哪四处游荡呢,吓人得很啊。”

提纳里看了他一眼:“……也不是不行。这具尸体仍然处理得异常干净,除了脖颈似乎是被人用很钝的刀刃划开了之外,没什么有用的证据。”

“这个伤……这个伤你怎么看,仆人?”芙宁娜听起来比昨天更慌乱了,“你觉得像是谁干的?”

阿蕾奇诺不咸不淡地回答:“客观上来说,造成这样的伤口不怎么需要太大的力气,除了可莉之外,所有人都能办得到,只是不知道诸位是否具有足够坚强的心态,可以在做出如此血腥残暴的事之后还若无其事地为自己辩护。主观上来说……对于‘这是谁干的’这个问题,我可以给你三个备选答案:公子、钟离、公子和钟离。”

要是达达利亚发自真心地问阿蕾奇诺一句“你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么讨人厌的”,多半也只会从她那里得到“天生的”这样的回答,可她现在又是猎人,谁都呛不了她的声。达达利亚头疼地揉揉脑袋,又听到她说。

“如果钟离不是狼,昨晚狼队可以杀了我,让我开枪打死钟离,如此便可一箭双雕。但我却没有死,这恰恰说明了我威胁的人的确是狼,他们才不敢下手。”

达达利亚想:对啊,她说的好有道理。钟离却接道。

“逻辑皆有正反,你既然能想到这一层逻辑,就意味着当你真的死在夜里时,未必会开枪打死我,因为你不想被狼利用,错杀好人。狼如果能猜到你未必会杀我,自然就不会杀你。”

达达利亚又想:原来还能这么狡辩,太神奇了。于是他再次发现自己在唇枪舌战中缺乏优势这个事实。

好在,他还有planB可以忙活。达达利亚悄悄地打量了一圈芙宁娜,心中思考起袭击的路线。芙宁娜又哆嗦了一下,她身边的提纳里奇怪地问。

“怎么了?”

“我不知道……有点冷……?”

她朝提纳里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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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含有鸣神组要素

第四十四章


当尸首被掩埋好之后,钟离让达达利亚先去把可莉找过来,待在他们身边一起参加讨论。其一是行迹诡异的八重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雷电影死后她的状态实在难以揣测;其二是把可莉放在身边,在执行planB时就能更及时地保护她,因为钟离认为一旦所有人打起来,像仆人和林尼这样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他们可以先杀死狼队最薄弱的环节可莉,作为有效的缓兵之计。

达达利亚攥攥钟离的手,就离开了他。

钟离盯着达达利亚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在考虑什么、或是在担忧什么,他就是觉得每次看到达达利亚离去的身影,都会想起数个在璃月港口送别的画面,他们相处的机会其实不太多。阿蕾奇诺见状撇撇嘴,嘟哝了一句。

“望夫石……”

钟离下意识看了眼她,她又不说话了。


钟离相当确信,除至冬女皇外的七神是大多数执行官鄙视的对象,只是多托雷或阿蕾奇诺都并非是那种会无故树敌的人,所以即便他们对他有成见,也不会当面表现出来。同样地,钟离虽因一些关于人体实验的传闻而对多托雷有些负面的看法,但既然他们都被困在这座岛上,钟离就不会特别提起这些容易引发矛盾的闲事,尤其考虑到还有达达利亚在,更是不好有多余的表态。

也许天空岛在筛选每轮的玩家时也考虑了神与执行官之间微妙的矛盾,进而调整阵营的组合。钟离开始思考,等到鹤观所谓的“测试轮”结束之后,天空岛又将会如何划分整个提瓦特的阵营、规模如此庞大的游戏将通过何种方式来实现。


当钟离留在雷电影的帐篷旁,准备接下来的讨论时,达达利亚正往他们的营地里赶。

让班尼特提前牺牲就是这一点最不方便,可莉没有合适的人看护,放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总是放不下心。达达利亚一路都在赶时间,他皱着眉用水刃劈开眼前茂密的枝条,心里还惦记着钟离交给他的刺杀芙宁娜的任务。然而,等到他赶到营地时,面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头陡然一惊。


自今早就一直去向不明的八重神子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可莉缩在营地的角落里,蹲在地上,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而八重的手上正拿着那把雷神留给他们的刀。

达达利亚的眼神飞快地扫了眼他们临走时码好的用来藏刀的柴火堆,果不其然,已经被翻乱了。

可莉听到达达利亚这边露头的动静,抬起头看向他。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有害怕的神色,但更多的似乎是疑惑不解。她有往达达利亚的方向靠近的意思,却像是顾及着八重的存在而犹豫不前。

达达利亚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将身体的重心下沉,双手攥住刀把,进入了他的迎敌模式。他一时无法分析出眼前的这番景象意味着什么,这一切都是他下意识的临场反应。

“可莉,”他出声道,“你受伤了吗?”

“没……”

可莉吐出这一个字,看到身旁的八重的表情,又闭上了嘴。

从达达利亚的角度无法看到八重的脸,他慢慢往前挪动脚步,然而此时,八重却开口了。

“站住,别过来。”

她将雷神的刀轻轻抬起,只是更靠近了可莉的位置一点点,可莉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她威胁。但达达利亚却充分地理解了八重的意思——显然,可莉已经变成了她的人质。


三人完全僵持在了原地。八重慢慢转身时,达达利亚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不,达达利亚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在八重的脸的位置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八重的脸。她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紫黑色的雾覆盖着,而雾的四周还在往外释放出不稳定的电流。她似乎有些脱离了正常的“人形”范畴,正在展露更本质的面貌。

八重的衣摆上沾着很多已经凝固的血。达达利亚听见,那团大概是八重的脸的雾发出飘渺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看到了影的尸体。于是我决定我要赢。”

她的声音空灵而温柔,从里面听不出太多感情的色调,而这一点放在现在的场景下来看,似乎并不是个好消息。

“……小小鸟的获胜条件是死在白天,所以我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在白天自杀,从而直接获胜呢?我很好奇规则中是否存在这样的漏洞。我开始尝试自杀。我走到海里,可每当我即将被海水淹没,下一刻我却又会回到岸边,仿佛刚才的自杀画面只是我的幻想。我划船到毒雾的边上,毒雾也拒绝我的进入。我割开手腕等待血液流干,只是稍一晃神,手上的伤口就立刻消失。”

“我尝试了很多种不同的方法,但很遗憾,没有这样的自杀漏洞。我必须要靠别人的处决才能赢。”

“回到影的尸体旁,我计算着自己的获胜机会。公子,你和钟离已经杀死了很多妨碍你们胜利的人,对你们的敌意很深的仆人恰好是猎人,你们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今夜将会成为目标的人恐怕就会是我。也就是说,我只剩下今天白天的机会了。”


八重神子毫无顾忌地向达达利亚坦白了自己的小小鸟身份,而达达利亚再次意识到,无论是雷神还是八重,她们对于狼的夜间狩猎目标的猜测都相当超前且准确,甚至在自己和钟离还没有完全确定时,她们就能先一步预测他们接下来的行动。

达达利亚眼前的八重的身影变幻着、扭曲着,不断地改变着躯体的形状。她平和的声音仍旧清晰地传来。

“原本我想表现得更像神民,让芙宁娜来猜我的身份。但我的时间不够了,这条路行不通。看样子,我还是必须要足够遭人怀疑才行。”

“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一旦我表现出任何过于反常的举动,比如跑到大家面前、一边歇斯底里地发疯一边承认影就是我杀的,那么你和钟离必然会立刻将我指认为小小鸟,阻止任何想要将我处决的人。”

“影死后,这座岛上的局面,其实已经被摩拉克斯以武力进行压制了。你们将我确定为小小鸟,我就会死不掉。这是小小鸟的死局。”

“然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赢了。我坐在影的身边,一点点抚摸她被你砍断的脖子,我看着她失去温度的脸,轻轻地问她,‘影,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以为我已经输了,但是,她却告诉我……‘神子,就这样大闹一场,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吧。’”


八重将雷神的刀直直地抬起,刀尖指向达达利亚的眉心。达达利亚隐约能分辨出来,她的手指已经变成了兽爪的形状,而她的头颅在变幻中也越来越接近某种野兽的模样。

“于是,我还是想到了赢的办法。那就是你,公子,你将会让我成为最后的赢家。”

“比如说……公子,我可以在这里把你折磨得不成人样,但是不让你死掉。我可以把你的手脚筋砍断,把你的皮肉一片片割下来,让你疼到昏迷,又疼到清醒。我可以把你的头皮整张扒下来,把你的眼睛挖掉、舌头和耳朵也都割掉……然后我就带着这样的你去见摩拉克斯。”

“那家伙的情感原本是有很严重的缺陷的,但他从神位上隐退之后,磨损的状况似乎得到了一些改善。我相信,现在的钟离看到那样的你时,拯救提瓦特这类普渡众生的大善事绝对不会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太久,他会在遮天蔽日的愤怒中冲过来杀了我。可不幸的是,当我被处决时,你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独自脱离苦难,正如一只随风逃逸的小小鸟。”


八重神子变得不太像是原本的她了,她手中的刀似乎也能感受到她此时爆发出的情绪,微微地颤抖着,其中蕴藏的雷神神力快要冲破刀鞘的束缚溢出。

虽然达达利亚并不是第一次被人露骨地威胁,但往常对面的人都是些只会叫嚣的小角色,很少会遇到现在的八重这样实力足够强硬的人。她没有雷神的刀时,达达利亚认为自己的魔王武装足以与她一战,哪怕一时难以取胜,至少也能想方设法带着可莉撤退。可她掌握了雷神的刀,这就意味着单纯从力量上来看,她明确地胜于自己,自己的胜算很低。

如果有人认为达达利亚是个见到任何强大的对手都要不分三七二十一地上去挑战一番的愣头青的话,那是对他的一种误解。达达利亚喜欢打架,但他恰好更喜欢活着,他喜欢那些比自己强一些又不至于会将自己打死、打残的对手,眼前的八重显然不在此列。说起来,他其实也不怎么害怕被挖眼睛或者割舌头,反正轮回结束时都是要复原的,只是他比较担心钟离的精神状态。他不知道八重神子与之前的阿蕾奇诺为什么都热衷于通过迫害他来唤醒究极大魔王形态的钟离,遗憾的是他并没有配合这些计划的意思,只能让她们失望了。

也许达达利亚的确很适配大佬内心深处难以磨灭的白月光的角色配置,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当个成长系的主角。

趁着八重将所有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时,他赶紧朝可莉的方向招招手,让可莉快点离开八重的身边。可莉站起来时腿都蹲麻了,脚底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达达利亚的身后,害怕地抓着他的衣摆,达达利亚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

“可莉,快去找钟离哥哥,他在北边的小岛上。找到以后就绝对不要离开钟离哥哥的身边,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的话,明白了吗?”

可莉用力点点头。

有小朋友在场时,大家都会下意识地规避掉“杀死”、“尸体”这类直观的用词,但方才八重说话时并没有刻意规避,如今可莉的心中想必也充满了疑惑。然而可莉从剑拔弩张的空气中感觉到这不是适合好奇宝宝的提问时间,于是她咽下嘴边的问题,转身就往森林里面跑去。

只剩下达达利亚和八重神子在这里对峙。



很多时候,人都会误以为自己很坚强,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撑得住。其实不是的,等到最恶劣的猜想果真应验之后,人还是会性情大变,那些压力全都释放出来了,它能让最擅长伪装的人放弃伪装,能让最处心积虑的人大闹一场。即便八重神子也许很早就预见了可能会出现现在的局面——雷电影死亡,自己作为唯一的中立角色活得更久,然而真的亲眼见到雷电影失去温度的尸体,这种体验却不是八重想象得那么轻松。

其实一点都不轻松。

达达利亚看着雷雾中逐渐展现出妖狐兽貌的八重神子,棘手得头疼。他盯着八重手里的刀,还在思考该怎样才能把那把雷神的刀夺回来时,却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

说起来……

雷电影昨天来找的是自己和钟离。她为什么没有把刀交给八重呢?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达达利亚便下意识说出闪过自己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

“雷神其实不信任你吗?她为什么要把刀交给我们,而不给你呢?”


好在听到雷电影相关的话题,八重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的。她沉默片刻,说道。

“影一直有怀疑我是小小鸟。她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她在试探我。她给你们刀时,或许已经确定了我是小小鸟,她判断狼的胜率是最大的,才会把刀给你们。”

八重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理由。达达利亚接道。

“不完全是这样的。雷神会将她的力量全都留给我们,也是因为她相信我们。她相信我们关于轮回的记忆是真的,相信我们能把所有人从鹤观捞出去。”

再次开口时,八重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她一直缺失的情绪波动。

“我不相信你们,”她道,“影……影就那样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她的脖子被你砍成两段……你说我们都在轮回,你又有什么证据?这难道不是你们自我安慰的臆想?难道不是天空岛安插的错误记忆?”

“……”

虽然以理服人向来不是达达利亚的特长,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尽力去说服混乱的八重了。

“轮回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达达利亚尽可能地真诚道,“我们在这座岛上轮回了将近一百次,时间已经至少过了一年多。我们的脑海中留存下了记忆的碎片,不只是我们,其他人也会梦见以前的轮回里发生过的事……如果这是天空岛植入的不存在的记忆,他们难道还会因此得到什么好处吗?”

“每次轮回,他们都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删掉所有记忆。雷神也是理解了这一点的,天空岛的做法总是粗暴地删除一切,设计阴谋诡计的时候很少,因为他们觉得我们都是劣等生物,和圈里的畜牲或者园子里的菜苗没什么两样,用不着费那样的脑筋。所以我们的轮回记忆更像他们没有删干净的记忆,而不像他们布置的陷阱。”

达达利亚给八重的解释很简单,他把问题丢回给了八重,让她去思考天空岛究竟想得到什么样的好处,才会煞费苦心给达达利亚和钟离植入记忆,让他们认为大家都在轮回。

达达利亚和钟离曾经聊过天空岛神明的性格,他们认为天空岛四执政最为明显的特征就是“强大且直接”。因为惯于以暴力镇压所有叛乱、缺乏与人类的交流熟悉,这些神的阴谋水平还停留在较为浅薄的层面,至少他们构建出的阴谋都能让人一眼看透目的所在,不会有琢磨不明白的情况出现。


八重一时也难以反驳达达利亚的说法,但她握紧刀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她又道:“哪怕轮回当真存在,我也不需要将结束轮回的事托付给你们。只要有影的力量,我同样可以试着在伊斯塔露出现时偷袭她……这件事不一定只有你们才做得到。”

达达利亚只能耐着性子和她解释。

“轮回结束时,伊斯塔露倒流时间,会对岛上的人进行控制。上个轮回的末尾就是这样,钟离当时是不能正常活动的,但我还可以活动。因为我身上寄宿着深渊的力量,可以抵抗住天空岛的一些影响。你如果一个人活到最后,很可能会遭到控制。”

达达利亚将八重的各种想法一个个堵死,如同在否决她的一个个活路。最重要的是,无论她想要从哪个方向入手,达达利亚总是可以想到驳回她的理由。

值得庆幸的是,她仍是个说得通道理的人。又过了一会儿,她心中的执念逐渐被蔓延开来的无力感淹没了。


“你们的理由总是找得很快,又找得很好……如果我怎样挣扎都是错的,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八重神子垂下举刀的手臂。她眨眼时,雷电影的脸庞仿佛还浮现在她的瞳孔前,就像从前一样。

“雷神把拯救提瓦特的事托付给了我们,这是她的遗志。”达达利亚最后一次尝试说服她。

“我根本不在乎提瓦特什么时候灭亡,”八重反而笑了,“其实我也根本不喜欢人类,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装作关心稻妻人而已,因为我想讨影的欢心。”

“但是你在乎雷神的想法,不是吗?”达达利亚问,“说实话,我对拯救苍生也没太大的兴趣。可雷神和岩神都很有兴趣,所以我们俩才会站在这里。”

最后,她叹了口气。笼罩在八重神子皮肤上的黑雾消散了,她变回了原本那个大家熟悉的模样。

雷电影觉得将这里的局面托付给达达利亚和钟离是最合理的选择,所以她没有把刀留给自己疑似小小鸟的眷属。八重无法像雷电影那样信任旁人,所以想激怒钟离杀死自己,然后独自赢下比赛,对抗伊斯塔露……可是最后,她还是决定相信影的判断。

八重支着下巴,无精打采地想:算了,认输吧。和影、摩拉克斯这种终极努力救世势力相比,自己的心态太半吊子了。

她把雷神的刀抛给达达利亚。刀在空中转了几圈,被达达利亚稳稳接住。

“小子,”八重用手指点点他的方向,“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和你对象在合伙骗人。我可是很记仇的。”

达达利亚讪讪地笑了,又忍不住去想自己回去把这番对话告诉钟离时,钟离会是什么反应。

……为了避免钟离惦记上什么不好的事情,达达利亚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八重想过要对自己上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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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达达利亚离开时,八重孤零零地站在岸边。他觉得她看上去神情恍惚,似乎想要再次走进海里,不过即便她真的这样做了,这也不是那种戏剧性的肥皂剧桥段,只是小小鸟失败后毫无意义的实验。

但八重却还是背对着他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片深色的海,仿佛整个人的灵魂已经飘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她是一个将自己的不安、不信任与不正常藏得很深的人,心如幽墨,没人看得清。即便是雷电影,很多时候也无法理解她的真实想法。

八重认为提瓦特的一切都不能完全信任,都有可能是天空岛织就的幻影,越是靠近世界真相的“知情人”,记忆受损得就越严重。她怀疑自己从其他知情人口中听到的所有事。所以,她很怀疑钟离的话,她不是怀疑钟离的品格,只是怀疑神明的记忆并不可靠,因为他们是天空岛的重点监视对象。

在这样的前提下,八重会有“靠人不如靠自己”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达达利亚自认为他自己做不到将生死之事全权托付给他人这种事,所以他能理解八重也做不到。他不能指望别人都为了他和钟离或许错误的推理而毫无抵触情绪地自动让步。


当达达利亚确认八重没有再坚持她原本那个对他不太友好的计划、似乎放弃了对胜利的执着时,他稍微放下了点担心。搬出雷电影来说服她还是很有用的。达达利亚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希望能在可莉和钟离汇合之前找到可莉,别让这孩子再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险。

与此同时,留在原地的钟离与其他人的交谈内容,却触及了一个相当深入的真相。

阿蕾奇诺和其他幸存者提出了自己有关“轮回”的猜想。第一次,这个话题被正式搬到了台面上。


“最开始,我只觉得我晚上做过的那些梦都是单纯的梦,是因为我梦见了罗莎琳。”

阿蕾奇诺摸着下巴,眸色黯淡,看上去陷入了一段回忆。钟离稍微想了想“罗莎琳”是谁——倒是听达达利亚提起过一次,应该是「女士」的本名,达达利亚讨厌的同事之一,将自己的神之心带回至冬的那位执行官。前段时间,愚人众内部消息称,她死于雷电影的刀下……达达利亚也回去参加了送葬仪式,他见过达达利亚包裹里那件白斗篷制服。

莫名对愚人众的最新情况门儿清的钟离在心中梳理了一遍达达利亚给他讲过的和女士有关的八卦,而阿蕾奇诺继续讲述着她的梦。

“……她是个殉职的执行官。梦中,我和她都是‘杀手’。杀手是一个和狼的功能完全相同的身份,只是名称不同,我想,这应该是其他轮回的记忆。我们还是会在夜间杀人,白天设法将其他人推出去处决。我本以为这只是个梦,可梦中,她的一切表情与动作都十分鲜活,和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做了许多不同的梦,它们都是如此,后来我愈发怀疑,这些都不是梦,而是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事。”

“你梦到了起死回生?”钟离问。

“不错。但……该说是起死回生吗?”阿蕾奇诺若有所思,“我以为准确地说,我们不会彻底死亡。”

女士死后,她的灵魂也会回归地脉。在地脉中,灵魂携带的记忆将会被清洗,正如一块彩色的布料被慢慢漂白。女士的死亡时间较短,也许仍保留着大部分记忆……生之执政负责创造生命,死之执政负责地脉灵魂的循环,如果是这两位的话,应该有足够的能力将她的灵魂重新调用,在鹤观岛上暂时重塑肉身。

其他轮回中,自己与达达利亚或许也曾与本该死去的她共事过。


虽然钟离本无意将轮回的事说给太多人听,他认为这样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但阿蕾奇诺已经把事情挑明到了这里,他也只好出言印证她的猜测。他简略地将自己与达达利亚上一轮的经历描述了一遍,也提到了天理及天空岛四执政是推动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

芙宁娜、林尼与提纳里显然没有做好突然听到如此反常识的消息的准备,上一秒他们还为了在游戏里活命而冥思苦想,下一秒就得知了这似乎根本不是他们此时要面对的最关键的问题,鹤观的事别有一番洞天。轮回这种事听上去过于离谱,如果芙宁娜没有验过阿蕾奇诺的身份,她现在一定会以为钟离和阿蕾奇诺都是狼,在编故事合伙骗他们……可她现在不得不相信这个离奇的鬼故事,因为阿蕾奇诺作为猎人,没有骗他们的理由。

钟离心中觉得此时的气氛不错,于是向阿蕾奇诺道。

“达达利亚与我有可以一试的破局方法,不知你能否转移目标,不再利用猎人的身份威胁我们。我们的计划虽不完善,但存在一定胜算,倘若诸位选择让我们活到最后,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尝试。”

“……”阿蕾奇诺抿抿唇,问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承认你们就是狼?”

钟离没有应答。然而,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阿蕾奇诺陡然而生的敌意。


在阿蕾奇诺的眼中,狼的可选范围已经缩得很窄了。从狼的种种谨慎行事的表现来看,她一直认为钟离很可能是狼队的主谋,相比之下,她倒是对达达利亚的狼身份咬得没有那么死。“钟离是狼,达达利亚是神民”,这种可能性同样可以成立,因为钟离会用各种手段给达达利亚吹枕边风,让达达利亚傻乎乎地对他是个好人这件事深信不疑。不存在“达达利亚是狼,钟离是神民”的可能性,因为钟离不可能被达达利亚骗。

钟离方才透露出的意思,是让他与达达利亚两人“一起活到最后”,也就是说,他们是同阵营。阿蕾奇诺是万万不会相信他们是两个神民的,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他们都是狼。


“是啊,那我就想明白了……”一边的芙宁娜突然想通了什么,喃喃自语道,“钟离先生,怪不得你那时肯用名誉发誓,说自己‘被分配过了神民身份’。因为你没有限定是这一次轮回……以往的轮回里,你肯定是被分配过好身份的,所以,你不算违背誓言。还有,怪不得狼们可以在第一天就杀死夜兰……就算她是璃月人,你也知道她能复活,所以你不会有心理负担。”

“他们能有什么心理负担?”阿蕾奇诺讽刺道,“一个是道德观比史莱姆还有弹性的末席执行官,一个是拿拯救提瓦特为自己的所有行为开脱的伟大岩神,两位都忙着用打败伊斯塔露这件事建立坚固的正义防线呢,杀个璃月人而已,哪来的什么心理负担。”

“……”

钟离不易察觉地皱起眉头。

从阿蕾奇诺的言语中,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满情绪,这十有八九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被他道德绑架了。他正在以帮助所有人摆脱轮回为由,道德绑架他们,让他们放弃生命。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他从未做过一些古怪的梦,从未察觉轮回的任何迹象,此时突然有个人告诉他与达达利亚,他们二人应该立刻放弃抵抗、自愿迎接死亡,将胜利拱手让给更有希望打破所谓的“轮回”的对立阵营……钟离大概会觉得此人在痴人说梦、乱发神经。较信任他的雷电影尚且是在自认活不过当夜的情况下才愿意将封存力量的刀交给他,此时他面对的是阿蕾奇诺与林尼两位愚人众、提纳里、芙宁娜,这四位神民对于钟离来说近似陌生人,想要直接说服他们放弃生命似乎难于上青天,透支岩神的信用也很难办到。

鹤观的游戏,说穿了也就是信与不信这一件事而已,翻过来调过去,总是围绕着信任的主题。如果你无法验证眼前之人看似真挚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么最佳策略,也许便是只相信自己。

看到阿蕾奇诺暗自握紧腰间的剑柄,钟离沉下了心。



达达利亚追上可莉时,她已经跑到主岛的北角,与钟离所在的岛只隔了一片浅浅的水域。可莉的脸上满是惊慌不安,看上去被八重的样子给吓坏了,她一见到达达利亚,赶紧小跑过去抓住他的袖子往前跑。

“达达利亚哥哥!”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快去找钟离哥哥吧,可莉感觉……他有危险!”

“……我们走。”

远处的天际有低沉的闷雷传来,是暴雨倾盆的前兆。潮湿的空气中,达达利亚带着可莉,飞快地往钟离的方向赶去,心情莫名地急躁起来。

钟离会被那几个人伤到吗?阿蕾奇诺是四席,没有与神明对等的实力;林尼是阿蕾奇诺的下属,实力还要逊上一筹;提纳里看上去并不强,而芙宁娜则完全像个普通人……哪怕这四个人加在一起,达达利亚也不觉得钟离有任何输的风险,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和可莉一样,充满莫名的担忧。

——接下来,也许会发生他们自始至终都从未设想过的事。


闷雷声再次落下,而达达利亚赶到了现场。他几乎立刻察觉到了最关键的事实:显然,狼队已经进入站在桌子上打的最终阶段。

正如上个轮回末尾的多托雷和优菈,随着时间推移,狼将越来越难以隐藏身份,最后往往转为明牌,以暴力压制。钟离的双手逐渐变为深色,上有淡淡的黄金线条,而那些金线正发出幽幽微光。钟离在周身撑开玉璋护盾,而见到达达利亚与可莉露头的一瞬间,他便匀出力量,将护盾套在了他们的身上。

达达利亚的脚步轻盈如狐,他三两个瞬步闪到钟离身边,将可莉交给了他。钟离单手护住可莉,又朝达达利亚伸手,快速地抱住他,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交给你了,达达利亚,”钟离轻声道,“优先解决芙宁娜。”

“遵命。”

两个人的互动看得阿蕾奇诺头皮发麻,如果达达利亚说的是“遵命,老婆大人”,那将对阿蕾奇诺造成绝杀。她耐着性子保护身后看上去像要哭出来的芙宁娜,心中基本能确定,这个什么神力都没有的女孩绝对不是水神。

糟透了。本以为己方至少还有七神之一的水神作为可用的战斗力,没想到什么都没有。以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来和狼队硬碰硬,几乎找不到胜利的可能……他们只能看看是否有机会杀死达达利亚或是可莉了。


和钟离撕破脸打起来之前的那短短的数分钟内,阿蕾奇诺的确认真考虑过是否要相信钟离的说辞,让他和达达利亚活到最后。然而,身为愚人众执行官,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依托在神明不知真假的承诺上,她不能接受这种半途而废的处理方式。

她想活着,所有人都想活着,哪怕他们面临着拯救全宇宙的困难,也不存在“谁必须为谁让路”的说法。为什么一定要达达利亚与钟离活下去才有用?难道自己不可以,别人不可以?是谁定下的规矩,又被谁验证过?达达利亚和钟离也不过是绞尽脑汁拼凑出各种理由,看似活到最后的非他们不可,实质上都是没有根据的揣测。


在她的面前,达达利亚身上慢慢被黑紫色的铠甲覆盖了。星河般的披风自他的身后散开,面具之后他的橙发竖起,如同被上升的风吹过般流动着。

「魔王武装」的形态下,达达利亚的手上却没有攥着那把他常用的刀刃。他摊开手臂,金光汇集后,他的手心出现的赫然是一柄岩枪……他将钟离为他凝成的岩枪转了几个漂亮的枪花,人们口中说的“诸武精通”便是如此了。

魔王武装对身体的消耗很大,不过对于达达利亚来说,这种副作用正在他的武艺的日渐精进中逐渐减轻。自十四岁以来,他的成长从未停止,刚去璃月时他的身体仅能支撑数分钟的魔王武装,可到了现在,他却已经锻炼到可以连续开数日魔王武装酣战的程度了。

阿蕾奇诺抽出自己的武器,暗自咂舌。

尽管达达利亚以一种令人嫉妒的神速进步着,但短时间内,他的实力仍然赶不上身为四席的自己,如果她只需要应付眼前这一个达达利亚,是没什么问题的。问题在于他身后的是钟离,可自己身后的是芙宁娜。

钟离虽然在保护可莉,也不会一味观战。达达利亚只要牵制住了她,钟离随时都可以趁机从其他三个人里面找破绽下手,他们的目的就是杀掉一个人、将白天的处决名额占用掉。

只要杀掉一个就可以。


雷鸣与闪电中,几人的身影缠斗在了一起。钟离捂住可莉的眼睛,观察场上的局势,他默默捏出几支岩枪,只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钟离哥哥,”可莉问,“为什么不让可莉看?”

钟离道:“可莉乖,等你长大了再看。”

大人总是喜欢用这句话来敷衍小孩,可小孩也想要知道真相。可莉此时的心情是相当迷惑的,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里的游戏好像突然就不是她理解的那样了,所有人都变了一副面孔。她听不懂大家说的话,也不知道“尸体”、“杀”之类的词究竟是不是代表了它们本来的意思,但达达利亚哥哥和钟离哥哥还在保护她,至少这一点她是理解的。只要待在两个大哥哥的身边,她就会觉得自己很安全。

激烈的拼杀中,钟离分心留意着达达利亚的状态——那种宛如深渊怪物的形态有时会让钟离心生唏嘘之感,达达利亚为了追求力量,舍弃掉了一部分的人性。但这是达达利亚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无可指摘,只能尽可能协助达达利亚,尽快结束战斗。

他掷出几支岩枪,寻找对面几人的死角,也在关键时刻为达达利亚与阿蕾奇诺之间的战斗提供了协助。然而,在这不间断的、混乱的交战中,意想不到的情况还是产生了。


以达达利亚目前的实力,压制住阿蕾奇诺仍有些困难,钟离为了辅助达达利亚的进攻,朝阿蕾奇诺的肩膀方向掷出岩枪。在他的设想中,她可以避开这一枪,可达达利亚却下意识顺手压了一下枪柄,让那支枪的方向改变到更为致命的方向。这是他在战斗中的一种本能反应,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让枪口转而指向了阿蕾奇诺的胸膛。

“当心!”

钟离心头一惊,急促地叫了一声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回头与钟离对视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见到钟离少见的带着焦急的表情时,他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这个习惯性的调整动作究竟闯了什么祸——

达达利亚转回头。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杆枪直挺挺地刺进了阿蕾奇诺的胸膛。


“唔……!”

阿蕾奇诺痛呼一声,抬起头来。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随后,更多的鲜血从她的口中与胸前的伤口处喷出,她愣愣地看向面前的达达利亚,说不出任何话。

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数秒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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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阿蕾奇诺的血顺着岩枪枪柄滴落在地上,每滴血都在血泊中砸出一片小小的、浪花般的弧度。血滴大概落下了九次,在这之后,达达利亚松开了枪柄。

他微微侧头,看到钟离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方向。钟离的手还挡着可莉的眼睛,将这片血腥场景隔离在了小女孩的世界之外。

有那么一小会儿,达达利亚感到一丝恍惚。


他不会为自己的过失寻找任何借口。在钟离的注视中,达达利亚往后退了两步,让垂着头的阿蕾奇诺独自站在原地。

短暂的停滞之后,从她的后背,一个半透明的黑影缓缓升起。

“啊……!”

她身后的芙宁娜捂着嘴连连后退,退到了其他神民的身边。那个黑影的材质和石碑里的黑色流体十分相似——如烟如雾,接近死亡的颜色。

当黑影的形状逐渐明朗时,钟离走到了他的身边。达达利亚没有看钟离。他卸去魔王武装的外壳,变回往常的模样,然后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钟离的手。

黑影趴在阿蕾奇诺的身后,就像在操纵一个提线木偶般,使浑身是血的阿蕾奇诺定定地站着,她像被数根无形的线提起,分不出究竟是清醒还是昏迷。

达达利亚和钟离逐渐辨认出,黑影凝成的形状是一只丑陋的巨大蟾蜍。


认出这个蟾蜍的一瞬间,不知怎么,达达利亚就已经猜到了它代表着什么。在提瓦特,蟾蜍与死亡之间存在着一种别样的联系。

那只蟾蜍慢慢举起它的蹼爪。它分出一支指头,指向了达达利亚和钟离的方向。

不能明确区分出它究竟指的是达达利亚、钟离还是可莉,因为它指的是他们三人中间的位置。也许这意味着阿蕾奇诺的选择正在他们之间徘徊不定。

是的,阿蕾奇诺的……猎人的选择。

蟾蜍的手指仿佛在不断融化,皮肉剥离、上翻,展现出一种粘连的诡态。它在他们的方向上划来划去,似乎还在进行最后的定夺。如果达达利亚与钟离之前还对阿蕾奇诺究竟是不是猎人存在一丝质疑,面前的景象无疑彻底击碎了他们的希望。

她想处决谁?

一把绝对的、无法抵抗的处决之剑正悬在他们的头顶,只要一念之差,任何人都可能会死掉。


第二十一滴血滴落下时,一直没有动静、仿佛被蟾蜍寄生了一般的阿蕾奇诺突然动了。她抬起手,放在胸口的岩枪上。

“……”

她扬起了脸。她的眼神空洞,从那张被血涂掉一半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有关的神色。

她似乎进入了一种死前的“抉择时间”。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一种“介于活着与死去之间”的状态的话,那一定就是她现在的这种状态了。

“……请不要处决我与达达利亚。”

钟离不确定这时的阿蕾奇诺究竟还能不能听到他们的话,但他还是这样说了。这不是他们应该坐以待毙的时候。

潮湿的海风中,寂静得只有钟离一个人的声音。

“既然你注定步入死亡,无法改变此处的现状,托付给我们也为时不晚。希望你能考虑利弊,做出使我们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阿蕾奇诺坚持想要活到最后,这是她的生存本能。可如今,既然她已经死了,那么她选择退而求其次、将脱离轮回的赌注押在活下来的达达利亚和钟离的身上,这是个相当理性的思路。

然而,这条铺满理性光辉的道路,似乎没有成功打动她。她空洞的注视中,蟾蜍的手指慢慢移动,指向了钟离的心脏。


达达利亚看着眼前的景象,几乎忘记了呼吸。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一下下凿着他的耳膜。

在阿蕾奇诺做出最终决定的须臾之间,他感觉自己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怀疑——他与钟离的那些有关“轮回”的记忆,是不是真的存在虚假和错误的成分?

这种可能性一旦成立……他们现在所面临的,将不再是轻松的“失去意识后投入下一个轮回”的问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关头。


有一种哲学上的假设,叫做“五分钟创世论”,它假设整个世界都是五分钟之前才被创造出来的,人的一切记忆和历史都是创世神捏造的产物。选择相信自己的记忆固然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为那些记忆在脑海中的样子都相当真实,可达达利亚不得不承认,它们并不一定都真实发生过。

虽然他们一直都在被八重神子、阿蕾奇诺这些人质疑记忆的真实性,可直到迈进生死的悬崖边,达达利亚才切实体会到这份质疑的实感。这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世界。


此时此刻,达达利亚的脑海中并没有闪过太多复杂的取舍念头,诸如“谁更有希望拯救世界”、“他要是死在这里会产生什么后果”之类的问题也都被他抛在脑后。他只是朝钟离伸出手,带着一些固执与一丝幼稚,他挡在了钟离的身前。

阿蕾奇诺的眼神中,两个猩红的叉格外醒目。她与达达利亚对视了一会儿,而钟离从身后抓住达达利亚的胳膊,想要把他推开。

达达利亚没有动。那双蓝如深海的眼眸正在向阿蕾奇诺传递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

“达达利亚哥哥……”

仍旧被挡住眼睛的可莉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拉住了达达利亚和钟离两个人的袖子。三个人紧紧站在一起,好像他们脚下的一小片土地就是他们唯一能立足的孤岛,其他地方都只有死亡。



究竟是新伤,还是旧疾?

钟离发现自己已然无法分清。

总以为轮回的感觉会削弱失去他的痛苦,其实不是的。哪怕经历过一千次,哪怕经历过一万次,失去就是失去。他们的痛苦是深刻的、无法避免的、难以磨灭的、永恒存在的。

相处得越久、关系越亲近,分别与遗忘时就越是痛苦。如果维持陌路人的距离,反而会轻松。

他们之间,大概从万年前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


在钟离的眼中,达达利亚此时的背影看上去似乎又有几分怪异的熟悉。几个不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浮现,仿佛来自一段被他遗忘的过往。

“末日已经到来,”一个腐朽的女声说,“我要把你们都带到下一个轮回中去。跟我来吧,调皮的孩子,安静的孩子,你们会再次见面的。”

“我不要!”那是达达利亚的声音,他有些声嘶力竭,“没有人能把他带走!”

钟离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一道伤疤正在被慢慢捅破。

神奇的是,在此之前,他竟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伤得这么重。

当第三十二滴血滴下时,阿蕾奇诺不知是被达达利亚的眼睛说服了、还是另有其他考量,她改变了目标。蟾蜍的手指从钟离的心脏移向达达利亚的心脏,蟾蜍的嘴角上翘,似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达达利亚沉默着。他想骂阿蕾奇诺固执己见、不顾大局,可他的内心却又有一点如释重负。

“照顾好自己,钟离,”他轻声说,“下个轮回,调皮的孩子和安静的孩子还会再见的。我们到时候也和现在一样。”


又是一个空白的我与一个空白的你,还会一起在鹤观的海边修理我们的沉船。

我们还会当善人与恶人、狼与神民、杀手与卫兵、红牌与黑牌……

还会当我们的贼与警卫、神与执行官。


一道空心的气流从蟾蜍的指尖发射出来,如同一颗看不见的子弹。它瞬间击中了达达利亚,年轻而挺拔的身躯向后倒去,却如同落叶般轻轻落在了草地上。

“啊……!”

可莉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小声尖叫,因为遮在她眼前的手掌移开了。蟾蜍从鲜血淋漓的阿蕾奇诺的后背上消失,她的尸体在可莉的眼前倒塌。

钟离坐到了达达利亚的身边。他伸手摸了摸达达利亚的脸,温度正在一点点地逐渐消散。

一阵强烈的耳鸣。

一些闪回的画面。

真的还有意义吗?

……

这一切。意义在哪里?


调皮的孩子已经死了。



钟离一声不吭,将达达利亚的尸体背了起来。岩神摩拉克斯此时就像一只可悲的昆虫,正在将头颅被蟾蜍啃食掉的配偶搬回他们的巢穴。

可莉跑到阿蕾奇诺的尸体旁边看了几眼,又望着钟离消失的背影,她没有太多犹豫,依旧跟了上去。

“可莉,你真的是狼吗?”

终于,有芙宁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可莉头也不回,有点不耐烦地喊道。

“可莉就是狼,一直都是狼!”

钟离像没意识到她的存在一般,继续往前走着。



……

达达利亚觉得自己似乎正处于天堂与人间的交界。他的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能飞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周围让他觉得很温暖,有种母亲的怀抱的感觉。

无边的快乐与幸福将他包裹其中,带着一种只有死后之人才能感受到的极致的祥和。似乎只要接纳一切,就再也不需要担心任何事了。

自无穷无尽的祥和与喜乐中,传来了一个世间最温柔的声音。


——达达利亚,你恨这个世界吗?

恨这个世界?达达利亚想,我不恨这个世界。我的生活十分美满,甚至有一种我本不该得到的幸福。

——达达利亚,你想要和其他人的意识融为一体吗?

融为一体?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不过,有什么不好吗?所有人的意识融为一体,听上去似乎很有趣。

——达达利亚,你有无法原谅的人吗?

无法原谅的人……我……

我有。

天空岛的「那些家伙」,我绝对无法原谅。


达达利亚蓦然睁开了他的眼睛。

温暖的怀抱被按下撤回键,所有美好的感受渐渐从他的身边消失。苦寒重新覆盖了他的灵魂,他缩起向外融化扩散的四肢,让它们重新聚成自己的身体。

有那么一会儿,达达利亚搞不懂自己究竟在哪里。方才那天堂般的梦幻环境已全部褪去,周围一片漆黑。他的头顶有潮水的声音,而脚下则是空无。他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是半透明的,就像街边的塑料袋。

钟离……

想起钟离,他抬头望向上空。从空荡荡的未知深处,他开始往海水的方向漂浮。


他飘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也许过了几个小时,可还是没有见到任何不同的景象。海水的声音仍旧不远不近地停在他的上方,可无论他怎么上浮,都始终无法抵达。

正当达达利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困在了原地时,他突然听到了两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那是两个女声,自远而近,她们在聊着什么。

“……也就是说,在地脉中清洗记忆的过程,就是接纳这个世界的过程。如果你的心中怀有强烈的憎恨、排斥与他人的融合,清洗的过程就会变慢。但如果你没有怨恨,无条件地理解与原谅他人,清洗几乎立刻就能完成。”

“是啊。要和心中的不甘和解、和众生和解,才能愉快地迅速‘转生’,否则就会滞留在这里,等待轮回末尾的强制洗脑。我们执行官在这一点上生来就有优势,你知道吗?每个轮回,我们都是拖到最后、被强制洗脑的那群人。我们的仇恨就像一片野蛮生长的杂草那样,怎么都拔不干净……呵呵,多少有点讽刺吧。”

两人很快就察觉到了达达利亚的存在。看清彼此的脸时,由于惊讶,她们的交谈也停止了。

接下来,是达达利亚嗓音清朗却难以置信的发问。

“女士?”他指着罗莎琳的脸,惊讶地问,“你不是早就凉透了吗?”

罗莎琳额头上青筋暴起。

“臭小子,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旁边漂浮着的阿蕾奇诺耸了耸肩。


在两位同事的帮助下,达达利亚终于弄清楚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他们在鹤观海底的最深处往下,穿过厚厚的冻土层才能到达的地脉之中。

鹤观的轮回里,死亡的人都会在这里被逐渐清洗记忆。多数人心中积怨不深,会清洗得非常快,只有少数顽固分子可以一直抵抗到最后,等到伊斯塔露进行时间倒流才会强制清洗。可以将“恨与执念”理解为餐布上的污垢,普通人都是一块块干净的餐布,少许浮在表面的污垢只要稍微揉搓一下也就会被立刻洗掉了。但达达利亚、罗莎琳和阿蕾奇诺这种人则是泡在污水池里很久很久、孔洞都被咬了好几个的餐布,想要重新上桌就只能想办法彻底翻新。

……虽然达达利亚不知道自己以灵魂状态出现在这个类似缓冲区一样的地方究竟还能不能派上用场,但至少他知道了,轮回一说确有其事,不是他和钟离两个人的错误推论。目前的情况下,也许只有这一点值得宽慰。

知道了自己的处境,达达利亚仍然仰着头,有些呆呆地看着漆黑的上空。他沉浸在与钟离的分别中,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钟离会如何,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足以让他心乱如麻。

他攥紧胸口。他的心脏已不再跳动,可一想到钟离,还是会难过。

死者承担死亡的风险,而生者承担活着的悲痛。这是新伤,还是旧疾?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伤得那么重。


灵魂体达达利亚继续往上漂浮。他现在没有心思和罗莎琳叙旧,也不想质问阿蕾奇诺为什么非要破坏他们的计划,他只想趁自己的记忆消失前,找个办法回到钟离的身边。

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身后的两人嘀嘀咕咕起来。

“……你真的当着摩拉克斯的面杀了末席?你是个有胆量的。摩拉克斯没有变身成什么究极大魔王吧,可得注意了。要是他记了你的仇,不知道要摊上多大的麻烦。”

“这一点无从得知,毕竟我也死了,”阿蕾奇诺摊手道,“女皇陛下在上,我原本没想杀公子,是公子非要让我枪毙他的。我一开始想杀掉摩拉克斯……我信不过岩神,也不喜欢他道德绑架。剩下的神民打个配合,也许还能搞得定。但是公子一直拦着不让,一副要砍光我全家的架势,所以我最后还是妥协了。”

罗莎琳有点好奇:“你没想过让他们两个都活着吗?毕竟,他们是我们摆脱轮回的胜算。”

阿蕾奇诺看了看达达利亚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哎,也许是我太睚眦必报,死的时候必须在狼里拉个垫背的下来才甘心。就算作是我的性格缺陷好了?”

她环顾了一圈这片空旷的地方,又道。

“至少我们还在这里,还没有被洗脑。或许我们能找到离开地脉、回到鹤观的手段也说不一定。”


达达利亚没有理会她们,在无边际的黑暗中继续上浮。

他的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于是他想:钟离正在吻他。

这个吻就像一捧鲜血,洒在了达达利亚这张桌布上。它给了达达利亚足够的爱,也给了达达利亚足够的恨。足够的爱让他不会放弃寻找离开的方法,足够的恨让他不向清洗记忆的洪流缴械投降。爱与恨一体两面、相伴而生,滋养着一生一死两只昆虫的灵魂。

不知上浮了多久,也许又过去了数个小时。达达利亚在他的前方发现了一缕微弱的光芒。

他朝光芒的方向快速游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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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钟离撬开了一个铁罐头。不知是肉的,还是菜的,里面红彤彤一片,看着像是番茄汁裹着的什么。钟离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嚼,又夹了一筷子。夹了一会儿,他吃完这个罐头,重新打开一个不知是肉还是菜的罐头。

他吃掉了三个罐头,把空罐头扔在身旁。他的胃里装着一些食物,酸的、冷的、黏的。

远处,有炊烟升起。

钟离盯着那缕炊烟看了一会儿,像是才想起什么,伸手又撬开一个罐头,递给身边的可莉。

“饿了吗?可莉。”

可莉摇头:“可莉刚刚都吃饱啦。钟离哥哥,你吃吧?”

钟离道:“好。”

他拾起筷子,夹起罐头里的东西,放进嘴里嚼了嚼。酸的、冷的、黏的,不知道是肉还是菜,他咽了下去。


他们的身旁,达达利亚半靠在帐篷边,关节浮出少许的青色。钟离稍微揉揉他的手指,坐在他身旁放空。

可莉坐在她先前和班尼特一起编的草垫子上,安静地玩了一会儿怀里的玩偶和她自己的手指头。钟离盯着达达利亚看,又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

“可莉,你要睡了吗?”

可莉抬头望望头顶的天色,白茫茫的一片,连黄昏都没到。所以她摇摇头。

“现在还早呢,钟离哥哥。”

钟离点头:“嗯。还早。”

他慢慢在手心揉着达达利亚的手指,没了声响。


达达利亚的尸体没有外创,所以看起来和睡着了很像。钟离靠着他的肩膀,坐着坐着,他突然发现,自己忘了要去杀人。于是钟离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停下。

不对。狼该在晚上杀人,现在没到晚上。

他又转身,重新坐回去。他将达达利亚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腰上,一个个掰着达达利亚手指的关节,让他紧紧搂住自己。

钟离刚忙完,只歇了一会儿,却听到可莉对他说。

“钟离哥哥,可以给可莉讲个故事吗?可莉要睡觉啦。”

钟离抬头。他发现,天色莫名其妙地从白昼变成了深夜,可莉点了一堆很旺的篝火,将他们的身边照得明晃晃。

“好。”

钟离应下。他侧头吻了吻达达利亚,将可莉送回她的帐篷。


钟离给可莉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灰姑娘》,一个是《小蝌蚪找妈妈》,都是很传统的童话故事,但可莉却听得很认真。

讲完后,钟离习惯性地拍拍她的背,想要哄她睡觉。然而,安静的帐篷里,可莉却问。

“班尼特哥哥和达达利亚哥哥,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达达利亚……

这个词的音调让钟离一顿。

“是的,他们死了。”钟离答道。

可莉垂下了头。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却是钟离从未听到过的认真。

“钟离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妈很久以前告诉我,大家都是不会死的。哪怕可莉和一个朋友分开了,很快,我们又会再次遇见。死之后就是生,所以,见到死时,我不用伤心难过,也不用害怕,因为死掉的人最后都会活过来的。”

“可莉一开始也会害怕……但是想到妈妈的话,可莉慢慢就不怕了。我的妈妈不会骗我,我一定还会再见到班尼特哥哥和达达利亚哥哥的,钟离哥哥,你也是。”

可莉伸出小手,拍了拍钟离的肩膀。


鲜血与尸体,在过度保护成性的达达利亚心中是绝对不能出现在孩子的世界里的东西,可事情真的败露了,后果却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严重。可莉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认识事物的角度往往超出预期。

说不清可莉的这番话是否使得钟离心中的希望增加少许,最后,钟离说。

“该睡了,可莉。”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怎么,又回到了达达利亚的身边。

达达利亚的身上有了一点腐败的味道,应该是内脏已经开始腐烂。鹤观现在是秋季,多雨、空气潮湿,死后不出半天便会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随后的一周内气味逐渐加深。

但目前,达达利亚的样子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皮肤上多了一点紫色的尸斑。钟离用毛巾沾水,给达达利亚擦了擦脸、手和小臂。他将达达利亚抬回他们的帐篷,放到自己的身边。

“晚安。”

他吻了一会儿达达利亚干涩脱皮的嘴唇,一直吻到清醒的时间结束,他就这样睡着了。



醒时,钟离看到达达利亚的嘴角淌出一丝暗红色的液体。钟离用毛巾仔细擦掉,又不免好奇这是什么,便吻着达达利亚尝了一点。大部分是血的味道,也许有一点胃酸,其他的尝不出来。

尸斑大片大片地在皮肤上扩散,钟离擦了一会儿,发现擦不掉,只好作罢。

“钟离哥哥……?”

可莉在帐篷外叫他。钟离应了一声“稍等”,用草被将达达利亚的全身盖得严严实实。他像一只在藏过冬粮食的松鼠那样,努力把达达利亚藏起来。

钟离离开帐篷时,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理智,可以独自做好狼的工作。所以他蹲下身对可莉道。

“去睡觉吧,可莉。我还有些事要做。明日一早,你要早些起床来找我,否则或许会有危险。”

可莉乖乖地答了句“知道了”,又看向他们的帐篷,露出一种有点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们是不是应该埋了达达利亚哥哥呀?”她问。

钟离有些讶异:“为何这样讲?”

“……”

可莉尴尬地笑笑,跑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钟离一路上都在想今夜该将谁定为目标。走到石碑旁时,他决定杀掉阿蕾奇诺,可他在石碑的地图上找了半天,都不见阿蕾奇诺的名字。他疑心是自己看漏了,思索片刻才忽然想起,阿蕾奇诺是猎人,今天已经死了的。应该杀小小鸟八重神子,他搞错了。

钟离看着石碑上的亮点仔细算了算,今夜杀一人后仍剩下三人,他至少需要一日半的时间才能结束游戏。

就这样吧。

他在海岸边,洗掉了枪尖沾上的八重的血和脑浆。有些倦了,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回营地。

达达利亚睡得很熟,身体也没有之前那样硬了。钟离不想吵醒他,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重新枕上达达利亚的胳膊。可当他闭上眼时,他却产生了一种达达利亚突然亲了一下自己的嘴的错觉。

“达达利亚?”

钟离睁眼叫道,心觉奇怪。而达达利亚没有任何反应。

“钟离哥哥,早上了!快起床吧!”

他听见可莉在帐篷外叫他。不知怎么,天又亮了。



……

天亮的数小时前,达达利亚飘到了发光的地方。

随着达达利亚逐渐靠近光芒的方向,他周身的景象也渐渐地起了变化。环绕他的不再是单调乏味的漆黑,而是一团团彩色的、流动的水汽……

浸泡在流淌的水汽之中,他一点点靠近那个光源。

发光的物体散发着浅金色的柔和光芒,形状宛如纵横交错的树枝。它横亘在他的上方,枝条向四面八方绵延开来。达达利亚伸出手,试着碰了碰最细的一根枝条,而下一秒,他便仿佛进入了璃月话本中所描绘的太虚幻境一般,潜入一片缥缈茫茫、如梦如烟的世界中。


幻境中,达达利亚见到一些透明的人影,数量难以估算。他们将他围在其中,有窃窃私语向他耳边不断传来。

他听出一个自己认识的声音。那是道清脆、柔和的女声,是芭芭拉的声音。

“为什么你要这样排斥轮回?”

芭芭拉问他。

“你那么恨天空岛吗?可天空岛让我们的意识永不磨灭,轮回、新生。如果你推翻了天理,我们的意识会不会伴随死亡而消散,再也没有轮回转世?”

达达利亚皱眉道:“你们都被天空岛利用了。那些神在压榨我们的生命,把我们的能量全都变成天空岛的燃料。难道你们没有一点骨气吗?就这样忍耐下去,让他们不断积累力量,永远压在所有人的头上?”

另一道忧心的声音响起,是甘雨在接话。

“可是……我们没有天空岛强大。即便是岩王帝君,也要被天空岛定下的规则控制,更何况是我们。反抗真的有用吗?或许只能适得其反,招致更大的灾难。维持现在这样,至少大家还都能活着,在各个轮回里,开开心心的……”

“我不需要我的‘能量’,”芭芭拉继续道,“只要能给更多人唱歌、为更多人带来欢笑,我就很满足了。我愿意在每个轮回里都这样做,直到时间的尽头。公子先生,你也是寿命有限的人类,你不想有转生的机会吗?”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向天空岛开战会碍着这些人转生的意思?达达利亚刚想回话,一个人影却飘了过来,随之传来的是阿贝多的声音。

“我们应该理解公子先生想要推翻天空岛的心情,然而公子先生,你必须正视这一点:想要在这个轮回里完成这件事,是不太现实的。姑且不论提瓦特的生灵是否有和天空岛四执政一战的实力,直到现在,我们甚至连天理的衣角都摸不到。没人知晓天理的存在形式,更不可能知道战胜它的方式。白费力气地尝试反而会暴露自己的目的,不如将希望寄托在之后的轮回,也许会等到更合适的时机。”

“……所以,你们想要放任鹤观的游戏结束后的末日发生?”达达利亚有点不敢相信他们居然会得出如此坐以待毙的结论,“提瓦特的所有生灵都会在末日中死去。你们的家人、恋人、朋友……没有例外。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觉得可以接受吗?死去时,力量被天空岛攫取,这也无所谓?”

“虽然一定会很痛苦,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贝多的人影淡淡道,“家人也好,朋友也好,下个轮回都会再见到的。”


他们并不理解轮回带来的痛苦,不理解轮回中积累的仇恨。达达利亚觉得他要是再看着钟离死一次,就要立刻冲过去把始作俑者大卸八块,可这些人却不以为然,说着“下个轮回就会再见面”,然后轻描淡写地将这一次分别一笔带过。

怎么可能有那么轻松?

透明的人影在眼前攒动,达达利亚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将他们说服。革命的前方永远都是未知的,所以有人很喜欢革命,有人很讨厌革命。人们会担心揭竿而起的代价,也担心新秩序反而不如旧秩序,所以只有当下的情况差到相当恶劣的地步,选择反抗的人才会渐渐变多。

也许提瓦特还没有差到那种地步。现在的提瓦特是个十分温和的地方,培养出的也是十分温和的人。只要每个轮回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能吃饱、能穿暖,甚至还能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他们就不会想要冒险再改变什么了。

所以,在彼此的理解与支持中,这些人放下了仇恨。


在这思想已经融合了的人群中,达达利亚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想要离开这些人,然而正在此时,他的胳膊却被谁用力拽了一下。

“?!”

他回过头,看到的却是雷电影的脸。

“跟我来。”

雷电影对他道。她领着达达利亚朝他来时的方向走,不一会儿,便带他走出了这绚丽的幻境。


达达利亚又回到了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央。

“那些都是遭到清洗的灵魂,”雷电影向达达利亚解释,“他们被存放在鹤观地脉的中央,是下一场游戏的备用玩家。别把他们的话听进脑子里,全都当作耳旁风就好,否则你的仇恨也可能逐渐被清洗掉。”

“你和我一样,还没有被清洗,是吗?”达达利亚问。

直觉上,他感觉雷神和自己是同样的状态,与那些被清洗的灵魂都不一样。

雷电影颔首道:“嗯。我还在寻找干涉游戏的方法,也许我们即便已经‘死’了,还是能帮助活着的人做些什么。”

达达利亚虽然想继续聊聊这个话题,但他现在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想拜托雷神。

“雷神,你有办法能让我看到钟离吗?”达达利亚焦急地问,“我就是想看看他现在怎么样了。”

雷电影愣了一下,倒是很干脆地说。

“这没什么难的,我毕竟有稻妻的神权。”

她挥挥手。一道深紫色的裂口逐渐在达达利亚的眼前出现,如同一面奇幻的魔镜。在镜中,达达利亚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身影。


达达利亚看到,此时的钟离正提着岩枪,刺向八重神子的脑袋。

刺入头颅的角度大约是从左上的额角开始,钟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扎穿了八重的颅骨,从枪的深度来看,应该直接将八重的脑浆分成了两半。

“他想干嘛?”

好巧不巧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幕的雷电影有些不悦,而达达利亚仍然眼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钟离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什么细节。他看着钟离在海边洗枪,看起来仿佛是一切如常的样子,然而回到营地之后,钟离却躺在了自己的尸体身旁。

“坏了坏了……”

不好的预感成为现实,达达利亚心急如焚。钟离平时就不显山不露水,所以连精神状态变差的程度都很难通过他外部的表现来衡量。你觉得他好像还能撑住的时候,也许他冷不丁就给你来个大活儿,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类型,这都是达达利亚与钟离相处许久以来的经验之谈。

达达利亚感觉自己得尽快想办法给钟离传个话,才能赶在他暴雷之前让他恢复正常。他试着将雷电影给他变出来的裂口托在手里,它居然真的像面镜子一样,能被他揣在怀里带走。

“我们去找小草神,”达达利亚对雷电影道,“她应该有偷偷进入鹤观的办法。这次轮回刚开始时,我和钟离见过她来着。”

“纳西妲?我已经去找过她了,”雷电影皱起眉,“她被完全清洗了,怎么都说不通。”

“我管那么多,今天她能说通就说通,说不通也得说通。”

达达利亚一边看着镜中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尸体身边的钟离,一边匆匆往发光的地脉枝条的方向赶。他调整镜面的角度,放大钟离的脸,朝着钟离的嘴唇用力亲了一下。

“Mua!”

跟在他身后的雷电影看达达利亚对着观察镜亲来亲去的样子,鸡皮疙瘩默默地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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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当达达利亚与雷电影一前一后、紧赶慢赶地想要回到发光地脉的中央,试图找到纳西妲的灵魂时,罗莎琳和阿蕾奇诺这两个灵魂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窃窃私语着一些阿蕾奇诺很感兴趣的八卦。

阿蕾奇诺旧事重提,再次捡起了达达利亚的身世问题。

“所以,末席本质上究竟是谁?”阿蕾奇诺问,“哎,我总是隐隐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似的。”

罗莎琳被她问了个猝不及防,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好奇心如此旺盛。罗莎琳耸耸肩,再开口时听上去有点无奈。

“我的席位没有你高,其实我知道的比你还少。不过,至少我们都能肯定一件事……”罗莎琳望向达达利亚远去的背影摸摸下巴,像是在思考,“公子的前世是那个‘大英雄阿贾克斯’,这一点不会出太大的问题。我看过一些资料,他们命运的轨迹有相当一部分是重叠的,只不过英雄阿贾克斯生活在相当遥远的冰封年代,不在我们当下的轮回,所以许多详细的生平资料都失传了。”

在提瓦特,相同的名字带有一种强烈的转生暗示,所以多数执行官都对“达达利亚的前世是历史上的阿贾克斯”这件事心照不宣,似乎只有达达利亚自己不明真相,很符合他的一贯发挥。

“你认为‘阿贾克斯’会是提瓦特的外来者吗?”阿蕾奇诺追问道,“从我得到的一些消息来看,似乎无法排除这种情况的可能。”

“外来者?公子的前世吗?”

听到阿蕾奇诺的问题,罗莎琳十分意外,下意识地反驳道。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公子?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两人齐刷刷往达达利亚的方向看,那个匆忙的背影仍然透露出一股安心与信赖的笨小孩的气息。

他会是外来者吗?

虽然没有人规定过外来者必须要聪明、强大、充满神秘感,但罗莎琳却发现自己真的很难把这小子和她知道的其他外来者的形象划上等号。她略带犹豫地回答。

“……我们要是猜他对象是外来者,姑且还算有些依据,毕竟如果摩拉克斯是本地人的话,他应该不会拥有离开提瓦特后仍旧有效的贵金权能。但你要说公子是外来者……我的确是看不出来的。你知道上次我和他在一个阵营的那个轮回里,他都做了多蠢的事吗?总之,我不太想相信这个假设。”

阿蕾奇诺打听了半天,发现罗莎琳掌握的情报并没有比自己多多少,也只好放下这个话题。

对于达达利亚的身世问题,似乎注定无法挖掘到百分百的真相。阿蕾奇诺手中的少部分资料暗示阿贾克斯与第一王座法涅斯有微妙的联系,再进一步的研究却很难衔接得上。外来者、本地人,这两种对达达利亚前世身份的假设各自都有其可能性,但阿蕾奇诺总喜欢将达达利亚的身份往大了猜,因为她觉得以丝柯克的性格不像那种会随便收一个人类为徒的人,更可能是因为达达利亚与星海游鲸之间的联系而锁定了达达利亚。若是以“摩拉克斯拥有星海中有效的贵金权能”来推断摩拉克斯是外来者的话,那么相似的逻辑也可以套在达达利亚的身上,他与星海游鲸的联系也可能暗示了他来自提瓦特之外。

这个问题仔细琢磨起来太复杂,阿蕾奇诺自己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作罢,只留下一个“末席和岩神有可能是两个外星人在提瓦特谈恋爱”的结论。

她身旁,罗莎琳又向她抱怨了几句先前和达达利亚的合作经历。在所有玩家中,罗莎琳对他人与世界的恨意数一数二地深,所以她的记忆清洗效果出奇地差,总能记住一些前面轮回里的事。


事实上,只要从达达利亚与钟离作为狐狸与守卫而活跃的那一轮再往前倒两个轮回,就是罗莎琳和他们两个都在的轮回。然而,他们当时玩的不是善恶阵营的游戏,也不是狼与神民的游戏,而是另外一种更特殊的规则,名为“红黑夜”。

相比其他游戏,红黑夜的节奏很快,仅需一个血夜就能结束。游戏开始于黄昏,12名玩家各自拿到6张红牌与6张黑牌,只要看完自己的牌的颜色,牌就会立刻消失。入夜后,所有玩家要在天亮前互相残杀到只剩同一种牌色的人活着,就算作该阵营的胜利。

每杀掉一个人,会由石碑公布死者的牌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确认他人牌色的方式。

规则看似简单粗暴,但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样的游戏会有多残酷。很少有人会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真实牌色,而由于缺乏确认一个人的准确身份的手段,所以每个人对自己的牌色的声称都很单薄,加上时间的步步逼近,光是紧迫感就足以让人窒息了。所有人的判断时间被压缩到短短的一个夜晚,所有纠结、矛盾、争吵、谎言,一切都被极致地挤压到了一起,最终在天亮之前化为一场走投无路的杀戮。

……当然,那时的罗莎琳没有成功活到最后。她和达达利亚那轮拿到的都是黑牌,原本他们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策略,但当时的达达利亚却不知道被钟离下了什么迷魂药,居然在最初的看牌阶段就毫无戒心地把牌拿给钟离看了。

罗莎琳被杀之后,在地脉里咬牙切齿地观察了半天才得知,钟离拿的果然是红牌。


达达利亚这个人性格上的弱点太多,在理性与逻辑的语境下很难存活到最后,所以他的死亡次数比钟离要多很多。并且,钟离死在他前面的次数几乎为零,通常情况下,都是钟离见证他的死。这也是“钟离有许多达达利亚的死亡场景的记忆碎片,而达达利亚却不记得钟离的死亡场景”的原因。

如果再往深层次去解读,可以认为这一点也是达达利亚与钟离各自拥有的命运主题所导致的现象。钟离的主题是永存,而达达利亚的主题是轮回,所以达达利亚势必会比钟离面临更多次数的死亡与新生。当然,也可以采用一个更简单的推论,就是达达利亚玩得没有钟离厉害。



达达利亚没有听到身后的两个同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讨论,很快便与雷电影重新回到发光地脉中,寻找纳西妲的灵魂。

发光地脉内部仍是一片朦胧的幻境,时不时,他们会遇到模糊的灵魂缠绕在他们周围,劝说他们放弃对天空岛的复仇,达达利亚想要称这些灵魂为投降派。种种软弱的意念对达达利亚原本构不成动摇与威胁,然而随着他在幻境中的逐渐深入,他周围的灵魂却愈发躁动不安。

“……不要打破他们的计划,不要打破它!”

芭芭拉灵魂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接近歇斯底里。

“如果惹天空岛生气,最后我们都不能重新轮回了怎么办?难道你自己能担起这个责任吗?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为什么不考虑大家的心声?”

“……”达达利亚一时气结,忍不住呛了她一句,“失去记忆的轮回难道是什么好事吗?这种程度的蝇头小利就能改变你们的立场?”

不知是谁的声音接着他的话反驳。

“那并不是什么蝇头小利吧。大家都喜欢能够永远延续的生命,人类只有几十年的一辈子实在太短暂了。你看那些璃月的仙人,还有那些魔神,他们漫长的生命多么让人嫉妒!现在,我们终于都能通过轮回实现永生了,这难道不好吗?”

很多人在担心,由天空岛建立的秩序被打破后,轮回将不复存在,他们将面临真正的死亡。虽然达达利亚觉得轮回更像是提瓦特出厂携带的固有配置,把天空岛消灭掉也许不会有什么影响,可他也是完全的口说无凭,没办法说服这些人相信他。

随时间推移,达达利亚渐渐发现,缠绕自己的声音逐渐从单个分明的声音变成了混杂着不同音色的声音,许多灵魂朝他说出同一句话,他已经有些混乱了。

再这样下去,他的心或许也会动摇……

达达利亚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他强迫自己不再理会周遭嘈杂的声音,一门心思找起了纳西妲的踪迹。


他在幻境中继续深入,环绕他的灵魂彼此交融着、不断尝试阻挠他的前进。达达利亚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滩泥泞不堪的沼泽地里,每前进一点都要花掉许多力气。

灵魂们一直吵吵嚷嚷的,那些争吵的话语也渐渐变得难以辨认。幻境的空气似乎存在某种麻痹神经的粒子,达达利亚越是往前走,脑子就越是一片混乱,周围的灵魂渐渐化为五颜六色的流动斑纹,它们异口同声地说着“拦住他”、“抓住他”,而达达利亚却固执地往阻力最大的方向继续前进。

他的灵魂形态的边缘逐渐破碎,那些碎片融入周身的“灵魂沼泽”中,每粒碎片都带走了他一小部分的记忆,与他身边这个庞大的意识共同体融合、同化、成为一体。

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被洪流所清洗,达达利亚小心地将怀中的观察镜捧到手里,注视着镜中钟离的脸。

只要还有钟离,他就不会认输。

他的手指轻轻顺着钟离脸颊的弧度划过。他吻了吻镜中的钟离,在举步维艰的沼泽中,他迈步向前。



……

似乎有种又被吻了的触感。

钟离用手指碰着自己的嘴唇,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某种错觉。说是错觉,触感却太明确。


他坐在帐篷外,一边思考这几个时不时的吻,一边给可莉煮了汤。他开了鱼罐头和野菜罐头,兑在一起尝尝,味道差强人意。

钟离往另一锅煮好的粥里撒点白糖,叫可莉过来。

“可莉,吃饭了。”

可莉在海边洗好用来当碗的空罐子,一边打哈欠一边走过来。


血雾已蔓延至海边不远处,岛上的游戏进入了倒计时。钟离看着距离岸边仅有数十米的毒雾,盘算着等会儿他们该搬家到更靠近岛屿中心的地方,以免被逐步缩紧的毒雾吞噬。

“……”

这样思考着,钟离的嘴唇上冷不丁又传来一阵被按压的触感。这次甚至更加清晰,柔软,如一片飘落的花瓣,刚好落在他的唇上。

“达达利亚?”

钟离叫他的名字。旁边的可莉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他,而唇上再次传来的触感却让钟离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钟离从火堆边站了起来,从昨日持续至今日的那种潮水般的头晕目眩渐渐消散了。

达达利亚他……或许正以某种形式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钟离掀开帐篷帘,坐到达达利亚的尸体旁,试着吻了几下,果然得到了想要的回应。虽然钟离并不清楚达达利亚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只要验证了这件事,钟离便觉得自己又是自己了。

钟离盯着达达利亚的尸体,吃完了手上的罐头。他撂下筷子,望着帐篷外幽深的森林,陷入思索之中。


今天的主要任务虽说是要杀掉一个神民阵营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还要为明天见到伊斯塔露的那一刻做些准备。

想到这件事,不由得让钟离想起一个他之前一直有疑问的问题……那就是:鹤观上的种种现象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天空岛在鹤观展现出的力量,是绝对强到不正常的。天空岛能控制所有人在规定的时间段陷入沉睡,又能按照游戏规则对包括七神在内的任意玩家进行无法逃避的处刑。倘若天空岛果真有如此碾压的力量,全提瓦特岂不是任由他们肆意屠杀,毫无反抗之力?一切拥有反抗天空岛的意图的生物,一早就会被他们斩草除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研究这些弯弯绕绕的游戏规则。

因此钟离认为,此处的鹤观应该是某种比他们想象得更特殊的空间。单独的小空间,单独的规则,只有这样,游戏机制才可能成立。

先前他曾与达达利亚讨论过,当鹤观内部正在轮回时,鹤观的外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他们认为鹤观的时间从外部来看应该是静止的,与雷神的一心净土类似。

一心净土是个完全独立的空间,无论在里面度过一天、一个月,还是几百年、几千年,从外部去观察,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且,当一个人进入一心净土时,他意识不到自己身处虚拟空间,因为他的肉身完全是个来自现实世界的投影,与现实没有任何区别。

钟离心中的预感愈发强烈。鹤观或许也是类似的空间……所以在这里制定的规则,无论多么荒诞,最终都会实现。

因为对天空岛的权能了解得很模糊,甚至连钟离也拿不准天空岛四执政能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所以整个事件如同一个巨大的猜谜,总是得走一步看一步。思考鹤观的原理时,钟离得不到一个很明确的结论,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是他面前的森林草木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才让他从繁杂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可莉,来我身边。”

钟离朝可莉伸手,淡棕色的玉璋护盾立刻出现在他们的周身。

两个人的气息。林尼与提纳里,芙宁娜不在。

……不。芙宁娜也在,但距离很远,独自躲在草丛里。像是个诱饵。林尼正在往他的身后绕,打算偷袭。


钟离清楚,这是他们三个人研究的战术,可在他眼中,这些战术却布置得实在简陋。他抬手握住岩枪,下意识在手腕上转了个与达达利亚昨日执枪时类似的枪花。

过于花哨,与我风格不合。

钟离在心中给出这个客观的评价。适合达达利亚,但不太适合他。

“闭上眼睛。”

钟离对可莉道,声音仍旧平静。可莉闭上了眼睛,下一刻,钟离却将枪尖对准了几乎隔了半个小岛的芙宁娜的方向。

“拦住它——”

林尼的惊呼自钟离身后响起,钟离看到潜伏过来的提纳里正尝试拦下他的岩枪。

“锵”地一声响,钟离掷出的枪被提纳里击落在地。

然而,林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震惊地发现……前一秒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的钟离和可莉,现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说,钟离先生也会大变活人的魔术不成?

这个无厘头的想法刚从林尼的心头冒出来,他便听到远处传来了芙宁娜的尖叫。那尖叫如此骇人,仿佛见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的事物。

……不过,这样形容现在的钟离,似乎也并不是特别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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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钟离将地上的柴火一根根拾到怀中,用枝条捆成整齐的一捆。直起身时,他听到可莉“啊”了一声,手里拿着从帐篷上拆下来的一根折断的树枝。

“可莉把帐篷弄坏了。”

她小声道。钟离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

“没关系。”

两人看了几眼仍然躺在帐篷最里面的达达利亚的尸体,钟离伸手,将达达利亚拖了出来,背到后背上,打算搬到他们岛中心的新营地。

“来,可莉。”

钟离一边叫可莉跟紧自己,一边将达达利亚的双臂搭上自己的肩膀。可莉蹲下身,有些笨拙地抱起钟离刚规整好的那捆柴火,一溜小跑跟到了他的身后。

几缕腐坏的味道从达达利亚的尸体传出来,钻进可莉的鼻头。走到中途,她看着钟离的背影,忍不住硬着头皮再次问道。

“钟离哥哥,我们真的不埋了达达利亚哥哥吗?”

虽然钟离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这样问,但他还是耐心地和她解释:“达达利亚还活着,可莉。他还能感觉到我。我们是不能埋活人的。”

“……钟离哥哥,你正常点,”可莉道,“我害怕。”

“别怕,可莉,”钟离认真地说,“我没有疯,也没有患上精神病。”

“真的吗?”

“千真万确。”

达达利亚的靴子突然从他的脚上滑落下来,钟离停下脚步,俯身捡起靴子,重新给达达利亚穿上。他们身旁的草丛中,躺着一双深蓝色的女士短靴。

靴子上溅了几道浓稠的血迹。


大约一小时前,钟离站在芙宁娜面前,枪尖距离她的喉咙仅有约一指的距离。

对于从死到临头的芙宁娜口中说出的话,钟离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现在他至少已经看出芙宁娜是个演技尚可的演员,而非是她口中声称的水神。虽然他不清楚芙卡洛斯究竟要用何种计谋与天空岛的预言周旋,但这是芙卡洛斯负责处理的事,与他无关。

然而,芙宁娜的话却还是让他的枪顿了顿。

“别杀我……!我要活下去,我还要解决枫丹的预言……我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钟离望着面前这个眼泪一串串往下掉的女孩,淡淡道:“没有人会死,你也不会。”

芙宁娜摇摇头。她的发丝被泪水粘在了脸颊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你根本不懂……枫丹的未来和我有关,我必须活下去,为了枫丹……就算再痛苦,我也要活下去……”

她现在的样子很彷徨,仿佛正活在一个浑浑噩噩的梦里。钟离觉得她也许在试图唤醒自己内心对于预言中将被淹没的枫丹的怜悯,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并不是依靠怜悯的法则来运转的,对陌生群体的同情也不会让钟离放弃自己的计划。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力量、智慧、权能,只有这些事物才是赢得胜利的手段,才能构建等级的阶梯。天空岛用实力压迫他,而他如今又用实力压迫比自己更弱的芙宁娜,这座染血的金字塔是如此令人作呕,他们却不得不在这样的规则中苟活。

只要有足够的权能,就能从他的身边夺走达达利亚,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也不会遭到任何有实质作用的反抗。只要有足够的权能……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十次不够,二十次不够……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乃至永远的永远,夺走、清洗、轮回,他和达达利亚就像菜园子里种在一起的两颗白菜,就像养殖场里靠在一起睡觉的两只绵羊。

钟离攥住枪,将这些琐碎的想法从脑海中清出。

他对芙宁娜道:“再会。”

而后,钟离手中枪柄轻轻一递,刺穿了芙宁娜的咽喉。

离开前,钟离看到林尼和提纳里坐在芙宁娜身边,两人看着双目睁大、满脸泪痕的尸体,沉默不语。有那么一刹那,钟离想现在就把这两个人也杀掉,快点结束这一切,不过这个念头是一颗不起眼的流星,只在他的心中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钟离将达达利亚的靴子穿好,重新将他背起来。还有最后一个夜晚,他会躺在达达利亚的身边,两个人一起安静地看想象中的星星。

他不知道达达利亚死后究竟是怎么和自己联系上的,还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钟离试探地开口,贴在达达利亚的耳边问。

“你那边情况如何,能否听到我的声音?”

钟离感觉到达达利亚吻了一下自己,但拿不准是什么意思。

“……”

钟离哥哥好可怕,感觉在拍恐怖片。

身旁的可莉默默和他挪开了半米的距离。



鹤观地下,达达利亚向地脉的深处走了很远。他中途回头时,已经完全不见雷电影的身影了,不知她是去了别的方向,还是已经溶解在了这片泥沼里。

越是往里,灵魂就溶得越多,他只能反反复复回想着那些最关键的记忆,尽可能保存住它们。即便如此,效果也不算理想,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变成了一块四处破洞的布。

前面一轮,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来着……狐狸?是狐狸吗?钟离是什么,警卫吗?

“钟离……”

达达利亚呢喃出声,记忆却仍旧从他的指缝间流逝,如同细细的流沙。他的神志愈发混乱不清,而直到这时,他才在地脉的最深处发现,包围自己的沼泽中出现了一个特别的灵魂。


纳西妲背对着他,坐在一个轻盈的秋千上。她的灵魂散发出柔和的淡绿微光,使得她周围的灵魂尤为平静。

终于在灵魂的洪流中找到得以喘息的地方,达达利亚靠近她的身边。纳西妲回头看他,眼神空旷、清澈见底。

“公子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一把椅子出现在达达利亚的身后,纳西妲接着道:“请坐吧。”

待在纳西妲周围时,达达利亚的灵魂会产生一种十分舒适的感觉,似乎他的想法真的被看到了,似乎他的行动真的被理解了。望着突然造访的达达利亚,纳西妲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朝他露出微笑。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又为什么会拒绝轮回。想知道真相吗?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大家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真相?”达达利亚下意识重复这个词。

“一切的真相。”纳西妲点头。

达达利亚说了声“好”,可他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控制住了一样,身不由己。在似空荡又似盈满的空间里,纳西妲娓娓道来的声音反复回荡。



要弄清楚鹤观的真相,实际上并不困难,达达利亚和钟离已经将大部分事实都收集到了,只差最后一步,将它们做一些因果串联。

第一个问题,是要弄清楚天空岛是如何统治的。

从最初的轮回开始,提瓦特的每个轮回的生灵实力都在不断退化。二代龙王往往不如一代龙王,二代神往往不如一代神……魔神的数量逐渐减少,实力也愈发孱弱。这是因为天空岛将提瓦特的所有生命都当作天空岛的燃料,每轮回一次,天空岛都会从提瓦特收集大量的能量,使得天空岛更强大,而提瓦特更弱小。

而“神之眼”,算是天空岛为了牵制有反抗之心的七神的注意力而创造出的转移矛盾的东西。然而,在接连不断地挑选人类下发神之眼的过程中,天空岛却发现,提瓦特的实力不再退化,反而产生了进化的趋势。这与天空岛削弱提瓦特的核心目的是相悖的。更有甚者,居然以天空岛创造的神之眼为灵感,发明了本国版本的“邪眼”,培养出一批强硬的反抗军团。

因此,天空岛决定在事情进一步恶化之前,想方设法尽快结束现在的轮回,回收所有神之眼,以绝后患。

它们打算采取的方式,就是在提瓦特内部进行阵营划分,挑拨矛盾,从而诱发内战,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因为天空岛的神明过去从不工于心计,不擅长做这些煽风点火的事,因此它们想要实践新的统治之道,就必须提前做好测试,找到最合适的方法。巧合的是,鹤观的上空恰在此时出现了五百年一遇的世界泡裂口,而这次的裂口下方的异变,刚好是它们最需要的。

裂口出现在鹤观的期间,这里将变成一个与外界在时空上完全隔绝的小岛。里面的人可以浑然不知地度过几年,从外界看来,也不过是短短的一个瞬间。

这原本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天空岛欢欣鼓舞的事,但紧接着,天空岛的神明却在鹤观发现了这个封闭小空间的妙用——空间越小,它们能用力量制造的假象就越多。在鹤观的小空间里,它们可以制定新的规则,可以催眠一个人、可以“处决”一个人,尽管那种处决只是将肉体暂时回收,灵魂存放在地脉,但身处其中的人却很难看出破绽。而且,它们每次重启小岛的轮回,只需要消耗一点点的能量,相比于重启整个提瓦特的轮回所需的能量,简直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它们在这里进行了小范围的实验。


一开始,它们用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进行实验。用普通人实验时,它们不会费劲重启轮回,因为它们觉得这些“下等人”不值得花掉天空岛的能量,哪怕是一点点。所以,在达达利亚、钟离、以及其他人到来之前,所有稻妻的普通人参加的游戏都是真实的生死游戏,没有轮回。他们是一次性的实验牺牲品。

下等人的测试之后,天空岛确定了许多种大致可行的阵营模板,随后,便开始了预计一百轮的对于“中等人”神之眼持有者以及“上等人”七神的测试。

值得一提的是,它们选择一百次作为轮回次数,其中并不包含任何有意折磨的恶意。天空岛的神明对观看饱受肢体与道德的双重痛苦折磨的人完全没兴趣,只是想多收集一些数据,研究出一种最有效率的让这些人互相迫害的游戏规则。毕竟,阵营游戏不是只有这次提瓦特末日才需要的东西,而是往后千万个提瓦特末日都可以如法炮制的驭民术。

它们的心态有点类似在实验室里电击小白鼠的研究员,其实不会从电击的行为中得到什么满足感,只是在平静地记录数据而已。

等到这里的一百轮测试结束之后,它们就会将最后筛选出的最合适的游戏规则实践到全体提瓦特的人身上,提前迎来提瓦特第四轮回的末日。如此一来,在天空岛亲自下场之前,它们很有希望凭借内战提前消灭九成左右的提瓦特人,也有希望让比较难以处理的一些强大魔神被提前围殴致死。



“你如果全都知道了,又为什么会被洗脑?”达达利亚不禁产生前所未有的强烈疑问,“你知道天空岛在榨取我们的力量,知道它们在制造惨烈的末日,为什么还要妥协?”

纳西妲看向达达利亚。她的眼神中仍是带笑的,却似乎多了几分无奈。

“我知道你很想改变。公子先生,其实许多人都想改变。没有人喜欢被欺压,没有人喜欢面对不公只能逆来顺受。可是,提瓦特这一套轮回的规则是天空岛维系的,只要我们还想‘永生不死’,就必须接受天空岛的统治。你也许会说,‘我不需要轮回’,但这不是大家的声音。绝大多数人和你的想法都是完全相反的,哪怕力量在轮回中被一遍遍地榨取,他们还是想多活一轮,再活一轮,活到很久很久以后。”

达达利亚还想说什么,纳西妲却立刻又道。

“公子先生,先别急着反驳我。你仔细想一想,你究竟是想要和钟离先生共度此生后就此尘归尘、土归土,再也无法共枕而眠;还是想和他在无数个轮回中反复重逢,创造更多的美好故事?你要认真地倾听自己的心声,感受自己最真实的愿望。”

我……

达达利亚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达达利亚揪住自己的胸口。他的胸腔隐隐作痛,这并不是因为纳西妲的话让他不解,而是因为此刻的他似乎才隐约地理解了其他人的想法。

因为他和钟离的命运被固定了,所以他们每次轮回都可以再次相见。就算末日降临时,他们要面临痛彻心扉的离别,要看着对方的生命被夺走,可到了下一个轮回,他还是能和钟离笑着挥挥手,坐在一张桌子前一起吃饭。

他恨天空岛,他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他看到它们就恶心得想吐,可他还是要依赖天空岛给的轮回才能见到钟离。他要让天空岛在每个末日杀了自己、杀了钟离,将一切美好回忆全都夺走,将所有的所有都清洗干净,可他还是要向它们低头臣服,因为他要靠天空岛才能继续在往后的时间里亲吻钟离。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在每次轮回后都会变弱,也许会慢慢地从一个很厉害的人变成一个普通人,直到许多次之后的轮回,也许他会不断退化,最终变成一只水晶蝶,可就算是变成水晶蝶的他,也可以隔着玻璃罐遇到变成岩晶蝶的钟离。

他要靠天空岛才能多活一轮,再活一轮,活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或许不想见到变成水晶蝶的自己,可难道他不想见到变成岩晶蝶的钟离吗?

达达利亚拿出怀中的观察镜,安静地用手指摩挲着钟离镜中的脸。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纳西妲说。

“我不会说服你改变你的想法。不过,你有方法让我回鹤观吗?我想见钟离。”

纳西妲沉默地望向他,许久后,才轻声道。

“公子先生,你真的很讨厌认输,对不对?”

她的语气中不带任何评判与指责,十分平和。达达利亚将观察镜揣回怀中,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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