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映岩月|公钟】愚人(上)

※烟火设计师公×科研员钟
※因剧情需要,将鸭子设定成家里的大哥,保留一妹二弟,删去了哥哥和姐姐
本性暴露的科幻pa,血统不是很纯,造谣程度有,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请勿将本文的任何观点用于考试
※努力了,但是剧情逻辑可能还是有bug
※人物OOC注意(比如这只鸭子智商有点离谱),除公钟外默认友谊向,可自领证
感谢魈哥、刻晴姐、空哥、甘雨姐、烟绯、夜兰和愚人众各位的串场

※冷饭重做,本来打算写新坑的,但是我对这篇剧本的执念极深(从2019年至今翻了2.5版,离谱)
【应该不会有人在意这4w3字里有1w5左右的回锅肉吧?阿巴巴】
※如果已经阅读过之前2021版《愚人》,记得剧情且对翻新的描写和一些优化的逻辑不感兴趣,可以直接跳到06食用(不过就我这鸽子作风,还有人记得前版剧情么…)
※有一点点的18+剧情,我指的是…把里面都给你露了的那种(被打飞)
※因为全文太长,死线赶稿,删了一些设定,后面写的有些胡言乱语,会有后记和可能有的后续修改。
【三天在每天一张色彩六个速写的日常任务拉满的前提下写了四万字,老拖延人了,下次再也不敢了(infp:但是我不觉得你能改哟)(鬼!)】

※因一时兴起脑子想出来,让手骂骂咧咧填坑的脑洞,有一些与法律相关的情节,在现实里要做知法懂法的好孩子哦。不适者不要勉强~(我先把甲拉满为敬)

如果没问题,那就开始咯?

钟离醒来时,以为自己又在整理数据的时候昏厥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从座椅上坐正。最初他只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清洁剂香。视野恢复后,他这才从周围的环境里慢慢拼凑起断片的记忆。

这个“房间”光线昏暗,安置玻璃的窗框被同色系的塑料遮挡板挡住。唯一的一束光照从斜前方开着的小窗钻进来,打在他的手背,却无法引起实感。

声音也同大部分光照被阻隔在外,钟离只能隐隐约约听见空气除湿机工作时的轻响。钟离静静听着,他的大脑还没有从两次特殊的沉睡中彻底苏醒过来。

直到那束光终于能为他的身体制造热感,他伸出手,沿着那束光,轻轻在玻璃上敲了敲。

“房间”立即发生了颠簸,钟离不受控地往前小幅度倾倒。

车停了下来。

车窗隔板降下,刺眼的阳光照得他不太舒服。

魈拉开隔板,探头进来:“您醒了?”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对方很快递来一瓶矿泉水。

“……我们这是在哪儿?”

“弗洛星,距离太阳系4.2光年。”魈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窗外的风景逐渐在阳光中显露出自己的形态: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荒凉的十字路口,远方的高楼大厦,以及不远处的海岸线。

“您指定要在这里进行冬眠后的康复休假。现在,我们到了。”

钟离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具体方位呢?”

“行星旅行基地外的第二个十字路口,离之前预先订好的旅店还有一段距离。先生,您是第一次通过这种方式在行星之间往来,如果还觉得疲惫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钟离觉得自己还是没缓过来,他甚至隐约觉得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

“摩拉克斯大人?”

钟离最后觉得忽视这个。他扣下后座车门开个的把手,车门纹丝不动。“把车门打开吧。”

“……摩拉克斯大人——”

“魈,解锁后车门。”

“……是。”

弗洛星,一颗由世界联盟所属“无预期探地”航舰于五百年前发现的类地行星,也是自新世纪第二次科技爆炸以来人类第一次在宇宙中探索到的第二个家园。

“无预期探地”,即没有预期目的地寻找类地行星的探索航行活动。在进行宇宙探索的初期,这样的探索活动曾有过一时风靡。但这样的航行活动,说好听些,也是与自杀无异了。

自宇宙大航海时代到来至今,与地球失联并直至今日都杳无音信的“无预期探地”航舰数早已无从考据,粗略估计最终有所收获的航舰数基本上不及总数的万分之一。

弗洛星的开创者们,也同他们的前辈一样抱着不归的决意出征,朝着宇宙的一隅奔去。他们在途中遭遇了意外事故,以至于地球总监控室传出的消息已经将他们定义为了烈士,刻入记忆里的纪念石碑林。但阴差阳错、福福祸相依,迷航的冒险家们最终在大片暗物质帷幕后发现了这片人类闻所未闻的星系,并在经过初步探索后降落到今天的弗洛星上。

又是百年,探索取得进展的消息才终于绕过暗物质的信号封锁穿回地球。为了纪念探地首次胜利,缅怀无数牺牲的探索者们,世界联盟投票后决定将此星命名为“弗洛”。

即在塔罗牌中的第零号,象征探索旅行与探索的【愚者(The Fool)】牌。

——这些都是出现在高中文综课本中,耳熟能详的史记了。但从哲学的角度上看,更叫人深思的,其实是这颗仿佛“命中注定”般在人类视野里出现的星球,与地球相隔的是如此之近。若没有暗物质的阻挡,人类甚至可以在第一次科技爆炸之前通过望远镜观测到它。

而且,它简直就像是从太阳系离家出走的顽童般,与地球是如此相近。千分位差距的重力指数,元素含量仅有微量区别的大气,70.8%左右的海洋覆盖率…

如果没有那一点因素限制,这里也将会同地球般诞生出生命。

弗洛星的海洋,是由常压下95.975度水组成的高温地狱。

钟离推开车门站定身,熟悉的海风裹着热浪扑面而来。

托纳米隔热膜的福,高温水蒸气逐渐淡出了这颗星的主舞台,只有在过分靠近海岸时,那些会在瞬间让你的肌肤红肿、疼痛、起泡的恶魔才会亮出它们的獠牙。

恶魔退场后,这颗星球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旅游地。受限制于环境和通讯,弗洛星上的科技水平一直滞后于地球。可又正因此,仿佛从上世纪穿越而来的建筑结构和生活节奏反而能让他们这种曾在旧时代生活过的“老家伙”产生可笑的归属感。

“摩拉克斯大人,您这是准备去哪?”魈随即走下车,“需要我——还请让我为您指路吧,这里的风貌每隔百年都会做出许多更改。”

“我…”钟离转过身望向那片海洋,沿海的公路绕过遮蔽天日的建筑群奔向远方。他摇摇头:“不必了,我只是打算沿着这条公路走一会儿。”

“…现在是夏天,摩拉克斯大人。虽然据说这里的政府很久之前迭代了新的隔热膜,海边的温度依然较高,有让人中暑的可能。”

“这不碍事的。”他褪下裹住身体的、装饰繁杂的外套和马甲,折好放到之前的座位上,只留下最内层的白色衬衣和相称的领带。“麻烦你把这些带去旅店吧。”

魈没有再作答了。

钟离向前走出十几步,步子很缓,他的身体似乎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他回过头,魈仍然站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魈。”

“…“

“…魈。”

“凝光女士在这趟旅行前的叮嘱,还望摩拉克斯大人放在心上…后续的研究项目还需要您。“

钟离无奈颔首:“我知道的。”

“…那属下便先告退了。”

钟离站在十字路口的灯牌下,注视着魈启动那辆几乎半个车身卡在人行道上的加长车,目送他直到目标消失在一个街区外的茫茫人海中,才重新转过身。

他也该出发了。

沿海公路驰骋向北,画过几个弧线,然后转入一个大弯消失在了远方。

一路走来,钟离再没有看见别人的身影出没。除了偶尔会从这条路通行的货车,大概也没有谁会在夏日烈阳的照射下有兴致来这里散步。

渐渐的,黄昏的影子由天边显露,顺着海浪漂浮,伴随潮汐冲向岸边。原本令人难耐的酷暑感也在这抹橘黄色的霞中退散几分。

他听见大海的歌唱。浪声缓缓,将他的听觉包裹。女郎动人的歌声,热烈又带着些许内敛。

但那终究不过是塞壬的歌声罢了。钟离恍惚地想着。再平静温和的外表也盖不住可怖的内核。在这里,海洋成为了吞噬者,成为了死神的走狗,成为了生命的禁区。

在当年,在隔热膜被拉起前,不知有多少人因落入海洋或者高温潮湿的气候丧命。即使是在现在,人们还在将死刑重犯拖入海洋中,来试图填饱它永不满足的好胃口。

钟离走着,他感受到疲劳信号逐渐攀上神经。看来他的身体素质在这段时光中难以避免的下降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一个能坐的地方休息,沿海的建筑群突然变得低矮,侧着往望去好似山脉间的断崖。

啊,这里是…

这里是下层区。

高温斩断了生命诞生的源头,但这点所带来的的影响也并不全是坏的。高温孕育出了体量庞大的金属矿脉。即便是之后陆续发现的各个星球,都无一可动摇弗洛星作为当今人类社会中最大的矿石出产地的地位。而财富也就此沉积下来。

可就如同他们的母星般,或是说对于任何一个非乌托邦社会都存在的事实——财富的总量有限,最终在私欲的天平上向一方倾斜。没有人会自甘贫穷,并以此为乐。而成为慈善家的前提,是得有布施的资本。

这里是光明外的黑暗一角,是被繁华遗忘的地域。

从海边向整个下层区瞭望,远远就能锁定到这里最高的建筑:一座古老的钟楼。它孤单地矗立在公路边不远处,静默着守海。

它周边是下层区的中心广场,是拥挤的下层区里少有的小块空地。据说在这颗行星的开发初期,这里曾是行星政府的原址。自后来政府部门搬迁,高大的钟楼终是成为了枯藤和蛛网灰尘的领地。

钟离在钟楼下找到了张破旧木椅,可供休息。椅子上有层薄灰,不过他并不介意。钟离轻轻阖上眼睛,不过多时又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的风景。

暂作歇息的时间一晃而过,他踩着略有些摇晃的砖瓦重新回到公路上。

再往前走,建筑物几乎便见不到了,身旁逐渐多出人工种植的植被,郁郁葱葱,将人裹得密实。置身其间,就像是走到城市的外郊。

再往前走,连植被也见不到了,光秃的平地后是高墙,醒目的告示牌竖立在他身旁。

道路的尽头是一家金属加工厂。

巨大的铁门如今紧闭着,与外墙前的一大片空地衬起来难免显得阴森森的。钟离靠上前去,只见不知被什么东西反复粘黏撕扯后,白灰黄混杂成一团的门上落着把腐蚀严重的大锁。周围寂静一片,没有人的身影,更没有路的身影。

这里确实已经是尽头了。

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高墙的阴影将他笼罩。一串急促的铃声划破凝固的空气,钟离翻出他的手机,是魈的来电,在催促他返回。

虽然确实是有些扫兴罢。

他点开短信:【无须担心,已在返回的路上】

发送键就在指边,钟离却迟疑了。他站在原地,背对身后的万家灯火。

最终只留下发送成功的音效还回荡在空中。

他关掉手机,回身,快步迈步向将入夜的世界。

下层区的中心广场上,开始有了三五成群的众生。不见经传的商人们纷纷铺开自己的摊店,顺着缠绕在顶棚架上的电线一并垂挂的白炽灯将商品打的镫亮。叫卖声、喧哗声和笑声仿佛把空气煮开了,老远便能听闻。

这么说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这么热闹的地方待过了。钟离站在路旁,望着那片嬉闹有些出神。

也是由于自己工作的缘故吧,平日里整天同机械与论文报告泡在一起,全年也没有请过什么休假,即便是要出行也是有魈全场驾车监护。

看来,换颗星球,暂时远离岗位,来稍微调整一下状态,确实是种不错的选择。

感慨间,一串明亮的物体突然闯入钟离眼中。

五六个孩子,在他面前手牵着手。领头的大男孩手里捏着一根细长条状物,正散发着光热。散落的火屑在他们的奔跑中飘散于空中,消弭不见。

伴随嘴角不经意间的上扬,他叹了一口气。

带着几分好奇,钟离走过去。绕过钟楼一角,只见一位青年站在长椅前,被一群孩子堵了个水泄不通。在通向钟楼内的那扇门旁悬挂的暖色灯光照耀下,他看着这个有着一头橘发,身着酒红色衬衫的青年是如何如同变魔术般,从身后掏出一根一模一样的金属丝,点燃来赢得孩子们的欢呼的。

钟离看着他向这群孩子们的家长麻溜地收完账,重新落座回长椅上,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下一个客户。

他也是在这时瞧见钟离的。

两人的目光交汇时,双方皆是一惊。钟离惊讶于对方那双已然黯淡无光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将光都搅进去。他费了些功夫从那引力里面挣脱出来,继续向靠近几步,可那青年看上去似乎仍有些呆滞。

难不成是自己悄无声息往这边走,不料把人惊着了?

“啊这位先生,抱歉抱歉,刚刚没注意到你啊。”

青年的声音把他从没来由的疑虑中扯了出来。对方挂着先前对待其余客人时如出一辙的笑容,独特的阳光感让他有些动容。

“这位先生,您要来一束‘手花’吗?”

钟离没听过这个名词,但以普遍理性而言,这应该是指——他正在贩卖的烟花棒吧。犹豫片刻,他选择开口确认道:“请问你说的‘手花’,是指这些烟花棒吗?”

“嗯——诶,等等您是…地球来的旅客?”

钟离点点头。

“少见啊,在这里往往碰不到来自地球的人。”青年晃了晃脑袋,“没错,这就是地球上的烟花棒,只不过在我们这边叫‘手花’而已。”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所以先生,您要买一根吗?”

“当然,谢谢。”

但他很快便察觉到不妙。从上衣口袋搜到裤袋,身上能翻到的物件他都摸到个遍,可这之中偏偏没有他的钱包。

糟…钟离苦笑着,他这才想起来,钱包在自己的大衣里。

而大衣嘛,现在在旅店里。

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态,好心提醒道:“如果没带现金,我这里可以提供数字支付。不过下层区里并没有推行这种功能,先生下次来下层区购物,还得带好现金才是。”

数字支付吗…

自己的手机现在确实在身上,但说来惭愧,问题就是,他不会用。

再说具体一点便是…他连数字支付的软件和账号都没有。

虽然他要是想买,这个问题还是很轻松就能解决掉的。可为了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拨个电话去打扰魈,似乎又有些太麻烦他了…还是装作没带手机吧。

青年听过他临场发挥的说辞后,看上去有些失望。钟离微微屈身,正想道别,却被他一声叫住了。

“要不这样吧,先生,这支烟花就送给你了。”

“这…不太合适吧?”钟离惊讶道。

他笑道:“害,一支烟花而已,值不了几个价钱的。就当是作为您从地球来这里旅游的迎客礼吧。需要我帮忙打个火吗?”

“那真是…多谢了。”

钟离在青年的邀请下也坐到长椅上,烟花棒在他手中静静燃烧着,散发不算太亮的光,将他的脸庞微微照亮。很快,最后一点火星逸散在空中,钟离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侧身望去青年似是盯着他又发起了呆。

但这次他很快就飘忽回来。

两人相视一笑。

“先生您好像真的很喜欢烟花?”

“算是吧…”钟离顿了顿,“我是璃月人。”

“哦,难怪。”

烟花这种东西,最初便是从璃月流传出散播到世界各国去的。在几个世纪前,每逢渡年时节,孩子们都会到小贩手里讨上几支烟花,点燃后往各户亲朋好友家窜。据说那时候的璃月,夜晚街道上随处都能见到黑夜中闪亮的光点,不时还有鞭炮在附近小巷爆破出“噼里啪啦”的动响,惹得过节的行人和点鞭炮的家伙一起捂起耳朵发出清脆的笑声。

后来为了保护环境等种种因素,这番热闹的景象几乎绝迹了。头几年城市里严禁燃放烟花爆竹,到后来,就连郊区山林等偏远地带也通通划入了禁止区。原本是家家齐享的民俗,现在却被摆到艺术的殿堂去,美其名曰:非物质文化遗产。再发几分布告,呼吁大家要继承。

等到了钟离出生的这个时代,璃月的孩子们再也不知道原来他们的祖先还玩过一种叫“烟花”的玩具。至于艺术家们所主办的烟火表演,一是稀缺、三五年见不着一回;再者那也确实是“艺术”了,他所读的、那些民俗仍在的时期创作出的、与此相关的作品中反复描摹的“热闹景象”,在表演里半分都找不到。

“原来还有这样的历史背景在里面啊。”听完钟离的讲解,像是青年被他的情绪感染到,显得有些失落:“这么说有点可惜,在这颗星球上,烟花也只是回归到了作为孩子们的玩具——这一项用途。身为民间习俗的烟花,还是失传啦…”

“时代不同了,何况对于环境的维持与修复也确实是每一个人类要面对的难题。”钟离站起身,“还要谢谢你听我叨扰这么久。”

“唉,哪里的话,有学到很多啊,”青年挠了挠头,“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愿意透露下姓名吗?”

“我叫钟离,你呢?”

“我?”他愣了一下,“嗯,叫我达达利亚就好。”

最初的相遇大致就是这样。

在不知第几次的相遇中,钟离养成了些新习惯,例如待于旅店里用完晚膳后沿着公路一路漫步到下层区的中心广场,在那里坐上一阵,直到脚程歇息完毕后再原路返回。

这条公路本就在城市边缘,人烟稀少,除开运输矿物的大卡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人流。而黄昏的时间段既能避开难熬的酷暑,又能错开在半夜时分轰然驶过的庞然大物,正是散步独享风景的好时候。

钟离靠在长椅上,达达利亚在距他几步之外的地方办着自己的工作。他似乎天生就有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天赋,懂得如何与他们交流,了解他们需要什么,最后让这群能把家里闹得翻天覆地,令家长们苦不堪言的小家伙哄得称他作“最棒的玩具销售员哥哥”。

收过家长们支付的钱款,小家伙们现在人手一束‘手花’,忘乎所以地挥舞着。火屑随着烟花棒的运动在空中画弧线,十几道痕迹连在一起的图案意外的颇具美感。

等到烟花熄灭,又是下一拨的孩童。络绎不绝的人在黄昏时分不约而同聚集到这里,给达达利亚带来收入,和成吨的工作量。

终于,人潮散去,青年长叹一声,瘫死在长椅上。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达达利亚坐正身子:“先生就坐在这里,不去四周逛逛吗?”

“我很享受在这里看人潮的感觉。”

“这样啊。”达达利亚枕着头,扫视一周正在收摊的商贩们。“确实,这里的人流量很大,有很多小孩子爱跑来玩。”

“这么听起来,达达利亚阁下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啊。”

“关于这个嘛,先生还记得咱们第二次相遇时的对话吗?”他的嘴角扬起来。

钟离当然记得。

“其实钟某一直有个问题想要向阁下讨教。“

钟楼之上,两人扶着围栏一并眺望无边无际的海洋,是他先开了口。

“先生你问。另外不用叫的那么正式啦…”达达利亚收回飞向天际线的目光,转过头来望向他,以表在听。

“嗯。弗洛星这里,是没有有关烟火禁令的条款吗?”

达达利亚的神色有些怪异,但转而又笑起来:“哪儿没有,钟离先生是第一次来这边吗?”他解释道:“弗洛星的相关条款只不过没有地球那边森严,环境保护方面照样再抓。喏,那边,看到那片小林子了吗?那里是这座城市里最大的金属加工厂,据说前些年还是光秃的一片,最近被政府要求整改添置上植被,才变成了如你现在所见的模样。”

“至于我为什么能在这里卖烟花嘛,纯粹是因为经过考评污染量未超出指标,有许可证书的。”他不知从哪里——钟离一直都不知道他把烟花揣在哪里——把烟花棒掏出来递到钟离跟前:“做烟花前心里默念:‘要环保要绿色要过审核’,制作期间就会记着这码事,做出来也基本上不会超出指标了。”

“嗯?”钟离从这句带有几分抱怨色彩的话里捕捉到了其他东西,“做烟花?你自己做?…阁下是学过相关技艺的‘烟火学徒’?“

“不不不,从培训机构出来的才能被称作‘烟火学徒’,我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去报那种班…”

“然后你说,你的烟花技艺是自学的。”钟离单指抵住下巴,复述道。

“对,而我当年自学造烟花的初衷,其实是,”达达利亚挠了挠头,他总是喜欢做这个动作,“其实是为了家里那几个小孩。先生,我不是独生家庭。”

“而且…我猜,你还是家里最大的那个。”

“嗯,我是兄长,”达达利亚撇过头望向远方,笑容收敛起几分,“当时…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本书上翻到。听说旧时代的璃月小孩们还有这样的玩具后,他们就围住我嚷嚷说想玩。但是那时候市面上哪里还有烟花卖啊。”

“你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所以自学了烟花的制作。”

“是的,不过等我真的把烟花做出来后,他们反倒没了兴趣。深陷其中的人变成了我。”他抽出一根烟花棒点燃,“你瞧这光,明亮,又不刺眼,不知不觉就将人的注意力吸引上去了。”

钟离斟酌片刻,坦言道:“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一种…稍纵即逝的美。来,钟离先生可要拿好了。”

“…!”挣扎无果,他最终将烟花棒接了过去:“阁下,这已经是你送我的第三支烟花,钟某实在有点…”

“没关系,”达达利亚俯下身,手肘撑在腿上支住脑袋。他侧着脸凝视钟离,“反正不值几个钱,这样好看。”

钟离有些无奈,达达利亚已经三次拿“反正不值几个钱”这句说辞糊弄他了。以普遍理性而言,作为一名烟花小贩,即使单价再低,烟花棒也算是他要出售的商品吧?商品应该是要明码标价去出售才对啊。

钟离曾试着把欠下的钱款塞进烟花箱的夹缝,希望达达利亚能带走这笔账并且收下。结果才到告别之时,钟离刚往回走没几步路就被达达利亚叫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笔钱又回到了自己手中。想唤人姓名劝他收下呢,头个字都没出口人已经跑没了影儿。

不免会让人觉得奇怪。

这个疑问一直保存到了那天。

“喂,先生,快来这边!”

钟离如同以往在公路上漫步着,但今日又与往日不相同,达达利亚站在公路上,扭头看见他,便忽然飞奔过来拉住他的手转身向广场的方向跑去。

两人刚踩到中央广场的地板砖上,一阵不容忽视的、似是什么发射升空的急响便在他们身后炸开。

钟离回过头去:

在隔热层之外五米的地方,无数道染上不同颜色的烟柱从耐热金属管中直冲而出,在半空混合成一朵不断变化色彩的、流动的云。它与原处悬停半晌,随着烟柱上升不断翻滚。待到烟花筒的余料耗尽,那云便如同瀑布流水般贴着不可见的薄膜沉下来。

一时间,膜外仿佛成了一片仙境。

云雾将散,几只烟花从那朵烟云中冲出,在夜空炸开。虽然有不同的形色,但终究不如刚刚那片云看上去壮观。

钟离失了兴趣,收回目光,这才发现今日广场上的人甚至比平常还要更多。
而达达利亚正拿着个破烂线圈本用铅笔在其上图画着什么,还边气恼地念叨什么“那(钠)又加多了。”

“ '公子’先生,这边老爷和夫人找你!”

“啊!来了。”

达达利亚终于把事情处理完,转头时才猛然发觉钟离一直默默站在他背后。他吓了一跳,说话也差些结巴起来:“先、先生?钟离先生,你不看烟花吗?”

“已经看过了。”钟离答复道,“准确来说,是感兴趣的部分看过了,剩下的…”

他没收住话头,即便已经意识到了这话有点不妥:“剩下的可有可无。”

可达达利亚眼睛一亮:“是吗?谢谢你的评价!”

钟离糊涂了:“你…为何谢我?”

“谢你肯定我的审美还没出岔子,我实话实说了…”

他这才知晓达达利亚化名“公子”,为这座城市的文宣部门和上流闲人提供烟火晚会的设计方案及一部分的制作,也无外乎他看不上卖烟花的几块钱。他是烟火设计师,平时来广场上做买卖只是一种爱好罢了。

当然他也从达达利亚口中听到了如“开场那段是我私下的作品,不过还未完成,这玩意还是难整啊”、“每次甲方的要求就那一套,做来做去我都觉得没啥意思”等诸如此类的抱怨。

在他变着花样重复打工人的碎碎念无数次后,钟离深吸一口气, 强行扯开话题:“话说阁下还记得我们第二次相遇时的对话吗?”

“唉生活真是——啊?”

“上次阁下问我,是第一次来这颗星球吗。”

“额,嗯…?”达达利亚似乎明白了什么:“啊对,怎么了?”

“我确实是为了休息调整状态,寻找工作灵感而第一次来这里。”

达达利亚忽然停顿下来。几秒的沉默之后,他问道:“…那先生有打算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吗,弗洛星上的景点还蛮多。”

钟离闭上眼睛思索良久,答道:

“没有,这里就很好。”

弗洛星的夏末初秋,没了至夏时节的酷暑和沉闷感,但也并未就此清凉下去。热风依旧时不时裹挟着整座城市,令穿行巷宇的人们汗流浃背。

好在雨终于是有效的,绵延小雨给街头添上了几分畅快之意。不眠不休运作的降温装置,也终于能抓着空挡喘口气了。

钟离倚靠在装点辉煌的大厅前,除了身后的光亮和街道上忽明忽灭的路灯,匍匐于外界的是宁静午夜,没有多余的亮点,也没有多余的过路人。

“抱歉!“魈神色匆忙,怀里还抱着钟离的外套。他打着黑色的雨伞从远方奔来,”属下来晚了,刚刚折回去取了您的外衣和雨伞。最近天气有些阴晴不定,该提前做好准备的…“

钟离摸了摸他有些湿润的发,安慰道:“无碍,没有耽搁多久,你不必自责。”

他接过伞,在魈颇有些惊讶的目光下替属下打上,两人一路走回一个街区外的车旁,无话。谁都能看出钟离此刻的疲惫。

车内是干燥的,钟离收起伞置入临时准备的伞架。他觉得勉强有了些精神。

魈从前座探身进来:“钟离大人,刚才会议的报…”

属下似乎不想说下去了。钟离此刻应该休息,而不是拖着身子继续处理工作相关的事务——平时的工作时间应是如此,到了休假时间更应该这样。但钟离说:

“念吧。”

车辆缓缓发动,他靠着车窗,耳里尽是前座传来的、毫无感情的机械朗读声。钟离尽可能去听,并不时用冰冷的玻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仍避免不了不注意间的走神。

他今天照例到海边散步。他如往常那般,但另一个人却没有来。

分明说好了今天老时间见。

而就在等待之时,一通电话将他唤回。尽管他不愿,研究所的紧急会议不允许他的缺席。

钟离只得原路返回,在半途中搭上魈来接他的车,风风火火赶到研究院驻扎于弗洛星上的分院参加会议。

不知达达利亚是否在他离开后抵达了广场?本次失约,还得明日再去解释了。

迷离时分,从车外刹那闪过的身影却让他有扩散趋势的瞳瞬间重新汇集到一起。

“魈,停。”

午夜行车虽急,一秒后,车辆在惯性的作用力中勉强停在路边;三秒钟后,就连会议报告的朗读也戛然而止。车静下来,等待主人的下一个指示。

但这指令,却是迟迟没有响起。钟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嘴一时间快过了脑子。稍加思索后,他叹了口气:

“开车门吧。”

“咔”,内锁弹起。钟离一把抓过伞踏出车外。还没来得及撑开伞,冰冷的雨水让他彻底清醒下来。他转过身,对着魈交代道:“突然想起——还有事寻人,你先回旅馆吧,不必管我。”

“是。”

钟离撑着伞,急行于微滑的路面上,试图追上前面那人的步伐。

偶尔会有雨滴飘到他的眼前,试图叫他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道路上。但他的眼底只倒影着大脑在应激反应下记录的画面:单向玻璃透出的模糊人影,被雨丝隐约勾勒出的灰橘色连帽衫,贴在脸颊旁的杂乱发丝,以及那双黯淡着却独特着的眸子。

不会认错的,可…

对方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

几个月的沉积让他对于这座城又熟悉上许多,也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一些可以不信但必须提防于心的忠告。

心底之声回响瞬间便被隐去,但钟离仍由衷地祈祷着那个鬼魅般在午夜街头游荡的恶灵不是那个他“熟知”的、烈阳般的青年。

小小的台阶,却在他乱七八糟的脑子里失去了一席之地。踏空的不适感让钟离下意识向前踉跄几步。被击中的水洼溅起刚坠落的泪,巷角的瓦墙再润湿几分。

他偏过头。

对方也偏过头。

视线火石相撞的一瞬被这微不足道的动响拉长战线,下次呼吸与上一次相隔万年。达达利亚脚踏垃圾桶去碰搁置排风扇的小平台的动作凝迟,他差点保持着那个动作摔下来。

达达利亚慌忙支撑上墙壁,再发力。

钟离与达达利亚隔着半个窄巷一层楼,是天堑的距离。

“…先、先生?“对方完全宕机了,“你,你怎么在这儿——?”

钟离摸摸观察着达达利亚惊讶、难堪与苦涩混杂的神情,良久,他才开口,却是反抛出疑问:“钟某想讨个说法。这么晚了,阁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达达利亚垂下眼睑,像是开始组织起语音。黑色的雨滴不时造访他的脸庞,更为他添上几分哀伤。

“我没法用言语解释,”他听见少年说道,“先生,你愿意跟上来吗?”

达达利亚伸出手,却又心虚般别过头。不过多时,机械卡轴放空,金属骨架滑动发出的擦响回荡在巷内。有什么东西落入手中,在他鼓起勇气正视对方之前,触觉先行一步告诉他这种皮制质感绝非一个人的手臂。

“帮我拿一下。”

好在视觉还是赶上了这一幕的出演。若非亲眼所见,他绝对想象不出钟离一脚蹬在垃圾桶上,转身便抓住下一阶平台要一跃而上的姿态。

达达利亚赶忙起身,给钟离让出个落脚点。他发力,站定,留长的发尾在身后画出道优美的弧。

简直如同只优雅的、灵活的黑猫一样。

“达达利亚阁下,钟某相信你,那接下来…”后面半句没有说完。给排风扇准备的平台本来就没考虑再站两个男人,他们贴的太近了。钟离转头过去时差点碰到达达利亚的鼻尖,对方眼中的情愫即使是在夜里都能见得明。

“别太惊讶…”他挑出其中熟识的,名为“不可思议”的那份解释道:“我稍微做过些体能锻炼,这种程度还是没问题的。阁下是打算带我上哪儿去?”

得到许可后,达达利亚将伞靠在阳台的墙壁边。透过玻璃窗向房间内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不真切。

而一旁那扇外形酷似感应电动式的门的右下一角,赫然是道复合锁的锁孔。

钟离俯下身,这条细小的锁缝看上去也不太真切。在这个时代原生的机械锁早已不常见,不曾想居然能在上层区见到。

“先生,进屋后还麻烦你全程保持噤声。”

他提出了最后的请求,并从身前斜跨的布包里摸出了钥匙解锁大门。

二人鱼贯而入。

入室所见的第一间房间内几乎空空如也,床架子上堆满杂物,与地面上几大摞纸箱连成一片。偶尔能在这些东西中看见正常的寝室家具:一张塑料椅、一个床头柜,还有架在角落里有一个半成年人那么高的巨大衣柜。它们都似是在无声地陈述着这里曾是有人居住过的房间;但上面堆积的灰尘似又在反驳,高调宣示这里是自己的领域才对。

通往内屋的门大开,这户人家甚至在门角抵了块重物,生怕一阵风吹过将门掩上。钟离小心翼翼穿过它,跟随着达达利亚的步子来到走廊。
这间公寓的设计简单极了,一条走廊链接客厅,及包括浴室在内的五个房间。
达达利亚拉住他的手腕,往走廊深处走。来到扇半开的门前,他又担心似地回身再做了次噤声的手势。

我知道的…钟离有些无奈,再一次点点头,目光穿过达达利亚没挡住的缝隙往里瞧:

两个小男孩,头挨着头挤在一张不大的床上。他们睡得有些不安分,盖在身上的夏被早已经被踢到一边。虽说现在天气还称得上炎热,但午夜时分——尤其是在降秋雨的午夜,气候变化还是相当明显的,人一不小心就容易着凉。徒遭病痛不说,家中长辈见了也难受。

在他略显惊讶之时,达达利亚已经闪身进去了,不留下一丁点儿动响。青年将被褥拉过,给他们盖好,又望着支出来的两个小脑袋,一副想上去亲两口的架势。但他终究是放弃了,凭借着床外的光亮悄声从包里夹出盒装满…好像是什么糖果的塑料罐,置于床头,最后蹑手蹑脚地荡出来。

随后青年继续拉着他前进。但他们没有再朝走廊深处去,而是转身去往客厅。客厅不大,右转设置了电视、沙发与茶几,而左侧则是餐桌及六把椅子,和似乎是通向厨房的门。

钟离能感觉到青年自“闯入”至今都有些僵硬的手掌,终于有些许放松。达达利亚摸出他的手机,打字道:

【先生可能要等我一会儿,找个地方坐一坐吧。别介意,就当在自己家】

借着手机微弱的屏幕光,钟离一眼扫过。他点点头。随即环顾四周准备找一把椅子坐下。
不过现在这个时间点,去抬餐桌旁的椅子肯定是不合时宜的。而令钟离苦恼的是,在他与达达利亚分开后,走近沙发,他这才发觉这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孩子们的玩具。积木、拼图和小机器人模型杂乱无章地散落各处。

其实…也不是不能坐…他学着达达利亚的样子尽力在不发出动静的前提下,清理出一块勉强可供落座的区域。

彼时达达利亚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鞋盒。他走过来,顺势也坐在了旁边。

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随处可见的盒子罢了。但在青年隐约有些激动的神情下,钟离还是抱着好奇心看过去——

盒子里只有一封信。

信封看上去相当老旧了,有反复使用过的痕迹。达达利亚从里面拉出一张信纸,伸手想去拿手机,灯光却先一步打到了信纸上。

“你读。”钟离几乎耳语般说道。

相应的,他收到了青年以微笑代替言语的答谢。

达达利亚看了很久,也不知道是信件的原文太长,还是青年的阅读速度太慢——出于礼貌,钟离没有去看。他就这样举着自己的手机,等达达利亚读完,把信件塞进挎包里,又在经过一段摸索后翻出另一封信,和一叠纸质现金。

青年清点了一次,再数上一次,最后郑重其事地将钱封入老旧的信箱,与另一份信一起被关入鞋盒里送回去。

具体位置,出于礼貌,他也没有去看。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这里是你家?”比起疑问,语气倒是跟偏向陈述句了。

他们回到阳台上。雨滴打落的声音重新闯入他的听觉,却又比之前更加灵动些。

几十分钟前经历就像场幻觉。

“那两个孩子,是你的弟弟?”钟离继续发问。

达达利亚正趴在栏杆上用掌心接雨:“对。”他没有回头,只是干巴巴说着:“你猜的一点不错。”

“…他们很可爱。”

“谢谢你的夸奖,托克和安东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之后,这条小巷又恢复到寂静如初的原貌。钟离深吸一口气,学着对方那样也趴到阳台上。缠缠绵绵的雨滴得幸绕过了高楼重阁的遮挡,飘到了这条钢铁森林的缝隙一隅,落在了既漂亮又温文儒雅的璃月人的发丝间。

他的瞳孔在无意识间收紧上几分。

钟离不打算终结掉刚刚的话题,他还有一个自认为无法理解的问题要问:

“既然是自己家,阁下为何不直接从正门进去,而苦于翻这里的侧门?挑在深夜,莫不是怕被什么人瞧见…家人?可…”

“不,我没想过要躲着家里人,我一直、一直都渴望见他们一面,我…”达达利亚打断了钟离的话,“但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他们的眼里,尤其是托克他们,我、我…”

“如果不方便的话,不用勉强自己回答我的问题。”

达达利亚颇为烦躁地挠了挠头:“不,抱歉先生…我只是、可能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请便,我等你便是。”

于是二人再一次回到了缄默不语的状态中。有时候钟离会想是否拿出手机来看一眼时间,不过夜太深了,凌晨三点还是四点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比起时间,他更想听完青年的故事。

达达利亚终于再次开口,他从挎包里摸出什么递给钟离:“给,吃吗?”

一根橘味的棒棒糖。

“谢谢。”

钟离接过,去剥糖纸,与此同时青年又从包里翻出一根来塞进自己嘴里。

“在我的家人们眼里——至少是在晚辈眼里——我现在应该在地球上念大学,虽然没考虑过要不要继续混个博士学位,但至少不应该在下层区靠着做烟花生意维生。”

“…辍学了?”

“嗯,因为一些事…怎么说呢,年少轻狂?惹上了不该招惹的祸端——什么的。结下了些仇家。我先是一个人来到弗洛星,后来啊发现父母也跟着把家搬了过来。当时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跳啊…“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至少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哥哥永远都是高等学府的技术性人才。”

”父母来这里后人生地不熟,加之搬家花费了大笔钱款,目前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些吃紧。”

“于是我开始补贴家用。就是…”他望着手里的棒棒糖发呆,“我个人在下层区过得不错,但总在担心那群家伙会不会找上我家人的麻烦。我总觉得下层区用户转账给上层区用户也太可疑了点,所以决定避人耳目自己送一趟。”

“…你不打算把你的事告诉你的弟弟们?”钟离问。

“托克他们…再等个几年,到他们长大后再说,”他苦笑着叹气道,“我的梦想是碎得连半点残渣都不剩了。”

“但…我还想试着去守住他们的美梦?”

“你是个称职的好哥哥。”

“不,我可称不上。做了那么多…叫人追悔莫及的事,害得他们以后的名誉可能都要受我的拖累。好哥哥这种名号…真配不上。”

“达达利亚,你不必反驳。”钟离沉声道,“事实上:我能看出你很爱他们。或许不称职,但,是个好哥哥。”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

钟离手中捏着的棒棒糖忽然被青年抽走了。在他不解地注视下,达达利亚两根手指灵活地将被抠得破破烂烂的糖纸外包装剥开,重新塞回他手里。

“好了,吃吧。”

“…谢谢。”

其实我也很…

“阁下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钟离眨了眨眼,一席话直接将达达利亚从神游天外扯回现实。

他挠了挠头,有些心虚般撇开目光:“没,想说的都说完啦。先生,现在很晚了,需要我送你回旅店吗?”

“不麻烦你了,今天又叨扰得有些过久…”钟离还含着那颗糖,口齿有些不清晰:“何况,你也不方便在上层区活动吧?”

“…也是。”

于是青年又笑了。

钟离乐于见到达达利亚的笑容。青年上扬的嘴角中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染力,宛如一颗太阳:耀眼、活力四射,但又不至于让靠近的人灼目烫伤。

应该有更适合的形容词可以总结他的,但钟离未曾有想到过更好的,他只有一个碎片化的想法在脑中萦绕:

这个青年来自这颗星球的下层区,却像是这颗星球的第二恒星。

两人重新踩回小巷的砖上,达达利亚替他撑起伞,挥手向他告别。

钟离在他的眼底里捕获到一丝不舍。

也许,他是可以帮到达达利亚的。

这个想法诞生的同一时刻,钟离停下脚步。细细回忆起青年刚交代过的他的现状、他的疑虑与苦恼,如果自己真的按照心中所想去做,他有那个能力去拉达达利亚一把。

于是他回身说:

“对了,阁下是否有意愿来我隶属的公司旗下工作?”

昏暗的路灯下,青年瞪大了双眼。

“可能不太符合你的口味,不过薪资是足够供一个家庭生活的,而且这样我可以确保你和你的家人的安全。”

达达利亚没答,他暂时是说不出来一句话。磕磕巴巴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那个…钟离先生,我恐怕不太行吧?我是理工生…”

然而钟离从开始便是打着他的人品去的——不过正好。

“嗯?那更好。”钟离笑着:“阁下这是觉得我在哪个方面工作?”

“不、不是历史文化,作家…相关工作?”

“那只是业余爱好。”他摇摇头。

“达达利亚,世界联盟科研院欢迎你。”

目送钟离的身影远去,他咬碎嘴里融化到只有黄豆粒大小的糖果,将塑料棒扔进垃圾桶里。

“喂,是我。”

“…你没猜错,是。”

“我今天是不打算再去广场,但是我怎么能预料到我会在我家门口撞到他。”

“好了好了现在没时间和你扯这些有的没的,有两个消息想分享给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我以为我的青春早就gameover了,然后它刚刚来踹了我的门。”

“至于坏消息…”他几乎是在呻吟,“我觉得我确实没救了。”

“找个适合的地方,我们慢慢聊吧。”

次日午后,两人按照约定在广场上集合。初步讨论后,达达利亚决定带钟离去自己的“小庇护所”。

“为什么这么叫,先生去看了就知道了…”

这还是钟离头一回踏上深入下层区的街道。一路走来,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麻。
在下层区,越往中心走,就越显得破败。不平整的路面配合着昨日降雨残留的泥泞,前行变得异常艰辛。

“还能继续往前走吗?”达达利亚满脸歉意,“要不我还是背你一段路吧。”

“不必的。”他摇摇头,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眉心——很难想象,人们是怎样在这种条件下生存的。

当两人最终拐进一间半倒塌的公寓时,钟离甚至有些怀疑达达利亚带错了路。

一楼的厅室入口几乎全部被深埋进了乱石残骸下,而这似乎是房间内天花板和走廊里通向三楼的台阶塌方遗留下来的杰作。

两人自狭窄的通道挤上二楼,期间达达利亚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着。这里似乎是因为十几年前下层区暴乱弄成这样,政府也不想管了。不过那并非是在达达利亚来到这里定居的时间段发生的事,归根结底也仅仅是道听途说来的罢了。

上到二楼,一扇不起眼的门伫立在这里。青年掏出钥匙将上锁的房门解锁,两人推门而入。

钟离心中只剩下了之前的荒唐想法,他可笑地期望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自从迈入下层区开始,现实里似乎只剩下了废墟、废墟,与屋内屋外的废墟。
再绕过胡乱堆砌的钢筋瓦片,走到“里屋”,这里竟然有用坍塌的地面搭建出的一条通往一楼的路。

谢天谢地,一楼的客厅终于不像外面那般混乱不堪了,有了些人生活的气息。地板是有人打扫过的样子,但无处不在的金属废料仍然占据墙角的一席之地。

钟离尝试着深呼吸。

“…你就住在这种地方?”他还是忍耐不住发问了。

“嗯…毕竟,我觉得我还是调个隐蔽点的地方住着比较好…乐观点嘛,双层单人小别墅,不交税不交租,我赚大发了。“

望着他笑容满面,钟离原本积攒的一点怒气也全泄了:“但这里也太危险了,整理内部结构就是个大问题,要是发生二次塌方…“

“好啦好啦,我加固过这栋建筑,除非来大地震是没问题的。而且…”青年的笑容在下一刻转变成了坏笑,“我有很认真地彻底加固住人的那间房,塌不了的。”

他推开钢筋混泥土堆角落的一扇木门。

顿时间,柳暗花明。

“欢迎光临我家。先生请自便。我这里还挺安静的,就是光线不太好。”

“而且潮湿。”

“额…”

果然还是对这种环境过敏。钟离摇摇头,走进去。

可以看得出来这里原本只是主寝,里面空旷且昏暗。达达利亚的东西少的可怜:一张狭窄到钟离怀疑他是否真得能舒展开的床铺,一张用石砖垫起一角的长桌,一把摇摇晃晃的四角椅,就是目光所及之处整个房间的全部内饰。

开关闭合的声音在身后乍响,滋滋闪烁后灯泡终于找到了它应该在的功率轨道上。借着亮光,他这才发现房间中还有其他物件:置物柜,和被破布盖上的另一张桌子。

还是太空了。

房间尽头,原本应该是窗框驻扎的位置被金属调板钉得严严实实,几乎完全透不进光来。

“那外面在隔壁另一座公寓垮掉之后就被挡住了,我本来有清理的打算,但…还是算了。现在这里只有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才会有光照进来,我就干脆把这里封住了。“

“还是可惜…多让阳光照射会让这间屋住起来舒服不少,”钟离转过身,在达达利亚要求下坐到了那把四角椅上。

“…我们还是聊正事吧。关于那件事,阁下考虑得如何?”

意想不到的,刚刚还准备着开口的达达利亚闻言一愣,房间里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先生提到的那个工作,‘联盟科研院’…“

联盟科研院,由七国合资建立的世界联合组织,通过共享资源以试图解决许多人类面临的共同难题。
科研院分别在各国都有一个分院,总人数庞大异常,但每年都有无数人才为新名额拼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采取过激手段抢占。这也并非不能理解,在每一个人眼里,加入联盟科研院近乎约等于拥有全世界的资源。

“诶诶诶不用先生你介绍了,这个我知道的。”达达利亚及时止往钟离准备打开话匣子的势头。关于联盟科研院,试问哪个混科创的人不知道。

“我只是想问一下,联盟科研院不是几年前就没招新了吗。是因为那个事件?”

“…哪个?”

达达利亚对上钟离迷茫的眼神,于是他也迷茫了。

“先生不知道?”

钟离曲起食指抵在下巴那儿好一会儿,摇摇头:“大概是那段时间有什么项目在忙,我确实不清楚近几年科研院发生过什么大事。”

他隐约觉得青年似乎是幽幽叹了口气,但对方的语气仍是原来的模样。

“不清楚就算啦,我也就有点好奇问问。倒是先生.…你当真邀请我这个研都没念完的家伙进这种顶级企业?”

“达达利亚,学历从来都不是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至少你在我这里,是块值得投资的璞石,”他波澜不惊地说完,不过目光没有向青年那里去。“不过,即使我推荐,也确实需要些论文做底,至少要——一篇B区吧。“

幸好没往这边看,不然自己这一会儿蜜汁感动下一秒就五味沉杂的表情岂不是就会脸丢到先生拿里去了。达达利亚捂住脸:“没有。”

只要一篇B区…这种放了一个太平洋的水的基础要求都达不到,如果他有心后悔,大概是很想回过去揍自己一顿的。

“如果阁下愿意,现在准备也来得及。钟离笑得有些无奈,“还在学校的那段时间有过什么想法吗?”

“额…”

“就目前科研院的开发重心而言。课题可以向——”

他突然收声。

达达利亚挠了挠头:“如果不方便透露就算了。”

“无碍。这项目算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我只不过有些职业习惯…”他清过嗓子,接上话题:

“就目前而言,人类虽然已探明的许多行星,在宇宙中航行的技术相比以往也有较大进步,但有些令我们困挽的问题仍然存在:

一是人类目前航空器,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太过有限;二是在太空行动所消耗的成本过于高昂。

“这两个问题催生出了一个巨大的漏洞,即普通民众若是想在目前有人类殖民的星球往来,所要承担的经济压力几乎无法想象。距离地球最近的殖民星——就是这里,也与地球相隔4.2光年的路途。光都需要跑4.2年,我们的飞船可远达不及光速,若只是单凭飞船运输保持物资来往,几个星球间的发展差距只会越拉越大。”

“面对这一难题,我们的先辈决定用人造虫洞连接行星,这个想法相当先明…”

“但又是飞船又开虫洞,这一趟要花费的物资和财力.…….”达达利亚倒吸一口凉气。

“对于普通家庭而言,来弗洛星旅行几乎是可接受的支出极限;但对于富人,尤其是商人,每多出一个殖民星,那便是多出了一个新市场。富与贫的差距在不断拉大,这可是不被社会容忍的危险因素。因此,项目在一次七院会议后被正式提上日程,我们将之命名为…‘新超距离空间迁跃技术’。达达利亚?”

“啊,我在听!”青年闻声立即抬起头来。

“……是有什么想法吗?”

“怎么可能啦……”他耸了耸肩,“目前有什么大体方向吗?”

“没有。”钟离答得干脆,“我不瞒你,整个项目的进度约等于0%,尚且连一个像样的理论都没有。”

这也许能排得上世界笑话榜前五名,联邦科研院几年没有新鲜血液注入,老一辈的思维也接近固化。

钟离尚且记得他在告假离开璃月副院前参加的最后一次会议。一昼夜奋斗最终还是只产出了几个基于现状改进的方案,老一辈抓着原有的资本滔滔不绝,而新一辈坐在下面毫不吱声。

当有人压着人,大抵是能称为悲哀了。

“也许您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

他最终接受了助手的提意。

“其实你大可以放开去想,细节问题我可以帮你。”钟离接过达达利亚递来的水杯,点头向他致谢,“这对你或是个机遇。”

“先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个给坏学生出主意,好叫他赶紧把论文写完麻溜滚蛋的导师。”达达利亚坐上自己的床,顺势就倒下了。

而钟离成功被他逗笑了。

“好了…”他站起身。虽然不可否认,这里的环境着实令他糟心,但他并没有这么早就离开的打算。只可惜有些事情还需等待他来处理,例如昨天晚上会议的二次批示。

即使是难得的假期,还是逃不开这些琐事。

“你要还是有什么其他方面需要我帮忙的,也尽管告诉我便是。”

“先生,你这样太…”

“我们毕竟是朋友。”

“朋友…么。”达达利亚喃喃道。

钟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朝着他摆了摆手,“之后见。”

钟离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他并没有让对方送自己出门的打算。

“先生。”

等钟离回过身时,达达利亚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先生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似乎没说过我答应你的提意哟。”

那一刻,他就像只狐狸般眯上了眼睛。

钟离很快反应过来,稍作斟酌后迟疑道:“莫非阁下的意思是?”

“我明白先生的一片好意,不过没必要,确实没必要。我这人约莫是打出生起就跟这种大雅之堂对不上电波。嗯……”达达利亚挠了挠头,似乎还没组织好这之后的发言,“嘛,总之,我暂且没有要加入的打算,不过我会先做好一个题课的,具体的事在那之后再谈吧。比起这个,我倒想问问,先生说要帮我…认真的?”

钟离点点头:“你可以将它当作一种‘契约’。”

“璃月的契约,‘契约’…”青年反复咀嚼这个词,“那好,先生,我这里其实有一个心仪的课题,先生能不能帮我参谋一下?”

“你说便是。”

达达利亚略作思索后,站到了房间的门边。“我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如何穿过这道门,到门的另一边去?”

这是一个叫三岁孩童都能回答上来的问题,但钟离保持了长达两分半的沉默。直觉告诉他,在提出问题的那一刻,达达利亚变了。两条视线相交,在那双黯淡无光的瞳中,钟离望见些许久不见的…

一个青年科学工作者的骄傲与热狂。

这个问题绝没有看上去那般简单。

“拧开把手,走过去,再把门关上。”钟离如实回答。

“没错!这是一种方法”达达利亚笑得开怀,像是个得到老师夸奖的孩子,“那好,先生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他稍作迟疑:“…卸掉螺丝,将门拆掉,走过去…再装上。”

“噗——咳咳,对,虽然挺麻烦,但也不失为一种办法。现在,不允许拆除破坏,挖掘开凿,只能持在当前状态,先生还有什么方法吗?“

——这才是达达利亚真正想问的问题。漫长的思考后钟离摇摇头。他承认自己已经被这前一系列铺垫勾起了兴趣。他开始期待,有一种预感,这份答案将不会单纯成为一个新人的课题那么简单。

“先生刚才的两种答复,剥开外表看本质,实际上就是:让环境去‘适应’我们。瞧,门给我们‘让道’了。但我们无法让所有外部环境为我们做出改变:极原不会因为一条生命将被冻死而提高温度:海洋不会因为一个人类将被溺死而析出空气:时间更不会因为一对老伴将天人永隔而暂歇…….”

“所以,”他走到木门前,靠上去,“我在某天忽然想到,为什么我们不能去“适应”环境,就像智慧尚未出现时,像我们的先辈所做的——”

“将我们的身体打碎成分子、原子,或者更小的中子、夸克,小到‘我们’能够从构成这扇门的粒子中间穿过去,再在门的另一边重组,变回人类。我们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只是……改变了自己。”

这就是疯子才能提出来的方案,只有疯子才会做的白日梦。

但,如果梦想成真,他们能够做到的远不止穿过一扇木门这么简单。现在便请你试想一下,如果“人类”将可以被粒子加速机加速到亚光速,并就以此种形态穿过虫洞——

“不瞒你说,实际上早在研一我就想着要自己搞这个课题,结果嘛…当时的我可太狂了。”疯子耸了耸肩,“你觉得怎么样,先生?”

“这完全不像是一份新人课题,达达利亚阁下。”钟离深吸一口气,“我无法形容你的想法,但我几乎能预见这项研究的伟大。”

“愿与你的合作顺利…不。”

“很荣幸与你合作,达达利亚。”

他们开始着手搭建这个梦境。

钟离向上级请示后,重新开始工作,不过在他的强硬态度下,办公地点是位于弗洛星的分院。

他原本对将这份课题由自己公开化存有顾虑。可以预见的,如果研究一旦成功,功绩便会落到他身上,哪怕那时他坚持表态课题的提出者并不是自己。

但达达利亚似乎并不在意这个。

这里没有用来储存假设讨论的模型工具,那便用纸和笔代替。时间久了也堆起好几摞,只好重新辟间新的房间暂置。

他们约好见面时间,钟离会带来自己在研究院里工作后得出的结论,以便二人进一步讨论。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钟离赴约来往的次数逐步上升,从最初一个月里只联系两三次,到后来几乎是固定好时间周周见面了。

但即使是这样好像仍是不足够似的。每次碰面,他们至少会耗上半天时间,甚至大半天。先到下城区的饭店里饱餐一顿,再回到基地,安心待上一个下午——为了讨论,还有别的什么,例如给达达利亚的烟火表演提出些修改意见。又或是单纯带上几本书,在那里坐上三四个小时。

后来,他们还会选择在临近黄昏的时间点一起去解决掉晚餐问题后才分别。

甚至有过几次,临近午夜时分钟离才与达达利亚分别的经历。他陪着达达利亚在广场上卖烟花直到收摊,有时会和他站到一起,而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在旁边默默看着。

这是他们从初识以来就有的习惯。

而且依照达达利亚的言论,他在的时候总是会吸引来更多的生意。“烟花嘛,和先生简直是绝配啊!”

说出这话时的他笑得活像只小狐狸。

研究开始的第四个月,理论突破了。钟离在科研院里讨得一间私人研究室,项目正式进入实验阶段。老实说他从一开始都没料想到仅凭他麾下的科研团队,能有如此之快的进展。更何况实际的理论中心只有两个人。

他们太适合彼此,钟离沉积下来的学识是在达达利亚最牢固的基石,而达达利亚脱离常人的思维则将所有看似无关的因果连接成线,直指向真理的殿门。
二人谋事,却最显成效。

与此同时,他们共处的时间也在稳步增加。一周一次,一周两次,三天一次,最后…

钟离最后盘点了一次行李:一床被褥,一些衣物,还有一些洗漱用品。他左手拉着行李箱,背着登山袋,右手拽着空气除湿机的拉杆,此时此刻,就要跟这个呆了大半年的旅馆告别。

“我在靠近研究院的附近租了套房子,今后便不必再麻烦你接送了。”

“钟离大人,那我…”

“魈,你的新任务是——”

“好好去休息一阵。”

“…啊?”

“达达利亚?”钟离推开木门,彼时达达利亚正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木桌前捣鼓是什么。平常打理过还显得极为蓬松的橘发乱糟糟的顶在头上。

下一刻,他消失了。

“先生!”达达利亚的声音从桌底飘出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没到十点呢。”

确实,他今日到的早了一些,不过是有急事找他。钟离绕过积在门口的杂物走过去,只见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过卫衣的兜帽把自己裹起来。

撇过头,强忍住笑意,钟离从手肘夹着的文件夹里抽出一摞资料递给:“你看看这个。”

说罢便不顾面前人的阻挠盘腿和他一起坐到地上。

“这些都是今早实验得出的数据,”他望着达达利亚一本正经翻看着纸张的面庞,在旁解释道:“我尝试用我们的理论做了个小实验。”

“一只小白鼠被彻底打成了原子,达达利亚,成功了。”

纸张从他的手中滑落,飘洒的到处都是。被人猛地抓住肩膀,钟离意识下惊呼出声,抬头却直直撞进了那片混杂着癫狂的深海里。

“先生,你…你再说一遍?!”

“我想,”钟离无奈又带着包容地笑了,“我们暂时在这个阶段成功了。”

于是在达达利亚坚持不懈的请求下,他暂时将项目的事抛去脑后,陪着大男孩在下层区闹了一整天,一直到深夜才终于能坐到基地里有些摇晃的木板凳上喘口气。

装满罐装啤酒的小纸箱如今装满了啤酒罐壳。钟离并没有喝多少,相反的,他根本制止不了对方一罐又一罐的开盖。

“时候不早,我得走了,之后见。”

最后确认一次对方的状态,他轻轻推开木门,青年的道别声没有照常响起。带着分疑惑,钟离转过身。

达达利亚站在他身后。大男孩低着头,看不清挂着怎样的表情。沉默如潮水般充满房间,直到半响才退去。

“先生…”

他轻轻将身前那人拥入怀中。

“留下来陪我,好吗?”

同居后的头几天他们滚在一张小床上。年轻人总是精力充沛,搞得私人研究室的大门三天都没被推开。钟离顶着疲惫,一共回了十几个电话才把刚被“辞退”没日没夜担心他会出什么状况的魈劝得没直接找上门来。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翘掉项目三天,不过身体是真不允许他去研究室。

第四天,钟离总算在达达利亚充满歉意的注视下被目送出了家门。待到黄昏回来,‘庇护所’里变得狭窄起来,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零件残片凌乱的散在四周,外面被废弃不用的屋舍更是被废品堆的满满当当。钟离在树立起的金属片后面找到了达达利亚,这小子正拿着把铁锤考虑该从哪个角度对它们下手。

听闻背后的脚步声,达达利亚转过头:“先生?欢迎回来!”

“你从哪里弄回来这么多东西?”他带着些许好奇在达达利亚身边蹲下,问道。

“不远处不是有家金属加工厂吗,废料基本上是从那里淘来的。还有一些易碎的、或者说少见的材料找不到,就干脆找商人要了。”达达利亚抡起铁锤,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先生再给我几天时间,瞧好啦。”

很快,他们的‘庇护所‘在他的一番改造后彻底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原本只是用木板封住的窗户装上了真正的玻璃,屋内添置入衣柜、书架、梳妆台等一系列更偏有生活气息的家具用品。床铺增大了几圈,靠窗处还多出把摇椅,放在毛绒的地毯上。习惯随便哪个饭店糊弄一顿是一顿的达达利亚也终于将厨房收拾出来,接上电线气管水管,有空便往里面钻,展示一下他许久未曾练习有些生疏的厨艺。

越来越不像是庇护所,倒变得像是家,他们的家。

达达利亚也变了,更黏他,习惯时不时就盯着他看很久。总而言之,变得…更蠢了。

“先生,能帮忙检查下水管吗?”

钟离正躺在摇椅里,读他从中央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籍,原本在捣鼓烟花的达达利亚便自告奋勇要去泡茶。正如上所言,厨房里的水管,是他们亲手铺设,有时会出现问题。但钟离站起身,没有遂达达利亚的愿,直径走到厨房的蓄水池边伸手将水阀打开。

“笼头有些漏水,我就先把阀门关上了。”他边解释着,边抬手用指节敲上达达利亚的额头,“…笨蛋。”

这下敲得不重,但达达利亚就像被天外陨石砸中头,把孩子委屈的一幅可怜巴巴模样,好像快要哭出来了。钟离想笑,但下一刻就被人搂住腰抱到橱台上。

“还不是被先生敲傻了,先生要补偿我——”达达利亚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已经在不老实地往人的衬衣里伸去。

钟离现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莫要白日宣淫…”

“嗯。是吗?”

他的双腿早就食髓知味攀上了身前人的腰。达达利亚的大手扶着他的胯,钟离有些生理性发软。

“…下午我还要去图书馆还书。”

“那就晚上?”

他紧咬住下唇:“好。”

自己似乎是有些太迁就他了。

不过钟离喜欢达达利亚。不论是那个满脑子怪异理论,在谈起自己的项目会显得痴狂,有所突破时更会无法自抑地露出肆意笑容的达达利亚,还是那个化身狐狸崽子,总喜欢抢着他落座之前躺上摇椅,再要求他坐到自己腿上,为了讨巧朝他撒娇的达达利亚,他都喜欢。

在那之后,他们也一起去探望过他的家人,很多次。钟离曾向他问起那间他们翻入时会路过的空房间,曾经是用做什么的?他笑着回复这曾会是他的房间。

笑容中夹带着几分苦涩。

衣柜里装着几大捆书籍。钟离有些惊讶于除了达达利亚高中时期所用的教辅资料,剩下半数竟都是童话书。拿起最上面那本,抚去封皮上的灰尘翻开看,里面讲述了一个骑士从恶龙手中救回公主的故事。扉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有似乎是8岁的达达利亚留下的画作。

无法否认,那时他的绘画水平真可谓是一塌糊涂。钟离从凌乱的线条里依稀能分辨出六个手牵手的小人,寓意着这个幸福的家庭。

“他们小时候总缠着我,让我给他们念这些童话故事,”达达利亚闭上眼,轻声解释道,整个人仿佛都沉入了过去的回忆里,“那时候如果我不能用故事哄他们睡着,他们就闹,闹得整栋楼都不得安宁。”

钟离有些羡慕这样的家庭。

“先生会有机会的,我最小的那个弟弟还不满十岁,”他的目光迷离着游向远方,“只不过童话可能有些不太适宜了,先生如果愿意,也可以向他们讲生活中遇见的趣事…”

昏暗的夜空沉入了他晦暗的海里,喃喃道:

“…会有机会的。”

但要问他们俩现在的关系…
钟离答不上来。实在要形容,他只能想到“暧昧不明”。如果换成达达利亚来回答,他只会想到“炮友”。
早越过了那条线,却仍保持着不该保持的距离。

时至今日,他们还未曾向对方表过白。即使是互相无数次地在被褥里缠绵,早就将对方的心意看的等同风平浪静时澄清的湖面,可达达利亚还从未向他提起过“爱”、“喜欢”等词汇。
相应的,他也没曾提起过。

钟离没办法向达达利亚立下什么海枯石烂、亘古不变的誓言。他只是个来这里暂缓心情的旅客,虽然可以依各种借口推却,但总有一天会被上级召回。
何况尚且找不到能将这个蜗居在下层区的家伙一同打包带走的办法。
他不想去提这件事,也不愿去提。

事实上,达达利亚只敢在午夜时分虔诚地吻上他的额头:“再给我些时间…”
再给他们一些时间,等到项目真正成功的那天,等到达达利亚有那个身份同他一起离开这里的那天。

等他真正揭开自己的故事的那天。

“喂,您看这——哎呀您就行行好吧,一斤少个五毛钱又不是啥大事——”

“哎别别别,老板您别收摊啊,就按您说的价格付!“

等到达达利亚从人头撺动的市场里挤出来,他整个人都快虚脱了。更别说这里离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拎着几大袋蔬肉回去免不了要再度上一番力气。

自己买菜回家做饭真是太麻烦…这还是他在这颗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没熬夜,大清早跑来跟大妈们挤。果然跟先生舒舒服服睡到正午十二点再出门觅食才是王道。

而且如今买新鲜蔬菜的价格比你随便找个小店买张饼凑合一顿也便宜不到哪去,让达达利亚选他肯定是不想揭锅了。

不过,今天可不太一样。

认命吧,还能抱怨点啥呢,菜品能凑齐就谢天谢地。他本来还打算弄几道带海鲜的料理,许久没动过家乡菜式的大厨这才意识到在弗洛星上哪来什么海鲜。冷藏运来的他可不敢吃,况且他本来就吃不起。

“鲜笋、火腿、鲜肉…”

最后清点一次采购到的菜品,达达利亚深吸一口气,猛地朝向家所在的方位
大步跨去。还是羡慕上层区有无人机送货到家的服务啊,不至于像他这样一手挂四五个袋子难受死了…不沉也勒得紧。

…不对,他打了一个寒颤。好像不止是身体上难受。仿佛有什么在注视着他,且紧随其后。

借着周边店铺电子屏幕的反光,达达利亚往身后瞟,一无所获。

车水马龙的街景里载满了过往的行人,挂着格式化般寻常面庞的身影从他的眼眸中路过。走在即定路径之上,一切事物都稀松平常。

可那种令人胆寒的目光不是假的,他曾也见识过这种饱含“恶意”的凝视。相比之下,前者已相差不远了。

达达利亚不再犹豫,脚下步子一拐,整个人便悠悠荡荡地晃到了另一条道路上。他开始试在拐弯的位置提速,看似闲庭信步却越来越极速。下层区的中心地带逐渐被他甩在身后,周围的人逐渐减少,前方的视野忽然变得开阔——

到了,中心广场。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这么大段路走来,第一下并非自己发出的脚步声。
既然已经要跟快不上他的脚步的话…
准备甩掉对方吧。

“喂?”达达利亚一手揽过所有袋子,空出一只手摸出手机朝空气喊话:

“——啊,知道了,马上就来。”

已失去嫌疑人踪迹。

望着一个矮小的家伙消失在视野开外,达达利亚终于敢缓口气了。难以想象来者是个怎样的人,对方的冲刺速度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并不是下层区的人——否则在废墟里弯绕这种小花招根本不可能将之甩开。

如果不是他来这里摸爬滚打后惹到的人…

“啧。”

他决定不再想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几袋蔬肉没磕着,要不然他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哭惨去。

收拾一下心情,回家去吧。果然还是得减少出门的频率啊。

他终究还是会被找到么。

得再快一点。

炖上汤,达达利亚收拾好打乱的厨房,照例再将寝室做好整理。

钟离还在睡梦中,侧向床沿的面庞透出股宁静祥和的美好,若即若离的气息经微起的嘴唇呼出,给寂静无声的房间添上几分生机。

每次欣赏钟离的睡颜,他都能没来由得生出种幸福感。钟离平日里工作辛苦,为实验项目熬到深夜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的事了。放松下来后到是意外地有些嗜睡,像是要把之前欠下的睡眠时间一口气补回来。

达达利亚也乐得如此,这样他就有充足的空间去掉眼里的矜持,赤裸裸地好生看看他。

没办法,钟离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有长得这么标致的人啊。

达达利亚坚信自己没有带一点滤镜,一点也没有。

他尤记得在广场上那惊鸿一瞥——再此之前,他只有再看冰面湖泊上的月时会有相似的感觉。

一个从未对理想与家人之外的事物动用过多心思的疯子,其实在那一刻,就记明了自己再也逃不开了。

十点整,提前设置好的闹铃开始工作,可还没来得及发作几下,便被他眼急手快的直接请下班。人没醒,那就好,再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也再让他多看一会儿吧,再不多看看——

一想到这儿,达达利亚的脚便仿佛被钉子定在了原地。不过事情还是该办得办,又磨磨蹭蹭赖了十多分钟,他才终是恋恋不舍地叠上几箱烟花和一大摞工具去了广场。

时间掐得正好,等到达达利亚第二次踏入家门,推开木门,钟离似乎刚从床上坐起了眼微睁,一番半梦半醒的模样。

“……早上好,达达利亚。”

“中午好呀,先生。”达达利亚凑过去,交换了一个早安吻。

两人迷迷糊糊地边亲边往床上滚,一直到都有点喘不过气才分开。钟离翻身拿过自的手机,一看,已经快接近正午12点了。

“我的闹钟怎么…”

“我关的。先生,都周末了就好好休息会儿。”

钟离无奈地笑了笑,达达利亚一把将人捞起:“先生去收拾下,我再去炒个菜,马上开饭。”

“今日怎么忽然想着要在家里揭锅?”钟离一愣,他已经做好了换衣服出门的打算。

“……我可是专门去搜了,”达达利亚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日历,“今天可是璃月的除夕!”

若非有达达利亚提醒,钟离都要把这茬事给忘了。他忍住没跟青年说,其实璃月很早便不再过除夕。包括海灯节、逐月节等等,都不再过。现在这些所谓佳节也仅是徒留一个名号,没有团圆,没有霄灯,也没有赏月。就像一棵已逝去的千年古木,看似仍枝繁叶茂,实际上内部早已被乌兽搬空。

当然,在弗洛星上更是没有“除夕团年”这一概念的,一顿几乎称得上有些铺张浪费的午饭后,生活仍在照常运作,平平无奇的周末。

到也稍微与往常不同。

临近午夜,广场上人潮散尽。按照调整后的作息钟,钟离早应该钻回被窝里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接新的一周。

而不是颇感困顿地坐着,等达达利亚把一箱剩下的烟花都收拾好,然后再等一会儿。

起因是青年忽然提出想留下来再待一会儿———他想跨一次璃月的“年”。

午夜的钟楼上,除了黑暗宇宙中的星光和极远处、来自上层区的隐约光亮,几乎再也看不见别的。四周除了风声一无所有,达达利亚掏出一根烟花棒,点上交到了自己的先生手中,然后再给自己点上根。

两朵焰火在沉寂的钟塔上静默燃烧着,是漆黑之地唯一的道标。

火星很快便燃尽,消弥。达达利亚有点失落:“感觉还缺了点什么。”

“……不,足够了。”钟离朝他望来,施以一笑,“很美好——很热闹。”

“稍等一下,先生!”青年的手从他的掌心滑落,达达利亚飞奔下钟楼,钟离扶住护栏,从楼上向下俯视,看着青年弯下腰,沿着公路边走边停,像是在排布着什么东西。

直到火光乍现,他终于凭借着那逐渐升空的光点看清了。

那些是烟花筒。

达达利亚的声音混着烟花划过空气的爆鸣由下传来:“先生,来许个新年愿望吧!”

“愿望啊…哪次不是在成真的路上发现没法实现不了,便不了了之……”他有些无奈道。

“那就给一个足够长的时间去实现它呗,”青年伸出一根手指,“一百年,百年之约,怎么样!”

“你这也太久了——”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对方总是能在出乎意料的时刻带给他惊喜。

“哪儿有!这年头人也不止活百年啦,再算上冬眠许可年份,这还达不到人生的六分之一呢!”

以普遍理性而言,这话说得确实没错,但这愿望的前缀词需更换。因为这都快称得上是人生阶段性愿望了。

不过,未尝不可。

“那好,先生一个,我一个,咱们百年之后再来这里瞧一瞧,这愿望到底能不能实现!现在,我数三二一,咱们一起闭上眼睛许愿!”

“三——!”

“二——!”

“—— 一 !”

他们同时闭上了双眼。

齿轮丝毫不敢怠慢般,将三根指针一齐转向十二,零点的钟声将钟离唤醒,他睁开眼睛——

“先生,新年快乐!”

青年在烟火与星光的幕布前笑着。

这成了他最难忘——也是最后的珍贵回忆。

待两人回家后折腾完一阵缩进被窝,夜早已深了。钟离平稳的呼吸轻拍在他耳边,惹得他没忍住又亲过一口,才蹑手蹑脚地从床铺上翻身溜下来。一片黑腊中,他回身将床单理好,蹲下身与自己约定这是今晚看对方的最后一眼。

一夜好梦,我的先生。

呢喃中,他起身,勿忙披上自己的外套,将印有“摩拉克斯”名谓的磁卡揣入兜中。

房间再度沉入寂静,唯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回荡。

(因为字数限制强行分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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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bq,被网站文章格式搞得有点尬住了 :s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