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度 [旧文搬运]

进屋前,要先叩门,再过槛。去床边得刻意绕远路,走时要无声。跟到榻前还得等上那么一小会儿,等到主人先开口讲一句,才好借着话势顺道上前。

这些规矩,于外乡人而言统统算没有。

达达利亚沉着一张脸越过仪倌,径直推门闯进里屋,呼一阵风撩开床帘帐子,想着兴师问罪。一见帐下床上那人正阖双目,双手交叠胸前,平稳地呼吸,好是安静。执行官方才气势汹汹的一通火便被硬消大半,只好又放轻动作,忿忿抓过架边一条金丝绣绳,胡乱绕两圈,绕着帘子打了个死结。

他看着是睡,其实早醒了。远远听见门口一番动静,正要起身来,又被达达利亚伸手按下去,力道是轻的。先生便得以抚上至冬人穿环的那边耳朵,指尖陷进蓬松的发里。

达达利亚气虽是极气,但也没有躲他的碰。让钟离摸到他半边脸,定定望着他。钟离一双金色的眼睛撞上他的,里面满是不解。像在问“为什么”,但他们之间沉默许久,钟离垂着眸子,开口先是轻声唤:“达达利亚。”

然后才是一句:“别再生气了。”

我气?先生讲话真好玩,我还有什么可以气?

他怒极反笑,弯下腰时的身影盖住钟离。看他的先生把被子拉上到胸口,便一手抓住,把钟离盖在身上的被子揭开。动作轻得像拨片蝉翼。

达达利亚沉默片刻,才开口:“自己瞧瞧。”

钟离看见他满眼暗色,便低下头去,专心盯着绣花被套发呆,好让满心先飘过一百种猜测,再想答复。

钟离。执行官对他这幅不知所云的样子实在恼火,咬着牙问:你不会痛的吗?

他这般样子,就让达达利亚觉得,自己刚才说得真是对的。钟离叫他不要再气,可他还有什么可以气?担心这种事都要排队,而向来也是轮不到他一介执行官的。

今日早时,先生接下委托,提着长枪跟旅行者从璃月港去到归离原,再从无妄坡回到璃月港。期间并无大碍,直到他告别旅行者没几步,走在桥上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转头才发现裤管下一双腿伤得不成样子。已经抬不起一毫厘。

钟离被吓飞魂的仪倌七手八脚抬进里屋。挨安置在床上,千叮万嘱不得下床,再绑人似得请来了不卜庐的大夫。长生在白先生肩头时还被颠得犯晕,说到底什么事,至于风风火火?结果一挑帘进屋,看了客卿那腿就直皱眉头。白先生看完腿,严色问他几时伤的、为何不寻医。钟离坐在床上,听了满心不解,倒是疑惑:

“走到吃虎岩时还是能动的。”

“还能”动。

这肯定叫人听了心生火大。钟离在床上侧着耳朵,挨了胡桃两个小时的骂。混着耳边捣药声一阵阵,探病者一句句嘴上数落,实际担心。他躺着,长裤管被剪到膝盖,上了软烂的药膏,绷带跟长袜一般层层叠叠绕上,期间一共听了十余人份的碎碎念,却每次都是笑着轻歪过头,一副:你说吧,我在听。但不能理解,也全然没打算听进心里去的样子。

“想来石头就是石头,不知人间痛的。”

达达利亚这话,自然是气话。是冷嘲似得想法,咽下了肚子里。他终归舍不得说出去刺先生的。在钟离看着他,点头轻声说:“痛的。”那一刻,马上就消失殆尽了。

钟离这话不算服软,只是回答。但达达利亚一下就被挫了火气,叹了口气,盯着那双向来修长漂亮的腿,现下被伤裹得看不出原型。他才朝钟离递过去一眼:“痛还走路啊?”

“痛为什么不能走路?”

上药、动手术刀时也痛,就总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孩子走路时摔一跤,碰破了皮,也是痛的哇哇大哭,就给吃点糖,玩点玩具,也是忍一忍就不痛了。

你这哪里一样?达达利亚听得有些急,急他怎么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腿快断了知道吗?怎么会有人断了腿还忍着走几里路的?

“可是还能动。”

“动的时候就不痛吗?”

“痛。”钟离答得很干脆,低头看着他那对被包到严严实实的腿,一副研究颇深的样子:“可是还可以动的。虽然关节有些许对不上,但好在皮肉都是连着的,这样也还能动。”

“你……”

他真是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钟离知达达利亚要生气,不着痕迹收了话。

“……很痛。”

达达利亚掐着他手腕,蓝眼睛藏在额发之下:“您是不是很笨?还狠心。到头来就只知道拿这种话来压我。一句话用到底,早晚要没辙。”可现在又还是管用的。他握着人的手腕,看他分明是疼到苍白的脸,发颤的睫毛尖。可一双眼睛里又不起波澜。达达利亚说不吃这一套,但其实心里就已经迟疑担心:现下钟离到底是真痛还是假痛?要是真的痛怎办?只要这么一想,他便是认输得甘拜下风了。

“要痛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不行?”钟离坐在他的影子之下,讲话时要微微仰起头看去,一双眼睛在影子里闪光,不似人的,又好不谙世事。

“真的痛吗?”达达利亚抿着唇问他。

“嗯。”

唉。

他想,钟离总找不到度。

不知道人只能忍到什么程度。哪怕今天不管,让他带伤真的跑到筋骨断裂,跟那些断腿断臂,欲死的痛也是一样的,他只要往璃月的地上一站,就没什么忍不了的了。

摩拉克斯把一个过度成熟的灵魂,塞进了一个于他而言尚且青涩,难以控制的,名为“凡人”的壳子里。

为什么还要问我呢?达达利亚想,钟离自然是知道答案的。他比武知道打哪里人最受不得、可以一招制敌。又知道什么药草可以止血疗伤。会带桂花糖、椰角、霜条冬瓜哄爱哭的孩子。会夜里点灯拜访白驹逆旅,蹲在床边,揉他因伤病拧起的眉心,弯着眼轻声哄:不痛了。

你看。

这种人,怎么会不知道痛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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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好可爱。。。。好喜欢太太的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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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