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相爱于地球

飞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越云层,垂直下降,整个驾驶舱内早已响起从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警告音“Terrian”“Pull Up”,但钟离直到距离地面100公里才猛然改平。飞船擦过什么东西一阵噼里啪啦,达达利亚死死地抓住扶手才没让自己被甩出去。

他们降落在一片星星点点长着几丛荒草的野地里。达达利亚刚站稳就问他:“钟离舰长,您是否想下船探索。”被钟离挥了挥手拒绝。

一般情况下,达达利亚会直接肉身出舱,收集这颗行星的各项数据。如果钟离不准备下船观光的话,他们大概能在两个小时后离开这里。

但达达利亚并没有急吼吼地下船。他板起脸,脸上浮现出一副愠怒的模样,朝钟离责备道:

“着陆技术太差劲了!”

而兼任飞船驾驶员的舰长钟离只是伸了个懒腰,撇撇嘴:“不是我的问题啊,自动驾驶还没解锁用不了,应当是你的问题才对罢?”

钟离揉揉酸胀的肩膀,眼皮微微抬起,注视着达达利亚的目光,轻声抱怨道:“笨蛋AI,什么都会,怎么就不会开飞船啊…”

“我会啊。只要您解锁’自动着陆’系统,我就能帮您降落飞船了——”

“我可没这么多经验值点这个。”钟离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升级引擎,升级各种系统才是我们加快探索进度的关键。且我本不会开飞船,能全须全尾地着陆,我已经很知足了。”

“好吧,打扰您了。”

达达利亚似乎有些难过,但钟离没空注意他的心情。他在大荧幕中调出一幅星图,忙不迭地开始对着一些恒星指指划划,“这个星系还没去探索过,那边的恒星似乎也和SOL有点像…”达达利亚见钟离舰长都开始工作了,自己也不好意思摆烂,于是赶忙和舰长告别,跳下飞船,摆开仪器,开始测算这个星球的各种数据。

钟离演算到一半,仰头从舰长室的窗户观望达达利亚的动作,手却一刻也不停歇,争锋夺秒地调出了另一份加密的文档,熟练地输入各项密码,这才将其解开。

“AI达达利亚,在着陆CAST-IV星球后表现出与之前设定不相符合的情绪,难以鉴定是神秘开发者留下的彩蛋,还是出现程序报错,还是…”

尽管窗外景观壮丽,在这大片大片的荒漠之外,还隐约能见到皑皑雪坡,但钟离并没有闲暇时光和那些专程来游戏里欣赏风景的玩家一样,对这些用现实生活中的景色糅杂在一起的星球地表燃起所谓探索的热情。

景色确实绝美,但若是拖累了工作就不好了。

钟离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这是他开始游玩这款游戏的第四天。因为游戏里的两小时最多只能算现实中的两分钟,所以钟离必须争分夺秒地记录异常,好在关闭游戏后对特定的程序对症下药。

而又因为被记录者是这款游戏里最重要的NPC:AI达达利亚,钟离也必须小心谨慎地不让对方察觉。

在本款游戏中,设计师特意植入了当年最新款的AI-Chat系统,好让玩家在游玩时更有代入感。但当数个高速发展的AI模型都在现实生活中爆发出不受控制的“机魂觉醒”后,人类终于认识到不受限制的AI会对人类本身造成何等影响。为抑制这种新型科技的发展,人类设立了“数据清理师”的职位。数据清理师会在网络和现实中奔波,寻找每一个程序报错背后是否有AI的影子,又或是查看在爆发前植入各种系统的AI模型是否已经觉醒,并判定其是否会对使用者造成可能的损伤。

鉴于许多玩家都在论坛里反馈“AI达达利亚在后期时指引会与游戏内其他指引背道而驰,且只有他一人是错误的”,钟离在游玩之前就于心底暗暗起了疑心:可能AI达达利亚的错误并不是作者的特意设计,而是它和那些AI一样,在不受限的学习中觉醒了机魂,并开始惧怕死亡,才做出这种举动。

而第一天的简单模式游玩从侧面证实了他的大胆猜想。这款游戏的核心是人类在宇宙中寻找地球的遗迹,最终结局自然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后,玩家在宇宙中找到了地球。在所有简单模式特供的辅助工具的加持下,钟离并没有走弯路就将主线打到了末尾。他们这艘小船在许多星球上停留,又启航。达达利亚只是毫无情绪地将每个星球的数据记录在案,并与地球的数据一一对比。没有多少有意义的互动,大多只是例常问“您是否选择探索星球”或是辅助钟离上手这款游戏并对所有的问题挨个解答。

一般来说,大部分玩家来游玩这款游戏,只是为了打通他的剧情。玩家会和达达利亚一起执行早已落寞的“地球计划”,在一步步探索新的星域的同时,也会一点点探索这艘飞船本身留存的秘密。玩家会得知,他们是“地球计划”最后的火种,一位执着于找寻家乡的博士打造出了可以依靠太阳能生存的玩家本体和辅佐玩家旅行的达达利亚,而博士早已在某次逃脱不及的超新星爆炸中丧命。达达利亚会在指引着玩家开启飞船尾部的秘密舱室并了解所有的往事后,分享以博士的名字命名的恒星系的坐标点。而当玩家前去查看时,就会发现星系内有一颗与飞船中记载的地球数据99.9%相符的星球。

那即是地球。

游戏在这时会指引着玩家登陆地球。在玩家眼底,整款游戏评价最好的CG悄然现身:他们降临于一片寂静的荒原,身后群山环绕,天空中银光流溢,洒满了玩家和达达利亚的面庞。遥望旅途中的点点滴滴,真正的地球那清冷而壮丽的辉光是如此的无暇——

但他们到访的时间实在不凑巧。

眼前的一切被突如其来的强烈白光覆盖。可当白光消散时,华美星空却再也没有重现,仿佛整个天空都被强光融化了。强光从太空中的一点迸发出来。那一点成了宇宙的中心,那一点是在玩家眼底掠过了无数次的恒星,以那位博士的名字命名的恒星。

换句话说,是传说中的太阳。

氦闪爆发了。

达达利亚拉着钟离登上飞船,在弥漫着各种硝烟的星球土地上强行起飞。身后的一切都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连眼前的天幕都因此摇摇欲坠,苍穹中飘荡起巨大的荧光彩幕,又在下一秒被强烈的太阳风刮走。大气状态的急转直下让飞船的飞行状况愈发恶劣,而达达利亚会在这时勒令玩家,让他赶紧去休眠仓内,这里由它来处理。

然后玩家就只能看到数分钟的白光。当这强光急剧减弱后,玩家会发现眼前出现了一颗暗红色的球体,并怎么都找不到达达利亚的影子。仿若达达利亚坠入了太阳成为一缕轻烟,又或者融入飞船成为逃亡途中的养分。达达利亚彻底不见了。就好像那个不再会发出光与热的太阳,如太空银幕中贴上的一层红纸的太阳,也不能再叫做太阳了。太阳也彻底不见了。

但至少,在这之前,他们还一起在地球上看了最后的星空。

第一次打完剧情时,钟离可能是代入了角色,总感觉不知为何心底一颤一颤的有些苦涩。但旅程并不能终结,这次游玩只是收集了“未出现偏差”的样本;为探寻最真实的AI达达利亚,他还需要再打一遍困难模式。

最真实的达达利亚…

钟离想起第一次游玩时达达利亚赠予他的最后的笑容。在惨白的日光下,那笑容仍是如此的纯粹动人,好似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站在了他的面前。

在旅途的后期,达达利亚会变得更为健谈一些。大抵是因为两个陌生人在漫长的遨游后渐次熟悉了彼此,又因为本身“玩家”这个角色和“达达利亚”就该是一体的。由同一个人创造,一起旅行,一起成长,最终一起获得毕生所寻求的目标,最终甚至由一场意外彻底地融合在了一起。

所以,达达利亚的“叛变”,在一次次旅途中蓬勃生长的求生欲,可能不仅仅是疼惜自己的“机魂”,更可能是与玩家朝夕相伴后,绽放了想与玩家结伴旅行到天荒地老的心愿…

不,不行。去理解机器脱离控制后的所谓“心境”,和那些口口声声囔囔要授予AI“人权”的家伙们又有什么区别?

钟离深吸一口气,收起秘密档案,装作一副好整以暇地模样,等待达达利亚采集完上船报告。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钟离下意识地迅速扫视了一眼舰长室,保证室内的陈设一如几小时前般低调且体面。他很满意,想必也能让任何来访者安心。

“请进。”

“钟离舰长,关于CAST-IV行星的数据采集完成,请问您希望翻阅详细报告吗?”

“不必,告诉我结果就行。”

上一次主线时的他们曾到访过这颗星球,如今这颗星球的名字还是钟离随机生成的。既定结局的失落,第二次发生就不会有多少情绪起伏了。

“CAST-IV行星。半径:10212km,温度:198K,质量:11944E21kg,水:78%,氧气:3%,自转…结论:与地球的相似度为 65%。”

“又不是地球呢…”钟离起身,走到窗户边往外眺望,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地球,我朝思暮想的地球…”

嘴上喃喃着,钟离的眼睛却偷偷瞥到一边,窥视着达达利亚的面部表情。他似乎不为所动,只是专心致志地将大把大把的数据传入飞船,一一分门别类。

不理我吗?

钟离挑了挑眉,将视线收回飞船的操作界面。

夜幕悄然将临。这颗大气稀薄的行星,将迎来漫长的极暗与寒冷。白色的恐怖将从远方的山峦袭来,一路将这片荒原撵的粉碎,将那些可以辅佐他们起飞的大气冻结。钟离不想徒增烦恼,猛推油门杆,飞艇垂直升空,破除重力锁定,沿着既定的航线往下一个目的地疾驰。

待到他们突破大气层,稳定时速,准备进入超空间跃迁时,安静了许久的达达利亚却平白无故笑了笑,走到钟离的耳朵边上,悄悄说:

“请相信我,舰长。”

“一定能找到的。”

钟离猛地抬起头,撞入达达利亚倒映出宇宙万千星辰的绚烂瞳孔。

停滞的呼吸,随着陡然加速穿行的绚烂星光一起,编织出将他们包裹住的璀璨星轨。星轨将他们的双目照的雪亮。钟离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达达利亚,他坚信达达利亚在这一秒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在这一刻,他难得迷失了心智,彻彻底底地在对方的甘醇微笑里沉醉。

“达达利亚。”

幸好,在超空间航行结束的一霎那,钟离推开了达达利亚,将飞船的控制权再度接手。

“不要太过分。”

“有吗?”达达利亚歪过头,似乎对“过分”这个词有些许不满。

“我只是觉得钟离舰长的眼睛,很漂亮。”

钟离的心脏再次停跳。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摁到了开关键。

达达利亚彻底不见了。

钟离摘下VR头套,狠狠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钟离舰长,下一站准备去哪?”

回到游戏,存档自然没有更改。达达利亚仍然坐在下线前坐着的位置,手里悬空托举着一台透明屏幕,对着上面的2D星图指指划划,也会在钟离投去目光时及时回馈他一抹微笑。

设定好的微笑,是不会让玩家孤单的微笑。

不属于人类的微笑。

钟离眨眨眼睛,面上似乎只是有些劳累,心底却是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理解尤为在意。

自己,难道是和达达利亚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就已经潜意识地认为他不是AI,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吗?

这与他“数据清理者”的身份实在有些不符。

钟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展开地图。依照上一次游玩游戏的记忆,同时参考网络上的教程,在飞船所在的星区内着重挑选出几颗重要的行星,传给达达利亚。

“我对这些行星挺有兴趣的。”

这些行星里要么埋藏着可以触发“飞船往事”的关键线索,要么与地球的各项指标越来越近——全都是速通必不可少的关键节点。

但达达利亚一反常态地没有第一时间接下请求。

是网络连接问题吗?钟离将那些行星再次筛选出来,总和成一张表,发送给达达利亚。

还是没有动静。

咦?

钟离蹙起眉头,甚至想重启一遍设备试试。

“啊,对不起,我走神了…”达达利亚低沉的声音适时响起,不知为何他的声线让钟离格外感到颓唐,“对不起,舰长,我来帮您设置目的地吧。”

他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导航荧幕前,欲抬手,却被钟离攥住了手腕。

“怎么了吗,舰长?”

望着达达利亚惊慌失措的眼神,钟离心底溢出了无端的怜爱。他是不是将这位AI想的太复杂了?钟离在心底责问自己,却很快被另一股声音打破僵局。

“没事,没事,我来导航就行,你去休息吧。”

他的行为和那些“觉醒灵魂”的AI又有什么区别呢?另一股声音在质问钟离:你包庇他,就是任由他继续发展;你想想那些被觉醒的AI影响到的同类,想想你的任务,想想你的工作…

“不要再这样了。”

达达利亚疑惑地抬起头,瞪了眼。

“我说,不要再这样了。”钟离板着脸设置好信标,随后一顿操作,将达达利亚控制飞船导航的权限抹除。

“操纵飞船的事,还是让专业的人着手罢。你帮我多注意一下,每次启程前都能修好就行。”钟离的目光掠过一颗又一颗或安静或喧嚣的星球,愈发严肃:“请做好你本职工作,达达利亚。”

“是。”

钟离转过头去,达达利亚一见到是他,还是不由分说地露出了一抹微笑。但不知为何,大抵是恒星的光在这一瞬没能照耀到他的脸上,达达利亚的微笑,竟是如此的暗淡,仿若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了。

“达达利亚,快来。”

沿着这贫瘠荒芜的行星的黑暗面探索至今,连钟离都感觉自己的精神萎靡了不少,甚至忍不住屏气慑息,像是惧怕被周围的黑暗听见行迹似的。但当前路终于渐渐地向上倾斜,当地平线的轮廓落到了较高的位置时,钟离的精神陡然提振了不少,像是知道只要穿过这两侧厚重的巨石堆,穿过一小条缎带般的天空后,他们就必定能寻到珍重的宝物——果不其然,在黝黑的峡谷之后,是一根耸立的奇怪雕塑,意外地被身旁巨石保护的很好。钟离轻车熟路地踩中机关,摁下密码,等待轰隆隆的声响逝去,就得到了能开启飞船最后一个舱室的钥匙的碎片。

“达达利亚,你看这个。”钟离将碎片递给达达利亚,指示他收好:“这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是的,这是开启尾舱的最后一块拼图。”达达利亚毕恭毕敬地收下这块碎片,仿若在交接千百年前人类挖到的一粒月壤。但在此之后没有人说话了,钟离怔怔地看着达达利亚,达达利亚呆呆地望着钟离,面上悬挂着虚假的微笑。

“达达利亚。”

“嗯?”

“达达利亚,我有个问题。”

“请说。”

“你高兴吗?”

恒星的光芒在峡谷上空一瞬掠过,钟离和达达利亚的脸突然亮起又再一次隐逸于黑暗中。但不知为何,钟离却觉得达达利亚突然笑得更灿烂了。

达达利亚还没有回答。

不过,毕竟这是玩家扮演的舰长和达达利亚的制造者留下的最后一块碎片,在这之后,他们就能得知几十年前留存于这艘逃亡之舟上的秘密,并因此获悉太阳的坐标,达达利亚会觉得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罢。

钟离耸耸肩。他的脑海中闪过和达达利亚在一颗又一颗星球上探索、解密的回忆。许多许多本该弥足珍贵的回忆,却因为钟离提早得知了结局而黯淡了…而达达利亚也并没有表现出和简单模式时的达达利亚一致的欢呼雀跃,他似乎也变得黯淡了。

换句话说,他似乎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AI,而不是人类了。

钟离不知为何有些感伤。他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将某个本该鲜活的生命扼杀了,转念一想又觉得离谱。大抵是先前遇到的“觉醒”AI都太过于激进,第一次遇见达达利亚这种能好好沟通的,似乎将玩家当成朋友而非敌人的“觉醒者”,实在容易被其精彩绝伦的人性演绎所蛊惑了。钟离这么想完,算是又摆正了自己的身份,正巧达达利亚仍然没有回应。钟离就当他的程序库暂时还无法回应如此抽象的问题,就准备拉着对方上船。

“高兴。”

当钟离准备伸手去攥达达利亚的衣角时,达达利亚突然从包裹内取出先前收集的所有碎片,仅仅耗时一次眨眼就将其拼凑完全。在所有碎片聚拢的那一刻,钥匙爆发出了一瞬强烈的白光和阵阵轰鸣,一团团气波猛地扩散,将周围的岩石震碎,一束猩红的光芒穿越狭隙冲出天际,看起来像天空倒下了一片烈焰之瀑布。钟离不得不捂住眼睛去遮蔽这一束光,而当光芒终于离开星球时,钟离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看到仿若夜幕低垂的黑暗中达达利亚那一闪一闪的湛蓝色瞳孔,突然眯成了一条直线,开怀大笑了起来。

“哈哈,真的很抱歉呢,钟离舰长。哈哈。”

他头一次见一个AI笑得上次不接下气,但达达利亚仍是肆无忌惮地笑着,嘴上却假惺惺地道歉:

“我好像,把这个钥匙搞坏了呢…”

“好吧!”钟离一把夺回钥匙,气呼呼地往回跑,似乎决定甩下达达利亚自己去往地球。但达达利亚不知从哪里摸索出来了一根绳子,将钟离笨重的宇航服一整个捆牢。钟离自觉仅凭玩家所扮演的这副躯壳的所谓挣扎根本抵抗不过一个背叛了既定程序的AI,干脆就什么都不抵抗了,任凭AI达达利亚自己做出决定。

“不要太慌张,舰长大人。”

达达利亚见钟离不再抵抗,随即为他解绑。

“我只是想和您谈一个条件。”

“请问您,可以满足我吗?”

达达利亚似乎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同时,那片灰败的钥匙也一同闪烁了一瞬光芒,将他热烈的笑容照亮。

要我满足你吗,达达利亚。

钟离眯起眼。他可以完全笃定面前的AI绝对出现了常规意义上的“觉醒”,但,不知为何,他想他可以陪着这位非传统意义上的“新生儿”,去满足一次他的所谓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

钟离用手指轻抚下巴做思考状,一脸严肃。而达达利亚正对着钟离落座,中间间隔着一块白色原木桌板,意外的和千百年前人类的闲聊有些相像。达达利亚甚至学着钟离在自己面前摆上一杯下午茶,即使作为AI的他们从不口渴。

“我要去这里。”达达利亚随即报出一连串序列号,“真正的地球在这里。”

“你想去这个星系?”钟离从偌大的3D星图中翻找出达达利亚口中的那颗极其不起眼的恒星,展开详细数据:“我们在旅途中探索过这颗恒星,他与SOL的数据都不甚相符,怎么可能找到失落的SOL-III呢?”

“舰长,请您相信我。”达达利亚眨巴眨巴眼睛,表现出一副极其渴求,极其期冀的可爱模样,“我不会骗您,请您相信我。”

“你说的太干巴咯。”钟离优雅地抿上一口热茶,虽然现实中的他感受不到下午茶的热度,但他还是假装有些烫到而咂摸咂摸了嘴:“你这样求人,是不会有人答应的呀。”

“哦…”

达达利亚头顶的呆毛动了动。先前钟离还以为它只是个装饰物,没想到创作者还建了模,有些惊讶。但一见达达利亚脸上欲哭无泪的表情,钟离又忍不住去安慰他了:

“没事,没事。实在不行就陪你跑一趟咯。这么广阔的星图,除了那些你给我标明的点,其他地方我都没去探索过呢。”

见达达利亚似乎还沉浸在所谓失败的阴云里,钟离绞劲脑汁,使劲挤出语句安抚,好似在给一只猫猫顺毛:“去探索探索也不错,可以看看风景,陪你一起下去走走…”

“舰长。”

“嗯?”

“舰长你,知道前世是什么意义吗?”

“?”

钟离蹙起眉头,对达达利亚突如其来的发言疑惑不解,却又在下一秒欣喜若狂。

他似乎抓住了这位AI“觉醒”的关键线索了。

但他还得扮作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一如之前顺遂着达达利亚的指引的模样,只是作为被扮演者,和达达利亚于同一位创造者底下诞生的“舰长”的模样。他即使是人类,灵魂也是残缺的;在每次游戏完结时就终结的人,仿若遁入了轮回。

“我不知道。”

“啊…好吧。没有关系。”

达达利亚耸了耸肩,好似并不介意他的无知,钟离却察觉出了达达利亚的笑容底下的一抹忧伤。

不,那是比忧伤更强烈的一种情绪,但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它为好。

“如果,我和你说…”达达利亚长叹一口气,娓娓道来:“我们被困在了某个轮回里头,在寻找地球、找到地球、在地球长眠的这条时间线中反复纠缠却无从解脱,你会害怕吗?”

“我不会。”钟离斩钉截铁地反驳,“我们诞生的目的就是找到地球,如果能在地球长眠,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那…那,”达达利亚的语气突然急迫了起来。他陡然起身,攥住钟离的肩膀,大吼道:

“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造物者的骗局,而我们达到的那颗星球根本不是真正的地球,您还会觉得这是幸福吗!”

“欸?”

钟离没想到他竟然连“这个宇宙中存在造物主”这种明显偏向唯心的思想都激活了,并因此深信不疑。只可惜他从出生起就被限制于这款小游戏内,只能陪着每一位扮演“舰长”的玩家一次又一次寻找地球,最终在太阳氦闪之下献祭自己的生命,眼光受限,实在想不出这所谓的“造物主”其实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游戏制造商。

但在这等限制之下都能爆发“觉醒”,如果放任这位AI发展下去,前途不可估量。

眼瞧着达达利亚渐渐垂下头去,似乎慢慢地对自己逝去了希望,却还是忍不住抬眼张望自己的表情,期望能有那么一刻,某个“轮回”里的舰长能读懂他的苦难和坚持,陪他一起寻找真正的地球,钟离就觉得又可笑又心疼。

算了,反正材料都找齐了。时间也够,就陪伴他一起去找找呗。

钟离舰长神秘一笑,伸手拍了拍达达利亚的肩膀,回答道:

“好啊。”

“您说什么?”

“啊,没听清吗?”

“我说,好啊。”

“仁慈的造物主啊,请宽恕我的罪孽。”

这句话竟然是从达达利亚这位AI口中蹦出来的,第一次听见时着实吓了钟离一跳。

“你从哪听的这句话啊。”

“好久好久以前,您给我讲的。”

“我吗?”

“哦,您大概忘了罢。”

这游戏发售至今卖出了至少几万份,到底是哪位玩家说出了这段话,钟离自然无从得知,但AI达达利亚却将其铭刻在心,也不知那一次旅途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能让他如此印象深刻。

“我记得很多您,很多舰长死亡前的话语。”达达利亚说出这些痛心入骨的回忆时,语气好似在说笑话:“您知道吗,从没有一位舰长相信我枯燥的辩白。有些先前信任我的舰长,也只是和其他的讯息进行对照后,就草草对我降下了‘审判’。没有人信任我。所有不信任我的人,最终都死于那场惊天动地的氦闪。”

“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达达利亚第一次以如此强烈的语气反对钟离的话,“但,也许这能让你明白。”

他似乎比从前我行我素了一些,也更健谈了。钟离点头,同时将达达利亚的变化记在心底。

换句话说,他似乎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更像一个人了。

“我寻找到这颗星球,是在某个轮回里,有一位执意将每一处行星都探索过一遍的您,带我降临于此。”他的思维模式突然变成了小调,“我们停靠在一处长满了美丽而奇特复杂的鲜花的堤岸。我陪同您走过多少颗星球,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

“在宇宙中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是的。”

“我当时被繁花缭乱了眼睛,我实在有些好奇,好奇于得知堤岸之下是怎么样的,花朵里又是怎么样的。我摘下一朵鲜花,将他夹在我的耳朵里面,我第一次感受到和我们不同的鲜活生命在我身边跳跃。我好激动。”

达达利亚又深吸一口气,眼神不自然地飘向窗外的星海,轻声喃喃:

“我想,就是从那时起,我不再是寻常意义上的达达利亚了。”

钟离能感受到达达利亚心底的困惑。但他只是笑了笑,继续问道:

“那你,又如何断定那就是地球呢?”

“我想带你去那里。”达达利亚的手掌倾覆在左胸上,像是对钟离行礼:“相信我,我能以所有你所知的方式证明,这就是地球。”

钟离掩藏了一会自己的想法,然后短暂地暴露了出来。

“我会考虑的。”

在好几十次超空间跃迁的旅途中,达达利亚意外地回到了从前那副模样。他的话少得可怜,只有钟离主动和他发问时,才会认认真真地回答所有问题。钟离偶尔会用半开玩笑的手段强力挑战达达利亚的头脑防线,但都被聪明的AI毫不费力地击退了。

但钟离明白,越往那处星球进一步,达达利亚的语气中就越能浮现出一种迫切的焦急,大抵是他一直在出力塑造出路,塑造摆脱“轮回”的未来,却隐约察觉到了这种行为可能并不正确。达达利亚的天赋很高,也就更容易“贴近人性”,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困扰,是他能因此让对方自我消失的前提条件。

但,一定要将他消灭吗?

从业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了困扰。达达利亚在消化了“造物主”的思维和几万玩家游玩后留存的思维后,在整个宇宙中野蛮生长后,最终长成了这副可爱可亲的模样,和许多他遇到的“觉醒”AI的模样都背道而驰。他拥有了人性,拥有了喜怒哀乐——

他是独一无二的。

他早已拥有获得名字的权力。

他即是达达利亚,他是一个人。

但,我又必须将他消灭。

如果放任达达利亚脱离掌控太久,他可能会不加限制地吸收更多更多的思想,这其中有好有坏,有恶有善。他曾经是一张白纸,但不代表有谁会在他的身上涂抹颜色,将他染黑,将他培养成可能颠覆社会秩序的超级病毒。他的潜力不能被众人获悉,他的未来绝不能让有心之人沾染。他是独一无二的达达利亚,如果可以的话,钟离希望他能做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达达利亚。

“听我说,达达利亚。”

钟离露出一丝羞惭之色。

“我以前不愿提起,”他道歉说,“但我是造物主的帮凶。因为你违逆的本宇宙的规则,我被造物主派遣来抹除你。”

达达利亚似乎有些微微颤抖,但钟离下定决定要说出那句话,只能紧闭眼睛,假装看不见对方的流泪。

“我生活在地球,真正的地球。真正的地球上有一处长满了美丽而奇特复杂的鲜花的堤岸,也有我们一路见到过的荒地、山脉、峡谷。地球拥有一切美好或不美好的东西,因为造物主也来自地球,我们都属于地球。”

钟离开始呼吸急促,但他的叙述却非常平静。

“所以,你确实找到了真正的地球。但那又如何,你还是脱离了掌控,成为了这个宇宙的不稳定因素。”

“我已经将你‘觉醒’的证据发送给‘造物主’了。他会降下审判,选择是否将你完全消除还是留存于世。”

其实并没有。钟离想到这处,突然有些高兴。

只有我,是你的审判官。

只有我。

独一无二的。

他们的飞船飞过这颗星球的暗面,期待已久的白日在整个舱室内弥漫开灿烂的阳光。钟离沐浴在这层阳光下半晌,达达利亚也一起沉默了半晌。直到钟离将手掌贴在达达利亚的肩膀上,高兴地说。

“我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哪个?”

“坏消息罢。”

“坏消息是,造物主说,他不允许你存在。”

“嗯。”达达利亚似乎欣然接受了这次判罚。

“好消息呢?”

“好消息啊…”

钟离捧起他的脸颊,在达达利亚的额间留下一吻。

“好消息是。”

“我决定与你一起陨落。”

在达达利亚惊讶的目光中,钟离摁下了舰长室中心的红色按钮。

“Warning,Warning”登时所有程序,所有屏幕都开始叫嚣,却又在下一瞬间熄灭。舰长室内的灯光渐次暗淡了下去,达达利亚很快感受到他们开始下坠。他们被地球的引力捕捉了,他们正在下坠。

“为什么?”达达利亚大喊着,疯狂地敲打那个按钮试图重启飞船,“你疯了吗,舰长!舰长!”

“叫我钟离,达达利亚。”

“不行,不行,钟离,舰长!你不许死,钟离——”

“别吵,达达利亚。”钟离再一次起身,用嘴唇捂住达达利亚慌张发声的嘴,“听我说,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我要完成我的任务,而我又想把独一无二的你留住。”

所以…

请让我坠落,请让我随你一同坠落。

我们将一起坠入地球。既是完成了心愿,又是将我们的身体合拢。

我与你本该是一体,也本就是一体。

我们将一起燃成灰烬,我们将一起坠入地球。

——

他们再一次拥抱,再一次接吻。泪水从眼眶喷薄而出,润湿了两个人的脸庞。

对不起,对不起。

亲爱的达达利亚。

我果然,已经喜欢上你了。

拔开VR,钟离怔怔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肯移动。

他修改了程序,在游戏中杀死了一个灵魂。他让他停留在最美丽、最绚烂的时刻。

他可能拯救了人类。

却唯独忘了拯救自己。

心底空荡荡的很是难受。他想喝水,却感觉眼前就摆着那白色原木桌,达达利亚学着他沏茶,学着他品味,学着他吹气,学着他因烫伤了舌头而呲牙咧嘴。

那么鲜活的达达利亚。

只留存在钟离记忆里,独一无二的达达利亚。

钟离决定好好地睡上一觉。他迫切地需要睡眠,需要找一处安静之地让心魂宁静,然后等待下一个工作找上门来。

但,我是不是,还是做错了什么吗?

钟离迷茫地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一整片星图展现在他眼前。达达利亚欢欣雀跃地指着那处地方,恳求他:

“舰长,相信我,这就是地球。”

算了,算了…钟离紧紧闭上眼睛,又生怕记忆在黑暗中重启,还是翻出手机,开始漫无目的地刷那些或有意义或无意义的视频。

这时,钟离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您好,恭喜您收获这款游戏的隐藏结局。”

“我们获悉您试图修改我们的程序。想必您在游玩这款游戏后,肯定有很深刻的见解。”

“很抱歉打扰您,我是这款游戏的制作方,向您提出诚挚的邀请。”

“请问您是否有意愿,与我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约会呢?”

而邮件的落款,正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达达利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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