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背景,磨损梗
#疼痛是爱的最终表现形式。钟离活了太久,任何形式的痛与爱都曾经历过。但他明白,时间的尽头是沧海桑田,磨损的尽头却并非遗忘。
#预警:有微量克系描写
这是钟离遇见达达利亚的第156年。他牵着爱人的手,慢慢踱步在璃月港的街上,看这人来人往烟火人间。
早晨的琉璃百合仍然内敛地含苞欲放,香气比千年前淡去些许,应是失了风吹雨打磨练出的野性,变作只可观赏的池中之物,被微风滋养得摇曳。身边的人倒还是百年前的人,挂在头顶的面具随着行走而晃动,阳光携带穿林打叶的势头穿过他橘色的发,像攀在丰收的谷堆上那般金光闪闪。
达达利亚回过头,一只眼睛被坠着红宝石的面罩遮住,另一只仍是干净如深海那样的蔚蓝,此刻定定地看着他,目如深情秋波,嘴角携着柳絮般温暖的笑,开口道:“去三碗不过港坐坐吧,先生。”
钟离微微颔首。路上行人倒也有侧目看见他们交叠的双手,大多都浅看一眼便无视了,毕竟在璃月,有龙阳之好的人不在少数,反倒是两个帅哥的脸让周围的视线不禁想停留两三秒。
往常这些目光都是要被那个橘发青年半是炫耀半是威胁地瞪回去的。但他今天状态稍许欠佳,和钟离紧握的手颤抖两下,指尖泄露出一道紫色的稻光。钟离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心,两人贴合的黑手套间隐隐冒出一阵金色,温暖了他全身。
那阵隐痛没有被平复。达达利亚为了让爱人放下心,只能重新强打精神加快脚步。钟离却没有松开他的手,眼睛也时刻将他放在视野之内。达达利亚知道,从前爱人思想传统不愿在大街上同自己牵手,如今突然接受并非出于观念的转变,而是为了看住自己这只魔物。
那相扣的十指除却爱意,更多了一份约束的味道。想到这里,达达利亚的笑中多出淡淡的无奈,却没有挣脱这份枷锁,反而把和钟离牵连的手扣得更紧了。
街头的三碗不过港重新装修过,说书人也是一副新面孔。他还记得百年前璃月港的光景,那先生把扇一开,模样竟也有几分田铁嘴的腔调,铿锵有力地讲着史话。钟离抿了一口茶,两人的手还牵在桌子底下。
“给我也尝尝。”达达利亚伸手要捞钟离的茶杯,对方的珀色眸子顺着艳丽的红眼线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啊……不成体统。桌上分明尚有闲置杯具。”
那么说着,钟离还是将手里的杯子递给达达利亚,看对方笑吟吟地接过,手指有些颤抖地递到唇边,下一秒却失手翻在了桌上。
钟离微微皱起眉。达达利亚见状摆了摆手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先生,你不会不要我…咳,咳咳……”还没说完,他就捂着胸口咳起嗽来。钟离起身查看他的情况,见达达利亚一直捂着自己的眼罩抽气,指尖又闪过几道紫光。
“噤声了,公子阁下…今日便到此为止,我陪同你回去。”钟离自然不是因他打翻茶水而颦眉的。他伸手搀扶达达利亚,悄无声息地从指尖渡去温暖的神力,但疗效甚微,达达利亚仍然皱着眉,额头满是冷汗,颤抖的呼吸声听起来都是痛的。
两人在走出几步后消失在原地,来到璃月港外的一处山洞。钟离伸手握住达达利亚的手,阖目,丹霞色的发尾发出金光,一阵温暖又安心的能量向他手心传输。达达利亚这回却抽出了手。
“没有用的,先生。”达达利亚摇了摇头,片刻间已然覆上一层黑色鳞片的手揭开脸上的面罩,底下是一副狰狞的图景,眼眶里钻出几条触手,一获释就对着钟离张牙舞爪,像硬生生在眼睛里塞了一只活章鱼。可他却温柔又伤感地对钟离笑,“深渊能量的侵蚀已经把我的身体改造成了魔物,你再清楚不过的。我已经…百余年没有衰老了。”
“你的神力虽能压制我异化的速度,但……”话只说到一半,达达利亚的瞳孔倏地紧缩,一把啸叫着雷鸣的长枪向钟离袭去。后者像是习惯了一样瞬间开盾,摊开的手心凝出几条金色的丝线束缚住他。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他平日总笑得阳光的爱人就变成了被魔王武装覆盖的邪祟。似乎是对被神明束缚格外不满,魔物剧烈挣扎着发出非人的嘶吼。钟离只是平静地背过身去,等待达达利亚下一次清醒。
“摩拉…克斯……!”红色面具的独眼里倒映出神明的背影,发出的声音与钟离记忆中有几分相像。那时他的战友也因磨损如这般神志不清,每一声呼喊都叫嚣着杀欲和怨恨。
彼时自己还一身白色兜帽神袍,也曾妄图用神力帮助石龙分担磨损,但他的力量并非无所不能,最终只能退一步将昔日故友镇压在南天门下。
这回异化的时间久了点,达达利亚一直在他的桎梏下挣扎,一直到日落时分太阳都斜照到了山洞口的钟离身上,达达利亚才褪去那身魔王武装,重新恢复成人的模样。
他明白这个拥有着凡人皮囊的青年内里早被深渊能量所染指。他也更清楚不过达达利亚未说完的后半句话——“但是,那些污秽越积越多,我已然无法再保持清醒了。”
达达利亚坐在地上,坐在阴暗的山洞里看着远处阳光下的钟离。他还因方才一直向魔化状态顽抗而有些头晕,颤颤巍巍地起身,抹了抹嘴边的血:“杀了我吧,先生。”
钟离终于回过头看他,肃然道:“不可。”
想要杀死达达利亚这样的初生邪神,对于历经魔神战争这般血战的摩拉克斯并非难事。但即使杀伐果断如那时的他,对于战败魔神也多用封印镇压替代毁灭,毕竟魔神陨落之时所释放的能量太大。凡人之躯比仙神之身脆弱万分,他必须保证归离原子民的安全。
现在亦然,他不能拿璃月人民的生命开玩笑。
达达利亚不知自身死亡会带来的影响和代价,只当是钟离不舍与自身分别,于是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语气第一次有些嗔怪:“先生……你当是最懂审时度势的,如此放任下去,恐怕我终有一日会把刃尖朝向无辜之人。这不像你。”
“我有一计对策。不知阁下可愿同我签订契约,在此地封印。”钟离开口问道,达达利亚愣了愣:“那你…你会来看我吗?”
“自然。但以普遍理性而论,钟某与阁下只能相隔封印两侧,若非封印崩圮松动,你我是见不上面的。”换言之,若是某日二人再次见面,恐怕必须面临大打出手的局面。
“没关系。”达达利亚豁达地笑了笑,“不就是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先生能记得我就好。这份契约我签下了,快开始吧。”
钟离颔首,发尾的元素渐变又一次亮起。这回达达利亚脚下出现了一个仙术法阵,四周陆陆续续立起岩脊将他围起。此情此景分外眼熟,上一回,封印里的战友用自己亲手雕琢却已然开始混浊的眼睛看着自己说着:“摩拉克斯,你是我们之中最坚强的灵魂,这也意味着你所肩负的重担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但强大如你也无法逃离天理的磨损,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望你能够走得再远一些。”
而此刻,面前的爱人同样深深望着自己,用一只人类的眼睛和一堆魔物蠕动的触手。那眼神饱含了千言万语,像有万千嘱托,却只听他道:“昨晚答应先生的,今天下午去玉京台喂小团雀。对不起…我食言了。还有太多想做的事,大概以后我们也没机会再兑现了。”
在他说完的那一刻,最后一根石柱立在两人之间。封印结成,挡住了最后的对视。那之前达达利亚的眼睛一直盯着钟离,像是想要把他的样子永远刻入脑海。
钟离的手顿了两秒才放下,回身离开山洞,又在洞口结印防止任何人进入此地。一切安顿完,他便如往日一般回到璃月港。只是沿途抓了一把谷子,两人份的,去玉京台喂了团雀。
旁边的萍姥姥见到他微微笑了笑:“那孩子呢?”钟离不语。她便会意地点头:“也好,相逢离别皆是红尘定数。于凡人而言,这百年已是命运最大的馈赠。你莫要记挂今夜只有一人站在这里,从你们遇见的那一刻起,缘分就把你们这辈子能同喂几次团雀写得明明白白。多了的,命不会给。”
钟离把指尖的谷子屑掸干净,喂养次数多了几只小团雀都认识他,一只蓝色的碧团雀格外黏他,喜欢拿柔软的颈部羽毛蹭他戴着手套的指尖。“我已习惯长生加诸我的磨损了。”
“呵呵…也是,毕竟您可是帝君啊。有空的话,过来喝喝茶也是可以的。老婆子我没什么家当,但总归还是有盏茶壶的。”萍姥姥笑着,目光移向玉京台上的花,“可惜啊…这一百年来,琉璃百合凋谢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许过不了多久,这种曾经开满璃月的小花就要灭绝了。到时候……就像血脉脆弱却也坚强的凡人一样,璃月会长出更多新的、更适合这个时代的花吧。”
“老友,你见过太多离别,早不需我教化了。只是我这个老婆子和小娃娃相处久了,难免习惯开导两句。今夜,就放下心来赏会儿花吧。在所有上一个时代的东西被永远遗落在过去之前,好好记住如今尚能触碰到的一切。毕竟…我们本身也是其中之一啊。”
那之后的日子里,钟离偶尔也会来玉京台抓一把谷子喂团雀。可惜那只碧团雀没活几年就死了。这里永远不缺新的碧团雀,但毕竟野生,后来再也没有一只像它一样没有防备心地黏着钟离。
来喂鸟的多是一些稚气未脱的孩童,长大就不来了,和团雀一样一阵换一批新的。只有他一个成年男性混在一群孩子中间,和不卜庐那位小僵尸一起,是真正意义上的常客,拿谷子喂了好几载春秋。
房子住的是从前和达达利亚同居那一套。年轻人买的那些情侣茶杯、拖鞋,都收起来了。怕积灰,也怕睹物思人导致哪天眼前又出现对方还在家里穿着睡衣一边打哈欠一边走来走去的幻象。顺带一提,冰箱里终于没有了海鲜。很久之前达达利亚总是兴高采烈地囤满冷鲜章鱼想要做极致一钓,害钟离每回打开冷冻层想要拿咸肉做腌笃鲜,面色都变得黑压压的。
有时他的心口会绞痛一下,像触电,钟离清楚那是封印正在被魔化的达达利亚用雷元素挥砍。他抽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血肉作达达利亚的牢笼,每一根岩脊都与他本体相连,每一刀都成了加诸于摩拉克斯本身的磨损。但这已是他和达达利亚拥有联系的唯一方式。
封印的第两百年到第两千年是疼痛最剧烈的时候。那时爱人已然彻底异化为失去理智的邪神,又逢初生时期精力鼎盛,对阵法的破坏几乎紧锣密鼓没有间断。震怒滔天,嘶喊着对自由的无边渴望。唯有每次钟离带着桂花酒和火水去山下的洞口检查封印,透过仙箓将一部分岩元素吹入洞穴中,得到安抚的魔物才会温顺片刻,任淬炼之痛姑且放过难安的两人。
钟离知道,那让他迟迟难以入睡的八百年里,所感受到的疼痛也都是达达利亚身上的。尽管如今已然堕为魔物,肉体之苦仍然没有放过被深渊侵蚀的身体。疼痛令他狂躁不堪,钟离只能在一次又一次共感到痛楚时及时给予安抚。也许那暴戾的攻击并不全然是魔物的十恶不赦,而是一只受伤狐狸的求助——因伤痛颤颤巍巍,更因伤痛分外警惕,向每一只伸过来救助亦或抚摸的手展现獠牙,狠狠咬上一口。
偶尔能够入睡的夜里,疼痛依旧伴随着钟离,被他带进梦中,挤在心口那一点并不大的地方。至于梦到的,那就是达达利亚刚刚开始异化的往事了。彼时另一只眼睛还非可怖的非人触手,而是相比从前稍显黯淡的黑蓝。尽管如此,眼周和身上时不时莫名冒出的黑色鳞片都让达达利亚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他五十多岁,理应衰老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打起架来还灵活得像二十岁的年轻人,甚至比起从前更有力量。年轻时他的头发白得比其他人都要快,到了某个年龄反而又橘了回来。起初他以为是钟离在偷偷给自己延续寿命,为此很严肃地说教了疑惑的爱人一通。
但不久后他的左眼逐渐开始病变,开始黯淡得让人发怵。那段时间每个被那只眼睛注视的凡人都会颤栗得难以呼吸,只有钟离能够平淡地和他对视,却沉思着皱起眉。达达利亚睁开自己狰狞的左眼,他问钟离:“先生,你也觉得我的眼睛像个怪物吗?”
钟离摇了摇头:“依钟某所见,阁下的眼睛始终是同一片深海,只是如今遭了污染。”
“是吗……”达达利亚眯起眼笑了笑,“被认作怪物也好,无人敢直视同行也好,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毕竟这种目光在我做执行官的日子里可没少见过,哈哈哈哈…”
只可惜异变并没有停止。直至非人的触手代替了从前的眼球,达达利亚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身体魔化的一部分已逐渐开始出现表征,而它们似乎并不受其主的控制。他无法顶着这副模样出门,也明白钟离并不喜欢海鲜。
尽管自己平时也总爱做些极致一钓故意逗先生玩,但钟离对此的态度大多只是无奈和并不严苛的说教。真正在自己身上长出爱人最讨厌的东西时,达达利亚却收到了一个复杂隐含悲悯的眼神,没有半分厌恶。
第二天钟离回家,发现有一阵散不去的血腥味。打开厨房的门发现达达利亚坐在地上,手里拿了一把刀,血污几乎糊住三分之一的脸,腿边是几只沾满血迹的章鱼脚。
听到钟离回家的动静,达达利亚抬头,用尚且还能睁开的那只眼睛看他,里面是一片失色的蓝,显得疲惫憔悴,像个颓丧买醉的失意人。他对钟离笑了笑,声音有些发颤,虚弱但不脆弱:“先生,欢迎回家……”
钟离上前伸手想要扶起他,也不畏他手里的尖刀和浑身血痕。但他刚刚上前一步就踩到地上的肉块,发出噗叽一声。方才切割下来的触手还未彻底坏死,神经仍然对他的触碰给予了反馈,蠕动着挣扎,却形状完好,不难看出下手的干净利落。
达达利亚头发上沾了血,粘滞在紧闭的眼皮上。因为失去了代替眼球的触手,眼眶相比平时凹陷些许。钟离皱了皱眉,手套捋过挡住他左眼的刘海,达达利亚心虚地偏了偏头:“原本担心海鲜令先生不适,但我这副模样…啧,恐怕先生也不喜欢吧。”
钟离只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游走在他的脸颊上,微微扒开他尚有些抽搐的眼睑,无疑是疼的。达达利亚往后躲了躲,捂住自己的左眼:“先生,我的另一只眼睛不好看吗…何必盯着这只丑陋的。”
“…好。”其实方才打开的一点点缝隙已经让钟离大致看见里面的模样。他叹了一口气,又一次撩起达达利亚的刘海,像被风吹下的花瓣般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那是钟离第一次主动吻他。达达利亚另一只眼睛微微睁大,半晌无奈地阖目,尚且干净的另一半面颊终于流过一道并非红色的液体。他知道钟离此刻有太多理由训斥亦或质问自己,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抽走了他手里的尖刀,改在那变得空荡的手心递上一只安心有力的手。
“我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疯了、变成怪物,先生会亲自了结我的。”达达利亚拥抱了一下钟离,不说痛,不说爱,只交代后事。随后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为了防止触手再生能力太强重新钻出来,他从此戴上了半个面罩。
梦就此结束。再回神时身边已无伊人,他们什么海誓山盟也没留下,只劝慰自己要时刻保持心中有数。契约之神永远不作出无法兑现的承诺,也随时做好了任何一个人离开的准备。
达达利亚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常在璃月港的街上走,听过不少爱侣互诉情话,有时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有时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更有甚者敢叫山水上苍为彼此见证情深深,拉着手你一句我一句唱着《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年轻的眷侣唱完民歌幸福餍足地抱在一起,钟离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驻足。六千余年来他见证过大山研磨成平地,湍流干涸成沙土。寒冬也曾有雷声翻滚,酷暑亦会白雪纷飞。至于天地,本就由最初创世时互相交融的混沌一分为二而来,这些于凡人眼中不可能的事,神都一一见证过,以此为前提的爱看起来似乎并非那么不可分割。
可若换他来改编这首诗,想要列举五个并不可能的意象来证明离别永不到来,钟离又一个都说不出了。正因活得愈久,长生种愈知世上的不测是远多于人们认知和想象的。再荒诞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离别在其中显得那么稀松平常,更遑论有永远不会消退的爱。
与之相反,他会写“山有陵,江水滔滔,夏雷震震,冬雨雪。”因为离本就是写进天理法则里的字,和夏天打雷冬天下雪一样理所当然。他那爱人不也被自己压在大山下边,只在自己冗长的生命里陪伴了须臾片刻吗?
想到这里,钟离心口痛了一下,远在封印里的达达利亚似有所感又在砍他的柱子,不知是在宣泄愤怒还是彰显存在。钟离泡了碗茶镇痛,心想今晚又得去看看这家伙了。清心的安神效果不错,也许可以在达达利亚封印的山顶种一些助他缓解痛苦。
他养了两只团雀,一黄一蓝,也一并带了去。在山口喂了一回,它们就和这里的草木熟络,竟不愿和钟离走了。钟离也不强求,这里人迹罕至,留在那兴许能和达达利亚做个伴。
等到他再去探望伴侣的时候,那几株清心已经凋零,山口的小团雀也不见踪影。深渊能量的外溢让附近的花草都失去了生命力,开始影响到周围的地脉,他只得再加上一层封印并定期清理外溢的能量。可惜有了三层封印的阻隔,神力往往不再那么容易输送到最里面的达达利亚那,即使钟离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也狂躁至极,四处破坏的频率越来越高,似是里面的邪神因为太久没有感受到那阵代表他的温暖力量而感到着急,想要打破牢笼来寻找他。
幸好两千年过后,达达利亚总算消停些许,过了全盛时期也不再有那么多精力整天搞破坏,这才让钟离能睡上一个好觉。夜里他卸去伪作人类的皮相,露出耀眼夺目的黄金之体,上面参差布了许多疤痕,甚至切割到他本近乎完美的神纹处。
他虽能在魔神战争时期凭借强大的自愈能力治疗创伤,但岁月在磐石身上的磨损却不可逆。纵使他是个武艺高超无所不能的神仙,也无法规避划痕积少成多带来的影响。时间这把刀下手可比达达利亚的魔刃还要残忍得多。
后来又过了五千年,钟离也逐渐开始记不清事情。最初是记忆混乱,身上的刀痕交错太多,已然和他印象里的故事一样看不分明了。他越来越少去探望那座大山,直至完全忘记曾经封印过一个爱人这回事。
疼痛已然变作偶尔发作一次的隐痛,时间太久魔王武装也难以维系能量像从前那样整天和他拗,大多数时候只是和他那老友一样在石柱中央沉睡。钟离当这阵痛是陈年隐疾,何况平日生活也不碍事。相比之下,总将日程安排记错才叫人有些头疼,甚至出现过认错人的情况。
有一回在竹林间捏泥人时病痛发作,路过的吟游诗人弹了首琴让他舒缓些许,钟离顿了两秒,开口问道:“魈?”对面却“诶嘿”一声:“哎呀呀,老爷子…你这磨损可是越发严重了,连我都不记得了。那小夜叉从前业障发作时我也是这般为他吹笛缓解的,和你如今的状态反倒有点相像。有意思,依我看你本该再比时间和磨损领先个千百年,而不是那么快就被这些东西赶上。唔…你把神力花在别的东西上了?”
钟离思考片刻,才想起来者的身份,手里雕泥娃娃的刀重新稳健地落下:“如你所见,而今的我不过是个何事都想不起的闲人,要想回答你的疑问还存在着诸多困难。”
“哦?我看你泥巴倒是雕得逼真。有鹤有鹿有锦鲤,还有这些人,嗯…倒是有几个面熟的,小胡堂主、魈仙人、巴尔和巴尔泽布、布耶尔……呦呼,居然还有我呢,哈哈。”温迪叉着腰笑了笑,“你不是记得挺清楚的,难道说名字对不上号了?”
钟离闭了闭眼叹息一声,拿了张纸条把他方才报上的几个人都记录下来垫在泥人下头。“年轻的我曾记忆超群,从未有过想要将谁人存在用其他方式铭刻下来的想法。也唯有行至此刻才能明白凡人的遗忘是何种感觉。对了、这位你可曾认识?”
温迪摸了摸下巴,看着钟离指向一个满脸神气的短发小人,身后飘着长长的红围巾。“不认识。你和我提过的人那么多,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吗?难道说……”
看着他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表情,钟离轻咳两声一笔带过:“没什么,一个记不起的故人罢了。既然连见识颇广的吟游诗人都不认识,看来我也只能另寻他路。”
“如果是活着的人我四处吟诗时倒能帮你问问,但若是已逝之人…想要吹动来自遥远过去的风可并非易事啊,要是我又一口气没喘上来变得和你一样记不住事情怎么办?所以嘛……作为赔偿,事成之后我要向你要十瓶…哦不,十五瓶桂花酒!”
“无妨,若是风险太大不必勉强。即使询问到了,那时我也未必还记得此事,八成有概率会爽约。”
温迪新奇地睁大了眼睛:“爽约…你?哈,果然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们真的是老头子了啊。说起来,如果旅行者在的话,说不定认识你说的这个人,可惜他很久之前就离开提瓦特了。”
“旅者?印象中似乎确实有那么一号人,但回忆已经太过模糊。若是能够游历异世,也许的确拥有不被此世法则所限的权能。罢了,你若能再见到那位旅者,烦请他来璃月寻我一趟。至于酒,附近恰好有一间小酒馆,既有闲暇,不如共饮几杯。我的记忆无多,这回换你来说上几段故事。”
温迪自然是欣然答应:“嘿嘿…讲故事可是吟游诗人最擅长的事!何况有酒…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来你我上一回喝酒还是好几千年前,这次你终于不以茶代酒了?”
钟离摇了摇头:“我于世间行走诸多年月,能够作伴共饮的人越来越少。此番难得有故友来访,定是得拿出些好的。”
“嗯…总觉得失忆后的你比从前更好相处。该怎么说,是我们太久没见的缘故吧,你变得更像一个人了。”温迪坐在酒桌一边的凳子上拨弄检查琴弦,“至少我不用担心被你打飞的可能性,是什么能让你这个老古董也变成这样呢?”
“士别三日也当刮目相看,何况是百年未曾谋面。”钟离低头浅尝桂花酒,耳坠的金色流苏垂在一张一合的嘴边,“虽无十五瓶之多,但至少足够尽兴。钟某…从前莫非是经常动粗喜怒无常的暴躁之人?”
“呵呵,开玩笑开玩笑…谁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客卿先生向来以博学多才温润如玉出名。至于你的那位情……咳,故友,你就放心好了,等到旅行者回来,我会和他说明的。”温迪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和他碰杯,随后把杯里的酒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也好,那就有劳了。这些摩拉你带上,一半作为那位旅者前往璃月的路费,一半是你为我引荐的酬劳。”
“哎呦呦…瞧我看到了什么?我没看错吧?你居然记得带摩拉了。还是说刚才你偷偷现场手搓了一些?你已经磨损了太多,可别把神力再瞎用在这种地方啊……”温迪看到那摩拉顿了顿,也不喝酒了,只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风神阁下想多了。我曾在初为人时能够记下一切事物的故事,唯一会忘却的便是带摩拉。而今天理法则要彻底夺去我作为神的特权,作为一介凡人鲜少能够记得的琐事,便是带摩拉了。”
“你啊,可撑得稍微久一点,别等旅行者回来的时候,想要再找你都找不见了。”
钟离抱了抱臂:“世事更迭本就是人间常态,待到寿限将至时,即使是神也逃不过命数。你我再清楚不过了。”最后的最后,所有人神都要回到红尘烟火中去,在无数次复燃后彻底沦为一枚灰烬中的落地尘埃。
温迪听完只是叹了一口气,待到筵席过后便像往常一样来去如风地离开。钟离则不出所料,没过两天又忘了这件事,雕泥人也逐渐不时皱皱眉努力回忆,不像前两天那么流畅自如了。
那些泥人被一个个摆在他的身边,从前都是有颜色的、活生生的人。仙鹤会扶着眼镜一边和灶神烹饪辣肉窝窝头,一边同旁边帮忙的小麒麟念叨以后要发明一款机关烹饪神机,大袖袍的少女跟着长长衣摆如鱼尾的仙女一同奏乐如高山流水,他和龙王则就着乐声在一旁举起方杯子笑着攀谈。仙众与子民就像这些泥人一样将他围在中间,那时虽有战火迭起,偶尔的作乐却永远是热闹的。
而今那些声音都消失了,年轻时的他永远无法想象年迈后的自己会怎样独坐林中安静地捏这些泥巴,空余竹林间的风动将叶子吹起簌簌响声带到他面前。每一片叶子发出的声音都好像变成了一句独一无二的话,或敬重地尊称他以岩神名讳,或嬉笑着打趣他客卿先生……还有,一个橘发蓝眼的青年招着手回过身对他笑,在狂乱的气流里喊着:“先生…!我这边突然起了好大一阵风,就像从未来吹过来的一样!喂——!你那边听得见吗?!”
钟离顿了顿,这些天里第一回放下手里的刻刀,决定去竹林里走走。也许乘乘凉、吹吹风,就能想起什么吧。
等到一逛又是一天过去,如此日复一日,架子上的泥人越来越多,大概都比得上一个璃月港的人口数量。可惜越到后面模样越发粗糙,他的工艺向来精美,绝不是技术的问题。至于为何,钟离自然是清楚的。
有一回他独酌,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快要忘却的疼痛,这回却剧烈异常,叫他头昏眼花,第一次失态晕倒在了酒桌上。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竟能对魔神之躯造成如此影响,想来若是化作实体,大概是能把一璃月港的人都摧毁的。
等到钟离醒来的时候,摆仙人架子上的那些泥人全碎了。他只看着一桌齑粉疑惑,璃月向来有挡灾的说法,也许他和这些泥娃娃只是替尚还活着的人挡了灾,就像数千年前一样,这些仙众魔神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璃月。
遭了这回,他连自己的记忆也模糊,只每日混混沌沌自以为是个有缺陷的凡人。幸好那次强大的冲击过后,那阵隐痛就再也没有动静,一次都未再跑出来彰显存在了。
泥人都毁了,钟离也不知再作何,于是开始四处兜转,从翘英庄一路走到璃月港,路上途径归离原,一个人站在废墟上眺望了许久,也不知自己区区一介失忆凡人见到此番素未谋面的景色为何会心生惆怅,寻了一许久不用的方杯倒酒,只往天上一举对月碰杯,也不知在敬谁,下一秒又豪爽地将那名酒尽数洒进脚下的大地,耳边好像又听到了战鼓声声。
他脚踩的地方从前是喝着战士的酒与血成长起来的,只是如今盛世太平,许久未再敬这浮世一隅,不知又该以何祝词收场,只能愿踩得到这块地的人安泰,愿踩不到这片土地的魂安息。
没几天他就来到了璃月港。那时神智已然和磨损时的龙王差不多,从前对人们的怜爱护佑都被杀戮的欲望所填满。钟离借了一处居所将自己锁在家中,却不想某次仅仅失控半分钟便将半所房屋夷为平地。那些达达利亚带着深渊的祟念砍在封印柱上的磨损痕迹同样也在污染着他的心智,此刻钟离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凡人那么简单。
恰在此时,一位金发旅行者找到了他,钟离寻了状态稍好的一天与他交谈。那旅者开口便同他说起一段很长的故事……从前的璃月是一片荒芜的大地,直到某日天外飞星降临于这片废土。天星陨,万物生。土地从此长出闪闪发光的璞玉,那块磐石也化作一条龙,用自己的身体记录下提瓦特的每一次变迁。
他创龙点睛、荡涤四方,又给予凡人智慧和财富,教他们农耕、立契。然而在故友磨损离去之时,他意识到时间对于此世之物从未留情,没有例外。身为黄金之体的自己,虽然每一段记忆都像划痕一样清晰不可抹消,但长此以往超群的记忆力也会变作大山,让最坚强的灵魂压垮、决堤。任何记录,即使是刻印在神明的身上,都并非坚不可摧。
于是他找到了来自世界之外的人,希望超脱此世的力量能够成为更好的见证与铭记者,不受世事变更的动荡,永远记录下提瓦特最本真的故事。也许,这也是一种对于故友的缅怀……
“后来,天星就像那时被封印的故友那般,不堪磨损之苦,终有一日也不免落入祟神般浑浑噩噩的境地,面向珍惜之物只余杀伐之心。钟离先生,若你是那颗天星,又会怎么做呢?”
钟离闭目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你,旅者。我曾言从不后悔与你相识,假使有一日不得不与你相别,你在我的记忆中仍如黄金般闪耀。如今再看来,你确实拥有着堪比黄金那样珍贵的品质。”
语毕,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望向天空:“魔神战争时期,诸多战败魔神都会将滋养邪神的暗之外海作为后路。而今我也将成为他们的一员,把此地作为最后的归宿了……”
翌日,他收拾行囊,准备去找找那座山。听闻旅行者讲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名为达达利亚,最后却只带了两瓶桂花酒和一块路边随便捡的石头。桂花酒是带给达达利亚的,石头是作为璃月的象征往后在暗无天日的深海中陪伴自己的。他一生鉴别过无数美玉宝石,最后却只在路边捡了一块沾着泥巴的朴素石砾,如同每一个凡人那样不起眼,却一代又一代建构起了如今的盛景。
山洞被他循着元素痕迹找到了。钟离手里握着岩枪,谨慎地走入封印附近,防止内里的魔物暴走,却只觉一切都悄无声息。洞内的封印已经破烂不堪,和他一样饱经风霜。正中心什么都没有,只安静躺着一枚红色的面具,作为魔神陨落的尸骸。
到底只能算半个邪神,达达利亚熬不过钟离这样的真神,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某日走了。也许是那个泥人碎了一地的下午——青年死去的那天,所有释放出的深渊能量都被钟离的封印温暖地裹挟,往昔的神明用肉身挡下了能毁掉整个璃月港的巨大能量。那是他最后一次守护璃月,也是他最后一次拥抱爱人。
钟离捡起那个陈旧的面具,他自然明白被自己禁锢封印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就像那些孤云阁底下的魔神,就像他南天门的老战友。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凡人躺在他的怀里因为被深渊能量侵蚀而痛苦万分,眼泪一次次打在他渡去神力的手背上,滴答滴答。他断断续续地说:“先生…从前我总以为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理想,为了理想…我可以付出除了家人外的一切。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世上最重要的东西……钟离顿了顿,开口:“是契约?”青年摇了摇头:“是…生命。”
手背已经被几滴眼泪打湿,钟离睁眼,却发现是自己的。时间真是不留情的事物,把一颗铁石心肠的天星都磨损得会流泪了。
生命燃尽的灰土中什么都没留下。他带走了达达利亚的面具,走出洞口的那一刻整座山都坍塌了下来。“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座在他身上压了几千年的大山,终于消失了。岩神心感身上轻得不自在,好像要变成一根羽毛重新飞到天上去,好像下一秒他就要跟着这座山一起消失一样。
离开的时候,他最后去望了一眼璃月港,繁荣昌盛。爱人从前问过他想不想要领养一个孩子。但钟离说没必要。他是神,大至只有璃月才是他此生唯一的孩子,小至璃月的每个子民都是他的孩子。如今他们长大了,祂很高兴。
“摩拉克斯,若有缘,他日必将再会…”他回望远方,那里有很多人在等他。岩龙王端着方杯子等着他来一起喝酒,仙鹤与长袖少女气鼓鼓地叉着腰要他来评评理谁的机关术更胜一筹,浮舍四只手忙不迭地摸着兄弟姐妹的头,金鹏好像为了迎接他刚刚惊醒不知道自己还顶着个大花脸,当年长大的小麒麟端着自己改良的素食窝窝头对他温婉地笑,身旁的灶神蹦蹦跳跳,阿萍抚着琴鬓角不知被谁戴了朵琉璃百合。
还有离仙众稍稍有些远的地方,一个橘发青年微笑着望向他,头上戴着与他手中同款的面具,意气风发。他的围巾被风高高吹起,融在夕阳里。手里拿着一瓶桂花酒,肩上站着一黄一蓝两只小团雀,口型一张一合:我抓了两把谷子,来喂团雀啊,先生!
在他们的身后,无数代璃月子民站得人山人海,目送着庇护璃月万余年的岩王帝君向他们走来,千家万户都齐声喊着,“帝君大人”。
于是一个时代高悬天空的明星终于如同那一次坠落人间一般,也走进史诗的句点,走到红尘里去了。
end
(彩蛋)
新历12023年初,至冬首席研究员代表人类第一次前往暗之外海古遗迹。据悉提瓦特未诞生新的魔神已有三千年之久,如今暗之外海对凡人威胁降低,防护得当可以进入。此行在谷底发现一条死去的巨大黑龙,身上带有多处划痕灼伤,疑似被暗海所污染。研究员采样带回唯一一块未被污染的金色鳞片与一顶破损面具。
至冬科技发表声明,古神力量强大,即使陨落后部分物件仍然具有保存神识的可能性,风险评级S+,需要及时上缴保管。但此鳞片于两日前失踪,现研究所已展开追踪调查。
对此,头顶破损面具躺在沙发上甩着八条触手教刚交的古神男友怎么用手机的研究员阿贾克斯表示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