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穿越到六千年前,和新生钟离相遇的故事
*原著向,主要角色死亡预警(可以算没有),HE,无肉,共计3.5w字一发完
*头像框我来啦
1 纸屑
他降临到这个世界,苏醒后与胡先生相识,大概还是十天前的事情。可当他陡然间将记忆陈列在眼前,细细琢磨时,总感觉自己好像在这处生活了三年五载——真吓人一跳!
明明他的岁数该是二十五的,即使到了新世界,岁数也不该超过二十,达达利亚却毛骨悚然的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的太快。连带着本该记住的许多“前世”之事,都因为这十天里经历了太多震撼人心的事情,如石块的尖角般被汹涌的记忆之河冲刷殆尽了。
达达利亚不是没想过腾出一天空闲,动笔写下自己希望记住的回忆,为之后很可能回不去“太平岁月”、且再回想不起的自己,谋求一条缓解思乡情的通路。可只要他将视线转移回现实,就察觉根本空不出时日去挂念那一去不返的昨日。
今日是这里的除夕夜,只可惜驻跸在四处漏风的石头屋里的达达利亚,无处去祭祖吃团圆饭。但他至少能陪着将他从沙滩上捡来的胡先生,他的救命恩人,烧一杆柴的火,煮一盆热腾腾的野菜炖野猪肉。
这么说来,似乎还算是心底暖和。
可此时的胡先生大抵是心惶惶的:他做完晚宴后就沉默地端坐在了达达利亚对面,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只对着房门望眼欲穿——他在等待远行的一儿一女归来。两人是抵抗军里的大将。今日的大月国在城内举办了一场盛典,新月王和许多贵族都会赴宴,故而是偷情报的最佳时机。于理于情,抵抗军都不该放弃这次大好的机会。
但今天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达达利亚悄悄瞥了眼胡先生,见他默不作声,自知嘴皮子愚钝,也跟着继续沉默了,任凭一种哀愁笼罩在纷飞的篝火之上,压迫着他们的心。
这时胡先生忽然转过身子,从木头柜子的角落里摸出一团红纸屑,一把塞到达达利亚手心里。他指了指摇摇欲坠的篝火,致歉道:“其实,你也不必等我这老头子啦。我这里没什么菜,还得让你等我,真是亏待了你…”胡先生的话语顿住了,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这样吧,我许你约定,等到外头响起三声爆竹声,我们就不等他们了,好吗?”
“不必这么说,胡先生。”达达利亚将那些小红纸屑一股脑扔进火堆里,眼瞧着那团火将一切吞噬:“我陪您等就是。”
“谢谢,谢谢你。”
胡先生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纵横的沟壑是他饱经风霜的印记,遮不去眉眼里透露出来的帅气——大抵在和平年代,年轻时的胡先生也曾是十里八乡的抢手情人。他慈爱的目光注视着达达利亚,又将目光飘到了屋顶上去。他伸出斑驳的手,缓缓地在达达利亚的头顶摩挲着,温柔地絮叨着:
你瞧,像咱们这种做糊涂家长的,惦记了孩子一辈子…如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追求了,我跟不上他们的期冀,却还是忍不住惦记他们,活该是受苦受累。可那些家伙不回来,我张皇的心就无法从空中取下来塞进心窝,根本吃不进菜——
“只是苦了你啊,达达利亚,懂事的好孩子。”胡先生满眼歉意地朝达达利亚郑重垂首:“真是苦了你,第一次来青京过年,却过的这么萧瑟…”
“真没事的,胡先生。”
达达利亚颔首,并回以真诚的笑容。
“要不是您,我估计还孤零零的躺在那湿漉漉的沙滩上,生死未卜呢。”
胡先生听罢,像是心底长吁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他赶忙起身,又从犄角旮旯里拾起几片落下的红纸屑,塞到达达利亚手里,试图打趣:“也别闲着了!你要吃便吃,我不会说半点介意。而且…我也没什么作为老一辈的贺礼,这是之前别家放鞭炮捡来的纸屑,存着也没什么用,就全给你处置了。”
达达利亚听罢,就不想再一把抛进去了。他将纸屑一张一张的分开,小心翼翼的凑近火,眼看着火焰黏住一角。火焰扑哧一声就能烧尽纸屑,留存在达达利亚手心的,大多剩下一碰就碎的,灰白色的,蜷曲的尘灰吊子。可仍然会有几片纸屑未能烧完,露出一段触目惊心的红,在灰白色的衬托下,像黑白画里浮起了一轮红彤彤的太阳。
“真漂亮,像一场不敢妄念的奇迹。”达达利亚将没未熄尽的红纸屑挑拣出来,送到胡先生手里,笑道:“瞧,就和你的孩子们一样。”
胡先生将这些红纸屑捧在手心里,对着掌心轻轻一吹,那几片纸屑便又落回了火堆,霎那间消失不见了。
他将头转到达达利亚的方向,可达达利亚却感觉他在凝视着自己背后的一团幽魂。胡先生的眼神失了焦。他对着空气叹了一口气,轻声念叨:
“达达利亚,你是外乡人,定然是不懂大月国的。”
他的眼神飘忽至远方破旧的纸窗。北风一拳一拳地砸,没有鞭炮齐鸣,只听闻簌簌作响:
他们也不懂。没经历过那场战争,没亲眼目睹神的陨落的年轻人们,都不会懂——
“我懂。”达达利亚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胡先生被他不容置疑的眼神硬生生顿住了。他刚想寻问缘由,眼看着达达利亚拾起碗,盛了满满一碗汤,递到自己眼前…他叹了口气,不再多想,也就挥手拒绝了。
胡先生的视线再次飘往门口,眯起眼,像是在倾听门外吱吖作响的北风的嚎叫。
“我很小的时候,大月国的都城,还是在璃月城…”
当时的大月国,没有新月王,也没有一个地方叫“青京”——不瞒你说,几十年前的这里,可还是一块未发展的蛮荒地带…相对应的,大多数的大月人民,也包括我父母与家族,仍然在一位女神的庇佑下,凭靠丰饶的鱼产,安居乐业着。
可就在某一天夜里,遥远的地平线之外的暗之外海,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嘶吼——那是一条将一整片天空都能够遮蔽的巨蛇。巨蛇朝着璃月港的方向快速袭来,它袭击我们的渔船,商船,甚至生吞我们的同伴…巨蛇将我们的太平日子全糟蹋殆尽了。于是这时,我们一直信奉着的,一直庇佑着这片区域的神明,就没有意外地挺身而出,召集了最强大的大月军,欲图将这巨蛇赶回暗之外海。
之后的故事,你应当从孩子们的议论中,也有意无意的得知了…
胡先生说到这里时,眼神晦暗。
那一天的雪,似乎比今日的北风还要大,还要呼啸…我父亲是大月军的一名小卒。当时的他遍体鳞伤,被战友们用竹担架拖了回来,堪堪捡回了一条命。
我兴冲冲的去问我的爸爸,我问道:
“无所不能的神明姐姐。是不是已经将那该死的巨蛇赶回海里去了?”
…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画面。我看着我的爸爸,瘫倒在血泊里的爸爸,用尽所有力气支起身,攥住我的衣角,眼神却死死地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外,竭力嘶吼:
“快——快——快——去那里,去救救她…谁去,救救她…”
我不敢违抗他的嘱托,也是无端的好奇心作祟——我偷偷溜到了战场的边缘。
达达利亚聚精会神地听着,忽然察觉胡先生停住了回忆,与自己的目光对视。
胡先生不再说话,可达达利亚在胡先生的目光里,分明看到了一个跪趴在被血污染红的雪堆里的,丧魂落魄的男孩。
男孩扒开一具具已然干枯的、埋入雪堆的尸体,颤抖着爬到了战场的正中心。那里躺着的…赫然是已经毫无生机的,只属于神明的霎那微笑。
她是笑着走了。大月国的孩子们啊,也见不到神明了。
后来啊,大月国举国搬迁到内陆。寻了一块荒芜的平地,就地建起了如今的青京。
可…诶,如今座居高位的那些人,又还有谁,仍然留存着反抗巨蛇,光复旧都的心愿呢?大抵反抗军里还留存着这么一两束火种罢!可如今的反抗军与那些人的差距,甚至不能算是飞蛾扑火。
胡先生长叹一口气,貌似口干舌燥了。达达利亚于心不忍,又将面前热腾腾的浓汤送到他了嘴边,但胡先生还是微笑着拒绝了。
你要想想…如今的新月王,在所有人的口口相传里,在他们编造了一串盛大的谎言后,已然成为了那位神明的遗孤!人们畏惧大蛇的可怕,并祈祷下一位拯救他们的神明出现,于是新月王就出现了——像踩在风圈里的猪,怎么作祟都能起飞。
在那些人的口中,新月王是无所不知的,新月王能代替那位神明,永恒保佑这块土地——可据我所知,如今的“新月王”不过是从那些“狗窟”里挑拣出来的孤儿…
胡先生说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开始激动起来:
那些尊贵的“尚书”们将那些孩子们圈养在神秘的山林深处,让他们从小就学会互相厮杀。最后活下的那一位,便成了“神明的子嗣”,“永不落幕”的大月新王。可在我脑海里,这几十年间,大月的年号都更换了三次,新月王…必然也至少更换了三次!
新月王年轻,他们就能代行王权,掌握大月的一切;待到新月王不得不亲政,他们自然也有处置这些可怜傀儡的途径——献祭。只要将他们献祭给巨蛇,巨蛇得到了满足,而大月国,自然也能活下去…
在这荒芜的青京,苟且偷生,活下去。
但你也不该因此质疑他们的实力。那些人坐拥神明时代的丰饶遗产,即使经历了几十年的挥霍,仍然是足够强大的。他们有新月王的授勋,有最精锐的武器,大陆上曾经最精锐的军队,甚至有暗之外海魔物的“赦免牌”——那些反抗军呢,他们又有什么?
胡先生的语速愈说愈快:
他们太弱小了,不该说是飞蛾扑火,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他们既没有军械,也没有来自神的庇佑,他们一穷二白,他们什么也没有!
“但若是现在不做,我只怕到头来,我们的子子孙孙辈,千千万万年,都会重复这样的悲剧。”
一道朝气蓬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陷入回忆里的胡先生陡然惊醒了。达达利亚也跟着胡先生的视线,不带任何情绪地朝门外笑了笑——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暗自思付着今晚得熬夜理清方才收到的重要情报了。
是胡先生的孩子们,长子胡青和次女胡玥,平安地回来了。
胡先生刚想吹起胡须反驳,胡玥就三两下收拾好了一箩筐的情报,挽起父亲的胳膊,温柔地在他耳边念叨:
“爸,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我们既然活这一世,就希望能追寻我们活着的意义。我们想了许久,慎重考虑了许久,但仍然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我们不愿这样。”
胡玥眼尖,在篝火的一角竟然发现了一条被遗漏的红纸条。她将它拾起,又塞到了胡先生手里。
“我们啊,活着也是等死,才甘愿做那死火,为我们的后人用身躯铺成一条康庄大道……这样的话,说不定哪天,那团被冰封的火焰,就能再次燃烧,将如今一切压迫一切悲鸣,都能燃烧殆尽了。”
胡先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心那一张纸条,不在言语。胡玥见胡先生跟前的汤快凉透了,就取来自己的碗,很是体贴的为胡先生又盛了一碗汤,还挑出来许多碎肉加进去。胡先生盯着那溢开涟漪的汤,不自觉地流下了点点泪珠。
胡青陡然看向达达利亚,问道:
“所以,达达利亚先生,您还是没有想法加入我们反抗军吗?”
达达利亚没有回答他——也不敢回答他。
达达利亚沉默着,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扇破旧的纸窗,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胡青眯了眯眼,大概也猜到了达达利亚的回答,不再多嘴。待到他低下身子,去挑锅里剩下的菜叶时,达达利亚忽然放下碗,指向窗外,眼睛炯炯有神。
“你们瞧瞧,窗户外头…”
已经不刮风了呢。
2 大石
巨渊山的村民们突然都醒了过来。由于白天接连的奔波和忙乱,他们大多累的虚脱,该是睡得比平常沉了许多。可当山谷里传来第一声隐约的搔爬声后,他们又立刻起了警觉。
难得漆黑的夜,没有月亮,湖水笼罩着一团浓厚的黑雾,静悄悄的。
许多人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缓慢地走下山,集聚在被群山环绕的大湖边上,却没有人说话。恐惧,慢慢地潜入了他们所有人的心中。
村长这时站到众人面前,试图去劝说村民们赶紧回家歇息,可他编篡出的理由实在怪诞,甚至连自己都信服不了。随后村长儿子又跑来呐喊,说有大猫悄无声息的潜入村子,却一不小心踩断了树枝,以为自己泄露踪迹,就灰溜溜的跑走了。村民们仍然信不过,还想议论,驻扎在山底的新月军随后匆匆跑了上来。他们炫耀了一番武器,很是威严,村民们只得回程——试图忽略掉从湖中心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嘎吱嘎吱声。
新月军接管了大湖。然而这声音却没有消停,反倒是愈来愈大。听起来就像一只巨兽在黑夜里缓慢地前行,傲慢的它根本不打算隐蔽身形,也不在乎任何阻碍——
士兵们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他们忽然听到了无法听辨的声音:那道声音似乎将远方的一片灌木连根拔起,速度极快。他们本以为是天外飞星即将落到此处,胆小的人甚至已经想好了逃跑的线路——可最终响起的只有湖面短暂的几圈涟漪,和在这个世界上前所未闻的声音。
那是一块金属敲在土地上的铿锵声。
这时忽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从灌木堆里走了过来。她手捧一串琥珀色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一颗小小的沙漏,如太阳般闪着金光,照亮了她被道道血污与泥垢遮蔽住的,那双早已空洞的眼睛。她拖着长长的碎布条与飞舞的星屑,穿过人群,轻巧地踩在湖面上。她的脚边忽然掀起一圈波涛,如疯长的藤曼般围着她的腿一路向上,将她的身躯与金色的光芒包裹,一路往湖中心跑去,竟是瞬间了无踪迹。士兵们早已失魂落魄,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湖中心的黑影,无一人尝试阻止这几近于怪力乱神的行为——直到第一丝晨光降临这片大地,湖岸仍然飘荡着女孩的喃喃自语:
“伟大的天理维系者,请允许我献祭破败的身躯,赐予大月万世万代的安宁——”
小队队长眼瞧着湖面上再无动静,大手一挥,难得绕了村庄主路,互相搀扶着回程歇息,想必也不愿让村民们瞧见他们的窘状。可当他们前脚踩到营地的帐篷时,后脚湖中心就陡然竖起一块巨硕的石头。倒是村长和尾随的村民们又来到了湖岸,与那块“石头”面对面。
那是一块巨大的菱形“石头”,高有村长的四五倍,可材质却几乎完全透明,唯独中间像是被能工巧匠雕刻出的三片空心树叶交织在一起的图案,在初生的太阳的倒映下,流淌着灿金色的光泽。巨渊山的村民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故而从没看过冰,只能将它比作清澈透明的水的化形,随后再也挑不出词藻来形容这道魅影了。
他们聚精会神地掂量了几分钟,对大多数新奇东西的谨慎得宜是他们能在这几近荒芜的山里苟且偷生的原因,可还是有几位年轻的孩子们,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乘着一叶轻舟,一点点靠了过去——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他们又伸出了手,倾覆在那凸起的图案上,冷冷硬硬的触感,仍然没有动静。
贪吃的孩子想起那些形状像石头的植物,得出这可能是神明献给这块蛮荒之地的礼物,于是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没有动静,但也没有滋养。
村民们的幻想破灭了。他们围着石头叽叽喳喳又议论了一段时间,想起每日例行的农活,也就理性地风流云散了。
这时被割去一角的灌木丛忽然蹦出窸窸嗦嗦的声音。只见达达利亚和胡青顶着一头的翠绿叶子,两手还揣着树枝,从灌木里像真正的大猫般蹿了出来,敏捷地踮脚尖跳到湖边,又三两下用刀割破了牵着小舟的绳子,合力往湖心划去。
“不是,这…你怎么猜到这里会有一颗古怪的大石啊!”达达利亚脸上怪异,心底却感受到了令人血脉亢奋的震动——那流光溢彩的图案,正是属于天理的标识!可他还无法完全信任身边的胡青,更是无法相信他竟然比自己先一步察觉了巨渊山的古怪现状:“阿青,你不会能读心吧!”
“那你可真是高看我了!”胡青仍然在埋头划船,一脸正气地解释道:“情报来源是我那能通灵的妹妹。她在昨日庆典监听到大月的钦天监说会有天外来物于残晖之时降临,据说是福瑞之事,能保佑大月万年太平——我好奇心重,就想提早踩点来瞧瞧,没想到这东西已经在这里了!”
“你妹妹能通灵?”达达利亚瞪大了眼睛,惊讶于自己竟然不知道胡玥有这能力。
“啊,大概是两年前,她突然说自己能看到且能指挥魂魄。所以我们偷情报的工作,也是靠那些常人看不见的魂魄来进行的。”胡青来到石头底下,忍不住伸手抚摸它光洁的质感:“我们到了——你瞧,它真的好漂亮,干净、光洁,像经过磨刀石洗礼的出鞘的刀刃。”
达达利亚点了点头。他抬起头,凝望着在太阳的照耀下,布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冷光的石头,忽然感觉藏在心口的神之眼轻微地颤动了起来,还散发出些许蓝金色的光芒。
这块雕刻着凯尔特符号的石头…与他的神之眼起了感应?
达达利亚没有再想下去。他眼瞧着这块巨硕的,晶莹剔透的石头被许多人触碰过,也被一旁的胡青触碰过,没有任何反应,也就将警惕心稍微推到了脑后:他和其他人一样,伸出手,将掌心倾覆——
他从自己掌心的中央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声音,却是让他硬生生呆愣在了原地。那道声音简单、重复,却让达达利亚如坠五里雾中。他像是梦游般从船上起身,在胡青诧异的眼光中向前移动了一步,滚烫的脸庞贴到冰凉的外壳上,任凭全身的血液都响应着无法割舍的声音,甚至让陡然发散出光芒的凯尔特图标将他的影子愈拉愈长——
“达达利亚——”胡青见状不妙,惊呼了一声,又跳起来去攥他的衣角。可巨石的表面瞬间幻化出了一道魅影。那道影子被光线揉搓成四片角对角的菱形图标,飞快地旋转起来,残影交织成光轮,竟是让胡青直接被催眠了,只能茫然地注视达达利亚与这块巨石的精彩表演。
随后巨石又交织出许多轮福形的图案,在达达利亚身体里的音乐也随之加速,一个个旋转的光轮合并起来,聚合成巨大的光圈,一点一点地将达达利亚的手掌,手臂,躯壳…整个吞噬了。光圈随后闭合成了光柱,沿着轴线疯狂的旋转,三条炫目耀眼的光束从光柱中抽离,降落到湖的三个角落,成为了凯尔特符号的三个尖端。三道光柱又在这尖端闪耀而生,一分为二,扑倒在湖面上,最终交织起了与巨石上图标一致的祭坛。祭坛浮在湖面上,光线笼罩四野,将真实的天地遮盖,虚假的星空织起目之所及的一切,巨石也随后融化了,铺成祭坛里的大地。胡青被水泡包裹着沉入了湖底,而出现在祭坛正中心的,赫然是方才失了神智的达达利亚,与一位端坐在由水幻化成的王座的少女。少女穿着雪白长袍,面上却仍然挂满了血污与泥土,正是今日被巨石接纳后消失不见的那位。
达达利亚突然就活了过来。他的神智返回大脑的那一刻,本以为会感受到躯壳的僵硬与痛楚,可达达利亚却发觉自己不受控制地起身了,像被无形的绳索控制的傀儡:他的头往左边转,又往右边转,随后向前走了一步,矗立在一处发光的凯尔特符号上。几道光束随之飘来,将他的手腕与脚腕捆绑住,定在空气中,达达利亚的身体控制权随之返还:他双手握拳,像是试图与这份力量对抗,很快又察觉是自讨没趣,及时松开了。达达利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没有愤懑,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死死盯着高台上俯视他的少女。
少女微笑着凝视着他的动作,却让达达利亚莫名感到一种模糊的怜悯。
“我是阿璃,是大月曾经的神。”她的眼神温柔了下来,絮叨着:“璃这个字来自大月曾经的都城,璃月,也是我耗尽毕生想要守护的家园。”
“但很可惜,我在与巨蛇的战争中败下阵来,随即又被自己的人民被刺。万幸的是,我的神之心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代价是我燃尽自己的躯壳,只得附身于乱葬岗里的一位女孩身上。”
阿璃的语气平静,轻缓,且温柔,达达利亚却在她空洞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落寞。如海洋般浩瀚的情感瞬间将他淹没,甚至在一霎那超越了他回到原世界的期冀。
他想起了胡先生所叙述的那位女神,与面前端坐着的阿璃小姐划了等号。像是读出达达利亚心之所想,阿璃站起身,右手对着空气一挥,达达利亚身上的控制也就松开了。
但除了等待阿璃的下一句话,达达利亚并不想再做出什么其他的冲动。
”你看来是个悟性极高的孩子——若是将这块石头的心脏托付给你,也算是我对他最后的祝福。”阿璃眯起眼,仰起头,任由星空落下一束耀眼的光将她的身体笼罩:“来自后世的继承者,既然时之执政选择了你,我想你也不会辜负祂的希望。”
一块晶莹的石头如一盏崭新的月亮,在透亮的星空中缓慢地升起,又落下,最终缓缓降临到达达利亚的手心里,沉甸甸的。光束里的阿璃伸出一只手,手心里赫然躺着的是她的神之心。纤细的沙漏被光芒托举在空中,在达达利亚的头顶盘旋,恰到好处地落在他的脖颈上。光芒也随之收束,交错,编织成了琥珀色的链子,让沙漏能安稳地挂在胸前。
沙漏播散出奇异的脉动,沿着达达利亚的脸颊一路蜿蜒而上,最终植入大脑。达达利亚闭眼,仔细地感受一股淡淡的的情绪如卷须般笼罩他的神智——
那是一种模糊又强烈的情绪,引导着他日益强烈的思乡之情在脑海中迸发,壮大,最后刻画成一道熟悉的、具体的面孔:
钟离。
钟离的面孔渐渐放大。他熟透了脸,嘟起嘴,满怀期待地,将嘴唇贴到达达利亚的脸颊上,冰冰凉的柔软触感——
达达利亚猛然惊醒,那过于具像化景象也随之隐退。祭坛的天空开始崩落。达达利亚手里捧着的石头同时缓慢漂浮到了空中,迸射出了激烈光芒。达达利亚惊奇地仰慕着这一切,目睹一双乳白色的手从光芒中颤巍巍地伸了出来,被他毫不犹豫地攥住——光芒化作一只只褪色的蝴蝶,在崩落的星空之下纷飞,直到一具熟悉的人影,如他所期待的那般,出现在达达利亚面前。
一阵清凉的风穿过湖面,撩拨起他棕黄色的头发,飘扬…没有村民驻足观赏到这个过程,只有达达利亚,被授予无上的荣耀,将只属于神明的蜕壳,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光芒散去,达达利亚伸手,将过分熟悉的身体拥入怀中,紧紧抱住,目光飘向远方:阿璃也褪去了光泽,披着雪白的长袍矗立在湖面上。她浅浅地笑了,与达达利亚喃喃了一句后,如坠落的流星般,散作星星点点的白光,微笑着融化在了风里。
“谢谢你。”
达达利亚珍重地抱紧怀中之物,被潺潺流水送往湖岸边,毫发无损。他将那具身躯小心搁在沿岸的石块上,探了探他的鼻吸——浅浅的,但很是平稳,活脱脱像是真实存在的人了。又将趴在湖岸上湿透了的胡青捞了起来,横躺在石块附近的干土地上。达达利亚的手倾覆在胸前,庄严地走到湖岸边。风吹麦浪,远方的太阳随风西倾,一缕残阳照在他紧紧握住的神之心上,映射出如海一般粼粼的光斑——他朝着湖中心的方向,站直,敬礼。
3 名字
他是一块石头,亦或者是一个人,还没有姓名。
达达利亚也曾在深夜里辗转反侧,只为给这个与钟离的皮囊过分相似的人想一个独特的名字——如果只是从好记忆的角度,直接套用钟离之名不失为一种便携的选择,但达达利亚反复思量过后,仍然将这个提案驳回了,大概是仍然期冀着回到从前的梦,不愿让自己记忆里的钟离先生成为“不是唯一的”吧。
但他与钟离实在长得太像了,而且虽然是从石头里变出来的人,但也该是人,需要有自己的名字。达达利亚于是就陷入了一天一夜的沉思,参考了胡家的大大小小的意见,最终干脆就称他“先生”。
既不会混淆记忆,又能在面对与钟离过分相似的脸称呼时显得自然,达达利亚认为这个想法万分靠谱。
难得平淡如水的一天。外头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再过两日便是龙抬头。天光大暗,也该歇息了。因为胡先生实在空不出房间安置先生,达达利亚就干脆将先生纳入自己的房间,与他共挤一床。
“我的名字是…先生?”
当达达利亚念出这个名字时,只见那温柔注视着达达利亚的先生很快就垂下了头,将半张脸缩进被子里。他双手捂嘴,任凭那琉璃色的眼睛迸发出欣喜的光泽:
“真的吗!谢谢你,达达利亚!”
“哈哈哈哈也不必这么生分啦!”达达利亚突然感觉怪不好意思的。他揉了揉后脑勺,忍不住解释道:“我想称呼你为先生,且这样也刚好能隐去你的真实姓名,大概是一举两得的事情——但只要你觉得认可,那我就安心了。”
“我…还有一个名字吗?”先生的手指点了点脑袋,望向茅草房的灰黑色屋顶,貌似陡然间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达达利亚本想扯谎,但在这副面孔前,却总是毫不犹豫的坦白了:“我将你救出来时,也没来得及询问你的母亲。”
先生的母亲自然是指阿璃。虽然先生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只恍惚记得是一个透明的、光洁的地方,但他记得有一位穿着白袍的少女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了如今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所以达达利亚也顺坡下驴,将那位伟大的神明叫做先生的母亲。
“嗯,我不介意的。”
先生的手倾覆在达达利亚的手掌上,缓慢温柔地摩挲着,反倒是他在安抚达达利亚了:
“既然是达达利亚给我取了名字,那我就叫先生了。”
达达利亚没有说话,只是珍重地捧起他的手掌,捂在自己的脸上。
他长叹一口气,忽然嘴唇翕动了一会,像是喃喃着一个名字。先生对他突如其来的伫结之情已然见怪不怪,更何况是先生早已听过、见过无数遍的名字。
Zhongli
是谁的名字吗?
是达达利亚最珍重的人的名字吗?
先生歪过头去,但一如既往的沉默了,没有打断达达利亚的回忆。
4 贵客
龙抬头这日清晨,胡先生忽然端着一只烧的炭火暴跳的铜制锅进到厅堂来,说要迎接什么远道而来的贵客。他把那口大锅搁在饭桌中央后,又安排着胡玥赶紧去市场上淘些稍微干净些的肉来,随后点起一只尺把高的、有儿童臂膀粗的红蜡烛,让火焰子熊熊地冒着,把简陋的客厅陡然间照亮了许多——天知道他是哪里捡漏来了这支完整的蜡烛!
达达利亚眼瞧着胡先生左忙右忙,哼哧哼哧的布置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询问。可他刚想斟酌一番自己的语句,好在胡先生口中尽快问到自己想得到的情报时,门便突然推开了一条缝隙。达达利亚扭过头去看,还纳闷着胡玥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却听见胡先生的叫唤从厅堂的另一侧传来:
“诶呀,雷大哥,你大老远的跑来我们这里过节,可当真是累煞我这身老骨头了!”
达达利亚眉头一翘,刚想窥探门外那位“行大哥”的面容,那人倒是好不含糊地推门走进来了。他也瞥了达达利亚一眼,稍显局促地挂起了讪笑,但又被胡先生很快揽去了肩膀——鲜红的圆脸蛋和一双精光滴溜的黑眼睛,要不是与胡先生勾肩搭背的明显是老相熟了,达达利亚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那个娇小的男孩,看上去才不过十三四岁,竟然是胡先生的“大哥”?!
达达利亚赶忙去瞧胡青的反应,看他似乎也对这事情见怪不怪了,瞪时不知为何长吁一口气。
他的视线又转移到先生身上,却发觉先生也直愣愣的注视着自己。达达利亚突然感觉心暖暖的,像是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自己,遂回以先生一个微笑。
达达利亚的眼睛嘀哩咕噜转了一圈,很快大跨步地抓起先生的衣角,将他塞回两人共用的房间——没有关门。达达利亚感受到了先生的不自在,他时刻紧绷着自己的身体,瑟缩在刚巧阳光被遮挡住的区域,好像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仍然留在外头,只能呆呆地注视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于是扶住先生的腰,并肩坐在茅草席子上。他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外头的对话,一边用手捂着先生冰凉的像是玉石做成的手,倒是让先生不出意外的红了脸,也就不再去莫名其妙的心慌了。
“——当真好大的口气!”胡先生陡然大笑起来,笑得面颊上的皱纹都堆到了眼角:“大哥的勇气我确实是佩服!想当年我与你都年轻的时候,要是也有你这样的心眼,年老时又怎么会在这茅草屋里苟且偷生呢!”
“欸,你这话说的就太对不起自己了!”雷大哥拍了拍胡先生的脊背,像是想安慰他,嘴上的话却不自觉刻薄地起来:“我啊,虽然有了些臭钱,但还不是天天给那些大人们做牛做马。要不四运气好刚巧跟对了人,稍微攒来了点辛苦钱,可能连给我这老骨头养老都攒不够!但说到底,也不像是咱胡老先生。年轻的胡老先生啊,天天去往那反抗军营地里跑,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反倒是落下了一身的病——”
雷大哥大抵觉得话有些过火,面带歉意地看向胡先生,却反倒被胡先生按在椅子上。胡先生一脸的恭敬,满含愧疚地垂下头,像是下一秒就要以泪洗面,要对过往的自己的无知行径深深忏悔。雷大哥眼瞧他低下了曾经高昂着的头颅,心底是一千一万个欢欣雀跃,脸上却登时露出一副心怀怜悯的神情,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瓶满满的高粱酒,给胡先生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他双手举起酒杯,像是想和胡先生敬酒。
“胡老弟啊!”他努力粗起嗓门朝他呐喊,听到达达利亚耳里的却只有如扬州瘦马般的纤弱声响:“现在能悟到这些,倒也不算晚!但你如今在我面前忏悔,我这做大哥的,也和你是多年的情分了,难免当真是心里绞痛,恨不得赶快回到过去,提早打醒你,好让你少受这些苦痛!”
雷大哥的视线飘到胡青身上,眼瞧着胡青端着一些菜走到桌前,就摇了摇手,唤他过来一起坐下。他一手拍着胡先生的后背,一手给胡青满了杯酒,又趁机巡视了一圈厅堂,开口笑道:“罢了罢了,欸!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你先陪我喝了这壶高粱酒,等胡玥从外头回来了,咱们就当这些话一笔带过,好好去思量下——你家儿女的工作!”
还没等胡先生从情绪中起来,雷大哥就一仰头把一杯高粱酒一饮而尽。他一低下头,刚想从胡青端来的菜里夹起一片涮涮,忽然又瞧见胡青酒杯里剩着大半杯高粱,好像给冒犯了似的,立刻站起身,指着胡青呵斥道:
“怎么连一杯酒都干不下去!是不给我面子还是不给你父亲胡老弟面子?”
“雷大哥/雷叔,我这儿子/我实在是不大会喝酒——”胡先生和胡青都赶忙立了起来,满脸窘迫地辩说道。
“什么话!”雷大哥打断了两人异口同声的辩解,指着胡青的鼻尖臭骂道:“要是胡玥还罢了。你在我面前喝酒,杯子里还能剩东西嘛?”说罢又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言过其实了,便解释道:“阿青啊,不是雷叔唠叨,只是雷叔陪那些大人喝酒的时候,多少的好酒啊——全得用水碗子装!头一晚醉的倒下马来,后一晚还得硬着头皮冲锋陷阵。没办法啊,你想往上爬,就得陪他们喝的够够的,这下要是连在行叔面前都喝不完,之后该怎么去见那些老大人啊!干掉,干掉。”
胡青只得端起杯子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年轻的脸上一下子红透了眼盖。雷大哥刚想上酒,倒是胡先生连忙将酒瓶子夺了过去,给自己,雷大哥和胡青都筛了酒。胡先生的眼神狠狠剐了一下胡青,随后望着雷大哥赔笑道:
“诶呀,雷大哥,他真的是不会喝——前些日子也就沾了点烧酒,就陡然起了一身疹子——您也别因此生气,就稍微通融一下小弟的唯一儿子罢!”
胡青跟着讪笑着,却也不敢搭腔。
“胡老弟,这我可要说你几句了!在咱们大月,如果不在大人们面前表现好,哪有机会升迁呐!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重要时节的拼酒!胡青他现在还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就几杯高粱哪有可能灌坏?要我看,还是得多锻炼锻炼他,让他的酒量上来了,之后才有可能前途无量呢!”
雷大哥与胡先生碰杯,两人一起饮尽,慌得胡青也赶忙捧起手中的杯子,咕噜咕噜全吞了下去。雷大哥有些微醺了,但还是朝着胡青点了点头,很是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这样多好,这样多好!胡老弟你看,这些年轻的小朋友们,果然还是得多逼逼他们,才能拿出全部的实力啊——说回正题,你这次喊我过来,不就是想托我找下你家一儿一女的工作嘛,我瞧胡青这聪明劲儿,要不就先当我的下手,去给那些大人跑货如何?”
胡先生替他和自己又斟上了两杯高粱,擎在手中,附和着大笑道:“天呐!这可真是难得的福气——胡青,快,再给你行叔献一杯酒——之后啊,我的娃娃们就得雷大哥你照料了!还得烦请您多多包涵!小弟不知如何回报,就再献上一杯!”
胡青也自己续了杯酒。三人的酒杯碰到一起,纷纷饮尽。雷大哥姣好的面容上已经着了殷色,很是艳丽的样子,尖起喉咙叫道:“好啊,胡老弟!你这番好心,大哥我就心领了!”
“但…说来啊,老弟,你这里…是不是住了些不相干的人员啊。”
胡先生的心跳陡然停滞了一拍,但还是赶忙附和笑道:“是啊,我从沙滩上捡来了一个家伙,叫阿亚——还是个失忆的小家伙。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心善了,就给他捡回了家。阿亚——”
达达利亚听罢,就跑了出来,毕恭毕敬的找了处地方落座。
胡先生和他对了下视线,继续介绍道:“我也不知道会收留他多久,可能不一会儿他的家人就会找上门来罢,待到那时我就放他走了。”
达达利亚听完胡先生的话,装出一副很是失落的样子,可怜兮兮地望向众人。
雷大哥刚想说什么,一看见达达利亚貌似不是装出来的可怜神情,又见他与青京本地人都不一样的容貌,也就对胡先生的说辞信了一部分:“看起来是北境来的人——我印象里,反抗军大概也不会招这等容貌奇特的人物罢。”
雷大哥特意强调了“反抗军”这个词,却眼瞧着达达利亚根本不为所动,摆了摆手,给达达利亚也满了杯高粱酒:“北境来的人都很会喝酒罢,喝喝看?”
达达利亚毫不含糊,抓起杯子就一饮而尽。
“好,好!”行大哥拍了拍手,很是满意的样子:“喝了我的酒,我老雷就认你这个人!”
他将上装的扣子解开,袖子一捞,刚想继续拼酒,视线却不知不觉转去了屋外:“欸——胡玥这是去哪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胡先生一拍脑袋,惊呼道:“诶呦!大哥一说,我是突然就害怕了!我之前是让阿玥去找些好的肉来,结果她这不认路的女娃娃,不会是迷路了罢!”
“不会的。”这时胡青搭腔道:“阿玥虽然会迷路,但总是会记得怎么回家。大概是钱拿的不够,没买到上好的肉吧…”
“害,这不就尴尬了嘛!”雷大哥听罢,视线就飘到了达达利亚身上:“要我说,不然就让这小子去找找胡玥?”
达达利亚歪过头,装作一脸不解的模样。倒是胡青忽然起身,朝行大哥致歉:“他也是几天前刚来的青京,哪可能比我妹妹更熟悉这里——我想,要不还是我去找妹妹吧!就是得和雷叔说个抱歉,不知雷叔可否同意我稍微离场片刻,我会尽量快去快回。”
“欸——那就早点回。”雷大哥挺满意胡青这套说辞,让他感觉自己当真成了对方的上司:“那,这位小哥,是…阿亚对吧,你就陪我喝酒!”
达达利亚扯出奉承的笑容,陪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喝了起来。
“——欸,我说大哥啊,除夕日的宴会,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胡先生突然转移了话题,兴冲冲的问道:“我听市井里都在传——好远好远的巨渊山那里,突然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那石头光洁蹭亮,连新月王都赞不绝口!”
“胡老弟,你这是听了什么假话!”雷大哥愣了半晌,突然跳起身把桌子一拍,“我可是去参加了除夕夜宴会的人,可我根本就没看到什么有趣的大石头!”
“欸?没有这块石头吗?”胡先生挠了挠后脑勺,像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听市里——”
“你呀,就不要听那些贱胚子们流言蜚语了!”雷大哥抓了一把花生米送到嘴巴里,咔嚓咔嚓地嚼了好一会儿,挑起眉头嗤笑道:“那石头传的神乎其神,还不只是一块石头,新月王可是神之子,什么神奇石头他没见过——说不定,这石头还是他玩剩下后,随后丢到巨渊山那块了!”
“哦——原来如此啊!”胡先生一拍脑袋,狠狠地点头。
“嗨呀,不过市里传着这么神乎其神,说不定今天就看见了呢!”雷大哥突然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脯,笑道:“你知道吗,老弟!你大哥我,可是还有今天宴会的入场许可呢!”
他手忙脚乱的在背包内翻找了许久,终于掏出一个竹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的赫然是被红绳包裹住的纸信,那红绳上还点缀了一颗月亮,是新月王的象征。
“这就是龙抬头的入场许可?”胡先生惊讶地叫道:“天呐,我大哥可真是有出息了——”
“嗯,这可是我第一次受封入场许可。”雷大哥点了点头,吹起不存在的胡须,仰首笑道:
“我还特意去买了套华贵礼服,就是要让每个不认识我的人都高看我一眼!等会就给你好好瞧瞧!欸,胡老弟,你瞧我这狗运气,这一次宴会后,说不定啊,你下次见到我,我就已经飞黄腾达——”
达达利亚突然猛地直起身子,一个箭步夺去雷先生攥的紧实的竹筒,随后胡先生也把桌上剩余的酒猛的一撒,淅淅沥沥的全倾泻了雷大哥一头。
“胡…胡老弟?!”
“大哥的酒量,我是晓得的。”胡先生朝他赔笑着,却从桌上拾起烧了一半的蜡烛。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划破空气的爆响,窗上闪了两下白光。行大哥惊叫着往门口奔去,却被达达利亚狠狠的踹了一脚小腹,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欸,大哥。”胡先生将蜡油尽数洒在雷大哥脸上,竟然直接将他姣好的面容烧穿了一个洞,露出里头溃烂的粗粝皮囊——他这一身,竟然都是用草编织而成的!达达利亚眯起眼,他刚想沉默地惊叹一声雷大哥的元素运用水平,只见胡先生将这盏蜡烛扔了下去,不消片刻就将面前的人烧的干净,只留下一团灰黑色的渣滓,便不再多想。胡先生冷漠地看着多年的相识燃烧殆尽,便吹了一声口哨,门外的胡青和胡玥便相继走了进来,为雷大哥的尸身撒了两盆冷水。
“这下,你也喝够了人世间的酒罢!”
胡先生自顾自地坐回椅子上,招呼着几人前来吃饭。
“胡青啊,等会把这些灰烬扫一扫,就在哪里去埋了吧…大哥真正的躯体应该早就找不到了,就给他立个衣冠冢,祝他一路走好吧。”
5 巡街
达达利亚挽起先生的手,突发奇想的要拉上他一起去巡视青京城的真实模样。
嘴上说着是“巡视”,待到与胡先生问起缘由时,这两人倒是面面相觑,怎么也秃噜不出借口来了,倒也算是将内心真实想法“探险”写在了脸上——若不是胡先生凑不出钱给他们赞助个指南针,达达利亚说不定还会厚着脸皮讨要一块备在身上。
胡先生自知拗不过这两个奇怪的人,叹了口气,随即挥手告别:“太阳下山前记得回来。”
“好耶!再见了胡先生!”达达利亚拉起先生的手臂挥手告别,算是将两人份的礼仪都完成了。
若是硬着头皮说青京是一座城,结合大月如今的特殊状况倒也能说得过去,但若是要说青京不过是一座小镇,扪心自问后也没有人敢断定是“毫无关联”。达达利亚见过原世界的璃月港的繁荣景象,就更是对青京这完全遮盖不住的破败嗤之以鼻:刚从胡先生的家走出来没几步,就迎面遇上了一排长长的茅厕。即使里面一个人没有,当一阵风吹来时,还是感觉空气中都凝滞了臭气。下午的阳光淡淡地晒在茅棚屋顶上白苍苍的茅草上,像一只狗躺在屋顶上。
连太阳都在这里老了。
达达利亚瞥了一眼后,忍不住扭过头去。他低垂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手却不自觉地攥住了先生的手,让身旁的先生不得不投来疑惑了目光。
“达达利亚…是感觉身体难受吗?”先生歪过头,询问道:“如果难受的话,走过这里就是几家店铺了,我扶着你去歇息一番,会不会让身体好些了?”
“不必。”达达利亚摸了摸先生的脑袋,见他明显是饱含善意与焦急地望着他,忍不住噗哧笑道:“只是青京给我的感觉…很不好。等我酝酿一番词汇,我大概就能好好的与你说清楚了——”
达达利亚转过头,温柔的将先生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捋到他的耳尖,温柔地说道:
“先生不必在意,我只是想到了我曾经看见过的景象,有些暗自神伤罢了。”
他凝视着先生仍然一脸疑虑的样子,从鼻孔里窜出来一团笑气:
“哈哈哈哈,我真的没事——先生当真是可爱,还这么关心我!”
“没…没有。”先生扭过头去,轻声辩驳:“我只是想关心你一下…毕竟你也…也是…”
先生的声音愈来愈轻,音波随即弥散在了风里,连达达利亚的耳廓都钻不进去。达达利亚知道先生的脾性,也就故意抬高声调,问道:
“也是什么~”
“也是…也是我…我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看到的人!”先生飞快地说完了这一句话,随即就捂住了脸,不让对方瞧见自己脸上的红霞。
“先生真可爱。”达达利亚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又从他的脸上摘去一只手握在手心里,便继续沿着这条街往前走。
走过这排茅棚就是店铺。迎面遇上的先是一排摆摊的茅房,没有门,只是用茅草立了个天花板来遮雨。差不多每个店都有位杀气腾腾的老板、老板娘坐镇着,大多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张焦黄色的脸,黏在一起的头发垂到肩膀上,明明试图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却总是让过往的行人感到不安。
达达利亚刚想攥着先生的手继续往前探去,先生就突然站住了,将达达利亚也连带着定在原地。先生指了指远处的食品铺子——像是在售卖手工制作的麻饼,看着颜色有黄豆味的,也有黑芝麻味的。达达利亚刚想拉走先生,他自知自己没带够足量的钱,就瞥见先生楚楚可怜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去问价格。
这时只有一个小女孩坐在外头,垂首摆弄着手里的几块红枣,达达利亚就叫住了她。她仰起脸觑着眼望向达达利亚,忽然就心领神会的说道:“黄的,5个枣子,黑的,也是5个枣子。”
“我没有枣子…”达达利亚略显窘迫的将手心的银币数了数,摊在掌心上给女孩看:“我只有璃币——你帮我瞧瞧,这些够我买两块饼吗?”
小女孩瞥了眼站在达达利亚身后的先生,她的目光汇聚到先生的眼眸,忽然高兴地叫道:“你是璃璃姐的亲戚吧!璃璃姐可好?”
先生起初怔住了,但随即又想起来,达达利亚和他说过自己的母亲是单名一个“璃”,又不敢确定她形容的就是阿璃,便朝她敷衍道:“我不知道…”
“啊…我还欠了璃璃姐5个璃币呢…”小女孩有些沮丧。
“但你的眼睛,和她长的真像!我帮家父母摆摊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和她这么像的人呢!”小女孩也没多想,就从摊位上挑了两块麻饼,递给先生:“就算我请你啦——不对,就算我请璃璃姐吧!”
先生不愿就这样拿她的东西,与小女孩推来让去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都像是褪了色,从一抹红褪成艳丽的明黄色,最后还是拗不过小女孩,只得顺遂她的想法拿着麻饼走了。
他们并肩穿过这条青石粒铺成的商贸街,寻了处树荫席地而坐,吃下一口麻饼,满嘴的粉末与一丝回甘,倒是让先生忍不住感叹起来。
“她说的那个姐姐…是我的母亲吗?”先生对此似乎有些在意:“我只在降临时与她见过一面,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笃定,她形容的那个女孩是不是阿璃。”达达利亚脸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却又偷偷地将先生的手揽进自己的手掌,缓慢地抚摸:“但我敢肯定,如果她形容的是阿璃的话,那真正的阿璃,也是这般模样。”
达达利亚回过头来,手指轻点先生的脑门,打趣道:“诶呀,不必这么惦念在心上啦——人要向前看,向前看!”
“你说的对。”先生转过头,望着达达利亚的眼睛,像是汇集了整个世界的漫天云翳,炯炯有神地将前方的路绘制,随即重复了一句:“你说的对。”
“但…我又该往哪里看呢?”先生很快地咕噜着:“我只是一块石头,被母亲和你唤醒的一块石头…”
他的眼神渐渐晦暗了下去,连带着天边的太阳,也因此晦暗了下去。
“我不是人,又该有什么梦想呢?”
“…”
达达利亚托着腮,停下了嘴里的咀嚼,转而仰起头,凝望着斑斑点点的绿荫之上惶惶而立的太阳。他想到自己的过去,想到自己的梦想,想到记忆里的至冬与璃月港,也想起了曾经钟离与他说过的话——
“梦想,去追逐…终结一切契约的契约,吗?”
达达利亚轻声细语地念叨出这句话后,随即被先生握住了肩膀。
“这是什么!”先生先是语气激动地问他,看达达利亚抿起嘴不愿说的样子后,甚至直接摇晃了他的肩膀,着实在意的有些过分了:“这个句子——是谁和你说的?”
“啊——我很在意的一位…友人。”达达利亚推敲了一番语句,最终用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敷衍他,转而将话题扭转到先生奇怪的举动上:“那先生你,又缘何对这番话如此激动?”
先生像是被他问倒了。他两只手紧紧地摁住太阳穴,似乎竭尽所能地在搜罗与这句话的相关情景。达达利亚也就不作声了,生怕吵到了这硕大的新生儿的成长仪式。
“我不知道。”
这时先生忽然直起了身,握紧双拳,眯起眼紧盯着头顶的太阳,然后似乎很快把气力耗尽了,倚靠着大树再次滑到地上,干脆一骨碌摊个大字。他泄了气,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感觉自己的记忆实在太过紊乱,明明我该是刚出生在这里的幼童,可却长着一副成年人的躯壳,携带着人类该有的生存记忆——我在这世上生存的每一刻,都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到底是什么,又到底该做些什么…”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我全然把它遗忘了——它该是很重要的一句话,所以我才这么激动。
他抬起手,扯了扯达达利亚的袖口,问道:
“我能感觉到…你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所以我愿意同你说,只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
“那定然是守口如瓶。”达达利亚伸出手,揉了揉他额前细碎的发丝,感受棕黄色的一缕缕头发在他的指缝穿梭,眼底却倒映出了另一位不死者的样貌——即使他们长得可以说一模一样。
“我与…先生发誓——”达达利亚话锋突然一转:“但是啊,先生难道就没想过,将‘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作为你对自己的‘契约’吗?“
达达利亚眼瞧着先生眼底的光芒又开始亮了起来,自知自己的话应该起了功效,话匣子陡然就没了限制,滔滔不绝地开始朝对方絮叨:
“作为交换,我便与先生讲一个,来自生我养我的那个世界的故事吧。”
达达利亚神情复杂地看着先生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明亮且深邃,深邃如一潭天井,沉沉地陷了进去,失焦、失焦,最终聚合,眼前便出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钟离…先生。
他刚想伸手去抚摸,却突然被什么惊醒了,手掌颤巍巍停在了半空。达达利亚再一次笑了,但这次是自嘲的笑。他于是再不看先生,自顾自地念叨了起来:
那是一个下着冷雨的冬夜。一位在我记忆里永存的神明,让我陪他一起逛街,一起谈天说地。他很可爱,会在我耳边温柔地笑着。笑着笑着,就突然回忆起了这个故事。
那人说,一位我与他都私交甚好的旅者,在一次探索途中,将属于另一位已逝之神的故事,随着他不死的记忆传承了下去。
我是凡人之躯,终究会面临死亡,但他似乎愿意与我分享这一件事。然后…
既然先生也是我的朋友,我便燃起了这份心愿,将这段话与你传递下去。
那位女神的名字,我已经淡忘,但她是一位很受族人尊敬的,善良的女神。当时我们的大陆正处于魔神战争期间,那位女神害怕自己的子民一而再再而三的牺牲,便不愿加入魔神战争,却因此让自己子民饱受迁徙之苦。
柔弱的女神最终带着她的子民们来到了大陆上一片未经开发的蛮荒地带。她的子民突然幡然醒悟,发觉那位女神根本无力为他们守住任何一块家园。若是继续跟随她,所有人,世世代代,只能如风中残柳,怎么都寻不得片刻的安宁了…
达达利亚撇过头去,嘴唇紧紧闭合着,像是在斟酌该怎么将之后的话说给先生听。先生皱起眉头,既好奇,又不敢去打搅达达利亚,只能在他身旁暗自着急。
“于是——”
于是他们杀死了那位神明。
先生没有惊呼,但他的眼皮子却是抖动了几秒。他强壮镇定地吸气呼气,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半晌才堪堪开口:“所以…是外来者杀死了神明吗?”
达达利亚瞥了眼先生惶恐的眼神,摇了摇头。
“…我…我还是不明白…”先生狠狠地摇头,手指颤抖的如同筛糠:“这个故事,又和我…和我的梦想,有什么关系呢?可能只是——”
“我不是教唆你去怀疑自己的子民,也不是怂恿你趁早躲起来,以最残忍的、最懦弱的方式将可能存在的背叛、杀戮挡在外面。我与你讲这个故事,只是想告诉你…”达达利亚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咽下去一口唾沫,又像是将所有的胆怯都咽了下去:“我只是认为,不,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试着,将‘守护你的子民,守护你赖以生存的家园’作为你‘活下去’的契约,这是你与你自己的契约,而当你选择去‘终结一切契约的契约时’,则是你认为你的子民已经不需要你的庇佑,能独自面对所有的困境之时。“
“你瞧,远处的那些巨龙,与我口中说的,那位女神面临的困境,是不是大同小异呢?”
达达利亚伸出手,待到先生将手掌倾覆在自己的手心上时,扶着他,离开那棵大树,朝着远处山头外的世界,迎着阳光,缓慢地向前走去。
他们走到一片碎石矮墙处,远处还有一位巡逻的士兵,但若是从墙上往外眺望,就灰扑扑的什么也没有了。外面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再往远处看,被水淹没了一半的低洼地带里,还影影约约能瞧见几桩木头制成的房屋遗迹。那便是失陷的璃月港,既是达达利亚苏醒的地方,也是胡先生他们曾经的家园。
“我并不是在逼迫你,也不希望你在不情愿之时,为了我的一腔希望去耗费自己的性命。”达达利亚笑意盎然地看着先生,掷地有声地絮叨着。那串挂在他胸口的金色沙漏,不知为何也闪烁起灿烂的光泽:“你瞧,大概是你的母亲,也听到了我这番话语吧…”
我曾在胡先生口中了解到些许,也在那位小女孩眼底看见了丝毫。先生的母亲,那位勇敢的、伟大的神明,拼劲全力守护着大月的百姓苍生,即使因此陨落,也丝毫不悔。
先生认真注视着达达利亚胸口处的那串沙漏,沉默不语。
“当然,我也不会当真去逼迫你。”达达利亚耸了耸肩,顺带抬起手拍拍先生的肩膀:“放轻松啦,我们也只是出来闲逛,怎么谈着谈着就想起人生的意义来了呢?要我说啊,你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即使是神,又或者是石头,也长着一副人类脸蛋,也就理应过属于人类的生活——”
“我明白了。”
先生琥珀色的眼睛迸发出与达达利亚胸口处一致的光芒。他的眼神紧盯着那颗沙漏,随即又扭到了璃月港。
他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一丝熟悉的火焰。达达利亚在一旁窥视着,嘴角不自觉扬起了为他欣喜的笑容。
我明白了。
阳光像是听见了他的誓言,登时将所有云翳都染上了火红色,像是一团被火焰覆盖的烈鸟,对着暗之外海狠狠地张开了翅膀,竟是让盘旋在那里的紫色漩涡,都渐次消散了毫厘。
6 晚宴
那天夜晚,当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满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肃。
青京城正中心的宴会门口,一位青年牵一匹宝马,宝马拉着一蹲猩红的抬轿,在许多市民的围观中停了下来。掀开幕布,里面走出来的是位七旬上下的老者与二男一女三个青年人。老者着黑缎面起暗色琉璃花的长袍,身披白貂制成的披肩,头顶黑冠,神色十分庄凝。身后四位青年个个面容出挑,脊背直挺,身着花纹相近的蓝布长袍或是长裙,紧跟老者其后,优雅地走入会场。
“啊,是您?”一位顶上头发已经落尽的老侍从前来迎接:“您好您好。”
老侍没认出胡先生,也认不出从前的雷大哥,但胡先生还是向那老侍从还了礼。他挥了挥手,胡青就依据之前安排好的,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他,胡先生又恭敬地递给老侍从。
“哦,是雷先生!请进请进。”
几人随即找了处偏僻位置落座——说到底,也只有胡先生、胡玥、先生落座了。胡青刚一进场就混入了人群里,不知去往了何方。而达达利亚也弯起身子,装作一位冒失的年轻侍从,在人群里小心翼翼的穿梭,最终找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他将神之眼从心脏前的内置口袋中拿了出来,摊在掌心,紧握——不消片刻,他立刻换得一套熟悉的灰黑色衣装与红色披肩,神之眼也明晃晃地悬挂在了腰侧。他一跃而起,轻盈地在四方看台之上的屋檐奔走,三两下解决不知谁派来的与他迎面相撞的另一位“刺客”,瞬间就矗立在了分割外场与内场的城门顶上。
“啊…这位是赖侍郎吗?”另一边,胡先生瞧见一位面容已经有些焦黄憔悴,背已经佝偻成一把弯弓的老者向这边走来,登时就起身朝老者恭敬地欠身问好:“赖侍郎,您好。”
“哦,你们好。”赖侍郎摆了摆手,踏着迟缓的虚浮的步伐,在众人的簇拥下径直走了过去。
“齐郎中。”赖侍郎叫道。
“是。”赖侍郎身后的一人出列,弯下身子,在他身前十分顺从地点头哈腰,转头又唤了名员外郎前去沏茶。
一群人掠过一桌桌或是尊敬的、或是嗤之以鼻的目光,在达达利亚的眼皮子底下,浩浩汤汤往内场走去,但大部分人被拦在了内场外头,只有赖侍郎和齐郎中被仆从领进了门。相较于外场的奢靡华贵,内场被设计成大人们的聚会场所,自是不愿与那些“下人”同流合污的:那里被设计成了一个院子,中心是一片巨大的人工湖与一盏舞台,四下沿着围墙密密麻麻地栽了一丛紫竹,没有栽树,随后又铺设了许多凉亭,底下是精雕细琢的红木椅子和小桌。赖侍郎和齐郎中走向预留给自己的亭台时,踏在石径上从紫竹飘落下来的已经焦脆的叶萚上,发出比达达利亚的呼吸声还要沉重的哔啵碎声,很快便吸引来其他人的目光。两人一坐下就试图与邻里聊起天来,但随即又陷入安静。这时那位去沏茶的员外郎也跟了上来,搁在嵌了纹石的茶几上,随即又弯着腰赶忙离场。
达达利亚趴在屋檐上,大摇大摆地探出头观察,并将每一位来宾的面容特征记在手中的手卷上。若是一切顺利,当晚他就能与胡青手里的账目一汇总、对照,新月国所有官员的特征也就能被他们掌握个七七八八。
但这不是他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
在胡先生从自己大哥处夺得邀请函后,达达利亚就一直苦思冥想着,最终想出了一份仓猝却详实的方案。即使可能风险较大,但想着自己手握神之眼与邪眼,再怎么样至少不至于变成“羊入虎口”的窘境,也就将其告知了先生,询问先生是否愿意配合他的动作。先生虽疑虑于达达利亚这奇怪邪眼的由来,但还是决定无条件地相信他。于是两人一合谋,敲定今晚就动手——
可当达达利亚趴在屋檐上,第一次见到内场的情况后,才发觉这与他遍寻知情人士后编织出来的场景仍然大有出入。他听闻外场已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舞者在舞台上踢踏的脚步声与一桌桌客人的鼓掌声、交谈声,等等,一股脑的袭入他的耳朵,对他监听的工作起到了许多干扰。若是内场也如外场般热闹,他倒也不会觉得麻烦,可出乎意料的是,明明湖中心都有舞女在翩翩起舞了,内场的那些老大人们,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既不交谈,也不鼓掌…
就好像是被梦魇蛊住了。
达达利亚的目光飘向离他很近的那位赖侍郎。赖侍郎也同所有人一样,双目泛白,仰面瞪嘴。他的手掌紧紧地贴着那具红木椅子的扶手,一团团黑色的气体从手掌心溢了出来,渐渐地沿着他枯瘦的手臂一路向上,最终汇入他煞白的眼睑处。赖侍郎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在外场仍然喧哗不止的环境下,这声细小的呜咽立刻被遮了过去,而他张的老大的嘴巴里,竟是突然冒出一团煞白的气!每一位入场的人都和赖侍郎一样,从嘴里吐出一团白气,一块块白气互相凝聚成一团硕大的白球,那团白球飞到池塘的正中央,飞到那名舞女的头顶上。那位舞女律动的身躯愕然僵直了,原本紧闭的眼睛也随之睁开,露出一块硕大的眼白。那位舞女胸口处闪烁出一束束暗金光,在白球的托举下飞往空中,像滴水融入大海,瞬间涣散了躯壳。而那些暗金光在接触白球和那位舞女的身体后,竟然幻化成了熟悉的光柱。那些光柱一分三,三分六,六束扁平的光芒相互交叉,融合,最终在空中画出了与巨石一致的凯尔特符号!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达达利亚差点惊呼出声,幸好他飞速捂住自己的嘴唇,将那一丝露出的声音硬生生埋入气管里。
这是在…
献祭?
赖侍郎和一众大官将那一口白气吐出后,就像是魂魄都丢了半截,直接瘫软在了椅子上。像是齐郎中那样的没有椅子坐的小官,更是直接一头磕在地上,头皮软的人登时就头破血流——可没人胆敢前来打断,更没有人会来将这些可能还留了一口气的老家伙们拖出去治疗。内场被黑气与死寂笼罩,达达利亚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尽力伏低身子,生怕可能出现的意外之客,将他的行迹暴露了。
但达达利亚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液正在无止境的沸腾,他的神之眼也不住颤动着——
很好,很好!惊险,刺激!
就让我,来狠狠地揭开大月国的神秘面纱!
他轻巧地一跃而起,试图施展御水之力,将池塘内的水引过来当作踏板时,一声稚嫩的惊呼兀然打破内场的死寂。达达利亚于是又跑回了房檐之上,又尴尬又好奇。
“——放开我!”
达达利亚定睛一看。哦,是个最多十几岁的小孩,穿着一身明黄色的、点缀了龙纹的衣服…不会就是新月王吧。
那小孩被拽的衣衫不整,但还是试图挣脱那两个侍从的束缚,可那两位侍从膀大腰圆,胳膊上的肌肉都和小孩的腰差不多宽,简直是螳臂挡车…
小新月王还是被架到了高台之上。他如同一盆子黄澄澄的水被泼上舞台,还未落地就让那白光稳稳地接住了,双手双脚皆被严严实实地缠绕了起来,像是被白光吐出的丝线捉住的猎物。蜘蛛会吐毒露,白光自然也不在话下,只听天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喊,那团白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登时变得愈发明亮,明亮到再也看不见小新月王的挣扎。
达达利亚冷眼目睹着,仍然没有动作。
他嗅到了一丝不属于大月的气息。那道气息来自遥远的东方,来自达达利亚再熟悉不过的云来海。外场掌声再一次响起,天上明晃晃的圆月被乌压压的云遮蔽…他还在等,等那位幕后黑手真正露面。
被他放在胸口的沙漏,一闪一闪地绽放微弱却坚强的光芒。
要来了!
黑漆漆的乌云终于笼罩了四野,一阵阵阴风掠过,内场闪烁的烛火瞬间全部熄灭。达达利亚瞪大了眼睛,他刚想去外场查看一下情况,却陡然发觉自己手掌处也漂浮着几缕黑风。他一眼认出了那黑风的由来与意图。为了不让自己也落入与那些老大人一般下场,达达利亚手指紧握,瞬间体内的元素力猛然爆发,召唤出熟悉的水之双刃,不过眨眼功夫就将那些黑风全部驱散——
达达利亚刚想长舒一口气。转头去瞥先生所在的地方的途中,又与黑风撞了个满怀!达达利亚挥舞水刃,试图斩断来势汹汹的黑风,却像是裂变增生一般,怎么也躲不过。天与地与眼前的红色房梁都被黑风侵蚀干净,达达利亚的身上也很快被黑风再次缠绕。黑风轻而易举地绕过挥舞的水刃,率先将手脚束缚,只需轻轻施力,达达利亚就如那可怜的小新月王一样,被高高举起,几乎下一秒就会成为被蜘蛛捕捉的猎物!但还没等达达利亚再次爆发能量,胸口的沙漏像是倏忽间汲取了黑风的能量,又像是拥有了灵魂,突然剧烈地蠕动着,发出极具耀眼的金光。金光把那些黑风吹散了一大块,达达利亚的整具身体都被结结实实笼罩了。
达达利亚收起水刃,手掌倾覆在金色球面上,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登时流过了全身,最终汇集到自己腰上垂挂着的神之眼上。神之眼感应到了它的呼唤,也一起绽放出天蓝色的光芒。两股力量交相辉映,竟然硬生生在黑风中撕开一道裂口。裂口狭长、深不见底,却能瞧见与几天前湖中心的密境一致的虚假之天。
沙漏也本能地起了反应,轻轻飘扬起来,在达达利亚的衣服里探出一个小山丘。但达达利亚不过定睛一看,就敏锐地察觉出这道裂口不该是什么逃生之路,反倒是更凶猛血腥的独木桥——
可这又如何呢?
他可是达达利亚呀!
渴望战斗的血液在他的体内他的心脏流转着,跳动着,沸腾着!
达达利亚那迷雾般的眼睛中第一次迸发出耀眼的辉光。他咧嘴自信一笑,在手中重新聚起水刃的霎那,打碎屏障,踩着屏障散落的光芒碎屑一跃而起,没等肆意的黑风阻碍他的行进,就扭身钻进了那道裂口。
7 女子
“啊呀呀,迷途的旅人,你早已预测到,是小女在等你吗?”
达达利亚踏出屏障,落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郁郁苍苍的…荷花池?
那片荷花池精致的可怕,但不知为何,竟是与璃月港不卜庐跟前的荷花池别无二致。达达利亚本想将自己的一门心思都扑在战斗上,可当他瞧见那个女子翠绿色的眼眸时,陡然想起许久前与钟离一起出游的日子。晒着秋日黏糊糊的太阳,两人并排沿着长廊走着。可能不说话,但总会十指紧扣,眼角都挂着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的脚。只要他抬起鼻轻轻一吸,钟离身体上特有的淡巴菰气就单纯又可爱地窜进他的鼻孔,也窜进他的心底,比晒着秋日的太阳还要暖和。他们听闻荷花池旁有许多人走着、笑着、谈着,钟离总会洋溢起满足的笑容,与他对视,走完那安静、迤逦、绮丽的回廊,仿佛这一辈子都走不完一样——
可面前的钟离忽然面部扭曲了起来。
达达利亚一怔,狠狠地敲击自己的脑袋,将自己从幻境里狠狠地扯了出来。
“很好…很好。”那个女人的尖瞳眼睛从淡淡的琥珀色转为翠绿色。她貌似赞许地鼓掌,四下的天光就登时晦暗了下来:
“真不错。汝,当为小女之对手!”
与她对视的话,是会被催眠的吗?
一阵阴风起,盛放在幻境里的荷花池随即如镜子般淅淅沥沥地崩落了。那个女人喃喃地念了几句,那双碧荧荧的眼睛,闪烁的快跳出火星子来。达达利亚不想再被催眠,只得微微垂下头,先她一步捂眼,一大绺橙黄色的头发与那束沙漏也一起跌挂了下来。
明明荷花早已无踪,这里荷花叶的香气却愈来愈浓。香气在达达利亚的脚踝处缭绕,浓郁厚重地一路向上侵略,腐蚀躯壳与神智。为了保持冷静,达达利亚只得再腾出一手捂住口鼻,又害怕对方趁机进攻,于是在身旁也召唤了一圈水刃。但那个女人只是笑了笑,踮起脚尖,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还十分嚣张地打了几个呵欠。
“我说啊,迷途的旅人,你可得挣扎一下,不然大家都起睡意了,这该如何是好?”
达达利亚回给她一声嗤笑。
“哦,那…是想看小女子表演吗?”
崩落殆尽的天与地露出它本真模样。一望无际的石砖,只有正中心矗立着一桩石台。那个女人正坐在台阶中央,穿着一身猩红的长裙,挂起银光闪闪的皮带,正中心镶嵌着凯尔特符号与一条吐舌之蛇。女人仰起面,甩动着手底亮堂堂的扇子。天空遂开始急乱地转动起来,一颗颗星星化作流星,坠入地平线外的世界,只剩下一轮月亮。月亮像一团大眼球,四周织起了血丝,肉红肉红地浮在天顶,仿若不知何时就会睁眼一样。
“不必。”知道这是对方主场作战,但达达利亚仍然不愿就此退缩:“您的美貌实在拙劣,全身上下都挂着假。要我说啊,你既然能幻化出璃月港,璃月港便有一男子,即使形容他为阆苑仙葩,都觉得是低估了!那原始的、朴实的、形象的美,可比你美甚——”
“放肆!”
达达利亚轻巧地挑了挑眉,便如他预想般听见了一阵巨大的浪声。他很快筑起水之屏障,硬生生抗下对方满载愤懑的一击。女人姣好的面容扭曲成了一片,却又开始放声尖叫起来,尖瞳也变得血红。她见达达利亚踩着水柱,横空一跃,一道黑影掠过血红之月,邪魅一笑,优雅地挥了挥手,黑色夜空就落下了道道惊雷,逼迫着达达利亚再次落地。惊雷炸碎了达达利亚的水柱,可达达利亚反倒更加兴奋!他握住双拳,手中登时幻化出两柄尖锐的水剑。剑雨割破惊雷,一阵阵沉重巨响后,待到水雾终于弥散,达达利亚的水剑抵在女人的脖子上,他竟然还是毫发无损。
“啊…看来,你确实有点能耐。”
达达利亚盈盈一笑,剑身流过一道金色光芒,毫不留情地嵌进对方的肉里。
“你是谁?”
“我是谁,很重要吗?”女人眨巴眨巴眼睛,貌似凄楚地问。
“不重要。”达达利亚扪心自问后,送给对方一个准确的答案。
“那便好了。”女人耸耸肩,原先扭曲的面容忽然又复原了,尖刺般的血色瞳孔也回到了翠荧荧的模样,竟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空洞却美丽的错觉:
“就像你对我来说…也不怎么重要。”
达达利亚一惊,立马使劲将女人脖颈上的水剑刺下去。可在女人手心的那颗闪电球还是被抛掷了出来,她的身躯也随之被吸走了。达达利亚没有转头去追,而是稍稍蓄力,将已然凝结的雾气再次转化为手心的长矛。一道闪电再次落下,女人毫发无伤地站在达达利亚五步远的位置。
“真是令人心悦的战斗,只可惜…你不该轻敌的。”
达达利亚不置可否。
“对了。”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只手轻点下巴,另一只手则乔装俏皮地挥舞了一番那亮晶晶的扇子:“眼睛眼睛,帮帮我嘛帮帮我嘛,我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好的。”
那颗血红的月亮终于睁开了,一层层猩红的眼皮被缓慢地推开,露出内里的惨白,随即又映出外部的景象:
仍然是肉球般的红月亮,却在恹恹下沉的当儿,没有了熟悉的鼓点声与交谈声,只有阵阵冷风簌簌掠过。达达利亚心生疑虑,却在镜头转移到外场时瞪大了眼:早已空无一人…不,应当说是全部都是人,却横七竖八地躺着,血流成河,根本不见活影子。达达利亚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想大喊“大胆妖孽,给我放虚假的东西,是认为我会上当吗”时,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影出现在了镜头内。
是先生。
不…是先生?
那个长得与先生,与钟离一模一样的人,拖着脚,缓重地、沉重地,一步一步踅到了舞台末端的石栏杆边去。他收起那把熟悉又陌生的贯虹之朔,独自矗立着,靠在那栏杆边上,仰起了那颗一头棕发都被染白了的头。随后又孤独地往台上走去。他那高大消瘦的身影,十分嶙峋,十分寂寥,却仍然十分傲岸…那个女人发出一阵嗤笑。而先生孤独地立在了正中心,一直到那红月亮再一次冉冉升起,将他苍白的脸庞照的透亮——
这是…
钟离——
“你定是在骗我。”达达利亚的水刃抵在女子心脏前,原本该是无光的深蓝色眼睛里却溢满了坚定:“我可不会被这些幼稚可笑的伎俩骗了。”
“嗯,那待到您出去后,就可以明白啦。”女人仍然淡定自若,甚至还在达达利亚面前摆出一副轻佻的神情:“是啊,那位朋友可是尊贵的魔神。而你,不过是沾染了神之恩泽的信徒罢了…”
“我是不是没能与你说明清楚?”达达利亚歪过头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仍然不为所动:“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即使你监测我的记忆,我仍然吧可以斩钉截铁的告诉你,先生可不是钟离。”
“哦。谢谢。”
一道绛紫色的闪电横空落下,女人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了。达达利亚耸了耸肩,扭过身去。随后在女人戏谑的目光中,将手中的利刃再次扭转到对方的脖颈上。
“不错的技巧,确实是天生的战士——真可惜,天生的战士从来不怎么需要脑袋。”女人的手指轻抚达达利亚的水刃,毫不在意地让它将自己纤细的手指切断,喷发出一股股型猩热液体来。“很在意?那我就问问你,你可知道…你身处何时何地?”
“大月国,青京城。”达达利亚瞥了女人一眼,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神却紧紧地挂在女人腰肢上的凯尔特符号。
那人妖媚的五官再次卷曲在了一起,空间里回荡着她怪诞的、毛骨悚然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傻的可爱!你就没想想…为什么那个拿着沙漏的傻女人,能这么轻易地幻化出一个与你心底的他一模一样的人呢?那块巨石落地…可是在你发现他之前。”
“那有如何?”
“哦,看来是有些不愿承认。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告诉你好了。”
女人瞪大了尖瞳眼睛,两手捂住嘴,示意达达利亚凑近耳朵来听。达达利亚不为所动,女人见状,也只是眨了眨眼睛,瞳孔却再次转变为了血红色。她抬起的两只手抱圈作喇叭状,缓慢地张开嘴唇:
“你可是…来到六千年前了哦。”
达达利亚甩了甩头,下意识朝着女子狠狠嘲笑去:
“…哦,所以呢?”
“我穿越到这里,那里,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与你何干?”
“欸,没有惊讶吗——”女子再次双手捂嘴,装出错愕的神情:“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呢~”
“为什么要惊讶呢?”
“因为…哦,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凡人,会很在意对方的唯一性的。”女子收起血红色的眼眸,抬起手臂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完全没有剑架在脖子上的紧张感,只是解释道:“你瞧啊,你不是都没定下那个人的名字嘛。那个先生,这个钟离——到底谁才是你喜欢的人,你自己不也没搞清楚?”
“哦,对我来说,先生即先生,钟离即钟离——即使样貌没什么区别,但他们还是不同的。”
“哪些不同?哪些不同?”
女人双手合十祈求,眼神泪汪汪的,嘴巴嘟的老高,声线也变得楚楚可怜了起来,让达达利亚登时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说嘛——我还是很想知道些关于你们这些不平凡人类的故事的。”
“你是谁?”达达利亚收起水刃,后退了两步,问道。
“啊,不想告诉我啊…算啦,我是天理姐姐的下属哦。”女人指了指自己腰上的凯尔特符号,自豪地说道:“至于我的名字…唔,应该不会对你很重要,我就不透露了。但它的名字…就是血球。怎么样,好听吧!”
女人指了指头顶的血腥眼球,又指了指达达利亚的胸口,道:
“那串吊坠,是那个女人给你留下的保命符,你可得收好了。”
“好,感谢。”
达达利亚不愿与她过多折腾。为了给对方一种自己偃旗息鼓的模样,还召唤出一把水矛,直接插入了地里。可这么一插却让血球狠狠地呜咽出声。女人有些着急,赶紧释放惊雷将那水矛拔起。
“欸呀呀——你吵到血球了!”她气鼓鼓地大骂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啊!要不是我就你,你可就被大蛇的黑风刮走咯!”
“哦,我还想说——”达达利亚的话语秃噜到一半却被硬生生的掐住了:“你是说…先生!!!”
“哦,那位先生没事。”女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回答道:“那人是天理姐姐盯上的魔神,怎么可能这么狼狈,一点黑风而已,洒洒水啦。”
女人随即还朝达达利亚扒拉眼皮,甚至吐了吐舌头。
“好啦——反正是天理姐姐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就请你麻溜滚蛋!”
达达利亚刚想和女子再说些什么,踏出去的脚就一脚踩空,从高天之上坠入万丈黑暗。达达利亚的神之眼亮起,迸发出蔚蓝色的和煦光泽,那光泽刚浅浅地包裹住达达利亚的身躯,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腾空跃起,将达达利亚拢入自己的怀抱中。
是先生。
达达利亚心满意足地笑了。他伸出手,轻巧地拂去先生耳鬓处细碎的发丝,在对方急切又温柔的目光里,柔声感慨:
“真是让人感到安心呢。”
摩拉克斯。
8 答案
一如每个人期望的样子,先生的登基典礼定在了上巳节,是璃月远古神话里真武大帝的诞辰日。
大月国在那一日便被改回了原称:璃月。曾今的诸多官员都被遣送回府,明面上是进行休养,实际还是斩钉截铁地将其革职了。一批新血脉随即涌了上来,璃月暂时不大,所以这些人仍然足够维持这个小小国家的运转了。
那位被先生救下来了新月王成为了一位普通百姓,顺遂着自己的儿时愿望,成为了一名志愿踏遍提瓦特大陆每一片土地的冒险家。他离开璃月时,达达利亚还专程送了他一会,因为两人不知为何竟交谈甚欢。先生刚开始还不甚在意,只是在前新月王走后的一天晚上突然问起,才惊讶的发觉他们谈论的主要话题竟是对自己的崇拜。
达达利亚这时不由自主地开始吹牛皮:“先生呢——他虽然对你百般敬仰,但若是与我对你的一片赤胆之心对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先生,我的好先生——”
还没说完,头顶就横空浮起一块巨大的包。哦,是谁气急败坏的敲下去,想必没有人会得出第二个答案了吧。
但,即使日子开始过得自在,仍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悬而未决。
先生已然登基,若是希望历史传唱下去,总不可能一直称呼他为先生。先生在想起这个问题后,也反反复复思索了两天,一条条结论推倒重来,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字,直到——
“啊,你说名字啊。”
达达利亚貌似仔细斟酌了一番,心底却早已有了既定的答案。
他盯着先生熟悉且动人的面庞,与记忆中那个永远坚韧、不屈,又偶尔在自己面前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撒娇与依恋的独一无二的男人的面庞交叉在了一起…他深吸一口气,温柔地勾唇浅笑道:
“我啊,一直在想,想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直到现在,终于想好了!就叫你…摩拉克斯!”
“摩拉克斯…”
先生垂下眼睑,细细品味了许久许久。
金黄的太阳垂到了山的另一头,天边泛起令人兴奋的灿烂红霞。红霞倒映到先生的脸上,也不知是他悄悄熟了脸,还是今日的阳光太热太烈…
“摩拉克斯…”
他再次抬起头,揣着一些疑惑,却在直愣愣地撞进达达利亚坦诚的目光后,登时消融于无形了。他刚想在说些什么,嘴唇喃喃了片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达达利亚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先生的头顶,将他拥入怀抱中,紧紧攥住。
“嗯,那我们就说好了。”
“你的名字…就叫摩拉克斯了。”
先生不知为何就溢出了眼泪,却还强忍着不愿让眼泪留下。他不想让达达利亚看见,于是将自己与达达利亚搂的更紧,更紧。直到天边的火烧云都渐次晦暗,他们仍然互相拥抱着,紧抱着…
先生许下了一个梦,希望摩拉克斯与达达利亚,能永不分离。
9 大蛇
达达利亚又领着先生跑出来巡视。他们沿着同样的路,明明已经称了王,却小心翼翼地闪躲着众人的目光,花了半晌才踱步到焕然一新的商贸街的角落。两人随即爬上木墙,踩在新建的木桩墙壁的顶端,沿着陡坡往下张望。
“那里,还是和之前一样呢。”达达利亚眯起眼,忍不住感慨道。
破败的田地,低洼的水坑,星星点点的木桩…偶尔也会有村人过路此地,试图挖掘出曾经那个繁荣年代的璃月港的遗产,正巧陡坡底下确实出现了一簇簇黑点,缓慢地蠕动着。
“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先生垂下头,掩不住眼底的悲悯,嘴里悄声念叨着。
“先生是从哪里听来这首诗的?”达达利亚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开心起来:“我好像从来没听过,是什么意思啊。”
“感慨时光易逝而已…要说详细的意思,到也不算完全匹配。”
先生望向澄澈的蓝天与那煌煌悬在高空的太阳,呢喃道:
“我只是想起了昨日见的一个人,他也曾是一位遗迹收集人。当时我与他钓鱼,他便这么感慨着。说时光匆匆,自己曾经幻想了多少次能回到璃月港,结果都熬到了白头,梦想还未成功。”
“啊,这么想着,确实有些难过呢…”
璃月港,失陷的璃月港。繁华如梦境般的曾经,早已随着汹涌的水浪沉入泥地里,直到…被世人遗忘。
“除非…”
“除非什么?”
先生歪过头,原先哀戚的眼神里突然变得炯炯有神,连那天边的太阳,都被他比下去了分毫。但达达利亚不止看到他忽然振奋了起来。先生的眼神里飘过一道道熟悉的情绪,既是对这块土地,这些人民的责任感,也是对未来,对前景的期冀——
“达达利亚,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说吧,先生。”
达达利亚了然一笑。他太清楚贸然攻打对方可能出现的后果,但仍然不愿去打断他。他只是歪过头,温柔地注视着先生,注视着他握紧了拳头,从心底升起一股火热的坚定信念,然后温柔地开口道:
“你想做的事情,我定然会全力支持你的。”
“嗯,谢谢你,达达利亚。”
先生伸出拳头,达达利亚也伸出拳头。两只拳头紧紧倚靠在一起,仿若永不分离。
你去追寻你的梦,而我,也会一直支持你,助你砥砺前行。
“我要将我们失去的东西,全部夺回来——”
风变大了,在乱石堆里想起高高低低的哭嚎,浪也变大了,将日落日出都遮蔽在了外面。黑压压的乌云席卷了璃月港,须臾间竟连大地都开始轰鸣。
达达利亚不自觉地杵在原地,试图寻找一块漂浮的木板稳住脚跟,查看一番战场的状况。可一道道雨雾像是磁铁般吸到他的脸上,眼睑上,怎么遮都遮不过去,根本看不清雾茫茫的深处是谁在剧烈地敲打大地——可他又不愿暴露自己的身行,也就不能启用神之眼去抵御暴雨。达达利亚火大极了,战斗的欲望直冲脑门,已经忍不住踏浪至战场中心参战!可直到雨点慢慢零散了,达达利亚仍然狠狠地抑制着这番举动。他咬住牙,趁着这次浓雾散去分毫的片刻,动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元素能,为自己套上一层水罩子。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入无尽的翻涌暗海里。
他自知本身实力与记忆里的魔神相比还差了许多,于是听从先生推演了数次得到的作战方案,作为直冲大蛇后部的骑兵,必要时再自行参战。
大月仅存的能驱动元素力的人们全部被动员了起来。胡玥是与达达利亚一起赶往战场的,但她被分配到了镇守后方的任务,所以早早的与达达利亚告了别——说起这事,绕着战场在海底自由穿梭的达达利亚忍不住想起了那一幕:
在两人挥手告别时,胡玥还突然跑来,兴致勃勃地提了个问题,说她一定要知道,达达利亚到底是怎么看待先生的呢?
她大抵早已看出了两人间扯不断的纠葛,也就无需辩解过多。但达达利亚只是温柔的笑了,诚实解答:
“他是我最珍爱的人。”
“无论前世今生。”
一阵阵深沉邈远的震颤声将达达利亚纷飞的思绪拉回了战场。大抵是正面已经打了起来,此时在他眼底的暗之外海意外的空荡,没有魔物,只有星星点点的水草安静地矗立着,直到…
一声回荡天穹深谷的咆哮,如雷鸣,如爆炸。辽阔的暗之外海的水平面,被一卷龙尾的拍击下豁然开裂,硬生生震碎了达达利亚的水泡。
海水瞬间将他的全身侵蚀,如今再浮出水面他定然会先一步缺氧。
达达利亚紧紧闭上了眼,他的邪眼从衣兜里漂了出来,绽放出剧烈的紫红色光泽。
“还是得靠你呢,我的老伙计。”
那庞然怪物如一堵幽暗的高墙,瞬间遮蔽了所有眼底的景象。胡青尾随着先生来到正面战场,可当他瞥见那大蛇的容貌后,竟连手里的缨枪都快抓不住了。
“天…天哪…”他失声颤抖着:“这就是,我们要…抵御的怪物?”
“是。不必害怕。”
先生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抬起头,眼神掠过大蛇探出水面的部分,了然一笑。他的掌心瞬间汇聚出一团金色的球,球体慢慢地膨胀,慢慢地吸收道道璀璨的光芒,最终化作一个炽烈的太阳。先生状似随意地挥了挥手,太阳踏水奔驰,竟然瞬间穿透浑浊的水层和雨幕,直接砸到了大蛇的腰腹上。
大蛇吃疼,剧烈地仰起头,咆哮了起来,咆哮声几乎震碎了鼓膜。胡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手掌挥舞着想抓住先生的胳膊。可当他睁开眼看时,只剩下一道劈开水面的过道,尽头正是大蛇所在的战场。
汹涌澎湃的海浪里弥散出先生掷地有声的呼喊。
“达达利亚——”
我来了!
先生踩在自己生成的岩造物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刘海,独自一人往战场中心奔袭而去。一柄墨绿色的飞轮从他的身后破空而来,被他轻巧地闪躲了过去,确是硬生生地砸到了他的岩造物上。岩造物当场粉碎,可先生踩着粉碎后漂浮的碎末往天上轻巧跃起,不过在空气里点了一下,岩造物又瞬间粘合在了一起,将先生稳稳地接住。
他心里暗喜,大抵大蛇的威力,可能也不过如此。先生掌心发力,三两下扒开了巨蛇扑打水面激起的海啸,本以为会面临更激烈的血雨腥风,可战场中心的样貌,竟然让他在如此剧烈的战场里呆滞了一秒。
战场的中心空落落的,异常的安静、吊诡。大蛇的躯体就盘踞在这道旋风的正中心,狂躁世界唯一平静的地方。庞然怪物仍然和被先生攻击时一样,不知危险地大仰起头,嘴里却蹦出一柱看起来细长且柔软的东西,似乎分外像蛇的舌头,却不敢当真称呼为“舌头”。它用那蓝莹莹的舌头往天空一嵌,茫茫云彩仿若听到了它的召唤,以舌柱为中心铸造了一栋巨大的云墙,狂风呼啸,底下的水沿着云墙一路向上,瞬间将其染的蔚蓝,却无一丝雨滴落下。
原来这就是水墙的本真面貌。先生手底啪的一声轻响,瞬间召唤出了一个天星。天星十足奇巧,像是各种方方正正的染色木块拼接而成的巨大孔明锁,似乎与达达利亚有天突然喊空,亲手造了一个送给先生的礼物一模一样——那块天星乘着岩造物上脱落下来的晶莹沙砾,一点点升入天空,然后突然分裂成千百个细小的星体,狠狠地砸向大蛇的躯体各处。大蛇被贯穿了许多小孔,降下一堵堵水状陨石,试图将先生也砸入海中,但先生相较于大蛇实在是太小,他脚踏岩造物,就像是踏上了风火轮,边在空中与海面上飘来飘去,边施展元素力一次次造出天星来,密集的轰炸大蛇的躯干各处,直到大蛇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各处都喷射着墨绿色的血液,染绿了整片海域,摇摇欲坠。直到——
眼前突然浮现出蔚蓝的海水,和煦的暖风,高挂的白日,如沉入谁一手制造的镜花水月。那块庞然大物、乌压压的水泡和浓密的水墙竟瞬间消失了踪迹。
先生赶忙刹车。他定睛一看,竟是一位瘦削的男子漂浮在海面上空。那名男子着蔚蓝色长袍,将脸和身体都遮的紧实,只露出一只墨绿色的蛇瞳死死地盯着他。先生刚想抬手,男子却突然亮出了自己的空无一物手掌,就像是…在叫停他的行为。
“你…就是那个女人的后代?”他勾嘴一笑:“看起来确实很年轻。”
先生不为所动,手心再次蓄积起一团炽烈的光芒。
“欸,别动粗,别动粗啊。”那人像是有些慌张,赶忙挥舞着手掌喊先生停下:“你动粗前,能不能先看看我是谁啊,先生,先生——”
“…”
先生手里的光芒似乎暗淡了分毫。那人心底嗤笑,脸上却仍然惊颤着问道:
“欸,对…天哪,先不要杀我!我可是认识你啊,先生,请先听我说,我可是——”
“你,不配叫我先生。”
先生将手掌举过头顶,手心再次汇聚起光芒。仍然是如先前一样的天星,却是不受控制地在他头顶的天空中膨胀又膨胀。海浪翻腾,狂风呼啸不止,所有在空气中奔腾的东西都因巨大的牵引力被它吸了进去,汇聚成流光萦绕在孔明锁外面,就如同一珠璀璨的恒星,挥发出剧烈的光芒。
“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那人拿下头罩,跑到先生面前一步远的位置。倒映在先生眼底的,赫然是达达利亚的模样:“我不是说了嘛,除了我,谁会叫你先生!你——”
“…你…”
“是啊,先生,我是达达利亚啊。”他眨巴眨巴那双墨绿色的蛇瞳,竟有些楚楚可怜:“我可是——”
“你,不配说那个名字!!!”
先生的眼眸中绽放出两道白光,他猛地向后跳跃,随即扑入水底。
“天动万象——”
爆炸所产生的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整片天际,云彩在急剧消散前倒映出了这壮观景象——所有都变得五彩斑斓,如成百上千的烟花流过天际。这片天穹之下的镜花水月被天星狠狠一砸,竟如破碎的玻璃块般淅淅沥沥地粉碎了,落入陡然间冲撞出一块大坑的海洋里。可当光芒散去,那个男人却只是褪去了面皮,紧紧地捂住了流血不止的右眼,向着海洋中猛的一指。
“小崽子,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还想打败我?”
海面上瞬间升腾出几道巨大的漩涡,将整片海底都席卷了一遍。狂风再次侵袭过来,先生停滞在空中的岩造物被狂风斩碎,一块块落入漩涡中心,再次被撵过,渣儿都不剩下了。那个瘦削的男子抬了抬手,盘踞在海底的漩涡随即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小崽子~”
那人的声音细细小小,却十足的毛骨悚然。
“你人呢?”
“可别和我捉迷藏哦——”
瘦削的男子刚想捂嘴大笑,身后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偌大的白色光圈,并迅速旋转起来!还没等他扭身去看,一道紫灰色的影子踩着闪电破空而入,高举一柄莹白色的大剑,大剑上镶嵌着一块沙漏,迸溅着紫色的流光,竟是整个落下,直接将他的脑袋贯穿而过,狠狠地切了下来!
飞溅的墨绿色血液中倒映出男人错愕的脸,可他并没有向前扑到,而是瞬间转身,用那被削去了一大半的脑袋再次驱动起身体里的元素力。天空中浮现出千万柄水剑,对准了那紫灰色的巨人猛地刺下。
“呵,你也是水元素吗?”那个紫灰色巨人嘲笑了一下,声音低沉却有些耳熟。水剑倾泻而下,在快要碰触到他飘扬的橙色毛发时,竟突然浮出一圈的水盾,将那些水剑全部吸收了进去。
“——双元素!”
“猜的半对半错吧,但我也懒得解释了。”
紫灰色巨人手执巨型水刃,而天空中再次盘旋起了黑云,一道道紫色的雷电轰然落下。他的身体喷涌出三股力量,蔚蓝的,绛紫的,还有琉璃色的。三股力量汇聚在他的手掌心上,汇聚在水刃的顶端,他将水刃高高举起,面具上的独眼迸发出如炙热的太阳般闪耀的光芒,狠狠地用力挥下。
“——受死吧!”
那道流光撕破天空与海洋,将海床,将明日整个照亮。男人试图举起巨大水柱扛下这一击,却立刻悄无声息地从天空中落下,身体劈碎成了两半,直直摔入被劈开的海底,被翻涌的海水瞬间吞噬。可一声怒吼却留在了空中,还未等紫灰色巨人落到水面,就突然将周遭空气都剧烈颤抖起来。声音汇聚成一圈最后的光点,须臾间绽放出一柄墨绿色的利刃,那利刃嵌着一颗蛇瞳,径直往紫色巨人的胸膛里刺来!
“无用!”
紫灰色巨人撑开水盾,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竟是将这柄利刃反弹了回去。利刃破开空气,往璃月港的方向飞去,而先生以比所有人的视线更快的速度追上了利刃,汇集出最后携带出来的岩石晶体制成最后一颗天星,直接接下利刃消逝前的最后一击。利刃果然如预想中粉碎殆尽,可镶嵌在上面的眼睛在粉碎前忽然眨了眨,瞬间消失了。在利刃爆炸的浓厚的墨绿色水雾中,活生生地变出了只剩下一半身体的、汩汩喷射着墨绿色鲜血的男人。男人大吼着,将仅剩的身躯融入仍然烧灼着紫电的、仅剩一半的巨型水柱,高高扬起,朝着先生的脑壳,狠狠落下——
“我——还没输!!!”
一道紫色闪光再次破开空气,破开海面上扬起的风浪,破开一道道猩红色的霞光,穿梭到了先生面前。巨型水柱落下,喷涌的脑浆与飞溅的绿的、红的鲜血,在先生被剥离的同一瞬间,完整地挂在他的脸上。雨雾破碎,昏沉的天光透过坍塌的云层倾泻下来,那个紫灰色巨人在水柱落下的前一秒摘下了面具,在先生惊愕的双眼中,在血与风撕扯出鲜红的雾气里,坚定地告诉他:
“钟离——”
“我们终将重逢。”
10 重逢
达达利亚顶着散乱的头发,从床上猛地坐起。
“——先生???”
钟离也顶着一头散乱的头发,睡眼惺忪又溢出了些许怒意和不解。他从被窝里拔出来半个眼睛,缩成一团球,冷冷地瞧着达达利亚:
“你醒了?”
“先生,哦,是醒了…”
他瞪大眼睛,沿着墙壁、门窗、钟离在被窝中隆起的身躯,半张可爱的头,突然大叫了起来:
“我,我,我!!!!”
“大晚上吵什么吵——”
“我穿越回来了!!!!!!”
达达利亚将钟离从睡梦的余波中完全拽了出来——是个人都会被他一惊一诧的嚎叫吵得不安宁罢!更何况这还是深夜,更更何况达达利亚似乎完全清醒过来了,那个嘴巴叨叨叨叽里咕噜个不停,完全是想一口气将他留存在记忆里的景象全部抖出来讲给钟离听。钟离也只得由着他年轻的另一半将他带到了客厅里。达达利亚又拾掇出一支笔和纸张,尽力描绘出在他印象里不过是一瞬前的景象,善良的胡先生一家,叫着天理姐姐的女子,狗急跳墙的大蛇人,和那位与钟离长得一模一样的先生。
“天哪,天呐,她绝对是在骗我!!!”达达利亚怒吼着,将自己一条条沿着时间线罗列出的记忆恶狠狠地按在纸张里,写着写着连手腕都在颤抖,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将那支可怜的笔硬生生折断!“但我这个梦也太真实了罢!!!啊…我真的感觉过了有几十天!实在太真实了,实在太真实了。我甚至清楚地记得那个巨大的水柱砸到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却又只是时间静止了,而后眼前的所有光泽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可醒来后,竟然连墙上日期都没变化一点!”
“啊啊啊啊啊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啊啊啊啊——”
“冷静。冷静。”钟离起身,伸出手掌揉搓达达利亚的后脑勺,试图安抚他暴躁的心情:“当真有这么精彩吗?如果你想记下来的话,我建议你现在要抓紧时间了。”
“啊?先生你——哦…”达达利亚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钟离,却又在与钟离那琥珀色的眼眸对视后,弱弱地缩了回去:“我…我尽量罢。”
钟离端坐在达达利亚身边,不在多语,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眼神温柔却空洞,也不知道是又睡过去了还是单纯在想心事。达达利亚也不敢去打扰他了,一心扑在笔头上,将自己这十几天——也不一定是十几天,可能只是几分钟的梦境——尽量做到完好无损地记录下来。他从与胡先生在海滩上相识,一路记到暗之外海的战斗场景,他似乎涂改了无数遍,中间还起身又去取了一叠纸,还顺带泡了两杯热茶,一杯自己一饮而尽,一杯则放在钟离面前。钟离大概是真的睡着了,眼皮子都懒怠再抬起一下,达达利亚从心底升起满满的愧疚感,拉开凳子,试图小心翼翼地将钟离拖回床上,可这一动弹竟然又将他吵醒了。
“你不必关心我。”钟离难得说话混沌了起来,连语句都懒得斟酌了:“快去忙你的。”
“不必,先生——钟离先生。我该记录的东西还有很多,不忍心让你一直陪我了…听我的话,先去床上睡,好吗?”
他的嘴唇渐渐朝钟离的脸颊靠近,却骤然停滞在了半空。在微弱的油光灯下,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钟离的侧脸,脑海中竟然又闪现出了先生的脸颊。可当他妄图抓取那一抹异样时,那个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于字里行间更加青涩的面孔,霎那间与钟离这副承载着六千年光阴的面容融合在了一起。达达利亚突然无缘故地心慌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试图将两者再度分离,却发觉自己的记忆里早已提取不出先生的半点色彩。钟离已然将先生完完全全的覆盖住了。没有分毫的错漏,没有半点的挽留。
“先生…”
“…你还是快想罢。”钟离抬起一边眼皮,眼神却很是复杂,根本读不出半点情绪:“我去睡了。”
“我陪你——”
“不必了。”钟离挥退达达利亚,自顾自走入另一间房间,关上了门。
“生气了吗…对不起。”
达达利亚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害怕自己梦境里的事物当真是真实的,急切地想将那一切都记录下来,可钟离已经不决定和他一起睡了,钟离走到了另一个房间,这晚会不同他一起睡了!!!达达利亚短暂地思考了一番这两件事情的轻重缓急,随即他的大脑与下半身投出了两张关键票:
去哄钟离!刻不容缓!
达达利亚尾随着钟离走入另一间房间。那里成列着与两人日常栖息的卧室一模一样的软装,却因没有人使用而格外的新。钟离站在床头,往后瞥了一眼,甩给他一个复杂的目光后,就直接倾倒在了床上。他低沉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温柔却不知为何充斥着冷漠。
“你先出去罢…我不想听解释。”
“先生…”达达利亚还想挽留。
“出去!!!”
钟离难得发火了。他再次一骨碌起身,拽住达达利亚的衣服,将他狠狠地推出了房门,“砰”地一声竟是上了锁。罔顾达达利亚在门外又是哭嚎又是抹眼泪,竟然怎么都说不动了。
“快去写你的!别吵了!”
达达利亚不为所动,仍然大声哀嚎着,这其中不乏偶尔蹦出来的“先生不要我了”“先生抛弃我了”“先生呜呜呜呜我这么喜欢你你却——”“先生我错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真的错了”之类的话语。大概是真吵得钟离安宁不得了,他终于打开了门,狠狠地剐了一眼达达利亚,命令道:
“天亮前,我要看到全部手稿,不然明天也不能一起睡。”
“我这就去!!!!!”
可钟离根本没去睡觉。他等着达达利亚一骨碌爬到了书桌前,听见椅子发出刺啦一声吼叫后,才蹑手蹑脚地往房间里走去。他熟练地摸出被锁了三层盒子的钥匙,遁入床底下的暗道里,一步一步的沿着砖石楼梯绕到地底,直到面前出现一道石门,才擦亮了火柴,将两边的火把点亮。
他甚至不敢驱动元素力,而是用最古老的方式将这个密室牢牢地封锁了起来,真可谓是最危险的才是最安全的,也大概是为了防着楼上那个有神之眼的家伙感受到细微的元素波动——门被缓缓地推开了,一股子灰尘随着昏暗的阴影漏了出来。钟离仍然踮着脚尖,慢慢地踩过坚实的土地,直到在一个升起的台子前停驻。
身后的门陡然关上了。
钟离的眼睛绽放出激烈的光芒,三颗天星被揉捏成三个不同的模样,砸到其余三块墙壁的角落。大地颤动,除他脚下与台子所在的四四方方的砖石,其余的都沉入了更深的地底,水漫溢了出来,将空隙填满。那个台子颤抖了一下,身上所有附着的尘土瞬间被抖落了干净,露出他原本深紫色与蔚蓝色交织的躯干,与一个巴掌大的缺口。
“出来吧——”
那块巴掌大的缺口里弹出一盒宝箱,它在空中飞舞了几秒,稳稳当当地降落在钟离手心里。
钟离用最后一把钥匙,解开——
里面赫然是两颗沉寂的神之眼。一颗已经变灰了,依稀能看见内部水元素的图标,另一颗则与历史长河里所有神之眼完全不同,但如今的神之眼持有者们几乎都能一眼辨认出来:是一颗邪眼。
钟离笑了笑,将它从盒子里取出,装入裤带里。水已然漫到了脚边。但钟离完全不慌张,他踩着水,将这个房间最后张望了一遍,随后闭起眼,轻声念叨:
“再见了。”
他将所有的钥匙统统扔进水里,关上门,打了个响指,内室瞬间被汹涌的水完全灌满——它完成了这几千年来的任务,也是时候,寿终正寝。
钟离扭了扭肩膀,面色平静地回到地面上,可当他推开那个暗门,想要当无事发生一样去床上躺好时,达达利亚的脸竟然出现在了暗门门口。
“先生——这是?”
“哦,没什么,已经废弃的地方。”钟离拍拍灰尘,伸出一只手。
“将我拾出来罢。”
“好的,先生。”
达达利亚仍然听从钟离的指示,也不管钟离身上沾了多少灰尘,一骨碌地将他抱起,放在房间的地板上。钟离拍了拍衣服,一脸无辜地朝达达利亚眨了眨眼,问:
“似乎有点脏了,我可以去换个衣服吗?”
“嗯,但…”达达利亚挠了挠头,一脸不解:“这里是…?”
“哦,不重要了。”
钟离见达达利亚还是一脸目瞪口呆,满腹疑惑,没头没尾地抛下了一句话:
“钥匙被水淹了,东西也全没了,别想了。”
达达利亚眼瞧着钟离又甩下自己,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啊?”
这是…
这都是…
是什么和什么啊!!!
那是你穿越到六千年前种植下的光阴呀…
钟离攥紧了手心的两只神之眼,却又不知为何缓缓放下。
我最亲爱的,达达利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