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白日焰火(正文+番外)

依旧是从老福特搬运而来……我不会搞格式,可能看起来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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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达达利亚。”

“年龄?”

“二十三。”

“和死者关系是?”

“他是我恋人。”

“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好。”

“那么达达利亚,案发当天晚十点到十一点,你在哪里?”

《白日焰火》

tips:

*cp是公钟only,全员恶人

*是一个推理犯罪文,这篇有番外《今夜无人入眠》,结尾参考同名电影《白日焰火》

【空的场合】

“空警官,死者家属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让他们进来吧。”

验尸间内进来了一男一女,空感觉那个绿发男生和自己差不多大,棕色双马尾的女孩子明显很害怕警察局,瑟缩地躲在男生身后。空走过去领他们来到尸体前,道:

“8月25日晚十二点二十三分,我们接到钟离邻居的报警称,钟离家门缝隙处不断向外冒着烟,消防破门而入时发现现场只有这具男尸,没有其他犯罪嫌疑人。通过尸体燃烧程度来看,尸体大概是当晚十点半开始燃烧,可惜因为损毁太严重,大部分有用的证据已经被烧掉了,只能通过穿着辨认尸体身份,所以叫你们来是想让你们辨认一下,这是不是你们的养父钟离。”

空向一旁的助手抬了抬下巴,助手心领神会,取下盖着尸体的白布。

那棕发女孩凑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开始呕吐。

“让这么小的孩子来看确实有点残忍。”空示意助手把女孩带到一边,给她倒了杯水,女孩浑身抖着坐在凳子上,紧紧盯着那具尸体一言不发。

“你是钟离的养子魈吧,”空说,“麻烦你辨认一下这是不是钟离先生。”

那个被称作魈的绿发男生上前一步,沉默了一会,说,是钟离先生。

“不用再好好辨认一下吗?虽然脸部已经被烧的看不出来具体特征,手部也都烧成了焦炭——连提取指纹和dna都很困难,不过还是好好再看一下吧。”

“不用,”魈垂着眼皮,开口,“钟离先生……右侧胳膊内部有一块疤,我小时候不懂事玩小刀划的。”

空翻了一下验尸报告,的确有这么一块疤,虽然尸体大部分已经被烧的残破不堪,不过幸运的是那块疤保留了下来,成为辨认身份的关键性证据。

“好的,我知道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和胡桃可以走了吧。”

“等一下,还有几个问题。”

“你说。”

空摁下录音笔的按钮:“八月二十五日晚十点到十一点,你和胡桃在哪里?”

“……”魈低头沉思了一会,“那天是星期几?”

“星期五。”

“星期五啊……我去接胡桃放学,她们初中周五是六点钟放学,然后我们随便找了家店吃饭,在店里等达达利亚来,一起去看的电影,钟离先生说他那天有一个老朋友上门拜访,我和胡桃就没有回家,去达达利亚租的房子里住了一晚。”

“达达利亚?”

“是,钟离先生的男朋友。”

空心里默默把达达利亚这个名字画上重点号,继续问:“你还记得你们去的哪家饭店吃饭吗?”

“不记得了,不过离胡桃学校很近,就在那条街拐角处,是一家卖馄饨和蛋包饭的,”魈说,“你拿地图我可以给你标出来。”

手边没有现成的地图,空拿出手机点开地图,调到胡桃初中附近:“你指给我看。”

魈接过手机,在地图上标了个点:“这里,你去问老板娘,周五那天有一个大学生还有一个初中生,点了最大份的蛋皮馄饨,坐在靠近后厨的桌位等到很晚,然后有一个外国人来找他们,她应该会记得的。”

“好,我知道了。”空给手下的人发信息让他们去调查那家馄饨店,不大会收到信息,确有其事。

“还有一个问题,你们那天看的是什么电影?”

“《天若有情》。”

“陈木胜导演的那个?”

“嗯,90重制版,”魈说,“胡桃喜欢吴倩莲,我们去看的最晚场。”

空又查了查当天的电影时刻表,发现《天若有情》只在那一天上映,第二天就又被人举报下架了,那天的最晚场是九点半到十一点。

“留着票根呢吗?”

“什么?”

“电影票的票根。”

“我不知道,是胡桃买的票。”

一旁的胡桃终于停止了发抖,她嗫嚅着说:“我不记得有没有丢掉了……我得去达达利亚的房子里找找。”

“不用,警察已经到达达利亚的出租屋内了,”空查看警员刚给他发的微信,“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三张票根,和冰淇淋的蛋筒包装纸黏在一起——你们那天吃了冰淇淋?”

“我想起来了,电影中途达达利亚出去给我们买冰淇淋,我吃的很慢,快吃完的时候冰淇淋化掉了,滴在手上,我就用票根随便垫了一下,回家顺手就给扔了。”

“达达利亚什么时候出去买的冰淇淋?”

“不记得了。”

“那他出去的时候,电影演到哪?”

“……我想想,是华仔和jojo到了车站,枕头坏了,华仔被警察带走了。”

“好的。”空把电影名字发到群里,让手下的人现在就去查胡桃说的这段剧情是在几时几分,“辛苦你们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空看着验尸科提交上来的报告,感觉胸闷气短,他放下报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金发男生拉着疲惫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他抹了把脸,回办公室的时候顺便去茶水间接了杯咖啡。

“空队,嫌疑人达达利亚已经被抓到了,十分钟后在讯问室见。”夜兰发来的消息。

“收到。”空打字回复,用最快的速度把咖啡一口气灌了下去,瞬间浑身一个激灵,又恢复了白天里面对其他人的精神百倍的样子。

他回到办公室,把灯关上,锁好门,走向电梯。烟绯恰好也在,空和她打了个招呼:“来这里办事?”

“是,”烟绯点点头,“有一家子的老头死了,小辈们因为遗产分配打了起来,其中一个被打进了医院,我来这边调点资料。”

“挺不容易的,”空同情地看向她,“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烟绯揉揉眼睛:“我最讨厌民事纠纷了……不过给的钱多啊,有钱不赚是傻子。”顿了顿,说,“你也有黑眼圈了。”

“嗯,最近有个他杀案子。”电梯指示灯在负一层亮了起来,电梯门开了,空往外走,“挺棘手的,死者家属似乎有事瞒着警方。”

“哦?是吗,”烟绯赶在电梯门关闭前一秒说,“如果是家属主动瞒着警方的话,说不定凶手就在死者身边,并和死者关系相当亲密哦。”

“我也是这样想的。”空在电梯门关上后心里默默说。然后推开讯问室的门,向隔着一层玻璃的警察们点了点头,负责观察屋内情况的警察调试了下设备,确认一切正常后示意空开始讯问。

达达利亚被绑在椅子上,他的双腿和椅子腿缠在一起,两只手被手铐铐得死死的,再加上至冬血统为他带来的独具风情的异国容貌,让他此刻看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像只大狐狸,委委屈屈地缩在凳子上。

空用笔帽敲了敲桌子,提醒达达利亚回神,达达利亚看过来,眼神湿漉漉的,空一瞬间感觉自己在看一只无害的小动物,尽管这小动物涉嫌杀死自己的恋人并试图焚尸灭迹——很愚蠢的行为,在楼房里点这么大的火,简直就像是故意吸引警察来抓自己的。

“达达利亚。”

“在——”至冬青年拖长了尾音,显得这句话黏黏糊糊的,像是情人之间的呓语。

空皱皱眉头:“请你严肃一些,现在你是作为头号犯罪嫌疑人被我们讯问。”

“好吧,”达达利亚试图摊手,手腕上的铐子哗啦啦作响,“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罢了。”

“并不需要,”空冷冷说,“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钟离死了吧。”

“知道。”达达利亚安静了下来,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空让他盯得毛骨悚然,却又不想在这种情况败下阵来,于是也盯回去,达达利亚抿着嘴,终于忍不住笑了。

忍住,空告诉自己,我得忍住。他脑内迅速运转,该怎么问才能让这至冬狐狸乖乖吐露实情,很明显达达利亚是知道那天的情况的。空从警校毕业进入局里工作,讯问嫌疑人的第一天,一个老警官就告诉他,许多嫌疑人被询问时为了不让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会选择左顾而言它,显然达达利亚就是这样。

“你那天和胡桃和魈一起去看了电影?”

“是的警官。”

“大概几点?”

“这我早就忘了,警官——不过看完回家后已经是深夜了,您不会觉得我会有机会杀了钟离先生吧。”

“你和钟离关系怎么样?”

“我很爱他,我可以为他付出所有。”

“那胡桃和魈和你关系怎么样?”

“这个嘛,”达达利亚咧嘴笑了,“你也知道,重组家庭中后来的那个总是不太受待见。”

“你全程都在和胡桃和魈一起看电影吗?”

“是的警官,这个问题到底要我强调多少次才——”

“那为什么他们两个的证词写,你在电影中途出去买了冰淇淋,而且买了很久才回来?”

达达利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头部骨头有碎裂情况,推测后脑勺处击打为致命伤,死者尸体呈焦炭状,提取DNA和指纹可能性为0,现场采集了毛发和皮屑,已经派人去联系钟离曾献血的医院,对比结果还要一周才能出来。”

空再次回到案发现场,尸体早已被挪走了,地上用白笔画了个大大的人形,他戴好手套,把头发绑起来全塞进头套里,一边穿鞋套一边问一旁的痕检人员:“凶器找到了吗?”

“找到疑似的凶器了,只是……”

痕检人员一边往地上铺垫板,一边领着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钟离家客厅的角落:“这个矮脚桌上有一圈明显的圆形痕迹,四周都有灰尘,圆上却干干净净,而且桌子与墙壁夹缝处有几朵干掉的花,推测凶器是圆底花瓶。”

“不过凶手应该是在用花瓶击打完受害者后脑以后,花瓶碎掉了,他将花瓶的碎片收集起来扔掉了,所以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任何花瓶碎片。”

“好,我知道了。”空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小警察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地给他铺垫板。

“邻居有目击证明吗?”

“没有,”小警察摇头,“这栋小区是十五年前建的,设备都是最老的那批,连监控头都没有。而且周围的邻居知道出了人命,都搬得一个不剩了。”

小警察努了努嘴,楼道外头邻居的门上贴着的福字掉了一半,摇摇晃晃飘在风里。

空一边听一边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自己的看法和发现,突然他鼻子动了动,问小警察:“你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啊?什么味道?”小警察在空气中嗅了嗅,“没有啊。”

“行吧,应该是我过于敏感了。”空在手机屏幕上敲下句号,把手机熄屏收起来,“回去吧,犯罪嫌疑人已经基本确定了,今天再询问一次,希望他嘴别那么硬。”

两人走到小区楼下,突然一个流浪汉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拽着空就是叽哩哇啦一通,一边说话还一边摇着手里的破搪瓷碗,里面放了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纸币,还有几个钢镚。空皱起眉头,摸遍全身没带纸币,一旁的小警察往里头扔了张十元的,驱赶那乞丐:“拿了钱快走吧。”

空看着乞丐,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忽然福至心灵地抓住小警察,声音颤抖着说:“去找人排查一下这附近所有的流浪汉,看看有没有案发前几天失踪的。”

“啊?”小警察蹙起眉头,“这难度有点大吧。”

空定定地说:“快去,我怀疑嫌疑犯不是达达利亚。”

支走了小警察,空独自开着车来到胡桃他们看电影的影院,他在四周走了一圈,和小贩们搭了会讪,又发了几支烟,小贩们都很喜欢这个衣着帅气,谈吐不凡的小伙子。卖棉花糖的大妈甚至要把女儿介绍给他,被空婉言谢绝了。

空买了一个棉花糖,靠在棉花糖车上问大妈:“阿姨,这附近有没有卖冰淇淋的啊。”

“有啊。”大妈在做棉花糖,机器轰隆隆响,她只得大声地吼,“你看街对面那个五金商店了吗,老王头就在门口卖冰淇淋。”

空看了看,那里并没有人:“那他今天怎么没来啊?”

“他儿子对象前段时间家里老人死了,留下一大笔钱,嗨呀,都争着抢着去分啊,”大妈说着,手中动作却不停,“他那个缺心眼的儿子跟媳妇儿一起去争,让人家亲儿子打断了腿,前段时间送医院去了,老王头最近出摊晚,收摊早,基本晚上十点多就收摊了,急着去医院照顾他儿子。”

“你说这人有时候真是的,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因为一笔遗产进了医院,让人笑掉大牙。”

空面带微笑听着大妈絮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这里到钟离家的距离,钟离死亡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左右,而达达利亚离场的时间在十点钟以前,冰淇淋摊在十点钟以前收摊。如果达达利亚想要作案的话,需要在十点钟以前买到冰淇淋,然后去钟离家杀了钟离,再返回电影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难道凶手另有其人?

空又想起了钟离家楼下那个流浪汉,愈发觉得案子扑朔迷离起来。

大妈还在说着,空笑着把棉花糖的钱递给她,然后在大妈“给你介绍我女儿吧长的真的挺俊的”的声中忙不迭跳上车,一路向警局驶去。

达达利亚在看守所被关了三天,空也焦急地等了三天,这期间胡桃和魈来看过一次达达利亚,胡桃隔着探视窗口,流着泪向达达利亚喊,钟离先生对不起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然后开始一通骂,骂的惨不忍睹。魈在一边冷冷地站着,也不说话。

而达达利亚在里头拿着电话,面对着胡桃的谩骂指责面无表情,胡桃骂累了,放下电话,坐在凳子上呜呜哭。空看不下去,去里屋接了杯水,递给胡桃,胡桃一边喝水一边抽噎。空说别哭了,刚要伸手去摸胡桃的头,被魈拦了下来,魈说别碰她,空尴尬地伸着手不知如何是好,魈反应过来,又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反应有点大了……她不太喜欢陌生人摸她。空点点头说理解,小姑娘确实被人这么摸头不好,魈不说话了,看着胡桃一口一口把水抿完,然后说走吧。

空说我送你们,魈说不用了,我和胡桃在外面租了新的房子。

目送着魈和胡桃离去,空掏出手机,上面是前去调查的民警发来的信息:一名流浪汉于8月25日失踪,据流浪汉的同伴们称,他得了脑癌,急需一大笔钱,所以经常和人称自己看上了钟离教授的钱。案发当天晚上五点钟他从改造的棚户区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另外,有人报警称,城北垃圾站处理垃圾时,有一个大桶里散发令人难以忍受的腐烂恶臭气味,打开以后是被搅碎的肉渣和骨头渣,还有一些人体组织,报警的人在电话那头吐的上气不接下气。

空问,垃圾站的碎尸确定身份了吗。

民警回复说确定了,就是那个失踪的流浪汉。

达达利亚很快就被无罪释放,出看守所的那天魈和胡桃来接他,空站在门口看胡桃抱着达达利亚哭,感慨这家人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顶梁柱就死了,另一个大的还被栽赃,差不点就判刑了。

幸好那流浪汉杀了人以后慌慌张张,应该是跳到垃圾车里想要随车躲到城外,却没想到那天是城市一年一度的焰火晚会,市中心聚集了很多年轻人,产出大量垃圾,垃圾车不够用,只得在城区边缘的垃圾站先行处理部分垃圾,那个可怜的流浪汉就伴随着彩纸、饮料瓶、烟花筒还有钟离的银行卡一起被喂进了粉碎机。

眼前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景象结束了,达达利亚他们打算离开,空朝他们挥了挥手,达达利亚也笑着挥了挥手,说了声谢谢警官,再见,不,再也不见。

他笑得很意味深长,给空笑得再一次毛骨悚然,他嘀咕了一句真是奇怪的人,回到办公室,又翻出钟离的个人资料,看着上面的照片。钟离长得很漂亮,虽说用漂亮形容一名男性不太适合,但放到钟离身上却是恰到好处,凤眼飞霞,五官端正,死了确实蛮可惜的。空想,也不知道钟离看上达达利亚哪里了,长的挺帅的,但是看上去挺吓人。

这案子也算结了,空开始整理卷宗,今晚又要熬夜写报告了,他深深叹了口气,伸手去拿桌那头的文件夹,却不小心带倒了手边的咖啡。他手忙脚乱把文件都拿起来放一边,拎起键盘开始控水,却不小心碰到了几个键子,电脑屏幕闪了闪,一个存放着陈年老案的文件夹打开,都是六七年前的积案,那时候很多地方没有装监控,出了事也找不到人,所以案子就慢慢积压下来。

空刚想把文件夹叉掉,鬼使神差地,他扫了一眼屏幕,然后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199x年x年x月x日接到报警称有人晚上试图性骚扰高中生,后受害者的养父赶到,犯罪嫌疑人逃跑,高中生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高中生妹妹胳膊被嫌疑人拽脱臼,目前嫌疑犯在逃。

受案表名字那一栏赫然写着魈。

空不知第几次回到钟离家的小区,他小心翼翼进入钟离家,案子已经结了,现场还没来得及清理,他打开手电筒,顺着墙根仔仔细细寻找,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几滴白色的蜡油,因为凝固后呈半透明状,且贴在墙根,很难被痕检人员看到。

他蹲下来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又闻了闻空气中残存的气味,然后从钟离家出来,到了小区楼下。楼下有个小卖铺,老板正坐在门口看电视,空走过去买了包烟,装作不经意打听。

“老板,听说这边出了人命?”

老板摇着扇子,没理他,空掏出一根烟递给老板,老板看了看他,接了过来,空拿打火机给老板点上,老板的表情这才松动了点,深吸一大口烟,缓缓吐出几个烟圈,说:“你们年轻人就买这种好烟,浪费钱。”

“您说的是。”空笑着,又掏出根烟来,老板接过来夹在耳朵上。

“说吧,有什么想问的。”

“没什么事,就是最近妹妹升学,这片是学区房,想给妹妹买一套房,这边出了人命,房价会不会降一些?”

“小小年纪都能买房了了?”老板上下打量着空,“有出息啊小伙子。”

空眯着眼睛笑:“前两年运气好,炒股攒了点小钱,现在不行了,本本分分上班。”

老板点点头,去冰柜里拿了两瓶冰水,递给空一瓶:“请你的。”

空接过来道谢,拧开来灌了一大口。

“你说这人怎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呢?”老板又吸了口烟,慢慢说,“那个钟离教授五年前搬到这边,和我们关系都挺不错,虽然不太能说上话——人家是文化人嘛,咱们这些粗人跟人说话,掉人价。”

“不过钟离教授在这里生活五年,买东西虽然总因为没带钱包赊账,不过第二天都是让他养子养女一分不差送过来。”

“他养子有出息,考上好大学,没去,留在这边上了个普通一本,说是为了照顾养父和妹妹。”

“他那个养女,”老板被烟呛着,咳嗽了一下,“淘气是淘气了点,不过小孩哪有不淘气的?”

“人家淘气,但是心肠好啊,好几次了,从我这边买成箱面包矿泉水,说是要给棚户区那边的乞丐,头几次我当她一时兴起送着玩,谁知道一送就送了好几年呢。”

空警觉起来:“您说胡桃和棚户区那边的流浪汉一直有联系?”

“对啊。”老板磕了磕烟灰,接着说,“要说这好人没有好报呢,这一家子都这么好,却摊上个臭无赖。”

“哪个臭无赖?”

老板一边回忆一边说:“骚扰钟离教授挺长时间的了吧,他们家刚搬来那会,无赖还没来,过了一两年吧,那无赖就找上门了。我那天看到钟离教授下班回来,被那无赖缠着,钟离教授有个相好,也是个男的,看样子是至冬人,他们就在那头吵架。”

老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花坛:“吵的可凶了,不过那天比较晚,小区没多少人见着。”

“听说是钟离教授曾经一个人养两个孩子,挺穷的,管那人借了笔钱,后来也还上了,但是就被那个无赖给缠上了,那无赖还威胁说什么只要报警就告诉他养子的前养母,让他们家永世不得安生。”

“那无赖被至冬人赶走的时候还说什么,搬家了也不告诉他一声,找的他好辛苦,钟离教授当时挺生气的,说你可以来找我,但你对魈出手,你还是人吗。”

“那无赖就乐,笑得可丑了,说那不是天黑没看清吗。然后那个至冬人就追上去要揍他,那无赖就跑了。后来我见那无赖时不时就来骚扰钟离教授,一直到现在。”

空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他的呼吸已经急促起来了,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触摸真相,然后他听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发问:“那钟离教授死的前一天,您有看见过他们家做出什么反常举动吗?”

老板挠了挠头:“倒是没有……不过他家养子好像要出门旅游,拖了个挺大的行李箱走。”他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

“那个无赖有什么特征吗?”

“哦哦这个啊,挺明显的,忘了哪边了,不过他胳膊内侧有一块挺大的疤。”

棚户区这边前两年响应国家号召,建了一排白色的铁皮房,后来市里财政缩紧没有多余的钱往下批,包工头把钱一卷就跑了,留下一堆烂尾房,久而久之成了流浪汉、外乡人的聚集地。

空站在那排房子前,打了个电话。挂了电话以后,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他顺着香味望过去,是一家麻辣烫,玻璃门上贴着“无限续汤”。他打开门走了进去,店不大,收银台处放着一口大锅,大锅热气腾腾,里面装的应该就是麻辣烫的汤。

门口有个男人唏哩呼噜吃完一碗面,端着碗踉跄着走到柜台前,空给他让了路,男人手抖着,一勺一勺往里头舀汤,因为手一直在抖,汤撒了半碗出去,老板娘从后头骂骂咧咧出来,拿油腻腻的抹布擦了两下汤,把抹布一甩,问空,吃面?

空点点头,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麻辣烫很快端了上来,空从筷子筒里翻来翻去找了两根看起来还干净的筷子,夹了一筷子面,面刚进嘴,他皱了皱眉头,筷子搅了两下那碗面,然后走到前面盛汤的大锅前,又舀起一勺汤闻了闻。

那边的男人已经靠着墙壁,站着喝完一碗汤了,手还在抖,他细小的眼睛里挤出两道浑浊的光,手抖着,又加了一碗汤。

这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小孩和领她的奶奶,小孩嚷嚷着要吃面,奶奶从兜里翻出几张纸币递给老板娘,嘴里嘟囔着就知道吃就知道吃,一天不吃就难受,你妈怀你的时候是不是天天吃麻辣烫,生下来就这么爱吃麻辣烫。

小孩瘪瘪嘴,哭了。

空走过去半蹲下来,对老人说,奶奶,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面,我请你们去吃吧。

小孩不哭了,眨巴着眼睛看向空,让空不由得想起他的妹妹荧。而奶奶则是满脸警惕,拉着小孩往自己怀里搂,说你谁啊。

老板娘也出来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不爱吃就别吃,怎么还打扰别的客人吃啊。”

挺好吃的。空笑了一下,看着老板娘。就是这汤下次注意点,料加的太足了。

说完没等老板娘反应,就推开门走入屋外的寒风中。

空出去给手下的人发了信息,让他们查查棚户区罂粟壳流通问题,消息刚发出去,就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他想也没想就接起来:“达达利亚。”

“我到了。”

空从棚户区区主手里拿到了那把钥匙,说是区主,不过是流浪汉头头罢了,他找到对应的房子,钥匙插进锁孔,铁皮门发出呻吟声,门被打开,一股灰尘扑面而来。

空捂着鼻子进去,流浪汉没死多久,屋子没来得及收拾,许多生活物品还乱七八糟堆在地上,屋里唯一的大件是一个行军床,空翻了翻被子,在里头找出一堆空药瓶和针头。

他还想要继续观察,门口的光被人挡住了,他回头,是达达利亚。

“空警官,这案子不都结了吗?怎么还找我呀!”达达利亚大声抱怨着,“我已经受够这座城市了,它杀死了我最爱的人!我要搬家,我要去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空拉过一把吱嘎作响的破凳子示意达达利亚坐,达达利亚看也不看就坐了下去,坐了一屁股灰。

“我买的明天凌晨的机票,今晚我还得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呢,空警官咱们有事说事,别耽误时间啊。”

空打断达达利亚的话,问,钟离真的死了吗。

达达利亚不说话了,空气变得凝固起来,空死死盯着达达利亚,只要他稍有动作自己就能快速抽出兜里的枪。

可是达达利亚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慢慢抬起头,眼睛眯着,温和地对空笑,说,警官你在说什么啊,钟离先生不是已经死了吗?

空的手紧紧抓着兜里的枪,冷冷说,别装傻了,达达利亚,你,不,你,胡桃,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达达利亚不说话,依然微笑着看着空。

空直视着达达利亚的眼睛,那双海蓝色的、没有高光的眼睛,纤长浓密的下睫毛,这双眼睛在温柔地看着你时总会让人有种被深爱着的错觉,可仔细一看里面却很冷酷地空空如也。空突然就意识到也许所有的事情,发生过的一切,都被这个叫达达利亚的男人掌握着,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说。

“我没带录音笔,”空注意到达达利亚在看自己插进兜里的手,“放心,这只是一把枪。”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不放心了呢。”达达利亚语气轻快地说,“空警官想知道些什么呢?”

“钟离到底死没死?”

“你猜。”

“其实真相是无赖去钟离家骚扰钟离,结果被花瓶砸了头部,当场死亡,你们给他换上钟离的衣服,还选了个替罪羊,就是那个流浪汉,装作凶手吧?”

“我可什么都没说呀。”达达利亚托着下巴笑。

空继续说:“让我猜猜流浪汉怎么答应的,胡桃常年资助那些没有收入来源还沾染毒瘾的流浪汉,他们都很感激她,正好出了这事,流浪汉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命不久矣,干脆舍身承担了凶手这个罪名。而钟离则被你们打晕,装进行李箱里,送到了另外一座城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你机票的目的地。”

“那个无赖的真实死亡时间不是8月25日,而是8月24日吧,为了掩盖作案时间,你们还用了个小小的道具。”

“我后来在现场发现了蜡滴,还有空气中汽油味,也就是说,你们杀了那个人后,在尸体上浇上汽油,远远放一支蜡烛。只要把蜡烛尾部的蜡切下一圈,露出一截棉芯,然后将棉芯浸到地板上的汽油中,点燃蜡烛,蜡烛慢慢熔化后,火焰烧到沾了汽油的棉芯,将尸体燃烧起来。所以24日的尸体,25日才燃烧起来。”

“想象力不错,接着说。”

“一开始胡桃和魈诱导我,把目光锁定在你身上,是想干扰我们的视线,一旦我们重新复盘,就会发现证词里的出入,紧接着挖出流浪汉那条线,然后我们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定下凶手草草结案是吧?”

“很有趣的猜想。”

“达达利亚,你未免太小看警察了——”

“空警官的妹妹叫荧吧?”达达利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空瞪大了眼睛,浑身汗毛直竖,他就是在达达利亚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就冲动地掏出枪来对着至冬人说,你想干什么?

达达利亚笑笑,从兜里扔出几张照片,上面是荧,偷拍者离她很近,照片拍的很清晰:“没什么意思,就是说,你妹妹挺好看的。”

空大口喘着气,枪指着达达利亚不停抖:“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我真的不想对她做什么,”达达利亚双手举过头顶,“我们是明早最早的航班,空警官说完了吗,说完可以放我回去了吗?不然胡桃和魈该着急了。”

空盯着达达利亚,达达利亚双手举着,也看着空,片刻,空慢慢把枪放了下来,整个人颓废地坐在床上,面如死灰:“你赢了。”

“不,我们谁都没赢。”达达利亚站起来往屋外走去。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您讲。”

“那个人,到底是谁杀的?”

达达利亚搭在门把手的手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您什么意思?事到如今,还有知道的必要了吗?我,胡桃,魈,随便一个都有可能。”

空摇摇头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达达利亚沉默了一下:“……钟离先生不可能杀人。”

【胡桃的场合】

胡桃摇摇晃晃在凸起来的石阶上走,魈紧紧挨着她防止她一个不小心掉下来。

“一会你摔下来又要哭了。”

“这不是有你呢吗?”胡桃笑嘻嘻地去抓魈的手,魈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手。

护城河旁的公园临近晚上已经有了很多人,有小孩在河边追逐打闹,大人在后面跟着生怕小孩掉河里去。有飞虫飞到胡桃脸上,胡桃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哎呦好痛!”

“你转过来我看看。”

胡桃听话地跳下台阶,仰起脸给魈看,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胡桃擦脸上飞虫的尸体:“真脏。”

“脏你不要给我擦。”胡桃扭开脸,赌气不让魈碰。

“别动,一会达达利亚看到了又要说了。”

“好吧。”

两人在这边你推我搡的时候,达达利亚过来了,拎着一大兜子烟花。

“你来了。”

达达利亚点点头:“嗯。”

胡桃说那个警官问什么了。

达达利亚说,他都知道了。

胡桃“啊”了一声,说,那我们岂不是要被抓走了。

没事的。达达利亚说。他不会揭发我们的,因为证据不足,很多都是他的猜想,不过他猜的确实挺准的,我就略施手段小小威胁了他一下。

什么手段?

我把他妹妹的照片给他看了。

胡桃竖起大拇指,厉害。

达达利亚叹口气,挺厉害的警官,可惜有了软肋,不然我们这下都见不到钟离先生了。

魈在一旁问,你拿这么多烟花干什么?

达达利亚蹲下来,打开袋子,把烟花一个一个往外摆:“那天不是焰火节吗,咱们为了那三张不在场证明,都没去参加焰火节,这明天就要走了,把焰火节补上吧。”

胡桃跳起来:“好耶!”

达达利亚不顾旁人的目光,拿起一个大号烟花摆在地上,点燃它。胡桃拉着魈捂着耳朵就往远处跑,没跑两步,就听见身后“咻——砰”的一声。

她回头,看到护城河上灰暗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明亮的白色的口子,一簇烟花闪着光,笔直地,义无反顾地飞向夜空,炸开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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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人入眠》(番外)

【达达利亚的场合】

他想他应该再早来一个小时,至少情况不会变成这样子。

男人面朝下躺在血泊中抽搐,钟离手中拿着破碎的花瓶站在男人面前,毫无悲悯地低头看他,男人抓着钟离裤腿,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侮辱的字眼。

达达利亚听不下去,上去给了男人一脚,男人挣扎了一下,骂的更狠了。

“怎么回事?”他看向一旁呕吐不止的魈。

钟离淡淡地开口:“他来敲门,我以为是你,就让魈去开门,结果魈一见到他就往屋里跑,我听到响声出来发现是他,可是魈已经扶着墙开始吐了。”

“这么严重?”

“你可以去看看胡桃。”

达达利亚进屋,胡桃正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抖,他弯下腰摸了摸胡桃的头,胡桃一下子抓住达达利亚的袖子,断断续续说,他来了,钟离先生杀人了,他杀了那个人,你救救他,他该死,但是钟离先生不能因为他死。

钟离已经站到了他身后,他的手被花瓶碎片刮破了,滴滴答答淌着血,可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说:“他向我要六十万,我没给。”

“我掏的起。”达达利亚说。

“那是你的钱,”钟离说,“而且他威胁我要把我们的新住址告诉魈的养母。”

达达利亚沉默了。

一切都毁了,厨房的锅子里还煮着汤,香气不大会就能充满整个房子,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话,一个小时后他们一家就会其乐融融地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达达利亚想,他确实是该死的。

他走过去掏出手机想要报警,那个男人却一把拉住他的裤子,说,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这是钟离欠我的。

“………”

达达利亚放下手机,沉默地起身,捡起一旁碎掉瓶底的花瓶,对着男人后脑勺砸了下去。

【魈的场合】

楼下胡桃的爷爷死了,我和钟离先生去看,他们家挤了很多人,我从人群后一点点挤过去,看到胡桃被红绳子拴住脖子,另一头拴在床腿,呆呆的小小的。钟离先生说这是一种习俗,做他们那行的比较信这个,说是如果家里有人死了,那就要把亲近的人用红绳拴住,不然死去的那个人会把活人也带走的。

胡桃爷爷生前立了遗嘱,也做了公证,他家没什么直系亲属,养育胡桃的事情便落在了钟离先生的身上。钟离先生全程没怎么说话,很利落地处理好胡桃爷爷的后事,然后把胡桃接到了我们家中。

胡桃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很怕生很胆小,钟离先生把她带回家里后就忙着出去工作了,家里只有我和胡桃,我正放着高二暑假,也没什么事,方便带胡桃去玩。胡桃站在门口不敢进屋,我过去拉她的手,拽不动,我说进屋给你吃花生,不进屋不给,她犹豫了一下,进来了。

我去客厅的果盘里头抓了把花生给她,她很乖地坐在沙发上一点点扒花生,我回屋子里算了算还剩多少零花钱,够不够带她去买一块水果蛋糕,我听同班女生说小姑娘之间都流行吃这个。

把纸币和钢镚都放到一起,大概有三十块零四毛,一块蛋糕五元钱,一个星期给她买一块,可以吃一个半月。我数了五块钱揣兜里,到客厅要领胡桃出门,她抬起头看向我,然后向我伸出手,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把手伸了出来,她把手张开,在我手心里放了一把剥了皮的花生。

我说我不吃,给你吃,她像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执意要给我吃,我无奈,只能吃了两颗,剩下的又放回她手中。我告诉她这是你自己的劳动成果,自己收好,不要给别人,她看向我,点点头,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瞳孔是梅花形状的,很好看也很独特。

领着胡桃上街买蛋糕,恰好碰到了同学,同学打了声招呼,问这是哪家的孩子,长得真可爱,我说从今天开始她是我妹妹,同学说真好啊我也想要个妹妹。我们站在街边聊了一会暑假作业,胡桃就蹲在一旁的树荫下不知道做些什么,我们聊完了,我去找胡桃,才发现她正在看树根下排队搬食物的蚂蚁。

我说走吧,去买蛋糕。她站起来紧紧跟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衣角。我的衣服是隔壁邻居家哥哥淘汰下来的,我还在生长期,个子拔的很快,衣服对我来说有点小,她再一这么拽我衣角,我更不舒服了,于是我说你别拽我衣服了,牵我的手吧。她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把手放进我的手里。

胡桃就这么成为了我们家最小的孩子。

钟离先生是个文化人,而且是个很好的文化人,只是因为太好了,所以被人害了,害得很惨。

辛辛苦苦写的论文被人窃取,就连经费都被上头一分不剩地吞掉,也不是没申诉过,但是对方有背景,态度很恶劣,不把普通学者当人。我们家那会总是很穷,钟离先生是个对知识很狂热的人,反之对金钱的概念倒不是那么敏感了,前面说过我还在长身体,吃得很多,然后家里又添了胡桃一张嘴,所以钱是攒不下来的,生活经常捉襟见肘,不负债是我对我们家最高的要求。

不知道是不是胡桃爷爷真的要带胡桃走的缘故,胡桃小的时候总爱发烧,一发烧就乱说胡话,如果是别的还好,但说的胡话中总是零星夹带着“爷爷”“爷爷来看我了”就很可怕了,我是不信这种邪的,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也不能放着不管。我把胡桃送进医院,在她旁边支起小桌子写作业,她睡得很不安稳,脸烧的通红,嗓子肿的老高,连药都吃不进去,我把片状药掰成几瓣看着她吃下去,她吃完了,苦得龇牙咧嘴,我去楼下买了冰糖,她吃一次药,我给她一块糖。

钟离先生从学校匆匆赶来,掏出一大笔钱,我惊讶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钱,他说向认识的人借的,看样子他不想多说,那我也再不问。去窗口补缴了住院的费用,剩下的一点钱还能订医院食堂的营养餐。我看着胡桃睡着的脸蛋,暗暗想赶快好起来吧,这次家里真的要负债了。

胡桃终于病好出院了,我领她买了块蛋糕,她挺开心地捧着吃,糊了满脸奶油,我看着她埋头猛吃的样子,心下感慨小孩子就是好,不用考虑那么多,有一块蛋糕就是幸福。其实我们买的蛋糕在那家店里算不上贵的,好一点档次的蛋糕都要几十块钱,我实在买不起,只能给她买这种,蛋糕胚很薄,似乎是生日蛋糕裁下来的边角料,上面堆满了廉价又彩色的植物奶油,撒上甜的发腻的糖粉,最后放上一个腌的发黑的樱桃,摆在橱窗里吸引囊中羞涩却也想尝尝高档滋味的虚荣家。

我称自己为虚荣家,是因为我确实在朋友面前难以启齿我的贫困,其实大家都没什么钱,但我是最穷的那个,穷到一支新钢笔都舍不得买,那会儿最便宜最好用的钢笔是“英雄牌”钢笔,三块钱一支,外壳有绿的有红的,整整齐齐码在盒子里,放在文具店柜台最靠外一层。我有一支绿色的,出水很流畅书写也很顺滑,我一直小心翼翼带在身上。后来有一天班级组织放电影,我把那支钢笔放在桌子上,教室里黑咕隆咚的,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撞了一下我的桌子,那支钢笔滚落到了地上,笔尖摔劈了。

我只能手动修复它,于是别人在看电影,我在底下摸黑捏那个笔尖,用指甲掐,用书本压,最后勉勉强强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只是出水不像之前那么流畅了,不过能用就行。我不记得那天那部电影讲的是什么了,只记得电影名叫《天若有情》,当时有一句台词我印象很深刻,“她是我带来的,有什么事我来背就好了”。刘德华说这句话的时候,班级里有女生捂着嘴低呼好帅,我正在纸上大力摩擦钢笔尖,那句台词刚落,我的纸就被划破了。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无论怎么样,人还是要想方设法活下去。我偶尔会听到钟离先生在家门口和人说话,一个蓝色头发,头上总别着奇异角型头饰的女学生,还有一个紫色头发梳双马尾的女学生,她们似乎是钟离先生曾经的学生,我听他们在门口低声争执,其中那个蓝色头发的女学生声音里甚至带了哭腔,她说:“先生,我们已经长大了,您就给我们一次机会吧,不为了您,也要为了您家里那两个孩子——”

然后钟离先生发现我站在门口偷看,他走过来把门关上了,门把我和他们隔开来,像隔绝了整个世界。我没有办法,只能回屋陪胡桃写作业,给她检查作业,然后洗漱睡觉。

第二天上学路上我听到后面有人喊我,我转过身去,是那两个女学生,她们要塞给我钱,我不要,我说你们找钟离先生就是为了给他钱吧,他不要,我也不要。

那个紫头发的女学生说那这钱你自己收着,别让先生知道了。

我把钱塞回她的手里,一字一顿说,我说不要就是不要。然后转身就跑,她俩追不上我,在我身后大喊让我停下来,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坐到座位上才得以休息,只是心里闷闷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我头一次被人这样子给钱,虽然对方是好意,但仍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那些施舍一般的话语,无意间轻而易举地碾过我的贫穷,碾过我的尊严,碾过我曾在一些深夜做过的微薄的梦。

第二天我接胡桃放学,胡桃在路上递给了我一个用保鲜泡沫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哥哥,给你这个。”

我接过来拆开,里面是一枚我从来没见过的水果,长得和苹果有一点像,但比苹果红艳得多。

“你哪里来的钱?”

“我给同学写作业赚的。”她说。

我说你小小年纪就搞这种歪门邪道,让钟离先生知道了岂不是要训你,她说那你不要和先生说,他不就不知道了。我把水果递还给她,说你吃吧。她说我已经在学校吃过了,这叫蛇果,国外过圣诞节时,人们会把这种水果送给最爱的人,以祈求国外的神明保佑他们。

最后我们分了那个水果,我没带纸,蛇果的汁液流在我手上,黏糊糊的,我们去后院大缸那边简单洗了下手,然后一起回家。

回到家钟离先生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等我们,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沓钱。

“说吧,哪里来的。”

我心中很是疑惑,刚想开口,身旁的胡桃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言不发,我看着她低垂的头,想起那个有着粘稠汁液的蛇果,又想起那两个要塞给我钱的女学生,什么都明白了。

我听到钟离先生叹了口气,他站起来回屋去了,屋门“砰”地关上,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客厅里,旁边跪着胡桃。

我把书包放在一边,说哥陪你,胡桃把我推开,我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她没犟过我,于是我也规规矩矩跪在她旁边。跪了半个多小时,她问我,哥哥你后悔吗?

我说我为什么要后悔。

她说,我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我说你是我带回来的妹妹,有什么事我来背。

好吧。她说,停顿了一会,又说,哥你真好。

钟离先生并没有让我们跪太久,不多时他便让我们都起来回屋了,我和胡桃在屋子里写作业,我听到他在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穿上大衣,应该是要出门还那两个女学生的钱去了。

钟离先生走了以后,家里很安静,我已经把作业写完了,胡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怕她冻着,给她盖了件衣服,然后意识到家里确实降温了。

我们住的楼年代很久远,就连床都是火炕,取暖要从炕里来,炕里应该是没多少柴火了,我打算下楼劈一点拎上来,先生深夜回来还能暖和暖和。我顺手取了件先生挂在客厅的大衣把自己裹上,然后拎着斧子下了楼。

楼下挺黑的,柴火垛子那头更是一点亮不见,我只能摸黑劈柴火。劈到第四根木头时,我才意识到有人站在我身后,当我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来并试图逃离时,已经晚了。

我被他紧紧压在柴火堆上,因为上下楼很方便,所以我只穿了件毛衣披上外套就下来了,现在我将为我的行为后悔——我的脖颈露在外面,脖子后面和木头紧密贴合,木屑扎进我的肉里,火辣辣的痛,应该流了不少血。天很黑,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通过声音辨别对方大概的动作,对方要亲我,我使劲把脸别过去,用手撑住他的脸,他一口咬下来,我感觉我的虎口都要被撕裂了,我们在厮打中滚来滚去,混乱间我摸到了掉在地上的斧子,我拼尽全力将他推开一小段距离,一斧子劈下去,他的右胳膊内侧被我砍到了,可惜他穿了件棉服,起到了关键的缓冲作用,那一斧子下去没能砍断他的胳膊,只将他的衣服刮破了,可能伤到了一点点肉,棉花从里面争先恐后涌出来飞到我的脸上,伴随着血腥的气味,充斥着我的鼻腔。

我被棉花糊住了眼睛,他趁机将我的头发抓起来,我大声咳嗽了一下,心想这下应该是碰到变态杀人魔了,幸好先生没在家,也幸好胡桃没下来,不然失去他们中随便一个我都无法在这世上继续存活,我只剩下他们了。我正想着时,那人把我拽出了棚子,夜晚的月光透过眼皮照进我的眼睛里,我听到那人出声了:

“等等………你,你不是钟离,你是谁?”

然后我突然听到一声女孩的惊叫,我身上的男人动作顿了一下,回头,我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棉花和血,挣扎着探出头向他身后望去——

胡桃上身穿着小棉袄,手里拿着一把铁锹,瞪着粉红色的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我俩,两条小细腿暴露在入冬寒冷的空气中,我甚至能看到她浑身在抖,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我第一念头就是问她为什么不好好在家等我,为什么不穿好衣服再下来。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嗓子痛的要死,应该是被掐得过头了,我想让她快点跑,或者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给先生打电话,话一蹦到嗓子眼就变成凄厉的咳嗽声,“咳咳”,有温热的液体从我嘴角流出来,滴在我的衣领上,我低头一看,是血。

“快走……呃!!!”

我被男人狠狠掼在一旁的三轮车上,后脑勺撞了一下,顿时头晕眼花,木头棒子噼里啪啦从车里滚下来砸在我的脑袋上,脖颈间的压迫松开了,我努力睁开眼,看到男人放开我,起身走向胡桃。

不能让他伤害胡桃。一瞬间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扑上去死死抱住男人,可是我浑身都在疼,像是有火焰在炙烤我残破不堪的身体,我被他拖着一路向着胡桃跌跌撞撞走去,我听到铁锹拍打在肉体上沉闷的声音,男人吃痛的低吟,以及一番搏斗声后,“咔嚓”骨头脱臼的声音传来,三秒钟后胡桃带着哭腔的短促的哀嚎划破夜晚的寂静。

我要杀了他。我想。那一刻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即便我会锒铛入狱,我也要杀了他,我这么想着,重新捡起那把斧子,借着月光对准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使劲砸了下去——

下一秒钟我的手腕被人握住了,那个男人被人从后面拉住帽子,他止不住向后仰,我回过头,看到钟离先生的脸上带着我从没见过的出奇的愤怒,然后钟离先生抬起脚踹过去,那男人被踹到了膝盖窝,扑通跪在地上,钟离先生上前一步摁住他的脑袋使劲往地上磕,一下,两下……我趁着还能行动,抓住胡桃的手,跑着去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报警。硬币投进去我的手都是在抖的,电话接通那一刻,我突然冷静下来,说,您好,xx街xx号,这里有人性骚扰,请尽快出警。

挂了电话我又马不停蹄去找钟离先生,那人却已经跑了,钟离先生站在那里低着头,他的脸上沾着血,白汽从他嘴里呵出来。我问那男人跑了?先生沉默半晌,说嗯,他趁我不注意跑的。

我观察了一会先生的神情,知道我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于是拉着胡桃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坐下来。胡桃浑身都在抖,她的右侧胳膊被拽脱臼了,无力地耷拉着,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凑过去抱住她,我感到她小小的躯体在我怀里一震,紧接着放松下来。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我的身上也突然温暖起来,钟离先生坐过来,也抱住了我,他把大衣解开,我和胡桃都罩在他的大衣下面。

胡桃睡着了,我小声说,先生,那人是来找你的。

钟离先生轻声说,我知道。

我又说,您放他走了。

钟离先生不说话了。

我说那您说点我能知道的事情吧。

钟离先生沉默了一会,说,胡桃治病的钱是向他借的。

这件案子当然不了了之,警察只把我们带去录了口供,象征性地勘查了一下现场,除了一堆七零八散的木头以外再没找到有用的信息。

我们又冒着雪凌晨回到家,半夜我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进了我的屋子,我受了惊吓,实在起不来,那个人也没做什么,在我旁边站了一会,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在我枕头底下塞了什么东西,然后出去了,我听见他的叹息声,是钟离先生。

醒来后钟离先生早就出门了,我发现枕头底下有一沓钱。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胡桃和我对那天的事情都缄口不言,家里心照不宣地将这件事埋在了回忆里,钟离先生不准我再大晚上下楼了,可我还是偷偷去楼下劈柴火,因为我白天在学校上课,钟离先生上班,有时候晚上钟离先生还要去给人补课赚钱,柴火总是不够用的,家里没有别的大人,支撑起这个家的任务便落在了我身上。

一次我又趁先生出门的时候下楼劈木头,胡桃已经睡着了,先生还没有回来,我蹲在棚子里摸黑劈了一小捆,正要站起来,远远看到一个橘色头发的青年走过来,问,钟离先生住在这里吗。

“不认识。”

我警惕地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斧头,那个晚上所有不好的回忆全涌入我的脑海中,我保证他再往前走一步就斧子下去劈了他。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什么先生,你要干什么?”

那个青年挠了挠头,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国腔调:“我是,他们学校的交换生,今天上了他的课,很喜欢,但是有问题不懂,所以想来向他请教。”

看着我半信半疑的样子,他举起手来,说,不相信的话可以带他去见钟离先生,钟离先生一定对他有印象。

我说先生还没回来,你在楼下等他一会吧。

他就和我一起坐在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然后钟离先生回来了。那青年看到钟离先生以后很高兴地迎了上去,说先生你果然住在这里,他们没有说错!先生有些诧异地问达达利亚你怎么来了,那个叫达达利亚的青年说,先生我有不会的题想要问你。

钟离先生说那你上楼来吧,然后和在旁边愣着的我说,魈下次别穿这么少下楼。

那天晚上达达利亚在我家住的,我们第二天还一起吃了早饭,后来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达达利亚和先生在一起了。

达达利亚和先生在一起这件事,我大概是能猜到的。来源于达达利亚越来越频繁地在我们家留宿,偶尔第二天早晨起床以后穿错的衣服,还有每次来我们家时都带来的大兜小兜的水果和点心。有时我半夜去厨房喝水,路过他和先生屋子的门,里面安安静静的,我站了半天,也没听到一丝声响。他们是已经睡下了吗?还是正在台灯下研究那些枯燥无味的课题?这些我都不知道,总之在不知不觉间,达达利亚竟然就和先生在一起了。

年末先生的生日要到了,我照往年那样给他煮了长寿面,加了个鸡蛋,胡桃在屋子里写作业,我把面端上桌等先生下班回来。门铃响了,先生和达达利亚一起站在门口,达达利亚拎着一个大盒子,上面还系着红色绸带。

我认出那是蛋糕店里最贵的那类生日蛋糕,摆在橱窗最顶层,双层的,上面装饰着花和小动物,还插着“祝你生日快乐”的塑料牌子,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它能出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

先生不吃甜的,我也不爱吃,达达利亚却说过生日就要有仪式感,于是擅自订了最大的蛋糕来,最后便宜了胡桃。胡桃蹲在凳子上猛吃蛋糕,她坐的那把凳子一个腿儿有点瘸,被她晃来晃去发出咯噔咯噔声。

“胡桃,吃饭要坐端正。”先生语气没有很严肃,他对我们的说教总是很温柔,除了上次两个女学生给我们钱的事情。

“嗨呀,算了算了,”达达利亚说,“小孩子吃到好吃的都会很开心,我小时候也做过不少这种事呢。”

先生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这种行为,胡桃吃完了,把系蛋糕盒子的红绸带绑在手指头上玩,先生让她吃完了就赶快去写作业,她就乖乖听话写作业去了,饭桌上只剩下我们三个,我埋头吃饭不敢抬头,然后我看到了先生和达达利亚在饭桌下互相勾着的手指头。

我承认达达利亚是个好人,至少他对先生很好,对胡桃很好,对我也不错。但我不喜欢达达利亚。他看向先生时,眼神里总是跳跃着我从没见过的旺盛的生命力,像一片燃烧的海,他闯入我们家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把钟离先生从我和胡桃的世界中拽出来使劲往前推。

我们有自己守护钟离先生的方式,保持原状就好,安安稳稳就好,可达达利亚拽着钟离先生往前走,我和胡桃跌跌撞撞在后面跟着,只能看着钟离先生的身影越来越远。在没有我们的时间里,钟离先生该怎么面对那些苦难,他不擅长应对那些无趣又繁琐的人际关系,没有我和胡桃,钟离先生会不会手足无措。

不是没有听过邻居嚼舌根,说是钟离先生看着人模狗样,想不到却是同性恋,先生不在意不代表我不在意,我不能允许有人诋毁钟离先生。达达利亚太年轻,太傲,他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去保护别人,钟离先生和他在一起会受伤。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一次我放学比较早,撞见达达利亚靠在我家门口抽烟,他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表情很冷漠,我走过去叫他的名字,他听到我的声音之后立刻掐灭了烟,拎起地上的零食,笑着说魈今天放学这么早啊。我说嗯,今天没有晚自习,钟离先生要晚上才回来,你先进来待一会吧。

路过他身边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不经意间和他对视了一眼,才发现原来他的眼睛里没有高光。

这时我才惊觉他和钟离先生骨子里如此相似。钟离先生其实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他无条件地对我和胡桃好,却什么也不让我们知道,都说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但我在钟离先生身上并没有找到一点这种迹象,先生就像是没有感情一样,一切都以我和胡桃为前提,最后才是他自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我不认为那是身为长辈的自觉,我只觉得很悲哀很惭愧,就像是钟离先生把我和胡桃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一样。我和胡桃的痛苦他全部接收,而他的困苦却从没让我们知道过。我能看见钟离先生,但我触摸不到他,因为我与他之间有一层厚厚的透明屏障,我终究不是他能够依靠的人。

可是达达利亚不一样,他年轻,有活力,有钱,有学识,更重要的是他让钟离先生笑了。钟离先生很少笑,但和达达利亚在一起后总是在微笑,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达达利亚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的永远是那个温和可亲、喜欢给我和胡桃买零食、爱缠着钟离先生的哥哥形象,时间久了我竟忽视了他本来的面目,比如那个面无表情抽烟的达达利亚,原来那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我意识到钟离先生没有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或者说,再过分一点,没有我们,他会过得更好。他不会带着两个拖油瓶生活在这片落后的地方,忍受着邻居的白眼,他可以和达达利亚一起远走高飞,反正达达利亚很有钱,养活十个钟离先生绰绰有余,而不是跟我和胡桃这两个书还没念完的小孩子一直耗着,耗到死。

我想起来了,我不止一次看到胡桃和那个万民堂饭店老板的女儿走在一起,她也到了该交朋友的年纪,爱美,爱笑,爱出去玩,她也要有自己的人生,在我没有参与的时间里,大家都在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我没有资格去阻挠钟离先生追求幸福,一直以来拖累他的,是我。

自始至终停留在原地,一无所有的人,是我。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不对劲,达达利亚不止一次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当然没有人会欺负我。我想,只是我一厢情愿闹别扭罢了,你大可不必管我。

可当看到钟离先生关切的眼神后便将这句话又吞回到了肚子里,我承认我还是对钟离先生没有抵抗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但我想我们家所有人,包括达达利亚的软肋,应该都是钟离先生。在让钟离先生能够幸福这件事情上,我们站在共同的立场。

最后达达利亚还是花大钱给我报了春令营,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极其奢侈的一件事情,他不仅给我报了,还给胡桃也报了,说让我出去玩玩,散散心,胡桃也陪我一起去。原来他是怕我高考压力大,憋出抑郁症来,听到他这番话我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我从未想过他还会对除钟离先生以外的人有如此体贴的一面,他有些不满地弹我的额头,说钟离先生是他的家人,那么钟离先生的家人也是他的家人,对家人好天经地义。

我不笑了,感慨爱情使人盲目,最终还是乖乖收拾行李和胡桃参加了春令营。因为报名费住宿费都挺贵的,所以人并不多,我们晚上住在最好的旅馆里,胡桃半夜睡不着,偷偷敲我房门,我把门一打开她就嗖的钻进我的床,说她不敢一个人睡。我说你都多大了还要哥哥陪,她就笑,笑得人心软了。

我躺在床上,胡桃睡在我旁边,正要睡时,隔壁传来男人的打骂声和女人凄惨的哭嚎,还有家具翻倒在地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联合执法被连续罚款的字眼,似乎是那个男人嫌弃女人做小贩时跑的太慢,被城管先抓住罚了一次,又被警察抓住罚了一次,最后被工商部门抓住又罚了一次,一天赚的还没有罚得多。

我突然就想起我还没有被钟离先生收留时,我的第一个养母,差不多也是这样对我的。我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但有些事情对于我来说过于刻骨铭心,以至于现在遇到类似的事我便忍不住快速将自己代入到被打的角色中,比如没有骗到钱,比如偷东西被抓住了,比如跑的慢被拎到派出所挨教育,最后我的养母揪着我的耳朵一边骂我一边把我领回家,当然,不是因为我做坏事骂我,而是因为她指使我做坏事,我却被抓住让她丢人了。

“哥哥,你在哭吗?”

“哥,别哭了。”

“哥哥,我在呢。”

胡桃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她的手在被子底下抓住了我的手,我惊觉自己正在发抖,眼泪流了满脸。

这觉是睡不成了,于是大半夜起来找电影看。我们在旅馆床头抽屉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几张不那么黄色的碟片,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封面是我那次没有看完的《天若有情》,胡桃见我的视线在上面多停留了几秒,于是把那张碟片抽出来,说就看这个吧。

电影放了一半,放到jojo穿着婚纱坐在华仔摩托车后座,胡桃说,真美呀,我说你才这么点,就觉得爱情美?胡桃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是觉得jojo真美,爱情不美,爱只会让人受伤。我说嗯,爱会让人受伤。

胡桃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靠在我的肩上,软软的暖暖的小小的,像一只小动物,让我突然想起学校里前桌捡到从树上掉下来还不会飞的小鸟,小鸟瑟缩着躲在练字本撕的纸条堆起来的巢里,全班同学轮流着摸它,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触碰一个新生的、鲜活的生命,一股暖流随着指尖传递到了我的全身,就像此刻,我突然感到无比的幸福。

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吗?

我也可以拥有这种幸福吗?

我也想要幸福。

我想幸福。

我想要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

我爱先生吗?我当然爱。我爱胡桃吗?我爱她。那如果要问我爱达达利亚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想要钟离先生和他幸福,就像此刻的我一样,为爱做出的决定永远不会出错,这世上没有错误的爱,只有不懂得对爱负责的人。

爱会让人受伤,我想,但同时爱会给人带来幸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受到的伤害和得到的幸福相比不值得一提,那爱就是值得的。

回去以后达达利亚带我和胡桃放了一次烟花,他总能整出一些花样来逗我和胡桃开心。他买了很多我没见过的烟花款式,点燃了放在地上乱窜,胡桃惊叫着扑到我怀里,我把她抱起来,她看着老鼠形状的烟花拖着长长的点燃的尾巴绕着我跑,喊把它拿走,我把她放在一边的座位上,她蹲在上面不敢下来,我拿了几支仙女棒点燃了给她,看她的脸被烟花映得红通通的。

钟离先生不大会也下楼和我们一起放烟花,他带了三条围巾下来,给我、胡桃和达达利亚分别围上,然后坐在一边微笑着看我们放,达达利亚也拿了几支烟花棒递给先生,先生拿着它们在空中摇,火光在夜里连成亮亮的线。

胡桃悄悄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抓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衣兜里给她取暖,我看到达达利亚偷偷回头揶揄地看着我笑,我没理他,他见我不理他,于是又回头找先生去了,当时真不该就那么轻易地同意他踏进我家大门。

我很快参加了高考,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大清早起来去学校大榜查分,我的分数很高,足够我去上心仪的大学,就是离家有点远。我不想这么快做决定,于是打算回家和先生商量,然后回到家后感觉气氛不对劲,我一扭头,发现我那养母坐在家中沙发上,钟离先生和达达利亚坐在她对面,胡桃站在旁边。

她说是一个右胳膊包着绷带的男人告诉她我家的地址,那个男人和她说他和我家有过节,所以见不得我家好,她倒是不管那些爱恨情仇,她此次来的目的是来接我走。

她说她现在很有钱,能提供给我更好的生活条件,比钟离先生这里好很多倍,从此我再也不用穿别人剩的衣服,也不用羡慕别人吃的零食,别人能给的,她都能给,但是我要把户口和她迁到一起,她需要一个大学生做她的继承人。

我看向钟离先生,钟离先生没说话,达达利亚也没说话,他们都在等我做决定,我又看向我养母,她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这时胡桃发话了。

“魈。”

她这次没有叫我哥哥。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于是我回屋子里找红领巾,我自己那条早找不到了,胡桃初中还没毕业,她的应该还在,我翻了翻,发现它皱皱巴巴地和小学校服一起卷着,塞在衣柜里,我抽出来,比了比长度,还不够,四处张望,看到胡桃床头绑了一根红绸带,被精心系成了蝴蝶结的形状,我把它解下来,上面一股奶油蛋糕的甜味。

我拿着那条绸带,当着我那富有养母的面,一头绑在厨房那个瘸腿凳子上,另一头系在我的手腕上,然后我拉住胡桃的手,说,我不走。

胡桃看着我,嘴巴张了一下,又合上了,然后她走到凳子旁,把绸带另一头取下来,拴在自己腰上,抽噎着说:“好。”

整个过程钟离先生、达达利亚和我养母都没有说话,我看向胡桃,她也直勾勾回望着我,她的刘海已经很长了,挡在眼睛前面,个子也窜得很高,胸脯有了青春期少女微微的起伏。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胡桃,我的妹妹,在没有我参与的生命里,不知何时,已经迅速长大了。

【钟离的场合】

钟离从噩梦中醒来,达达利亚抱住了他。

“做噩梦了吗?”

“嗯。”

达达利亚亲了亲钟离的额头:“对不起,头还疼吗?”

“不疼了,但是下次记得下手轻点。”

“没有下次了。”

“希望永远不会再有下次。”

“一定不会有的,那么现在重新睡觉吧先生,我爱你,晚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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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能在看一遍了!悄咪问一下有没有番外23456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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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没有的(挠头)………

怎会如此 :ku:

这篇文真的是神迹 :face_holding_back_tears:一家四口要永远辛福生活在一起啊 :sob: :sob: :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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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

救命,太神了,大半夜我最开始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后来唏嘘这家人怎么会这样多灾多难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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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写的好好 :ganbei:

神!! :heart_eyes:

谢谢老师…好神… :ku:

天哪,这就是神之文吗?

所以是?(猫猫头问号JPG)孩子没看出来!

可以去看看《嫌疑人X的献身》,能看懂那本这篇也就懂了

老师您就是卡密…

老师写的真的好好……意犹未尽啊

跪拜神明

句号咪一如既往地神 :ganb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