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拎着一个铁桶进来,鱼多水少,几根鳗鱼又活泼得很,小姑娘踉踉跄跄没抱稳,洒了摊水在正厅的地板上。
往生堂今日放假,没有仪倌帮忙,于是客卿先生屈尊降贵地拿来一支拖把,把水渍清理干净。
胡小堂主从后厨搬来个木盆,把钓来的海鲜一只只捡进去。钟离拖完了地,重新端起茶杯,坐在窗边看女孩捣鼓。
好客卿。胡桃冲他笑,来个鱼缸。
“……堂主,以普遍理性而论,我的鱼缸大概放不下。”
我不是要养这些。胡桃在桶里翻翻找找,我是钓来吃的。
“看!”
胡桃从桶底拽出一只小章鱼向他展示,几乎怼到岩王帝君脸上。
“……”钟离不着痕迹地稍稍后仰。
胡桃手腕一翻,露出章鱼脑门上一个金色的岩印:“躲什么,是你相好。”
客卿的相好似乎不太满意被堂主拿捏,正情绪激动地挥舞着八只触手,黏液与水珠在空中四散飞溅。
“他扒着我的海螺不松手,我就给带回来了。”胡桃把章鱼放回桶里,“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你要养他吗?”
“我无权干涉达达利亚的人生。”
是吗。胡桃也懒得纠正他不是人生是鱼生,她嬉皮笑脸一副生死看淡的表情:无权干涉?老古董,亏你说得出口。
“那你留什么岩印呢,钟离?”
钟离不说话。
“你已经在干涉啦——你看这个岩印,这么显眼,他肯定是没办法成功拟态的,也不知道怎么长到这么大块头。”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胡桃弯弯眼角:不如让我炖了算了,早死早超生,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
“放心哈,下锅之前我会一击毙命的,我没有稻妻那边直接吃生食的奇怪癖好——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舍不得吧!”
钟离确实舍不得。
那天晚上他们挤在一条被子里,双双陷入过度劳累之后的贤者时间。达达利亚手不安分,窸窸窣窣玩弄钟离鬓角碎发,摩拉克斯很好脾气地闭目养神任他蹂躏。直到头发被玩得炸毛蓬起一块,钟离没忍住睁眼让他别再作妖。
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去见旅者。钟离拍拍年轻人覆在自己太阳穴的手,快睡吧。
睡不着啊,钟离。达达利亚摸上他的腰: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凡事都要有节制,行房更是如此。钟离说,睡不着我可以陪你聊天。
好吧,那聊些什么呢?
公子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璃月传说:万能的岩王爷,你们璃月人神恋是不是都有一套正经渠道啊。
何出此言?
你到万文集舍去看,十本修仙小说八本人仙相爱,结局还是五五开,一半主角飞升与天地同寿和仙人长厢厮守,另一半飞升失败相约来世再续前缘,啧啧,业务流程好生熟练,堪比愚人众升职攻略。
你看,钟离,我们多么幸福,前人为我们提供了那么多经验:无非就是相遇、相爱、相守、再相约来生。达达利亚乐道:这一条龙服务我都烂熟于心了。
钟离也不辩驳他话本里的故事都是假的,而是顺着他的假设问:为什么你非要相约来世,不能尽早飞升与我厮守呢。
侧躺着压得肩膀有些麻,达达利亚换了个姿势,看着蚊帐发呆:因为长生对我来说太辛苦。
我是凡人,我的父母是凡人,我的兄弟姐妹是凡人,我的绝大多数朋友也是凡人。如果我成了仙人,我就得一个一个送别他们。
钟离,我是个自私的人。达达利亚转头笑了笑说,如果我抢跑一步,走在你们前面,我也不用经受离别之苦,这样一来,我的葬礼也会很热闹。
钟离沉默了:……公子阁下,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狠心。
是吗。达达利亚把手枕在后脑勺:可是我下次还想见到你,下下次也想,下下下次也想。
达达利亚抚过钟离微红的耳尖:我想见你,来找我吧,钟离。你不是能靠岩印寻人么,分我一个,你就能找到我。
年轻人撒娇一样虔诚地亲吻他的掌心,钟离拿他没办法,探身摁了摁他后颈。
这就成了?
嗯,成了。
达达利亚要起身,钟离揽住他肩膀不让他起:别折腾了,明早一起你就能看见。
也不知道执行官今晚为什么如此兴奋,钟离都有些困倦了达达利亚还拉着他侃大山。
钟离,要是你来找我,我们最好在上午遇见。年轻人说,这样我可以花一顿午饭的时间重新认识你,再花一个下午重新爱上你,晚上我们就又睡在一张床上。
阁下说笑了,说不定你没能转生成人呢。
嗯,也有道理。达达利亚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要是我变成一只鸟,你也别把我和你养的那些关在一起,我想直接停在你肩膀上;要是我变成一棵树,你可以在下边摆个桌子,喝上几百年的茶;要是我变成随处可见的薄荷——要是我变成薄荷你还是别找了,太难找,你最多等个两年我又变成别的。
他们连薄荷也考虑到了,却没想到达达利亚剑走偏锋变成海鲜。
达达利亚为什么会变成海鲜?
“钟离,你听过蒙德一个叫青蛙王子的童话么?”
钟离摇摇头,于是胡桃给他讲了一个被女巫诅咒变成青蛙的倒霉蛋的故事。
“堂主你……你认为达达利亚是章鱼王子?”
胡桃摇摇头。
“那你认为我是公主?”
“嗨呀,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觉得你们现在的情况和这个童话很是相似么,都是跨越物种、生理与心理厌恶的伟大爱情!”
钟离倒不觉得有多伟大,他认为自己的经历和这个故事唯一相似的地方只在于存在一个变成黏糊动物的倒霉蛋角色。
他去了万文集舍,没管达达利亚提过的小说和胡桃热衷的童话,而是买来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他得了解章鱼吃什么、有什么习性、对环境有什么要求。他还去买了罐盐,用来兑模拟海洋的盐水。
原来的鱼缸太小,钟离怕达达利亚住得不舒服,于是拳头大的小章鱼被他安置在一个膝盖高的玻璃缸里。这大缸放在往生堂正厅实在有些不像话,钟离便把它搬进了二楼的员工宿舍。
胡桃说,钟离你为了他居然能够学着忍受海腥味,你真的我哭死。
胡桃说,你好爱他。
钟离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爱达达利亚。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派蒙曾经做过一个不可能的假设:鉴于立场不同,要是在对方与璃月和至冬之间选,你们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几乎是不假思索,他们同时说出自己的国家,然后相视一笑。
钟离和达达利亚永远不会是对方心中的第一位,并且彼此都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只是在坚守底线的范围之内,我想要尽可能多地与达达利亚待在一起。钟离想,不可否认,公子的陪伴是很有魅力的。
他们也不是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最后几天,达达利亚躺在床上,钟离坐在旁边给他煎药。
璃月的中药很苦,至冬的执行官无理取闹胡言乱语:你真的要给我喝这个吗,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有了别的人了这真的不是毒药吗。
钟离闻言停了手,正色看他:阁下想要我多爱你一些吗。
达达利亚也认真起来:那你愿意待会多给我一块冰糖吗。
钟离抱了外套起身:罐子里只剩一块了,我去去就回。
腰上突然多了一圈重量,钟离低头,看见达达利亚环在自己两边的手。
够了,钟离。达达利亚说,这就够了。
人不能太贪心。达达利亚说,知足常乐嘛,我很懂得。
如果达达利亚变成鸟,钟离还能捏个小山雀的壳子和他一起缩在树梢上互啄羽毛。
如果达达利亚变成薄荷,钟离还能化作甜甜花,指不定哪天被路过的旅行者薅进背包里,最后一起变成蒙德知名绿色果冻为其岌岌可危的血量贡献8%的HP值。
可是达达利亚偏偏变成了章鱼。
钟离不能忍受自己的屋子里还要出现别的海鲜,他又怕达达利亚太寂寞,于是捏了只小石鲸丢进缸里。
很响的扑通一声,小石鲸还没习惯游泳,扇着鱼鳍迅速沉了底,溅起一阵温腻的细沙。达达利亚从海螺壳里探出半个脑袋,和新房客打招呼,八只腕足各走各的在缸底疾速爬行,轻轻缠上石鲸的腰腹。
小石鲸也不恼他,达达利亚拉着沉重的石块往水草和海螺里拖。钟离指尖微动,操控石鲸摇摇尾巴挣脱出来,朝水面游去,于是达达利亚也鼓动着触手跟上。
石鲸浮出水面,达达利亚缠在假山上看它,小石鲸摆摆脑袋,喷出一股水花,其中一股滋到了小章鱼的头上——钟离莫名从达达利亚呆滞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大为震撼的意思,忍了两下,没忍住,抱臂而笑。
诶呦呦,原来在这逗小男友呢。胡桃端着一碗奇怪的扣三丝进来,今天本堂主下厨,做了你爱吃的菜。
小姑娘拿一个香包系在窗口:我找白术大夫要的,他说把这个挂在通风的地方对你有好处,说不定还能遮住屋里的海腥味。
不过嘛。胡桃抽抽鼻子,你这味道也不重,是不是施了什么去味的法术。
钟离道声多谢堂主,又搬来把椅子,给胡桃倒了杯大麦茶。
胡小堂主抱着杯子有模有样地吹两口,看着客卿笑:钟离,你还打算养他呢。
“既然岩印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影响,我自然要负这个责任。”
“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不是吗。”胡桃眨眨眼睛,“你可以解除岩印呀。”
“堂主……这是我与公子阁下的契约,不可擅自违背。”
“可是啊,钟离。”
胡桃放下杯子:要是这个契约早就被违背了呢?
钟离怔住了。
客卿,我的好客卿。胡桃嘻嘻笑着弹了一下玻璃缸:你看它小小的脑袋,真觉得一个章鱼有什么思维懂什么情爱么。
“钟离,其实我还挺庆幸他变成个海鲜。”胡桃起身走到门旁露出半边身子,“要是他转生成人赶在遇见你之前爱上别的人类,那多尴尬呀。”
全知全能的摩拉克斯当然也想到过这一步。
转生之后的达达利亚,样貌与公子不同,性格与公子不同,成长经历也与公子不同,忽略本质相同的灵魂,他们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除了地脉、世界树与摩拉克斯,没有人会把转生的达达利亚与公子联系到一起。
他分明是清楚的,却不自觉沉溺在磨损带来的美梦里。
自那一天起,钟离时常碰见达达利亚。
走在璃月的街上,路过贩卖奇异石头的地摊,钟离停下来俯身低头看,眼角余光就能瞟见一旁执行官垂下的绶带,年轻人打量小贩几眼,凑到钟离耳边吹风:这里的石珀品相不好,去明星斋我给你挑几块漂亮的。
钟离就笑着逗他:我都没怎么仔细看,你就知道石头不好了。
坐在万民堂里,香菱递上一张菜单,钟离点了几碟小食,达达利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埋怨他怎么又点花生米,那玩意不好夹,于是钟离多要了个勺子。
菜都上齐了,香菱问钟离要不要试试自己的新菜,达达利亚急忙起身提醒他:快拒绝,我刚刚去后厨看,新菜是醋溜史莱姆片。
钟离闻言微微皱眉:阁下,此举不太礼貌,下次可要注意了。
回到往生堂二楼宿舍,钟离坐在窗边逗小章鱼,他的手指和一只腕足隔着玻璃碰在一起,达达利亚靠着柜子看他们笑:这海鲜个头挺大,不如拿来我做极致一钓。
钟离也不回头:阁下的执念倒是与堂主有几分相似。
达达利亚好像离开了他,又好像没有,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往更久。只要钟离想,达达利亚就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此刻应是梦境。钟离想,而不是磨损的幻觉。
原因很简单,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躺在床上,而不是坐在天衡山的某块草皮上看星星。
年轻人靠着他肩膀,指引他看远方明亮的鲸天座。
先生,岩王帝君座在哪里。达达利亚冲他笑:我想看看。
钟离不理会他,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达达利亚,如果你变成了一只章鱼,你还会爱我吗?”
执行官面露疑惑:先生是做了噩梦吗,我怎么会变成章鱼。
钟离摸摸他的脑袋:没什么,只是突发奇想。
他是做了梦,自那一天起他浑浑噩噩独身过了两年,如今方才大梦初醒。
如果达达利亚变成鸟,也许不等钟离找到他,他就筑了巢。
如果达达利亚变成大树,也许不等钟离搬来桌子,他就被木工砍去削成茶几。
如果达达利亚变成薄荷,可能早就被冒险家摘走,而这一切钟离都不知道,等到提瓦特的薄荷换了辈,才可能反应过来:不会有薄荷等着他变甜甜花了。
胡桃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晒太阳。
小姑娘百无聊赖地揉搓一根狗尾巴草,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客卿端了个巴掌大的小鱼缸出来。
小鱼缸里躺着一个眼熟的海螺壳。
胡桃撑着脑袋仰头笑他:这是去哪呀?
钟离向她告假:去瑶光滩。
胡桃招招手:早些回来,晚上香菱请客吃饭。
钟离一路向北走去。
路过归离原,达达利亚看见树下的独眼小宝,手痒痒要去挑逗,钟离只好腾出一只手拉他的围巾。
路过望舒客栈,钟离按例在顶楼留下一副连理镇心散,年轻人坐在外面不愿进夜叉的地盘:你这哪叫路过,不是要去瑶光滩么,我都在路口提醒你好几次,还偏要往这里走。
钟离无奈看他:来都来了,望舒客栈也不远,顺路而已。
年轻人真是很有活力,他们往回走,一直走到岔路口,达达利亚嘴一刻不停,钟离都难以插上话。
桥是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修,达达利亚看了眼河上漂浮的竹板,挠挠头:我想……要不我背你过去怎么样,省得弄湿您老人家的皮鞋。
钟离摇摇头:你还是想想吧。
岩王帝君神通广大,凭空铺了条石路,不用执行官出力就过了桥。
钟离回头看,达达利亚没过桥,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走了。
也不打声招呼,钟离想。
达达利亚或许真说对了,他不该绕路去望舒客栈,走到瑶光滩时已近傍晚,寻常路径肯定是赶不回胡堂主的饭局。
钟离还是不急不忙——他可以小小地使点手段飞回去,四周空无一人,达达利亚也已离开,不会被发现。
找了处平坦一点的沙滩,钟离蹲下来把缸放在地上,打算解开章鱼的岩印。
他屈指敲敲缸壁,海螺壳却没动静,达达利亚好像知道钟离要做什么,干脆一直躲在海螺里不出来。
钟离叹了口气,只好脱下手套伸进水里,连着海螺壳一同取出。
拳头大的海螺放在手心里,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沙滩上砸出几个深深浅浅的坑。
一只小小的触手从海螺壳顶端的小洞探出,犹疑地恳求一般卷住钟离左手指根。红色小环在黄昏的云影里闪着粼粼水光,好像记忆中某个年轻人郑重许诺过,却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的无名誓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