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跳个舞 接个吻

【公钟】跳个舞 接个吻

说明:
CP为达达利亚x钟离
原作向,含有大量私设,设定天理为最终BOSS

“钟离先生,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跳最后一支舞?”
达达利亚以手按胸,躬身行礼,就像自己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姿势既优雅又潇洒。
无论是身处舞会,还是置身战场。

不管看多久,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遍布洁白大理石石柱的广袤神殿,空旷、安静、清冷,攀登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这世界尽头的奇妙领域里,天空像是浅蓝的晶体一样发着光,永恒的星辰在穹隆之上闪耀。
神像渺无踪迹,而神明刚刚倒下。
“温迪!你没事吧!”
空和派蒙立刻冲上前去,扶起再无力支撑身体的风神。
达达利亚挥手收起武器,觉得想劝阻他们也晚了,不如静观其变。四周倾颓倒塌的柱子摔得四分五裂,勉强还能立起来的也刻上了无数深深的伤痕,巴巴托斯的威能可见一斑。
难得有跟神明交手的机会,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仿佛是一锅美味的红菜汤炖到一半,渐渐闻到热腾腾的香气的时候突然熄火,完全不能缓解饥肠辘辘的实感。
不,说不定反而更饿了。
达达利亚抬起手,在虚空中比划拨开弓弦的动作,将并不存在的箭矢对准半躺在地上的巴巴托斯。
不对,感觉不对。
他摇摇头,放下手,思索起来。
到底是敌人不够强,还是有什么让自己的战斗不够尽兴?
“诶嘿……难看的样子都被你们看光了,真是不好意思呀。”
虚弱的风神以少年般爽朗的笑容回应道,至少看起来没什么敌意了——即使有也没那种余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本来你们消失我们都超担心的!结果再见面的时候就突然冲过来袭击!吓死我了!”
派蒙表情丰富地抱怨道,肢体动作也像语气一样躁动不安。
“嗯,这样说好了。”巴巴托斯终于露出符合神明气度的表情,说,“你们应该很了解游荡在遗迹的自律机关吧?它们本质上是由机械构成,遵循已经编制好的指令来行动。我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作为‘尘世七执政’的七神,核心的一部分构造也与之相似。”
“——‘尘世七执政’都肩负着「引导人类」的神圣职责?”
达达利亚向前迈出一步,感到自己左胸里的器官跳动得有些异常。
“啊,就是这个。”
巴巴托斯苦笑着赞同。
“你们可以认为这是七神的本性,也可以认为这是‘天理’早在七神诞生之前就在我们的核心结构里刻下的指令。简单来说,就像是灵魂的组成部分。越是遵照这条指令行事,灵魂的刻印就越深刻、越强烈。举个例子,如果你掌握了为自律机关编制指令的方式,你就可以操纵它们的行为。例如,命令它们全部停止行动,或者是离开遗迹攻打城市。而我们也是如此。借助最初的指令在我们的核心部位留下的烙印,‘天理’可以改变指令的内容,继续强制我们遵循新的指令。当然,七神的核心构造要比自律机关复杂许多,还不至于到盲从的程度,不过……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无法违背‘指令’的。实际上,哪怕是交出‘神之心’,烙印在核心的指令依然会照常运行,除非遭到外力破坏。”
“哦哦!我明白了!”派蒙转了一圈,嚷道,“难怪空让我们瞄准温迪的核心打,原来是要打掉核心上被控制的部分吗?空真是太厉害啦!”
“是呀,不愧是空,眼光很准。”温迪赞同说,“最初我只是向往自由,才未履行统治蒙德的责任,导致也没怎么积累神力,结果反而逃过一劫。相对的,统治的时间越长,职责履行得越好,核心的烙印也就越深刻,越难摆脱天理的桎梏。不过,我相信空,也相信大家。有大家一路走来的情感与信赖,一定可以找到破局的机会……不过,有个家伙除外啦。”
风神的语气愈发激昂,快要接近咏叹调忽地急转直下。达达利亚感到怦怦的心跳更加怪异,隐隐生出某个他不太想承认的预感。
“就是摩拉克斯那家伙……摩拉克斯让我转告你们,不必救他,全力以赴。”
巴巴托斯的嗓音和钟离先生完全不同。但在这一瞬间,达达利亚仿佛透过风神的脸窥见了另一人熟悉的模样。
那时,窗外是呼呼作响的暴风雪,室内是烛火的轻柔爱抚。
他们靠得那么近,呼吸可闻,只差一个吻的距离。
那个时候,他想,他忍不住去想,钟离先生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这样呀!钟离也是我们重要的同伴,我们是不会放弃的!”
派蒙赌气似地往下蹬了蹬腿。
“嗯,你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也预料到了。他还让我劝你们放弃。为了你们好,我也确实想劝你们放弃。因为摩拉克斯……真的很强。说他是七神中最强的那一位,我们的老伙计里可能有人不服,但你们可以把他当成七神中最强的一位来看待。如果能救他,我当然想你们救他,但我并不想你们为无望的尝试白白赔上性命。你们了解他的性格,是个老古板,老顽固,从不弄虚作假……无论你们救或不救,除了彻底打碎他的核心之外别无选择。而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不是吗?”
少年模样的风神终于流露出迄今为止最像“神明”的郑重神色。
“我明白了。”
空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我们肯定还要前进啦,不过温迪你要不要紧?前面可能也挺危险的。”
派蒙围着巴巴托斯饶了一圈,满脸担心。
“不用担心我啦!虽然现在的我没法给你们什么帮助,倒也不至于成为拖累。让我在原地休息一下就好。你们赶快去下一个‘神座’吧。如果你们还有其他同伴赶过来,我也会给他们指路的……”风神停顿一下,低声叮嘱,“小心,摩拉克斯就在下一个‘神座’。”
“嗯嗯,温迪你也小心!”
旅行者他们与留在原地的巴巴托斯交换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道别,而达达利亚早已登上通往下一个‘神座’的阶梯。
在这座位于世界尽头的神殿里,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超乎人类的想象。飘浮于虚空的台阶时上时下,时左时右,他好像才跑了十几秒,又仿佛奔波一生那么久。

长长的阶梯似乎永远走不到头,就像他亲爱的妈妈为新年舞会所做的准备清单一样,长长的总是找不到结尾在哪里。
但他的母亲——又或许是所有的母亲都有这样的超能力——就是有办法一项项清点好内容,准备得完美无缺。从枞树的砍伐打磨装饰到寻找严寒老人和雪姑娘的扮演者,从开胃冷盘、热菜和甜点的准备到寒暄话题的预演,从为姑娘小伙们筹备礼服到跳乡村舞、玛祖卡还有波尔卡等舞蹈的乐队选择,条条款款梳理下来毫无遗漏,执行力丝毫不逊于愚人众的一线部队。
从他十四岁离开家的那一年,他和家人就一直聚少离多,忙的时候最多一年回来一两次。但母亲给他准备的新年礼服永远尺寸刚刚好,不大也不小。新年礼服只是具体的表现,实际上,他的意思是,家里人为他准备得一切都刚刚好,就像礼服那么贴身。
不过,最近一次的至冬新年,很可能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的至冬新年,达达利亚总算看见了他亲爱的妈妈因为准备不足而慌乱的样子。
“哦,阿贾克斯!”
母亲一边亲吻他的两颊和额头,一边埋怨他。
“哦,阿贾克斯!你怎么可以带客人回来却不提前告诉我呢!这样对贵客多么失礼呀!冬妮娅,安东!快去拿面包和盐来!”
是的,这一年的至冬新年,他成功把钟离先生领回了家。
过程颇费一番周折。他先是在空和派蒙面前大肆渲染长达一周的至冬新年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还大包大揽说只要人过来其他都交给他就可以,听得那两人心动不已。然而,作为愚人众执行官的达达利亚很清楚,以当时的状况,他们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来至冬玩。就像璃月人所说的那样,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标本来就是坐在旁边安静喝茶愿者上钩的一介闲人。听到空和派蒙因为没时间而谢绝了他的邀请,他立刻唉声叹气地将钟离先生拉上贼船。
“没关系的,妈妈!只要有您做的红菜汤和萨洛腌肉,哪怕是用来招待女皇都不会失礼!”
他用自己最灿烂的笑容回答。
以女皇来作比喻,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他当然不能告诉家人这位以前可是与女皇同等尊贵的岩神大人,也不方便直接透露自己的真心。所以他只能勉勉强强想出个最不会出错的介绍方式,说钟离先生是自己工作上的合作伙伴,璃月著名老字号往生堂的客卿。
他本来担心钟离先生会不适应至冬的气候、至冬的水土、至冬的礼仪、至冬的风俗、至冬的饮食、至冬的文化、至冬的生活乃至是至冬的林林总总,并且为可能发生的不适应准备了二三十种预案。但最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个人竟然没有一点不适应。钟离先生混入至冬人就像混入璃月人一样自然。好吧,他承认,以钟离先生典型璃月人的外貌,在至冬国确实有几分显眼。可无论是和他的父亲一起处理砍下来的枞树,吃着黑面包夹萨洛腌肉就蒜再喝火水暖身子,还是陪着妈妈和冬妮娅,精挑细选适合新年舞会的披巾,钟离先生都表现得仿佛原本就是他的家人那么融洽。
这新年舞会还没准备完呢,托克就探头探脑跑到他的房间,问他是不是准备让钟离先生成为他们的家人。正当达达利亚纠结着该如何向弟弟解释男人和男人之间超乎想象的复杂关系的时候,托克又补了一句,说就算要成为一家人也要再过几年,冬妮娅姐姐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呢。
达达利亚可以用女皇的名义发誓,假如眼前这孩子不是他的亲弟弟,他肯定要直接把人打出家门。但最终他也只是摸了摸托克的头,说,乖,穿暖和点,哥哥带你去冰钓,钓到大鱼让妈妈做好菜。
无论何时,只要他想起那段忙碌又充实的日子,心头就会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情感。尽管只有短短几天,他不再是达达利亚,而是阿贾克斯,那个人身上也不再有摩拉克斯的影子,而仅仅是作为客人的钟离。一个普通的至冬人,以及一个普通的璃月人,按照一位神奇的至冬妈妈的清单,为筹备海屑镇最棒的新年舞会而奔波。他和钟离先生每天都会擦肩而过十几次,但交谈的次数反而比他去璃月拜访的时候少许多,有时一天也就说上三五句话,就像他忙的时候和家人的交谈频率似的。
托克的感想没错,深夜他躺在自己熟悉的房间和熟悉的床铺上想,钟离先生确实表现得好像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家人,他甚至能在接过煮好的黑茶之后面不改色地同意妈妈往里面加三块糖。
但没有人比他本人更清楚,他和钟离先生并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
与其说他对钟离先生抱有爱意,不如说他对钟离先生抱有杀意更令人信服。

“唷,伙伴,我可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再长的清单也会有准备完成的那一天。
再长的阶梯也会有望见尽头的那一刻。
达达利亚笑着和气喘吁吁跑上来的空打招呼。下一个“神座”已然出现在视野里。只要他抬起头,如神明般降临的摩拉克斯便会出现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所以他选择转过身,回过头,望向匆忙奔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他还没准备去面对那个人。
“达达利亚你……呼啊,怎么跑得这么快!”派蒙嚷道。
“嘘,小声点。”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说,“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什、什么计划呀?”
派蒙捂着自己的嘴小声说。
“唔,应该说是从大名鼎鼎的旅行者的英雄壮举里获得的灵感,而且还是个能够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怎么越听越可疑了。”
派蒙噘着嘴小声嘟囔,但旁边的空点了点头。
“只要有好办法,就可以一试。”
“不愧是伙伴,真是值得信赖呀!”
他立刻大加称赞,也庆幸自己这种装出来的轻快笑容不用再维持太久。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达达利亚三言两语和那两人说清自己的计策,获得了他们的肯定。
空和派蒙那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执行起来需要随机应变。
至于他这边,最难的地方,或许就在转身迈出第一步上。
因为这意味着他将直面摩拉克斯。
哪怕和钟离先生认识那么久,他始终无缘得见全盛时期的岩神。在他的请求之下,点到为止的较量有过几次,但那个人留给他的印象一如当年师父,对付自己游刃有余,甚至用不上双手。
仅仅是迈出一步,他的指尖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抬头直视神明的刹那,长枪般锋锐的气势就贯穿他的双眼。
达达利亚不禁想起了自己初次抵达璃月的那一天,从远处眺望孤云阁的感受。对普通璃月人而言,岩王帝君掷下的巨大岩枪已经是太过久远的故事,与许许多多或真或假的传说无异,但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武人的直觉宛若一道击穿头颅的闪电,贯穿心脏的麻痒电流告诉他,那是货真价实的凶器。
神明是真的,力量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
他的手指发抖,不得不靠深呼吸缓和加速的心跳。璃月的神明,最强的武神。能够谋夺这样一位神明的神之心,将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疯狂,何等的快乐?
他求之不得。
纵然自己的结局沦为一场略带滑稽的闹剧,最初的渴望不曾改变。
达达利亚渴望与强者交手,生死之间的辗转腾挪才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美好。他想毁掉摩拉克斯,就像他爱着钟离先生一样真实,一样强烈。
迎着那股比可怕的更可怕、比锐利更锐利的压迫感,他昂起头,挺着胸,比迈向婚礼的新郎还要骄傲。
除了眼前这位耀眼的、强大的、仁慈的、残酷的神明,一切都黯然失色。天空阴沉,神殿黯然,影子浅淡得仿佛变成了影子的影子。一双巨大的岩手,黑玉髓的质感,石珀的光泽,姿态轻柔如鲜花绽放一般,捧起了岩层间珍藏的灿烂太阳。而那双宝石般奢华的巨掌,在岩神的衬托下却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就连空气,那些无处不在的透明空气,也被映成淡淡的、典雅的金色。
任何一位吟游诗人,哪怕是其中最庸俗、最无能的一位,也能轻轻松松为金色的空气做一首诗,为金色的柱子做一首歌,再为金色的阶梯弹奏一曲。但是,当提及一切的中心,摩拉克斯本尊的时候,再出色的诗人也会哑口无言,因为那位并非诗歌可以企及的对象。
摩拉克斯不仅是人形的光、人形的宝石、人形的长枪,还是凌驾万物睥睨众生的奇迹。
上一次他不曾亲手射落璃月人心中永恒不灭的太阳。但这一次,他会切实地让他爱的人化为一闪而逝的陨星。
“诸位,许久未见,有失远迎。”
熟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平添一股金玉相击的锐气。
细微的措辞足以令他察觉到他的计划从最开始就失败了。不过计划本身也是另一种试探,成败无关紧要。只要摩拉克斯没把那两个蹑手蹑脚绕过半个神殿的家伙直接打死,就是有效的试探。
可自以为潜行成功的空和派蒙显然被吓到了,反应都慢上一拍。幸亏空出手及时,捂住派蒙差点惊叫出声的嘴,要不然他的戏还没开场就要演不下去了。
“倒是钟离先生,什么时候多出个居高临下俯视他人的坏习惯啊?”
他熟练地使用放荡不羁的口吻挑衅道,以身体为刃,在金色的空气中斩开一条通道。
“抱歉。”
钟离先生——他还是习惯用这个名字称呼对面的人——轻声道。岩石巨手如泡影般消失不见,那个人轻巧落下,色如新雪的裸足却不沾地面,和衣袍一般洁白而纤尘不染。
“毕竟我可是债主啊。喂,不要小看我这个专业追债人啊。愚人众在讨债的时候,可从不允许欠债的家伙在高处鄙视我们。”
“我并无鄙视公子之意。”
“现在立刻下跪道歉,我也未必接受哦?”
看似闲聊打趣的交谈,有效地停止了他指尖的震颤。但他的心脏依然跳得厉害,怦怦、怦怦、怦怦,仿佛愈烧愈烈的火焰。他相信钟离先生一定听到了他的心跳,一定知道他在燃烧。
“不告而别,的确是我的过失。”
“啊——啊,说得倒轻巧。你知道我哄三个哭成一团的弟弟妹妹用了多长时间费了多少心吗?亲爱的妈妈说教了我好久,说肯定是我慢待了客人,否则像钟离先生那么温柔礼貌的人不可能一声不吭地离开。老爸呢,倒是没骂人,而是给我讲了一通宵他知道的各种因为轻慢客人而引发悲剧的故事。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我起码要死上百次才够抵命。”
达达利亚毫无愧疚之心地抱怨起自己的家人,还不忘补上一句。
“后来邻居看到他们的模样,还以为我们家刚娶回来的儿媳妇跟外人私奔了,立刻拔刀说和他们一起追杀!”
钟离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前面的还算属实,最后一句纯属无中生有。”
“是不是无中生有,钟离先生都知道我的真心。”
焦灼的烈火滚过他的喉咙、舌头,干渴感油然而生。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却感觉好像在空气里尝到了对方的颜色和气味。而在钟离先生背后,未受阻拦的空和派蒙已经成功绕到出口。他的伙伴一只脚迈上通往下一个神座的台阶,朝他挥挥手,示意一切顺利。
“旅行者走了吗?”
“果然瞒不过先生呢。”没有再拖时间的必要,他也想尽快结束互相试探的前戏,便坦白道,“旅行者还是那么单纯好骗。我跟他们说,我有丰富的挨钟离先生打的经验。虽然我短时间打不死先生,但先生短时间里也打不死我,可以为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毕竟,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能解决天理,先生身上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他们拥有热忱的赤子之心。”
“哈哈哈,确实,我也不该说他们的坏话。毕竟,他们可是帮我试探了‘契约之神’的好伙伴呀。看样子,钟离先生对天理刻下的‘契约’,有着独到的理解。”
“天理的指令是,消灭全部入侵者。”钟离先生平静地说,犹如在品评一杯茶的优劣之处,“倘若公子就此退去,我可以判定你并非‘入侵者’。倘若公子执意发起攻击,在我消灭你之后,也能及时消灭其他入侵者。”
“真可惜,在面对钟离先生的时候,我的选择里从来没有‘逃走’的选项。”
“那我也只剩下杀死公子的选项。”
那个人望着他,金色的眼睛流淌着光泽与芳香。霓裳花的香气清幽深邃,可其中又仿佛纠缠着一丝淡淡的玫瑰花香。恍惚之间,他对面的人不再是一尘不染的神明,而是被他拥着腰走过玫瑰花海的钟离先生。
空旷的神殿里,空气炽烈地燃烧着。
达达利亚深呼吸一次,从记忆里扯出那根沾染玫瑰花香的丝线,将它缠绕在掌心,恰似求婚的礼物。
“我可不会赞同钟离先生的说法。毕竟,现在的情况和未来的发展,肯定都是我要杀掉钟离先生才对。”
在没有神像和香火的神殿里,他就是献给所爱之人的祭火,他的心脏里跳动着火一般的贪婪与凶险。
“这一次,我要亲手夺走钟离先生的心脏,把它镶嵌在我的巴拉莱卡琴上。这样,每当我弹起琴唱起情歌的时候,先生就能用心听到我为你唱出的每一句告白。”
他说道,就像一个刻板印象里的至冬人那样,开朗而固执,内敛而疯狂。他快乐地安排好了他的爱情和他的死亡,它们都将与别人迥然不同。
“钟离先生,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跳最后一支舞?”
达达利亚以手按胸,躬身行礼,就像自己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姿势既优雅又潇洒。
无论是身处舞会,还是置身战场。
他所爱的人向他伸出手,锋锐无匹的贯虹之槊自虚空浮现,犹如那一夜的欣然赴约。
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支舞。
以生死相许的默契,踏对一步则生,踏错一步则死。

达达利亚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巴拉莱卡琴的三根弦,试图和这位迷人的新朋友先做一次短暂的交流。
这把琴比他的新年礼服还要新,但他已经断断续续做了许久。他的家乡有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小伙子用来求爱的巴拉莱卡琴必须由他本人亲手制作,否则将来一定会婚姻不顺。他成人礼的那天,双亲就帮他准备好全部材料,可惜他始终兴趣缺缺。好在最近一年的制作进展远远超过过去好几年的累积,今天他终于可以和自己的琴好好“谈一谈”了。
他拨出几个高音,闭目聆听,觉得自己的手指受到了鼓励,决定弹奏一首简单的曲子,《冬雪白桦》。这是海屑镇流传数百年的民歌,讲一位姑娘等待奔赴战场一去不归的未婚夫,在冰天雪地的白桦林苦苦守候,直到厚厚的积雪落满秀发,仿佛在实现她白头到老的誓言。原本的曲调有些悲伤,但只要加快弹奏的速度,听起来反而像一首欢快的舞曲。他越弹越快、越弹越快,快得像第一次参加舞会的冬妮娅,发疯似地在舞厅里转着圈。
而他的思绪也随之加速。
达达利亚有个怪毛病,有时候手上闲着反而无法很好地思考。这时候就需要运动一下,或者是弹上一曲,让凝固的思维随着外界流动的韵律起舞。
最近几天充满家庭温馨的生活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阿贾克斯了。对阿贾克斯而言,邀请一位关系不错的璃月朋友来家里做客,和家人一起快快乐乐过新年,是一件正常、普通、毫无疑问的事情。但达达利亚并不赞同。邀请钟离先生来家里是他的计划,过程之顺利、相处之融洽,不由得让他怀疑其中是不是另有阴谋,他没发现的那种。然而他怎么想也想不出那个人可能有什么阴谋。他的一家人,上到老爸,下到托克,最有算计价值的也就是他这个愚人众执行官。而钟离先生已经证明自己有能力完美地算计他,根本没必要把他的家人卷进来。至于绑架家人残害无辜之类令人发指的恶行,他光是把这些词和钟离先生关联起来,就会产生亵渎对方的愧疚感。
那么,钟离先生愿意远赴至冬,究竟有何来意?
诸如担心失去钱包没钱付账,或是跑来白吃白喝这样的托辞,当玩笑说说也就罢了,谁当真谁傻。他想不明白,手指的动作下意识地加快再加快,很快便遭到了粗暴对待新朋友的报应:他被琴弦咬了一口。
“啊,断掉了。”
伴随手指拨断琴弦的清脆颤音,乐曲和思考同时归于沉寂。痛是有一点痛,不过他看了看自己被无数武器打磨过的指尖,发现果然没有出血。
笃笃。
背后突然传来敲击玻璃的声响。事发突然,毫无预兆。哪怕他最近有些松懈,像这样悄无声息靠近的家伙也绝非容易对付的对手。本能地聚出水刃,他才定睛一看,见到了引发断弦的罪魁祸首那俊美无俦的面容。
被丢下的巴拉莱卡琴骨碌碌滚落在地,提醒他现在置身何处。
达达利亚突然想起来,他正躲在温室花房。
玫瑰、玫瑰、玫瑰,大朵大朵的玫瑰,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还有珍稀的蓝色冰雪玫瑰。他藏身于温暖的玫瑰园里,薄薄的雾气打湿了透明的玻璃墙壁,让距离感变得暧昧而混乱。手中的水刃瞬间化为一片朦胧,他向前一步,手指触到玻璃,刚好重叠了对方叩击的指节。
“钟离先生?”
“冬妮娅托我找你。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选那条绣百合的白色披巾,还是那条绣蔷薇的粉红披巾,急需兄长的建议。”
“哈啊——我就是为了躲这种事情才逃出来的啊。对了,门在那边,没锁,想进来可以直接进来。”
帮妻女挑舞会衣饰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统统丢给老爸去做就好了。安东和托克还小,等他们长大点自然也无师自通。通常他很爱他亲爱的妈妈和小妹,可当她们站在衣柜前的时候是例外。
水雾蒙蒙的墙壁影响了声音,却并未隔绝字句。钟离先生后退一步,他也镜像似地照做,刚好从手指画出的小孔窥见对方的眼角。是奇妙的璃月式妆容,还是仙人与众不同的特征?美妙而娇艳的红色,如同用红宝石的粉末细心涂抹,闪烁出晚霞绽放的热量。那个人的面容依然英俊而模糊,嘴唇的色彩却像眼睛一样明显。一支粉白的玫瑰旁逸斜出,柔嫩的花瓣拱卫着那人的唇,恰如一个隔着透明屏障的吻。
“好。”
钟离先生似乎也没有一定要把他带回去的决心,仅仅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目送先生走向花房的大门,急忙捡起滚落在地的巴拉莱卡琴,拂去琴身沾染的尘土。
“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断掉了啊……”
他叹息道。听到温室里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达达利亚急忙换上平时的开朗模样。
“刚才的曲子,钟离先生听到了吧?”
“的确。公子的演奏颇具雅趣。”
“听都听了,一毛不拔可不好啊。不如用一个问题作为交换对价,怎么样?”
“好。”
钟离先生离他很近,近到大大超越了璃月人的社交距离,接近至冬人社交距离的底线。可对方的表情毫无波澜,噙着微微的、愉快的笑意,如同爱怜众生的神明塑像。
“钟离先生为何会答应我呢?我热爱我的家乡,但这里并没有什么风景名胜。”
“对于至冬的景色与风物,我早先便心有向往。不过,我答应公子,主要是因为……我想亲身感受公子的故乡。能够与公子的家人相识,了解公子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既是我的荣幸,亦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
怦怦、怦怦。
心跳变快,感官也随之敏锐。本应麻痹的嗅觉,在一丝霓裳花香的牵引下渐渐复苏。馥郁的玫瑰花香扑面而来,早已包裹他的全身,浸透脸颊与肌肤。而钟离先生正是在他感官中牵线搭桥那根金线。那个人向他伸出手,带着璃月的奇异香气,指尖自上而下地触碰断开的那根弦。转瞬之间,他眼前的一切都明亮起来,宛如阳光灿烂、万物生辉。一根金线,他的意思是,一根真实存在的金线,就像从太阳的金袍里刚刚抽出来的那样,修补好了断弦。他忍不住用手指拨动那根不可思议的金色琴弦,发现它的声音蕴藏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仿佛能生出翅膀飞往高空。
足以将人击昏的玫瑰香气簇拥着他们,却不足以让达达利亚头晕脑胀。他感叹于新弦的奇妙,也没忘记抛出新的问题。
“是什么心愿?”
他故意将措辞修饰成随口一问,以免被对方抬高价码。然而这样的小伎俩瞒不过狡猾的契约之神。钟离先生露出形如须弥佛像般神秘莫测的微笑,给了他预料中的回应。
“这是第二个问题。”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我的错。”
达达利亚唉声叹气地承认,随即转移话题。
“不如我再给钟离先生弹奏一曲?边弹边唱也不错,我唱歌比弹琴好。”
“我很期待。”
他没有问第二首曲子能否换来第二个问题,因为这首歌本来就属于钟离先生。
达达利亚找了个背后冰雪玫瑰丛生的位置,坐好,怀里抱着自己亲手制作的巴拉莱卡琴。他的母亲和他说,他求爱的时候一定要佩戴冰雪玫瑰,因为它的颜色特别衬他的眼睛。他曾经对这样的知识不以为然,此刻却鬼使神差地遵循了妈妈的意见。他用双手重新调试了一下三根琴弦,感受到金色的琴弦温暖地亲吻他的指尖,顿时找到了自己的最佳状态。

如果我有一双
雄鹰的翅膀
我会跟随心上人
飞往地心的乐园

他把歌词唱得甜润又美妙,目不转睛地凝视钟离先生。现在的他不完全是阿贾克斯,也不完全是达达利亚。他是一个斑驳复杂的人,但就在他体内那斑驳复杂的每个区域,此时此刻都对眼前人心驰神荡,短暂地忘记了他们永远不可能拥有对方全部灵魂的事实。

地底的太阳啊
永恒的春天里
如果没有你
我的心将如孤儿般漂泊

温室花房里总是温暖如春,有肥沃的土地和芬芳的花草。融化的冰雪在玻璃墙壁上闪闪发光,而他的嗓音也随着钟离先生眼中的光芒一并抬高。钟离先生注视着他,只看着他一人,仿佛世界上只余彼此。那朵曾经隔着玻璃亲吻先生的玫瑰,此刻贴在那人的左颊,细细密密地吮吸钟离先生身上的香气。

给你 我的翅膀
像雄鹰飞向你
给你 我的心脏
像白鸽飞向你
给你 我的生命
像热恋般死去

当他意识到那双石珀色的眼睛里唯独盛满自己的身影之时,心底忽地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如同突遭雷击的树木,引燃了一场森林大火,要么燃烧,要么化为灰烬。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这一刻值得自己用生命去冒险,他可以一个人打败一支军队,一个人征服一个国家,一个人颠覆世界的天理。但他很快便会明白,现在的他只能为他弹一首曲,唱一支歌。

如果我死于爱情
请用岩石拥抱我
作为信物
再赠我陨星的碑文
上面写着
我歌唱太阳
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直到尾音在芳香的空气中消散,温室里依然静谧无声。他专注地望着钟离先生,钟离先生专注地望着他。这样的场面比再多的喝彩和掌声更加激励他。他陶醉的视线落在钟离先生脸上,那双太阳般的眼睛似乎正闪耀着甜美之蜜。被品尝的诱惑冲昏头脑,一闪念间,他已经放下琴走向对方,手指拨开了那朵碍事的玫瑰。
“这首歌的背后似乎埋藏着一个引人遐思的故事。”
钟离先生轻声说,眼神充满赞赏。
“是的,我本来就准备讲给钟离先生听。”
他说,故意侧头闻了闻玫瑰花的味道,实则悄无声息地偷走霓裳花的香气。
“在至冬以北的蛮荒之地,生活着一个特殊的民族。有些人蔑称他们是‘吃冻肉的人’。但是,有能力在比至冬还要严酷的环境里生存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其他人的想法?这个民族有着别具一格的文化习俗,包括死亡和丧葬。他们认为,天上有暴风雪,寒冷阴暗,是恶人的灵魂才会去的地方。而善人的灵魂会去往地底,那里温暖明亮,阳光永驻,是真正的乐园。而由于常年极寒,土地冻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他们最高规格的葬礼,就是用岩石堆起来埋葬遗体。我唱的这首歌,就是从北边流传而来的民谣。当然,在流传的过程中,曲调和歌词不可避免地变得更符合至冬的审美。”
“耐人寻味的故事,公子费心了。”
啊,果然还是暴露了呀。
呼吸着钟离先生的香味,他想。
那个民族并不存在,习俗也是他编造的,歌词曲调无不是他亲力亲为。他喜欢看破不说破的钟离先生。原因很简单,一旦挑明真相,他的做法等于炽烈的告白,他们都会变得无路可退。
“我看钟离先生很喜欢我的歌和我的故事,所以,是不是应该给我些奖励呢?”
他又往前一步,像是要防止对方失去平衡那样,自然而然地揽住钟离先生的腰。玫瑰带刺的枝条滑过赤裸的手背,一点点的痛感反而激发出猛兽的兴奋。钟离先生不闪不避,金色的眼睛直视他,犹如永恒不变的坚硬宝石。他发誓,只要先生闭上眼睛,哪怕是慢慢眨一下眼睛,他就敢吻下去。可钟离先生的眼睛眨都不眨,就这样纤毫毕现地映出他从狂热到犹豫的神色。
哒哒的脚步一路向温室跑来,总算是缓解了他的尴尬。可他抬头看看自家妹妹气呼呼鼓着脸颊的模样,又深感那边的状况说不定比眼前的还麻烦,他哪个都不想面对。
“阿贾克斯!阿贾克斯!妈妈说,你要是再不去和女士们打招呼,她就要用冻鱼砸死你!这样很不礼貌!”
冬妮娅插着腰,脸蛋涨红,朝他喊道。
“不,我觉得去和一群不熟悉的女士们寒暄才是慢性自杀。”他看了看小妹的披巾,赶紧补充道,“粉红的披巾是正确的选择。蔷薇的刺绣很精致,很鲜活,衬得你的脸蛋更加娇艳。”
“是吗?我也觉得白色的太素净了……啊!不对!阿贾克斯!总之你快点来吧,再不来妈妈真的要生气了!”
果然,听完他的赞美,小妹的气势至少减去了三分之二,态度也变得可以商量了。
“阿贾克斯还有事情要处理。不介意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钟离先生彬彬有礼地开口。这个讲究的男人很注意细节,只要他的家人在场,一律称他为“阿贾克斯”,就像他们真的关系亲昵似的。
“太好了!她们一定会爱上钟离先生的,我保证!”
冬妮娅开心地回应,顿时把妈妈布置的任务抛之脑后。就这样,他亲爱的小妹当着他的面抢走了他的先生,而他无力反抗。
“钟离先生。”
趁着妹妹不注意,他拽住先生的手腕,提出一个真挚而强人所难的请求。
“晚上的舞会,先生能不能只看着我一个人?就像刚才那样。”
钟离先生没有挣脱他的束缚,却反客为主,回握了他的手。
“好。”
那个人承诺道。
他松开手,指尖阴差阳错地勾住了钟离先生的发尾。明亮的发尾如溶金般顺滑地流淌而下,却像是勒紧了他的脖子,令他失去呼吸。
在千百朵玫瑰的香雾间,唯有霓裳花的味道萦绕不散。
至冬冬季的白昼短暂而阴晦,最后的光线在风雪欲来的天空中逐渐逝去。他反复触摸着那根金色的琴弦,拨弄出一些单调的、怪异的噪音,只是为了它反复击打指尖所带来的刺痛。如果他是阿贾克斯,如果他只是阿贾克斯,他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地吻下去。但他不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甚至比他成为“公子”达达利亚更早,就注定他无法用整个灵魂去爱另一个人。
灵魂只有一个,爱也应该只有一次,永远只有一次,恰如只有一次的死亡。可他能做的只是用剩下的自己能支配的那部分去爱钟离先生,他们的爱将永远无法圆满,因为他,也因为钟离先生。
即使如此,他依然是个掠夺成性的侵略者。
达达利亚抚摸着琴把,慢慢摸向琴头。巴拉莱卡琴的琴头往往会按照主人的喜好做些装饰,而他选择了用原木雕刻的神之心,棕黄的色泽一如他最刻骨铭心的失败,或许也是他最刻骨铭心的爱情。钟离先生不可能不注意到,但那个人始终保持礼貌的沉默,如同善待那个未遂的吻。
明天会有一场暴风雪,很可能凌晨时分便开始肆虐。低低奔跑的乌云催促他加快脚步,返回舞会,返回人群,返回钟离先生身边。
水刃一闪。
斩落粉白玫瑰的头颅,他抓住它新鲜的伤口,低头亲吻那些吻过了钟离先生又吮吸过霓裳花香气的花瓣与花蕊。对于鲜艳欲滴的花朵而言,粗暴的吻不啻于一场蹂躏。望着玫瑰残破的首级,他欣然将它插进上衣的口袋,如同扬起自己的战旗。
他亲爱的妈妈和小妹一定会挑剔这朵花,挑剔它的颜色不搭,挑剔它的品相不好。但在他看来,没有比它更适合他的装饰品了。
一位孤注一掷的征服者,就应当挥舞一面残破不堪的旌旗。

当他走进那座让父母引以为傲、能摆下整整五十套餐具的大厅时,和来宾的寒暄差不多进行到一半。他的父亲特意把圆脸刮得光光的,看起来年轻又精神。母亲穿着紫色丝绒连衣裙,戴着紫罗兰形状的胸针,打扮得颇为素雅。而冬妮娅的穿着就像她的表情一样欢快,内衬白纱连衣裙,外套粉红色的绸裙,头上戴着粉白的玫瑰,颜色很像他胸前的那一朵。达达利亚不禁恍惚了片刻,然后看到安东和托克一左一右撞过来,抱住他的腿不肯撒手。
“好啦好啦,饶了我吧,我这不是来了吗?”
好不容易摆脱两个打扮得像女王侍从一样神气的弟弟,他朝身处交谈中心的双亲走去。他本应佩戴勋章和绶带的,但除了参加女皇举办的舞会,他不想弄得那么正式。亲爱的妈妈和冬妮娅几乎是同时瞥见他残破的胸花,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一抹挑剔。可顾虑到有宾客在场,她们什么也没说。
鲜花和香水,银器和瓷器,绸缎和扇子。
这场舞会与往年的舞会,或者说是与每一场舞会,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他,是他的感觉。
在迈出踏入大厅第一步的瞬间,他就看见了钟离先生,而先生也看见了他。作为正在普通地度过普通的家庭生活的普通人阿贾克斯,他应该好好陪着家人,跟宾客寒暄,不可能从头到尾只盯着自己的“异国友人”。可他意识的一部分,或者说他灵魂的一部分,始终牢牢地系在那一缕霓裳花的香气上。正是这部分让他确信,契约之神遵守了契约,从始至终只注视他一人。
一如既往,他亲爱的妈妈是舞会的快乐源泉。无论是谁跟她相处都会感到愉快。面有郁色的少女也好,憔悴不堪的老人也好,只要和她随意交谈几句,都会被她的乐观所浸染,觉得自己特别讨人喜欢。母亲把她的第三子——也就是阿贾克斯——介绍给客人,就像一位主妇矜持地展示亲手做的红菜汤和萨洛腌肉。而在介绍钟离先生的时候,她则像隆重推荐名厨精心制作的、热气腾腾的主菜,例如一整头烤乳猪或是苹果烤鹅那样,是款待任何来宾都不会失礼的美味。
暂且不提钟离先生那容易招蜂引蝶的俊美容貌和高雅气质,仅仅是被他的母亲这般推荐,哪怕被推荐者是个身材矮小、面目粗鄙的家伙,也会在今晚成为或许仅此一夜的社交界新星。但是,不可思议的场面出现了。哪怕是最轻浮、最容易被英俊面孔吸引的女士们,也与钟离先生保持着堪称敬畏的社交距离。
这该说是先生本人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场,还是使用了一些璃月仙人的小花招?无论是哪个答案,达达利亚都不在乎,只要今天一整夜钟离先生只属于自己就好。
与宾客们交谈的空隙,他总是会出神地望向钟离先生。钟离先生从不失礼,昂着头,向经过的每一个人点头微笑。那是一种像是刻在古典大理石雕像上的永恒不变的笑容,柔和又疏远。从头到尾,钟离先生都噙着这样的笑容,却没有一个人的身影能抵达先生的眼底——除了他。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飘飘然,直到冬妮娅扯着他的袖子小声叫他。
“阿贾克斯,阿贾克斯!”
他亲爱的小妹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摇晃,头顶的玫瑰花环传来沁人心脾的香味。
“我跟你说,我只跟你说哦!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瓦夏和薇拉在枞树下面偷偷接吻!所以你该把胸口的玫瑰换一换了。”
作为愚人众的执行官,达达利亚向来对自己的情报分析能力颇有信心。可他实在想不明白两件事情之间的关系,只能勉强靠回忆梳理好冬妮娅朋友们的关系网,凑出一个大致没错的答复。
“我想可怜的小安努什卡会伤心流泪的吧。没关系,阿廖沙肯定还是那么爱她。阿廖沙也是个棒小伙,可惜他去年参军了,要不然现在就可以好好安慰安努什卡了。”
“我也是这样觉得!如果阿廖沙还在,安努什卡肯定会故意和他接吻,让瓦夏看到,毕竟瓦夏以前也那么喜欢她。”
“不过,我的玫瑰怎么了吗?”
他不声不响地抽回自己的袖子,而冬妮娅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
“哦,阿贾克斯,你的心是被什么璃月魔法变成了一块石头吗?和女孩子接吻的时候佩戴一朵破破烂烂的玫瑰,我可真是想不到比这更失礼的事情了。”
“什、什么接吻啊?”
达达利亚感到自己有一瞬间的心虚,但他确信应该没有被小妹发现。
“我能看出来,你想和喜欢的人接吻。”冬妮娅信心满满地说,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极了安排家务的妈妈,“虽然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哪家的哪位小姐,但我必须要说,不会有哪个女孩子喜欢这样的玫瑰。”
“不,恰恰相反。这是一个保佑我成功的小小魔法。”
达达利亚用指尖抚平玫瑰的花瓣,目光不自觉地追随钟离先生的身影。
“这朵玫瑰吻过我的心上人,如果我戴着它,那么我也能做到它做到的事情。”
冬妮娅似懂非懂地望着他,似乎没被他说服,但也不准备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等下我跳披巾舞的时候你可以来给我伴舞,尽管这样不合传统。”她郑重地叮嘱道,小小年纪便活出了妈妈的模样,“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着我们,包括你的心上人。粉碎她的防御吧,阿贾克斯!”
“我的好小妹,我一定会帮你挑选个最棒的未婚夫。”
他搂住冬妮娅的肩膀,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
“如果他不喜欢我呢?”
“我把他打到不敢不喜欢你。”
“那还不如我自己来!”
“当然,任凭你差遣,我的女战士。”
他说,心情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恰好乐队开始了演奏。音乐声响起,冬妮娅眼睛发亮,抓起披巾,旋转着跳进舞厅。她爱和舞会有关的一切。和她跳过舞的男孩子都说,谁和她跳舞她就会爱上谁,谁和她跳舞也会爱上她。
“来呀,阿贾克斯!”
冬妮娅甩开了披巾,嫣红的蔷薇刺绣和她一起舒展旋转,整个人如同一朵怒放的玫瑰。她突然叫出他的名字让其他家人有些惊讶,但每个人都用鼓励的目光望向他,包括钟离先生。钟离先生穿着他最熟悉的那套衣服,站在无数刺绣缎带丝绸修饰的精致礼服间,却一点也不显得突兀,就像站在他的家人间那么合适。那个人天生就适合他,适合成为他的恋人,适合成为他的家人。
达达利亚走了起来,跑了起来,跳了起来。那些只靠动动手指弹琴想不明白的事情,或许在手舞足蹈之间反而可以无师自通。舞厅很大,有足够的空间让他尽情施展。他豪放地旋转着,挥舞双臂,在和钟离先生四目相对的瞬间起跳,双脚悬空,脚跟猛地叩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在那一瞬间,他没有看错,钟离先生的眼睛被他点亮了。
在外人看来,钟离先生应该是一位英俊而内敛的璃月人,丝毫不愿卖弄自己能够为舞会增光添彩的美貌,甚至因为出众的外表而表现得更加谦逊低调,试图隐藏自己的魅力。但在他们对视的瞬间,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爱是爱,玫瑰是玫瑰,宝石是宝石,但霓裳花的香气是最神奇的炼金术,让它们结合为闪耀夺目的、芳香迷人的三位一体,或者说,那正是钟离先生本人。他跳起来就没有再停下,用洒脱奔放的舞姿赞颂地底的太阳和永恒的春天,赞颂他的钟离先生。
他和家人们一起跳乡村舞,变换队形和位置,和身边的人转着圈,胳膊交错,组成方阵。他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明年钟离先生加入他们一起跳的和谐场面。他和冬妮娅一起领跳玛祖卡,欢快地旋转跳跃,碰击脚跟,在舞蹈中感受到了实打实的快乐。
至冬的冬日格外漫长,因此春天也更加珍贵。
他是达达利亚,也是阿贾克斯,二者全部真实存在。他是享受战斗的愚人众执行官,也是享受舞会的大家庭第三子。他爱他的家人,也爱这份世俗的、家庭的温馨生活。那么想要把钟离先生领进这个家里又能有什么错呢?哪怕他们注定无法成为彼此的全部,就在有限的时间里共同享受这份温暖的快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他最初的决定没有错。
所以他会向钟离先生求婚。
所以他会吻下去。
当波尔卡轻快活泼的曲调响起,达达利亚走出舞池,含笑看着弟弟和妹妹们跳着舞,蹦来蹦去,仿佛快乐的小马驹。波尔卡之后是沙龙舞,而沙龙舞就是亲爱的妈妈选定的闭幕舞。他本来可以等沙龙舞结束再开始自己的准备工作,可惜他已经迫不及待。舞厅已经变成了属于年轻人的欢乐海洋,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不引人注目。他悄悄退出舞厅,路过钟离先生身边,摘下胸口的玫瑰。
“钟离先生,请在这里等我回来。”
钟离先生嘴唇微启,似乎要回一个“好”字。但他的手更快,用递出的玫瑰覆盖对方的唇,也堵住了对方的嘴。钟离先生抬手接过玫瑰,像是亲吻似地嗅了嗅花香。
“我会带着更多的玫瑰回来的——比钟离先生能想象到的更多。”
他说,捻起一片落在先生胸口的花瓣,就像去握住那个人的心。
“等我。”
“好。”
他们默契地轻声交谈,如同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上唇和下唇。
至冬的新年舞会一般从晚上八点持续到次日凌晨三、四点。但今年情况特殊,凌晨时分暴风雪就可能呼啸而至,因此他的母亲决定在午夜前结束舞会,让宾客们平安返程。收拾会场还需要耗费一定时间,所以他这边的时间还算充裕。
倘若说之前只是针对一朵玫瑰的斩首,那么现在他所做的事情则是一场无情的屠杀。
他提前和家里人打过招呼,说这次的新年舞会后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玫瑰,各种各样的玫瑰,于是亲爱的妈妈用多到可怕的玫瑰淹没了全部的温室花房。他只需要收割便好。用更多、更迅速、更致命的水刃,收割一朵朵芳香的头颅。他要在堆积如山的玫瑰尸骸间,收割心上人的一吻。
窗外狂风呼啸。黄昏早已逝去,夜晚黑得浓稠。他裹挟着大捧大捧馥郁的首级往返于温室与舞厅,犹如求偶期战利品的展示。冰冷的冬夜一如至冬的冰海般严酷,夜晚不断掀起寒冷刺骨的黑色浪潮。他也换掉了阿贾克斯的礼服,褪去了阿贾克斯的色彩,变回达达利亚,变回最初与钟离先生相识的自己。在这个即将迎来暴风骤雨的世界里,愚人众的执行官也不过是一条不算安稳的小船,在狂风里挣扎,被漆黑的巨浪抛来抛去。
即使如此,这个家,这座让父母骄傲的、能摆下整整五十套餐具的大厅,还有烛光间的霓裳花香,依然是船舱里不灭的灯火,承载着他所热爱的一切。
征服者达达利亚,想要把自己所爱的一切攥在手心。如果不能掠夺全部,那么得到的越多越好,再也容不下一秒的迟疑。
他故意贴着钟离先生的影子走进来,再度与那个人四目相对。空荡荡的舞厅里已经挤满了比那间温室花房还要多得多的玫瑰,看起来仿佛直接变小了一圈。没有宾客,没有家人,没有乐队。唯有一台留声机,几盏还亮着的银质烛台,他和钟离先生,以及他们形如拥吻的影子。
今天的舞会没有安排华尔兹。
即使有华尔兹,他也不会和任何人跳。
因为,今天唯一的一支华尔兹,他早就准备留给钟离先生。
留声机里传来了甜美圆润的春日圆舞曲,这也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乐曲,为了地底的太阳与永恒的春天。按照亲爱的妈妈所说的那样,他挑选了一朵开得最好的冰雪玫瑰,插在领口的配饰里。
“钟离先生,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请你跳最后一支舞?”
达达利亚以手按胸,躬身行礼,就像自己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姿势既优雅又潇洒。
无论是身处舞会,还是置身战场。
他所爱的人向他伸出手,欣然赴约。

指尖发颤,心跳加速。
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面对深渊里不知名的巨大怪兽,对视的一瞬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少弱小的自己,对面的神明亦远非区区怪兽可以匹敌。
现在,他要挑战神明,他要杀死神明。
以尘世七执政中最强的岩神为对手,再选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武艺未免太过失礼,恰如不能衣衫不整地走进舞会。达达利亚整理了一下衣襟,拍掉可能并不存在的尘土,感受到水元素在掌心自由流转,尽情吞噬着那一丝柔韧的霓裳花香。以清幽的香气为骨,他灵活地旋转手腕,塑造出他最熟悉、最擅长的武器。
他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他所学会的刀法是在怎样的世界里锻造成型的。
既荒凉又辽阔,既宁静又可怕,既孤独又危机四伏。人狩猎魔物也狩猎他人,犹如自然界里的一头野兽面对充满杀机的整片森林。在可怖的蛮荒之地,战士的呐喊匹敌怪兽的嚎叫,战鼓咚咚,铜号呜咽,战斗的喧闹响彻天空和大地。
他曾经神往地想象那些激烈的无休无止的战斗,想象自己置身其中在无穷无尽的厮杀中狩猎强者。这种想象令他年轻的心脏几近发狂,而又有什么能比狩猎一位他所钟情的神明更使他陶醉呢?
在战场之外,他放不下对女王的忠诚,也不会放下深爱的家人。同样,璃月也是钟离先生永远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比天理的指令更深地刻印在那个人的灵魂里。唯有战斗,唯有此时此刻,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占据彼此的全部身心——以彻底破坏对方的形式。
感受着水刀的重量和质感,达达利亚惬意地眯起眼睛,猛地抬起手臂,刀锋直指钟离先生的胸口。
“你的心归我了,钟离先生!这一次,我会亲手获取只属于我的战利品。”
手持贯虹的神明表情淡然。然而,在对方望向他的刹那,刀柄上跳出一根丝线烫了他一下。芳香的、金色的丝线,犹如断弦一般,轻轻咬了他的手指。
“至冬的武人,”钟离先生说,选用了刻意保持距离感的称谓,“为褒奖你的勇气,我将以璃月人的武技与你一较高下。”
“什么啊,钟离先生在鄙视我吗?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全力以赴么!”
他的抗议毫无效果。契约之神是怎样说的,便会怎样去做。他看到对方前脚尖向前,后脚尖斜向外,双手一前一后持枪,指尖和枪尖直直对准了他。
这正是璃月枪法的起手式。
他见过的所有千岩军都会这一招,而和他交过手的千岩军在摆出这一招之后的下场通通都是被他打趴下。无论招式本身如何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太过平平无奇——
不对。
在他的意识察觉这股令人如坐针毡的杀气之前,颈后已然寒毛直竖。
枪尖距离他尚有十数米之遥,却仿佛贯穿了他的胸膛,将钢铁的寒意送入肺腑。
“莫要小觑了璃月人的武艺。”
钟离先生轻声道。如此善意的告诫,竟使他产生了堪比第一次跌入深渊的战栗感。而在恐惧沃土的滋养下,达达利亚内心的斗志与胜负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花。
“哈、哈哈哈!好极了,这正是我渴望的厮杀!”
以太阳为敌,他相信自己也能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坊间传言,璃月枪法乃是岩王帝君亲手所授。枪法圆转如意,神形不散,一丈之内,蝇蚋难入,泼水不漏。假借帝君威名的事物千奇百怪难以计数,他听过也没往心里去。但战场是他永远会全力以赴的地方,容不得一丝疏漏。与贯虹那样的长兵器相比,他最擅长的双刀可谓是一寸短一寸险。特别是在久经沙场的岩神手中,无论是枪尖、枪刃亦或是枪杆,长枪的每个部位都可以成为碎肢断骨的凶器。再加上那套攻守一体破绽甚少的枪法,若不能迅速拉近距离贴身缠斗,恐怕只能落得被动挨打的局面。
那么,先试试对付千岩军的老办法好了。
熟稔地转动着一双水刀,达达利亚露出如同小孩子展示刚学到的戏法一般的笑容,开朗而纯粹。看到这种笑容的人很难提高警惕,他便能借机行事。
兵贵神速,兵不厌诈。
钟离先生当然不是普通的对手。为了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搞点平时用不上的小花招在所难免。在高速突进的同时,他用水元素制造了几个扰人视听的幻影。持续时间不长,偏离方向不多,只求短暂地骗出一个足以让他近身的空隙。
可钟离先生不动如山。
璃月枪的起手式固然平庸,在高手的操控下却会变得很难对付。固守中线,以不变应万变,意味着无论他施展怎样的招式对方都能游刃有余地还击。固然可以尝试用水刀硬抗贯虹的一击,但不到万不得已,绝非明智之举。
无论如何,必须先让对方刺过来,骗出一个能让他抢上的破绽。
五米、四米、三米。
他已经进入了贯虹的攻击半径,摆出右手反手握刀预备格挡卸力,左手正手握刀伺机抢攻的姿态。他猜钟离先生会持枪斜向抽打,同时击垮他双手的攻势,而他的算计也正是针对这一点。
钟离先生不可能放任他当头劈下而不防御。
枪尖微动、枪刃即将转向斜扫的刹那,他抬起蓄势待发的右手,奋力将水刀向对方的颜面处掷出。刀刃在脱手而出之时便改变了形态,变为更容易造成刺击伤害的短矛。换成常人的话,这样的变招很有机会直接在额头上开个大洞。
如他所料,钟离先生回枪格挡,两侧同时暴露空隙。达达利亚抢向左侧,拧转左腕,调转刀刃,朝对方胸口横斩。水刃带出的波纹已经晃动钟离先生的衣角。然而,伴随着水矛破碎的击打声,横生变故。
钟离先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缩枪入怀,双手一前一后收于枪腰,推动枪根向前提击,恰好抢在水刃及身之前倒打向他的下颌。呼啸而至的枪杆力道惊人,穿喉碎颅不在话下。他被逼收起攻势匆忙后撤,但贯虹的枪杆如同活生生的恶龙一般追击不休。
来不及。
逃不掉。
金色的枪根,就像那双他眷恋的金眸,好似太阳夺走了全部的视野。时间慢了下来,他能嗅到死亡的味道,却更加强烈地感受到钟离先生的目光。钟离先生在注视他。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清醒过来,精神上仿佛卸下了难以言喻的重担。他不再畏惧死亡,对生死之间的鸿沟也不屑一顾。
他还没有杀死钟离先生。
在杀死钟离先生以前,他不会死。
千钧一发之际,达达利亚左手的水刀爆发了。借助水刃爆开的冲劲,他勉强完成了侧身闪避。贯虹的枪根擦过颧骨,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牙齿被可怕的冲击力震得咔啦咔啦响个不停。凌厉的气流贯穿肌肤,蹭得脸颊一阵灼热,耳膜嗡嗡作响。他终究还是没能完全避过这原本可以敲碎头颅的一击。好在左侧的面具为他挡下了部分冲击,他才没有当场昏迷。顺势向右甩头,他扭转身体,半是被击飞、半是主动侧跃,总算是艰难地逃出贯虹的攻击圈。
“啧。”
达达利亚往神殿的地面啐了一口,看见唾液中的红色和嘴里的铁锈味同样浓郁。在他的视野里,也有一半的大理石柱子被染成鲜血的颜色。
“不愧是钟离先生啊,真是太愉快了!”
抹去那些影响视线的血,他高声道。
“以前先生都不肯和我生死相拼,作为赔偿,今天一定要杀个痛快啊!”
站在原地的钟离先生抬起枪,以波澜不惊的声音宣告:“你会死,公子。”
“我会死,但我不会输。”
达达利亚说,以拴住掌心的金线和鲜血为核心,重塑了直指对方心脏的水刃。
“钟离先生,看看你的胸口吧。”
躲避时甩头并非必要动作,而是他故意为之。他知道自己出血了,感受到了血流下来的温度。在激烈的攻防与迅捷的回避赋予了鲜血足够的离心力,正如他的心意向钟离先生奔赴。
神明一尘不染的白袍沾上了他的血。
明知这可能是他声东击西的伎俩,钟离先生仍然依言照做。先生望见胸口的血迹,表情柔和了些许,恰如目睹一个未遂的吻。
“玷污先生的人,只能是我。”
利用对方低头的机会,他再次冲了上来。钟离先生抬起头,微笑着挺起胸,如同展示信物那样展示他的血迹,如同承受亲吻那样迎接他的攻击。
一次又一次,达达利亚尝试着把高洁的神明拉下神座,毁灭自己不曾得到的心,亲吻自己不曾吻到的唇。痛苦和爱情都随着鲜血飞溅。他是他熊熊燃烧的祭火,是不敬神明的战斗风暴,被致命的情欲所驱使。
在生与死的激战中,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领略着对方的整个人,整个肉体和整个灵魂。

“钟离先生跳过华尔兹吗?”
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达达利亚拥着钟离先生的腰,走过芳香扑鼻的玫瑰花海。寒冷的雾气爬满窗户,飘动着温暖火光的大厅却隐隐散发出春天的气息。这里不会有多嘴多舌的家伙指出他肢体动作的僭越。他可以尽情搂住先生引人遐想的细腰,感受指间迷人的触感。
“略知一二,却不曾跳过。”
他在舞池的中心驻足。钟离先生随之停下脚步,摆动身子朝向他,这么近地冲他笑了一下。春日的太阳在他眼前浮现,仿佛自白云间飞出的光明和温暖让他心荡神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钟离先生看,有那么几秒钟,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既然如此,先生跳女步可好?”
他用左手抓起钟离先生的右手,手指慢慢滑入指缝,与那个人十指相扣。这姿势并不标准,但他才不管,他就是喜欢这样做。
“女步比较简单,钟离先生只要配合我的节奏……”
他轻描淡写、半真半假地说,试图巧妙地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安排。然而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多此一举。
“好。”
钟离先生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抬起眉眼,眼神却没有立刻上移,而是在他领口的玫瑰停留片刻。达达利亚低头望去,看见那朵粉白的玫瑰正插在对方衣领的饰品上,不由得感到胸口一紧,口干舌燥。
钟离先生是他遇到过的最容易使他沉沦的人。仅仅是视线相对,就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哪怕他会当场窒息,他也不会放开钟离先生。
唱片在留声机里一圈一圈地旋转,圆舞曲的旋律也在大厅里春日盎然地旋转。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他数着节拍,深呼吸,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像个老练的跳舞高手那样,从容不迫地揽住钟离先生的腰,迈出均匀的步伐,转着圈,跳出优美的滑步。
他和他相拥起舞。
他们离得那么近,两朵玫瑰都在一次次旋转中一次次接吻。
热情华丽的第一主题很快便告结束,第二主题充满青春活力,旋律的跳动越来越大,音乐的节奏也越来越快。他搂着钟离先生畅游花海,并且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手感更好的腰肢了。在旋转的旋风里,霓裳花的气息抚摸着他的脸颊,仿佛有一根发丝从他睫毛上拂过。一丝奇妙的痒意把他的眼睛和掌心穿在了一起。他情不自禁扣紧钟离先生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掌去挨蹭对方的手掌。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不知不觉间他们就跳到了大厅边上,从头到脚浸泡在玫瑰的香雾里。玫瑰、玫瑰、玫瑰,大朵大朵的玫瑰,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还有珍稀的蓝色冰雪玫瑰。在玫瑰和玫瑰间,他前进,他后退,他旋转,他配合。他们以前从未一起跳过舞,却像一起跳了一辈子舞那么默契。
数到第三拍旋转的时候,达达利亚抓紧钟离先生的右手,把他即将被玫瑰淹没的身子转回大厅。那个人的衣衫下摆顿时飘起绽放,每个甩开的衣穗都像太阳放射的光线。而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的内衬,更是让他觉得,那些阴霾之上的星星也必须按这个节奏闪烁。
“钟离先生。”
舞曲即将进入尾声,他喃喃唤出自己舞伴的名字。哪怕只是在口中念出这个称呼,就仿佛吞咽了霓裳花久久不散的香气。钟离先生抬起头看着他。目光上移,但眼神迟了一拍,如同沉迷于他眼睛的色彩,反而忘记了与他对视。他凝望着那双石珀色的眼睛,发现唯独他的身影被太阳的颜色紧紧包裹,立刻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太阳的热度灼烧。
“请和我结婚。”
他说,身体前倾,靠近心上人,让冰雪玫瑰再一次亲吻粉白玫瑰。
钟离先生望向他,眼神朦胧,嘴唇微启。

预料中的疼痛依旧带来了一阵阵不可控的头晕目眩。
贯虹的枪尖滴着他的血出现在视野里,这番景象突然变得难以理解。达达利亚下意识地放弃了一边的水刀,改用左手紧紧捂住侧腹处的伤口。无法思考,也来不及思考,他本能地旋转身体,就像在舞厅里展现最奔放的舞姿那样,跃起,落下,双脚迅速地碰响皮靴。
啪!
鞋跟撞击的声音带回了他的神智。以右侧挥出的水刃为盾,他再次后撤,用手指和感知确认着伤处的情况。
肚子没被割穿,内脏没流出来,问题不大。
他满不在乎地抬起左手,重新凝聚出自己最熟悉的老朋友,鼻子里哼出战歌的调子。他不知道这首歌有没有歌词,他也只听师父哼过三五次。它的旋律单调、粗犷而悲凉,犹如无穷无尽的黑暗荒原。偶尔他会在战斗的间隙哼唱它,因为只有兵戈之声最适合当它的伴奏。他很容易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在令人望而生畏的蛮荒之地,只有咚隆隆的战鼓和哗啦啦的战旗陪伴着愈加强烈高亢的音调,他一人便是一支不朽军团,如滚滚巨浪涌向远方,用手中的武器迫使整个世界跟随他的旋律。
钟离先生并未追击。
被主人收回的贯虹发出长啸,在甩动中将自己清理一新。沾染的血污化为红色的珍珠,最终一滴不漏地变成神明白袍上星星点点的痕迹。
“钟离先生!”
望着那个人身上属于他的斑斑血迹,达达利亚感到刺痛自己的血水和汗水为世间万物涂抹上一层前所未见的色彩,就连身上的累累伤痕都在尖着嗓子唱出快乐的歌。
“我真是爱死你了!”
他兴奋地喊道,足尖点地,再次冲向他渴望征服的心上人。锐化的水刀仿佛也感应到他高昂的情绪,扬出甜蜜而浓烈的毒汁。
与钟离先生相识的最初那段时间,他为了培养和合作者的感情,常常陪对方听说书人讲故事。岩王帝君是璃月说书人最喜欢的主题。按照他的估算,假如把跟摩拉克斯有关的传说全部删掉,璃月的说书人少说要饿死一半。他本来打算顺便做做情报搜集,听了两三次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说书的内容实在是太夸张了。
例如,那位璃月最有名的说书人田铁嘴讲到岩王帝君的武艺,有道是帝君掷下岩枪,那磅礴万钧、排山倒海的威势,直叫天地失色、日月无光、鬼神夜哭。
但现在他明白了,那说法并非夸张,而是写实。
可怕的不是岩枪,而是摩拉克斯。
可怕的不是贯虹之槊,而是钟离先生。
在千岩军士兵手中不会比大型玩具更难对付的璃月枪,在钟离先生手中便成为注入武神威仪的神器。
一旦动起来,贯虹就不再是一把枪,而是一个以钟离先生为圆心、以枪杆为半径的圆形攻势。
一人便是坚不可摧的磐岩,一人便是冰冷难近的峻岭。
拦、拿、扎。
扫、拍、坠。
攻中藏守,守中藏攻,上下左右,无不顾及。
神乎其技,浩荡其势。
从始至终,钟离先生没怎么改变过位置。而除了最开始那次冒险的尝试,他甚至未能再次抢入那个人身畔三米以内。攻击左侧,反击便会自右侧而来;攻击右侧,反击便会自左侧而来。自上而下便会遭遇下盘的伏击,自下而上便会撞上直刺额头的枪尖。
不知多少次的抢攻里,他的收获唯有不断增加的伤口。
伤口愈多,离死亡愈近,他的情绪反而愈发高涨。
种种鲜明的痛楚掘开躯体,涌入内心,如同炽热的爱情令心跳加速。
以凡人之躯爱恋神明。
以凡人之躯渴求神明。
以凡人之躯挑战神明。
以凡人之躯玷污神明。
以凡人之躯毁灭神明。
达达利亚趁势跃起,以双刀劈砍枪刃。似是料到了他的下一步的打算,钟离先生并不回避,而是以后手将枪根移至腰际,靠腰力抖动枪杆。刹那间,晃动的枪杆令枪尖如活物般灵动。一化为二,二化为三,三化为偃月。枪尖变成新月般的寒芒,拐着弯绕开水刀,划着弧线击向他的项背。
太快了。
他来不及反应,后背就吃了一记猛烈的横扫。纯靠本能蜷缩身体,他感到自己被打得凌空翻滚,一时间眼前的世界都变得忽明忽暗,温暖黏稠的鲜血再度糊住视线。落地后他立刻踉跄起身,抹去血痕的同时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内伤相当严重,肋骨的情况也不太妙。
熟练地判断着自己的伤势,他又啐出一口血。
钟离先生依然没有追击。如果先生愿意动一动高贵的神明之身来结果他,他至少要死掉十次八次。
换句话说,只要他不主动发起攻击,钟离先生也不会主动攻击他。像这样对“契约”执行的扭曲,尚且在天理的容忍范围之内。既然如此,他可以玩一些平时在战场上玩不成的小伎俩,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毕竟,当对象是钟离先生的时候,即使要不择手段诡计百出,他也心甘情愿。
“钟离先生!如果……嘶。”
肋部的抽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他决定忍着痛把话说完。
“呼……如果下一次我能闯到你身边,能不能奖励我一个问题?”
“好。”
钟离先生温和回应道,恰如冰冷峰峦上映出斜阳的一抹暖光。
达达利亚笑了笑,以一如既往的笑容面对一如既往的钟离先生,然后取出了许久未用的弓。
九连射。
这是他在琢磨自己最不擅长的武器的时候琢磨出的看起来很厉害却毫无实用性的武技。一次性射出附有水元素的九支箭,一支比一支更凌厉,从九个方向射向同一个敌人,以元素力控制箭矢同时到达。然而,若要保证箭矢抵达的精确性,必须在距离敌人相当近的位置使用这一招。而射出九箭又需要一定时间,有这个空闲时间,近处的敌人早就扑上来打他了。
但钟离先生不会。
屏息凝神,达达利亚连射九箭,第一次在战场上使用了这项并不成熟的武技。虽然实用性差劲到不行,但九箭连击元素爆发的威力相当可观。区区武技当然难不倒钟离先生。贯虹以左右插花式连续击碎水箭,声如金玉,将枪质重硬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等的正是这个机会。
用箭矢骗开长枪的同时,他闪步近身,终于冲破了一度长达三米的封锁圈。
“钟离先生可曾后悔?”
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武器。他深知先生有多爱璃月,正是这份爱最终成为了天理禁锢他的枷锁。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要尖锐地指出这一点,刺痛对方,扰乱对方的心神。
“无悔而抱憾。”
钟离先生抽枪回退半步,势如行云流水,更无一丝滞涩。冷冰冰的枪尖闪着令人胆寒的光芒,若非他早做好了格挡的准备,这场面简直像他在主动往枪上撞。
“什么遗憾?”
他随口问道,不假思索,整副身心集中在贯虹之槊的变招上,估算着自己的安全距离和对应的破局之法。
“我的遗憾唯有公子而已。”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达达利亚发现钟离先生前手虚扶枪杆。他本应立刻判断出这一动作可能造成的威胁,但他没法不分心去想自己听到的内容。钟离先生说他是他唯一的遗憾,这样的思考短暂地占据了他的神智。当他意识到对方即将滑枪的时候已经晚了。不,准确地说,就算没有那样的一瞬间,他大概率也逃不掉,可至少能躲过一小半的伤害。
懂得兵器的人都知道长枪易老的道理,可璃月枪法在钟离先生手上没有破绽也没有攻击盲区。
璃月的武神前手虚握,后手握住枪杆后部,迅捷地将长枪推向他的胸口。与他渐渐习惯的双手持枪攻势不同,等于长枪凭空多出一米的强力攻击距离。锐不可当的枪尖轻而易举地贯穿水刀,他拼尽全力的格挡也不过是让枪头偏向少许。
血花四溅。
枪尖刺穿锁骨,枪刃割开肩膀。
贯虹之槊割开的灼热痕迹,将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塞入他的脑海。他想明白了。或许钟离先生也抱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几乎和他一样疯狂。如果他能更早地领悟到这一点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晚。他还没有死。只要他还能撑过去,只要他还能站起来,他就有办法实现他们共同的愿望,真正拥有彼此的全部。
他几乎倒下,但霓裳花的香气拽住了他。靠着那一丝牵引,他再次从恶龙的爪牙下逃得一条性命。他狼狈地跌倒在地,看到浑身的鲜血把洁白的石砖也染成斑斑点点的红,恰如钟离先生此时的模样。
沾着血去闻霓裳花的香气,就如同在玫瑰的甘甜里添加了苦涩、危险和狂热。
达达利亚血淋淋地站起来。和钟离先生对视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血肉热得不可思议,仿佛狂暴的祭火、爱情的风暴和致命的情欲为他重新构筑了一个全新的躯体。他无意识地触碰着自己空荡荡的领口,就像那里依然停留着一朵冰雪玫瑰的幽魂,疲惫垂死的花瓣散发着最后的魅力与芳香。
恍惚之间,他的血也在钟离先生身上开出一朵粉白的玫瑰。

春日的乐曲结束了。
达达利亚感到自己的心脏变成了夏天的太阳,那么炽烈,那么灼热。他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哪怕是和深渊中的巨大怪兽对视的时候,哪怕是在与其强敌交手勉强穿过生死夹缝的时候。怦怦、怦怦、怦怦。心跳声越来越强烈,大到包裹住他整个人,包裹住整个大厅,包裹住整栋房子,像一头巨大的鲸鱼,在暖流中不安地沉沉浮浮。
“公子。”
那个人露出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同时又完好地保留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平静而透彻的气质。他被心上人的笑容所迷惑,只是痴迷地想着,钟离先生的眼睛为什么如此好看呢?就连出现在他眼中的自己,也变得闪耀无比。
直到未来的某一天,在天空的神殿里,再次看到钟离先生同样的笑容,达达利亚才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先生的笑容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忧伤。
但当时的他浑然不觉。
壁炉里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浮动着玫瑰香气的大厅在渐渐变冷。像是要彼此取暖一般,他扣紧钟离先生的手指,又搂住对方的腰往自己这边勒。不远处的玻璃窗就这样留下他们的气息和他们的体温,浮现出模糊不清的花纹。他深深地嗅了一下霓裳花的香气,在悄然许愿,但愿时光荏苒,永远不要将他们爱的纹路抹去。
“对不起。现在,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
望着他的眼睛,钟离先生轻声说。
咔嚓。
突兀的、细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即使是他也无法定位这个声音的源头。呆滞片刻,他忽地意识到,它可能来自回忆。
那是他最早的濒临死亡的记忆。父亲带着刚刚懂事的他去冰钓,那一年的冰面却是几十年来最不结实的一次,甚至骗过了经验丰富的冰钓老手。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老爸凿冰,突然听到脚下传来“咔嚓”的细微碎裂声。
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后来的事情他有点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种冰寒刺骨的感觉扎得他战栗不已。他冷得发抖,觉得自己只有一半是清醒的,另一半则泡在能要人命的冰水里。就连烛光也变冷了,玫瑰的香味也变冷了。钟离先生的手指同样很冷,和他一样冷。
就在刚才,契约之神亲口对他说,无法给他任何承诺。
尽管钟离先生自称一介闲人,但他不可能将这位曾经的岩神仅仅作为凡人看待。岩神摩拉克斯已经度过了长达六千多年的漫长岁月,没有人知道钟离先生的未来会不会比过去还要长久。而身为人类的达达利亚,即使没有死于战场,侥幸长命百岁,也只能占据对方生命中很短的一段时光。
他并不在意这件事情。或者说,由于某些事情无论自己在意与否都不会改变,他索性就不去想那么多。人是一种活在当下的生物。哪怕有再多的贪欲、再大的野心,落实到行动中,总是要步步为营。
在他有能力夺走钟离先生的全部之前,他要先与那个人约定,占据自己的一生所能占据的、全部属于人类属于尘世的幸福,以婚姻这种被公认为神圣的契约方式。
他相信钟离先生绝不会违反契约。因此,他对未来的全部计划,都以先生答应他的求婚为起点。
但钟离先生拒绝了他。
此刻钟离先生依然站在他面前,安静地注视他,仿佛可以承受他想做的一切。他知道先生离自己有多近,却又感到对方不在这里,而是置身天边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如约而至的暴风雪嚎啕大哭,看不见的星星徘徊于布满阴霾的噩梦。窗外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肆虐的狂风将本应飘逸的雪花抽打得无比沉重,还用冰寒攫取对大地的胜利。
室外是凛冽的喧闹,室内是枯萎的沉默。
达达利亚什么也说不出口,钟离先生固执地保持一言不发的等待。音乐早已停止,他不知不觉放松了力气,可他的手指并未从先生的指间滑落。
对方攥住了他的手,维持着十指相扣的姿态。
霓裳花的香味离他更近了。以前有这么近过吗?他想不起来。淡雅的香气丝线捆住了他的手,捆住了他的脚,还捆住了他的心。不对,不仅仅是香气。还有另一种柔软丝滑的东西缠住了他。在圆舞曲尚未结束的时候,默契的旋转将钟离先生的发辫甩到了他身后。那一握光亮柔顺的头发,从他肩膀上缓缓滑落,轻轻勾住他的手臂,好似那个人想把他永远系在身边。
钟离先生朝他眨了眨眼睛,缓缓地、轻轻地,恰如那些在裹住他流淌的发丝。那个人的眼睛和发梢有着相同的颜色,是流光溢彩的太阳。
“需要我闭上眼睛吗?”
面前的人再一次慢慢眨了眨眼睛。达达利亚觉得这不能叫眨眼,而是一种坦率的、美妙的诱惑:先是垂下眼帘,然后微微抬起下颌,似乎在等待一个吻。等了足够他给他一个吻的时间,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
“钟离先生……明明连一个承诺都不给,这又是什么意思!在戏弄我吗?”
未能实施的吻反而撩拨起他的满腔怒火,还要加上一点点仿佛被对方看穿的心虚。如果对面的人不是钟离先生,他简直怀疑对方要勾引自己上床,来一次肆无忌惮的一夜情。可很快他就认为这念头荒谬至极,因为先生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我并无此意。”
钟离先生认真回应道。
那个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达达利亚发誓他听到了比之前更尖锐的“咔嚓”声。
这一次,声音有了清晰的来源,而非来自回忆的残响。
是暴风雪的突袭。
尽管双亲对这座祖传的宅邸进行精心的保养和修缮,终究无法改变它年岁已高的事实。去年新年他回来的时候,他就听到父母在讨论最近两三年要重新大修一次的计划。但这场暴风雪比预料的更加严苛,一路碾碎了窗户,又凶狠地敲打门扉。冰寒的风暴自破裂处涌入,卷起无数玫瑰芳香的尸骸。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至冬人的反应都大同小异,肯定要先想个法子补上漏洞。但钟离先生猛地抓住他的手,那么强硬,那么用力,就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若是后会有期……”
狂风之中,雪花与玫瑰花瓣不断碰撞旋转,跳出一支狂暴的玛祖卡。在这份狂乱间,他却亲眼目睹了一件更疯狂的事情:钟离先生把他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左胸,按到了那个旁边是粉白玫瑰、下面有心脏跳动的位置。
“我愿给公子一个承诺。”
风雪太大,刮得他看不清钟离先生的表情。可掌中按住的温暖和心跳是真切存在的。他当下选择离开对方,完全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操纵水元素暂时堵住漏洞,再顺便加固一下建筑结构,其他事情可以等暴风雪结束后再解决。
然而,当他回头的时候,只看到了匆忙赶来的家人。
钟离先生不见了。
地上躺着一朵残破的粉白玫瑰。

好痛。
达达利亚尝试活动着左侧的手臂和手指,确认着受伤后的状态。抬起手臂会痛,抬起手指也会痛,幸好都还能动。
“钟离先生!”
该死,他想,说句话也痛到不行。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没挑明是哪个时候,也不必具体问是知道了什么。这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还是有的。
“确实。”
旋转的贯虹又为钟离先生胸口的玫瑰添上了鲜艳的一瓣。
有些话要说出来,有些话不能说出来,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怎么说他也是担任愚人众执行官的人,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消解战斗残存在身体里的疯狂和迷乱。强行摆脱战斗的激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现在他必须思考,把事情想明白,把需要确认的东西确认好。
他甩了几下头,就像要把不必要的情绪甩掉。
可恶,思考也痛,甩头也痛。
达达利亚伸出双手,不知第多少次凝聚出水元素的双刀,握住刀柄,扭动手腕,让水刀在双手中灵活起舞。这样做真的是痛得不得了,可握住刀柄和舞刀的感觉大大有助于梳理脑内纷繁复杂的情报与想法。他必须跟上契约之神的思路,痛一点就痛一点吧。
首先,钟离先生必须杀掉他。
消灭入侵者是绝对不能违反的指令。只要他还留在这里,就一定会被判定为“入侵者”。但是,在消灭入侵者的前提之下,如何消灭,何时消灭,大概率是钟离先生能够自主决定的。
毕竟,单纯考虑效率,对方只需要像当年镇压魔神那样投下巨大的岩枪,自己直接就灰飞烟灭了。
认真想想,从最初的那一次长兵短用的柄击,到最近的一次滑枪的刺扎,无一不是足以碎颅穿胸的杀招。他能屡次逃得性命,固然有经验丰富反应灵活的因素,但说钟离先生一点没有手下留情全靠他自身的本领,未免过于自大。
战斗的时候可以狂,但是绝对不能蠢。他对他和钟离先生的实力差距非常有自知之明,而这份悬殊的差距恰好激起了他无限的斗志。他渴望挑战强者,唯有强者才能满足他血液里翻涌的胜负欲。
或许,钟离先生正是深知他的癖好,才会最大限度地容忍他,按照他希望的方式与他战斗,充分满足他的任性。
综上所述,在无可更改的“杀死他”的前提条件下,钟离先生拥有广泛的自由裁量权。
而他必须确认的还有另一件事。
“只要我肯定会死,‘消灭我’的指令是不是就完成了?”
他问,发现那个自己在战斗中捕捉到的疯狂念头正在慢慢成真,突然感到浑身上下的痛楚变得无比亲切。
“可以这样理解。”
钟离先生朝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先是垂下眼帘,微微抬起下颌,似乎在等待一个吻,然后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睛。
多么熟悉的眨眼,多么熟悉的表情,就像承诺会安静地接受他想做的一切。
达达利亚攥紧了刀柄,如同紧扣心上人的手指。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被他错过而无法弥补的可能性。为追不回的过去而懊悔非常愚蠢,可他没法不去想。暴风雪冰冷的旗帜穿过夜晚黑色的迷雾抽打脸颊,打得他头颅滚烫、晃来晃去。
那一天,钟离先生说无法给他任何承诺。
但反过来说,承诺以外的任何东西,钟离先生都愿意给他。
这种情况从他邀请对方来至冬过新年就开始了。先生没有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想做什么对方都会答应他,除了透露天理的秘密,除了给他关于未来的承诺。因为钟离先生非常清楚,很快、很快,也许是下一天,也许是下一秒,自己就会身不由己。
如果那时他不顾一切地吻上去……
如果那时他不顾一切地压倒对方求爱……
他猜不透钟离先生会怎样面对人类的情欲,怎样展露自己的情欲,但他知道先生一定不会拒绝自己。
“哈哈、哈哈哈!”
举起完好的右臂,将刀锋对准他曾经亲手感受过的心脏,他忍不住大笑出声。他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懊悔、疯癫和狂喜。一股诱人的力量,遏制住了所有其他的感情而占据了他的心神,他的意识完全落入了这份注定不幸的快乐和弄疯灵魂的甘甜。
“早知如此,”他朗声说,把泛起的痛楚当成了喜悦的折磨,“那天夜里,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干死钟离先生。”
“我同意。”
钟离先生望着他,也笑了。那个人的笑容总是矜持而高雅,但今天他仿佛从对方嘴角扬起的弧度中找到了一两分与自己相似的疯狂。那个疯狂的主意,钟离先生应该最初便想好了。先生肯定知道,只有他才能领悟这个疯狂的念头,只有他才能实施如此疯狂的计划。所以,钟离先生的这份疯狂,因他而生,又为他量身定做。
即使是在他初到璃月和先生互相试探的那段时光,他们也毫无芥蒂地共享了百花盛开的美景和群星闪耀的夜空。而此时此刻,那一次失败的求婚和突兀的离去同样不再让他烦恼不安。他们甚至没有接过吻,可爱情已经成为彼此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构筑自我存在必不可缺的基石。
达达利亚和钟离先生互为对方命定的死亡,这是最美好的诅咒和最幸福的结局。死不再可怕,连交谈也不那么必要,因为语言很难表达出心有灵犀的感受。
“不过,我觉得,要干死钟离先生,现在也不迟啊。”
他说,用干巴巴的话语说。无论再怎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足够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感觉。于是他很快便放弃了语言。
璃月有句古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
滴答、滴答、滴答。
好几处伤口止不住地流血,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失血的晕眩同时在他耳中嗡嗡奏响,如同粗暴地弹拨琴弦一般。他动了动指尖,那是他弹琴前的习惯性动作。今天他和琴弦的相性不太好,出现在想象中的弦音宛若哭泣,抑郁又深沉。他只得用脚尖打拍子伴奏,哼出自己谱写的旋律。

如果我有一双
雄鹰的翅膀
我会跟随心上人
飞往地心的乐园

现在的他无法再唱出嘹亮的歌声,就连哼哼调子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嘶哑。不过他不在乎。熟练地扭动手腕,翻转刀刃,反手握刀,他伏低重心,预备冲刺。
光靠手中的刀没办法杀死钟离先生。
能够杀死钟离先生的是他的爱,是这份被钟离先生所接受、所认可、所信赖的爱情与执念。
作为武人的达达利亚或许会对无法在战斗中弑神而心怀遗憾,但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类的他而言,这种占据钟离先生全部——包括死亡——的方式,才能让他彻底满足。

地底的太阳啊
永恒的春天里
如果没有你
我的心将如孤儿般漂泊

他跑了起来。
不停地奔驰,脚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疯狂火花。
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口都在用尖叫为他的曲子伴奏。那么烫,那么痛,犹如灵魂被祭火彻底点燃,向着太阳燃烧,向着永恒跑去。以精神为柴禾,他拼命地加速、拼命地加温,渴求将阻碍恋人的一切桎梏,包括生命,化为灰烬。

给你 我的翅膀
像雄鹰飞向你
给你 我的心脏
像白鸽飞向你
给你 我的生命
像热恋般死去

在模糊的视野中,天空沉了下来,贯虹之槊的枪刃闪耀如烈日。
贯虹对准了他,他也瞄准了贯虹。不闪避,不格挡,他只求这一瞬的疯狂与献身,为他撬开通往奇迹的缝隙。
达达利亚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武器在它的故乡是被如何称呼的。
天堂之刃,雄鹰的利爪。
他抬高反手握刀的双臂,如同一只鹰振翅迎向暴风雪。枪尖触及胸口的刹那,他手中的水刀化为一双翅膀,借助水元素的爆发将他更快地推向地底的太阳。
他难以描绘翱翔的体验。
喑哑的碧空忽地像被泪水包裹一般,继而充满黄昏般的琥珀色光彩。夺目的闪光中,霓裳花的香气芬芳四溢,太阳的光线与他合唱同一首歌。锋锐无匹的贯虹之槊贴着心脏贯穿了他的胸膛。他不觉得痛,只觉得热,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像那天夜里等待答案的时候那么厉害。
钟离先生,他无声地诉说,我的心跳,你感受到了吗?

先是冷,然后热,接下来很快就会意识模糊。
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的达达利亚很熟悉这套流程。他一点也不慌张,因为他坚信自己能挺过来,哪怕这次的伤比以前任何一次更加可怕。
在习惯行走于生死之间的人那里,总会流传着有关濒死体验的传说。有的人说那是纯粹的幻觉,也有人认为那是真正的灵魂出窍,能看到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情况,细节也真实得可怕,还能与现实情况一一对应。对此,他向来不置可否。
他有着丰富的受伤经验,受重伤的次数可能和普通人划破手的次数差不多,可他从未亲身经历过那种神奇的濒死体验。而当他清晰地感知到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事物时,他也分不清一切是真是幻。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将是最后的道别。

璃月之春,细雨绵绵。
说来也怪,他在璃月停留的时间不算长,却觉得自己对这里熟悉得仿佛第二个故乡。飘浮在璃月港的街头,细细密密的雨丝穿过他透明的身体,打在油纸伞上,打在雨棚上,打在木桥上,也打在青砖上,发出嘈杂而悠长的呢喃。
小小一场雨根本不会扰乱这个吞吐着整座大陆财富的繁华港口。绯云坡依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商家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临近黄昏时分,炊烟袅袅,琉璃亭、新月轩和万民堂纷纷飘出令人垂涎的香气。忙碌的璃月七星不曾在街头露面,而守护一方平安的千岩军井然有序地换班。
如果再看得远一点,就会发现另一群千岩军在荻花洲清剿魔物。名叫魈的少年仙人躲在暗中窥视,随时准备出手,但最终也只是悄然离去。临行前,那位仙人有意无意地起头,恰好与他对视一眼,似有所感。
璃月是个很棒的国家。食物很棒,艺术动人,风俗有趣,商品多种多样,永远不会让人觉得无聊。他在这里遇到了最强的对手和最爱的恋人。只是这样的惊鸿一瞥,他就能理解为何钟离先生说自己不曾后悔。
他想,倘若钟离先生看到这一幕,应该也能安心了,彻底放下对璃月的牵挂。

即使在有着冰之国称呼的至冬,也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海屑镇周围的果园已是花朵累累,枞树、橡树和白杨的枝头同样添上点点新绿。大路两旁,忙碌的农人已经开始为农田播种。在田野的尽头,是融雪后的潮湿草丛和森林。鹳鸟、灰鹤和野鸡忙忙碌碌,有的急着筑巢,有的不时偷走几颗谷物的种子。越过农舍后的山丘,有一片生机盎然的草地,矢车菊和苜蓿伸展枝条,积攒养分,为花朵的盛开做好准备。奶牛悠闲地嚼着新草,不远处盖着草顶的蜂房则发出纷乱欢快的蜂鸣。
今年的蜂蜜会有个好收成,他想,安东和托克会很开心的,亲爱的妈妈也能拿到足够的蜂蜡。
越过那一片开阔的草地,就能看见他家的老宅。他最先发现了他亲爱的小妹冬妮娅。她一身男孩子似的打扮,手里拿着一对正常尺寸的马刀。当然,因为她还在长身体,成年男性用的马刀显得太大了些,看起来就像她一手握了一把重剑似的。
冬妮娅小脸紧绷,深吸一口气,然后将一侧的马刀抛向空中,接住,再抛出另一侧的马刀,重复同样的动作。她做得已经挺熟练了,但太过逼迫自己,速度越来越急躁,最终不小心划破了手,两把刀也落在了地上。
“冬妮娅!冬妮娅!妈妈叫你吃饭啦!”
安东一边挥着手一边跑过来。冬妮娅赶紧捡起马刀,藏起自己受伤的手。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我得先收拾好,要不然妈妈会生气的!”
安东有点不放心,歪着头上下打量冬妮娅。
“你真的没事吗?我好像闻到了血的味道。”
“哦,安东,你真的有个狗鼻子!我将来可要像阿贾克斯一样,成为保护大家的战士,这一点点小伤有什么可说的!快回去吧,不要告诉妈妈。”
安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跑走了。冬妮娅东张西望一番,确认周围没人,再次舞起刀来。
达达利亚走到她身边,没有纠正她的动作,而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再见,我的女战士。”
低飞的燕子打着旋。乌鸦栖息于松树,脚爪踩动干枯的树枝,犹如拨动琴弦。脑海里回响起熟悉的旋律,于是他知道,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他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关于璃月和至冬的一切,无论是临死前的幻觉,还是神明的善意,又或是天理的恶意,都已经无所谓了。所有的可能性都指向同样的结果:他们牵挂的对象会越来越好,而他们也已经和尘世的牵绊辞行。
从此以后,他们唯有彼此。

“公子。”
那个人露出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忧伤,同时又完好地保留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平静而透彻的气质。他被心上人的笑容所迷惑,只是痴迷地想着,钟离先生的眼睛为什么如此好看呢?就连出现在他眼中的自己,也变得闪耀无比。
再次恢复意识,达达利亚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暴风雪之夜。玫瑰的花香和霓裳花的香气包裹着他。他好热,可钟离先生不应该离自己这么远。他虚弱得快要迈不动腿了,可一股洞穿肺腑的痛苦吊着他,不允许他倒下。
不对,这里不是他家的大厅。
咕嘟、咕嘟。
哗啦、哗啦。
他猛地喷出一口血,浓郁的铁锈味差点把他噎死。死亡像是一块厚重的手帕,慢慢覆盖住他急促的呼吸。
钟离先生离他并不远。比半米多一点,最多不到一米。他喷出的血大半溅在那个人的衣服上,又开出一朵鲜艳的玫瑰。
不行,还不够。
他全身上下就像血和火笼罩,肉体迸发出鲜活的痛苦,犹如血肉正在熊熊燃烧。
但是,他必须往前走。
他的预料没有错。
只要他肯定会死,就等于钟离先生完成了消灭他的强制指令,并不要求死亡的事实。既然他已经受了致命伤,即使什么也不做都活不了多久,钟离先生自然获得了针对他的行为豁免权。在这短暂的空隙里,先生虽然无法帮助他,却可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甘情愿地承受他想对他做的一切。
在他死掉之前,必须先毁灭摩拉克斯的核心,连同钟离先生的命,一起……
可半米的距离犹如天堑。
达达利亚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夜晚。他的生命是一座又大又旧的古宅,猛烈的暴风雪疯狂敲打着门窗。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堵住可能会破掉的缺口。而某种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正在外面使劲冲撞。那不是死亡。他不怕死亡,他怕的是过早到来的死亡让他没法做完他应该完成的事情。所以他必须挡住外面的东西。然而他没剩多少力气了。他从未像现在这么虚弱过。他使出最后的力气,还是挡不住。正当他以为自己的身体会像死去的鹰那样坠落,被浓重的寒冷包裹渗透,再也无法砸碎死亡的锁链,忽然之间,有人向他伸出一只手。一只颤抖却强硬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按到了一处温暖坚实的位置。
钟离先生一只手握住贯穿他的长枪,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按到自己的左胸,按到了那个涂满鲜血玫瑰,下面有核心与心脏跳动的位置。
在那一瞬间,恐怖的暴风雪消失了。
任凭致命的风暴如何拖着嗓子惨叫,冰雪只剩下迷人的寒气与令人沉醉的洁白,美丽而庄严。
如果能回到那一夜,达达利亚不会再去索求那些徒有其表的承诺。
他会牵着恋人的手,从半明半暗的厅堂里走出,带着疲倦的玫瑰。他们会经过被装饰一新的枞树,经过堆积如山的礼物。他就像个准备拆开礼物的孩子,从大人的烦恼中逃出,和钟离先生一起来到地下室。像是一对命中注定的伴侣,他们携手进入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那里是他童年时代最结实的避难所,没有窗户,也听不到一丝风声,宁静和黑暗就像一对舒展的翅膀,轻轻松松覆盖住他们的身影。
他会扯掉钟离先生的衣衫,就像扯散对方胸口的玫瑰。然后谨慎而急促地解开恋人的发绳,亲吻他如瀑布般散开的长发,咬住那些摇曳不已挑逗情欲的发丝。他早就想这样做了,所以一定要啃个尽兴。
视野里浮现出珍珠般的白雾,点缀着黑色的、痛苦的星星。不知是不是因为恋人那太阳般的目光,他再次感到头晕目眩。细细的生命在细细地消亡。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始终在前进,向疯狂和爱情托付自己的生命。
他在颤抖,又或者钟离先生在颤抖。
或许就是在方才的颤抖中,他打落了恋人的兜帽,拽掉了恋人的发绳。
天理显然已经察觉到岩神的阳奉阴违,正向对方施加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迫。但钟离先生依然温顺地向他袒露着不设防的胸口。
达达利亚咬紧牙关,舌根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鲜血意味着希望,他含混不清地想,他的血将在欢乐中流淌,为他所爱的人。
他们将一起辉煌地死去。
已经足够了。
足够近,足够他杀他,足够他吻他。
他轻轻挣脱了恋人的手,试图召唤水元素凝聚出他的最后一把刀。不,不是像水刀那样的刀,更像是一把匕首。他的师父曾经告诉他,她最先学会使用的武器就是匕首,而匕首也会是她最后的武器。
她教他,匕首的挥动必须要快,出其不意,又重又深。
可惜,他已经无力召唤出足够的水元素。
达达利亚艰难地思索着,然后他看到了大朵大朵的玫瑰,鲜血玫瑰。
他再次抬起手,用自己的血,凝聚出一把红色的匕首,迅速挥下,深深扎入神的胸口,如同刺入人的血肉之躯,挖掘出一条神圣的道路。
“公子……”
在远离尘世的遥远之处,在隔绝一切的庇护所里,只有他们在充满激情的虚弱里拥抱。他们全身赤裸,湿濡、灼热又亲密,相互纠缠着融为一体。
“还不够,”他的恋人在他耳畔低吟,“还要……更加深入。”
达达利亚竭力睁开眼睛,看到濒临死亡的太阳浸泡在黄金般的鲜血中。
“来吧,来夺走我的全部。”
钟离先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笑容蕴含的情欲色彩并未扭曲那个人俊美的面容,反而平添了一股魅惑人心的艳丽。在他最狂野的妄想中,高潮时的钟离先生,就应当是如此夺人心魄的美艳。
他用最后一滴生命刺穿了恋人的心脏,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温暖和跳动在自己的指尖停止。
而在他的血贯穿心脏的瞬间,钟离先生吻了他的唇,轻得像不留痕迹地触碰新雪。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吗?还是说他们曾经千百次地亲吻,千百次地做爱?
时间和空间一片混沌。
每一次濒死的战栗,都重叠了一次幸福的喘息。
他听到恋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霓裳花的香味拥抱着他,昏暗而简陋的地下室灿若朝阳。
“钟离先生?”
达达利亚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我在。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拥抱着太阳,太阳也拥抱着他。
“那个时候,钟离先生说的承诺,究竟是什么呢?”
那并不重要,可他就是想知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共赴。”
钟离先生握住了他的手,他们十指相扣,就像在舞厅里翩翩起舞一般。
死亡带着寒意亲吻他合拢的眼帘。或许是钟离先生在亲他,带着和他一样接近死亡的温度。
达达利亚闭上眼睛,牵着恋人的手,回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无论是雪虐风饕,还是春意盎然,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时节。
随心所欲,不用考虑太多。
跳个舞,接个吻。
今夜,他们安息于此。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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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双死就是……但是……呃啊啊啊啊啊好痛啊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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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了,对他们来说,足够了。

可是,我不行啊,我不要这个结局(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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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绝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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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槽…………说不出话
最盛大的死亡也是最盛大的婚礼

4 个赞

双死是HE,虽然,但是,呜呜呜呜我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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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一开始在w上看的,真的是意难平,只能说太美了,死的太美了: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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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一段配上Mesmerizing Waves微波轻摇真的绝美,又美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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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好好。。。。好震撼。。。。描写的太棒了。。。。天啊。。。。感觉我能回味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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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美,好疯狂……这个结局恰恰好,正合适……

2 个赞

好痛……但是写的太棒了: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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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死也是he了 :tian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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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我想死了。。。天理吃我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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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继续在这理发店。。。对比舞会那一次的遗憾和错过,终于在最后时刻心意相通赋予彼此死亡简直是最圆满最幸福的事了。。。我第一次看双死看得如此心甘情愿,谢谢老师神仙下凡 :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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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你是我的神
最喜欢的一篇 ,kswl:tian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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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
这是艺术,我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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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觉得双死也是he的文,三一太太 太绝了!

想了想还是想要在好好写一个评论
这是我最喜欢的公钟文学~ :baoxiang:
在看到这篇文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不爱看虐,也不认为双死怎么算he,而老师的文挖掘出了我新的xp,怎么可以做到又刀又糖的! :ku:
公子是真的爱离,离也是真的爱公子,如果没有天理的阻碍,或许阿离会接受小达的求婚,小达也会获得他所期待的与先生共度凡人幸福的一生。但是,即使有阻碍,这些阻碍也不会消减他们之间的爱,反而会让他们越来越爱彼此!虽然最后结局他们一起共死在神殿,但这是他们的墓地,也是他们的婚房! :huaban:
哎呀哎呀~是我一直所期待的并且想看到的完美爱情!他们是那样的相爱,天理也不能拆散,虽然有遗憾吧……但是这篇文中,这个结局已经足够了……
最后夸夸老师好会写场景,花房,双人舞,神殿的决斗实在太有画面感了!还有对于小达的心理描写与说话方式感觉也很贴合原著,就很达达利亚!哦哦!还要夸夸老师写的阿离,老师写的阿离总有一种神性在身上,虽然已经在努力成为人类,确总会有意无意中透出一种非人感!
最后的最后,期待老师更多的作品!(老师每一篇文我都看了~) :chonglang:
(ps:第一次写长评,可能写的不太好老师不要介意 :kous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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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丽而又盛大……难以用任何语言来形容我对这一篇文的喜欢……浪漫与遗憾都如玫瑰的芬芳般令人眩晕,他们分明没有…却早已纠缠千遍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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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太太的文风又华丽又唯美啊…太好看了 :tian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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