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咒语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床上躺着另一个人。

他侧躺着,微微曲着腰,床的半边便自然空出一大块,仿佛此刻倾倒在他身边的朽木是天生由乳胶与被单发芽长出来的一样。

他们侧躺着,间距比舷窗外吸积盘投下的零碎光斑更近,轻而易举与枕边人催发一种略大于暧昧的亲密氛围。当然,他保持这个姿势只是为了比某人更快抽出枕头下的匕首,这一点,或许钟离不醒来也知道。

他的访客、他的幽灵,像一位疲惫不堪的情人、像一只无知无觉的猫睡昏在他的身边。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过吗?他不知道。

太快,达达利亚想。这是他放任璃月人的安宁占据自己全部视野后唯一能看清的想法。今夜是他被这颗行星捕获的第一夜,在此之前,他已在需要拉下遮光板的白昼里等待三十三个小时。

他等不下去了。

匕首是用碳纤维做的,这房间内的所有构架也是,不比金属,能很快被人类体温暖热。利刃轻巧而薄,叫他抓在虎口,叮叮当当地挡住极速飞来的针线——往生堂客卿最擅长的魔法,为应对突发状况,璃月人常年随身携带一只小纺锤,操纵的银针总总扎进敌手脑门,偶尔缝补小堂主的破布偶、旧衣服。

“醒啦?”

久别重逢,拉近彼此总要显得礼貌。达达利亚挤出一个笑,可惜岩君不领情。银针被没收进铅盒,他仔细检查过,周遭再无别的金属。执行官的安心落在对方眼里,完全转为挑衅的威胁。

他们沉默地对视,那双金色瞳孔深处终于有什么隐隐地落下去,然后是很轻的一声叹息,年长者又垂眸坐回了床沿,任由窗边浅浅漏光在颈侧晕出雨状湿痕。

此地远离海洋,甚至超过云朵与天空。他们难得一起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四英寸外几乎触手可及的神秘学符号,传说最为狡猾的命运便藏匿其中——

“这里是监狱吗。”

“嗯?”达达利亚哼出一句模糊的鼻音,不置可否,只是放缓了态度,慢慢踱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最熟悉的、木质香的米色衬衫。现在是他们的战争中可贵的和平年代,他不想主动破坏。

“不是监狱呀。”

这里是最接近魔法的地方。

第一夜,约等于全知上帝的存在成为了只属于他的囚徒。

猫捉鼠游戏结束了,在此之前,他们也借着假面舞会的机遇装作对对方的身份一无所知以交换鲜花与亲吻。当然,再如何沉溺伪装,也改变不了他们疏远的本质:非我族类,他不可与孕育灾难的种子共舞。

金属的魔法师、宝石的魔法师、大地的魔法师,一切财富与契约的恶魔。

比起这些好的坏的古老名讳,他还是最喜欢叫他专门为了骗他而编出来的名字。

“这是何处?”

“光靠骑扫帚可飞不到这种地方来,是吧?”

钟离侧目看了他一眼,达达利亚毫不怀疑,要不是这里既没有金属、也没有宝石、更没有土地,他此刻已为冒犯的玩笑享受了最为正宗的食岩之罚。

好吧,就算果真踏在提瓦特的大陆上,他身边的绅士也不会为了一句小小的调笑就强迫他人品尝痛苦。这都是他的错,他时常幻想得到往生堂客卿更严厉的待遇,即使他根本没有见过摩拉克斯以历史书所描述的任何一种恐怖姿态为人类降下惩戒。

“这里曾是您的学生们最热衷的领域之一,一颗没有被占星术士记载过的行星,我们正在它的轨道上。”

“白天辐射过强,不便行动。好在这里的夜晚有提瓦特的二又四分之三那么长,足够我们做许多事。”

“什么事?”

他们在连廊中央停了下来,达达利亚双手插在口袋里,满不在乎的样子歪了歪脑袋,示意同行者眺过碎钻或唱片般的星环望向藏蓝行星的背影。凝胶状海洋包裹着冷却的厚壳与永恒燃烧的核心,不断掀起形状各异的巨波大浪,像一个试图哭闹着引起注意的好奇稚童。

“他们想让你以魔法师的身份研究这颗行星。很久以前,他们管它叫‘可贵的友情’。”

“你知道的,说谎对我没有用。”

达达利亚笑了。他太熟悉这句话、这副表情,对于契约的恶魔,最高明的骗术亦不过如包裹毒药的糖纸清澈透明。但这是在太空。

“不论你怎么想,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告诉你的。”他决定不追究他的虚张声势,一个失去媒介的魔法师能做什么:“我们最好都找点事做,长时间胡思乱想,待在这里很容易发疯。”

钟离没有点头,没有摇头,魔法师的目光始终落在不远处围绕黑洞转圈的巨大水球上。它仿佛发现人类的窥探,正对他们的、属于夜晚的暗海徐徐卷出足以占据整座背面的深邃漩涡,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卷动,如同马路边招手引诱旅客停车的影子。他看着钟离观察那个影子,有些紧张,魔法师默念一句恍惚的呓语:“……如果我拒绝呢。”

他本能地抓过他的手腕,发力的清脆动静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别这样,别拒绝我。”哀求的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达达利亚深深地呼吸,成功拉住要丢下他往反方向走的璃月人,钟离转向他时,执行官恢复了往日放肆的嬉皮笑脸。

“看来我必须提醒您,你们输了,而您是我赢得的奖励。”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年轻人眉眼弯弯,甩出一副手铐,咔哒扣在两人交握的两端。

“这将是您今晚学会的第一条规矩。”

第二夜,他将一切记载行星的智慧与秘密献与蜷缩神龛内的神明。

远离陆地的生活处处受限,得益于他在愚人众的位置,达达利亚分配到的房间在整座空间站已算开阔,但对于两个高挑的成年男人,体感还是略为拥挤。

他有些想念家乡的房子。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这颗星球真的有魔法。达达利亚玩笑般地记起童年母亲所讲的童话故事——那些乘着气球、地毯、龙卷风飞向远方的人们,如果他的温室也能拿到飞行执照就好了。

他不希望身边的这个人是魔法师,他希望他的温室是魔法师。这样今夜包裹着他们的就不是陌生的星星,而是他悉心照料的所有霓裳花。

桌板太窄,钟离不得不把全部文件摊在床上一一读过,时而捡起一份蹙眉沉思。手铐另一端的至冬人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孩子一样牵着他的左手,因此这个动作并不方便。五十个小时过去,他只理顺了人类历年研究的大纲。

“那片海洋,实际是行星的唯一居民。”

“没错。”

“它们形成了文明吗?”

“事实上,是‘它’。你可以把它看作一整块肉排。”

魔法师似乎对他亵渎生命的言论有点不满,公子心情不错,起身帮忙把挑拣出来的四摞学术垃圾扔到床底下。对凝胶海洋的分形模拟早就过时了,它每天都在致力于翻涌出新的形状:螺旋形、残月形、树叉形、二重树叉形……学者们收集的分类数据足以喂养一只专用于分形学的智能模型。

再然后是各类会议摘要、歌颂外星生命让人类不再孤独的社会学报告与诗歌,凝胶海洋的成分提取也统统扔掉,化学家与炼金术士们努力了一个世纪,得到的答案只有最简单的水——超过这座空间站的大气距离,被迫分离母体的样本很快连粘稠性也不再有。勇敢的志愿者装在马克杯中品尝过,五十年过去,无事发生。

最终被往生堂客卿捏在手里的是一份记录员的观察日志。

从前往后,这更像一打第一人称闹鬼小说,或者死亡名单与天然配套的遗书合集。总而言之,这绝不该是出现在如此承载科学与真理的方舟上的文字。

达达利亚躺了下来,稍稍举起困住魔法师的右臂,以配合对方查阅机密情报。钟离看得很认真,比他第一次接触这些多花了一倍时长。幸运的是,在他的思维掉到眼皮后面之前,钟离终于得出了曾被另一批学者验证过的猜想:

“他们遇见的是它投射的影子。”

一种模仿行为,一种心理暗示,人类与这颗行星的第二类沟通方式远比观测海浪形状危险。迄今为止,在这座空间站上迎来不速之客的记录员无一不以自杀结束在此地的任职。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能做到哪步就哪步吧,魔法师大人。”达达利亚打了个呵欠:“我会负责保护你的。”——虽然他只赢过钟离一次,但那是在岩君不曾失去魔法媒介的前提下。

“比起这个,我倒是相当好奇,它会扮作谁的肉体来见你。”

望着钟离看不出情绪的眼睛,达达利亚感到自己正拽着一只无情的风筝。也许他该收一收线,他想。于是他右腕猛地发力,往生堂客卿看穿了他的动作,却依然很轻易地丢失平衡。他们如眷侣般面对面地侧躺着,执行官满意地笑了:“你该知道这一点。”

“那些来自太空的鬼魂……他们都是死者自知亏欠的人。”

第三夜,他与璃月众仙之先祖为即将招待的宾客沏了一盏茶。

在模拟重力场被发明之前,就算是霸占荒漠的沙虫来了都得学深海鱼类吞吐泡泡摄取水分。敬冬雪,敬女皇,敬所有为太空事业付出努力的科学家,他们才得以坐在永夜角落体面地分享同一壶蒸馏水。

很久以前,比起这些苦涩的树叶,他更喜欢热可可、巧克力或冷咖啡。胃口改变究竟是某一刹那的作用,还是时间消磨潜移默化的结果?人类的记忆总是只在某些片段显得清晰,但他记得,第一次拥有大人口味的决定性瞬间,是某位隐居市井的魔法师放弃漂浮茶壶、屈尊亲自为他倾倒从霓裳花上新鲜滚落的晨露。

那是一种摸起来如同云朵软绵的花。

往下捉到无人使用的第三只杯子时,手中滚烫的瓷器仿佛狠狠硌了他一下。

“……看来我们都问心无愧啊。”

为鬼魂准备的茶水被他一饮而尽。达达利亚单手把派不上用场的杯子倒扣在托盘里,再回头,属于他与钟离的杯子已重新充盈着琥珀色的暖茶。

“‘它’什么时候来?”

“可能明晚来,也可能永远不会来。”

他很快又喝完一杯,这次是他自己的杯子。莫非是泡茶手法不同的问题?明明是他带上来的茶叶,过去从未尝过如此清甜的水香。壶里没有剩余,因此执行官接过了魔法师递来的、不属于他也不属于鬼魂的方盏。

“那些‘客人’,它们与真正的人类有何不同?”

“没有不同。”他听见自己说:“把它们切成肉片,流出来的是人类的血与骨头。拔掉它们的舌头,眼睛也会诉说只有你与那个人知道的情感和记忆。”

“那该如何区分它们?”

“用不着刻意区分,认识‘它’的人会知道它是什么的。它们无法比这座空间站离海洋更远。”后脑有点发麻,他甩了甩头,感到好受一些:“杀死它们的话,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鬼魂回来找你。”

“当然,过了保质期,它们就要自然消亡。”

悠闲、安逸、包裹于蜂蜜中的恬静,他们很久没有放任这样昏昏的沉默肆意飘散在密闭舱内。钟离一直在看窗外的漩涡、以及深处更小的恒星,似乎沉迷其中。达达利亚突然想起来,这位掌管一切财富与契约的恶魔,也曾被称作无缘天空的魔法师。

他的指尖与他的掌根之间只隔了一道锁住亲密的锁链、一条环环相扣的没有桥的河流。钟离开口的时候,他以为去洗茶具之前他们不会再说话了。

“公子,你认为魔法师与人类有什么不同?”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半真的抱怨如困话被抛出来:“要是没有魔法师的话,我的弟弟妹妹也不至于出生以来只见过一个季节。”

钟离笑了,这还是这些天他第一次见他笑。怨恨是假的,睡意是真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年长者已帮助他躺倒下来,璃月人温热的手心缓缓抚过他的眼皮,无法反抗。

陷入黑暗的最后时刻,他听见他说:“人们连魔法师都不可与之友好相处,怎会认为能与外面的文明成为朋友?”

他梦见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士兵。

年轻的、渴望功勋的士兵,如同一头莽撞的小艇闯进南国港湾。鲜花烂漫,他不甚在意。据说最接近日月的地方生长着禁止出口的、云霞般珍贵的花,可惜愚人众不能上玉京台。

走过每五分钟落下秋叶的银杏树,他遇见那位殡仪馆的先生。

他们在芭蕉束边听书,他们在茶点铺内教习筷子,他们在乳白细沙上散步,他们在棕榈叶下跳舞。

他将他当作一见如故的宾客请进了童话书中的魔女才拥有的家。

毛巾和餐具陆续跳入风机或水池,站在晾衣绳上的夹子们聊着麻雀才能听懂的秘话,樱桃拽着头顶的绿梗荡秋千,他为他准备了最符合极地口味的花茶,他牵着他的手覆上军装肩前空空的勋章,窗外永远是橙红的黄昏。

他恨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晚上他一定说了很坏很坏的话,但为什么这空间中一切的主人没有像驱赶流浪狗一样把失礼的他逐客出去?这颗疑问将要比顽疾更长久地在他的记忆里腐烂抽芽。

窗外是永远橙红的黄昏。

「等我立了功,这里就要用黄金宝石熔制不同数量的四芒星。」

「钟离先生……我会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你。」

再次醒来时,第四夜的黑暗只吞没了他一个人的影子。

手铐被解开了,床的另一半是空的,某人临走前甚至帮他压好被角,小小的胶囊舱里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类。

达达利亚摸索着下了床,探身去够内部线路的通讯话筒。得到监控室传来肯定的消息,他迅速套上了靴子开门,昏沉的后遗症差点在连廊绊他三个跤。

他来得太快,比执行官传令更快,以至于转过四五道关口看清那个蜷在地上可怜抽搐的色块,围观的带枪士兵还没疏散完毕。

监控死角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达达利亚屈膝蹲了下来,濒临崩溃的错乱色块注意到他的动作,试图僵硬地往后躲。没有用,执行官只需舒展臂长就能轻易地触碰他。宛若魔法的奇迹此刻就在人类青年的指尖发生,属于往生堂客卿的身形如冰封融化后的冻核清晰显现,将他与世界隔绝的毛玻璃总算消失不见。年轻人轻轻托着他的面颊,居高临下,仿佛创生的造物主。

“这到底……”

“我告诉过你的,不要走出我的视线范围。”公子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为什么要离开?”

钟离不说话。好吧,他只能默认逃跑是被抓到太空来的生命的本能。不过现在,明显还有另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比较重要。

“你怎么会有迷药?”

魔法师似乎认定沉默足以应付他的所有疑问。达达利亚搀着他的肩膀将人扶起来,借机捉住对方右腕翻转查看,不出所料,年长者掌心有一道缓慢愈合的浅浅伤口。

“……不是迷药,是我的血。”

“是吗。”公子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恐慌的、狂热的新鲜感,他喃喃着自言自语:“是吗,我从来不知道……”

他们安静地往前走,偶尔遇到巡回的其他愚人众,下士向他行礼,公子微微点头,注意到虚弱靠在他肩膀的人又在透过舷窗观察扭曲的漩涡,于是他松开了揽在璃月人腰际的手,去挡那双不甚清明的瞳眸。

这下钟离终于愿意把目光放在执行官身上了。

与他对视的那一刻,达达利亚同时感到彻底的寒冷与骨髓都要沸腾的灼烧——是啊,就像曾与谁交换秘密的永远不会结束的黄昏一样,这才是令他印象深刻的魔法师的眼睛:仁慈的威严、绝情的怜悯。三个夜晚过去,这具来自星星的躯壳真正接受了足以令尸体活过来的咒语。

“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钟离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样的问题,居然能从监察院的长官口中问出来?”

他几乎是立刻确定:“你想起来了。”

被他搀扶的人温柔却强硬地推开他的手。

“别这样,钟离。”达达利亚只觉荒谬的可笑:“不要这样看我,我不会为我的背叛道歉。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你擅自谋划的最合手的一把刀罢了。”

“若您不信我,只需简单地想一想。”

与他对视的存在背后是围着漩涡曳步的光华倒影,群星流转,让他想起一次孤独的旅行——从唯物社会到全宇宙最接近魔法的天堂,他从不为人类研究的伟大课题奔波劳碌,吸引他至此的,仅是有可能追踪到于虚无中流浪的魔法师的灵魂。

“想一想吧,想一想您是如何到这儿来的。”

第五夜,他情愿此刻向他提问的是一只斯芬克斯:我因何而死?

这实在是很好回答的谜题。

生命末期的、强大的魔法师们往往不可自控地掀起一场又一场灭顶之灾:飓风、海啸、干旱、枯萎病、永不停息的暴风雪。即使是璃月,即使南方海港的魔法师被尊敬地称作仙人,封印千百位同族尸首平息祸乱的恶魔的死期,如今也变作璃月人会以霓裳花庆祝的节日。

岩君的死亡就如他祈祷的一样,不是一整座陆地板块颓然崩塌,而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变成更多的、更小的石头,如果没有蹲下来查看、如果达达利亚没有抓住这块石头。钟离的死亡,谁也不知道。

仙人们只是看着,看着他抱着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位,在他们四周围成一圈,像一口绝望的竖井。从这口井望出去,他看见模糊不清的星空。

因此他说:“你是因我而死的。”

因为知道他不会死,所以他常常心安理得地盼着他死。黄金、宝石、大地的魔法师,叫他尝遍失败的可恶敌手,最终被他的利刃剜去心脏而死。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秘术、诅咒,亦或是别的什么,越强的魔法师死亡引发的灾害越危险,没有例外。岩君的陪葬品只有前来悼念者真真假假的泪水。预言家们用来讨伐摩拉克斯的“足以毁灭大陆的地震”没有发生,他无理取闹的叛逆气话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在那之后,他带着浸透黄金骨血的刀逃离了璃月港。成为监察院捕手的一员以来,从未如此狼狈。

人类需要魔法,人类不需要魔法师。

等他意识到他们的相遇都是岩君自知磨损将至而产生的算计,仙祖法蜕已化为尘土一捧。伟大的魔法师们陆续死去,现在的人类,能活很多很多年。

“你骗了我。”

“是啊,没错。”重新拾取手铐的意图在某人的注视中软成烂泥。于“可贵的友情”的见证下,他采取了防止囚徒逃跑的替代方案——亲自握住他的手。膏药被取出来抹在掌心伤口上,也不知有没有用,至少钟离没有拒绝。

“为什么不告知我这一切?”

“我不能主动告诉你,这是它的规矩。这是见到你的规矩。”

执念会成为灵体更稳定的锚点,因此他要求他以魔法师的身份研究陌生环境中最醒目的能量核。在做这一切以前,他早就预知他的所有尝试都不会有结果。

它读取空间站中生命的记忆,把他们记忆中最真实的人复制出来。他们迎来的客人,都是包裹行星的海洋的一部分。

它们不会伤害他。在记录员们看来的诡异、恐怖的试探,对它而言,做这些事就像把自己的单细胞身体翻卷出不同形状的海浪一样,全无意义。

非要以人类的方式理解,它的所有举动都像一个新生儿随心所欲的好奇。

科学家们围绕这颗行星的争吵持续两百年,不得结果,学术界的热情逐渐如潮汐退去,人们终于开始恼羞成怒,将它与魔法联系在一起诋毁。更久之后,诋毁也没有了,过去引起轰动的报道沦为满纸荒唐,徒留一座围绕黑洞旋转的空间站,被他要下接手。而这一切,星星们并不知情,它依然在模仿路过行星的生命,百年如一日。

即使所有于此地目睹过奇迹的人们纷纷离去,他也需要一个能再与他相见的魔法。

“这是谎言吗?”

达达利亚将一只窄窄铅盒放在他的掌心,里面是保管很好的纺锤。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银针。

这一次,无需触碰金属媒介,魔法师也能从人类青年比窗外漩涡更深色的眼睛中认出:那里没有任何虚假。

第六夜之前,他们是死敌。更早之前的夜晚,他们是朋友。

他的敌人,他的朋友,如今坐在他身前,脊背连同后心破绽百出,丹霞发尾被他抓在手中用木齿一下一下地梳,同他一起沉溺照进舷窗的、企图逃出黑洞的光线,说不清此刻岁月静好是谁在讨好谁。

那些如从肥皂水里飞出去的泡沫般的日子,短暂而遥远,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又好像美丽得昨日刚发生,回忆起时清晰的甜蜜感仿佛蜂蜜残留舌尖。那时候的岩君,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搭上了朝他伸来的、一无所知的处刑人的手呢?

他是怎样看待我的?他会不会曾怀着一颗和我一样的喜爱对方的心?他是否会为亲手摧毁这段感情而感到后悔?

许许多多疑问哽上喉头,它们的答案他早就得到过,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反复确认。谎言说一千遍就会成为真话,这样自欺欺人的法则,对于掌管财富与契约的伟大恶魔,究竟能否适用?

“如果我们当初有留下一张照片就好了。”他感慨道,不仅是作为时间存在的证明——人类再怎么长寿,能清晰记住近十年的事已是难得,更何况,他与他们的相遇隔了至少二十个十年。

“我快记不清你啦。”达达利亚放下发梳:“所以你的状态会很不稳定。在我没有观测你的时候,在我没有在想你的时候,你将不再存在。”

“那便忘记我吧。”

往生堂客卿反手摸到绕过三圈的石珀发箍,似乎不满意执行官生疏的手艺,索性干脆拆掉讨要了梳子重新扎好,达达利亚笑了。

“您真残忍。”

号称全宇宙最接近魔法的地方,奇迹倒也真如魔法,仅是针对波与粒子的骗术。不用摄像机等精密光学仪器、他只要拉着钟离站到镜子前,等鬼魂意识到自己已然死去,自星星而来的幽灵就会很快消散不见——早知道,他该成为画家。

“忘记你好容易,可你叫我怎么真的忘记你?”

“我们也只相处过两个月而已。”

“是啊,只有两个月。”他说:“那么钟离先生,知晓死了还能再见到我,你的心情如何?”

钟离不说话了。

他的恶魔,他的魔法师,为了打消彼此之间对对方身份的怀疑、为了尽可能留在对方身边开展彼此的计划,他们每天都对对方说很多次我爱你。他们的相遇很短,可就是这很短的几个瞬间,轻易困住他的死亡、他的余生。

他们坐在床边,公子力道很轻地把璃月人的脸转过来。他这辈子看过太多大喜大悲,他自己亦有这样的时刻,但它们永远不会在钟离身边发生。站在他身边,像站在山林里听小溪无声地流,哪怕倒在刽子手怀里缓慢停止呼吸也一样,自始至终,从来如此。

此刻,此地,他竟在他的瞳孔深处寻见略大于整座波动的宇宙的哀伤。

永远卷着漩涡的孤岛在窗外一圈圈游走,如同栖息太空的无情上帝的眼睛。远超夜晚碎光的亮点偶然掠过行星弧面,强辐射将胶囊舱照得惨淡,根本躲闪不及。视野内纯白一望无际,达达利亚下意识扑倒身侧人隐蔽,却慌乱摸到年长者耳后逐渐散乱成色块的鬓发。

是水啊,他想到。凝胶质感的海洋的水,掌根触感潮湿,彻底冲垮心中千里长堤。

曾洗刷过无数记录员的冲动一瞬间淹没了他。那是一种何等的感觉?——甜蜜,等他反应过来,大脑怎么转动也只剩下这一个要命的概念。他好像站在那堵竖井边沿,好像喝了很烈的酒,好像回到从未出生过的温暖的地方,眼前美丽的存在叫他完全痴迷,仅是与魔法师对视就幸福得他想要崩溃大哭。而变得更舒适的代价实在太简单,只需轻轻踮脚就能拥抱井底的月亮,因此他难以自控地倾身去探——他的终点是一柄尖锐的纺锤。

他做过准备,为避免此等意外,执行官的单人舱内连一把餐刀也没有:达达利亚想起来了,上一个夜晚,他曾还给钟离一盒银针。

他没有摸到纺锤尖,白茫中,有人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潮湿的隐约融化的手,仿佛温柔的水银,万籁俱寂里唯有一抹金色逆着目盲感流动,流过他的小臂、肩膀与后颈,周游半圈,在他掌纹相交处放下一颗小小的的四芒星。

他听见某人无奈的叹息,往生堂客卿的语气像在哄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这是我最不擅长的魔法。”

明明身形都快因生前记忆的苏醒在强辐射下消散,岩君的手依然搭在他手腕,防止他因行星的诱导引颈自戕,不容违抗。精致十字躺在他的手心与他的指尖之间,闪烁不息,宛若孕育奇迹的种子,让至冬人想起故乡人们为之祈祷的北极星。

一切美梦、一切爱恨都要被回收为水流,从胶囊舱游走,从空间站游走,从他身边游走,重新成为无意义的一份子,回到包裹行星的凝胶海洋的漩涡中,等他低头寻找自己曾寄托过思念的影子,潮起潮落,再无区别。

所属于眼前人的一切都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不见,除了这颗因世间最伟大的金属的魔法师而诞生的宝石——一个纪念品,一个将在往后漫长年月安慰他他曾来过的证明。钟离的手覆着他的手背,帮助他将四芒星紧紧握在手里,以免它在抵达提瓦特之前失衡崩坏,而得到了糖果就要听大人的话。

“不要再来见我了。”

“……你总是这样。”

“是吗。”

有裂纹河流解冻般爬上岩君眼尾,达达利亚抬手虚虚去碰,钟离微微偏头回应。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他的苦笑,这一夜,他们最亲密的举动也就止步于此了。

待他重新看清舱内不再惨白,地板徒留几点雨迹。仿佛刚刚路过这里的,是一朵萍水相逢的云。

索拉里斯星的第七夜过去,提瓦特的太阳已经起落十九天。

他回到陆地,向负责看护维修舰船的同僚问好。蝶冠女士一脸不耐,见他完好无损地回来,显然感到失望与遗憾,于是拐弯抹角旧事重提,转而嘲讽他第一次上去就被钢筋捅了对穿、去年回来时差些要被送入精神病院,发起疯来十个人也摁不住,也不知道女皇是如何忍耐这样的不稳定因素在手下工作。

对此,他并不反驳,只是无所谓地淡淡地笑:都过去了。

年假结束了,老样子,他先回趟老家就去冬宫述职。叶卡捷琳娜敲了敲门,帮他把车票和检查报告拿了进来:除开衣物显示受到的辐射有点多之外,一切正常,医生建议再留院观察几天。公子闻言接过纸笔,在建议那一行画了个大大的叉,底端签上自己的名字,嘱咐下属遵循医嘱把那套上过太空的衣物销毁,他要赶五公里外最早的一班火车。

从基地到车站,路边积雪快三四尺厚,人和轮胎得跟在铲雪车后才走得动。北风呼啸,车里开了暖气,公子看着车窗上的水雾,兴致很好地用食指在上面擦出排大大小小的火柴人,还不忘给代表自己的小人与头靠头的另一只添上同一条围巾。

没走多久,亮着红字母的车站标牌便模模糊糊出现在窗外。他顺手将整面车窗的水汽全部抹得干净,道谢下了车。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背包和手提箱,因此安检也很快,够他在检票之前去买一只烤鸡、一盒沙拉。

那颗四芒星一直在暗袋里陪他。

在他被称作海屑镇的故乡,人们常说,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他们碎裂的灵魂会有一小部分依附在记住他们的人身上。达达利亚不知道,这样的传统是否同样对魔法师奏效——钟离的灵魂大概会为他眼下把土豆泥与三文鱼搅合在一起的行为背过身摇头吧。

火车长长喷出一股疲惫的蒸汽,随后停下了。执行官拎着包跨过台阶,站台边依旧是一排排种植整齐的锥形松柏,像竖在大地上的头朝下摆放的绿色图钉。

他一个世纪前买的新房子离站台有点远,毕竟包了温室,选址要挑个背风的好地方。好在教堂挺近,达达利亚琢磨一阵,从卖花小贩手中买了几束新鲜的黄水仙,坐电车到教堂。

牧师和修女都认识他,祷告完毕、领了圣水,发给他的馅饼和果子羹比别人多,没什么好推辞的,包里有未开封的酒,正巧当作回礼。

从左往右,七只蜡烛被依次插进十字架前的雪地,最小的妹妹爱吃果子羹,他便往她的托盘放了两杯。雪比以前小了很多,甚至冰雹也不再下了,临走前,他路过一对正在捡松针的情侣讨论来年雪会停。

雪真的会停吗?

至冬国曾死去一位伟大的魔法师,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三百年后,璃月也失去一位伟大的魔法师,那一年,他快满二十。

达达利亚把倒空了圣水的杯子还给牧师,修女们正聚在一起唱歌,这是教会流传至今的古老仪式,用来虔诚地祈求那位死去的大魔法师收回她的余怒、平息她化作无尽风雪的怨恨。这么说来,璃月也有类似的仪式……他又想到那些据说只生长在玉京台上的花了。

如霓云般盛放的妖红之花,通常被视作岩王帝君的象征,何等珍稀之物,因此在璃月时他一次也没有真正看过。

尚且年轻的日子,他曾为此感到忿忿苦恼。或许他已不再年轻,或许是因为别的,如今他不怎么在意璃月七星的小气。他所有的情绪都给了绕着黑洞旋转的行星,用来思念一个太容易错过的人,尽管他们的故事在岩君死后才刚刚开始,他们的相处在钟离死后才逐步补全。

四芒星静静躺在靠近他肋骨的地方,锐角尖利,硌在衣层单薄处,如同一柄匕首直指心脏。它就这样警惕而孤单地悬着,随他离开教堂,随他徒步冰川,随他穿过一块又一块睡着土豆的农田、一栋又一栋银装素裹的森林,直到渗着墨绿的白色彻底被他甩在脑后,那栋相比冬都的府邸略显拥挤的小屋终于出现在可以望见的边际。

只有他有这里的钥匙,女皇向他保证过不论是否有人,此处必定供暖充足。粘在靴子上的雪花很快遭壁炉烤湿,执行官跺了跺脚,外套留在客厅,确保一丝冷气都无残留后,他打开了密室的玻璃门。

那里有一片无人知晓的天堂。

他走近时不可避免带起微微的风,晚霞粉蔓延至穹顶尽头,轻轻摇曳,偶尔叫他记起被雨水冲淡的血迹,或者谁人被他的情感烫红的皮肤。花有开有败,事情不会一直好,也不会一直坏,他们也发展到过不愿别离的地步,最长记录是他曾瞒天过海六十一天,和他骗他的期限一样又短又长,互不相欠。

他的霓裳花每一朵都摸起来如同云朵软绵。

达达利亚将四芒星放进早已预留好的空位,沙尘和泥土棉被般温和盖上。做完这一切,他小心翼翼地在它们之间坐下,接下来,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十五天后,他给他的星星将抽枝长叶,二十四天后,它会结出饱满的花苞,三十三天后,这里要长出一颗崭新的粉色云朵。吊顶太阳灯长明不灭,喷网模拟雨水细细密密地飘落,砸得没带伞的年轻人不得不低垂头颅,眼睫不断地眨,恍惚有影子立于花丛似曾相识模糊不清。

他抬头,光晕中那人就站在那里,像一个永远接近到来的春天。

End.

*星球设定参考自《索拉里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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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好好:pleading_face::pleading_face:

好绵长的痛 :smiling_face_with_tear:

淡淡的忧伤

最后,这到底是什么神奇星球!多次尝试后,这是变了真的钟离出来吧
这是什么神奇魔法,会闹的小孩才有好果子吃啊!
这长出来钟离是真的?不愧为大地之母离,创生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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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达有一种浪漫的淡淡的人外感好好吃……

荷包蛋老师的文笔真的特别特别好,轻而易举就写出了让我一直回味的文字……所以先生当时也都是我真情实感吧,最后还救了小达……他一直都那么那么爱他。

这一段真的有点恍惚,特别有原作向的风味,那种悲伤的回味,无可奈何的感觉……荷包蛋老师你是神!

读第二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绷不住了老师啊我一直在哭……

特别美味的一篇,老师真的太会写了!

谢谢喜欢!!:pleading_face::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写这篇的时候反复沉浸在水岩的1.1逆转身份中…很喜欢……

一直觉得水岩最浪漫的就是他们的故事与情感可以跨越整个时间:smiling_face_with_tear::face_holding_back_tears:而因对方的陪伴与思念感到不再孤独

索拉里斯星的设定就是一颗超级神奇的单生命星球:face_savoring_food:喜爱模仿周围的一切生命,包括人类,而在人类看来对方模拟自己难以忘记的存在却是一种羞辱……不过这个故事里有魔法师的存在,这个故事里便是真的能够召来死去的灵魂。至于故事的最后钟离为什么能够重新出现在公子的温室之中,因为公子冒着被索拉里斯星杀死的风险打捞了足够多的属于钟离的碎片,而钟离是大地的魔法师……他将从金属、宝石与土壤中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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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pleading_face::face_savoring_food:因为这个故事里的小达活了很久,因此会被时间渐渐磨去一部分人类的部分:face_savoring_food:喜欢这样的水岩,魔王般人外的公子与人性充沛的魔法师钟离…

谢谢喜欢!!:face_holding_back_tears::sob:很喜欢很喜欢水岩短暂的相遇与长久的思念…就像葬送的芙莉莲里精灵与勇者一样,正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几年改变了一生。如果没有遇见这样的年轻人,或许岩君死去也会不带留恋,正是因为那短暂两个月的欺骗与真心,他们成为了彼此都亏欠对方的人:虽说钟离将公子完全当做了自己的死亡的一环、但公子也曾因为对魔法师的偏见说过要杀死对方让这份功勋成为自己军章上的星星这样的坏话。来不及说的抱歉有很多,好在有这样一颗魔法般的星球能够让两人再次相遇…… :tian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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