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今天也一定要去吗?」
他们又坐在这里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客厅,因着记忆久远的缘故,桌椅边角与地砖花纹都泛起异样跳动闪烁的格子图案,像信号不好的雪花屏。
对面的人只与他隔了一块三明治、一碗冰糖粥。这方不算稳定的箱庭内,视野中帮赌气的年轻人切好肉排的、骨节分明的手是唯一能算作边缘锋利的物体。另一边,不知何时打开的新闻频道仍在左侧喋喋不休地播报。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他静静地数着秒,等到有关膨胀的太阳、短暂的暴乱等等嘈杂字眼快速从耳边滑过去,这具身体的主人终于愿意把视线从对面指根刺目的环形反光点移开,转而装作去看窗外莫名出现的晶石状蝴蝶。
木椅推拉声之后,年轻人的脸被一双手仔细地捧住两颊,他抬头就望进那个人琥珀色的眼睛。
「一千种权力伴随一千种责任。」他听见他说:身为愚人众执行官理应更明白这个道理。
他明白吗?或许不明白,可亲吻的动作是他先发起的,得到糖果的孩子就要乖乖听话。于是他只能附和对方的想法,一边贪婪地在色彩逐渐流失的背景中追逐年长者的呼吸,一边把记忆中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全都浪费在倾听重复过七十遍的台词上——这是他唯一见到他的机会,见到仅属于他的「钟离」的机会。
「不必过度担心。」琥珀色眼睛的主人玩笑说:「倘若当真掉入另一边的裂缝,我也会想办法回来陪你的。」
「但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去……」
「——到底为什么非去不可?」
他在余光中瞥见晶石蝴蝶缓缓飞向看不见的模糊深处,这是一段记忆将要终结的先兆——是时候离开了。
失去渲染的白色模型在身后寂静地崩毁消亡,身体掌控权终于重新归属于他,达达利亚没有回头,因此只有最熟悉的声音作为答案隔着岁月与梦境孤独地传过来。
「——为了回到星星们再次冷却的地方。」
1
公子从休眠舱里出来的时候,他的副官已经更新过办公室的录音笔。
达达利亚摇了摇头,叶卡捷琳娜便很有眼色地换了纸质报告书模版:这一次也没得到什么需要特别记录的新情报,写份例行的工作总结便能和上面交差了。
副官离开时带上了门,达达利亚从抽屉里找出上周的总结表改个日期誊抄到新的打印纸上,沾了印泥在末尾盖过末席执行官的私章。做完这一切后,他总算能腾出空闲,完成今天最重要的任务:去给这间办公室前一任主人留下的花花草草们浇水。
居住地下就是这点不好,虽说上个世纪的枫丹科学院就掌握了在密闭空间出产植物与氧气的技术,水和阳光却还要靠人力解决。
他就职的研究所设施老旧,前身是地表仍适宜生存的年代七国合作的庞大产物:围绕两个宇宙之间物质交换现象最频繁的坐标而建立的前哨站,地上部分因为五年前的可怕灾难今已荒废,地下部分则由于数月前的第二次冲击部分结构遭到损坏,维修部的加班表快比他的账单还厚。
两场灾难虽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甚至依据愚人众的调查,能够完全确定在其中丧生的技术员仅有一人,其对世界历史产生的影响至今依然在世界各处角落带来无休的余震:前者加剧了太阳的膨胀,人类不得不在三十三个季节内全部移居地下;而后者,则为他们带来了另一个宇宙的沉眠「神明」。
因过强的物质交换将温和渗透过程异变为开敞的“裂缝”而掉入此间的、内含能量难以测算的龙形生物——祂的伟丽足以与此等带有宗教意味的称呼相配。
工程师们效仿古代愚昧的教徒为祂献上信仰,虔诚地笃信他们能够从这位异世的神灵身上获得突破困境的智慧。同时慷慨以当下最顶尖的技术构筑实验台充作祭坛,日复一日地妄想长龙能如璃月人的古老图腾里所描绘的那般全能——能帮他们解决“太阳的小问题”。
遍体覆满金属光泽鳞片的、尾端绒毛蓬松如祥云的、头顶生出树状麟角的伟大神明被悬装在一栋六层楼高的透明罐体里,密密麻麻的管线蛛网般缠绕其上。这间从那位半年前不幸去世的技术员手中继承来的办公室视野很好,可以从东面窗看到通高中庭内巨龙阖闭的眼睑、以及两组盘根错节的线路,其一用于预备抽取能量的实验,其二则连通至他的休眠舱。
达达利亚找到墙角的绿萝与蕨类,给六个瓦罐依次浇过水,仙人球有些发软,他检查一遍,决定给挂在书架上的日照灯报修。门铃响得很快,执行官快步走过去,看清门缝外的鸟喙面具后,他开始有些后悔为迎接维修工摆出的公式化笑容。
“很高兴见到你如此失望。”他最令人厌恶的同僚之一说着,展开一张印有六角雪花纹的文件:“但显然,对你近期工作进度感到不满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接过来,一目十行。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读到末尾女皇询问他是否尚未从失去恋人的悲伤中走出、是否需要办理休假的关切,达达利亚还是没忍住眉头一跳。
“我是来催促你的,公子。”博士把另一沓公文插在门口的临时信箱上:“我们需要情报,另一边的情报。”
“进入祂更深层的思维,不要再在自己的浅层梦境停留。我们需要尽快终止两个世界的物质交换与宇宙规律的相互渗透。”
“宇宙的渗透?”
“……我没有义务弥补你缺少的科学素养。”碍于特殊情况执行官间情报透明的守则,多托雷发出一声极为不耐的冷笑:“你只需知道,当你在祂的精神里睡觉的时候,我们并非一无所获。”
“跨空间的物质交换带来能量流失,无所不在的规则渗透将使他们的恒星变小,我们的恒星变大,直至达到平衡——这就是全部。”
“从那个所谓的、另一边的神的思维中找到情报,终结这场渗透。”
他的同僚把位置让给姗姗来迟的维修工,随即换上某种意味深长的嘲讽语气:“如果你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迟早会找到与祂大脑适配度更高的人来替代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达达利亚无所谓地笑了,朝走廊尽头露出一口白牙:“那就祝你成功吧。”
2
他们坐在医院的花园里。
因为模拟出的近似午后的刺目阳光,达达利亚下意识眨了眨眼。做出这个动作后,他又惊讶地重复一遍,这次也成功了,因此他开始尝试转动脖颈与头颅——这次没能成功,但已能证明随着思维同步的次数叠加,他对“梦境”的掌控能力也在随之增强:从一开始的完全丧失主权,现在他似乎可以做出些有限的多余动作。
这是一片地下的花园。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视野里又一次出现的晶石蝴蝶发呆,医院拥有独立于市政系统外的日照,因此蝴蝶歇脚的草花看上去比他办公室里的盆栽健康许多,每一片柔弱的叶片与花瓣都托着晶莹美丽的露水。于是达达利亚知道:这一次也不是他的记忆。
人类梦境的场景大多模糊错乱,只有个别重要的符号是清晰的。
人的记忆不可能构建出如此细节的场景。对于这一点,他没有告知同僚。究竟是出于隐秘的私心,还是别的什么,达达利亚不愿细想——除此以外的情报他会说的,他只是不想把祂的命运完全交到那个比起道德更忠于利益的疯子手上。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神的灵魂,也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而能够为他的猜测提供支点的存在此刻正坐在他身旁。
「钟离先生……」
散发的璃月人沉浸在恍惚里,达达利亚等了一阵,那双有着菱形瞳孔的眼睛才转过来与他对视,似乎方才发觉他喊的是他的名字。
他会有些失忆,这是正常的。执行官回想起那时候医生说的话,静静地看着此时与他共享梦境的存在记忆中的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两手把诊断书折成三角,再一下下摊开。
刚苏醒时,钟离甚至一度丧失语言能力,但好在经过几小时练习,研究裂缝的首席工程师似乎成功找回了自我的身份认知与日常沟通的技巧。
「您还能想起来多少?……钟离先生失忆后,把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不是失忆。」
「那是什么?」
「是磨损。」
「磨损……磨损是什么?」年轻人夹杂在试探中的委屈蓦地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词冲淡些许。
「磨损是——」
璃月人的表情一下变得茫然。良久,他听见他失落的沉吟:「……我不知道。」
达达利亚安静地等待,来自港口的先生看向他,日光照耀下璀璨的金眸却似乎穿透他望向更遥远的、他所无法触及的海一样的远方。在开着桔梗花、飞燕草、野蔷薇的灌木丛空隙中,钟离的注意力既没有聚焦在执行官身上,也没有落在缤纷的色彩里,他可能想从周围找到什么答案,可惜失败了。年长者以一种仿佛意识不到自己在说话的轻缓语气得出结论:「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是一个怎样的梦呢?」
「……想不起来了。」树荫与风微凉地洒下来,执行官将薄毯撑开盖在身侧人膝盖,钟离难得堪称乖巧地任他摆布:「但最后,我见到了世界的终结。」
哈。公子哼出一句小小的苦笑:「如果您所说的是天空开裂般的末日景象,那可能并不是做梦噢?」
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不要再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他早就不是任性的小孩子了,没有立场对首席工程师说这样的话。研究不能停滞不前,这是一场与太阳的赛跑,就算所有资料全部烧毁、就算所有仪器全部失灵、就算所有努力前功尽弃——
「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重新开始而已。」
「这么说太自私了吧?」他试图用无理取闹反驳:「如果我想要再见到你怎么办?」
于是他得到一句很不唯物的古谚语:百年修得同船渡。
「……一百年啊。」年轻人喃喃感叹。
一百年,不多不少,刚好是一个凡人拼尽全力从零活到九十九的长度。
世上真有因果轮回吗?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另一边的世界会有吗?达达利亚不知道,他对世界规则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上学时的课程、以及身旁这个人闲暇时有关工作的密语,但那都是过去式了。
「世界末日什么的,对我来说,它们根本不重要,钟离。我只是想要在那之前,想要更多地和你待在一起……」
晶石蝴蝶乘风飞向缠绕着电缆的天幕,他则握住了他因记忆缺失而不知所措的手,试图给予对方某种安慰或安全感。钟离有一瞬僵硬,还是默默回握了他的掌心。
「我差点、不,你差点就——」
钟离静静地看着他,放任花香与远处背景的噪音咀嚼他的可疑停顿,年长者的眼神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空洞的悲哀。而当他想要弄懂,他又转过头去了。
他听见长椅的右边说:「对不起,达达利亚。」
3
第一次灾难发生时,他的小队刚巧在附近平息暴乱。
首先是难以描述的轰隆与震动,好像有谁拿着三角锤在胸腔上清脆地敲了一下。当他们急于把双手放在心脏位置感受这股不同寻常的惊悸,第二波声音的冲击便如远古巨鲸的悲鸣于所有人耳膜边长长刮过,引诱猎物抬头四处寻找异象的源头。
达达利亚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天空。
街区外的底部云层宛若破碎镜面肆意绽放,张牙舞爪地露出玻璃后侧无光深渊般的漆黑底色,持续几秒后又如拉链快速闭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一过程不知为何无法被影像记录,迄今为止裂缝存在过的唯二证据只有监测仪器的无序乱码与目击者的口口相传。
第三声是最常规的爆炸声,作为常年混迹于危险前线的执行官,公子对这样的声音并不陌生。更巧合的是,爆炸中心的建筑他也无比熟悉——几个小时前,他送某人上班还顺路经过了那边的大门。
早餐时尚仅存于交谈间、理论推导得出的小概率现象就这样变为了现实。好在偏僻远郊人烟稀少,就算临时离场部下们也足以应付剩下的疏散任务,因此他成功赶在军队拉起封锁线之前闯进研究所。跨过崩塌的柱梁与被震昏的数名专员,人群都在往外跑。等到冲入空旷的露天实验场,瓦砾堆与罗马柱的包围圈内,他与震心颓坐灰尘中的小小人影好像剧院中央两只孤独的发条木偶,没有观众。
“——就是这里了吗?”
达达利亚点了点头,于是往生堂的小姑娘把布袋与铁锹取出来,年轻人礼貌道谢,在废弃五年的强渗透观测点埋下一朵休眠期的花。
这是他们这个时代祭奠逝者的方式:地下空间宝贵,尸体骨灰都埋在地表。金属与切割好的岩石都是很贵重的材料,他们不立碑,转而利用一种果壳坚厚的植物,埋在确定坐标的土壤里留念,期冀它们跨越热与旱,在地温回复正常的未来某天探出顶芽。
往生堂的葬仪是唯一以私人身份前往地表无需申报的途径,指定区域限时活动,有仪倌陪同,难出纰漏——他能在禁地如此自由行走,多亏钟离曾积累下奇奇怪怪的人脉。达达利亚在荒废五年的巨大废墟中违规翻找了两个钟头,小胡堂主依旧哼着小曲装没看见。
东方渐白,执行官终于捡到一圆银环,灰扑扑的,距震心有七尺远,内侧刻着他的至冬名字。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器械崩落的零件。
“不想被晒干的话,最好在日出之前回去喔。”
达达利亚抬头远眺,高墙般的白红色确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晨星正驱使着车驾巨轮朝他们的方向碾过来,他只好回身对埋下了花种的土壤告别:“……下次再来看望你。”
号称此方宇宙内最稳定的、唯一不会发生物质交换现象的金属元素凝成的圆环在他的口袋里磕磕碰碰。为防止小东西在回去路上颠簸丢失,年轻人把左手半伸进袋口,它便不时与他无名指根同等材料的金属环频频相撞,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旧友情人。
从地表走私物品回城是不被允许的,幸而他们携带的东西体积太小,往生堂用于排查安检的仪器只需略微调整,胡桃就能对老客户的不法行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利落放他过关。
当初订做指环,他们立下了永远把对方的名字佩戴在靠近心脏一边的约定。材料是他选的,璃月的工程师虽有些讶异:要靠层层审批才能取得的金属就这么被做成了毫无科学价值的装饰。但他终归能理解他的心意——无法衰变的小东西,做观测实验时也能带着,于是他再没看见钟离摘下来过——可它为什么会被遗落在荒废的地表呢?
迈步回愚人众地盘的路上,达达利亚仍感到难以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这滩泥泞的猜疑里拔出来。开门下楼的空当,年轻人情不自禁把小环取在手里把玩,看它从指缝间滚到相邻的骨节凸起处,再像儿时玩弄一枚硬币一样高高掷起,看它在灯光里折出没有棱角的反光。
他的小游戏在撞见另一位执行官后遗憾地结束了。
“你是替谁来的?”
“你知道的,末席。”头顶蝶冠的魔女发出一声冷笑:“我们从不站在谁那一边。”
“我已经提交了新的情报。”公子耸了耸肩,顺势把指环放回口袋:“还是说,你们搞清楚‘磨损’是什么了?”
“没那么容易。只有几个吟游诗人说自己听过类似的词,荒唐。”她肯定地下了结论,随即把视线放到同僚衣领前,那里别着朵忘取下的红梅花:“倒是你——”
“禁令刚放松,就迫不及待故地重游了?”
对面同僚的脸色霎时冷得像风雪来临前的阴霾,见此,女士满意地扬起下巴:“上面有什么好看的……要我说,若是真怀念那位,你就该把心思放在叫他丧生的那条龙上。”
“我得到了一个情报。公子,一个至今无人能给出解释的情报。”
“作为首轮裂缝的目击者,你应该十分了解它所引发的一切异象。”八席的高跟鞋在陶瓷地砖上敲出两串扬琴般的脆响,最后停在中庭的玻璃幕墙前。
她的同僚选择了沉默,于是女士傲慢地把他的不反驳当作某种可信的证明:“……依据情报,我们其实并没有在第二轮冲击中观测到任何裂缝。”
“那么——那条龙是从哪来的呢?”
4
「星星们正在冷却。」
这至少是他第十七次坐在这里,坐在这座半户外的陌生茶室内。与此同时,同他一起落座的人不止一个。
「是嘛……星星们正在冷却。」他听见陌生的自己随口应和说,语气与桌对面少年旅人若有所思的表情相比堪称轻浮。
和他并排的客人扎了及腰的低马尾,金色瞳孔因帮桌友夹菜的动作不时转过来询问——他知道的,作为此刻餐桌上对盛在砂锅里的竹笋与肉片最有兴致的人,这个自己并不关心星星们的未来。但出于对发起话题者的好感,另一边的他依然习惯性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免得他在意的那个人扫兴。
茶室的位置很好,海风凉爽,码头风景一览无余,红墙翠瓦层峦叠嶂,像他的世界历史书里的璃月古代港口。灯火通明,照得身边人坠流苏的耳饰星光点点,因此年长者为他夹来又一块龙井酥后,某人记忆中的、他的手不受控地抬起,帮对方把过长鬓发挽至耳后。
受照顾者为他的体贴低声道谢,与当初和他隔着白粥吐司的热汽接吻的人一样——他们的眼尾都有着一抹丹霞色描红,达达利亚想不起来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时是什么心情。看到现在,他竟感到释然的麻木。不论是不是自己的记忆,梦境里的一切都由不得他做主。好歹再陌生的环境,也总有那只神秘的晶石蝴蝶陪伴。
「那是岩晶蝶。」
什么?
持筷子的先生笑了:「你应在故乡见过它们的同族。」
他一定露出了过于惊讶的表情。达达利亚想,因为桌对面的旅者和小精灵开始吐槽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揭穿他靠装傻讨往生堂客卿欢心的拙劣把戏。
「元素凝合的小生灵。」蛱蝶轻轻停在年长者指尖,呼吸般闪烁着荧光:「尽览万古,磐石也要沉眠。璃月传说中,它们也被称作嵯峨山石之梦。」
即使仅有短短一瞬,骤然放开的主动权并不是错觉。不,倒不如说,更令他错愕的是,这段细节丰富的记忆明显是“活”的,能为外来者的干扰错乱自圆其说。
「……钟离先生还是老样子啊。」他的右手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这一次,是从内侧衣袋夹层取出结账用的钱包。
梦境回到了正轨,仿佛刚才执行官的打岔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插曲。金发少女起身伸了个懒腰,名为派蒙的漂浮物仍沉浸在糖葫芦的甜腻里,几人下了楼在街角木桥边分手,他所附身的梦境角色则偏头从殡仪馆顾问举着的竹签上咬下半枚山楂。
明明是完全陌生的世界,碰到熟人的概率却出乎意料地高——重名店铺大门敞开露出同样戴梅花帽子的少女,达达利亚不得不向这微妙的既视感低头。另一边的他、另一边的他们,如果没有生活在注定被太阳吞没的世界,会有机会获得更幸福的结局吗?
胡思乱想间,他们已经告别得到茶点夜宵的小堂主,穿越琳琅夜市,掩人耳目走僻静小巷去殡仪馆二楼。今夜可能赶上南国什么传统节假,愚人众将要借宿的单人房没有上锁,窗外飞走一盏盏霄灯、一只只风筝,闹腾歌舞将响至天明,无人入眠。
他洗过澡,璃月人换过干净睡袍,正倚在床头就着烛台读话本。至冬人还有坏账要算,只好背靠沙发与墨水茶杯作伴,实则盯着数字符号发呆。等完两本小说结局,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分他一束灯芯,摞走一半纸折。
在梦里躺上床实在是很奇异的经历,达达利亚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睁着眼睛。身体主人无疑疲惫陷入昏睡,他却能欣赏烟花渐息后清澈的夜空,以及终于找来重逢的晶石枯叶。
四更往后,他独自坐起更衣,好像遵从潜意识的规矩,要在日出前离巢。靴子跟无声踏稳瓦片,达达利亚坐在窗棱沿回头,床伴发梢暗金微亮,不知何时也已苏醒,加上栖在枕边的一对翅膀,好似两只自磐岩长眠诞生的蝴蝶,需得屏住呼吸才可慢慢接近。
他怔怔地看着纱帘内朦胧的影子。随白昼拜访更早的是梦醒时分,四周色彩涌散,分不清脚边流走的记忆是还是月光。
「……星星们正在冷却。」
「我知道的,命之座总要有熄灭的一天。」他听见自己说。
比浓雾更沉重的白漫至膝盖,几乎要看不清屋内人的面容。但他能感觉到,往生堂客卿在一片模糊中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我想与你谈论的……是远比它们更广阔的星空。」
字句断续得如同相隔大洋大海,达达利亚睁大了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些:
「星空就是——从零数到九十九,在那之后,一切都……」
——在那之后,会怎么样?
或许他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个答案了。但他想要继续听下去、想要倾听世界的秘密,不论是这一边、还是另一边。如果不能得到解答,那他所付出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徒增悲伤。
于别人的记忆中抢回主权比武装夺取大贵族的领地更难,达达利亚竭力把自己往远处摔,左手探向将要飞远的岩晶蝶,此等举动好像挤碎浑身骨头在狭小的缝隙间穿行——幸运的是,他成功了,而梦不因此停止终结。
能带出梦境的瑰宝仅有刻入掌纹的几丝刺痛,迫使年轻人舒展握拳。执行官在一片干净无比的白茫里低下头颅,无奈将晶蝶放生,五指牢笼内却早没有了囚徒的影子。
躺在他手心的尖锐菱石灿若琥珀,像整个宇宙最后死去的星星。
5
休眠舱舱门从外打开后,公子立即抓起工作台上的匕首照着缺角面具的破绽刺去。年轻切片惊恐大叫,以双手鲜血淋漓为代价堪堪保住了暴露在外的红眼球。
第二个须弥学者走过来,赶在多动症助手发狂之前把人赶出了实验室。噪音很快消失,鸟嘴假面的尖喙从地面污脏血迹的方向转向休眠舱。
“失手失手——”
公子满不在乎地绕过脏地板和博士,他深知对待同僚的最礼貌方式就是把对方当空气:“我还以为是非法闯入的间谍呢。”
与差一点就能得到的情报失之交臂已经够让人恼怒的了,更别提造成这场失败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面前。达达利亚可以发誓,他没有睁眼就把多托雷两个不请自来的切片全塞进绞肉机制成罐头,完全要归功于冬宫教授的繁琐礼法、以及对女皇所选道路的忠诚。
“你对摩拉克斯的研究了解多少?”
公子眯起眼睛:“我以为,你会先就不事先通知便擅自中断链接的违规操作给出解释。”
“看来随大脑一起被等分的还有你的智力——这里不欢迎边角料。有什么事,叫本体提前七个工作日给我的副手发日程。”
除去没有执行官制服,鸟喙面具切片几乎和他的同僚别无二致,连那完全听不懂人话般的傲慢也一样令人作呕。他在他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时而背手透过玻璃眺望中庭巨龙,时而弯腰观察前主人留下的绿色遗产。
“拜访此地并非我的个人意愿,但真正的‘我’也有难以脱身的理由……他目前正沉浸在本世纪最伟大的实验之中。”
“末席。”切片重新提起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这一回,他换了个不同的说法:“你对「钟离」的研究了解多少?”
“你想做什么?”
“我无意与你敌对。就当是一个小小研究员对久仰大名的前辈的好奇,如何?”
“就算是‘我’,偶尔也不免要把部分资料带进私人宅邸。作为那位的恋人,你至少该接触过他的不少实验记录与内部资料才对。”
“还是说……”须弥学者意有所指地假叹:“你与他的关系,其实并不如表面那样亲密?”
达达利亚瞬间就握紧了腰侧短刀,更远一点的地方,矮柜二层抽屉内躺着一把装过弹的左轮。以他的速度,从解除保险到命中目标的耗时不会超过三秒。但当看清对方等待的表情与动势,他就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圈套,虽不知陷坑内具体藏着什么,目标大概与他潜入巨龙思维的工作相关。
“你说得对。”
“……什么?”
“我们曾经形影不离。”公子忽略掌心被掐出白痕的不适,顺势摊开双手:“都是过去式了。五年前那场意外后,他便有意疏远我。”
“老实说,自从首席工程师大人找回对课题的熟络度,我们家就基本没人住了。”
那实在是一段难以寻找锚点的回忆。因为钟离越来越忙,他又不太想回没有人的空房子,索性和对方赌气般,让自己也完全沉浸在工作里。开始时,他还能借着工程师刚出院、精神状态不稳定的理由获得常常探望的特权。到后来,他想和钟离单独相处竟也要写报告预约——世上不会再有伴侣像他们这样。
“他居家休养也总爱失忆,往往不记得前一天发生的事。好转不久就长住研究所。所以很遗憾,我没有什么接触机密的机会。”
听了他的话,切片莫名大笑起来——“有趣。”他虚伪的短暂坦诚得到如此评价。公子一手勾开抽屉锁扣,他决定了,第一枪打在脖子上,毕竟二席的坏名誉有目共睹。
“先别急着灭口,末席。”须弥人把一叠草纸扔到桌上,达达利亚一眼就认出最顶层晕开少许墨痕的字迹:“我带来了你不可能拒绝的好消息。”
“壁炉之家复原了摩拉克斯的部分手稿。当然,都是复印件,真品被璃月博物馆要走了。”
确实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的笔迹:即使拿到近处仔细比对,达达利亚也无法找到能够否认的证据。他明明记得两次冲击现场都只剩下雪花样的碎片,可如今,这些指甲盖大小的花色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某人亲笔的标注飞舞其间,像一个行走在函数上的幽灵。
或许他该把拜访林尼或琳妮特的日程排进周末了。执行官暗自考虑,切片也终于开始宣布:“多亏他的研究,我们找到了杀死太阳的方法。”
“坏消息是,你要离开这间办公室了,公子——回去继续和部队打交道,除非你能为我们找到‘坐标’。不过在我看来,异世的神明也未必知晓第二个异世在哪。”
多好,可以回到你最热爱的战场——发出如此祝贺的学者被一声威胁的空枪打断:“给我说清楚!”
又是一阵大笑。大约是从他这里得到了想要的线索,博士暂时对一切都抱有极高兴致。
“当然……当然,你该知道,宇宙的本质,就像从零数到九十九那样简单。”
“任何物质都要遵循「天理」,从零到一地诞生,获取能量、持续增长,直至达到极限。最后,它们会在此等循环内从九十九回到零。”
“每个宇宙的物质总和都是一个定值,跨空间的物质交换会带来能量流失。我们的宇宙尚年轻,比方处在二十的位置,距离毁灭还有八十个单位要走;他们的宇宙已经衰老,处于九十的位置。不同阶段之间的能量级相差悬殊,从一开始的每一步都要不断积蓄,为的就是达到终点时宇宙能有足够的能量迫使自身坍缩重启。”
“正与我们进行物质交换的宇宙能量级更高,能量随物质一起渗透过来,我们的恒星膨胀,他们的恒星熄灭,我们获得能量,他们失去能量。过强的渗透现象将造就可目测的空间裂缝。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没必要填补裂缝,也没必要终止渗透——“宇宙的数量不会是一,不会是二,不会是一到无穷的任何数字。”
“我们只需找到一个能量级比我们更低的宇宙打开裂缝,将多余的能量排放出去,就足以摆脱提早走向毁灭的命运。”博士摘下面具,以便能更清晰地欣赏窗外的神明。
“杀死八倍大的太阳才能获得黄金,通向另一边的大门当然也要靠祂的力量作为钥匙。”
“……那另一边的人怎么办?”
“我并不关心。”博士说:“如果他们运气好,就会像我们一样,找到属于他们的另一边。”
6
他偏头躺着,像一具温暖的尸体。有人的眼泪寂静地掉在他身上,从右眼皮滚过左眼皮,如刀划出伤口,叫他的左眼也淌出更多水花。
等他醒来,身边什么也没有。没有岩晶蝶,没有喧嚣繁华的港口,没有以浪为刀的年轻人,没有往生堂谪仙一样的先生。甚至连身体都是自己的——摸索着站起时,达达利亚发现,积水倒影中的制服与他陪伴着谁坐在医院长椅上穿的是同一套。
被握进掌心的蛱蝶连残骸也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浅色的菱形印子,似乎那里曾有滚烫的灼烧掠过痕迹。
这一次,龙的梦是一座雾蒙蒙的岛屿。
于是达达利亚向白云深处走去。
他还是来到了这里,为了女皇想要的坐标,也为了向他不可献上虔诚的神明告别。
进入休眠舱前,他在预备离职的表单上签下了姓名,那张将要宣告末席执行官重归军队的纸片距离检票只差一个批准的公章。中庭罐内又有新的管线攀上龙鳞,如同菟丝子围绕乔木起舞,三日后,它们会开始每一棵寄生植物都要对宿主做的事:进行能量抽取的实验。如果这一次依旧没能从异界生命的思维中带回坐标,寻找低能量级宇宙的工作便要移交给木偶的团队计算,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与祂做同一个梦。
他在云雾的峡谷里穿行。
入梦百余遍,这居然算是他第一次以独立身份自主行走于神的记忆。没有标识指引,他却仿佛知道该往哪里走——迷雾重重分不清方向,干脆沿着靴子尖朝前,笔直走到路与梦境的尽头去。
温凉的潮湿包裹着他,像深海托举鱼群,又像太空亲吻新诞生的天体。往前走,他便是一只游走虚无与虚无之间的独角鲸。在无数寂灭的文明边缘路过,在最魔幻的故事或最疯癫的诳语中绞碎无数传说。也许他注定独自漂泊,直至时间焚成冰冷的余烬,但往前走,本能吞食光源之物,竟也会在某天选择与一颗恒星同行。
再往前走,他是封闭之匣中窃取死亡的盗贼。
为向永远供奉忠诚的存在效劳,他将世间最美丽冷漠的宝石偷走,不幸错过自己的死期。快被遗忘与麻木消磨殆尽的朋友随他走遍匣中每个角落,成功寻得那位女主人行踪。梳妆台上依旧如那天一样闪烁着没有温度的荧光,他鬼鬼祟祟伸向宝石盒的动作却决心牵起挚友的手。
往前,往前,他是联盟第二强的勇士,舍弃自我,沉入深渊。
往前,往前,他是活在渔人口口相传的诗歌中带走黄金的少年。自峡湾极光比狼牙更锋利的故乡走向冻土冰砂更深处,将谁从无穷无尽的祸乱诱因、血肉财宝里层层挖出,作为于王国遗迹战胜眠龙带走的、命运馈赠的礼物。
在那之后,他是掉进地缝的孩子,是为逃离一成不变的家庭携带短剑与面包出走的少年,师承踞身宇宙至暗之处的孤高剑客。
在那之后,他是女皇麾下最热情又无情的先锋战士,是天鹅绒包裹的银制手术刀,精湛无比地狠狠扎进异国神明早已死去的胸膛,从空无一物的靡丽法蜕内取走既不象征着力量、也不代表着天空的岩神之心。
他的命运注定成为纷争不息的风暴之眼。往前又往前,颠覆世界的青年自群星中来,最终也要回到群星中去。
在那之后,他看清了从未令他感到孤独的那个影子。
不知何时,笼罩岛屿的浓雾散去许多,一路走来的湿润感仍残留遍身,叫他的脚步轻松而沉坠,好似有云在心里浇下一场小小的雨。就当受过洗礼,要去觐见陌生神明。
有人在他足迹方向安静地等待。
跨过第五根倒塌的枯木,公子意识到自己正在踏进雪原。凝成六角花的水滴与尘埃蓬松地堆在靴子跟底部——他已近二十年没有看过冬天,他的弟弟妹妹出生起便永远失去冰钓的机会。但他是知道的,天地失明般的干净,万物绝灭般的空荡,宛若时光倒流,荒芜到退回上帝休憩与提笔以前,这就是雪。唯一不同的是,这不是一场寒冷的雪。
见他驻足,身披长袍与雪同色的先生放下兜帽,露出棕褐发色与他绝对无法忘记的琥珀般的眼睛。丹橙发尾垂落腰际,被风慢慢吹散一角,让他无端记起翩飞的蛱蝶和水晶。
曾以「钟离」之名消失在他生活里的神此刻距他不足十步远,像一位绝对不能爱上的恋人,怀抱无限耐心等候他的靠近。
他们站在这里,站在所有梦的末尾,站在群星退场的幕后。浅霞笼罩雪影化作神明王冠头纱,天光刺目,公子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何等表情。对于他的到来,神温和地笑了,仿佛终于从无尽的疲惫中脱身,将要获得甜蜜的解脱。
他听见祂说:「你好,另一边的达达利亚。」
7
“我们走一走吧。”
摩拉克斯——他最后决定以他最不习惯的名字来称呼祂——如此提议道,并率先迈出了两个人的第一步:“你一定有很多困惑需要得到解答。”
达达利亚张了张嘴,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身体却本能地跟了上去,在神单调的行迹旁边走出另一条平行线。
与他并行的同伴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服饰,圣洁而优雅,没有在任何梦的片段出现过,倒类似人们依据文本复原出的古代教堂的祭司,端庄疏离,不可侵犯。
渗透、裂缝、膨胀的太阳、冷却的星星、能够带来拯救的坐标、还有他的……明明有很多想要发出的质问,但真正站在成真的梦境面前,达达利亚只感到咽喉传来尖锐的干涩,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望向天际的静默被理解为对梦境场景的不解。摩拉克斯沉吟片刻,语气里有掩藏很好的几分怀念:“我们都很喜欢这个季节。”
“……在那之后,你们一起度过了多久?”
在那之后是六千个冬天。
六千个冬天。执行官缓缓咀嚼这个答案:一个人活起来很长,两个人活起来就很短了。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他几乎是下意识抛出这个疑问。达达利亚不明白,既然拥有难以想象的时间挥霍,能够被称之为神的存在怎会放任一切都往最坏处发生。
摩拉克斯似乎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大厦将倾,祂停了下来,侧身与他认真地对视——望进那双菱形瞳孔深处时,公子产生了一种即将获得拥抱的预感:他们都十分擅长安慰人。
他堪称僵硬地紧张了一小会儿,好在不知为何,摩拉克斯没有多余的动作。神定定观察他一阵,大约确定人类重归克制,目光随即越过他的肩膀眺去远方,嗓音如同沉淀地底的暗河,口吻平缓,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因为磨损。”
因为磨损。神说,或者沿用你们的说法——磨损,即是宇宙的衰变。
不是某个实际的王座,而是整个世界既定的法则——天理将磨损加诸众生,消耗力量、消磨意志,万物皆因它能量流失,冷却的星星也是如此。一切物质的存在都要经历从零到一的质变,一生二,二生三,三三成九,九九归一,这便是磨损。
在那之后呢?他问。
在那之后,神说:一切都会趋向零。
一切都会无限趋近于零,一切都无法真正回到零。磨损之下,他们将日复一日体会无能为力的苦痛,每一次醒来都比从前更衰弱,永远失去重获新生的资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初仅仅是毫无缘由的短暂走神,某个橘发蓝眼的年轻人总爱拿这点假装抱怨,为自己讨点得寸进尺的好处。在那之后,祂常常感到失控,以往对元素得心应手的掌握变得异常困难,同时神经愈加敏感,思维愈发麻木,本能往往越过想法抢先一步行动。再之后,祂习惯了夜半惊醒,对棉枕另一边熟睡的伴侣泛起陌生的警惕。
人们常说想要让历史记住你,最好把名字刻在石头上。身负铭记者之责的磐岩,摩拉克斯竟也难从记忆中为磨损的开端找回某个具体的日期,等到看清自己立于悬崖边缘,祂早已无法承受更多的离别与相遇。
祂只记得,某一天,祂被一颗黑洞捕获,捡到一条鲸鱼。
某一天,祂们去往某个星球旅行。某一天,祂们又遍走群星。
某一天,祂是整片夜空唯一燃烧着的天体,以鲸骨为柴灯火长明。环抱记录过世界的种子,只能在万籁俱寂中等待自己的呼吸也慢慢熄灭。
在那很久之后的某一天,祂听见了声音。
那是一种清脆的、让祂感到莫名熟悉的声音。在祂所记录过的文明中,小小的生灵喜爱把破碎时发出类似声音的材料做成巢穴凝望天空的窗。
空间如镜面般开裂,在缺口的另一边,祂看见了「自己」。
另一边的人类的祂——穿着不认识的奇异制服,四散碎石划出许多狼狈伤口,与祂对上的眼神里惊讶之下埋有更多无奈的了然与不知因谁而生的歉意——在祂想要仔细观察的下一个瞬间,一切都发生了。
无数个冬天的等待后,比大概率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死亡抢先拉住祂的是不可抵抗的引力。
一个确定的世界中不可同时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概念,当镜中人穿过介质降临,宇宙法则会自行修正这一谬误,投影的主人将与投影本身融为一体。剧烈的物质交换造就恐怖的冲击与轰鸣,人类意志当然不可能从此等强度的能量波动中幸存——柔软布料与肉体尽数消散,春雪般融进祂的躯体,有什么坚硬的金属留了下来,无声无息滚进泥土,但祂没空在意。
与另一边的融合为祂磨损得面目全非的精神带来一丝久违的清明,大梦初醒,恍若隔世。长久停滞的思维重新艰难转动,丢失的大部分过去与崭新记忆绞在一起,叫祂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来处和使命。唯一有模糊印象的,只有曾与某个人承诺过重要的约定。
……是谁呢?
有影子穿越废墟朝他奔跑而来,跌撞吵闹,祂不得不努力克服晕眩抬头看过去。下一刻,饱含苦涩的哽咽随着拥抱重重砸在身上。祂该离开的——本能如此告诫,身躯却仿佛被野兽咬穿喉管的猎物,先灵魂一步死去。
想不起名字的青年小心翼翼错开伤口紧紧地抱着祂,下颌嵌进肩窝,气息与那位曾愿将自身作燃料维持祂存续的存在一模一样。如遭棺木囚禁,动弹不得。
祂没办法推开这个人,没办法拒绝这个人。
——这一点,早在冬季以前的星空,就已被锚定在虚假的命运之上。
8
他听见神说:「对不起。」
在这个世界,有着上帝也做不到的事情。
死而复生是其一,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扭曲法则是其二,即使身为神明,也须弯腰行走在天理的屋檐下。
两个宇宙之间的物质交换、规则渗透,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本当相悖的定理交错纠缠,争斗着把自己的一部分写入对方的规矩,从而引发两场灾难:一个世界加速灭亡,另一个世界万劫不复。
“此身背负存续文明之任,理应于时间尽头回溯新生。”他有些看不清摩拉克斯的面容:“……但我们都失败了。”
宇宙的总和是一个定值,决意存留一切之物存留了一切,决意吞噬一切之物吞噬了一切。万事万象准备妥当之时,多年流失的物质质量竟不能提供足够的能耗供祂们将宇宙重启。
因为磨损遗忘了真相,又因为与异界融合获得了另一边的残缺记忆。茫然失措下,祂抓住了他的手,尽管心底感到微妙违和,潜意识的亲近不会说谎。
近似完全相同的灵魂、似曾相识的安抚、不可否认地获得慰藉,年轻人理所当然地相信身边是得以幸存的恋人,于是祂亦不由自主沉浸在误解之中。每一次相处试探,都在以此为温床滋生新的误解,祂几乎快要迷失:这份幸福是属于自己的。
直至某天磨损的记忆回光返照,这份幸福最终发酵为沉重的歉疚。
祂对他的亏欠难以弥补——没能第一时间推开执行官,而等祂慢慢清醒,面对「达达利亚」差一点失去祂的濒临崩溃的表情,那一刻,祂想到的是自己的世界、属于自己的达达利亚。原本打算坦白的真相——他的恋人因自己而死——却在公子庆幸和痛苦的眼泪中没有立场说出口了。
“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仇恨……”
所以错误地选择了回避,高尚托辞作别离,险些永远丢失解释的机会。
“不能成为你爱的那个人……也不能成为爱你的那个人……”
因此想要以「钟离」的身份挽回,想要以自己的能力为另一边的世界带去救赎。明明研究快要走到答案终点,彻底失控的磨损偏叫祂连人类形态也无法维持,甚至亲手降下无妄之灾。
若非执行官意外将岩晶蝶捏碎,祂不知要等多久才能从昏沉长梦中找回复苏的意志。
“——不要再道歉了。”
他在神的脸上捕捉到刹那空白,摩拉克斯怔了一下,顺着知觉去找落在衣袍上的突兀力道,发现袖口被身侧人松松拉扯一角,像即将无理取闹的小朋友攥着年长者衣服。公子似乎也意识到此举颇有不符年龄的幼稚,遂改变策略握住神的手腕,牵着祂继续往前走。这一次,摩拉克斯没有表现出任何僵硬与挣脱。
他们安静地往前走,一前一后,深深浅浅的足迹写出两束轨道相交的流星。因粒子与波的玩笑于此短暂交织相遇,最后因失衡的引力结束这场漫无目的的漂泊、回归各自的周期。
雪依然在下。
达达利亚讨厌这样,讨厌对所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的感觉。如果他还是靠哭泣就能获得糖果的孩童,他肯定会大哭一场;如果他的身边仍陪伴着愿意宠溺他的任性的人——事实上,摩拉克斯绝对符合这个条件,但来自这位神明的、无底线的包容,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或许他只是需要哭泣罢了,单纯宣泄情绪。过去的日子,悲伤也曾如现在淹没头顶,更不用说他早在几年前就隐隐预料到今天的谜底。尖锐情绪早被时间一遍遍冲淡,回看陈旧的思念,仅能望到一点空洞洞的惆怅。他总能找到拒绝流泪的理由,恰如此刻——神没有人类的体温,指尖传来的寒意比飞雪更冷,冷到快将他的脏腑全冻住,于是,他没有眼泪也情有可原。
另一边的他会怎么做?
“……没有人需要你的道歉,我不需要,钟离也不需要。”他听见自己说:“我们都只是选择了自己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你是这样,我是这样……这一边的钟离是这样,另一边的达达利亚也是这样。”
“这一边、与那一边,从来都是一样的。”
再一次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不得不松开祂的手,去接住神无知无觉下落的泪水——他实在难见这张脸展露如此情态,心痛之余,亦有恶劣的好奇秘密发芽。不论哪一个宇宙,「钟离」始终是沉稳的、从容不迫的,站在祂身边,犹如依靠亘古不移的山石,无需担忧任何烦恼。原来磐岩也会有比陶瓷更脆弱的一天,事实证明,即便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仍旧有不了解对方的地方——他怎会对祂生出怨恨呢?
多么奇怪啊。达达利亚想,躯壳凉意彻骨,神的眼泪竟是温暖的,轻而易举润开他干涩的眼角,叫他也想要哭了。
“我是来告别的。”
说出这句话后,常年压在胸肺的沉重雾一样蒸发,取而代之的是真正轻快的释怀。
“在那之后,你们有何打算?”
“谁知道呢。”执行官耸了耸肩:“你留下的手稿已经帮了我们很多,研究院目前致力于寻找一个能量级更低的‘另一边’,把灾难的代价转嫁过去。”
“不过,作为既得利益者,我也没有资格对另一边的人们发表同情。”
对于他的自嘲,神淡淡地笑了。达达利亚半歪着脑袋,试图听懂摩拉克斯开始谈论的一大串专业词汇,显然,他失败得彻底。年长者见他两眼空空,一副魂游天外的迷蒙状态,摇了摇头,垂眸莞尔,手心托着他的手背,食指在他左掌烫痕中央点了点:“待你醒来,务必将其抄送出去。”
“……这是什么?”
字母符号排列如茛苕纹卷曲繁杂,神说:那是一个奇点的坐标。
“一个空有物质无有能量的集合,能量级至低的极限,我们所能寻找的最理想的另一边。在那里,生命仍在土壤之下孕育,文明与历史尚未形成,那是宇宙开始之前的模样……”
只需一个单位的能量迁移,一方崭新的世界就会从零到一地诞生。
祂无法独自完成这件事。曾与谁同行的过去,祂们都深陷磨损的沼泽,存续本身已是难题,更不用说理解磨损背后的原因——好在一切还不算太晚,就让他们把祂的力量都拿走吧。祂需要在人类撕开裂口时引渡种子,帮助祂的故乡在另一边的奇点开枝散叶、重新发芽。
雪原融化之时,达达利亚感到一阵和煦的困倦,如同童年趴在母亲膝头,倾听壁炉内木柴流涌的安眠——他意识到这就是告别。执行官奋力睁大双眼,徒劳地想要尽可能拖延,却有温凉触感轻轻地覆过来,虚虚抚下眼睑。最后的最后,他听见神说谢谢。
然后是再见,再见。
他朝祂挥一挥手。梦境黑甜,遥远的神明比曾被他捉住的岩晶蝶更小,像一滴孤独的火苗,要跨越时与空的层层丝茧,去点燃另一个宇宙的第一颗恒星。
9
上帝于星期日早晨创造了氢,于是天空充盈每一寸角落。上帝于周三夜晚分离了铁,因此封闭之匣得以填装昂贵的宝石。
路过尘埃云与行星带,祂偶尔会想起更久以前的日子:或许,祂们是从同一场爆发中诞生的。
「……我做了一个梦。」
「我们从不做梦。」将祂衔在嘴里的鲸鱼说:「你只是太想念那些小东西了。」
或许吧。对此,祂愿意不置可否:祂喜爱他们所有,以及他们最擅长制作的所有副产物:精致又可爱,形状总是违背天星们自然生长的规律——即不圆滑也不均等,而是棱角锋利的方体,同时显得规矩。
祂喜欢方的形状,喜欢到乐于捏造类似的化身。不过,鲸鱼是圆的,圆圆眼睛圆圆身躯,除开头顶独角,没有一条边不是曲线。
但他喜欢鲸鱼。
「我梦见了人类的我们。」
祂蜷缩在黑洞边缘,感到周围永不停歇的粒子飘散略微的无奈。
「你只是太想念他们。」鲸鱼张开巨喙,将吃进去的朋友小心翼翼放出来。这里远离星系群与陨石的轨道,足够黑暗,足够空旷。在这里将天星放出来,不至于捕获别的太阳,没有光,也不至于吸引别的生命。
「我们走吧,走到更远的地方去。」鲸鱼说:「那里会有更多寒冷的行星——如果没有,我就把他们的恒星吞掉。」
一个小小的玩笑,祂们都知道。曾为文明寂灭落泪之物,怎会亲自将辉煌推入虚无的深渊。
磁场与波在真空中触摸试探,然后是围绕对方的核心转圈,前后错步,直至彼此的质量与臂长抵达平衡的乘积——这便是星星们的交际舞,祂们已有数万光年的旅途没有跳过。
「……再说说你的梦吧。」
「我梦见——你与我,还有世界的终结。」
「在那之后呢?」鲸鱼问:「之后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后啊……」祂说:「一切都发生了。」
一切都开始发生。
世界从零开始,祂们的相遇也是,引力摆脱所有维度与法则的束缚为此担保。不知为何,祂突然想到两个名字,好像灵光乍现,又好像那两个名字一直等在那里,依偎在祂的记忆深处。属于祂,又不属于祂,只是现在短暂地被祂看见,被祂拾起,被他拥有。
在那之后,早年枯萎的族群重回到祂们预留出的椭圆侧沿,如倦鸟归林,曾灭亡在孤独中的种族将智慧延续到祂亦无法照亮的暗巷。
在那之后,舰船从地表的第一粒露水起航,飞越落在凸透镜内走了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的光。流浪的巢穴经过祂们,仿佛深海珊瑚礁边漩涡样的沙丁鱼。
在那之后,许多星星熄灭了,许多日月在新的地平线升起。两个熟悉的影子站在三重皎洁之下,命运染色的丝线环环相扣,纺织出三倍的绝望与希望。放飞萤火虫般闪烁的光点的时候,夜幕锚定的是两颗混淆你我的灵魂。
「……或许,某天成为人类也不错。」
「等我们厌倦了如今的生活,就这样做吧。」
鲸鱼发出一声长长低吟,远行准备妥当,于是祂会意收起了流淌着光与热的裙摆袍带。一个小小的亲吻落在琉璃骨尖角最锋利处,倒映一份永生无朽的崇高契约,不可违背。
「在那之前,我们拥有无尽的时间。」
End.
*文中平行宇宙猜想参考自《神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