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山路先生

*西幻AU,冒险家x魔女
*全文1.8w+,收录于《空花阳焰》

【山路先生】

林间,山路,树木枝桠丛生,遮天蔽日,环境复杂,也足够安静,无论是逃跑藏匿,还是杀人抛尸,都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什么人?”达达利亚警惕地握紧手中双剑,盯着对面高挑的人型生物。

对方衣着并不华丽,只披了一件新雪般的白袍,兜帽遮住了大部分脸,露出一截清瘦下巴,皮肤细腻白皙的质感和斗篷布料难分上下。树影筛下来的细碎日光在白色间跳跃。在危机四伏的野外,光洁如新的衣服诡异得不同寻常,在这样树木丰茂的林子,衣摆怎么会一点灰尘和草籽都不沾?

更何况,那“人”裸露出来的皮肤泛着鎏金,像岩浆漫过漆黑的火山。

“我已说过了,是山路先生。”对方开口,音色像风摇过叶子沙沙作响,无端让人卸下防备的、平和沉稳的风随着话音从耳朵里灌了进来。

达达利亚天灵盖发麻,一句话就让自己耳根子发软,上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呢?是屠灭龙嗣,还是暗杀大贵族那活了千年的长生种管家?

他兴奋地咬紧牙关,以免自己笑出声。身体的战栗传达至手中双剑,利刃嗡鸣着与魔力共鸣,鲜血和胜利,他会让它们饱餐一顿的。

“别紧张,孩子。”对方再度开了口,年长者的亲昵姿态,宽慰中带着一丝感怀的苦恼,“开个玩笑罢了,现在的孩子们没有听过山路先生的童话么?

“山路先生?那我还是河流公子呢。”达达利亚冷笑,身体紧绷,肌肉蓄势待发,现在的他是一只能随时扑出去的野兽。

“很有趣的对偶,你果然如传闻那般让人惊喜。我本想与你多聊几句,加深对彼此的了解,不过——”对方的目光轻掠过达达利亚握着双刃的手,金棕色的方块纹路毫无预兆地升起,在达达利亚身侧环绕,他瞬间被这屏障禁锢在原地。

“你似乎喜欢更直接一些的做法,那我便开门见山了。”对方好听地轻笑一声,黄玉般的手抬起,遮脸的兜帽被取下,如乌云被风推开,一双太阳般的金色眸子露了出来,朱红眼尾是朝云的霞,对方认真而长久地凝望着他。

“达达利亚,我想有个孩子。”

啊?

达达利亚愣住了。

什么东西?生孩子?是魅魔吗?光天化日,他碰到了一个魅魔?但是哪个魅魔是以生孩子为目的的?

……难道是骗男人多给点“饭”的营造氛围话术?

达达利亚犹疑地自下而上打量钟离,男性的骨架,腹部未隆起,能否生育要打个问号。只简单地在眼尾描红,达达利亚却从那张脸上感受到了朴实又沉重的冲击。

好一个天生丽质的魅魔。

达达利亚的敌意被震惊冲淡些许,对方似乎是将这当作允许更进一步的讯号,笑得愈发欢欣:“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离。冒昧问一句,阁下成年了么?”

东方魅魔?倒是个稀有品种,而且还挺有原则……不对,万一是就喜欢年纪小的那种呢?

达达利亚摸不准对方来意,温和厚重的魔力在周身的屏障里流动,昭示着施术者的不简单。不知钟离是否掌握着测谎类法术,保险起见,他诚实地回答:“还有半年就成年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来……”

对方微笑着抬脚,这是走上前来的趋势。

就是现在!

达达利亚抬手,双刃剜进屏障的魔力薄弱点,随着玻璃碎裂的声响,禁制破碎,气流以达达利亚为中心向外散开,下一瞬,达达利亚已踏着风近至钟离身前,双刃的攻击角度高至270°,一柄瞄准脖颈,一柄瞄准小腹,速度够快、刀够锋利的话能把人斩成三截,时间在这个瞬间无限拉长,屏障化作的纷飞金色光粒倒映在他们眼中,达达利亚暗沉的眸子像夏夜被萤火虫点燃。

“当我的孩子吧。”钟离挑眉,在此刻说完了他的最后一个字。

嗡!

剑刃撞到了东西,却不是血肉,而是坚固得多的法术护盾,同样的屏障和纹路出现在了钟离周围,达达利亚每一次挥刀都用尽了全力,这次也不例外,护盾将他的力道系数返还,达达利亚被弹开,在空中滚了半圈,将剑插进地面才止住势头。

抬头,泥土上一小条被翻起来的痕迹,像正在除草的田垄,这条痕迹的尽头,钟离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

一时之间,达达利亚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关于对方说的话,也关于第一击未能得手。

达达利亚轻嗤一声,抽出剑,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这位……钟离先生?我可没听说世上有十八岁的小孩,如果是听了那些传闻想和我交手,为什么不挑个其他理由?比如——”

“且慢,达达利亚。”钟离忽然后退了一步,退步约等于让步,“别再上前了,我无意与你为敌。”

毫无战意的对手,连对手都谈不上,就是块从容不迫的石头。达达利亚莫名在单方面的进与退里品出来一些小孩肆意破坏,大人有能力制止却任由小孩发泄情绪的纵容出来。

“我是真心想要孩子的。”这时,大石头又不解风情地开了口。

“啧。”达达利亚烦闷地停了手,他不知这烦闷从何而来,心思被搅乱,笑容因而格外虚伪,“真是不巧啊,先生,我快十八了。”

“我已有千岁,十八对于千而言,也不过是河流里的一滴水。”钟离抿了抿唇,“我不介意你年纪小。”

“这不是你介意不介意的问题。”达达利亚深呼吸,磨着牙才把让唇角勾上去,和非人生物谈人类是无用功,达达利亚也不指望对方能换位思考,干脆一耸肩,一摊手。

“好吧,那照你这么说,十八和八十也没多大区别。你为什么不找八十岁的孩子呢?”达达利亚笑眯眯地加快了语速,“至少对方一定会乖乖趴在你胸口睡觉,而不是像我一样举着武器四处跑,一不小心,你赖以生存的脸就多一道口子了。这多可惜啊!”

“这样啊,原来阁下喜欢我的脸。”

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把达达利亚的锋利气焰吹熄。

钟离似乎察觉到达达利亚的沉默,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其实,你刚才提到的设想我考虑过。结论是,孩子还是年轻力壮的为好,尤其是像阁下这样冒险家中颇负盛名、身经百战的存在。”

达达利亚仔细思考,确认钟离刚才说的名号没有隐藏的蔑视含义,钟离真的在夸他。

若是忽略锁骨周围的黑色皮肤,以及随着钟离呼吸闪烁的金色纹路,从措辞和态度来看,钟离像个温文尔雅的人类少爷。

可惜达达利亚魔物见得多了,不会上当,他勾了勾嘴角:“好吧,找一名年轻的战士玩过家家,然后在对方成年的那天把他吃掉?先生,你的捕猎方式还真是充满恶趣味。”

“你对我有很大误解。”钟离顿了顿,“无妨,我会待在你身边,若你回心转意,直接告诉我便是。”

“我才不会。”

“不,你会的。”

小孩子一样的争论,钟离自始至终都无悲无喜,达达利亚彻底没了脾气,转身向山上走去。钟离跟在他侧后方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的恼人距离,正如钟离本人,打又打不过,赶又赶不走。你问他是不是魅魔,他说我只想要你当孩子。

最后一句只发生在脑内。

达达利亚深呼吸:“钟离啊,至少,把你的肤色变成人类的,行吗?”

这是他与钟离相识的第一天。

“多谢二位,要不是你们出手,我的身家性命恐怕全要赔在这里了!这是给二位的谢礼。”

略显狼狈的商队主人递上了两个褐色的小布袋,不远处,商队正在一片狼藉中整理货物,清点损失,还有从魔物尸体上切下有价值的部分。

达达利亚收回目光,接过袋子随手掂了掂,挑了挑眉。扯开封口的绳子,在金灿灿的钱币堆里,躺着一颗成色上好的黄宝石,有点像钟离眼睛的颜色。

这下他倒是有些意外了,他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收入基本来自接取委托和售卖魔物,因而与魔物作战时保留完整度成了他的本能。这里离城镇有一定距离,魔物身上的鸡零狗碎他懒得带走,都送给了商队。

商队主人若是懂事,酬谢就该多给点,但这也太懂事了。

“把我的那份给他吧。”

在思考商队主人目的时,耳畔传来钟离的声音,达达利亚偏头,隔着商队主人的背影,钟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温声道:“就当是我送他的礼物。”

愣了一下,商队主人立马夸赞道:“先生,你对你的同伴真大方。”

钟离笑了笑:“因为我们马上要成为家人了。”

达达利亚差点喷出来。

“抱歉抱歉,是我眼拙!”商队主人立马将属于钟离的钱袋塞给达达利亚,热情又中气十足地说,“恭喜,恭喜啊!”

“谢谢,我也很高兴。”钟离回应道。

居然驴唇不对马嘴地聊了起来,这魅魔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啊!

达达利亚正要出声终止这场误解的闹剧,就听见商队主人问:“我们接下来要前往北方的白铁城,我带来的人手刚才损失了不少,路上魔物活跃,不知二位能否护送我们一程?我会给报酬的。”

钟离没有回答,而是转向达达利亚:“你来决定吧,我听你的就可以了。”

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莫名让钟离多了些百依百顺的亲和与无害感。就连商队主人,也不由得多看了达达利亚两眼。

橘发青年身高腿长,看上去很是年轻,身上的冒险家行头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似乎是常年在外厮杀,眼神深邃得相当沉得住气,但不闷,反而在睫毛的反衬下透出些锐利。

“老板,我的走私护送委托可是很贵的。”暗橘色头发的青年眯起眼,人畜无害的模样像以狡诈著称的兽人狐商,随时等着撕下一口肉。

“……走私?不不,你误会了,你也看见了,刚才箱子破了漏出来的是……”商队主人还想继续解释,被达达利亚打断。

“你不走官方商路,跑来这种小道,官方的程序和文书想必一样没有?你运送的是什么货物,为什么能引来大量的危险魔物……你自己心里清楚。”达达利亚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一百万。”

商队主人沉默片刻,咬了咬牙:“……八十万,交个朋友,没坏处。”

达达利亚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手头没带这么多钱,必须把货送到才能收到尾款。”商队主人面露纠结,“八十五万,成不成?”

“九十五。”

“……九十万。”

“成交。正好我要路过翡翠镇。”

商队主人心里松了口气,冷不防听到一句,“不过——”

“老板,你答应得也太快了,我还没说完呢,那是我一个人的价。”小狐狸笑眯眯地朝身侧的钟离一摊手,就像是把钟离托举在手心,“还有我这位’同伴’呢。”

最终,委托以一百八十万的价格成交。定金只给30%,尾款得等货物安全交付,业内的规矩,防止拿钱了半道杀人截货。

将商队老板扒了层皮,达达利亚心情不错地晃着小腿,嘴里的草叶泛着微微的酸涩。他与钟离被安排在紧随商队主人其后的马车上,恰好的安全距离,前车出了事他们来得及救援,也可以在他们改变主意想杀人截货时,给前车留下逃跑空间。

剩下的原因,或许单纯只是不想看见他们这两个一百八十万而已。

马车向前行进,手背覆上一层柔软,达达利亚抬了抬眼皮,身侧钟离正偏头将目光投向郁郁苍苍的林木,神色淡然得好似不是他在握达达利亚的手。达达利亚和大半个后脑勺相顾无言,钟离的发丝细看在光下泛着金棕。

手背有点儿痒。钟离的手心带着一层薄薄的茧,这双手不像来自法师,倒像一个武器不离手的战士。包裹感温厚而奇妙,像不熟悉的流浪猫忽然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裤腿,以至于达达利亚没有第一时间抽走手。

[他运输的是魔晶石,我记得在你们人类中,是一级禁止流通物。]

声音直接从心底响起,并非用魔力传音入秘,而是肌肤相贴,达达利亚默默对钟离的真正实力打了个问号。

[是啊,所以我收了他一百八十万。]

达达利亚尝试着在心里说话,钟离覆着他的手僵了一瞬,茧蹭过达达利亚的指节,又麻又痒。

手的主人听见了意料之外的回答,达达利亚也意外非人生物在乎人类的道德,不禁嗤笑:[怎么?以为我会正义地斥责他,然后向官方举报?得了吧,在官方视线之外,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有些甚至就是官方干的。]

颠簸中,钟离的手指卡进了达达利亚的指缝,达达利亚不自在地耸动另一侧的肩膀,钟离似乎是误以为他要挣脱,直接扣住了他的手指。力道温和,但不容置疑。

[你说官方有人以权谋私?不无可能。魔晶石里存储着大量魔力,这也是它吸引魔物的原因。无论是构建法阵还是举行大型仪式,都需要大量的魔晶石。这其中的利润可观。]钟离握得更紧了些,偏头看向达达利亚,[若没有人管控这些魔晶石,秩序将被打乱。我并非批判你的选择,只是,为了人类的未来考虑,还是谨慎些为好。]

达达利亚心中产生了荒谬的想法:[到底你是人类,还是我是人类?]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尖,钟离便歪了歪头。达达利亚心道要糟,此前,他接触的都是S级大魔导师的传音入密,隔空交流能准确分出心声和传音,避免让对方听到不该听的话,然而肌肤相贴,中间缺乏了缓冲。

达达利亚后知后觉钟离为什么选择这种交流方式了,他的心声被赤裸裸地摊开,钟离眼里波光荡起一轮弯月。

[感谢夸赞,阁下说我了解人类,我很高兴。]

达达利亚呼吸一滞,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思维。小心,小心,都是魅魔的阴谋。魅魔这个种族和人类相伴多年,当然对人类的规则了如指掌。

[魅魔?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一位魔女。]

达达利亚看向钟离的胸膛,钟离上衣修身,弧度优越而明显,但是是男人锻炼过的弧度。

他的视线太不加掩饰,钟离默然一瞬,抬起另一只手捻住斗篷领口的扣子,垂下来的斗篷布料将胸和腰腹遮住。

[容我提醒,魔女是一种种族。]钟离眨了眨眼。

就像泡泡桔是桔子里最贵的品种,魔神也是魔族里最拔尖最稀少的那一茬。

[这我当然知道。这位魔女……先生,你为什么执着于让我当你的孩子呢?]

达达利亚眼疾手快地将手翻转,回握住了钟离的手,十指相扣,像猎物被蜘蛛迅疾地绞住,钟离挣了挣,没能逃脱。

[好先生,说说嘛,万一我就答应了呢?]达达利亚促狭地眯起眼睛,他将钟离的手拉向自己,蜘蛛收了网,稚气未脱的脸却贴近钟离。

分明是甜蜜带着乖巧的笑容,却平添了几分被刀尖对准的森然,那双无光的暗蓝色眼睛如漩涡,漩涡几乎要把钟离吞没。

人隔着手,手连着心,通过手心,达达利亚察觉到钟离坚不可摧的意识之墙出现了春笋般的松动,随时破土而出,势如破竹地顶开砖瓦。

“呃……看来,我打扰了二位?”马蹄声停在他们面前,是前车上的金发冒险家。

黄鸟撞上了蛛网,猎物有了喘息的时机。钟离如梦初醒,抽出了手。达达利亚挑起一边眉毛,不满地“啧”了一声。

金发的冒险家礼貌而客套地微笑:“我的雇主——也就是我们的老板说,商队会在前方的翡翠镇进行休整,这位达达利亚说是在翡翠镇有事要办,可以离队,但这是贵族格拉索姆的领地,这人无法无天惯了,不要与他起冲突。”顿了顿,他补充,“接下来是我的个人建议,那个好色贵族喜欢年轻好看的,你们注意点。”

“多谢提醒,不过……”钟离想了想,话语听不出情绪,“我已有几千岁了,应当是不符合年轻这个条件的。”

“你不会在认真考虑吧?”达达利亚有些惊讶。

钟离不好伺候,得罪钟离的贵族绝对会死,贵族身后的家族不会善罢甘休,钟离会被通缉,和钟离有关的自己会惹上麻烦。

脑中快速地过了一遍逻辑,达达利亚瞪圆了眼睛:“不行,你不许想!”

金发冒险家嘴角抽了抽,灵动的眼睛里写着大大的“我不理解”,迅速转身离开。

这是达达利亚与钟离相识的第五天。


在和钟离山路相逢前,达达利亚在翡翠镇的冒险家公会里接过一个B级委托,即去远离城镇的山庄中处理魔物,并检查大宅里的魔法安保设施。到达山庄后,达达利亚才知道所谓的魔物是擅长化形的人面魔,它先是伪装成佣人,又顶替了管家甚至是少爷小姐,让一家子人心惶惶,不知身边说着人话的是人是鬼。

是达达利亚的解决方式很简单,全杀完了。

包括所谓的“人”。

那庄园的里里外外,有心跳的,会呼吸的,全是人面魔。

事后复盘,达达利亚才琢磨出,最初的B级委托应该是管家发的,老管家或许发现了什么端倪,只可惜这座大宅没坚持到自己赶来,就全军覆没,在人面魔预备向外扩张时,达达利亚这位单枪匹马的不速之客便意外闯入。

出于魔族天生的恶劣心理,人面魔们陪这位冒险家玩起了过家家,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端了全家。

“小姐,当时地上的血都快把我靴子淹没了。”达达利亚手指轻点桌面,“你说,这个委托难道不应该升为S级吗?”

“这并非我能决定,我会向上级汇报。”凯瑟琳一脸看淡生死的麻木,“达达利亚先生,你真是每次都能给我们带来新惊喜。”

年少时被允许离家起,他便用“达达利亚”作为代号,后面阴差阳错在公会注册了冒险家,因为自带的麻烦体质,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会莫名其妙处于混乱的中心,偏偏他屡屡都能化险为夷,因而在冒险家中小有名气。

“嘿,老弟,你可算回来了。”正和凯瑟琳聊着,身侧投下阴影,一身酒气的壮硕男人抬起屁股坐到了达达利亚身边的高脚凳上,“我这儿最近接了一个讨伐任务,就差一个战士。”

“真不巧,我路上顺手接了个护送委托。”达达利亚摊手。

“他啊?”男人对角落坐着的钟离努了努嘴,兴奋地吹了声口哨,“你小子几天不见,就跟了个大金主啊。”

钟离一到镇上便去市集逛了一圈,魔女先生阅历丰富,总能在商品堆里一眼相中最好也是最贵的衣服。达达利亚将商队主人给的黄宝石给了钟离,钟离不知从哪弄了一条流苏耳坠,宝石严丝合缝得镶嵌了上去。

昂贵的行头加上悠然自得的姿态,明明只是坐着喝茶,钟离便显得和鱼龙混杂的冒险家公会格格不入,像一位微服私访的大贵族。

此刻见二人都看向自己,钟离笑了笑,搁下茶杯从容地走过来。那耳坠便在他肩上的方寸空隙里浮沉,像锦鲤的尾翼。

“你的事办完了吗?”钟离问达达利亚。

没等达达利亚回答,旁边的男人先抢白道:“小少爷。”

钟离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这个称谓是在指他,随后脑袋轻轻地偏转角度,像是才注意到这个男人般看向他。

“达达利亚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狼,野兽都是会噬主的。”壮汉展示自己隆起的肌肉,“找我如何?”

“你怎么会这么想?”钟离笑眯眯地反问,因尾音抬高,听上去有些不显山露水的扎人,“我并非达达利亚的主人。我们马上就要成为……”

“家人”一词还没出口,达达利亚赶紧捂住他的嘴,将那声音都闷进钟离的喉咙里。

钟离的睫毛拂过达达利亚掌心,有点痒。

“先生,我的事办完了,我们回去吧。这儿的空气太浑浊了,闻久了对身体不好。”

达达利亚将钟离转了个身,揽过他的身体,皮笑肉不笑地说。

钟离顺从地被圈在他臂弯里,眨了眨眼。

[你不想在他人面前承认和我的关系……你不愿意当我的孩子吗?]

隔着一层衣料,皮肤没有直接接触,这次是传音入密。高高在上惯了的魔法师似乎就是这么不讲道理,遁天入地,只要他们想,连人的思维在他们面前都无所遁形。

达达利亚本想说这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心头却冷不丁冒出另一个想法。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愿意?]

达达利亚反问。

钟离眼底的金色黯了黯,他垂眸,达达利亚手心一空,钟离像流沙一样从他手中溜走。

长发和耳坠的流苏微微一晃,钟离快步走出了冒险家工会。

达达利亚怔在原地,望望钟离,又看看自己还残余着温热的手心,还是没追上去。

这是他与钟离相识的第九天。


达达利亚之前关于魔晶石的猜测成了真,这些天相处下来,这家商队展现出了一定背景,一定的意思是:有背景,但是不多。

在查得不严的地方,他们能掏出官方文书。且为了伪装是正经商队,商队在翡翠镇也进行了合法合规的货物贸易。

这两日,达达利亚就在镇子里接点轻松的闲散委托,晚上回到商队落脚的旅店。

商队主人身旁寸步不离的金发冒险家叫空,他时常对达达利亚投来羡慕的神色。

达达利亚被看得不自在:“你可以一起来。”

“我和你不一样,接的跟随护送委托。”空举了举剑鞘,“寸步不离。”

达达利亚了然,这是商队主人的保命符。

“你的另一半呢?”空问。

达达利亚目光一凛,空立马改口:“我是说,那个长发的九十万。”

对了,钟离那儿还有九十万。

“他接了别的委托。”

达达利亚模棱两可地应付了空几句,便离开旅店,往镇上的酒馆去了。

他倒不在乎违约金,收拾牵扯到金钱的烂摊子是他的强项,只是好奇钟离会如何对待这份委托。

在外行走的人都爱喝酒,几杯酒下肚,身体暖和起来,便有话语被烫得受不了,从灼烧的嗓子眼钻出来。因而,酒馆是消息云集之地。

达达利亚要了一杯黄油啤酒,坐在角落认真听了几耳朵,这桌在说魔法协会近期针对北方的大动作,那桌在说七位大魔女里那位叫摩拉克斯的失踪了三百年,或许亡故了。

“据说领主那儿有个傻子说是要孩子,主动投怀送抱呢。”

听到孩子,达达利亚心中升起微妙的预感,他竖起耳朵。

“投奔领主……”那人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日子过得再不好,也不能去找领主啊,城堡抬出来的尸体……唉。”

“你叹气也没……今晚……把美人……了……”

酒馆声音嘈杂,接下来的话达达利亚便听不清了,他端着啤酒上前,自来熟地用脚勾了个凳子在那卓坐下:“嘿,老兄,叹什么气呢?也说出来让我听听?”

今晚是领主纳新的日子,所谓的“新”,根据达达利亚得来的消息,黑发金瞳,东方人的面貌,十有八九就是钟离。

太荒诞了,达达利亚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认命地潜入进了领主的住处,那是一座大庄园,随着夜色降临,守卫也愈发森严。达达利亚费了些力气才打听到钟离被关在哪里,又费了许多力气避开耳目从窗户翻了进去。

钟离坐在床沿换衣服,正好对上从窗户进来的达达利亚,那衣服脱了一半,由薄纱和金玉宝石组成,风灌进来时叮铃作响,料子少得可怜。钟离长发披散在身后,在床褥上铺成蜿蜒河床,他脚踝上也已戴上了金镶玉的镣铐,锁链的尾端与床柱相连。

见到他,钟离对他盈盈一笑:“晚上好,达达利亚。你来找我了。”

达达利亚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忿忿地问:“我来迟了?”

“如果你是为了找格拉索姆老爷,应该还不晚,我等了许久,仍没有见到他。这身衣服又难受又冷,便先换下来了。”钟离手指挑着纱衣,随手扔在了床上。金臂钏上的挂饰随着他的动作沙拉作响。

达达利亚彻底理解了这块破布的设计,他咬牙切齿:“你在做什么?”

“在等人。”钟离挽起身后披散长发,左右环顾。似是苦恼于没有找到称心的发绳。他将头发绕着指尖缠了几圈。

丝绸般的长发被随手搭在胸前,钟离放下手,笑吟吟道:“我说想要个孩子,你不愿意,我便来问了此地的领主。后面他们就让我换好衣服,在这里等候。”顿了顿,钟离温声问,“你来找我,是改变主意了吗?”

“你威胁我?”达达利亚琢磨出了钟离的意思,他有些气笑了,“先生,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吗?”

“你很在意。”钟离说,这是个陈述句。

他站起身,向达达利亚走来,镣铐乖顺地打开,吐出钟离的脚踝。钟离甚至只需要用意念,便可解开上面的禁制。

“你是我最中意的人类。为了你,我不介意多花些心思。”钟离手掌贴着胸口,像是行礼,下一刻,他金色眼睛促狭眯起,手指并拢的掌心摊向达达利亚,“看,阁下这不就来找我了吗?”

分明是“请”的手势,用在这里却像请君入瓮般恰如其分。

“为此不惜以自己为筹码。你真是……”达达利亚忍不住赞叹。

“是个疯狂的赌徒?不,我只有在确保赢的时候才出手。”

像是印证钟离说的话,脚底忽然传来震颤,法阵自宅子中心升起。兵戈相撞的铁器声和脚步声一起往他们的方向涌来。

“达达利亚,他们发现你了。”钟离的语调轻快。

困兽之斗,你是否要向场外的我寻求帮助呢?

达达利亚,你能用什么来交换呢?

达达利亚忽然笑了,露出狼一般的尖锐犬齿:“你说你是确保赢的时候才出手。真巧,我也是。”

“其实我不懂,为什么非要来这儿打一架,不过原因其实所谓吧?”青年耸耸肩,风里,他的短发和衣摆飘扬。

“毕竟我啊,来者不拒!”

他暗沉如海的眼睛里闪过紫色弧光,像倒映着天空暴风雨来临前的闪电。

钟离眼皮一跳。

这是一场古怪的战斗,短发青年厮杀着开出一条血路,他身后,长发男人闲庭信步地跟着,短发男人招式诡谲而凌厉,剑刃在他手中千变万化,却从未蹭到过身后的长发男人,就连飞溅的血花,也未能沾染到那个长发男人的衣角。

他们就像剪刀的锋利两端,笔直且坚定不移地向前划开了一条道路。

慢慢地,不再有人进攻他们,他们所到的地方,人群自动打开了一条路。达达利亚抢过一匹马,带着钟离扬长而去。

钟离靠着他的背,金臂钏上的挂饰在风中作响。沙拉,沙拉。

直到逃出城,进到山谷里。达达利亚才松了口气。他将马勒停,翻身下马,将钟离也接了下来。

马累得够呛,钟离的头发也被风吹乱,山谷里野花开遍,若忽略这身衣服,钟离置身其中到像个自由生活在天地间日月所养的山精野怪。

“多谢阁下,我们便在此分别吧。”山精野怪微微勾起的唇说出了让达达利亚陌生的话语。

“你不要我了?”达达利亚愣了愣,他补充说,“闹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后,想抽身离开?先生,你也太会享受了。”

“那怎么办呢?”钟离眨眼,温善而无辜。

“你不是要我当小孩吗?至少告诉我,你选择我的原因吧?”

钟离纠结了一瞬,复杂的神色在他脸上褪去,他认真道:“《魔女自杀指南》中建议魔女收养一个人类小孩,将那孩子养至成年,人类会帮助魔女自杀。”

“就这?”

“嗯,就是这样。”钟离说,“我活得太久了,反复体验过这世上的太多事情,以至于我一遍又一遍地淡忘掉了它们。遗忘太长,我试着终止忘却。”

达达利亚深呼吸,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决定先不去管那本破指南。他说:“简单来说,你活腻了。呃……我是说,你活得太久了,所以想让我杀死你。”

“你可以这么理解。”

“早说嘛。我杀死了不少魔物。”达达利亚的语调忍不住欢欣了起来。短短几句话,他从宅邸里凌厉危险的战士变回了以委托为生的冒险家。

“这么说,你接受了?”钟离挑眉。

“我是否可以把这理解为,一个委托?”

钟离摇摇头:“不。它是一份契约。”

“好,我接受了。”

“那你就是我的孩子了。”钟离颔首,偏头看向辽阔山谷,“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和空汇合,就是那个商队主人的护卫。我提前打过招呼,我在贵族宅子里闹事的时候,他们也已经撤了。”

“不过半月,他就和你建立了跨越危机的深厚情谊吗?”钟离欣慰地笑了,“你很擅长交朋友。”

达达利亚默然一瞬,他没有想到钟离这么快就代入了家长的身份。

他反驳:“不,是我舍不得一百八十万。”

他们护送商队的委托还没结束呢。

钟离嘴角翘起,笑容在达达利亚黯蓝的眼睛里成形,钟离哈哈大笑。他取下臂钏,金在他手中融化重塑,变成一个楔形结扣,又像一个小圆圈。

钟离背过身,撩起头发,将脖颈和项圈一同递给他:“达达利亚,帮我梳头发吧。”

这是他与钟离相识的第十一天。


Закат раскинулся крестом поверх долин вершины грёз

晚霞四散晕染在山谷上方 宛如幻梦般

Ты травы завязал узлом и вплёл в них прядь моих волос

你把野草系成结编入我每一绺发丝内

Ты слал в чужие сны то сумасшедшее видение страны

你做乖张荒诞的 此国度的梦 也送入他梦

Где дни светлы от света звёзд

何处白昼灿烂如繁星闪耀

Господином Горных Дорог назову тебя

我唤你山路先生


历时一个多月,他们终于到达了白铁城,商队主人交了货,给他们结清了款项。白铁城位于北方,夏季临近,这里正适合避暑,达达利亚便带着钟离暂时住了下来。

越与钟离相处,达达利亚愈发能察觉到钟离的矛盾。这位魔女掌握着许多古老而偏门的知识,但对于日常生活,尤其是现今人类工具的部分并不怎么了解。

所以达达利亚总要盯着钟离,凡事亲力亲为,只是落到他人眼里,就成了达达利亚无微不至地照顾钟离。

上次在山谷里达达利亚帮忙梳过头发后,钟离就再没提这事,无声的嫌弃激发了达达利亚的好胜心,为了驯服钟离滑得像丝绸的头发,他每天至少要盘一次。时间久了,走在路上,都忍不住伸手摸钟离头发。

摸都摸了,干脆再盘一盘。

多来几次,便会有人忍不住猜测起这两位神秘男子的关系。

而若有胆子大的当面打听,钟离便会微笑着回答:“他是我的孩子。”

通常,对方会愣住,然后讪讪离开。也有特别会来事的,会接着恭维一句:“养大这么大个孩子,很辛苦吧。”

一旁的达达利亚就会边捻着钟离的发尾,边发出冷笑:“不辛苦,活该的。”

钟离听懂了他的意思,也不接话。

对这位来路不明的魔女,达达利亚给予了充分的耐心和好奇。试探的结果令达达利亚大失所望——钟离对过去的记忆极为模糊,尤其是和身份有关的部分,就像是书页被涂抹甚至撕掉,空出来一大块。

又或许是钟离有意隐瞒他,但达达利亚还没来得及加深了解,钟离就自己开始思考起了原因。

“或许是一个禁制,又或许是单纯的遗忘。这并不稀奇,我所了解的人类,忘记幼年经历的情况并不罕见。而我已经几千岁了,忘记一些事情也是情理之中。”

“可你是长生不老的魔女。”达达利亚忍不住吐槽,“呃,好奇怪,为什么魔神这个种族要改名叫魔女。”

从外表上看,钟离很显然是男性。至于内里,这暂时不是达达利亚能探索的区域。

“或许是因为,'神’这个名头太沉重了。”钟离的眼睛含着温和笑意,“我倒是听说过一个传闻,关于改种族名一事,是那七位大魔神投票决定的。”

达达利亚了然:“哦,二男五女,票数二比五。”

“不,是零比六,有一位弃权了。”

达达利亚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话。他脑中过了一遍七位大魔神的刻板印象,问:“所以说,巴巴托斯投的同意,摩拉克斯直接弃权?”

“根据我的小道消息,你应该是说反了。”

达达利亚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他默然一瞬:“摩拉克斯真是喜欢霓裳花香膏的成熟大姐姐啊?”

钟离身形一顿:“你猜。”

末了,钟离又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故事书里写的,有些戏剧里也是这么演的。”

钟离被激起了兴趣,把城里有关摩拉克斯的内容都搜刮了一遍。吃饭睡觉话本子不离身。

这是少爷,哦不,魔女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饭桌的等餐环节,钟离依然在翻阅他在暗巷老店全款淘来的摩拉克斯故事集。

达达利亚忍不住问:“你和摩拉克斯认识?”

“这便要看你对认识的定义了。”钟离轻巧地避开话题,将手中的书推到达达利亚面前,“你此前说你看过许多摩拉克斯为女性的故事和戏剧,这也是吗?”

封面上写着《摩拉克斯秘密情事》,达达利亚随便看了几眼,纸张泛黄,内容更黄,甚至有姿势的精美示意图。由此看来,摩拉克斯失踪了三百年不像假的,否则本人早杀上门活捉作者了。

钟离问他是否看过,这是个类似“老婆和老公掉水里了你救谁”的开放式问题,取决于钟离和摩拉克斯认识到什么程度,关系又如何。

参加职业资格考试前,师父曾说答案就在题干里。达达利亚又看了两眼本子,摩拉克斯头发披散下来的样子和钟离有些相似。

估计是什么亲戚吧。

但摩拉克斯这张图没钟离好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他和钟离因各种情况需要挤一件床时,钟离在他身边毫无防备的自然情态,连头发都是懒倦的。

摩拉克斯有秘密情事,他达达利亚忽然就有心事了。

达达利亚犹豫的时间有些长了,且像蒸锅里的螃蟹肉眼可见变红。

钟离轻咳一声,唤回达达利亚的注意力,将书从达达利亚手中抽走收起来:“不必在意,故事书里的许多内容我都不甚了解,当故事看便好。”

“是啊,故事就是故事,就像山路先生。”达达利亚顺坡下驴,立马转移话题,“先生,你一直在说的’山路先生’是什么故事?”

“在我记忆中,那是个很受欢迎的童话故事。山路先生活了太久,经历了太多事情,不再有事情能提起他的兴趣。为了对抗正在发生的『忘却』,他想要获得『死亡』。”钟离娓娓道来,顿了顿,“可是,山路先生遇到了一个叫做’河流公子’的同伴。”

彼时的达达利亚没有注意到钟离用的是转折句和其中的沉重分量,他只听出来了河流公子是钟离在调笑自己。毕竟初次遇见,达达利亚很不客气用这个对仗反讽了钟离。

达达利亚闷声道:“这就把我加进你的故事里了?”

“毕竟你是我的孩子。”

“先生!我求你不要再提这个了。”

“那我如何称呼你呢?”钟离想了想,“街上带孩子的人类好像是这样叫的……宝宝?宝贝?……利亚?咦,你还好吗?”

达达利亚将发热的脸埋进胳膊里,像鸵鸟般一头扎在餐桌上。

什么啊,绝对是故意的吧!

这是他与钟离相识的第四十六天。


在年轻时,达达利亚并不理解钟离所说的活得太久会忘记事情是什么意思。

遗忘是衰老的一部分,但钟离又强大又神秘,早上不小心惹了他,他能记到晚上,可怕的很。这般记性,在不老不死的魔女里想必也是名列前茅。

但慢慢地,达达利亚就理解了。心脏只有那么大,它像一间房子,装着名为“记忆”的家具。一间房能装下的家具只有那么点儿,遑论家具还会腐朽老化。

达达利亚精挑细选,反复擦拭保养他的记忆,仍避免不了记忆潮湿。

他记得这场饭局快结束时,冒险家协会的S级们走了进来。他们中有人认出了他是独自解决人面魔的那位达达利亚,邀请他一同去更北边的城市讨伐魔族。

年轻人不懂何为恐惧,也不在乎死亡。更不知道做下改变一生的选择的那一天,和生命中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般,并无差别。

他答应了。

起初,只是普通的魔族,随后,一个又一个潜藏在人类里的魔族被发现,再后来,人们发现用来抵御魔族的古老城墙的防御术法松动……最后的最后,需要大量魔晶石的远古召唤仪式启动。

人类中的叛徒以生命、灵魂、他们的一切做担保,祈求邪恶的、毁天灭地的魔神恢复祂的力量,降临于世。

在白光即将吞没天地时,钟离将达达利亚送了出去。

达达利亚努力地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却因长久的战斗体力不支,在触摸到的那一刻,他被钟离的法术震晕了过去。

当达达利亚在诊所里苏醒时,一切都结束了,除了他伤痕累累的手心里躺着的钟离的单边耳坠,什么都不剩下。

据说那位被召唤而来的魔女是被摩拉克斯钉死的。持续了半年的战争,以一种意料不到的方式被轻易平息。

钟离呢?钟离去哪儿了呢?

达达利亚寻找,达达利亚思考,达达利亚以一种刻薄而审视的态度,将自己从俗世的纷扰中抽离出来,不放过任何线索。

但哪里有什么线索呢?钟离或许是死了,和那座边境城市一同在摩拉克斯的术法里蒸发了。吟游诗人常唱“唯有恶龙能杀死恶龙”,那么魔女应当也能破除魔女的不死诅咒吧?

他总是恍惚,他和钟离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们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甚至也不曾一起击杀过几次强敌。可如今,他们共同拥有的只有回忆的梦境。唯有在这里,达达利亚死寂的血液与脉搏才能泛起涟漪。

但梦在意识到是梦的时刻,就离醒不远了。

达达利亚睁开眼睛。

这是一家璃月风格的旅馆,天蒙蒙亮,夜色与晨光在房间里调出深邃的蓝色,像达达利亚眼睛的色彩。然而,现在的他只剩下一只眼睛了。

街道上只有老鼠和猫活跃的声音,四五点钟,夜行动物下班的时间,他习惯了这个时间醒来。他总是会忽然惊醒,无法真正进入安稳的睡眠,夜晚因反复清醒而显得煎熬漫长。

达达利亚松开有些麻木的手,黄宝石的单边耳坠在他手心被握了许久,已经和他的体温融为一体。他珍重地将其收好,下了床。

他从行李里拿出夜光石,另一手拿出小刀,借着旅店的镜子,他得以看清自己的脸。

左眼被一条疤贯穿,眼球已经坏死,像雾灰的玻璃珠。另一只眼因长久的睡眠不足,细小的血管使得虹膜似乎都泛着微微的紫色。橘发中夹杂着诸多白发,使得发梢都像银白色的刀刃。

达达利亚努力勾了勾唇角,镜中的人却仍是面无表情,了无生气。

他拿起刀,对准脖颈,却在即将扎下去的那刻,偏移了一点角度,将凌乱的胡茬仔细刮去。

要是不够有精神,可是会被钟离嫌弃的。

如此想着,镜中的人总算有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镜中的人笑容嘲讽,达达利亚与他默然对望片刻,直到眼底的情绪再度变得冷硬。

达达利亚戴好单边眼罩,天还未亮。抹去自己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带上一个背包就能装下的、少得可怜的行李,走出房间。

这是他与钟离分别的第两千九百七十六天,失去钟离的第九年。


“帝君,您去休息吧,这些工作我来就可以了。”秘书甘雨上前整理卷轴,钟离倏然回神。

确实有些疲惫了,钟离没有勉强,起身将桌面留给甘雨:“有劳。”

“不麻烦的。帝君,璃月港的万商市集已经开启了,整个东大陆的船只和商人都汇集在这里,您可以去散散心。”

“市集么?也好。"临出门前,钟离回头,“达达利亚可有消息了?”

“不曾。”甘雨摇了摇头,“达达利亚已经九年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了,不过……”

钟离静静等着她接下来的话,甘雨犹豫片刻,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有一位代号为‘邪眼’的赏金猎人,有部分特征与您说的达达利亚类似。只是,他是个风评不太好的……疯子。独来独往,随心所欲,睚眦必报,残忍嗜杀,甚至会为了普通的小事狩猎同类。和您说的年轻开朗、受欢迎的冒险家一点儿都不一样。”

“这样啊……”钟离笑了笑,客气得几乎有些疏离,“辛苦你了,接着找吧。若没有消息,可以留意阿贾克斯这个名字。”

“是。”

三百年前,摩拉克斯失踪,或者说,他消去了自己的记忆,化名钟离走入尘世。

故事得从魔晶石讲起,只有参与过远古战争的种族知道,魔女不老不死的本质是魔女死后会化为魔晶石,结晶是高度纯粹的生命能量最终的归宿。

大量囤积的魔晶石产生的能量,足以将山峦和城市都夷平,且这股带有诅咒和怨气的魔力无法消解。糟糕的是,已经有人在开发魔晶石了。

摩拉克斯便想了个办法,他创造了一个需要大量魔晶石的禁制法术,其功能是“召唤力量残缺的强大魔女并恢复其力量”,能符合这个条件的,都是远古战争里失败的那些为祸一方的魔头。

借助伟力摧毁世界,听上去很勾人,一定会有惟恐天下不乱的势力坐不住的。

摩拉克斯故意将这个禁术流落至人间,对长生种而言,记忆也是力量,钟离抹去了自己的部分记忆,最终,禁术召唤的果然是他自己。

只是没想到,这一切足足花了三百年,而用到的魔晶石的数量也超出了他的预计。为了消化那股庞大的魔力,钟离不得不在荡平召唤者窝点后闭关沉睡,再醒来后人间竟已过去了八年,他和达达利亚彻底失去了联系。

一直到如今。

集市里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种族和衣着都能在这里瞧见,热闹得让钟离有些怅惘,他漫无目的地晃着。

他出门时随手披了一件斗篷,带有摩拉克斯家纹,一路走来已经有识货的人多打量了他几眼,那些目光里好奇敬畏怨恨皆有,却没有人敢上前攀谈。

钟离乐得清净,连夜泊石都多买了好几块,反正账记在摩拉克斯府上,钱从公库里出。

他已经快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不远处的街道忽然爆发了骚乱,在叫喊声中,钟离将信息拼凑完全。有头布里索恩斯魔熊发狂挣脱了锁链,正在街上横冲直撞。

这条街上鱼龙混杂,这种级别的混乱不需要他出手。果然,不出三秒,流星般的箭矢在熊身上炸开烟花,山一般的熊躯伴随着痛叫直立而起,在与此同时,金发冒险家在熊背后的视角盲区高高跃起,剑尖对准熊的脑袋。

不用再看了。钟离转过身,却怔住了。

在他出神的空当,巷子口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身影,对方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的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钱袋。

“我的钱!”“有盗贼!”魔熊倒下,街道上骚乱再起,这声音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钟离看到了对方,对方也看到了他。愕然的表情出现在了两张脸上,那是他记忆中熟悉的青年,他盯着钟离,忽然笑了,小半张脸都被暗血色的面具覆盖,锐利而棱角分明的轮廓使得他的笑容无端有些森然。

那是提防与愤怒交织的情绪。

手上却传来一股力道,他被人不由分说地拽进小巷子里。

背被抵在石墙上,头顶覆上一层阴影,刀尖指着钟离喉咙,刀的主人笑眯眯问:“你是谁?这张脸你在哪儿见过?从谁身上偷的?”

玉璋护盾自动防御的术式并未展开,过了九年,钟离的魔力还记得达达利亚的气息。

钟离也想问这个问题。记忆里的青年像太阳晒过的暖烘烘橘子,眼前人身上唯有冷冽的血腥气,这是久经杀伐之人才会有的甜蜜锈味。

危险,但是憔悴,达达利亚发间的白发如此刺眼,望着他眼底的血丝与眼下的乌青,钟离忽然恍惚了:“……你是?”

他声音出口的一瞬,恍惚的成了达达利亚。

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九年时光。

倒映在钟离瞳孔里的达达利亚低低地笑出声,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不认识我了?”上扬的、抑扬顿挫的音调,话语主人躁动的攻击性被甜腻的吐字包裹,潮湿而令人难以喘息,“我们睡过同一张床,我为你梳过头发,你还喊我宝贝呢。你全都忘记了?”

确有其事,但真相并非如此。这番充满诱导性的说辞让钟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但达达利亚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紧紧抱住钟离,就像确定眼前并非梦境而是现实。

钟离僵了一瞬,听见耳畔传来的飘渺的吐息:“是啊,如果你还记得,怎么会不来找我呢?”

达达利亚埋首在钟离肩上,贪婪地汲取钟离的体温。小孩子想哭时,也是这样趴在大人怀里。

但经过九年,达达利亚的身量不同往日,这个怀抱很结实,结实得让钟离喘不过气。

钟离抬起手,下意识想安抚性地轻拍达达利亚的背脊,但他现在没有理由和立场这么做。

顿了顿,钟离戳了戳达达利亚的脊背,透过指尖,他能感受到达达利亚背部肌肉绷紧了,就像弓起身子的大型食肉动物。

“抱歉,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钟离艰难地说。

“你想去哪儿?”顿了顿,达达利亚用脑袋蹭了蹭他,短发扎得钟离有些痒。若忽略达达利亚咬牙切齿的语气,倒像撒娇。

达达利亚伏在钟离颈间,呼出的气息像一捆捆带着静电的细针:“您可真残忍,把我抛下,不管不顾了整整九年。我们可是立下过契约,明明我才是该杀死您的人……您怎么能先我一步离开呢?您怎么能……”

钟离吃痛“嘶”了一声,皱眉将达达利亚掀开,这一巴掌混杂着被冒犯的愠怒与恻隐之心,达达利亚只后退了两步。

在白玉般的肤色的映衬下,钟离脖颈间带血的牙印红的刺眼,达达利亚舔去唇上血珠,一字一顿道:“您怎么能,又抛下我呢?”

……完全没办法沟通。

这具身体许多年没流过血,连疼痛的滋味也『淡忘』了。遇见血腥气,兴奋的不止有达达利亚,钟离藏得很好的脾气也冒上来了一点儿。

“这位……先生,你应当是认错人了。”钟离说出了他自己的意外的话,短暂的惊讶过后,他不动声色地接着道,“我可以不计较你这次的冒犯,但不会有下次了。”

“认错人?不、不,我不会错。我总是在梦中与你相见,我怎么会认错你呢?”

“……请阁下节哀。”

久别重逢本该是充满欢欣的,但此刻他们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让步。

达达利亚向前一步,握住了钟离的手,钟离试着挣开,却在望见达达利亚唯一完好的眼睛时忽然卸了力。

安静得近乎死寂,但钟离却能清晰地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眼眸闪动,表情有一丝犹豫。

达达利亚得寸进尺,紧紧地扣住了钟离的手指。九年前,钟离会用这招直接与他赤裸裸地心声对谈,如今,他似乎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唤回他熟悉的那个钟离。

“你的名字是钟离。我们在大灾变中失散,摩拉克斯解决了被召唤出来的魔女,你当时就在战场中心,你被他带走了是吗?是他救下了你的命?”

“是,我如今为他工作。”

“我们一起去见他吧。”

“什么?”钟离怔住。

“我会好好感谢摩拉克斯的。”达达利亚笑了,露出尖锐犬齿,这表情和曾经的达达利亚如出一辙,“别紧张,我会给他一大笔钱。我不会让你再离开了,我杀了很多人,赚了很多钱,我会向摩拉克斯买下你。”

达达利亚松开手,变戏法似的,钟离摊开的手心出现了一条他再熟悉不过的、保存的很好的黄宝石流苏耳坠。

这是达达利亚与钟离重逢的第一天。


Кто сказал, что холоден снег?

谁说,冰雪残酷?

Перевал пройду и порог, перепутие

我走过山隘,急流

Перекрестье каменных рек

石滩河流的纵横交错之处

Я ухожу вослед не знавшим, что значит слово “страх”

我紧紧跟随你离去,不知何谓恐惧之意

О, не с тобой ли все пропавшие, погибшие в горах

难道不是同你一起抛弃一切 毁掉一切于这群山中吗

Что обрели покой там, где пляшут ветры под твоей рукой на грани ясного утра?

明朗清晨 风在你指尖舞动 我们在此寻得一丝静谧

Господином Горных Дорог назову тебя, облака

我唤你山路先生


在钟离的示意下,甘雨作为摩拉克斯的代理人同意达达利亚了买走了钟离。

从甘雨的表情来看,她应该会花很长时间消化这件事。

达达利亚将他锁在了身边,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寸步不离。钟离想过和达达利亚好好聊一聊,但现在的达达利亚精神已经到达了极限。

他们在各地旅行,有时会遇到“邪眼”的熟人。钟离便会趁着达达利亚不注意,假装普通感兴趣冒险家加入他们的话题,引出“邪眼”这些年过得如何。

答案出奇的一致。邪眼的战斗很疯狂,但生活……很正常。

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游离在人群之外,拒绝所有组队邀请。

“他很宝贝一样东西。据说是魔女的无价之宝。”那人上下打量着钟离,“你是新入行的盗贼吗?可别打它的主意。'邪眼’会杀了你的,我这都是经验之谈。”

“谢谢。”钟离点头,耳坠的流苏跟着晃了晃。

了解得越多,钟离越意识到自己的死对达达利亚而言意味着什么。

睡觉时,达达利亚会将他抱在怀里,只有他的呼吸放匀了像是睡着了,达达利亚才会稍稍松懈片刻,但紧接着,达达利亚又会惊醒。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因为怕吵醒钟离,连劫后余生的喘息都是压抑着的,也不敢紧紧地抱住钟离,只能克制地贴着他的后背。

而且,达达利亚从未摘过眼罩。再好的材质,贴在脸上总归是不舒服的,又一个夜晚,钟离干脆利落地摸上达达利亚的脸,达达利亚一惊,钟离手指微动,将他的眼罩摘掉。

贯穿眼眶的疤痕和雾灰色的没有焦距的眼珠露了出来。

钟离只觉得心脏紧了紧,接着又被空落落的窒息取代,他向来无悲无喜的情绪像是野草被连根拔起后,缺了一块的土壤。

钟离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达达利亚的脸,摸上他残缺的眼睛,轻柔得就像抚摸一个泡沫。

“你不害怕吗?”达达利亚问。

“为什么会怕呢?”

“我和钟离有契约,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和杀死留下这道疤的魔物一样。”

“好啊。”钟离笑了笑,空缺的土壤里,似乎种下了一枚种子,“达达利亚,我们过去是什么关系?”

“你听过山路先生的故事吗?”达达利亚不答反问,他仿照着记忆中和梦境里,他回溯过无数遍的钟离的语气,“山路先生活了太久,经历了太多事情,不再有事情能提起他的兴趣。为了对抗正在发生的『忘却』,他想要获得『死亡』。再然后,他遇到了河流公子。”

达达利亚轻声说:“山路先生想要河流公子杀死他,这是一份契约,但山路先生消失了,他抛弃了一切。河流公子找啊找,走过山隘,急流,战胜了许多险境,很多次很多次,他都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为此付出了一只眼睛,甚至更多。”

“他们重逢了。可先生不记得他了。”达达利亚抬眸,“先生,这个故事该如何结局呢?”

钟离意识到,现在是最好的续写故事的时机了。他俯身,捧住达达利亚的脸,吻了吻他受伤的那只眼睛。

肌肤相接,记忆、情绪、心声……太多太多的东西汇成浩瀚的洪流,传递给达达利亚。心与心毫无阻隔地对话,种子生根发芽。

眼前天旋地转,出乎意料的,钟离被达达利亚压在了床上。

“耍了我这么久?”达达利亚脸上是钟离从未见过的神色,似乎是气极了,整个身体和脸颊肉都在颤抖,他笑了,扬声问,“喂,钟离,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不是……想死吗?”

“……!”

脖子被两只手卡住,却并没有力道传来。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和博弈,然而先动手的人却痛苦得像在自杀,明明没有用力,被掐住的那个却也慢慢窒息了。

肌肤相贴,他们共享着两份难以计量的痛苦。

温热的钟离、跳动的脉搏……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达达利亚,梦醒了,钟离还活着。

在凝固的时间里,最先落下来的是眼泪。

属于“邪眼”的壳子破碎,露出名为达达利亚,或者说阿贾克斯的内里来。

“钟离,不是只有我能杀死你吗……”达达利亚落着泪,松开手,语调里是积攒了九年的委屈,“不要再先我一步离开。”

钟离伸出双臂,抱住达达利亚的背,达达利亚被带着陷进床褥里,达达利亚被带着陷进床褥里,被钟离的气息包裹接纳。

这是一份新的契约,是达达利亚与钟离相爱的第一天。


Кружат стаей перед грозой

雷鸣之前簇簇云朵卷成一团

Наша кровь уходит в песок, позабудь её, и она

我和你的血液流至河滩 忘记它吧

Я хотела остаться с тобой

我想和你在一起

Я уже успела посметь

我已鼓起勇气


——《山路先生》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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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sob::sob:好心疼鸭,水→雷的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sob::sob::sob:“摩拉克斯你这里欠我的用什么还!!!” 希望两只接下来甜甜蜜蜜永不分开呜呜呜

4 个赞

好棒。。。看得我心揪起来一样疼呜呜呜

甘雨:我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2 个赞

泪点低的我看完直接来一个爆哭…… :sob: :sob: :sob:不愧是阿狸老师 :sob: :sob:

2 个赞

好美丽好童话的文笔…
山路先生与河流公子的故事,将恒久地编织着新的篇章:relieved:

2 个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酸涩眼睛袅袅了:scream::sob::sob:

看得我酸酸涩涩的:sob:

鸭鸭相当于刚和钟离交心就被迫分开了,结果越回忆越思念,越不想忘记越深爱,硬生生把自己逼变态了

1 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