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利亚对他的死亡感到毫不意外。
执行官本就是高危职业嘛,看看罗莎琳就知道了。
他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不能陪弟妹长大,遗憾上次离家没能好好和老爸老妈道个别,遗憾好久没去拜访过师傅,遗憾没能见证至冬的伟业。
还遗憾…就一点点,达达利亚想。
遗憾没能和他冷战中的男友复合。
钟离骗了他,他也有事瞒了钟离。
达达利亚是有点生气的,同床异梦也不过如此了。但看到钟离波澜不惊的眼眸,突然就没了质问的兴致。
执行官怀揣着复杂的情感回了至冬,心乱如麻,开始了这一场由他发起的单方面的冷战。
钟离经常会给他写信,说最近遇到的有意思的事或人,偶尔也会随信附来几页账单。
青年字字句句读下来,把信叠好贴近心口,想象着对方写信的模样。
信里只谈风月,只字不提想念,达达利亚只能透过这铁画银钩的字迹,去思念遥远彼岸的那个人。
他不敢回信。钟离不想他,他回了信,就暴露了那颗早已丢盔弃甲的心。
于是读完信,就把信重新叠起来放进怀里,同时收起那快要把人折磨死的相思,好像这样做了,他就输得不算太狼狈。
敌人虽强大,但那致命的一击,他其实能躲开的。
只不过锋芒所指之处是今早新收到的信,他还没来及读。
瞬息万变的战场,一刹分神就决生死。
…这下好了,他想。他永远也读不到这次钟离给他写了什么了。
是万民堂上了新的菜谱,还是又在哪儿得了更娇的画眉?
钟离先生是个妙人,分享他生活的人从信中窥得一隅,已经自觉万分幸运。不像他,终日里打打杀杀,毫无情趣可言。
…只不过少了一个笔友,也影响不了什么的。
达达利亚对自己鬼的身份接受良好。
毕竟他未成年时就曾掉进深渊,如今成年,对各种奇遇接受度也提高了不少。
要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有少许孤独。
人们看不见他,他刚认识的鬼,不等熟悉起来,不久之后也会消散。
但达达利亚一直没消失。
有知识渊博的鬼魂,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执念太重;也有生前研究各类异事的鬼说,因为有人一直惦念他,他和尘世牵绊没斩断,所以才不能去正常轮回。
然而新婚夜横死的新娘即便再不甘,也慢慢变得透明了;一生帮助了不计其数可怜人的善人,也微笑着和他道别了。
达达利亚却依旧以鬼魂的形态游荡在世间。
他投身愚人众,家人们对他的死亡有过预期,唯一难办的大约是托克和安东,达达利亚很想去抱抱他们,但一双手却只能穿过他们的身体。他摇头苦笑,两个弟弟年纪尚小,他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出他们的记忆。
青年转头,目光遥遥穿过雪幕。
只可惜灵魂被身死之地所缚,他离不开至冬,不能去璃月悄悄看一眼钟离。
达达利亚想,若说他有什么执念,那大概只有这个了吧。看一眼钟离和他分开后过得如何。
只是这样微小的愿望,再也实现不了了。达达利亚眸光黯淡地低下头。
只怪自己生前赌气不回信,从未收到过他的信的钟离,无从得知他的死讯,亦不会来他坟前吊唁他。思念随死亡一起深埋于地底。
我的,钟离先生啊。
达达利亚躺在树杈上,一条腿悬空晃荡,望着天上明月出了神。这几日是璃月的逐月节,月亮亮得晃眼。
钟离先生此刻,应当是在往生堂与亲朋好友一道赏月品茗吧。
月光洒在孤身一人的青年身上,窥见树影驳杂间他嘴角的笑容。
先生,我们分隔两地,甚至阴阳两隔,此刻共赏这一轮明月,权当共度佳节了。
“咔嚓。”
树枝被踩断的轻响打破教堂后的宁静。
达达利亚百无聊赖地侧头,瞳孔一缩。
绝无可能在此刻出现在此地的人,怀抱一束花期正好的琉璃百合。
钟离在一众墓碑间,径直走向属于达达利亚的那一座,他弯腰放下那束花。
他抚去墓碑上的落叶,骨节分明的手指,最后握住了石碑一角,指甲发白:“阁下的思念,磐岩已传达给我。”
“…达达利亚。”钟离声音很低沉,像是自白。
“此来至冬,钟某不曾动用仙法,循着阁下当初离开的路线,亦步亦趋来见你。”
钟离在达达利亚坟边坐下了。
“这样离你是不是又近了一点?”
“曾为神明的‘我’给了作为人的‘我’错觉,让我误以为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蹉跎。”钟离低头笑了,略长的鬓发垂落脸侧,金眸在夜里亮亮的。
琉璃百合的花瓣在风里颤抖。
“爱别离,却恨不得,世间总归是遗憾占多数。”
坐在地上的人说话没头没尾的,坐在他身旁的鬼听得却极为认真。
达达利亚从钟离来之后就仿佛失了声。
钟离瘦了,他离开时这身衣装还很贴钟离的身材,现在腰间却有了明显的余裕。
他去拥抱钟离,却扑了空。达达利亚目光里满是怅然,已死之人的手搂不住尚在阳间的恋人。
他坐在钟离身旁,却觉得距离好远。
“有句话钟某已经想了很久,未曾料到会在这般情境里说与阁下。”钟离摊开手掌,素白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枚玉戒。
“阁下可愿与钟某成婚?”
达达利亚屏住了呼吸,明知钟离听不到,还是郑重其事地应了“好”。
钟离是听不到的。至冬无人的寒夜,只有簌簌寒风急遽地吹过树梢,扯下本就寥寥无几的叶子。枯叶曳地无声,曲腿坐在石碑旁的人笑起来也没有声音。
“不出声,钟某就当作阁下答应了。”钟离拣了其中一枚玉戒,将它一点一点推至左手无名指指跟,他摊开手打量这枚婚戒,月光被五指分割,清冷地洒在他脸上。
可惜这枚颇费心思的玉戒,最终也没有等到最正确的人来为他戴上。
那双金眸似有无数欲说还休的感情想要倾诉,主人最后却只阖上眸,长叹一口气。
“实乃憾事。”他呢喃,慢慢将手紧握了,另一枚戒指被指跟的玉戒磕碰,孤零零一声响。钟离手握那一对婚戒,抵在心口。
唇抿得太紧,牙似乎也要咬得很实,才能堪堪压住心底快要涌出喉咙的疼痛。钟离垂头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唇瓣颤抖着,喉结滚动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一句。
“…实乃憾事。”
达达利亚半跪在钟离身前试图去握他的手,数次无果。夜风太冷,钟离穿得单薄,肩膀被瑟瑟寒风冻得发颤。
…你最遗憾之事是什么?
覆着半掌手套的手攀附上钟离微颤的脊背,这一次,达达利亚如愿把钟离拥入了怀里。
“达…”
“嘘。”他打断了钟离的话。
“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
达达利亚把钟离抱得更紧,轻轻阖上了不知何时湿润的蓝眸。
“我的,钟离先生。”
半晌,他才睁开眼松开钟离,把身上披风拢在男人肩上,半跪在地上笑着看他的爱人。
“戒指怎么可以自己戴?”达达利亚托起钟离的手,把对方手上的戒指褪下。
钟离怔怔看着他,任他动作。
两枚玉戒依偎在达达利亚手中,他低头看了它们好久,像在看两颗炽热的心。
“钟离先生,你愿意让我为你戴上这枚戒指吗?”青年的笑颜如此真挚,满心满眼都是对眼前人的爱意。
钟离展开手,低声回道:“钟某愿意。”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再也无法对达达利亚的满腔情意视而不见。
对方开这样严重的玩笑引他来至冬,见到达达利亚的第一眼,涌上心头的居然不是气愤。
想把他按在地上好好教训一顿,想头也不回地就离开这里,想告诉他,做事该知道轻重。
但这些都不是他第一时间想的。
眼前摇晃的玉戒把钟离的思绪拉向眼前人。
“现在轮到你为我带上了,先生?”
钟离接过达达利亚指间的戒环,将它推至青年指跟。
来不及端详,就被戒指的主人捧住脸吻住了。
唇齿交缠,也许是好久没亲近了,达达利亚的吻,比之以往都要热烈。
半晌,达达利亚才松开钟离,没有光的眼眸深深望着容色鲜妍的爱人,而后展臂再次抱住了他。
“先生,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打断了钟离刚想说出口的话,他垂眸,略有赧然地应了一声。
达达利亚视线落在自己慢慢变得透明的指尖,戒指和他一起在消失。
世上为何有徘徊不去的鬼魂?阴间的人有遗憾,阳间的人忘不了,两两牵绊,本就缺一不可。
久久不散的魂魄能重现世间去完成遗憾,是天理对执念过重的人们最后一丝怜悯。魂魄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会被法则强制执行。
这些信息在他重新碰到钟离的刹那涌入脑海。
纵然万般不舍,然而。
达达利亚咬牙。
“对不起。”
“先生,请忘记我。”
让达达利亚重新成为,在璃月街头与钟离擦肩而过不曾相遇的过客。
这才是他咽气前想的最后一件事。
擅自决定抹除两人的回忆,不是一句道歉就可以求得原谅的吧。
幸而先生不会生气。
树梢最后一片枯叶落于钟离身前,突然有眼泪滴在枯叶上,钟离茫然地看着那片枯叶,不明白此刻的心痛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睁着金瞳,任由眼泪源源不断地流着。
肩上披风厚实,不是璃月的款式,却很好地抵御了至冬的风。
他打量着无名指根玉色上乘的戒指,心里很喜欢,却想不起来为何自己会戴一枚戒指在无名指上。
钟离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墓园里,一束花期正好的琉璃百合放在他身侧墓碑前。
他弯腰,在水雾朦胧里看清了碑主人的名字。
“阿贾克斯。”
“曾为愚人众执行官第十一席,达达利亚。”
好像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是痴迷武学沉溺争斗的一个青年人,他对他有些感兴趣。
可惜年纪轻轻就已身陨,无缘相见。
实乃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