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圈pa,歌手鸭x老板离,1.6w一发完
【你呢?】
“哦,达达利亚,你这不成器的——”荧拖长音调,一手西子捧心,另一手将手机递到胡桃嘴边。
“疯鸭头。”后者接茬道。
空洗完澡出来,正好撞见两人称兄道弟举着菠萝啤对吹的画面,其言辞之铿锵气势之豪迈,差几颗桃树就能原地拜把子。
今晚是《Idol Project》——风靡全提瓦特的偶像计划的总决赛直播,作为璃月传媒出品的选秀节目,它凭借大胆的运营模式、创新的淘汰赛制和优秀且风格各异的年轻男性成功俘获了万千少女的芳心。荧和胡桃殊途同归,分别通过互联网生态论文选题和音乐APP每日推荐遇见了心之所属的乐子人——达达利亚,并不离不弃地跟了三个月的赛程。
在今夜激动人心的时刻,她们接受了空的采访,侃侃而谈自己是如何理解父母送孩子高考的心情,所谓的考场外匆匆而过的十八年和考场内一瞬间的长大,不过是高考生从保护动物到国家级保护动物,再到野生动物,最终成为穷凶极恶为祸一方的害兽的过程——此为凶兽达达利亚被杜撰的前半生,当今互联网用户的造谣水平可见一斑。
以二位赛博母亲的身份,走后门在好大儿的考场弄到两个前排座绰绰有余——众所周知璃月传媒是璃月集团进军文化产业的子公司,而她们俩一位的爷爷是丧葬业的龙头企业往生堂现任堂主,和璃月集团的董事长摩拉克斯有忘年之交;另一位则是摩拉克斯的实习助理的妹妹,四舍五入她们俩都是和摩拉克斯没多大关系的亲妹子,是牛逼克拉斯超级加倍。
若是别的宝高考,二位或许会动用资源亲自跑一趟,但因为达达利亚和大部分粉丝的关系也就那样,属于距离产生美再近就烦了的类型,为避免达达利亚对粉丝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们俩毅然决然选择在家看直播,吃好喝好比达达利亚重要。
“嗯,观念问题——我倒是不希望他出道的,那多没意思!不过这话说出来就讨他粉丝嫌咯。”一周前,胡桃找到他,笑嘻嘻地说明原委,双手合十,“荧说你们家刚买了新投影,我想看看效果,拜托啦!”
效果,空觉得物超所值。他站在盥洗室门口,都能一眼看到铺满整片墙的弹幕里不和谐的音符,他最近被两个姑娘左右包夹,对达达利亚几个字过于敏感。他趿拉着拖鞋想走近看清楚些,但荧眼疾手快在弹幕屏蔽栏输入了几个词。空私底下了解过,这都是达达利亚的黑称,即带有恶意的外号。
“哥,你今天不用陪钟离先生?”荧递给他一罐啤酒,随口问道。
“我是实习助理,不是实习保姆。他养老,我休息。带薪摸鱼,未来可期。”空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晃了晃重量不对的啤酒罐,“好啊,就剩两口,我是你的垃圾桶?”
“摸鱼好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胡桃骤然出声岔开话题,用黑亮的指甲盖戳他胳膊,“不过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今儿我们就凑个四人麻将局。要不要喊老爷子一起看决赛?他一个人待着也怪无聊的。”
音响里回荡着欢快的百人合唱主题曲,口水歌的旋律洗脑,和宝宝巴士系列有异曲同工之妙。
钟离能觉得有趣才是见鬼了……
空没吐槽出口,只是笑了笑:“你们不是卖过很多次安利吗?他看上去像是对小男生很感兴趣?”
胡桃吐了吐舌头,荧则双手捂脸,似是回想起了尴尬经历。
嘴上这么说,空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钟离的私人电话,和以往不同,这回足足打了三次才被接通。喧嚷嘈杂的噪音猛地炸了空满耳朵,几乎盖住了对方的话语,空拿远手机摁下免提,把音量调到最大,两个女生都看了过来。
“喂?”空抬高了声音,“您能听得到吗?”
“可以。”背景里喧闹的人声小了些,钟离似是走到了角落,“是有什么事情吗?”
尽管有延迟和失真,但手机听筒和客厅音箱无疑响着同样的欢快旋律。
“您在哪儿?”空和荧对了个眼色,问。
“我在归离体育馆外面。”钟离口吻温和地为最不可能的可能盖章定性,“怎么了?”
“胡桃和我们兄妹俩在家看偶像计划的直播,本想邀请您一起,现在看来不用了。”空坐直身体,“您旁边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吗?或者发一个定位给我,我联系工作人员带您走员工通道。”
“不用麻烦,我刚才买了票。”
胡桃瞪大眼,痛心疾首地比了个口型:黄、牛。
空揉了揉眉心:“可以告诉我座位号吗?”
“请稍等,我入场后把票根的图片传给你。”钟离顿了顿,“这种活动需要至少提前半小时入场,是吗?”
空看向胡桃和荧,她们点头如捣蒜,像两只双马尾的不倒翁,他用余光看了眼投影的时间,七点过十八分。
“是的。”
“抱歉,你应当有许多疑问,但我得挂断电话了。”钟离不疾不徐地陈述道,“这里的观众引导流程并不明晰,我仍在找寻入口,恐怕时间有些来不及。稍后再联系吧。”
“好,您千万注意安全,不要透露个人信息,尤其要注意可疑人士。”空察觉到有柔软覆住他的手背,荧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他竟然下意识将啤酒罐捏瘪了。
有人说摩拉克斯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买了保险,比博物馆陈列的金玉还要珍贵,这并非危言耸听。空被选为实习助理的部分原因是他从小习武,战绩斐然,且有持枪执照和击剑运动的等级证书。
那头钟离似乎是笑了一声:“我明白的,归离体育馆的安保方案有归终参与,还请放心。替我向二位姑娘问好,祝你们玩得愉快。那么,再见?”
“嗯,再见。”
钟离将手机熄屏放入口袋。归离体育馆面积太大,几公里外就算作进场的路,只许徒步。钟离绕过白色的建筑物,人流豁然密集,都朝着一个方向奔去,放眼望去都是十二点将近的盛装灰姑娘。不远处三个女生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几个大行李袋,满地狼籍,还有一个站着的有些艰难地扶着横幅和灯牌,灯牌上达达利亚几个大字一闪一闪,是他最近常听到的名字。
她们看上去像志愿者,钟离脚步一转,向举灯牌的女生走去。
“请问……”
“男粉?”脸上涂着蓝色油彩的女孩上下打量着他,眼睛倏然瞪大,“我操我家居然有这么帅的男粉?老婆快来,我们鸭头出息了!有什么通通给他满上!”
另外三个姑娘闻言唰地围上来,这些老婆们统一戴着鸭子的别针或者发卡,身上穿着鲸鱼图案的T恤,三个人六双手把刚装进行李袋的东西拽出来,训练有素地往钟离手里塞,荧光棒、扇子、卡片……钟离的手很快变得满满当当。
“鸭鸭鸭,鸭给他!”有个姑娘喊,“诶鲸鱼呢?没了吗?”
“鱼有!给发网还是别针啊?”
“都给都给!”
高挑的姑娘闻言踮脚,往钟离头上扣了个发箍。
“袋子呢袋子呢?他是哪吒啊这么多东西都往他手里塞?”又有人大喊。
“让让让让,袋子来了!”
很快一个两面分别印着鲸鱼和鸭的帆布袋被搜罗出来,钟离手上的东西还没捂热乎,被姑娘们风卷残云扫走,一股脑丢了进去,满满当当的袋子被交付到钟离手上。
帆布袋里有东西没放好被风卷出,钟离伸手夹住,那是一张色彩抓眼、相当有设计感的纸片,青年的脸处于视觉中心,笑容恣意地露出一颗尖锐虎牙。
“请问,入口在哪儿?”钟离把长方形卡片放回袋子,问。
四个女孩同时安静了一瞬,还是最先的那个反应过来,给他指了路。钟离颔首道谢。
她盯着他,伸出手似乎想拍他的肩,但身高不够,转而哥俩好似的拍了拍钟离胳膊,声音嘶哑地说:“不论结果,相信鸭鸭,去吧。”
钟离直觉此时说实话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沉默着点头。据他所知,胡桃和荧喜欢达达利亚,不如借花献佛,这些免费送的礼物在喜欢他的人手里才拥有价值。
想明白这点,钟离不再有负担,顶着一只鲸鱼同她们道谢与道别,在她们的目送里走远了。
见他找对了方向,油彩女生收回目光,看着行李袋中的存货眼眶发红,哽咽道:“得和桃总和荧荧说对不起了,她们弄了那么多应援物,我们没发完。”
“没关系,收着,下次再送。”高挑的女生拧开一瓶水递过去,“你刚才没检查超话等级和投票截图。”
“你知道他的手表多少钱吗?限量的,我家废物哥哥馋了好久都没定到。他吃饱了撑的贪我们这点应援物。”她接过仰起脖子咕咚灌了几口,摔了瓶子一拍大腿,“妈的。”
三个老婆同时看过来:“怎么了?”
“好几把帅啊。”
“……”
“确实。”不知道是谁说。
“我的小少爷,总决赛是直播,再出岔子可没有补救机会。”女士踩着高跟走进后台化妆间,反手关上了门,趾高气昂,且阴阳怪气。
青年背对着她坐在化妆镜前小憩,闻言抬眼,通过镜子和她对上视线。
达达利亚今天的妆面精心设计过,深邃的眼睛掩映在装点着细绒鳞粉的眼睫之间,洁白鸟羽从上挑的眼尾划出,勾勒出两潭月色下静谧的天鹅湖。
帅得她怪不适应的。
女士一时失语。
比赛尚未开始,她已经拿到了各大公司高层博弈的结果,出道的七人里没有达达利亚。老实说,她并不意外,像达达利亚这样个人风格突出的选手本就不适合成团发展,遑论少爷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在至冬总部得罪了不少人,出国发展后仇人更是呈指数型增长。
达达利亚有招惹得大家又爱又恨的底气,其他人反而学不来,恃才傲物的前提是有才华。这也是他和经纪人互呛、给自家老板和对家上眼药还能在偶像计划活到决赛的原因。
“我能出什么岔子?”达达利亚眨了眨眼,他充满火药味的挑衅语气让他活像只斗战胜鹅,“像上次那样接过队友的麦唱歌,告诉他粉丝节目组的麦没问题是他们偶像的调有大问题,还是直播时直接关了打赏通道而不是捏着嗓子眨眼装无辜——‘哎呀你们别给我打赏啦真不需要,这是谁刷的火箭谢谢你但是下次别刷啦’——这样?”
“哟,还有功夫贫嘴。”女士勾唇,随即正色,素来夹枪带棒的语气透出几分语重心长,“一个忠告,这不是你最后一次演出,只要不回国,你就还有机会。“
回国,则要面对豺狼虎豹似的老仇家,以达达利亚的性格免不了鸡飞狗跳你死我活,这和他专心做音乐的初衷背道而驰,也使得不远万里前往异国他乡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这是她的意思吗?”达达利亚没有说名字,但二人心知肚明是谁。
成团名单可大可小,她虽受到其他股东的制衡,目前为总部的权力归属忙得焦头烂额,但若执意插手国外事务,依然有相应话语权。
“不是。”
达达利亚豁然起身,眯眼冲女士乖巧地笑:“我觉得,没用的老古董不适合干这行,至冬的管理层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比如您这样的,是吧?”
女士矜持颔首:“这是认识那么久以来你说的唯一像那么点样的话。”
“彼此彼此。我说话一向直切要害,只是不怎么好听。”
外面有人用大喇叭喊着选手集合,达达利亚理了理衣服,走到门边,挥手:“走咯。”
女士坐在椅子上,无声地盯着他挺拔如雪松的背影看了会,终究叹了口气。
可惜了。
钟离跟着指示进入了场馆,参赛选手们等身高的立牌摆在最显眼处,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名字和图案对上。
立牌上的人有些陌生,不但华丽的衣服不合适,连笑容也收敛着没露出虎牙,姿势说不出来的别扭僵硬,脸部被磨皮滤镜修得失去了个人特色,乍一看竟看不出和周围其他人立牌的区别。
官方拍的图甚至不如门口姑娘们给的纸牌上像个鲜活的人,大同小异的立牌们摆在一起,像是流水线上的商品。
钟离收回目光,未将失望写在脸上,举目按照座位号寻找对应的区域通道。
“您就是钟离先生吧?”中气十足的男声突兀在耳边响起,穿着正装的男人朝他走来,他脖子上挂着和检票人员不同的工牌,脸带客气礼貌的笑,“上头和我打过招呼了。”
钟离小幅度环顾四周,周围只有自己一个先生,对方确实在喊他没错。
钟离点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么?”
“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是我们节目组的疏忽。我们收到消息后紧急给您安排了一个位置,视野绝佳,私密性也强。座位在蒙德娱乐的温迪先生和稻妻事务所的八重神子女士中间,听闻您和他们是旧识。”工作人员笑容愈发热情,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来为您带路。”
“你有心了。不过,你们误会了。”钟离站在原地没有动,抻平黄牛票的折角给他看,“我买了票,有自己的座位,既是休长假,我与璃月便不存在联系,无需在意我,把我和他人同等对待就好。你不也有自己的工作么?不必在我这里耽搁。”
“哪里哪里,您这说的什么话?我的工作就是为来宾服务。”工作人员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甘雨组长接了个电话后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将正在摸鱼的他从工位上拎起,笑眯眯地传达了“这是她前老板,现在老板的老板,干不好你个摸鱼佬就完蛋”的意思。
开玩笑!自璃月传媒因偷税漏税做假账被大清洗后就成了璃月集团高层眼中的头号叛逆分子,来自总部的甘雨天降CEO岗位,温柔秀美却并不软弱,把一群老油条收拾得服服帖帖,艺人的粉丝骂公司、骂经纪人,从未把矛头指向“美女姐姐”甘雨。
偶像计划这档节目的影响力太大,和锅巴豆瓣酱并列为两大下饭神器,今晚总决赛,甘雨自然也来到了现场避免出岔子。负责人知道甘雨忍耐自己干得稀烂的工作以及推诿扯皮的态度已经很久了,见钟离八风不动,场馆愈发鼎沸的兴奋人声预示着节目即将开始,他索性苦笑着破罐破摔:“钟离先生,这都是上头的意思,不把您照顾好我是要被问责的,您可别为难我了。”
“我之后会与甘雨联系。”钟离笑吟吟不答反问,“你意下如何?”
负责人冷汗涔涔,对方看似年轻好说话,却不吃他这套打工人卖惨话术。他确实不好交差,但不是对甘雨交差,而是对温迪和八重神子。甘雨只是让他找人帮忙准备降噪耳塞、矿泉水和小零食荧光棒等大礼包,到时候给人送过去,并嘱咐“叫他钟离就好”。是他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些大人物喜欢享用特权,并擅自用钟离的名义讨好温迪和八重神子,让二位心甘情愿、毫不挑剔地坐在节目组预留的座位上,并对自己留下好印象。
在他看来,有熟人在这里,钟离毫无疑问会跟着他的安排走,他只是打了个时间的先后差,算不上欺骗。回想起那二人听到钟离名字后意味深长的笑容,负责人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钟离望着他的眼神和那二人是类似的,漫不经心平和随意却又光华暗藏,似乎能看穿心绪。
“诶——他终于肯听歌了么?”耳边回荡着温迪拖长了音调的话语,负责人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眼神慌乱瞟向四周,钟离身上黄鸭和鲸鱼元素浓重的穿搭映入眼帘,他如即将溺毙的人在水面上看到浮木漂过——他毕竟还在为璃月工作,温迪和神子不是直系领导——电光火石间,他做出决定:“我们替您安排的位置确实太远了,不太方便绕路。我刚接到消息,达达利亚粉丝席还有空位,从最近的D口就可以过去,您看如何?”
“达达利亚么……”钟离回想起了女孩子们的殷切期盼,还有那张长方形纸片,橘色头发,虎牙,像只毛发蓬松的小老虎。
面前的负责人藏不住心事,现在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他人崩溃,钟离看出对方已然极尽所能对他做出让步,他无意过多纠缠,松口道:“也好,有劳你带路了。”
负责人如获大赦。
如他所说,达达利亚的粉丝席确实有空位。进场时钟离就发现了每个区域都有阵营的划分,不同区块挥舞着不同颜色的荧光棒,灯牌上的名字或爱称昭示着这群人支持的偶像。他所在的片区好似海洋馆,人手一个鲸鱼或鸭子的标志物,蓝白的光芒连成一片浮沉的海洋。钟离在前排坐下,手上多了一个装着矿泉水和零食的手提袋,有姑娘好奇地瞧着他,在他回望过去时也不因暴露而羞怯,反而是笑着挥了挥海蓝色荧光棒。更多的姑娘扛着长枪短炮,找好角度严阵以待,仪器上也贴着达达利亚发光的名字。
钟离放好两个袋子,调了调耳塞,甘雨确实有先见之明,现场的嘈杂人声似乎要把天花板掀翻,他的心脏震如擂鼓,似乎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带了耳塞后依然能听到人们兴奋的交谈呐喊声,还不时听见有方阵吼出应援词,他好像沉在海底,岸上的声音穿过厚重的水来到他耳边,朦胧热烈也嘈杂。
自己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抱着沉浸式体验的想法,钟离在手提袋里找出荧光棒和灯牌,打开开关,调成蓝色。
屏幕里跳出数字10,观众们大声跟着念,钟离在心里默数倒计时。
二十选七的概率,盛大的典礼,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连盛装的主持人也声音高昂。钟离从主持口里了解了流程,这并非单纯的表演,还会播放每个选手的剪辑短片和他们分为两组排练曲目时的花絮。他只认得一个达达利亚,然而橘发青年的镜头出乎意料的少。
这种疑虑持续到第一组表演结束,尽管多年不碰音乐,但调子是否和背景乐契合他还是能听出来,十个人里有四个跑调,以至于听清楚词后,他才意识到这是夜叉乐队专辑的主打歌。他当初看着那五个孩子挤在工作室,吃喝睡都在一起,伐难和弥怒为了歌词里的某个字争论不休,浮舍琴键都快敲烂,魈的吉他弦也断了一根,大家才选出了一版都满意的歌作为主打。
然而它现在被改得面目全非,原有的压抑情感被抹消殆尽,成了单纯的炫技产物——这组的舞步确实难,但表达的内容和歌是割裂的。
落幕,掌声雷动,呐喊声连成汹涌浪潮,人们嘶声尖叫着某个名字,钟离意识到这场有失水准的表演是受在场观众欢迎的,又或者,因为某个人,所以观众们才爱屋及乌喜欢这场表演。
这场表演像一场盛大的游行,舞台中央是国王和他华丽的新衣,热闹的掌声里,钟离像个格格不入的孩子,因为他的眼前空无一物。
他有些怅然地垂下眼睛。
达达利亚,你呢?
那是达达利亚听过无数遍的歌,他记得每一个节拍以及相应的动作和走位。在划分位置时他被列为Vocal,因为他在导师询问才艺和家乡时清唱了一首俄语歌,事实上,他的舞蹈和Rap也同样出色。
如果当时他表演一套拳法,或许现在就是Dancer,但舞蹈每个偶像都有机会跳,调最高那几句只有他可以,他乐意为队友分忧,或者说,成为他们的忧患。由于有一层竞争关系,队友们并不想达达利亚如此亮眼,直到他们收到各自公司的内部消息,知道达达利亚已经输了,于是欣然将这几句交给达达利亚。
耳返里出现第一个音,四面八方的灯光照向舞台中央,缭绕的烟霞散逸,舞台上的达达利亚睁开眼。他看到闪烁的镜头,看到辽阔的七彩荧光海,他也在蓝白的波涛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三个月来陪他走来的姑娘们举着贴有他名字的摄影机。他的Part正好能短暂面对那边,在他看过来时应援声骤然突破之前的分贝,闪光灯飞速闪烁,荧光棒起伏如海啸时的浪花泡沫。
万动中,他看到了一静,那是一个高挑的身影,坐姿闲适从容,静穆如磐石。他手上拿着蓝色的荧光棒,但也只是拿着。
是不是挺无聊的?
达达利亚勾了勾嘴角,开口,歌声通过遍布场馆的音响扩散至每个角落,像是万千暴雨跳入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台下的钟离倏然伸手取下耳塞。
一幅古老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纯白寥廓的世界,高大枯朽的死寂树木与从脏冰似的阴云底掠过的飞鸟遥相呼应,他是穿梭其间的凌冽寒风,追寻着亿万年来每一缕风的脚步来到这片被雪封印的静谧森林,前进,直至风雪也消弭的旅途尽头。那是一座安宁澄澈的湖,雪花轻柔地融于天空的镜子,好似万千星辰无声无息陨落。
湖面泛起涟漪,时间开始流动,那是一只趴伏在岸边喝水的小鹿,注视着它身影的狩猎者藏在雪里,橘黄的明亮条纹是此间唯二的色彩。雪仍在下,什么也没发生,远在死乡的事物没有揭开面目,猛虎心念一动放走了小鹿。
钟离有种直觉,达达利亚的人生里真的有过漫天大雪和狩猎,有过生命、死亡以及二者的转化。他的目光追随着达达利亚的身影,将与歌对应的舞蹈尽收眼底。台上人扣在肩背上的衣带如飞鸟的单翼抖落碎雪般的银粉,这是天鹅的扮相。
天鹅颂出终末的歌,随后缓缓倒下。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天空,伸出一只绷直的、有力的手。
观众席上的钟离与达达利亚目光再次交汇,他恍惚中有着达达利亚在看他的错觉,但这绝无可能,他是蓝白的浪潮里的一朵浪花,达达利亚则是引起海啸的风暴。最后一个音落下,他看到达达利亚勾起一个轻蔑的笑,紧绷的身体霎时卸去了所有力气,手垂在身侧,生命归于沉寂。灯光熄灭,全场鸦雀无声。钟离静默地注视着黑暗的舞台,手心里躺着两只耳塞。
《天鹅之死》。他脑海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个想法。
他在与谁对抗?又在渴望什么?
没了耳塞,所有的声音像潮水向他涌来,真真切切钻进他的耳朵。他的心脏像泡在海里,被咸涩的水填得饱涨。他静坐在原地平复心绪,直到主持开始念出道名单,总决赛迎来尾声,先前的负责人压着身子来到前排对钟离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钟离了然,起身,同他一起走向员工通道。
出道位的最后一个名字通过扩音器传遍体育馆,场馆另一处响起劫后余生般的欢呼,格外热烈,钟离身后则猛然爆出脏话和啜泣,她们哭着问,凭什么?
走进员工通道,那些声浪都被阻挡在外。钟离开口:“请问,达达利亚的名次……”
负责人突然一愣,紧张的神色浮现。
“我来解释吧。”甘雨从通道那头走来,“空先生已经和我说过了。”
甘雨简单地和钟离讲解了选秀节目的运作,都是商人,钟离没有什么阻碍地明白了其中关窍。
沉吟半晌,钟离问道:“我已经理解了,这是否算作一种欺瞒?”
“对观众来说,无疑是的。”甘雨回答,“偶像是满足粉丝幻想的职业,编织打造这些梦不止需要偶像本身,他身后的团队也参与其中。恕我直言,偶像是团队合作打造出的商品,今天选出的是最适合市场的七位。如您所见,达达利亚不适合按部就班地演出,他也多次表达了强烈的个人意愿。而且,他场外的票数并非优胜,用网络用语表述,叫做路人缘差。一场表演挽回不了之前的劣势,这是合理的,至冬那边也接受这个处理。”
钟离脚步一顿,达达利亚,他也知道吗?
“请您在此稍作等候,我去安排车。”甘雨微微躬身,“您可以在这附近走动一下。”
钟离的行动并未受到阻拦,或许是直播即将圆满结束,奖金和放假都近在咫尺,员工们看什么都欢喜;又或许是钟离从上到下低调里透着奢华,发尾都护理得发亮,却偏偏提着选手的周边走得坦然,慢条斯理,绝非凡人。无一个员工敢上前质疑这张陌生脸孔,多管闲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转过拐角,遥遥地听见熟悉的声音,或许是说俄语的缘故,嗓音更加低哑。
“没事的冬妮娅,别担心,我听起来像沮丧的样子吗?好啦,托克,哥哥听到你哭鼻子了,哇哦——什么,没有吗?那就是哥哥听错了吧!”
或许是仗着没什么人能听懂家乡的语言,对方没有刻意控制音量,将弟弟妹妹哄好后,那头的电话被移交给了长辈。达达利亚继而嘱咐起细碎平常的小事,内容和离家的学生例行给家里报平安一样,爱喝酒的老头子,腰不好的母亲……话题全然与自己身上刚发生的事情偏离。
意识到对方在聊私密的家事,钟离将打个招呼的想法搁置下来,但仍是下意识分给了声音的源头一个眼神。门半开的房间里,换了身休闲服的达达利亚背对着他,满头的金粉让他像棵加工了一半的圣诞树。
再待在这儿难保对方不会说出一些秘密,自己的行为有失礼貌。钟离正欲迈步离开,房间中的人却忽然回头。对上视线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达达利亚的视线扫过他身上的鲸鱼和鸭子们,一挑眉:“你是怎么进后台的?……妈妈,抱歉,稍等一下,这边有人找我。要挂了吗?好的,回见。”
达达利亚收起手机,对方仍站在门口没有动作,他后知后觉自己刚才问话也用的俄语,人家压根听不懂。
“算了,这不重要。”达达利亚咕哝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走近,“有带东西么?签在哪里?”
刚才那几句话的语气好似达达利亚注意到了观众席上的自己,钟离有些意外,被认成溜进后台的粉丝也没有辩解,伸手从帆布袋里拿出那张长方形纸片递过去,同他攀谈起来:“没关系么?”
钟离对这行并不是全无了解,他也曾关照过夜叉乐队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不再插手璃月传媒的事务。被放权的娱乐公司惯会见风使舵,互联网飞速发展后迎来瞬息万变的时代,五人遭受了许多磋磨,现在只有魈还活跃在一线。当年红极一时的夜叉乐队尚且如此,放在依流量经济为生的偶像身上,只会更糟。
“你在关心我么?”达达利亚利落地签上名字,闻言看向钟离,眼底没有一丝光亮。钟离意识到他刚才见到的风雪湖泊来自达达利亚的眼睛,那样安宁深邃,他张了张嘴,达达利亚忽然莞尔,狡黠地眨眨眼:“谢啦,要说影响肯定是有的,不过不大。需要你来关心,那我也太没用了。”
“达达利亚?”成熟的女音插进来,高跟鞋敲打在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女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好半天……呃,摩——钟离先生,好久不见了。”
钟离颔首:“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达达利亚合上笔盖,他敏锐地察觉到女士本来散漫的姿态在见到钟离后端正了许多。
他将手幅递回去,看到钟离的手指修长匀称,是一双弹琴的好手。
女士含蓄地翻了个白眼:“这话该我问你吧?“
“不认识。”达达利亚耸肩。
原来他叫钟离,达达利亚品味了下这个名字,随即古怪地看着女士,无声嫌弃她令人发指的眼力见儿。
达达利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不是我的那什么吗?”
他本想说粉丝,但当着本人面这么说总觉得奇怪。不过钟离用他的周边从头武装到脚,想不察觉都难。
女士皱眉,略有些复杂的目光来回打量他们,冷哼一声移开话题:“恭喜你,小男孩,你放假了,返工日期不定。”
这无疑是你被公司放弃了的宣告。
又是高跟鞋的声音,卷发温婉的甘雨敲门进入,对室内众人点头致意,而后走向钟离递给他一个黑色小遥控器:“为您安排的车到了,这是车钥匙,需要代驾吗?”
达达利亚认出了璃月传媒的CEO,从她尊敬又客气的一声“您”里感受到微妙的不对劲。
钟离摇摇头:“无妨,我自己回去。“
甘雨不放心地问:“没关系吗?绝云区离这里有一段路程。”
“对了,小少爷。”女士忽然看向达达利亚,“晚上节目组有聚餐,你要去吗?“
“不去。也不去酒店,我那些私生饭这会儿应该正往那边赶。”达达利亚摊手,“我就放假消息,我就甩大牌。“
“我记得你那房子在绝云区?“
“好像是……”
他好像懂了些什么,刚才那段对话似是触发了关键词,正在交谈的钟离和甘雨同时望过来。
女士扬起下巴,被黑色手套包裹的食指遥遥一指:“去吧,给你的‘那什么’保驾护航,理由正当,不算耍大牌。”
语毕,她转向钟离,先斩后奏地询问意见:“我这艺人保护你安全,你觉得怎么样?别先急着拒绝,让他脱了衣服验货也不迟。”
“啊?”甘雨有些发懵,想提醒他们这里是公众场合、会有员工经过的话几次都未能说出口——钟离垂眸,明显作思忖状,这说明他有不小的兴趣。
有些意见,其实不用考虑的。甘雨咬紧下唇。
女士用手比了个六,加码道:“他引以为豪的、货真价实的腹肌。”
“是八块。”达达利亚纠正。
“好的,八块。”女士抚掌,看向钟离,“你意下如何?”
直到被塞上保时捷,达达利亚仍未反应过来女士是害他,还是爱他——父爱如山那种爱。
璃月和至冬两家公司在文化产业积怨已久,或者说,按至冬艺人走到哪儿就在哪儿掀起腥风血雨的风格,他们和路边的流浪狗都能产生矛盾,疯起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并擅长于使不同国家的人来到这里都变成为祸一方的凶兽。将所有米都变成会爆炸的老鼠屎,这亦是一种种族天赋。
不过,从甘雨和罗莎琳的态度来看,这两家公司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差,真就应了那句话——生意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总决赛直播持续到晚上十点二十,结束后,大家拍照社交又花了一段时间,粉丝们陆续退场,不少还逗留在场馆外。好在附近不让非工作人员停车,保时捷从内部停车场畅通无阻地驶出,陌生车型与车牌号并未在粉丝那里登记过,没有遭到追拍和阻拦。
“我先送你。”达达利亚将方向盘往右打,保时捷开上主干道,“你住哪儿?”
钟离顿了顿,报了个地名——本地有名别墅区,寸土寸金,相传拥有金库级别的安保,且土地溢价严重,一座狗窝能够在市区换一间厕所。
达达利亚忽然明白了女士心血来潮的帮助里掺杂的用心险恶。能住在那里的,或多或少都能拉他这个小明星一把,顶多卖掉一两个狗窝。而且,钟离还是他粉丝,重要的是,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不然在女士把他推出去时,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被讨厌的女士拿捏性癖……
达达利亚怅惘地打开导航,机械女音播报预计行程四十分钟。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三十八。
“时候不早了,去我那里吧。”他身侧的钟离骤然开口。
口吻之平静,态度之坦荡,熟练得让他心颤,进展快得令他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有些喜忧参半。社交的安全距离打破得太轻易,免不了怀疑,达达利亚试探着问:“这不太好吧?”
“科学表明,睡觉的黄金时间通常被认为是晚上十点以后到早上六点之间,考虑到你还年轻,可以适当熬夜,我是指,应当在十点到十一点这个时间段睡觉,并且要保证平均每天八小时的睡眠时间。”达达利亚察觉到钟离正看向自己,口吻真诚,“你我的住处有十五分钟车程,而你今日高强度演出,虽你自己不察觉,但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总共一个小时的车程,为了你的健康以及安全着想,我邀请你在我家休息,有什么不对么?”
红灯,达达利亚踩下刹车,终于得空瞟向钟离,他的手机屏幕放着自己的百科页面,国籍身高体重年龄血型一应俱全。
假粉,达达利亚在心里唾弃。
你就是觉得我年轻好看!
咽下吐槽,他视线上移,对上钟离温和平静的眼眸,琥珀般温润沉着。
“你说得对。”达达利亚听见自己说。
离了万人簇拥的舞台,音乐和欢呼都沉寂下来,并排的路灯匀速后退,大道宽阔而空旷。送完钟离他还要在这样的路上独自再开十五分钟去那个空荡荡的房子,上次过去似乎是三个多月前,家具早落了灰,放在以往他粗略打扫一番也能睡下,今夜他忽然难以忍受。
达达利亚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能放些歌听吗?好像有点困了。”
“我们换一换位置,如何?”钟离眉眼弯弯。
达达利亚靠着边停了车。
钟离车开得很稳,一看就是老手。电台放着节目,美食博主香菱在讲解如何做米窝窝,她的助手带了变声器,处理过的机械电子音哼哼唧唧格外洗脑,他俩播了一分多钟的米油盐,到了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时,达达利亚咽着口水申请换台。
车载音响随机播放着歌单,车里回响着夜叉乐队成员应达的个人曲,达达利亚记得这位前辈,她留着一头艳丽张扬的红发,曲子风格和她本人一样突出,他觉得自己这趟车好像不是回家,而是开往前线战场。
好在她这首只有三分钟,下一首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前奏一响,达达利亚脑中蓦然浮现出那个名字与相应的评价——ORA,神秘的音乐创作者,开创性地将东方古典乐与流行电子乐结合,但他擅长的远不止于此。他所掌握的乐器乐理知识令人咂舌,令人惊讶的是他作品里包含的恢弘故事与细腻情绪能引起绝大部分人的共鸣,他的艺术甚至不需要歌词与演唱者。可惜的是这位天才的主页更新停在十年前,神秘人的消失是所有音乐爱好者的遗憾。
当然,并不是无迹可寻,深扒他账号的关注与互动,分别是已经入狱的前摇滚天王若陀,已逝的天才音乐制作人归终,风靡提瓦特的蒙德歌者温迪,锅巴豆瓣酱品牌创始人锅巴……粉丝无法从这些人物口中打听到真相,但从未有人认为ORA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因为对音乐敏感的都听得出来,夜叉乐队早期的曲风很像他,但终究不是他。
一个ORA,用六首曲子养活了一大批词作和翻唱歌手,但至今仍没有人能唱出原曲的感觉。车上放的是纯音乐版原曲,没有卖弄文采、不知所云的歌词,也没有捏着嗓子矫揉造作的唱腔,达达利亚在流淌的乐声里安然闭上眼。车窗外的一团团光短暂地拂过他的脸,昏黄的是路灯,银白或赤红的是商店的牌匾,五光十色的是城市。
车又开了一阵,繁杂的颜色先后褪去,余下路灯,音乐盖过了发动机声,但达达利亚察觉到在刷过几次卡后,车停了。他的左方向覆上一片薄影,他蓦然睁眼,钟离的脸孔近在咫尺,长睫下金瞳如皎皎明月,一只手还差一寸就能抚上他的肩。
看到他醒来,钟离眼里意外一闪而过,他默默收回手,坐直身子解释说:“快到了。”
“吓到你了?抱歉,我这人睡觉不老实,刚才也没怎么睡着。”达达利亚看向窗外,带院子的别墅映入眼帘,四层楼的建筑漆黑一片,他们已经开进了大得有些空旷的庭院,贴近地皮的小巧庭院灯照亮前路,刚才钟离自上而下挡住的是月光
“无妨,我只是以为……你睡着了。”钟离的尾句声音很轻,他将车开进地下停车场,防盗门在身后关闭,里面停了不止一辆车,有平价朴实的品牌,也有奇形怪状。泊好车,达达利亚跟着他乘坐电梯来到别墅的二楼。走廊开着小夜灯,最先入目的就是一个疑似古董的半人高瓷瓶,不远处的墙上挂了副网上能搜到的画,画框镶金。
达达利亚怀疑自己进了一个展厅,但这里有着明显的生活气息,是个人住所。
按照常理,钟离应该向初来乍到的达达利亚介绍其中一些他喜欢的东西,并不经意透露其背后的数字或者故事。但钟离只是稀松平常地路过,没有刻意炫耀这些,也不在乎,此人好似小说里尊贵万千却不沾半分铜臭的隐世高人,金钱于他不是生命但也不是粪土,只是需要时就用的工具,钟离就是有这么让人觉得的底气。
似是怕他迷路,钟离很细心地带他到客房和主卧,以及二楼的厨房餐厅都遛了一圈,划定了主要活动范围,并给他拿来崭新的换洗衣物和浴巾,淋浴间放的沐浴露、洗发乳也一一指给他,甚至叮嘱他要多放些水才会出热水。事无巨细,宾至如归。
洗手台上放着半瓶卸妆水,没过期,达达利亚把金粉和妆洗掉,仔仔细细冲了个澡。直到手指发皱,他才结束战斗。趿着拖鞋进入房间时,钟离正背对着他铺床,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碗和筷子,色泽鲜艳的食物堆成小丘。听见他进门,钟离回头,无比自然地递给他一只吹风机:“刚才在车上你说饿,我这里没有米窝窝,冰箱里还有一些我中午做菜剩下的食材,我用那些下了碗面,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
原来那是一碗面。
达达利亚承认,他在钟离身上看见了人性的光辉,尽管《霸道总裁俏明星的不可言说甜蜜之夜》正一路往《向往的生活之爸爸我们去哪儿住啊》狂奔。
“谢谢,可是我不会用筷子。”节目组的食堂提供西式餐具,达达利亚当时选择在舒适区躺平,现在悔不当初。
但他的语气没有多可惜,因为办法总比困难多,他游览厨房时见过了碗筷柜,里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叉子,再不济,钟离这么好说话,说不定愿意喂他呢?
达达利亚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似乎没那么难接受,这说不定正中女士下怀,有时候仇人比朋友还了解彼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个趾高气昂的女人怎么认识钟离的?钟离是否看在女士的面上才如此对待自己?女士迫不及待想拿到他的把柄?
但周围没有摄像头啊……
“我教你。”好脾气的钟离先生一顿,拿起筷子。
达达利亚觉得这语气和之前不太一样,却又达不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他的心神很快被面勾走,汤汁浓郁,面条筋道,吃得他热泪盈眶:“先生,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何出此言?”钟离有些不解,他只是给达达利亚顺手做了碗面,刚好把食材用完,面条的汤还是下午做的腌笃鲜里的,就算冰箱保鲜再好那都是剩菜,这也能算好?节目组的伙食是不是太差了?
“你家里有很多人住过的痕迹。”过多的餐具、随时能拿出来的新拖鞋和新衣服、衣柜里已经弯折的旧衣架、齐全的床上用品、洗手台上没有化妆品却用了一半多的卸妆水……这一切建立在钟离有自己的主卧、主卧有配套盥洗室的情况下。
这很好猜,达达利亚不是被带回家的第一个,也可能不是最后一个。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么?”达达利亚又重复了一遍。
钟离恍然大悟,刚才他们说得不是同一件事,他说:“不算每个人,只是些有缘分的朋友。”
“我也是朋友?”
“当然。”
达达利亚瞪大眼睛:“你请我来你家不是因为你喜欢我?”
钟离怔住,缓缓眨了眨眼,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将事情捅到表面,他眼中少有地闪过一丝慌乱,嘴唇张合好几次,拼凑出完整的话:“不……我,不是,你……你不是朋友,我是说……”
“你甚至没把我当成朋友?当然了,我们之前压根不认识,哪怕我们刚才聊天聊得那么开心,你觉得是陌生人那就是陌生人咯,但你居然不喜欢我,你带着我的周边看决赛,拿着我的手幅找我签名,可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
达达利亚感觉到头上一轻,他蓦地安静,像轰隆隆运作的机器被摁下暂停键。钟离收回手,轻叹口气:“我没说过不喜欢你,别胡闹,达达利亚。”
似是怕达达利亚揪着语言漏洞纠缠不清,钟离加快了语速,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曾经见过你,我的记性很好,不会认错。米兰地铁1号线,大教堂站,你在唱《Колыбельная тишины》。”
正宗流利的俄语,达达利亚一时有些失神,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是似乎。”钟离的眼神平静,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那个沉稳淡然的钟离又回来了,他起身拿起碗筷,对着达达利亚微笑示意,“晚安。”
说着他转身退出房间,门合上,走廊灯光被隔绝在外。
这话题岔得太明显了,最后还笑一下,糊弄谁呢。
“我没说过不喜欢你。”
脑海中反复播报这句话,达达利亚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事情的本质是拐卖,俄罗斯边陲小镇的男孩在冰钓时失踪,家人以为他掉进了冰窟窿,却不知他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意大利,又幸运地被名为丝柯克的黑帮老大救下,也因此卷入了派系斗争。
他阴差阳错知道了绑架自己的团伙的秘密,对方也知晓他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家,于是他留下来,以假名替丝柯克工作,铲除所有能威胁到他们的家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回家,所以从未与家人联系,只在梦里与他们相聚。
就这么过了一年半,在第二年的冬天,他奔走了三个小时,最终于脏乱的巷子里找到了素来爱和他对骂的流浪狗的尸体,他将狗从垃圾里抱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行人匆匆,有人分给他们眼神,更多的人捏着鼻子避开他们。他忽然觉得被抱在怀里的是自己,总有人骂他是“哪儿来的疯子”,他想说我来自另一个国度,有爱他的兄弟姐妹和父母,但他好像真的无家可归了。
天空飘着细雪,冷风刮过面颊,他埋了狗,不远处是地铁站,上个年代的建筑在如今虽修缮了几次,依然难掩破旧。他身上后知后觉传来疼痛,这是他三个小时前在混战中留下的,他没了狗,对方失去了名字,就像达达利亚失去了阿贾克斯。他忽然很想唱歌,于是用身上所有钱买下了流浪歌手的吉他,看到带血的钱币时对方惊恐睁大眼,连滚带爬地带着行囊离开这里,于是达达利亚悠然坐在他刚才那个台阶上。
那会儿《他是龙》在全世界热映,难得的来自家乡的电影,他特意买了一张票,人与龙的跨物种爱情,烟花在空中盛放,那首寂静的摇篮曲适合守护与送别。
他谁也不悼念。
他唱了三句,视线里出现两只精致的黑绒靴子,沾了点雪渍。达达利亚想,如果他给我扔钱,我就给他一拳,如果他打断我唱歌,我就打断他的骨头,如果他愿意静下来听,我就把吉他送给他,但如果他给我鼓掌,我就砸了吉他。达达利亚用了三秒做决定,又用了两分五十秒唱他的歌,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对方有什么反应,因为他不想和任何普通人产生交集,所以快离开吧,离开,别看我。达达利亚在心里这样祈祷。
但一曲终了,对方仍站在原地,达达利亚的手指冻得通红,掌声和钱币都没有出现。
达达利亚仰头,对上了金色的太阳般的眼睛,他落在对方的瞳孔里,那双凝望着他的眸子有着平静而隐约的悲哀,对方的情绪像融在水里的雪那样轻,但这场雪下得很大。达达利亚忽然想违反刚才的决定把吉他送给他,可那人背上已经有了沉甸甸乐器盒,肩带将羽绒服压得下凹。对方带着纯白的羊绒帽子与遮住半张脸的围巾,露出来的肌肤像瓷。
看着东方人的细软黑发和瘦削身形,他又有了个新的想法,他要把人绑来,给他唱很多歌,问他听懂了什么又了解了什么,他不在乎之后会如何,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是猎手对方是他看上的猎物,达达利亚向来无法无天。
那人忽然笑了,用俄语说了声你好。
米兰仍在下雪,猛虎心念一动放走了小鹿。
他注视着对方走入地铁站,雪模糊了他的视线,琴盒上依稀刻着小字——M……orax?ORA?
达达利亚从梦中惊醒。
他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向主卧,房门开着,床铺得齐整,里面没有人,他又奔向厨房,钟离系着围裙的身影忙碌其间。
“钟离先生。”他喊,对方回头,眼神讶异,达达利亚大声说,“我有灵感,你这有纸笔吗?”
钟离挑眉,伸手关了燃气灶的开关,又从橱柜台面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块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后挂了回去。
然后,他转头看向达达利亚,认真地、缓缓地说:“三楼有琴房。我带你去。”
那是一间专业的工作室,设备齐全。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那些在Morax人生里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刻有名字的乐器,笔迹不同的乐谱册封脊,复数的坐垫与软椅,金鹏公开演出时用过的吉他……
达达利亚坐在钢琴前,掀开琴盖:“钟离先生,你懂音乐吗?”
“略知一二。”
撒谎。
达达利亚按了几个键,音很准,走音是不可抗力,除非定期保养——他的眼神一暗,即兴弹了一段:“你觉得我刚写的这段如何。”
“极妙。不过,这调子略有些耳熟,我似乎在哪里听过。”钟离顿了顿,轻笑一声,“原来是你写的。”
撒谎,这是你的曲子,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钟离,有段时间,我很想出名,这样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总有人能看到我。”达达利亚的手停在熟悉的键位上,“看着我,钟离。”
他忽然想起远方,想起诗歌,比如《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又或者《你呢?》。
达达利亚的手指下压,琴声响起,时间滴落。
我从平底杯中泼洒出一些色彩。
我用情感涂抹着这单调的世界。
我在装有果冻的盘子上绘制大海突出的颊骨。
在罐头三文鱼的鳞片上阅读那依然暗哑的嘴唇的召唤。
而你能否把排水管当作芦笛,只凭它弹奏出一支夜曲?
ORA的最后一首曲子的变调,这一首的时长只有之前曲子的一半,曲名叫《To Be》,To be continued的前半截,用俄语唱出来竟完美贴合。达达利亚的手离开琴键,看向钟离。歌还在继续,不是从指尖,也不是从嘴唇,它交融在呼吸与眼神碰撞里,歌还在响。
我能,我能,钟离,你呢?
——《你呢?》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