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王贼

先生。

先生。

耳边响起他年轻爱人的声音。轻声细语的,带了一点点吹过风雪的沙哑。达达利亚轻手轻脚爬上钟离的床,说话气声扑到身边人紧闭的睫毛。又热又痒,引得钟离蹙起了眉头,乖巧的睡容裂一条小缝。

达达利亚喊他第一声时就已经醒了。不过现下在寒冷里支起来了暖炉,他本就活惯了龙的习性,身尚在睡意,心又被惯出来了赖床的毛病。现下被这么一唤,钟离索性转过头去,把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眼看着叫人起床无果,达达利亚挑挑眉,凑下去,往先生的耳朵里吹了口气。

呼!

——痒得紧,还带一点点轻佻的意味。钟离受不住他这样闹,仓皇地睁开眼睛,输得七零八落。不知凌晨几点了,夜灯已经熄灭,只有壁炉还烧得正旺。木柴在堆里跳着火星子,噼里啪啦。可视千里的龙神眨眨眼,在暖色的黑暗里,看见始作俑者撑在他身前,身上正披着一件大衣,毛领子。底下是加绒的睡衣,领口开了两个扣。达达利亚窝在床沿,露出一双青涩的眼睛盯着钟离,好是狡黠:

“先生,你饿不饿?”

年轻人说罢,他那颗放在床头的神之眼也跟着一闪一闪,那么一小颗蓝,在夜里跟星点那样的,悄悄散发着荧蓝光芒,照亮了一小片屋子。达达利亚当着钟离的面,伸来一只虚握着拳的手,神秘兮兮地引钟离凑过来看。钟离眯着眼,借着微弱的荧光,依稀看清达达利亚掌心里的那个东西。泛彩流光,小巧玲珑。外层是不规则透明的蝉翼壳,内里是烛照级的上好颜色。

里面躺着一颗糖。

“——……难得回来一趟。”

海屑镇的那家,有个三儿子一直没回来。

是海屑镇的孩子,也是女皇的孩子。后面大了,成执行官了,怎么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每个月也就活在那么一封信里。音讯全无,有时候也是有的。最长一次足足快半年才得一点消息。所以人走下船时,就几乎快认不出来。当时才那么小呀,一去一回,几年再回来就已经跟窜树那样。个子高了许多,背更直了,手脚也长了。脸英气又锋利,再仔细看,还带了个人来。

——打过招呼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小妹收得信最多,只从字里行间里读出他有恋人。哪里知道是个璃月的男先生。他一边提着皮箱,另一手拉着钟离先生下船,顶着母亲狐疑的目光硬下头皮胡扯:先生真的只是我的个寻常朋友。朋友,关系很好的朋友。

他这么反复强调,便颇有欲盖弥彰的味道了。看破不说破。奈何他们家里的孩子大了,就是一个脾气,和老子的关系一概不好。阿贾克斯踏上家乡的土地没三分钟,转头被他母亲打发去钓鱼。钟离头一次晕船,脚落地了仍是满脸苍白,在沙发上被壁炉的热浪呼呼烘着,冬妮娅穿着长长的藏蓝色裙子,倚着沙发坐在旁边的地毯上,用圆润的指甲给他剥桔子。达达利亚听见动静,被母亲赶进屋里时不忘回过头来:

“冬妮娅!他不吃海鲜不吃螺不吃贝,鱼干也不行,等一下要吃晚饭,记得别乱喂他!”

家中老猫自进门来听完了全程。躺在一旁,不屑地哼了一声,甩了甩尾巴。

哎呀,就算不吃海鲜,海屑镇也还有别的呀。母亲翻出针织毯子,顺带找出了两件他的旧衣服。毯子到了先生身上,热水茶杯也落进客人怀里。暖的,热的,还有橘子的香气。笑容也是良药。晕船混着水土不服总算好转。钟离笑着点了点头,轻声答谢。

待几天呢?

大抵是五日后的船票。

哎呀,那住多几天吧,到时候做些鱼干,让你们带着。她说完,不忘记朝屋子里喊她的儿子:阿贾克斯,记得钓多几条鱼回来!

“你别扣着他了!”达达利亚在杂物间里远远朝外喊,“——先生得跟我一起的!”

海屑镇镇如其名,靠海。孩子打小就跟着大人拿码港杂事消遣,一杆鱼竿或渔网捏在手里,可以从孩提时代用到成家立业。达达利亚走在前,钟离跟在他后面一脚一脚踩扁雪。过了冬要开春,雪却仍没化透,清冽的气息混着树梢发芽的味道。小青苗冻得瑟瑟发抖,都算好了。往前两个月时风雪交加,寒冷潮湿,树皮发黑,满天地犹如死物。钓鱼还要凿冰。

年轻人红着鼻尖哈气,长长的钓竿在空中甩出弧来。

“先生吃不吃鱼?”

他的回音淹没在天地间,转眼被白雪吞吃殆尽。璃月的岩龙半声不吭,垂着眼睛,清醒与冬眠本能打了一架,正在眼皮子杀得如火如荼。达达利亚侧过头去看,去摸他手,先生也不见回神。懒洋洋地打哈欠,说话含糊不清:“…不吃。”

说完,他缩了缩领子,懒洋洋地倚在达达利亚身上。缩在毛领里犯盹。睫毛轻颤,一双金色的眼睛朦朦胧胧晃着碎光,盯着浮漂于水面上下晃动。璃月的神,千百年来活惯了。那么凶,心那么寒。如今收了威仪,倒显得慵懒又漂亮。

路也白,树也白。钟离没看几个来回,便有个影子过来闹他。影子冲他面前来,用一片黑暗占据了视野。眼上是温暖的触感,带着一点点粗粝。他倒也不躲,靠着年轻人的肩头,慢悠悠往前蹭了蹭:“唔。”

“……先生,唉。”达达利亚看着他半天没有动静的浮漂,无奈道,“你再这么看,鱼都不过来了。”

“你钓不到鱼,倒还赖上我了。”钟离失笑。

“不赖你。只是你这样子,我可要走神了。”达达利亚摩挲着鱼竿上的突刺。“先生要知道,我一直都是专业的,一个合格的钓手就该全身贯注,不该分心。钓不到鱼也不得分心的。”

“…”

“你生气了?”他突然问。

“不曾。从何讲起?”

达达利亚认真地思索:“自然是因为我头一次带先生回家,没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钟离看他一副正经的模样:“…你倒是想得周全。”

“当然是要周全。”他笑。“海那么大,海屑镇却就只有一个。之前有镇子里人问我家老爷子,说你儿子当了执行官,那么有钱。干嘛不带上老婆孩子搬去市中心,好享清福。”

钟离转过脸来:“那你父亲怎么样回答?”

“当然是把那家伙臭骂一顿了。”

达达利亚身子打后一仰,弯得过头,就像要折了,若有若无地伸了个懒腰,再慢慢回弹。执行官坐得笔直。他还那么年轻,军队的痕迹就已经留在身上,不论风霜雨打,脊背都是挺立。

“我的家在这里,”达达利亚盯着浮漂,透过湖面要看到更远的地方。“我哪里也不去。”

“——所以先生。”达达利亚偏过头靠着他,黑发扫过至冬人冻红的脸颊。他好是任性地叹气,“你得多因为我生气才行。”

年轻人去了一趟璃月,又走了一趟稻妻。跟他说话是越来越油滑。吐半斤话,二两真二两笑,还有一两作引子用。心底子还是实的。眼睛只要盯着湖面,就什么都静下来。平日见他却又不看书听戏,也不知这点像谁。钟离呼吸了几口至冬开春的空气。这才说他:

“我见你又胡闹了。”

“哪有。”

“阁下叫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让我生气呢?”

“先生说大话。惹你生气的法子有那么多种。比如我把你丢了湖里,自己回家去。”达达利亚凑过去,压低声音,往钟离耳边威胁似得,“或者我现在就把先生压在这里,来强硬的,反正你也看不见……。不管你愿不愿意。先生就是叫出来我也不停。”

“你不会的。”

达达利亚被他这么一堵,反而答不上他话了。转过头去,嘴唇要亲到人的头发。看见钟离正被他严严实实了盖着眼睛,眼被手蒙着,唇角勾起。真是自在。看久了,反倒让人心里生出些歪想法。

这人保不齐是被惯坏了。达达利亚红着耳根看他,不住腹诽。先生就是知道自己被爱,才这么样的。他心里嘀嘀咕咕,几句话埋怨来埋怨去,最后倒是落得个讨自己欢心。……我爱他,他爱我。我知道他爱我,他也知道我爱他。我们两情相悦。成了。

他只是心里想想,钟离反而张开嘴,又不语,迟疑不决地一拧眉:“……达达利亚?”

“诶。”达达利亚一顿,险些被抓包,“…先生,你这是要读我的心了。这样可不好啊。”

只要让别人这么想,就算成功。事实怎样还重要吗?钟离留他慢慢悟,自己被人遮住眼睛,刚好挡了光。再往领子里一缩,浑身安逸得很。鱼不是他钓,竿也不是他拿。衣服倒是达达利亚十六七岁穿过的,又厚又软。年轻人没回家几次,每次都穿这么一件。现下让给了他。穿到身上时,还带了点气味,龙也存兽性,若是不存安心,便睡不着的。摩拉克斯也就一半一半,当了人的君父,已经许久没睡得沉了,现下被体温与气味包裹着,困是真的困。跨过迢迢几千里,就为了要窝在凡人的身边睡一觉。

见他是真打算要睡的,达达利亚赶紧一下撒开了手。没了遮挡,光线倾涌而下,模糊间看见那双鎏金闪过一丝虹光。挨风一吹就犯困,纵使是璃月的神,往雪地里一躺白日睡大觉,身子也会不经冻。“别睡。”他蹙起眉,故作凶狠:“先生要是在这里睡着了,待会儿我就把你绑杆上,带去海里钓鱼。”

钟离点点头,在他肩上寻了个更舒服的位子。鼻间嗯了一声,看着浮漂喃喃:“……最迟大抵两刻钟后,就会上钩了。”

他话音刚落,浮漂咚的一声,掉进水底。力道仍是大的很,要连着鱼线同鱼竿一同拖进水里。泛起涟漪。达达利亚瞪大眼睛,转过头,对上钟离笑意盈盈的眼睛。仔细一看,好像有几分得意。

鱼上钩了。

水土不服倒是常有。毕竟从璃月到了至冬横跨几千里,衣服到谈吐,装饰到建筑。不说思不思乡,东西也未必吃得惯。执行官年纪轻轻就在外奔波,自然是最为理解何为“不习惯”几字。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但璃月的神仙放着陪了几百年的水乡儿女,同爱人回来至冬吃风饮雪,执行官是没有想到的。于是骑士当着他小公主的面系上小熊围裙,挤进了厨房,先生那份油量与糖减半减半再减半。又顺手揽下杀鱼大业。达达利亚心里想,手上用刀分毫不差。剖了内脏,苦胆,再往下,干净利落挖了心。血溅三寸高,染得小熊围裙凶神恶煞。他先生那么贵,好是怕他来这里心安了,捏成人的身体却不舒服。

比如心情烦闷。

比如食欲不振。

比如拿飞行棋把安东杀得片甲不留。

达达利亚看着钟离故意躲开的眼神想,兴许这人,是不想被摁着吃鱼汤罢了。最后吃,吃的也不多。甜菜汤要了两碗,是禁不住一再劝二再看的兄弟攻势。钟离靠壁炉安静的品,一口一口的,那么慢。土豆与胡萝卜化在嘴里,默声看着他弟弟妹妹挑食,转过来和爱人对视,又听见阿贾克斯在餐桌上被揭老底。收碗前便不自觉咬着勺子尖,津津吸着甜味。

饿自然是饿不着他。旅行者有俗话说,钟离是饿不死的。自然有道理。先生这般学识渊博,能文能武,又生得一个好皮相。打哪都不缺良缘。再玄乎其玄一些,他的神仙便是从天上来的。是月亮的孩,又是岩的主人,也不知凡人的东西合不合他口味。

便有一夜,先生告别了饭局已是三更天,执行官提着万民堂的点心坐在墙头,不请自来。就看见钟离坐在石凳上眯着眼。不睡觉,也不赏月。沐在月光底下,身上霓裳的香膏味都被吹进海里。花香伴着海盐的咸。

他看着钟离打开食盒,闻见糕点香后弯起眼睛,又见院子里烧了一壶蒸青,正袅袅吐着云雾。达达利亚坐下来,鞋跟踩上石凳,随口打趣他:“先生这个点不睡觉,总不会是等我送吃的吧?”

“我自然是想你来,你便来了,还有比如此更好的吗?”钟离分他一块,装得是凤梨酥。香菱小姐近来蛀了牙,换二少爷与方士来试吃,点心便没那么甜了。酥碎渣黏在唇上,又被茶抿掉。“公子阁下,巧中巧。”

“先生要等我,不如去房间里等。”

钟离嗯了一声,含糊道也好。再拿来小杯,将塞在嘴里的糕点混茶水咽下:“可惜我今夜肚子有些饿,出来晒晒月亮。”

“晒月亮能当饭吃?”

“有何不可。”

给他整愣了神。一时间分不清是钟离满口胡诌,还是璃月神仙确实吃天地精华喝露水。万物有灵,史莱姆也确实不吃东西。但璃月龙就爱满街跑寻觅美食,所以当钟离是会饿肚子的吧。饿着肚子睡觉容易生气,而惹摩拉克斯生气的人少之又少,违反契约云云的早已经吃石头化齑粉了。加上叫醒他的人是阿贾克斯,大抵也没关系。以防万一,他还带了一颗糖。所以总不会生气的。

于是他在三更半夜爬上神明的床,笑着唤醒了熟睡的岩龙。

“——先生,你饿不饿?”

“你倒是会为难我。”

钟离披了条毯子,提着电史莱姆作得夜灯,看着年轻人半夜三更在自己家做贼,前半个身子都要探进橱柜里找吃的。他放着速食肉酱面、罐头与压缩饼干不碰,轻车熟路拉开柜子底的隔板。掏出一个满当当、在光下闪闪熠熠的玻璃罐来。

达达利亚抱着战利品一转头:“因为吃夜宵不好?”

钟离伸手捏他冷得通红的鼻尖:“因为要偷吃你弟弟的零食。”

零食还分谁跟谁,我家不也是你家。达达利亚深知手脚麻利大过话,簌簌剥了开一块包金箔纸的圆巧克力。送到先生嘴边。神毕竟是神。若是有想要的,情也好爱也好,都会直接说,但也不妨碍给什么就吃什么。达达利亚看着钟离拿着唇和齿一叼,转眼吃进嘴里。直到巧克力化在舌尖,鼓起的腮帮也消下。钟离的眉没痕迹地蹙起,又一点点松开。

“……沙甜。”光论糖这么一比,椰角的甜口也略失一筹。“太甜。”

“那就是好吃了。”年轻人不以为然。往嘴里丢了一块软馅的奶油糖,巧克力皮,外面裹着一层花生浆。借着灯这么一看,罐子里都是与其大同的糖果。不然便是奶干或者坚果。五颜六色的纸被光一照,泛着零碎彩光。

他听见钟离说:“我同你母亲聊了些话。”缓缓地道,倒像在讲故事。“她问我执行官待遇如何。是不是真与你信里说得这般好。”

“先生呢?”

“如实答就是。”

“她倒希望我早日成家。也没什么要求,说两情相悦就好。”达达利亚不假思索地接一句。“先生也没反对。”

“我既答应同你来了,又哪有跑的道理?”钟离看他那么一眼。

是了,他倒是坦诚。坦坦荡荡,喜欢就是喜欢打紧,讨厌便碰都不碰。还可以天为被地为床。不同凡人,欢心出来后盖不住。腰间的水神之眼跟着一亮,提灯里史莱姆噼里啪啦就要感电。被达达利亚一巴掌拍扁。嗤的一下,便灭了。暗下来一看,就只有先生发梢同眼睛闪着微光,笑了问他:“还有电?”

“啊。嗯。有。我去叫电。”达达利亚拨开灯芯,凝液已经被烤得干了。“电史莱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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