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Artificial Life

现代pa
架空

巨大的发动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彼此连接、通向一个将近三米的容器。金黄的液体彼此旋转,簇拥着正中间的——“人”。

地下室的灯被人“哗”地一声打开,炽白的灯光层层推进,一览无余。达达利亚拖着沉重的身躯,警惕地向内挪动,他的制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伤口和布料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的痛。达达利亚咬牙往前走去,突然愣在了原地。

容器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缓缓注视着他。

如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涌向达达利亚,冰冷得毫无生机。

达达利亚挑眉:“似乎发现了不错的东西。”

“所以,你叫钟离?”达达利亚坐在一边,戒备地看着那个自称钟离的人物。他微微颔首,很快得出结论:“不管你是谁,这样我帮你瞒住上面,你帮我出去,这是很公平的买卖。”钟离摇了摇头,连带着那耳朵上的石珀也晃了晃:“恐怕不行。”达达利亚挑眉:“怎么?怕我好了就自己跑了?”

钟离理了一下衣角,慢条斯理的开口:“并不是出于对阁下的不信任,而是我无能为力。”钟离斟酌了一下措辞:“钟某并非人类,而是科技的产物,更确切的来讲,是人造生命。”

人造生命的意思是,当他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被主人抛弃,他的意义就被彻底模糊,成了社会的异端。钟离的情况很特殊,他各项指标都相当优秀,但实验似乎没有再进行下去,他被深藏在了这片雨林。

达达利亚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很显然没想到眼前的男人竟然是实验产物,但仔细想一想也相当合理,毕竟正常人也没办法生活在盛满液体的容器里。

“那和你无能为力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你是真人类。”

钟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阁下如果想培养一只猎犬,肯定不会放任它到处跑,会做好相应的措施,让它足够听话也足够好用。”

“而我作为人造生命,在被利用的同时也被人惧怕。”

所以外面是专门为我设置的陷阱。

达达利亚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你的制作者在外面布满了陷阱?”

他失望的摆弄起地上的仪器,又抬起他因为失血过多,所以显得格外苍白的脸。

钟离尝试开口询问:“可以告知我阁下目前的处境吗?”达达利亚没有犹豫,懒散地靠在边上:“我奉【女皇】之命,调查最近流失的一批军火,结果发现大量毒品和——”他故意拖长尾音,玩味地说:“你。”

钟离微微蹙眉:“阁下的意思是?”达达利亚摊开手:“你是他们的研究成果。虽然我们封杀了有关仿生人类的一切资料,但他们还是把你造了出来,相当完美。只是不知道【女皇】知道了会怎样处理。”

达达利亚说得含糊其辞,明显想敷衍了事。钟离不再开口,他将手伸到达达利亚的腰侧,被人一把按住。“喂,你想干什么。”达达利亚盯着他,眼里饱含探究的意味。钟离掰开他的手指,摸出一把伯莱塔。

“做个交易。”

钟离把枪口抵在自己太阳穴上“我依靠这里的仪器运转,简单来讲如果我出现损毁,这里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会优先我的修复,同时外面的人也会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

“这样阁下不需要接受治疗也能出去,虽然疼痛会让神经变得迟缓。”

“阁下可以趁乱出去,而我的要求是你再回来一次,把我带走。”

达达利亚笑了,他缩在一旁:“你很聪明,但不怕我反悔吗?”钟离调整了一下射击角度,保证百分百命中:“你不会,这是那个【女皇】的指令,而我是他们谋反最重要的证据。”

达达利亚有些惊奇:“你怎么知道是谋反?”

钟离:“阁下方才也说了,贵组织早已将人造人的实验专有化,说明是内部人员泄露。而且依据现在的研究成果看来,这很明显是一个投资与收入不成正比的实验,不然我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不会是你。那么他们大费周章用这个实验的唯一目的就是挑衅贵组织的高层势力。”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开口:“吃亏的只会是钟某。”

达达利亚的眼神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他缓缓开口:“成交。”

达达利亚冲出去的一瞬间,钟离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好像在哪里……他望着这个背影走了好久好久。

但机器人……也会有“回忆”吗?

“喂,你是不是没电了?”达达利亚歪了歪头,戳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钟离。“唔……”似乎感觉有人靠近,钟离直起身:“是……你。”他略带吃力的张嘴,声音有些走调。

这也不能怪他,半边脸都被打得凹陷,盘根错节的电线要掉不掉的支撑着,像被凝光用群玉阁砸出来的巨坑一样。

达达利亚估摸着他主机不在脑袋上,便一把把他捞起来。“你这能修吗?”他替钟离拍了拍身上灰,又猛地收回手。与想象中不一样,是温热、柔软的触感,他又把手放上去惊奇的发现居然还有腹肌。钟离脸色难看地拍开他的手,这个人往他身上到处乱摸,还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叹,什么毛病!

达达利亚讪讪地把手绕道他背后扶稳:“你拟人化程度这么高啊?”钟离被他气笑了:“阁下倒是毫不客气。”

这下达达利亚说不出话了,这人说话别扭的很,到显得他像个……像个登徒子似的!

他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开口:“你在这待多久了?”钟离仰头,那只琥珀色的眼睛迷茫地眨眨:“钟某……记不太清了。”

他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每次睁眼都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机器人没有心,那为什么……他总感觉空落落的呢?

他醒来的时间都不算长,但总习惯先闭眼再睁开,好像每场梦的尽头都有人为他留灯。

达达利亚自觉失言,这地下室暗不见天日,把时间的概念都模糊在白炽灯下了,问人家这种问题,简直弱智。

他挠头,一连换了好几个话题,终于等到钟离有了点反应。他兴奋地晃钟离胳膊:“诶诶,你也觉得我刚才讲的笑话好笑?好笑你怎么不笑?”他把钟离揽到身上:“小心台阶啊,需不需要我帮忙?”他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答,抬眼一看,钟离仅剩的一只眼也闭上了。

完了,给人聊死机了。

再次睁眼时,钟离躺在张柔软的毯子里,周围是若有若无的檀香。“诶,你醒了?”达达利亚凑过来,还没瞧个仔细就被人用手扒开。“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多托雷,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博士。”眼前的的男人半边脸覆盖在面具下,只留下张讥诮的薄唇。“钟离先生,现在你感觉自己的基本运行是否还有问题?”他翻开本文件夹,摊在钟离面前的桌上:“数据显示正常,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就回去了。”

钟离将手松开又合拢,点头致谢:“没问题,有劳了。”多托雷利索地站起身,把文件夹合拢,还不忘噎口达达利亚:“金屋藏娇,公子大人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我倒是很好奇……你该怎么处置他呢?”

钟离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琢磨着这位执行官是不打算把自己交到组织上了。

达达利亚皮笑肉不笑地把人请出去“这就不劳您费心了。”眼见着两人气氛逐渐剑拔弩张起来,钟离迅速打量了下这个房间,中式复古的格局装修,却用的欧式家具,现在摆满了不同的仪器电线,应该是刚刚腾出来的一间房子。达达利亚冷笑一声:“收钱办事就别这么多废话,送客!”

多托雷略显遗憾的看了眼钟离:“我倒是还想研究研究……”他把后面的话压下去,摆手走了。

“钟离………真是好久不见。”

他回头望了眼禁闭的大门,剩下的半边脸上勾起一个堪称恶劣的微笑。

“他是我同事,你不用管他们,没一个脑子正常的。”达达利亚端来杯玉盏,翠色为底,盘龙附上:“喝点,你应该喜欢的。”说完他又触电似的收回去:“抱歉,忘了你喝不了。”钟离握住达达利亚手腕,动作温柔但不容置喙:“无妨,阁下有这份心便好……只是这盏……”实在不像是这个对古董一窍不通的人会买的东西

达达利亚解释道:“我朋友送的,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反正他也不在乎。”钟离把手松开,笑道:“阁下客气了。”他把盏搁在桌前,龙井叶随着水波一圈圈荡开,最后沉下去。

“多谢阁下相助。”他直起身向外走去,被达达利亚拦在门前:“先生,这两台仪器一共三十八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摩拉,这台大的要一百二十多万,这些接线…………”他故作惊讶的数了数,坏笑着靠在门边上,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一差不差地看着钟离:“现在赖账……来不及了。”

钟离企图逃跑的意图被发现,他头疼地揉揉眉心:“那阁下想如何?”总不可能让他出去打工还钱,搞不好被愚人众发现,钱没还上还得写检讨。

达达利亚正色:“让我研究研究你的内部构造,等研究够了,会给你一笔钱的。”他附身贴近钟离:“我保证,在这期间会照顾好你。”钟离不信:“阁下似乎不负责技术部分。”意思是管好自己的事,别瞎掺和。

达达利亚可不管他,“在【女皇】面前,即使是我也免不了想要表现得更好一点,更何况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功劳最大化利用,榨干这个拟生机器人的每滴电……很合理的理由但钟离不信。

看着钟离坚决的表情,达达利亚苦恼的叹口气:“好吧好吧,你走吧。”钟离皱眉:“阁下……”窗户一个接一个呼啦啦地被和上,达达利亚把玩着遥控器,笑得一脸无害:“这你也信。”

钟离:“………”

他当然不是真的想逃,只是试探一下这位执行官的态度。

相当强硬,不好对付。

钟离被安置在达达利亚的房间,这位执行官似乎并不怎么热情好客,连间像样的客房都找不出来。

“先凑合一晚吧,明天我让人给你收拾收拾。”达达利亚拎了床被子就哐吃哐吃地下楼钟离拦都拦不住。

于是我们倒霉的机器人先生只好独自面对这间完全陌生的房间,不知道设计他的人出于什么心态,反正钟离一肚子的仁义礼智信,左思右想都觉得擅自动用别人的东西不好,可偏偏碰上这么个主……

他叹口气,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一下子愣住了。与想象中的不一样,这间屋子简洁得不像人住的,空空荡荡,只有张床孤零零地趴在中间。

钟离拢了拢身上的衣袍,缓缓躺下去。提瓦特的星空装饰着这方天地,到显得没那么寂寞——幸好这小子选的是落地窗。

自从他醒来已经过去多久了呢,这是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但他现在把这一幕划进心里,裹着被子上浅淡的海盐柠檬入梦。

原来这是黑天。

与普通的仿生人不同,钟离可以像人一样“睡觉”,这相当于节能模式。当然也可以不睡,只是现在没这个必要。

他可以安心地闭眼,因为明天是清晨的曙光和微风。

原来这是天亮。

晨风卷起窗前层层的长帘,隐隐有微光落在钟离那双骨肉匀停,劲瘦有力的手上,他微微抬动,便折下一缕。

“早上好,钟离。”达达利亚打着哈切从沙发上挣扎着爬起来,他穿着身格外可爱的鲸鱼套装睡衣,看得钟离心花怒放,连带着达达利亚都顺眼了不少。

“早上好,公子阁下。”他把身上的外袍叠好轻声询问应该放在哪里,达达利亚顺手指了指衣帽间的位置:“最右手边那间应该是空的,它归你了。”

钟离往那边拐去,俨然看到几扇硕大的柜门,这时达达利亚已经洗漱完穿好衣服了:“诶,就这。”他蹦过来,一把拉开了最右边的柜子。

“嘭。”

达达利亚被成山的杂物闷头压死在地上,钟离默默后退几步。

感谢英勇的执行官献出了他年轻的生命,即使死像愚蠢荒谬,但他也确实保证了一位英俊先生的体面。

英俊先生噗嗤一声笑出来,黎明溶进他眼里,像东边的太阳带着懒意爬上山头。钟离伸出左手:“阁下需要帮忙吗?”未等他反应过来,转眼间他就倒在了达达利亚身下。少年身上还滴着水珠,海盐柠檬的味道像涨潮时飞近的海燕。

“居然笑我!太不厚道了!”达达利亚挣扎着站起来,又被一只丑鲸鱼绊倒,龇牙咧嘴地满地乱爬。

“疼死了疼死了。”他耍赖地倒下:“都怪你,我要死掉了,快把我抱起来!”

善良的钟离不忍直视他无理取闹地蠢样,但又不能真放着不管,只好先直起身,半跪在达达利亚前面,石珀般纯净地眼睛认真注视着达达利亚,硬生生把人看脸红了。

“你………你真抱我啊。”达达利亚扭捏了一下:“你昨天才修好会不会有点勉强啊。”他偷看一眼钟离,像怀春的少妇。然后惊醒,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不是,他脸红个鬼啊!没等达达利亚补救他这个糟糕的台词,钟离就贴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达达利亚几乎呼吸一滞,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他被钟离扛到了肩上。

???

好魁梧好强壮啊,机器人先生。

不得不说被一个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扛在肩上走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反正达达利亚回到沙发上的时候脸一阵红一阵绿的,像人类的交通指挥器。

钟离依靠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类社会生存知识,明白绿色才通行,所以他耐心地等待达达利亚的脸变得越来越绿才开口:“阁下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达达利亚的脸瞬间不绿了,他开始变长变扁,扭曲着像钟离爬行。

“阁下可能摔坏大脑中枢神经了,以普遍理性而论,要打医疗电话。”钟离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或者需要休息一下。”

“………”

“我没事……”达达利亚呼出口气:“算了,过来。”钟离前进几步,恰好在一臂的位置停下。他在沙发上翻了半天,掏出来块平板“你喜欢哪套家具就选哪套,明天我让叶卡捷琳娜送过来。”他揉揉脑袋,一仰头恰好抵在钟离指尖。

明明是一样的沐浴露,但钟离偏偏多了种冷香。像繁华尽头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林。

钟离大概没想到他会一下子抬头,连手都忘了缩回去。

他偏开头,嘴唇似有似无地摩挲过钟离的指尖。

“……给你。”他递上来,然后仓皇离开。

钟离低头,指尖似乎还残有余温。“我……我先出门了。”达达利亚蒙头就往外跑。

“等等,阁下回来吃完晚饭吗?”钟离话语一顿,似乎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达达利亚也一愣,但迅速接下来:“啊,嗯。回家的。”

钟离应了声,不再言语。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目送达达利亚离开。

二十五个小时一十八分零六秒,这是他从地下室出来,到现在所走过的时间。

时间是人的伴生礼物。而随着它流逝的是我们。

生命、习惯、爱好、样貌这些都会被改变。钟离的时间从被带出地下室开始,他就开始了一段注定奔赴死亡的旅程。

这对于机器人来讲无关紧要,生命于他而言不具备任何意义。

但达达利亚不同,钟离能看到他桌上的照片,上面是他的家人。他会在日历上标注每一个人的生日,他会在每个照片的背面记下时间。

他在乎时间和生命,但从不珍惜。

他会付出代价的。钟离默默诅咒这个不惜命的人类。

正在开会的达达利亚哆嗦了一下,感觉背后凉凉的。

诅咒完房东,还要花房东的钱布置家具,钟离花得理所当然。

购物之后是长长的睡眠。他躺在沙发最柔软的角落里,等待夜幕的亲临。

他变得很喜欢睡觉,因为每次睁眼都是不同的色彩,都会有不同的事发生。世界像个巨大的惊喜,让人上瘾。

达达利亚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偌大的别墅只有盏落地灯开着。

暖黄的灯光让人不自觉想要接近,钟离就缩在角落里,刚好给他打上层阴影。

他的五官愈加立体凌厉,像瑟瑟深秋时划下的枫叶。

达达利亚想给他盖个毯子,即使对机器人来说毯子只是多此一举。但钟离很快睁开眼:“已经……这么晚了吗?”

他眼神清明,但落在地毯上的思绪晦暗不清。“你醒了?开的是待机状态?”达达利亚见他醒了,就开始乒乒乓乓地收拾自己。

“嗯。”

达达利亚收到回答后一股脑钻进浴室:“待机耗电吗?”钟离找了本美食百科,随意翻开:“并不耗电。”

“那你平时怎么充电啊?”

“你身上好像也没有充电口啊。”

反正上次没摸到。

钟离抱着书,依在门口:“我表层覆盖的皮肤,虽然是仿照人类的结构组织,但会更薄更透,同时也更导电。”

“充电的时候可以触摸电池,或者插口。只要有电源就行,我的五指可以构成正负极。”

浴室水声一刻不停,钟离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靠在这里陪他聊天了,好在执行官很健谈:“好厉害!”达达利亚“啪”地一声切掉水源:“诶,那你有没有战斗状态,或者作为机器人来讲,你的主人应该要将他命名成“保镖模式”?”

这种老土且毫无新意的名字是不会有人取的。

“有”

达达利亚一下子兴奋起来:“那你和我过两招?你放心,不把你打散架。”

他哗地一声冲出浴室,发尾上的水还没擦干,顺着滴落地上。

他双手格挡在胸前,笑得挑衅:“我下手会有分寸的。”

几分钟后,达达利亚被钟离全方位碾压。

钟离一只脚踩在他膝下“不、把、你、打、散、架。”

“咳咳,钟离你也不赖嘛”他一把扯过胸前懒散挂着的毛巾“接下来,我要认真了。”

隐有雷光丝丝缠绕在他四周,湛蓝色的眸子染上嗜血地鲜红。

钟离毫不手软,一个下勾拳让达达利亚提前晚安。

不准作弊。

他把袖子卷上去,想了想还是弯腰抱起了达达利亚,这次没扛。

只是试探而已,没必要这么认真,尤其不要乱消耗自己的生命。

钟离在心里嘱咐。

他看到过邪眼的副作用,在他们见面的第一眼。达达利亚几乎透支的生命力。

他不在乎生命,但他希望在乎它的人能稍微懂得珍惜。

他把达达利亚安置在沙发上,共享着同一片静谧。

“叮咚。”

门铃响的不合时宜。

一个戴着鸟嘴面具的男人很有礼貌地站在门口,钟离透过显示屏,听见他说:“晚上好,钟离先生。”

“请原谅我的突然,我只是太好奇了……”多托雷感叹:“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机器人。”

钟离礼节性回笑:“说来惭愧 钟某的制作应当不怎么光彩。”

技术都是偷的,能光明正大吗?

“过程并不重要,在你身上,我到了技术的突破。”

“请好好珍惜这具躯体。”

钟离起身,替多托雷倒了杯水:“多谢阁下的关心,钟某心领了。”

“但想必传闻有误,愚人众的各位情同手足,阁下对达达利亚的关心,钟某会代为转达的。”

他在暗示多托雷,铺垫太多了。

对面的男人咧嘴一笑,很聪明啊,钟离。

“那就麻烦……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了。”他微微欠身,一枚U盘放入钟离手心。

“告辞了。”

比起感觉,机器人更多的是靠数据,从语气高低起伏和微表情的变化来看,公子和这位博士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不似朋友,但绝非敌人。像是一种不得不妥协的合作关系。

原来执行官也要维护好彼此之间的关系。

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自从收到了那个U盘之后,达达利亚就忙成了一只陀螺,偏偏还是只好奇陀螺。

每天晚上准时打来电话,调查并搜集钟离的个人信息。

根据钟离先生反馈,这些问题都有一个相似点 。

一样的蠢。

比如前天。

“机器人是不是只能看到蓝绿黄啊?”

钟离沉默,他说:“阁下,我是机器人,不是猫 。”

比如大前天。

“你喜欢吃几号电池?什么牌子的?”

达达利亚让他先不要说,他猜。

“南孚!”

电话里的声音逐渐兴奋:“对了?”

钟离矜持地说:“并不对。”

“阁下的别墅里没有电池。”

达达利亚恍然大悟,颤抖地划开账单,然后抱头痛哭。

他说:“钟离,那我们家会停电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很多,比起调研,他更像一个害怕寂寞的小孩。

但不得不承认,钟离很喜欢这样。

尤其喜欢那句“我们家”。

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只是个住客。

他突然想起,达达利亚从来没限制过自己外出。这很奇怪,一个来历不明的机器人和从银行抢来的钱一样,达达利亚不是不知道。

可能他觉得,就算是机器人也要散散心吧。

今天阳光很好……钟离只犹豫了一下就戴上口罩出门。

他从达达利亚的衣柜里扒了几件衣服,略微有点大,但不碍事。

机器人先生有墨镜和口罩的加持,俨然是一级武装状态,所以他自信满满。

但机器人先生忽视了一个最明显的问题,越是遮遮掩掩就越可疑!

总之,在钟离自信满满的伪装下,他成功潜入家剧院。

“您好,是现金还是微信?”

钟离暗道,不好,他没钱。看着售货员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一只手拍过来。

“我请客!”芙宁娜高昂着头,像只受宠的小猫:“你也一定是为了我而来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把手抵在胸前:“果然,没有人能拒绝我的表演!”

“居然是芙宁娜女士!天哪!”人群蠢蠢欲动起来“太棒了,听说芙宁娜女士这次会为我们表演那个……”

他说一半又不说了,差点被旁边人勒死。“咳咳………是那个啦!失去双臂的人抱头痛哭的那个。”

“真的吗?真的会有这种桥段吗?真的很好奇,失去双臂后怎样才能抱头痛哭。”

芙宁娜要忍不住了,内心崩溃: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啊啊啊啊啊啊,该死,不要乱说啊喂!

芙宁娜叉腰,保持优雅微笑:“啊哈哈哈哈,那是自然,我会为各位呈现最完美的演出!”

钟离不懂,但可以装懂:“是的,正是为了您我才过来的。”

芙宁娜更加骄傲。“那个……无意冒犯,但到底谁来付钱。”售货员略有些局促:“上次您说要包下一整个影院,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您的新作,结果………”

“咳咳,那自然是我忠诚的经纪人来付!放心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路笑到厕所,然后迅速拐进隔间:“喂,那维莱特?”

“芙宁娜小姐,如果你又要包下一整个影院请恕我拒绝。”

她急了:“哎呀,不是!我看到钟离了!”她一屁股坐到马桶盖上:“虽然他裹得严严实实,但和我的伪装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毕竟人气明星要掩盖行踪时还是很需要技术含量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严肃了几分:“芙宁娜小姐,你要清楚你这句话的重量。”

“是作为“组织”核心成员【芙卡洛斯】的重量。”

“我很清楚。”她犹豫着说完,又补充道:“总之,先不要通知别人。”

“我们先找个理由绑了他,反正不能让他就这么乱走!”

说完,芙宁娜陷入了沉默。

那维莱特的声音依旧如流水般划入,安抚着她的情绪:“无论出于合种情况,他的出现都是一种转机。”

“我很快会到。”

她挂完电话,溜出去又看了一眼。

外貌能伪装,指纹能伪装,甚至性格都可以。

但独一无二的习惯不行。钟离在思考时会无意识转动左手大拇指上的戒指。

现在那里空无一物。

眼前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她所熟知的钟离 。在歌剧演员眼中,细节会无限放大。想要不露出马甲,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和对身体肌肉无比精确的把控。

他怎么会是钟离,他怎么不是钟离?

可是………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这边钟离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编排了一万种身份,什么遗愿未了的僵尸,什么夺舍还魂的厉鬼,或者一个处心积虑的变态。

他只知道,自己要被抓进牢里了。

“这位先生,您涉嫌侵犯芙宁娜女士的隐私及肖像权,请配合调查。”

谁?我吗?

与预想中不同,他没有被扣上手铐,也没有被粗暴地塞进警车。他们的态度不像是在对待一个犯人。

根据他初步的推测,那位芙宁娜女士应该是有话要说,但不方便在公共场合。

他被带到一家高级私人会所,整个过程只能看到带他走的侍者。

连前台的工作人员都没有……看来是被清场了,估计监控也关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谈话,应该不用做到这种地步,把整座会所全部清空……是不想让人看清谁的脸?

既然是芙宁娜清的场,她肯定与上层有过接触,而且有这样的财力和权利也很好排除。所以……是不想让人看清我的脸吧。

思绪到这里中断,侍者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钟离这才发现他自始至终,眼睛都没有抬起来过。

钟离没有犹豫,推门而入。

来得人不仅仅只有芙宁娜,旁边那位高挑英俊的绅士应该是她的助理——那维莱特

他脱下外套,仔细挂在座椅的扶手边上。双手交握,俨然一副主人做派。

他没有开口,房间沉默得压抑。最后是芙宁娜实在忍不住:“呃……你是叫钟离,是吧?”

钟离端起面前沏热的茶,却没送入嘴:“正是在下。”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那种威压就散了大半:“不知阁下找我,所为何事。”

他直奔主题,打得芙宁娜措手不及。“总……总之你的目的是什么。”她调整好面部表情,努力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气势

在前上司的这张脸面前,果然还是没什么底气啊……不行不行……我可是【芙卡洛斯】这种程度的表演,简直是小儿科!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现在不是出手的时机。”

钟离听她一边威胁一边引诱,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只能得出两个结论。

一是他这张脸在他有意识之前,一定有人或者仿生人用过,并且芙宁娜认识。

应该不止芙宁娜认识,基于会所被清场的前提,应该有不少人认识。

二是他出现的突然,他们没有做任何准备,只能用这种隐晦迂回的方式阻止他的目的。即使这个目的极大可能是他们臆想出来的。

能有这种臆想,难道上个用这张脸的人已经锒铛入狱或者远走他乡了?

他抿唇笑了笑:“好的 。”

好的?这么轻松?一定有诈!芙宁娜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这个冒牌货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答应?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信息,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他拾起外套,十分绅士地侧身鞠躬:“钟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一声不吭的那维莱特终于开口:“是为了七星吗?”

“七星?”

钟离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抱歉,钟某并不认识。”

随即,他扭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

“不认识七星,他在开什么玩笑?”芙宁娜语气激动:“怎么可能不认识!”那维莱特沉思片刻,问道:“他像在撒谎吗?”

芙宁娜怔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像,至少我看不出来。”然后她又说:“不对啊,他能做到这样的伪装很正常吧。”

“可他没有撒谎的必要。”那维莱特说道:“他可能并不是【摩拉克斯】”

“那他是谁?”

出来的时候,正下起绵绵细雨。整座城市蒙在水雾里,朦胧又绚丽。钟离不想淋湿自己仿真的头发,拐进一家咖啡店里等雨停。

推开门才记起自己没有钱,总不能什么也不买,干坐在那里。

他又走出去,门口的铃铛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雨水渐渐逼近他的脚边,他才恍然惊醒。

原来这是雨。

他出来时穿了件赭石色风衣,细雨晕染在上面,像色泽光亮的水墨。他站了很久,只等到雨越来越大。

细数时间,很难想象它流逝得是如此迅猛。从今天出来开始,他受到芙宁娜的帮助,看完了一场充满戏剧性的演出,然后问题找上了他,开始揭示自己的创作历史,还是未完待续版。

而现在,又到了日衔山脊的时候。

“那个……很抱歉打断您,但您需要伞吗?”少女憋红了一张脸,鼓起勇气:“不……不用付钱的!扫码就好,送伞。”

“扫马?”钟离沉思片刻:“是拉班·扫马才能免费获得这把雨伞的意思吗?”他略显遗憾:“看来我与它无缘,谢谢你。”

姑娘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啊?啊………不是,是扫二维码。”

这下轮到钟离愣神了。说来惭愧,作为一个融合了现代科技所有结晶,站在金字塔顶尖的机器人。

他只会打电话,和网购。还是达达利亚教的。

他的智库里有很多很多知识,唯独这个板块一片空白。他知道用途和名称,但唯独没有使用方法。像被刻意抹去存在一样。

可能是制作者认为同类之间会有奇妙的羁绊,所以不需要画蛇添足。

真是失礼啊。

但学习能力还是有的,通过对自身运行原理的理解,加之实践以及这位好心人的帮助,他很快收获到少女充满喜悦的感谢。

以及一把制作粗糙的雨伞。

天色越来越暗,走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达达利亚门口悬着的西洋灯,在昏暗的雨幕下显得形影单只。

大雨把昂贵的西裤洇得皱皱巴巴,他的目光落到远处,掀开了层层雨帘。

是等在檐下的达达利亚。

少年把头仰起来,四周变得格外暗淡,只有一双透彻明亮的眼睛在燃烧着。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