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见日之光

见日之光

文/癫晃

达达利亚又梦见一道缝隙。
细而长的一条,漏些模糊的、线状的光,正好悬在头顶,高高在上,触不可及,在浓郁到近乎凝固的黑暗里,那就是他无论何时只要抬头就能望见的唯一亮色。像掉入深井的人,唯一的目标只剩下上方被切成圆形的光,就凭着那一点点亮来榨取出为数不多的希望,好让自己还能坚持到下一个日出。
“想出去?”执剑的少女看着他。那时的阿贾克斯,身量本来就不高,还坐在地上,只能被丝柯克俯视着,她用一种冷冽平直的语气,向孩童提了一个问题。惜字如金,简洁明快,但已经是她对这只小小的人类幼崽最大的耐心了。
阿贾克斯小时候眼窝很浅,突有这样离奇恐怖的遭遇,总是难以抑制地落泪,被丝柯克这么一问,更觉得委屈起来。远离火炉和双亲,连日的恐惧与后悔完全凝成水,找到了发泄口,一股脑往外冲。但他没忘记丝柯克不喜欢这种代表孱弱和无能的泪水,虽然眼瞳已经涂上一层水膜,仍努力着仰起脸,让眼泪不要往外流。
“……想回家。”
他小声而诚实地回复。
师父的问题他要回答,又怕这点软弱惹到对方生气。黑暗漫长到无边无际的深渊里,丝柯克已经是唯一不那么想让他死的生物了。
丝柯克抬头看了一眼那道缝隙,又转过脸:“你觉得那是出口?”
“不、不是吗……?”
阿贾克斯记得自己是摔下来的,那么依照常理,往上走就能离开这里。
于丝柯克而言,这显然是个蠢问题。或许是一月时间里眼前这个小家伙求生意志强烈又勉勉强强是个可塑之才,她今天难得多了一点耐心:“这里的时空全都是混乱无序的,你往任何一个方向走,都有可能回到原点。光亮不代表出口,也有可能是诱饵。”
长大后成为执行官的他已经能自如地补上丝柯克当时的未尽之言:就像捕虫灯,是伪造的太阳,引导昆虫们向“外”飞,最终飞进罗网。但当时的阿贾克斯不懂,他呆愣愣地望着丝柯克,少女不打算再解释什么,她说:“快吃,吃完了就来继续挥剑。如果明天你还没法独自处理掉低等魔物,我就扔掉你。”
是恐吓,但绝不是玩笑,丝柯克真的会这么干。阿贾克斯的眼泪被吓回去了,他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烤熟的肉。达达利亚不挑食的好习惯就是被这样养成的,丝柯克不像是人类,她的食欲不强,似乎可以不吃东西,费尽心思弄一点能食用的肉来烤熟,也只是因为她无聊时捡回来的小孩会被饿死。烤制是深渊里最简单的烹饪工艺,有火有根趁手的木棍就能做,只是没有调味料,发酸的熟肉难以下咽,但阿贾克斯掉进深渊的头两天切实挨过饿,饥肠辘辘进入睡眠的感觉非常难受,于是进食不再是享受,而成了纯粹的维持生理机能的方式。
他努力地吞咽,确保自己的胃是满的,又不抱希望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还能回去吗?”
丝柯克的回答冷冰冰,但阿贾克斯心里刚刚熄灭的火又复燃了。
“要是时机恰巧,深渊又在你来的地方破了个洞,我就能把你扔回去。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接住我一剑,否则,以后不许你再称我为师父。”

海浪哗哗地往船舷上撞。
达达利亚被嚷杂的人声闹醒了。他买了最贵的票,在这趟回璃月的船上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床边开了一扇小窗,能透进一点光来,好让几日的旅程不那么憋闷。但在海上航行时,外头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地方,总是绵延的水、水、水,白日的幽蓝没有尽头,夜里的黑沉没有尽头。偶尔遇见头上浮换气的鲸,全船的人都会挤上甲板,不肯放过这丁点的乐趣。
或许正是夜里的月光从窗中漏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才让他在梦中重返了那奇妙的三月。回想起那段时间,达达利亚不由得吐槽起他的师父,丝柯克压根不在乎他还是个小孩,竟然要让他在离开深渊之前接下她的一剑,差点叫他死在回家的前一刻。
外头的天已经是浅蓝,飘飘渺渺的蓝色,点缀零散几颗发抖的星星。这是个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时间,还没有天亮,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梦中的时间,船还没有到璃月港。只是马上是海灯节,船上的乘客大都是返乡的璃月人,故乡近在眼前,自然在船上看到璃月港灯火的那一刻就不可能静得下心来,于是璃月人一起涌上甲板,远远地看上那团橙红色一眼,仿佛这样就能再早一点踏上港口的土地。
达达利亚也睡不着了。他一起到外面去凑热闹,温暖湿润的海风经过他的脸颊与头发,他听见身边的璃月人在向同伴感慨:我已经闻到那股璃月港的味道了。
执行官听得好笑,却也认同这个素不相识的璃月人的话,在外许久,他也开始想念这里的气味和人了。一直到船到港落锚,他都没有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临近海灯节,回璃月的客船比往日多了数倍,码头热热闹闹挤满了人,也多了不少千岩军,帮着维护秩序,盘查下船的乘客。他从码头穿过吃虎岩,再到绯云坡,还没想好要到哪里去找人,先一步看到了荧和派蒙。
少女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和她的小向导一起匆匆往别处去,完全没注意到站在半路的执行官,还是达达利亚主动出声,叫住了她:“哟。”
一大一小同时转身,派蒙反应大一些:“公子?”
荧和她一唱一和:“你怎么来了?”
他笑道:“怎么,不欢迎我?”
“也不是说不欢迎啦,海灯节快乐。”派蒙挠挠脸蛋,“就是突然在这里看到你,有些惊讶而已。”
荧点头:“稀奇,今年大家都在,个个也都很忙,闲人只有我和派蒙,东奔西跑,无论找谁,都是有事在身。现在好了,你来得正好,和我们一起吧。”
达达利亚指指自己,有些意外:“我吗?现在?”
金发旅者理所应当:“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找钟离?正好,我们现在也要去找他,顺道一路,你也一起吧。”
荧的语气再寻常不过,也不像是起哄调侃,达达利亚想了想,从善如流,跟她一路走了。半道上聊起找钟离的目的,少女举起手里的人形工艺品,一句话概括:“找钟离,问失主。”
“失主?”他打量了那个工艺品一眼,是个做得精巧的藤人,上面贴着符,他不认得,但猜也猜得到,又是祈福驱邪的东西。临近海灯节,所有的仪式无非就是为了平安和生财,他还不懂璃月人喜欢什么?“你是说这个小草人的主人?”
“什么小草人,这是个藤人!”派蒙纠正他,“失主叫蓝砚,是沉玉谷蓝氏人,很擅长做这种工艺品呢。”
没等达达利亚再问一句,荧马上接话:“你不认识,没关系,也不太需要认识,等会儿找到钟离,问完话我就走了,就当把你配送成功。”
三言两语,把他的定位和作用都安排好了。达达利亚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但好像也没得辩解,毕竟谁都知道他会回璃月就只是为了一个人。还在上楼梯时他就听到咿咿呀呀的戏音,执行官一个字没听懂,但知道唱戏的是云堇,那位钟离最喜欢的名伶。毕竟在以前,他可没少陪着钟离一起听,还能偶尔哼上两句,虽然不伦不类,会把钟离逗笑就是了。
“今天遇到的大家都有正事忙,就钟离最悠闲了。”
达达利亚忍俊不禁:“这种时候他要是忙起来,恐怕才不是什么好事吧。”
派蒙愣了一下,想起眼前这人也是知道钟离真实身份的:“对哦。”
除了钟离和云堇,还有那位茶博士刘苏在。钟离第一眼先看见的是达达利亚,怔愣一瞬间,想说些什么,又看见了同行而来的荧和派蒙,因此话到嘴边,又成了最普通不过的问候:“稀客来了,好久不见。”
荧大名鼎鼎,似乎谁都认识,和在场的所有人打招呼,说些海灯节特供的吉祥话。达达利亚的身份还有一点尴尬,现在人也多,他便变得很乖,不插话不出声,专挑了个邻着钟离的位子坐,看起来安分得很。
“有个朋友丢了东西,我们正找她呢。她现在应该和胡桃在一起,你知道胡桃现在到哪去了吗?”
“堂主活泼不拘,去哪了都有可能。”
达达利亚不吱声,他的手在桌下偷偷地挪动,一点一点摸到了钟离的手,先试探性地接触到,再慢慢蹭上去,直到拉住。客卿先生面上不显,话音连贯,可在被捉住的时候还是小小地僵硬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达达利亚会在这样的场合做些亲昵的举动。钟离说完这句,别过脸瞧了他一眼,没在责怪,只是无奈,这种时候,他也说不了什么,私房话,不适合让第三个人听。
达达利亚放心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藤人上,刘苏有个口头禅,总爱“啊呀呀呀呀”地感叹,他们认真聊起这个小东西的作用,而达达利亚则在钟离提起消灾辟邪的“兜跋毗沙纹”时小小得意了一下。他就说他猜得很准,很了解璃月人,桌下的手勾着钟离的手,小小地前后晃荡,显得很开心。
钟离捏了他一下,要他安分点,不要动静太大,惹人注意,叫人看了笑话。
这怎么能是笑话,他偷偷宣誓一下主权,只满足自己,不让人看到,其实有些掩耳盗铃。但有外人在,再做些过于亲密的举动,就是他的不礼貌了。达达利亚心不在焉地玩钟离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聊了什么,大致拼凑出这件事的轮廓。荧临走时,钟离忽而站起来,从身上摸出一枚钱币,说是“吉语钱”,要赠给旅者,就当是图个吉利。
所以达达利亚的手就被松开了。执行官有些遗憾地搓了搓指腹,钟离为数不多带钱出来的一次,他被引走了注意力,看向那枚钱币。不像惯常流通的摩拉,压铸了特殊的纹样。他听了一耳朵,不出所料,还是祈福用的东西。
璃月人求个吉利的方式,果然是千奇百怪。
派蒙说:“哇啊,钟离出门带钱了。”
达达利亚也笑:“好稀奇,先生出门带钱了。”
刘苏又在大惊小怪:“这枚钱币纹路好生稀奇,不会是传说中的帝钱吧?”
“帝、帝钱?”
“你看,这钱币上的纹路与港内的吉语钱不同,像是岩君纹……错不了,这准是岩王爷亲手摸过的帝钱啊!”
在场有三个人不说话,派蒙、荧和达达利亚表情古怪地对视,又在同一时刻看向岩王爷本人,全在忍笑。钟离被看得有点窘迫了:“……刘苏兄,这不过是在街边小贩处淘来的,应当是件仿品,若有兴趣,我可以将卖家引荐给你。”
达达利亚不语,只管笑吟吟看着钟离装傻充楞,要带着刘苏去买这枚挂着帝钱名号的吉语钱。钟离要走,他也跟着走,直等到刘苏在港口的摊子上买到了那件小玩意。这一路上达达利亚不近不远地跟着,从前刘苏没少见两人在一块儿,一路上被这笑面虎似的外国人盯着,知道他在这里属实显得多余,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匆匆告辞,终于把客卿先生留给了远道而来的执行官。
“钟离先生大忙人,终于有时间分给我一点了吗?”被晾这么久,达达利亚也不闹,就那么笑吟吟地看人,故意把自己说得很可怜,他知道这样能得到钟离一点愧疚,足够他讨到更多甜头。
果然,钟离要哄他了:“阁下来得突然,是我没有准备。”
“是惊喜,喜欢吗?”
“当然是欢喜。”
这次没有别人在,他能光明正大拉钟离的手了。几步之外,还是那个刘苏光顾过的摊位,桌上整整齐齐码着金灿灿的吉语钱,达达利亚扫过几眼:“我也想要‘帝钱’。你已经送了伙伴一枚,不能厚此薄彼,少了我一个。”
钟离失笑:“好,给你。”
“你给我挑。你摸过了,那才算‘帝钱’。说起来,今年怎么又流行起这个花样了?”
“今年刚有的,除了祈福,也算是收藏品,由流金厅特别锻制,有一十二种,所谓的‘岩君纹’只是其中之一。”
“哈哈,竟然没有将摩拉克斯的形象印铸在上面的?一定好卖。”
钟离可疑地迟疑了一下。
“……其实最初是有这样的方案的,我托梦给甘雨,拜托她否掉了。”
“啊——”达达利亚故意拖出很长的音调,“太可惜了。”
年前的璃月港人头攒动,叫卖声不断,哪里都塞满了人,这时候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也因此,达达利亚可以理所应当地同钟离挤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亲密无间。吉语钱,他自己也能买,但经过钟离的手再给他,就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心理作用之下,竟然真的让他觉得钟离给的这一枚,要比摊子上其他所有都更闪亮些了。他看了那枚金币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抓到钟离正在盯着他看,那张脸很专注,很漂亮,目不转睛,被抓包了也不躲闪,多可爱。
“我现在想和你回去,哪里都可以。”他牵着钟离的那只手收紧了。
久别重逢,达达利亚又年轻气盛,这时候要回房里去……钟离顿了一下:“现在吗?”
“就现在,”他还挺理所当然的,“先生肯定不许我在这里亲你抱你,在楼上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这么做了,至冬的习惯是亲朋见面吻颊,情人见面接吻,可是我又不能,要生生忍回去,什么都不能干,而且只是牵手而已,你也要中途松开,憋坏我了。”
钟离当然知道。在楼上同众人聊天的时候他就能感觉到,达达利亚一直在盯他,眼神热切,他不用看都会被烫到。白日宣淫,不算好习惯,但是……
“依我吧,一年之中,我总共才占据先生多长时间呢,就现在而已,依我吧。”
客卿先生没办法了,他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点点头,说:“好。”

钟离先生这一回去,直到晚上也没再出房门一步。达达利亚年轻,精力又足,全数使在他身上,就算是神也有点懒怠,床都不愿意下,晚饭还是达达利亚叫了万民堂的外送。温存之际总爱断断续续说些小话,别人听不得,当事人也很容易耳热,说着说着,不是贴在一起,就是要细碎地接吻,年轻人的情感与欲望外泄时似乎很难止住,黏腻滚热,直让前神也头昏,好几个时辰的时间就这样消磨掉了。
夜里达达利亚忽而说:“今年港口的灯又换了,这次是棵树。”
钟离已经闭了眼,他整个下午的精神都不太好,承接年轻情人的欲望也是很消耗精力的。但达达利亚提起,他便会解释:“那是曾经的一位魔神,名叫「桃都」。”
达达利亚咂舌:“怎么又是魔神?璃月的魔神可真多,随处一抓就是一个。”
“桃都所处的时代太早,被镇压也快,璃月人大都不知道这其中的细节,只当这海灯是个新奇花样而已。”
“先生这么清楚,不会也是由你亲手镇压的吧?”
“不曾。关于这个,还有一个传说,名‘八奇炼桃都’,说得太过详细,想你也记不住。简单些说,是五人三仙一同设立阵法,以一人性命为代价,镇压桃都。桃都化作璃月的生死边界,祂的背后就是死者之地。”
达达利亚觉察出微妙的不对,这样的魔神,这样的寓意,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在海灯节,还被制成了明霄灯。“……总觉得先生好像又有事瞒着我了。”
他抱着钟离,客卿先生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前,心脏在同一个方位,夜深人静时,轻微的搏动也异常明显。达达利亚感觉到钟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一下一下,状似安抚,这是哄幼儿的手段,但对于大孩子也使得。“不会有事的。今年的海灯节,总务司筹备了许多活动,很是热闹,你只管四处逛逛,享受这段时间就好。”
钟离这样说了,那他也安下心来,想来就算有什么问题,钟离也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于是他将脸贴上钟离散落的头发,在逸散的草木香味里睡上安稳饱足的一觉。
窗外涛声滚滚,忽而屋内灯火一晃,然后便熄灭了。
次日早上睁眼,时间不算太晚,但达达利亚身边已经空了。他不意外,钟离总是起得很早,已经养成了习惯,现在俨然是一身外出过的打扮,遛了鸟回来,还给赖床的小孩带了早饭。执行官侧躺在床上看对方,懒懒散散打个哈欠:“先生总是起得很早。”
“起得很早,就会比赖床不起的多出半天时间来。”
“哦?先生已经有很多时间了,还要争抢这半天吗?”
钟离闻言睨他一眼:“流水落花,停驻在一处不走的时间可不多。”
达达利亚才刚醒,睡眼惺忪,脑子也还没转起来,只先应了一声:“……哦。”
想了想,觉得这话像阴阳怪气,忽而咂摸出点埋怨来:“诶?”
“……啊,先生点我呢。”一唱三叹,他翻过身,趴在枕上,被褥只将将盖住腰,整个背裸露在外面,留疤的皮肤包裹肌肉起伏,“这就有点恶人先告状了,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先生受人喜欢敬仰,身边的人总不断,不缺陪玩,一茬接一茬,我们这样的关系,我却还是要排队,才能得到独占的时间,好不公平,我的特权呢?”
借着玩笑出口的一点点埋怨,不多,真的只有一点。太阳一样普照璃月的人,挥洒了三千七百年的光和温暖,就算是舍去了神的身份,也是不可能被一个人独占的。大多时候他都懂事,只会偶尔说些这样半真半假撒娇的话,是不过分的要求,钟离只需要三言两语,总会把他哄好。
“那阁下真是冤枉我了,就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你,我才早早出门,去寻我必须要见的人的。”
哄好了,但这次没有完全哄好。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狐狸支起耳朵:“谁?”
“胡堂主。”
达达利亚倒回去,头埋进枕头里。“海灯节还要上班啊。”
“不是工作,堂主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余下的,钟离又不再说了。达达利亚的声音闷闷的,是脸在枕头里的缘故:“先生又有心事,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着了。”
“话虽如此,但胡堂主考虑得恐怕比我更多。堂主此行凶险,但尚有生路,这时说给旁人听,未免徒增烦恼,索性便一直瞒着,等到尘埃落定时再说就好。”钟离的声音很稳,每一个字都有让人心安的魔力。他终止了这似乎不太愉快的话题,缓步走到床边,轻轻梳理起达达利亚的头发来。“阁下若是醒了,就快起来,这样好的时节,更要多多地享受,才不枉费这难得的一面。”
床上的一大团裹着被子,蠕动两下,露出脸来。
“亲我一下,我马上就起。”

达达利亚没猜错,摆在璃月港的明霄灯不单单只是个装饰。火如红云一般在枝桠上烧起来时,作为拥有神之眼和特殊经历的人,他立马察觉到空气中有某种沉重而熟悉的东西被烧去了,像枯朽的病树被清除,裸露出底下新发的嫩芽。烟火明灭,戏台上是云堇,似乎唱的是那天钟离听的曲,丝竹声里欢喜团圆,观礼之人只当是一场寻常的典仪,嬉笑欢闹,难过只留给为数不多的几人。
达达利亚听到那个佩戴着银质装饰的面生少女说,她感受不到胡桃了。
知情的几人显然早有这样的准备,沉默游转几个来回,达达利亚和派蒙都下意识去看钟离。执行官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但猜也能猜个大概,约莫能与钟离这些时间的心事联系到一处,胡桃同他交过手,性子怪了些,但也算他半个朋友。他记得先生承诺过不会有事,无措的时候,这样的行为就是向在场唯一能想出办法的人求助。
派蒙四下寻找,不见荧的踪迹:“旅行者,我们怎么办啊……诶?她怎么也不见了?”
钟离立在那,就像定海神针,不至于让所有人都慌了神。“旅者聪慧,方才她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所以,我便送了她一程。”
啊。达达利亚一点担忧都不必表现了。他最懂钟离的迂回,这样说,那就是十拿九稳,不会有差池。
游人来来去去,热闹同他们几人无关。某一时刻,蓝砚的眼睛忽而亮起:“我感受到胡堂主的气息了,她还活着!”
凝光的心一同定下来。她知道事情的转机应当去感谢哪两个人,紧绷的神经松懈,终于有心力收尾,四下寻找,却没见到钟离的身影。“……咦?客卿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他刚刚就同一起来的外国小哥走了,”蓝砚回答,声音混杂着身上银饰相碰的细碎鸣音,“我只顾着堂主,没再过多地关注,以为他是有事要忙,便没有出声。”
凝光轻轻叹了口气,无可否认,帝君保佑,又帮了大忙。“无妨,正值佳节,不便过多打扰,感谢的事,往后再说也不晚。”
港口方才有法事,今夜除了承接团圆饭的餐厅之外,没有商人营业,所有人一股脑涌向港口,求个平安顺遂的彩头。于是绯云坡的廊桥反而空了下来,人不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也是在看远方的焰火。每个人的眼中身边都是心中最挂念的人,他们都有说不尽的话要说,因此没人注意到有两人缓步上了楼梯,慢慢往高处最避人的楼台去。
“只是这样,就解决了吗?”达达利亚忽而问。
“旅者身份特殊,又能力过人,胡堂主无恙,自然皆大欢喜。”
“我大概明白了,原来今天的法事,是效仿镇压桃都的仪式,还是牺牲一人,才能达到目的。”
“阁下也聪慧,我并未向你详细说明,没想到你只是在旁零零碎碎听了些闲聊,竟也拼凑了个大概。”
执行官轻笑一声,不再接话了。他又想起他在深渊的那段时间,漫长到没有尽头的三个月,师父告诉他,头顶的那道裂口是假的,从中泄露出的光也是假的,但是出口又是切实存在的——所以往后的那段日子,他还是经常向上看,从些微的光亮中回忆地上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才有力气再去坚持下一天的永夜。
不管那是不是真正的阳光,他意识里一定需要一个太阳。
那三个月真是他此生最漫长的三天。阿贾克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地上的,那时候的他刚刚接住丝柯克一剑,双手无处不痛,仿佛已经骨折,眼前毫无过渡,忽而从极端的黑转化成极端的白,就算闭着眼,也几乎要被阳光扎伤眼睛。至冬总是寒冷,更不提海屑镇所处的地方,一年之中阳光直射的时间少之又少,太阳在他记忆里一直那么苍白,柔柔地绕着一圈白晕。但在那一刻,他完全睁不开眼睛,哪怕只有一丝的日光落在眼里,也会将他扎出汹涌的眼泪。然而固执的他不管,不断地流泪,又不断地企图张开眼睛,他要看一看周围熟悉的景色,找一找回家的路,直到最后把自己折腾得狼狈不堪,精疲力尽,才带着一脸快要在寒风里凝成冰花的泪睡去。
找到他的姐妹和妈妈说:我们都吓坏了,你怎么哭得那样惨,整张脸都是湿的。这几天你也吓坏了吧,我的小阿贾。
他抿着嘴,没有交代这“几天”暗无天日的经历。
如此强烈的刺激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直视太阳,他的眼窝还是很浅,只要抬头让光映入眼睛就会流泪。直到时间慢慢洗去这样烙印在身体上的习惯,他才逐渐又适应,令光停留在他的眼睫上。
他不喜欢太阳。每一次抬头都是一次针刑,眼泪流也流不净。
他喜欢太阳。那可是太阳。
达达利亚似乎陷入了回忆,他不说话,悄悄地出神,钟离便也不说话,那双暖融的眼睛望着他,穿透他的躯体,像当初深渊里的那一道窄窄的亮,直直照在心头。
莫名地,达达利亚抬起手,想要去触摸眼前的明黄,到半途,又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双脆弱的器官,于是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转而将钟离的一缕鬓发别上耳后。
达达利亚笃定地想,眼前这人就是太阳。存在时只当是寻常,不在时就知其可贵。太阳就是这样,白日里就在头顶,安静地分享给每个人均等的光热,太普通,却又太重要。
好奇怪啊,钟离惯常喜欢深色的衣物,为什么达达利亚总觉得他一直是金色的呢?
“八奇炼桃都,牺牲的那一位,没得到这样的好运气。今天的堂主有先生,幸而得到先生提点护佑,才有机会从死门里寻到生路。”
“啊,这也是我的私心。”客卿先生的眉眼软下来,眉尾低垂,就看起来怅然,“既然是人,就会有私心,就算可能无用,也想竭尽所能,留住身边人。”
也对。达达利亚想。这么长时间以来,摩拉克斯的传记里,拥有移山填海伟力的岩神似乎一直在不断失去,志同道合的友人慢慢地消失,故人慢慢地远去,他似乎是已经习惯了,冷静地对待每一次生离死别。可是再能忍痛的人,被割出新的伤口,只是可以忍,并不是不痛。
手上一重,达达利亚手里多了个东西。他回过神来,举起端详,是个小小的藤人,模样看起来竟然有些像他自己,橘发蓝眼,身上贴着符纸,看上去滑稽又可爱。
“这是……?”
“蓝砚师傅制作的藤人,可在有些时候作‘替身’用,辟邪挡灾。那天见识过她的手艺之后,便临时起意,找她定做了一个。”
吉语钱之后,这是这个海灯节第二件求平安的东西了。自他同先生相爱以来,执行官的生活就被这样或大或小的器物填满了,玉扣香囊,数不胜数。这个节一过,又多了钱币和小藤人。那天得到的吉语钱就被他放在一个常佩戴的香囊里,并不是那个香囊最精致,而是他听说在璃月,这一般都是送给心上人乃至丈夫的东西。
“先生愿意再留给我一点私心吗?”
达达利亚突然问。
“阁下但说无妨。”
“我自知独占不了太阳,但我想要得到太阳的一寸,只一寸就好,可以吗?”
前神愣住了,晚风徐徐来,很轻地卷着他的头发打转。“阁下是指……?”
“我想要一枚最最特殊的帝钱,真正的帝钱。”执行官庄重地回答,像是拟写一份契约,“我原本想要这世上第一枚由摩拉克斯创生的摩拉,但那件东西,先生当初似乎并不看重它的意义,随手便花去了,连你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那我想要先生为我铸这世上,最后一枚由摩拉克斯血肉构成的摩拉。”
再真不过的帝钱,属于太阳的一寸。
“……以普遍理性而言,我现在已不是岩神,不应该开这个例外,再去熔铸新的摩拉,一枚也不行。”钟离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是‘私心’,那就是另外的事了,就像我介入其中,主动救了堂主一命。我已主动介入你的生命,这一点例外,不算什么。”
前神的指腹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划,那片精巧的皮肉便裂开一道口子。达达利亚很熟悉那样的形状,细而长,窄窄的一条,从中流出液态的阳光。
太阳流了血,用自己的血制成黄金。
达达利亚原以为摩拉克斯创生摩拉的过程应当肃穆而宏大,但对钟离而言,这似乎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连元素力的波动都不明显。金色的神血凝聚在神明掌心,在人类并不通晓原理的法术之后,便凝结成了一枚刻有岩君纹的、真正的帝钱。
他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一枚整个璃月港乃至全提瓦特最特殊的“帝钱”,甚至还是温热的,带有血肉特有的温度,好似真的是太阳的一寸,落入手中,灼灼光华,美不胜收,依然有烈烈的灼烧感。
他捧着一枚金币,翻来覆去地看。这世上的最后一摩拉,一枚“帝钱”,同流金厅人工的产物并无明显的分别,每一处都足够精巧平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枚钱币的特殊之处,是放在外面要被争抢的稀世珍宝。他不会炫耀,也不能炫耀,这是独属于他的、能随身带着,踏遍世界每个角落的一寸太阳。
“……比起你之前买给我的那一枚,似乎这一枚要更重一些。”
“摩拉克斯创生之物,自然要与铸币厂的产物有些分别。”钟离说话慢慢的,每一个字都清楚,每一个字达达利亚都要记得。客卿先生甚至有闲心,再开一个玩笑,“如此说来,这枚反倒是通俗意义上的‘假币’了,阁下可不要露财,叫千岩军捉了去。”
执行官轻而易举被逗笑了,有一点鼻音,说话闷闷的:“先生怎么对我这么好,我要恃宠而骄了。”
“可以的。”神也笑起来,掌心贴上他的脸颊,轻轻揉捏那一团属于青年人的柔软颊肉,“毕竟在你之后,其他所有都只是一般可爱了。”

达达利亚想,自己错了。
他长大了眼窝也很浅。被太阳一晒,还是莫名其妙地流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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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灯节未公开剧情放送……:pleading_face::pleading_face::pleading_f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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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人与一般友人的区别大抵就在于无论何时都想要的这一点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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