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设,飞行员*百乐门头牌的故事
这青苔碧瓦巷,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桃花扇》
Chapter 1: 金陵遗梦
春分这一日,寒流突然打了个回马枪,像飞机在云里打了迷药般袭击了北市。天色沉暗,各家灯火提早亮了起来,好像在试图让这无端的雨明亮地驱走残剩的小半日,预备去迎接升温与新黎明——但北市闹区的千家灯,永远是更早亮起来的。不知是谁在远处点燃了鞭炮,待到爆竹声越来越稀疏,就听一阵纷杂的皮鞋与高跟鞋声:由钟离领着的十来个金碧辉煌挂满一身的舞郎,绰绰约约地登上舞厅“金陵梦”的二楼来。
“诶呀,钟先生啊,您们这一聚餐,可是聚到天都快亮了!”矮矮胖胖的刘经理像是从柜台里蹿了出来,一脸急的焦黄,倒是显得他那因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眼睛像两个大窟窿挂在面皮上。他错手搓脚地观望,一见钟离那摇晃的黑玛瑙流苏耳坠子就朝他嚷嚷:“天哪,您不急,我们是急得哟——客人们可等不住,有几位大人已经走掉啦!”
“急什么。”钟离手执一把不离身的檀香折扇,笑盈盈地回答,“您看,刘经理,这不是都来了吗?诶呀,弟弟们可实在太孝敬我,每个都想与我敬双杯,我要是生受了哪个,心底可是当真过意不去——”
钟离不等他犹自不停地怨怼,摇摇扇子示意那群唧唧呱呱的舞郎鱼贯而入地走进舞厅后,一眼睨着刘经理,似笑非笑地说:“您呀,还是改改那碎嘴罢。”就不等刘经理再搭讪,抬抬眼,让身旁的侍童径自将玻璃门拉开,踩着那擦得油光发亮的皮鞋便摇摇晃晃走了进去。
许多客人一见他来了,都朝他摇着手,一叠声的“钟先生”叫了起来。钟离也不寒掺,对那些宾客浅浅地笑着,眼角泛着红,倒是让这盎然的酒意生出了些许迷醉来。他穿着一袭玄黑色织着金丝的紧身长袍,衣襟上绣一排月白色的大盘扣,用那束腰的银狐大氅莹莹地遮着,却又不像那些稚嫩的男孩般穿金带银,仅仅多点缀了半侧的耳坠子,另半边用发梢虚虚遮着,配上那恬静的眉眼与细佻的身材,即使刚品了酒,仍然是净扮得不得了——也难怪让那些慕名而来的旅人,一见到他就三魂六魄先丢了大半,当真是迷的不要不要的。
那刘经理还在身后嘀哩咕噜,埋怨什么“你们闹便闹,我也得管呀!金陵梦的生意还得做啊!”什么的,像是认死理一定要钟离给他说个痛快。钟离冰冷地瞧了他一眼,让侍童打开他刚被一位热情的华侨献上的香奈儿经典款羊皮包,掏出一盒艾美莉卡进口骆驼牌香烟,倒是难得殷勤地先给刘经理点上一支,寻了个由头将刘经理往暗处走去。可当刘经理难得停下他啰啰嗦嗦的嘴,想着好声好气地“劝说”钟离时,他又开始打鼻子眼冷笑。跟在身旁的侍童见状,也打开了话篓子:“刘大经理啊,您这一箩筐的话,是哪来的勇气朝我们发闹呀!您都拿了先生的烟,也就莫怪我认死理:这五六年的,金陵梦离了钟离先生这块老牌子,还有人能撑得起场面吗?对门的台柱子霜秋姑娘是谁挖来的?从香江来的那朵混血玫瑰,人家进的可是英吉利的学校,难道还是刘大经理您瞧来的?天天拜访的这群人,即使有些头上开了顶,两鬓添了霜,年轻时哪个不是五陵年少,哪个不是十几年前就在春申江边上替先生捧场的——我当真想不明白啊,敬爱的亲爱的刘大经理,人家忙里偷闲来金陵梦撒银票,难道是捧刘大经理您的狐臭来的吗?”眼见那刘经理被这连珠炮弹的话气的仅剩的一点肉都在空中乱挥,钟离倒是又乐的自在,乐的无缝切换成外人前那高岭之花的模样。他轻摇扇子,微仰着头,轻摆着腰,就那么吟吟地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掠过舞厅,像三月的和风细雨般闲庭信步地闪来,又不等那相迎的众人轻盈地拂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呸!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一见钟离在化妆镜前坐下,随他急匆匆跟来的侍童就忍不住抱怨:“说句不好听的,百乐空欢里的那间厕所只怕都比金陵梦的舞池宽敞呢,但——欸,我真想狠狠地朝刘镇宝那脸啐上一口!反正我们过两天就自立门户,只要您摆摆扇,那就是北市的百乐空欢!到时候,就他那副小人嘴脸,怕是去厕所里掏粪都配不上!”
“你瞧瞧你,又生气了。”钟离倒泰然自若,仿佛方才那连篇的质问不是他说出来的一样:“人人命里都有多多少少的霉头。你要是每遇到就不分青红皂白的胡乱生气,指不定明天就生出那眼角的鱼尾巴。”
“欸,钟先生,就您会埋汰我。”侍童为钟离奉上一杯铁观音,又给钟离垫上一块黑丝靠枕:“您说这可就让我徒生焦躁了!您瞧我这日日涂脂抹粉的,脸蛋哪里能受的住啊,还不得天天去跑美容院;这么下来又大把大把地花冤枉钱,心底本就在那难受,又被他这一闹腾,那是当真气不打一处来!之前我们刚从春申那里跑来,那可真是无根浮萍,只得傍着这土地主,天天受他的气——如今我们也算是打稳地基了,这刘经理的一点小钱可是再也看不上,又何须再徒增烦扰?”
瞧着侍童那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去烧了刘经理仅剩的几根头发的模样,钟离嗤笑了一声,也只是揉了揉他那怒气冲冲的榆木脑袋:“再熬两天就好啦。”侍童是钟离一手培养大的欧美嘉之一,别提有多尊敬他,钟离若有若无地安抚一句,气就泄了大半。他打开一瓶玫瑰水,往钟离的头上身上细致地洒了一圈,然后又停了手,对着化妆镜端详起来:“欸,钟离先生当真是不老的啊,如果不知道我小您十岁,看您那从不需搽胭抹粉的俏丽脸蛋,我都得叫您声小妹了!”
“我该说谢谢你的夸耀吗,姐姐?”
“欸,折煞我!”他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腔调,不再言语。
还没等钟离想出句子打趣侍童,只听是门一扭开,霜秋就虚虚搀扶着阿玫,穿过一面面打着白光的镜子走到钟离身后。钟离并没有回过头去,从镜子里,他看见阿玫正在低声啜泣着,缩在霜秋的怀里哆嗦。阿玫是他亲自带上舞场的最后一位舞郎。他的父亲是个商人,在许久前的南璃月待了一年,欲娶一位香江的年轻男性欧美嘉为妻,却仅仅留了种就溜了;听阿玫说是回去参战了,大概也没回来。现在阿玫的爹咪大约还在香江,靠着阿玫应酬过日子。阿玫靠着商人留下的钱进了英吉利的学校;他是不完全的英吉利人,却比任何英吉利人还要英吉利,对要紧的事尤为潇洒漠然,所以做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的,让钟离也好生头疼了一番。但阿玫之后也够争气。钟离眯起眼自顾自思索了一番,发觉阿玫似乎也有两三年没再扰他了——今儿这是怎么了,犯得着他如此异常。
“今晚转了几张台子啊,咱们的小玫瑰?”钟离朝他打趣:“不会又被哪位埃尔法的故事逗的急眼了,才这么急吼吼地找我倾诉?”
刚刚在酒席上阿玫就罕见地一句话也不说,钟离还以为他又去钻研那“伦敦雾茫茫——看不通透”的风范,也如寻常般惯着他,但这次着实有些不太寻常。阿玫听完钟离的话,一句回应也不说,还是红着眼角蜷缩在霜秋怀抱里,让霜秋都有些不太自在了:“先生,您看看他罢!他在台上也红着眼,心不在焉的,客人们都感到奇怪了——”
“先生!”阿玫一把攥住霜秋的旗袍,让她的话生生截断。钟离听罢赶紧转过身,朝着阿玫狠狠地打量一圈,蹙起眉头,忍不住叹气:
“你这模样,怕是肚子已经勒疼了罢。”
“天呐!”还没等钟离说完,霜秋就接下了话茬。她脸上挂起恍然大悟的姿态,颤着声捂嘴叫道:“我老早就看你最近不太对劲!是那个,那个,也是香江来的,长的还挺秀气的女大学生,是吧!”说完还忍不住苦笑了一番,唉声道:“你瞧那家伙,一个埃尔法还像个水葱儿似的,你和她站一起,别人一瞧还以为你是埃尔法呢!真是想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了,我是一点都没看出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之前不是被那女人带来的一个男性朋友使劲吊上了嘛。那家伙,欢喜我的时候每天都寄来一封信,密密麻麻写了一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抄下来的肉麻文章,还在我那垃圾桶里摆着。我都纳闷了,我们很熟吗?他满打满算也就和我见面三次,一贴上我就总会找准时机痛哭流涕,说什么他在给稻妻人打工,又说他真的很喜欢比他大个半轮的欧美嘉,等到赚够了钱就来娶我;现在不还是扭头拜倒在对门新头牌的石榴裙下——这些年轻埃尔法的话,哪个靠谱了。她的朋友尚且如此,我看她啊,也就这新鲜劲儿,过去了,就走了!”
“她不是这样的人!”阿玫本想反驳,一句话脱口后又开始支支吾吾。霜秋一见他这窝囊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不住地敲他脑袋:“那你说说看,她人呢?”阿玫头埋的更低了,许久后才嘟囔:“回香江去了。”
“哦。”钟离听完那两人的扯皮,冷笑了一声拧了拧阿玫的耳朵:“你可真大方啊。人家拍拍屁股溜了,连根毛都没薅下。”
“月儿不是这样的人!月儿和我说了,她说等她读完大学,就肯定将我娶回去,把我养的白白胖胖的,还要赡养我的爹咪——”
“真美啊,这春秋大梦。”钟离见阿玫死死攥着霜秋的衣角,嘤嘤嘤地抽泣着,就是不敢和他对视,那是当真气不打一处来:“要是事事都如你想的简单,那金陵梦都能搬去金陵城了。你啊你,我先前教你的那些话,是都被她吃走了?我只再说这一遍。这些客人,哪个不是狼心狗肺,一知道你被别人睡坏了,一个个像是闻到臭鸡蛋,连夜扛着火车就跑。谁还会记得你先前有多红,他们捧的有多热烈。”
“但月儿——”
“别提你那月儿长月儿短,我听着烦——这样吧,明天我就让侍童陪你去打掉,不容易落着病根。”
“不要!”阿玫惊讶的那些挂在眼眶上的泪珠都吓了回去,却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已经开始隆起的肚子。霜秋和侍童见他如此坚定,竟也跟着心软了。三对无助的目光落在钟离身上。钟离本想继续劝诫,那一口气却卡在了喉咙里,默默地怔住怎么也说不出来。他难得呆滞地坐在他的信徒面前,心底却悠悠地飘回那隔着浅浅海峡的春申江岸;飘回至东人琥珀色的瞳孔倒影里的,与阿玫一样愚蠢的少年郎;飘回他所有爱与梦与青春一道埋葬的,真正的金陵一梦。
Chapter 2: 少年郎于春申江畔
钟离不是生来就有艳压群芳的本领的。他在比阿玫年纪还小的时候就下了海,讲着一口并不熨帖的吴侬硬语,被那相中他的皮囊的师傅臭骂了好一阵子才尽量改去了腔调,而后又开始教唆他连下腰都完不成的腰线和一嘴未长开的公鸭嗓,而后又是跟不上音乐的舞步…日以继夜双手掩面瘫在床上却连痛哭一场的气力都挥洒干净的日子终于在一年后迎来转机——百乐空欢的老姆妈,身上永远弥漫着挥洒不去的玫瑰香与汗臭味的姆妈,第一眼就相中他,将他收为最后的徒弟。钟离终究是登上了春申城名头最响亮的厅堂,在姆妈手把手的教导下,让几乎所有的埃尔法与贝塔都拜倒在他“春申新娘”裙下。
啊,春申新娘。钟离扳着手指头细细地算:这名字还是那位姆妈硬着头皮想了一晚上取的,虽然俗气,但俗气的名头一向传的更广;只可惜这名头丢在了火急火燎撤到北市的途中,大概再也捡不回来了。
当年的钟离果然一炮走红,明明还是刚开始飞翔的雏鸟,心思却比所有的欧美嘉都玲珑剔透,一举手,一投足,总满含着一份世人所不及的风情妩媚,又与所有追求他的人都划清了界限,像怎么也散不净的雾,怎么也戳不破的窗纱——就是为了钟离谁也娶不得的令誉,当时春申洋场的埃尔法们都对这下凡的天使增加了十分兴味,生活悠闲的、家当丰厚的,就不免年轻气盛想去冒险,想去闯闯这一夜红遍春申江滩的紫薇星;那些家底不丰厚的,攀不上钟离的台子,却也愿意有空没空去百乐空欢坐坐,观赏他的风采,顺带买一张“钟离结婚日期”的彩票——钟离身边一直没确切的消息,猜测他的另一半的赏金也意外地持续地水涨船高。
探险者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是金陵造船厂杨家的少老板。天天开着崭新的奔驰跑车,在百乐空欢门口等钟离转完台子,两人好一同去国际饭店的天厅共进豪华宵夜。天厅内烛光闪烁,天厅外就是繁华的春申江畔,杨少爷说,如果他家现在的金条能搭成一道天梯,他就一定努力地赚更多的钱,让这天梯能一路通往天上,将那亮晶晶的弯月牙摘下来,给钟离锻造一串独一无二的项链。钟离也只是盈盈地浅笑着,浅笑着,笑看那杨少爷拼命地投资,勾结,不择手段地赚钱,排挤钟离附近所有的逐鹿者,欲将钟离真正地牵回家去。月儿被云朵冲散了,四周的爆竹声越来越密,过了一月又到春分。一年后的杨少爷再也锻造不起月牙项链;他戴着沉重的银手链,在新年的爆竹声中下狱,在三月的第一场雨里判了死罪。钟离在春分那日停了宵,也算是为他致了哀悼。
最后到底是谁赢了钟离,直到春申江畔的繁华被一夜搬空也无从知晓,后继者口口相传“春申新娘”的传奇,却也无从得知那买彩票的赚来的金山还能不能一口气将整个百乐空欢买下。但钟离仍然还是那副干净的不染人世烟尘的模样:摇着檀香扇子,用那软糯的语气浅浅地微笑着,仿佛周身浸润了春申城那大千世界荣华富贵的麝香,熏的所有见着他的人,都能把十几年来的往事沧桑一股脑儿抛掉…
姆妈曾说过:“钟离这小子,是我看过最不食烟火的少年郎了。要是所有人都如钟离那样就好了,我这年纪轻轻就花白的头发还能青个些许时日,但…欸,钟离,你也瞧瞧那些家伙!”这时的姆妈就会扯着几个男孩女孩的耳朵让他们背黏着背站成一堆,在钟离面前冷眼盯着那些犯了错事的年轻人们,咬牙切齿地说道:“再忍一下,你们出头的日子就都到了,就这么喜欢吗?喜欢到要把自己的前途都拦腰折断吗——”
声音在这处戛然而止;大概是听了太多次怨怼,听了太多次狠心与短见,听了太多次一生一世的誓言,听的钟离明明面皮上仍然年轻,心底却早就打消了这些傻念头,也就不愿再一遍一遍地播放…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愿再去回想罢了。
大概姆妈也想不到,春申城里的富贵人儿都想不到,钟离也曾有一段求而不得的爱情:爱的热烈而凄楚,就如那晚开的玉兰花,急吼吼长开的花苞还未绽放就被狂风暴雨吹落了枝桠——后来还是霜秋与钟离一次又一次地打赌、盘问,才最终问出了个明明白白的所以然。当时的霜秋听罢,倒也没很快挂出几滴眼泪,只是回了住房歇息时再度想起,就像那永无止境奔腾的春申江水般,一刻也停止不住了。
许多年前,大抵也有毛二十年了。当时还是少年郎的钟离,难得化了惊艳的浓妆,竟将自己原本独特的模样给遮下去了,令所有人都认不出他。钟离欣喜,自然是偷摸逃出了舞厅,沿着春申江畔自由自在地驾驭海风往前穿行,竟兜兜转转落入一座偏僻却热闹非凡的新春市场,明明新春都过了半晌了——钟离下意识地奇怪,心却忍不住飘往不远处一古玩摊子上挂着的貌似用黑玛瑙打磨成的一对耳坠,用琥珀色的流苏点缀着,在街上油气灯的照耀下竟如黑天里凭空倒映出一团太阳!钟离在人堆里挤着,本想上前去查看,一抬脚的功夫,竟然被身旁的人猛地拽到了地上!
“诶呦!”还没等钟离发话,拽住他的人就开始支支吾吾的道歉:“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拉你…我不该…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问题!对不起美丽小姐!”
那人蹲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下面,琥珀色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盯着他,油气灯强烈的青光穿过攒动的行人的肩膀一簇一簇地照在他硬朗的脸上,越显得丘壑深沉,还有那牛头不对马嘴的文字和一口生涩的腔调——是外国人罢。钟离听完扑哧一笑,起身后也只是打了打衣袖上的灰尘,而后下意识地朝他身出了手,笑意盈盈地问他:“没受伤吧!”那人也不寒掺,一把抓住钟离的胳膊,也回馈他真诚的微笑:“谢谢您!也不知道您有没有受伤,美丽的…”
“啊,抱歉地指正一下,我第一性别男。”
“哦,哦。”那人像是看着什么奇物,在人群中目瞪口呆地被推搡着,好一会儿才尴尬地伸手去揉自己的后脑袋,用他的家乡话——钟离细细地听了听,从软糯的卷舌音中分辨出是至冬话——狠狠地叹息道:“天呐,阿贾克斯,你这是干了些什么!都这么大了,还总是惹得可爱的美人生气!”而后像是发觉晾着钟离着实不礼貌,迅速切回了璃月语:“我是指,美丽的…先生,您真的生的很是美丽,我…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于说出这类奇怪的话语…请再给我个机会!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个机会来补偿您!”
“啊,你当真想这么做吗?”钟离一歪头,似笑非笑地挽住他的胳膊,在阿贾克斯飞速染红的脸颊旁停住,柔声细语地呢喃道:“那么,帅气的先生,我有那么一个不情之请…您能帮我将这处市场里的所有摊子上的货物,全部买下来吗——”
头上仍是密密层层的灯,远处的一块货摊上摊满了密密层层的玻璃瓶子,但却少了密密层层的人。阿贾克斯大手一挥,倒没有过分豪气地买下所有的商品,却还是寻来了一群兵,大抵是他的下属,将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整个吹散了一块,空出小半条街,阿贾克斯与他偶然碰见的“贵公子”钟离就干干净净地陈放在这人墙围成的罩子里。钟离貌似是欣喜的。他拉了阿贾克斯一把,指着那些耀眼的货品——青瓷双耳花瓶;装着彩票的玻璃纸袋;香江产的椰蓉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宝塔顶的大檐帽…阿贾克斯都万分纵容地一一允许。
“虽然这么做有些许的冒昧…”钟离把眉毛一扬,笑意盈盈地注视着阿贾克斯的眼睛毫无悔意地说道:“这是您许下的诺言哦,鼎鼎大名的阿贾克斯飞行员!像您这种大人物啊,可不得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诶呀,又逛回这里来了呢。”在舞台上漂浮久了,自然容易生出些许说不出往事如烟一梦方醒的恐惧来,只有眼前那琐碎的物品,才难得让这位忙碌的“春申新娘”也短暂地获赏暂时的休憩。“这是咱们相撞的地方。说到这我真想给自己个大嘴巴子,着实愚笨,也就一时眼花,心眼儿全飘到那黑玛瑙耳坠子上了,哪有一点注意到您的动向!”他嘴上将阿贾克斯绊倒他的锅全摔在自己身上,那盈盈细手却又不安分地指着那耳坠子,让阿贾克斯好生心疼了一番。大抵是少了初见那几瞬的生怯,他的璃月语倒是愈发流畅了起来,应当专门去下了功夫:“诶哟,你这漂亮脸蛋,要是被别人打了,我还能为你出一把气;但若是你自己打的,我疼在心底,却怎么也不知道撒气呀——这么想,也只能给你买许多许多的东西了!”懒怠于讨价,阿贾克斯大手一挥,那蹲在摊子后头的摊主就恭敬地将那双耳坠细致地放进精美的礼盒,打了个漂亮蝴蝶结,递给了钟离。钟离捧着那小小的一盒,不知怎的心底暖洋洋的,像是被谁捂热了一样——还没捂热就被阿贾克斯夺了去!阿贾克斯将盒子揣进兜里,和钟离说今夜的月亮很美,但他不愿今日与之快活了明日就泯然众人矣——钟离含糊地应着,努力不去注意阿贾克斯那些明显用不对语境的句子——如果自己拿着这耳坠,一定要等与钟离第二次第三次相见了,再找准个时间赠予他。钟离想了想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但这次他难得答应他都不觉得些许的愧疚,也就更不知为何阿贾克斯说完这番话就满面通红,之后钟离再怎么打趣,也不愿重复一遍先前的话了。
后面又一帮水兵来这处做乐,阿贾克斯一眼瞥见款式不一的装束,就招呼着兄弟们准备走了,钟离自然将他们送到了市场外头。阿贾克斯在钟离道别的目光中上了车,像是好生思索了一番,又自己一人跳车下来,把钟离一把拉到他车前,笑问道:“钟先生,不知今日的您,是否满意?”钟离自然笑着打趣:“好了好了,您不是和我说明日还有任务吗?要是怠慢了,我钟某就算陪命也赔不起啊!”就推搡着将阿贾克斯又赶回了车上去。阿贾克斯见他似乎有些许生气,话语里又开始结巴:“我…我不是故意的,钟离先生,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欸,要是之后能再见你一面,我向你保证,我会将那耳坠子…还给你,然后再给你说我想说的话!你可以和我许这个约定吗?”钟离安静地眨巴着眼,心底有点唏嘘。他自认为自己再也不会来这偏僻地界了,估计他就得白白地等,等到无端的热情彻底埋没喽,也不知道这家伙会记得多久——却还是笑吟吟地伸出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望着灯与人与货之外的凄清的春申江水,歪过头做出半晌思考,回答他:
“我答应你。”
钟离这小半生许给太多人期冀了,像是四时都被供着的鲜花,生来就被众人爱慕着皮囊而好生养着,也就被众人好生期许回馈,期许那一把辛酸泪能寻得一人来安抚…他听过也说过太多太久的誓言了。阿贾克斯的这一番话,本应该也像那些访客的倾诉衷肠那般,被钟离从记忆海洋里挑出来,转头扔进春申江里——可怪异的是,钟离第二次见着阿贾克斯的身影时,他竟然下意识地躲进了梳妆室里,心砰砰跳着怎么也不敢去面对。
“他是怎么寻得这处地方的!”钟离惊诧:“我大概是、肯定是没与他说起我的身份的,要是这时候跑出去,欸——他不就知道他的一番誓言,竟然留给了个行走在风流场上的舞郎!要是与他心底的落差太大,闹起事来,最终肯定得怪罪到我头上的!”于是很快装出一副肚子发疼的模样,去找姆妈请病。姆妈乜斜了眼睛瞧着钟离,竟然上上下下扫视了小半炷香,最后还是另一位小如玉来唤她才悠悠开口:“真是难得——记得在工账上自己记一笔。今夜你就歇息罢。”钟离连忙答应下来,连浅白色的旗袍都没空更换,只卸了半边妆就火急火燎地从后门逃出了百乐空欢。
不问去哪——只要不碰着他就好。
——只要不碰着阿贾克斯,随我怎么去都好。
钟离心一横,一头扎进夜幕里,竟好巧不巧地与窄巷里叼着一根大烟的家伙撞了个满怀!
“啊哈,这里果然能撞见您!”阿贾克斯欣喜若狂地掩住嘴笑:“我果真是个天才!”
钟离心底好生奇怪——明明是他自己决定着今夜的逃班才难得从这鼠洞溜走,这阿贾克斯到底真有预言的能力么,这都能给他算计到;而且他之前在门缝悄悄地张望时,这家伙还与他的同伴刚大摇大摆地上了桌,不过一会功夫却在这处倚着墙抽大烟!这两相结合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但钟离来不及思考下一步动向了。阿贾克斯脱下外套,在钟离身上虚虚地套住,像是给钟离套了圈链子,用最俏皮的语气说出那不容置疑的话语:“钟先生今日可否有空,陪我去别处逛逛?”
“可以,当然可以。”钟离捂了捂身上还散发着热气的熊皮外套,将自己的脖子缩进高高立起的宽领里,在阿贾克斯目视不及的地方虚虚地吐了口气——根本就是不容置喙的意思嘛,还摆出一副让我来取舍的样子,算了…算我输了,竟然还真第二次撞着你。钟离这时偏过头去,瞧见阿贾克斯也在细细地注视着他,下意识地装出一副害羞的模样,问道:“啊,您似乎对我…有点感到意外,因为我们当真只是萍水相逢。”
“你都差点让我买空了夜市,哪还能叫萍水相逢啊!”阿贾克斯嗤笑了一声,双手背在后脑,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了开来:“诶呀,今日可难得是春分,春天的我总喜欢做些稍微出格的事情,再结合我上次卖你的人情——就休怪我无礼啦,我的好先生!不过要是你怨怼我太不礼貌,我也会承认,我确实是在天上漂荡久了,一直被母亲念叨天天去在意那些有的没的,却没学来一点哄人的功夫——天呐,你瞧着我看却不回我话,难道我当真把你惹恼了!我向你赔罪,我现在就向你赔罪——”
“也不必了,阿贾克斯先生!”钟离赶忙求饶:“你这样可太折煞我了!我方才盯着你看,只是好奇你怎么知晓我在这处工作的…”
“啊,啊!我从许多人那里听来的,久仰大名了!”阿贾克斯描述着自己是如何随意打听两三条便确凿了证据,简单轻松地解开谜题,来这处找他。他讲的有些投入,没能瞧见钟离的脸沉入夜色像是要滴出墨汁来:“我刚刚很荣幸瞧见了您舞台上的模样一眼,当真是不愧‘新娘’之名!但我敢保证,你现在的样子可比舞台上还美了三分呢,钟先生…钟先生?”
“啊,没,没事。”钟离轻轻摇摇头,在暗处对着自己的大腿狠命一捏,这才提起十分的冷静回答道:“我只是又想起了当时我们相遇的笑话。其实真好笑呢,不是么?集市里人头攒动络绎不绝,偏生是我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撞了个满怀。”
“诶呀,钟先生,我这都不是给你赔罪了,就别提起那蠢事了!”阿贾克斯似乎又羞了脸,只见他一手遮住玻璃窗板,努力不让外头的阳光从这处透进车里,将他的半边脸照亮。“钟先生,还有那事儿,我当时许你说,如果我们有缘再次相会,我就将当时没说完的话给你听——但我现在还是不敢开口,只能让钟先生来猜猜了。刚好车里也暗,这样大家都不会觉得局促。”说罢又欲盖弥彰地揉了揉那高耸的鼻梁,然后貌似不怎么在意地打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钟离自然都看在眼里。他思索了片刻,顺着阿贾克斯的话茬猜测道:“是,给我的一些寄语吗?”
“诶呀,你怎么老是猜的这么准,怪不得那些人都说你有颗百年难见的玲珑心!”阿贾克斯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心底被一下看穿,略有些忸怩地形容:“但…我现在还是不太敢,不太敢这么早与你说清楚。你今日既然随我来了,不知你是否愿意赏我个面子…”阿贾克斯努力吞下一口唾沫,像是下定了决心:“能陪我跳一支舞吗?”
钟离借着阿贾克斯的公寓里那暖黄色的灯光,微仰着头,端详起那个实在过分年轻的男人。阿贾克斯在两个衣柜里上下翻找着、忙碌着,嘴里一直念叨家乡话,但能听出来他万分的焦急——但阿贾克斯确实长的眉清目秀的,那些棕色的须毛都还未长老,头上的头发也梳的十分妥帖,倒是处处彰显着一股子的青春活力,随着他喷洒在公寓里的若有若无的不知什么品牌的甜香结合在一起,像春日山头那满山绽开的鲜花,鲜活地向众人昭示自己的潇洒与自在。阿贾克斯终于收拾完了,穿戴的十分整齐,一套浅灰色西装,配着根红色领带,清清爽爽的。钟离也不再干等着,朝他伸出手,笑盈盈地问道:
“既然被请到了您这处,我大概得请您,稍微尽一些东道主的职责了。”钟离见他不敢贴近自己的身体,只是稍稍楼住了自己的腰肢,笑的更是愉悦了:“请您随着意愿,挑一首曲子罢。”
“我老早就挑好了:‘胡桃夹子’,我一直很喜欢听的一首曲子,就是不太会跳。”
“那可不好跳呀。”钟离凝视他片刻,挑眉浅笑:“算了,这不要紧。如果您喜欢——”他牵起阿贾克斯的手,乐见他雪白的脸上又粘染了红霞:“那就,跟着我的步伐就好了。”
轻快的音乐响起。钟离将自己搂进年轻男子的怀里,踮起脚尖,面腮贴紧他的耳朵,轻轻柔柔地数:
跟着我——
一二三。
一二三。
走了几步,阿贾克斯就紧张地踢到了钟离的皮鞋。他略带惶恐地注视着钟离的侧脸,一见他仰起花白的脖颈仰望他,回以腼腆害羞的微笑,含糊不清地对他说抱歉。钟离自然是摸透了他的小心思。暖黄色的灯光将斑驳的纸墙染白了一片,淡淡地像是飘起了微风白雾,随着胡桃夹子的音乐轻轻拍在两人的脸上。阿贾克斯把手伸到自己给钟离披上的大衣底下搂着他,隔着一些酸凉的水钻,银脆的娟花,许许多多玲珑却累赘的东西,好似拖困了这美如天仙的璃月仙子——仙子仍然很感兴味地瞅着他。阿贾克斯迟疑了半晌。他端详着钟离的面庞,突然感觉他那细瘦且年轻的身体大概从这件大衣里蹦出来的,就像小王子从胡桃夹子里蹦出来的一样…在如太阳般安静地洒满了光的公寓里,一切终究走向了乱象颠倒:阿贾克斯吻他,紧紧地将他没擦净的妆粘到自己脸上;像是回应他的热忱,钟离贴在他滚烫的面颊上,两行热泪,忽地涌了出来。一吻毕了,是他哭了还是阿贾克斯哭了,两人也懒得分清了…
当晚待阿贾克斯睡熟了以后,钟离爬了起来,跪在床尾,借着清浅的月光,痴痴地看着床上那安睡的男人。月光洒在他青白色胸膛、壮实的腰肢、与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上,但阿贾克斯仍然年轻又耐看,身上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清香——他好似第一次真正瞧见一个美好的埃尔法身体一般,真情实感地悟道了原来一个欧美嘉对一个埃尔法,竟也会产生脱离于传宗接代之外的,单纯的如同发狂般的对身体本身的痴恋来。于是钟离把自己仍然滚烫的面腮轻轻地偎在阿贾克斯冰凉的脚背上时,他又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了。钟离略带惆怅地思量:他大概也成了姆妈口中被客人叼走了神智的痴心傻子,明明失去了自己的纯洁,相对应地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就能衡量成一切都值得了。霎那间他的心底竟然充满了感激与疼怜,他忽然觉得他在别的家伙那里的阿谀奉承,出卖灵魂所沾染的玷辱与亵渎,都随着他的泪水与阿贾克斯的体香轻快地流逝了。
Chapter 3: 爱在春分夜
年轻的钟离万分期许着,期许着他从姊妹那里听说的做了富太太时的模样,摇着柄檀香扇安闲地端坐那什么什么楼什么什么庄的柜台上,也不用在意是否发福的两只膀子上的肥肉都塌在玻璃上面乘凉——那金丝绒塞得满满当当的鸳鸯戏水的梦,钟离像是认了死理,攒着一股劲儿地努力将其一点一点的往现实里搬。好运的是,阿贾克斯也整颗心满满当当地落入了钟离怀里。陪着他逛街,啰啰嗦嗦地打量钟离穿什么最好看,却总是当钟离开始问他时,又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能求饶道“你最漂亮”。钟离大抵也的确喜欢阿贾克斯这般熊样,贴着他滚烫的脸面婆娑——大概他就是爱上了这会红脸的埃尔法。后来钟离带阿贾克斯私自到百乐空欢去,给他偷偷地戴上一边的黑玛瑙吊坠,又给自己戴上另一边,像是高傲地在众人面前宣誓主权一般,让阿贾克斯羞的连头也不敢抬起来,脸上红晕就没浅下去过。
但阿贾克斯的性格钟离也清楚,这次丢了脸面,下次肯定要加倍还回来。于是有天他忽然骑着辆招摇的摩托车来百乐空欢后门的窄巷接他。待到钟离笑意盈盈地偷跑出来时,就将他一把抱上了后车座,还给他的眼睛上系了块黑丝巾。钟离自是纳闷,但感受到阿贾克斯轻快地发动了火后那得意洋洋的歌声后,就打消了念头,乖顺地依偎在了他身后。头上的丝巾吹得高高扬起,貌似两人骑着摩托跑了许久许久,直到阿贾克斯温柔的手再次抚摸到他的脸颊上,为他拂去面巾时,钟离才发现两人竟然来到了停机坪里头。
阿贾克斯急忙给钟离解释:“我可是拿了许可才进来的!我不是飞行员嘛,虽然直到现在也只做到了小队长的职务,但至少还有那么些人脉——我求着他们让他们借我一架练习机,这样我好载着你飞一程,给你个云层上的惊喜。欸,我真的只是因为你总是对我这么好,我也想着报答你,但…总给你买货品也太俗气了,所以才想到这出!因为我毕竟是飞行员嘛,飞行员就该在天上给你惊喜的!”阿贾克斯虽然说的语句颠倒,但掩盖不住他的满面光彩。钟离虽然觉得他似乎在扯谎,但还是忍不住答应他了。
随后果然有一纸告状告到了阿贾克斯头上。阿贾克斯被记了过,革除了小队长的职务,虽然被钟离得知了懊恼的不得了,却是因为下次不能再这么随心所欲地给钟离寻乐子了:“我当真不是故意犯规,只是先生把我的心都偷走了罢!”他这么辩解着,用头发去蹭钟离的脖子:“我在那天上飞,我的心却一直挂在你的那颗黑玛瑙耳坠子上,又或者我成了那颗耳坠子的化身了!这该怎么办呢,钟离,你把我的心都拿走了,这可得怎么办啊!”
“傻子,”钟离摇头轻叹,却忍不住去揉搓阿贾克斯的头发:“傻子,你瞧你也让我糊涂了,一次次纵容你这么对我!”
钟离大概也想过什么时候从百乐空欢上退下来,寻个完美的时机——希望是下一个春分,因为他们就是在去年的春分前的一次新春市场里相遇,而后飞快地在春分时节确定了关系,只要这段恋情能稳定且相互痴心地持续一年——就嫁了。但还没等钟离的梦做完,阿贾克斯就被一纸战书调了回去。临走的那天早上天还蒙蒙亮,钟离难得头发蓬乱,两眼全是红丝,嗓子沙哑着去送阿贾克斯出海,在春申港的码头上,他挤在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之间,半边的黑玛瑙耳坠子安静地倒映着海上的粼粼波光。阿贾克斯一次又一次地与他确认,说他回到至冬后给他写信,去前线时给他写信,有什么事都会给他写信。船走了。他瞧见阿贾克斯扑在甲板的栏杆上努力朝他挥手。他刚想挥手,却见身旁的人一个个都泪眼汪汪的,望着海水仿佛被吸了魂似的。钟离再也受不住,他倒抽一口冷气,压抑着情绪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大概是还思量着阿贾克斯能回来,钟离仍然流连于百乐空欢的厅堂,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一位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的期愿。于是那“春申新娘”难娶的名头就放肆地传遍了春申江岸。就连姆妈也曾好心好意地劝说过;她说像钟离这样的人,虽然现在追求者花的钱可以一夜打起一座金山,但要是等容颜散尽了,还能如现在这般肆意妄为的在苦海中如孤鬼一般东漂西荡吗?但钟离这次是难得整个都听不下去了,他也是少年郎,他也曾年轻地冒出过许多傻念头。他那时认了死理,他要等阿贾克斯从动荡中回来,替他一辈子的爱人生一个孩子,一辈子守住那奇幻的孽缘。钟离说罢,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他当时甚至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怀上阿贾克斯的种,但钟离总这么期许着,期冀着那不过是早晚的事,只要阿贾克斯回来,他就一股脑儿随他去,哪怕流落到街头讨饭,都觉得心甘情愿了。
但阿贾克斯一去便了无踪迹,钟离也遗憾又侥幸地觉察到自己没有受孕。大概是前线忙罢,钟离努力将阿贾克斯抛在脑后,继续努力地挣钱,挣更多更多的养得起他与阿贾克斯的后半生的钱。后来春申陷落,钟离与百乐空欢一路往内地跋涉,他望着天,还满脸担忧了一个星期该如何给阿贾克斯回个话,他怕阿贾克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回给他的希望送错了地方,最终还是姆妈气不过他隐瞒了这么久,又不忍心自己最好的徒弟伤心,给钟离找了许久人脉将那封信寄出了国——但兜兜转转了五年、八年,直到百乐空欢搬回了春申城,钟离也没收到阿贾克斯的一封回信。
胜利的讯息从大街小巷所有的报纸与广播与电视中铺天盖地的袭来时,钟离又忽然想起了那个家伙。这时的他算是彻底红火了,于是钟离第一次动用了自己的全部人脉,从各路资源中寻找阿贾克斯的踪迹,最终却还是在他曾今的战友那里撬开了嘴。阿贾克斯还是出事了,飞机和人被炮弹打了下来,都跌得粉碎,一点人影都瞧不着了。战友小心翼翼地描述着:他记得收拾战场时在那里捡到过一根耳坠子,黑玛瑙已经碎了,他认出了是钟离现在戴着的耳坠子,才回想起了这么一番事——一部分黑玛瑙的碎片被他收集了起来,已经寄回阿贾克斯家里去了。钟离听完这番话后,连个声音也没有,只是默默地扭头就走。后来姆妈总说钟离这一个月都不太正常,总是一边跳一边不由自主地流眼泪,也不知怎么的额头上总有个消不下去的红块,让化妆师着实苦恼了许久——妆可以一层一层地叠着化,但那涣散的目光,他们可是怎么也补救不回来的呀。
大抵是病了许久罢,等到钟离像是走过去了,外头的战事已经处处吃紧了。百乐空欢停业的前一天刚好又是春分,姆妈叫唤着钟离让他多收拾几件行囊,却见他忽然又面皮死灰了,颤颤巍巍地挣扎着冷笑道:
“你啊——你啊——”钟离的面上似笑非笑地扭曲了起来,当真是非常难看:“作孽,作孽!凭什么他摔的粉身碎骨了就没有知觉,轰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怎么阎王爷如此青睐,还给我留着知觉!”说罢便一头往木杆子上冲,幸好被姆妈拉下来了。钟离被姆妈五花大绑着抬出了百乐空欢,在那颠沛流离的时光中竟如奇迹般渐渐恢复了神智,而后——便是现在的故事。
钟离终于从那无端的却满含爱与痛楚的故事里清醒过来。他死死地盯着阿玫的动作,最后渐渐地收住目光,暗暗地叹息道:“算了,我再怎么讲人生三昧,恐怕你是怎么也听不进去。随我来罢——不是关于你的这颗孽种,我只是想带你去雨港看看。”
“不了,不了。”阿玫仍然掩着脸蛋,却像是恢复了些许神智,说话也去了些冲动的恋爱脑:“我想再想想,我大概还得再想想,月儿可能只是被他们家传唤过去了,之后就能回来,但我不行,我还有爹咪——我还不行,我还得赚更多的钱…”
“你再想想罢。”钟离不再瞧他,用檀香扇朝着侍童挥了挥,侍童就跑去给他拉开了化妆室的门,两人跺着皮鞋便闪了出去。外面舞池老早挤满了人,雾一般的干冰冷气中,闪着看不通透的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正在敲打着万分的热闹,舞池中一对对都像扭着软糖似的黏在了一起晃来晃去。钟离刚走过一个台子,一把被一个客人捞去了,他回头定睛一看,是做外贸生意的张老板。那人一般都是专程来捧霜秋的,和钟离反而对不上几句话,这次大概真有事相求:“钟先生啊,我这里有个至冬来的客户,第一次来北市,准备花点钱去潇潇洒洒转一圈,我嘛,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人也就几个臭钱,什么至冬人喜欢的和至冬话,那是一点都不懂了,所以今夜就带了两人来这边先凑合着——但要是曾今的‘春申新娘’的话,那可就说不准了。于是我想起了您。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恐怕要劳烦您给我提点些建议咯。”
“那两人呢?”钟离淡淡地笑了笑:“我也不能凭空生出建议呀,您可太高看我了。让我大概瞧几眼,我说不定还能提出几点拙见。”
“就在那处——啊,就剩那个姑娘了。另一个男的估计老早就去狂欢了。”张老板指了指那琉璃色头发的姑娘:“那女的耳根子比那男的稍微软一些,但璃月话讲的也更顺溜,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要是有什么好事,我张某明日就带十桌酒席来包场了!”
“哈哈,闲话一句。”钟离伸手与张老板重重握了一下,便绕了一大圈绕到了那女子边上。真是有些奇怪,钟离随意地扫视了一圈舞池里的盛况,又瞥了眼女子:她明明这么年轻漂亮,竟然没有招人伴舞吗。
“我不大会跳啦,我是陪我那朋友来的。”年轻女子嗫嚅地回答道:“而且…”
女子话说到一半忽然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盯着钟离看,把钟离盯的难得毛骨悚然:“您,是钟离先生吗?”
钟离点点头。
“啊,太好了,太好了。”女子周身都露着怯态。她在风衣里使劲掏了许久,才堪堪掏出一封信,塞到钟离手里:“太好了——我来到北市后就一直将这信揣在兜里,生怕哪天找到您时又没能送到您手上;我一直觉得找到您应该很困难,因为据说您之前名头可是响当当的,追求的人可以从百乐空欢一路排到春申港的海岸,但我真的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容易地就找到了您——您最近可是安好?不对不对,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太礼貌,对,就…”
“小姐,您请慢慢讲,不要惊慌。”钟离着实煞住了脚,朝她上下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还是扶着她往舞台边缘坐下。那女子大抵是太过紧张了,听见钟离的劝导后支支吾吾的似乎在想更好的语句,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却怎么也说不出下一句话了。乐队换了首曲子,竟然难得是那首《胡桃夹子》,大概是张老板给乐队施了眼色,让他们随便选曲至冬的音乐,好巧不巧就选到了这首。女子听到这音乐时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焦急地转了两圈,终于开口:
“我真的好抱歉,钟离先生,我刚刚有点太激动了,说话都说不清晰——但我确实已经完成了他的遗愿,那半边的耳坠子,他说要带给您,我终于能给您带来了。”
啊,是这个啊——
钟离借着舞池边的柱灯,微微昂起头去瞧那名陌生又熟悉的女子,琉璃色的长发,那双蓝莹莹的漂亮眼睛——这么想,竟然都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了,阿贾克斯。钟离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他向女子伸出手,将那位貌似有点懊恼的女子拉到了舞池里去。
“钟…钟先生!”那女子惊诧于他的举动,脸上很快浮起了飞霞。她略显尴尬地说道:“钟先生,我…我是真不太会跳这首曲子,虽然我很喜欢就是了,要不还是——”
钟离凝视着她脸上的红霞片刻,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说:
“不打紧,今夜可是春分夜,春天的你稍微出格的事情,是不会有人怪罪的。我记得啊,这还是你哥哥说给我的——这样罢,我来数拍子,听我的节奏,慢慢地跟上就好。”
他搂住年轻女子的肩膀,轻轻地数着:
跟着我——
一二三。
一二三。
破碎的耳坠,将至未至的春分,终究还是在二十年后,回到了钟离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