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短篇【轮回】1w左右

——公子阁下。
那家伙总是猝然出现。
——能请你杀我吗?
简直就像吹落梅花的疾风一样。

一颗白色的微粒落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心上。青年抬头仰望天空,乌云密布,雪花从昏昏沉沉的天幕中飘落。易碎的花瓣无声地溶在大海里。冰凉却柔和的海风刺进了他的鼻腔。
青年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璃月的冬天很温暖。虽然他已经来璃月几十年了,但在这个国家他还没见过雪。船上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下雪了!”
“船不会停吧……”
某一位璃月人问船长打听。他双手抱着的行李里有枫丹的玩具。这班船在至冬出港,顺路去了柔灯港口。他是从那里坐船的。
船长道:“不必担心。海水不会在这种温度下上冻。”
青年来到了那位璃月人旁边。
“你好。可以坐在这里吗?”
男人对猝然被搭话感到非常吃惊,但一看到青年那惹人喜爱的微笑,便放松了肩膀:“当然。”
他移动了一下,为了青年腾出了一块地方。
青年道谢后坐到长椅子上,指着男人的行李提问:“那是你买的玩具吗?”
“对,是想送给孩子的。”
“真好。我弟弟以前也很喜欢玩具……”
青年的脸上浮现出对往昔的挂念笑容。
“你也要去遗珑埠吗?到那里一定要喝茶。从沉玉谷采摘的茶叶赫赫有名。你也一定听说过它的声誉吧。我这次前往枫丹就是为了贩卖茶叶。”
男人慢慢地抚摸着行李,手指上刻满了皱纹。青年一眼就认出他是一位农民。为了培育出香香的茶叶,他每天在茶田里挥汗成雨,吃苦耐劳很多年。
“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工作,因此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
男人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我没为她做过任何父亲应该做的事,让她感到很寂寞啊。昨天,我在枫丹廷的玩具店碰见了这个,想起她以前说过想要新玩具。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只是区区小事,像鸡肋一样,但我……”
“你的心意一定能传达给她。”
青年温柔地说,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安慰他。“我在璃月港有个朋友。好久没见了,所以我特意腾出时间去看看他的脸。我计划在途中经过翘英庄,打算在那里买些茶叶。我的朋友好像也很喜欢喝茶。他博古通今,见多识广……”
然后他附在男人耳边悄悄地道:“而且,对美食情有独钟。”
“你放心,我们的茶叶绝对不会劣质。一定要多买点哦!”
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从遗珑埠传来热闹的嘈杂,随着微风飘散。
船长大声道:“马上就要到了。大家做好下船的准备,请别落下东西。”
“那我走了。”
青年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春天还没到来,但他感觉像是闻到了幽芳的花香。迈出了一步。
时隔十一年,他终于踏上了璃月大地。

到达璃月港时已是薄暮。想看太阳缓缓落在水平线上的景色,青年便沿着鲜红色的楼梯慢慢往上走。
他想起了与钟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钟离得意地说:“从这儿看到的风光令人感动。深深地印在眼里。”
“公子大人,刚才收到了一封复信,里面提到合作者今天日暮时分会来北国银行。”
叶卡捷琳娜淡淡地说。
公子一边看文件,一边轻轻扬起一只手。叶卡捷琳娜躬身行礼,静静地退出办公室,之后房间里关门的声音回荡了。
合作者——愚人众在他国执行任务时,为了顺顺利利地获取信息,准备当地的合作者。许多执行官先让自己的属下暂时视察城市的情况,物色适当人选,然后从他们那里收到对于“任务”适合性强人们的文件。公子也已经有了几个协作者。
有一天,北国银行收到了一封信。从往生堂寄的,信上写道:“我们肯定能建立良好的互助关系。”
一般来说,没有人愿意与愚人众加深关系。
——是的,除了一部分古怪的人。
公子伸了伸懒腰,转向后面。大窗外的天空在燃烧着。
“打扰了。”
陪伴平静的声音,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公子看到来客,顿时僵硬了。
正太阳将暝的时候。就像把装满金黄色颜料的水桶猛烈地掀翻一样,夕照流进了办公室。玻璃窗闪闪发光,在室内游走的尘埃璀璨夺目。空气被染成了鲜黄。公子被吓了,差点闭上眼睛,但眼皮无视他的意愿。
他的眼睛显露出公子从未见过的色彩。犹如技艺高妙的匠人花了大量时间精心雕刻出,不辞辛劳,终于做出来的两颗宝石。现在,匠人把作品藏在精致纤巧偶人的眼窝里。
沉默不到十秒。偶人笑眯眯地看着公子,同时仿佛解开了魔法一样,公子心脏又开始跳动。慢慢填满肺腑的空气火辣辣的,他身体觳觫起来了。他无法区分这种颤抖是因为恐惧还是好奇心。但对于他来说,找答案是无意义。
“初次见面。我是愚人众的执行官,公子。”
他脸上带着微笑,舒展了嘴角。达达利亚小时候,父母常常称赞他的笑容。当上执行官后,他开始试探目标人的口气。他不擅长绕圈子,但知道,只要忠于女皇,什么借口都无用。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对目标人微笑,交涉会飞速开展。从那以后,公子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自己的脸色作为武器。
如果现在的他在父母面前笑,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赞美达达利亚吗?
偶人面无表情,只微微点头。随后,向公子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公子阁下,幸会。我是往生堂的客卿,钟离。”
他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钟离的嘴唇稍稍弯曲成了弓弧。眼神虽然柔和,而带着一丝威严。公子也能感到,仿佛能抓住实质的气焰沉静地呼吸在钟离的眼眸里。
——他是个危险的人。
大脑里突然敲响了警钟。心跳加快,在体内开始心潮澎湃。
公子粲然一笑,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们和睦相处吧。”
为了不让钟离窥见自己的兴奋,公子力图平静地说,但实际上,声响不禁露出了喜色。

青年到达和裕茶馆。靠在栏杆上眺望着海面。不管过去了悠长的岁月,这擦黑的景致一直秀丽。从哪儿来的脚步声勾起了怀念的心情。它逐渐靠近,终于停止在公子身后。
“璃月风光很美吧。”
一个黑影出现在达达利亚身边。无名小花在黄昏时分绽开,散发出了浓郁的花香。
“许久不见,公子阁下。”
“钟离先生,你还好吗?”
钟离点了头。他松开交叉放在背后的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
“没想到你会事先通知我,非常罕见。”
“我只是随心所欲而已。”
“舟车劳顿,你肚子饿了吧。到璃月后你吃饭了吗?如果还没吃的话,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几天前我常去的店老板给了我一坛好酒。”
达达利亚一看到钟离莞尔的微笑,喉咙就发出一声响,肚子也就开始向他陈诉饥渇。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记得牢牢这个世界上最香甜的味道。感到一阵头晕,他摆了头之后,回答道:“好。那我们从琉璃亭带几个菜回你家吧。”
钟离同意了达达利亚的句话,返身走下楼梯。达达利亚屏住气,审视着钟离在残阳下长长的影子。夜色慢慢降临到四面。璃月港时刻十分热闹,但与白天相比,气氛有些不同。数百盏灯与阴暗交织在璃月港,说不出来的紧张和污浊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种怪物。它伏于暗处,张嘴等待猎物出现。
钟离的影子不与黑暗融为一体,也不被亮光冲淡,并保持一定的形状和颜色,缓缓前往条路。他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七十多年来一贯维持着矫健的背影。达达利亚领悟钟离被称为强者的缘故,同时也放心了。
“……公子?”
钟离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了达达利亚一眼。显示有些困惑,因为青年一直没有跟来。
“没什么,我在想吃什么。”
达达利亚向钟离跑了。
钟离的家里依旧有很多东西。乍一看,达达利亚懂它们的质量都是精美。和钟离一起吃饭,达达利亚听了很多故事,不知不觉中,他在工艺品方面的造诣越来越高深。架子上整整齐齐摆设着大量的老古董,其中有几个是钟离在青年不在时藏的。如果青年向钟离提出话题,他会欢愉地说那些的来历。
钟离高兴的收到达达利亚带来的礼物。钟离离开房间去把茶叶储存在陶瓷里时,达达利亚做了晚饭的准备。
打开橱柜,达达利亚的双眼注意到两只酒杯。其中一只经过某人金缮修复。他拿起酒杯仔细观察,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呢?”
“我之前说过可以把它扔掉。”
达达利亚给钟离看了道:“这是我们认识不久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上次我失手弄碎了它。”
因为达达利亚担心钟离会受伤,当时他阻止了欲捡碎片钟离的手。他小心地拾起所有的碎片,放进袋子里。
钟离对他伸手说:“把袋子给我。”
达达利亚没想到钟离竟然缮复酒盅杯。
“我从未做过金缮,不太美观。”
看着钟离低垂眼睛,达达利亚苦笑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要留取它。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
“……弃之可惜。”
水没有特定的形相,是自由流动的存在。达达利亚是像水一样的男人。达达利亚擅自出现在钟离面前,擅自离开他,一次都没有告诉过他下回什么时候来见他。甚至钟离本人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下回”的关系。那只酒杯是达达利亚给钟离送的有形礼物。它足以证明己与彼的关系,所以钟离不可因为它坏了就抛弃。
听到钟离的回答,达达利亚呆了几秒钟,然后笑得像向日葵一样绚烂。
“钟离你完全适应了‘凡人’的感情。”
达达利亚注视着钟离的表情,温柔地催促他道:“吃饭吧,菜会凉了。今晚我们用这只酒杯来喝酒吧。”

桌上的盘子里的东西都空了。达达利亚一边慢慢喝着酒,一边像是在讲述昨日的事情一样,以轻松的语气随心所欲地回忆起这十一年来的种种,钟离则不时点头回应。
达达利亚心中不久便渗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钟离这个人喜欢与尘世交往,常常饶有兴趣地听别人说话,但同样也喜欢讲故事给别人听。然而,今天他似乎只是在倾听达达利亚的故事,显得沉默寡言。即使是在做出回应时,他的眼神也仿佛并不看着面前的说话者,而是在注视别的什么。故意发出声响,从椅子上站起,发现一对石珀终于映现出青年的身影,达达利亚暗自松了口气。这种行为连他自己觉得很幼稚。
人类的一生是短暂而虚无缥缈的,从婴儿出生直到埋葬在墓下的时间,也不过是钟离在一夜所做的两三个梦境而已。魔神是否在睡觉时做梦,达达利亚其实也并不知道。
总是回忆过去。束缚这个生物思考和情感的“过去”,如同锁链一般。即使在街上一起散步,或者在看露天摊上出售的草花时, 他仍然能看到那条锁链。达达利亚只知道如今的璃月的样子,他的眼睛只是如实地承认所见,而钟离却不同。
从建筑物柱子上剥落的曾经鲜艳美丽的红色油漆,以及石板路表面的磨损程度,钟离能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画出那些仍然新鲜的时光的情景。他对这里的景象产生感慨。当他在摊上看到琉璃百合时,便暂时闭上了口,只要达达利亚说“开得真漂亮”,钟离就把目光从花和达达利亚身上移开,点头说道:“嗯。”
他明白,追忆是超越人类理解的引力,情感被它吸引是无可避免的,所以达达利亚并没有责怪钟离的态度,但内心深处,即使是小指尖般的小小抱怨对钟离却也让人无法抑制,这种情感是极其自然现象。
重视过去绝不等于忽视现在。例如,一个生命短暂的小生物,如果把每天大半时间都沉浸在追忆中,那么就会在”现在“一事无成,转眼之间便会结束自己的生命。说话到我们每个人并不一定经历那些足以让我们每天沉溺过去的事情,而人类不可能有出色的记忆力,能够将那些经历详细叙述。
因此,人类是一种只能拼命活在当下的生物。能够充分爱惜“过去”,或许正是因为钟离是魔神。
达达利亚自知钟离对他倾注了很多情感,并且被钟离所喜爱,实际上,钟离给了他无数的依据,使他能够拥有这样的自信。不知道自己的寿命会有多遥远,但达达利亚猜想他必定会比钟离早去世。在他消失之后,钟离一定会每天在日常生活中想起与他的过往。然而,即使死后被人怀念,那也不过是生者自私的安慰,已逝的达达利亚将无法亲眼看到钟离缅怀他的痕迹。所以,达达利亚认为,钟离对他的一切关心,感情和思念都应该倾注在“现在”活着的他身上。
与钟离的目光交汇时,达达利亚没有开口,但今天静静的钟离也没有问他怎么了。不知为何,钟离今晚的态度反而触动了达达利亚脆弱的心。
对于自己迈出的脚步与对方的脚步之间的差距,达达利亚绝望;对于心脏跳动速度的不同,他无可奈何地感到焦虑;而在钟离平常的目光中,达达利亚察觉到一种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深邃,浓烈而冷酷的色彩,这让他烦躁。
每次从钟离的动作和表情中发现他那种脱离尘世的达观,以及放弃了某些东西的态度时,达达利亚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微小的愤怒慢慢累积在心中,就像一滴滴的水沉积在杯底一样,它堆积在肚子深处。今天,时隔十一年再次重逢,恼怒却越过了达达利亚可以无视的界限,并不禁意识到自己以为早已克服的幼稚情绪还留在心中。于是,他对自己的怒火愈发明显,而他竟愚蠢地想通过钟离来发泄这种愤怒。
在被猛禽类捕捉的视线下,钟离平静地等待达达利亚的下一步行动,毫无紧张感。
“……为什么?”
达达利亚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低沉,仿佛爬行在地上。这种无法控制的莫名其妙的烦躁感快要支配了他的思绪与情感,达达利亚在心底拼死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为什么你不说一句话?是想赶紧结束这个时间去睡觉吗?还是想一个人像现在这样陷入了凝思?”
钟离皱起眉头,似乎看不懂这个询问的意图,说道:“没什么特别的,也有这样的日子。”
“对钟离先生来说,我的话很无聊吗?”
我的行为和磨烦人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呢?
挥舞着锋利的小刀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的。你讲的故事总是很有趣。”
达达利亚的身影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显得黑漆漆而浑浊。因为一点小事而被异常扰乱情绪,对自己感到作呕和痛恨,最终达达利亚吼了出来。
“那为什么!”
与此同时,仅剩的冷静思考也被彻底涂黑了。
“也许你还有很多时间,但我绝对会比你早死。这点是你应该明白的。我一点也不想成为你未来的慰藉对象!”
“公子,你到底怎么了?”
达达利亚感知钟离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忧虑与困惑,不由得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果然,他与钟离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个神明不可能理解人类的焦炙和烦躁。明明只是面对不言自明的真理,却察觉自己为渺小,心中充满了想骂自己的冲动,然后他感觉像脑袋要被烧尽一样的剧痛。
“看看我……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
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缓缓发生变化。毒与甜花,愤怒与怜悯等各种香气交织成如大理石纹般复杂的色彩,空气变得浓烈起来。黄金色的双眼像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样闭上了。尽管房间的窗户都关着,达达利亚却感觉到脸皮上微风的气息。
“我真的讨厌你那种似乎能看透一切的态度……”
花瓣落在淡粉色的樱贝壳上——原本应该是一个静谧而令人感到温暖的景象。然而,花瓣表面不知为何被一层针覆盖,让人觉得它是在试图伤害这件艺术品一样的贝壳。达达利亚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吞下的少量唾液中,隐约夹杂着花香,那正是刚才他们一起喝的桂花酒的香气。与锈铁味混合的柔和甜香,伴随着比酒中更加清晰的气息,愈发加深了微醺感。
被纸拉门阻挡的光波只能微微地照亮没有开灯的房间。这种亮度显然不足以读书或写字,但足以让距离较近的人们确认彼此的表情和线条。
光滑的床单上,静静地呼吸着一个巨大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影子,带着几分异样的感觉。对钟离来说,它好像有着一副可怕的獠牙。如果靠近那团的影子,或者说那可怕的怪物,从外面偶遇迷失进来的小虫子就会被阴郁的空气吓得轻易失去翅膀。
钟离从月亮上看着宇宙。
虽然并不是真正站在月亮的表面,但对因无法正常地呼吸而感到快要倒下的眩晕感的钟离来说,稀薄如面纱的空气与这个房间的样子一模一样。而此刻在他眼皮底下闪烁不定的光芒仿佛在让他想起宇宙中的星星。
钟离又觉得自己溺水在深海里。
在那几乎没有光线的黑暗大海中,他身体无法自由地移动,每当他张口寻求氧气,允许涌进的海水便堆积他的喉咙,肺部和肚子。
钟离错觉地以为自己被怪物的獠牙咬断了。
明明没有受伤,但他觉得原本连接着四肢的神经突然被断裂,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胸腔里的心脏移到了耳边,除了咯吱咯吱心跳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了。
最终,钟离发现自己身处从未见过的森林深处。
在这个没有鸟类和小动物的踪影的寂静森林里,他意识模糊,赤脚站立。
之所以表达“从未见过”,是因为周围树木的枝子和主干都丑陋地歪曲,叶子则全是刺眼的紫色或红色。更可怕的是,地面如同镜子一般,反射出丑陋树木的形象在他脚下,使得钟离那出色的感觉器官也分不清上下和前后。
“……要是你临死时能想起我就好。”
忽然,在无声的世界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钟离缓缓睁开了眼睑。眨了几次眼,混沌的视野终于恢复了正常状态。虽然房间漆黑,最初映入眼帘的是炫目的蓝天。过了几秒,达达利亚的眼睛睁得很大,显然不敢相信刚才那句台词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钟离对此觉得奇怪,忍不住轻声笑了。
达达利亚一时语塞,但当意识到钟离因笑声微微颤动的身体时,他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一会儿,一声低沉,与平常不同的沙哑声音震动了钟离的鼓膜。
“忘掉吧,开玩笑的。”
——真是愚蠢。
钟离把脸埋进在手感良好的丰盈的橙色波浪中,脑子里茫然地想着这个蠢人。
这个男人虽然知道自己的肉体已经变成非人之物,却仍然相信那个生命会在不久的将来流逝。理所当然地认为,摩拉克斯会再活几千年。
钟离心想,设置在他们之间的巨大界限,更应该是达达利亚的片面所为。他才是被“魔神”和“人类”的词语五花大绑的人。
——是你,偏偏不将我映射在最后的记忆里。
这个男人在临死之际想起的,应该是家人。对于他们之间横亘的关系,无法用任何词语来命名。称之为朋友实在有些不匹配,而恋人更是不合适。他从未对钟离说过“喜欢你”或“爱你”。从未与他进行过在稻妻流行的小说或在璃月上演的精彩剧中,所谓情侣之间应该有的言语交流。而且,达达利亚容易被词语的框架所束缚,很难想象他会像家人一样想起这个无名关系的钟离。
然而,尽管他有这些方面,钟离却意外地喜欢这个人。他想给这个让自己余生充满乐趣的青年准备一个惊喜,作为答谢。这样一来,或许在临终之际,至少能在一瞬间想起钟离。

是钟离说出了想上屋顶的话。达达利亚拿着两只酒杯和喝剩的酒去了屋顶。外面的风吹得很凉丝丝的,给他灼热的身体带来了一种惬意。
钟离已经在那里坐着,眺望着月亮。
“……你的腰不疼吗?天亮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钟离慢慢地回答道:“没事,今天我们只做了一遍。”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倦怠,达达利亚难为情地皱起了眉头。
钟离拍了怕身旁的空位,催促达达利亚说:“你打算继续怔怔地站在那里到什么时候?快过来。”
“可能会被千岩军发现。”
“关于上屋顶,在璃月没有任何法律限制,所以公子毋庸挂念。”
达达利亚坐在钟离的旁边。从寂静而湿润润的夜色传来小鸟叫喊:叫声就像突然失去了自己家的时候一样,充满了悲恸。啼声敲打达达利亚的耳鼓,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涌上了他的心头。
夜空一望无际;如同铺上了湛蓝地毯。五彩缤纷的星斗缀文在天幕,突显挂着一轮月亮的孤独。这是一幅让人感到梦幻与现实交织的图画。
亮丽星河让达达利亚想起了至冬的极光。
不知是因为曾经接触了深渊的力量,还是因为屡次吃了博士的药剂,达达利亚的肉体衰老速度远远缓慢于人类。即使他受了重伤,只要小憩一会儿就能痊愈。
达达利亚至今送别了父亲,母亲等多个家人。在一个酷寒的深夜,他最爱的弟弟悄悄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几个月前,托克去世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晚窗外有极光;它正和那个星河相似。”
达达利亚喝了一口酒。浓烈的气味刺激着舌头。
“他没有得重病,这可能就算是万幸了。他的遗容很平静……。寿命这么长是一种痛楚啊。”
钟离看着酒杯里的满月,怀念地道:“你时常跟我谈谈你的家人……。来,敬你的托克。”
两人碰杯喝酒。酒滴沾湿了他们的手指。
“万物都有终结。但是如果有人记得,已逝的生命会一直在那个人鲜活的记忆中。所以,公子,你要常常回忆家人。他们一定会随时回应你的话。那样的话,你的寂寞也会得到一些缓解。”
钟离的食指摸了摸口沿。
达达利亚对他的动作有些眼熟;这是他在开始独白时做的一个习惯动作。
“这酒是昔时我和老朋友们很喜欢并频繁喝的。现在和以前,不仅材料的品质,连做法也变了很多。虽然失去了往日的香味,但这酒的本质并不在于味道,而在他背后的种种故事。不过最近我感觉自己的记忆变得模糊了。”
钟离盯着达达利亚的双蓝。
“以前能够轻松记起的事情,现在却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才能想起。你听说过魔神会如何度过最后时光吗?”
达达利亚点了点头。
“这种现象被称为‘磨损’。随着磨损加重,我逐渐流失理性,最终给自己和周围带来毁灭。天生的力量越强大,其毁灭也就会越惨烈。”
“你害怕死亡吗?”
“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条生命的尽头。我担心的是,因为我可能给这个国家带来恐灾祸。失去理性的我,会不会憎恨,伤害子民以及他们建立的生活和文化。光是这样想想就很恐怖,感觉好像要呕吐。”
他大口地喝酒。钟离那不允许达达利亚移开视线的尖锐眼光注视他。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想现在和你缔结一份契约。公子阁下,能请你杀我吗?”
“什么?”
公子差点呛到很厉害。不过钟离严格的表情像岩石一样坚不可摧。
“当然,我发誓保护你的性命。防止磨损引起毁灭的方法只有一个——你给我致命的一击。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从前你不是一直说想和我交战一场,对吧?现在我将实现你的这个愿望吧。”
“我不怕死亡。不过,你告诉我在签订契约时,公平是最重要的。这个条件对我有利。你没有其他要求吗?”
钟离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只要你的武术没有迟钝就好。”
“给我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我会遵守契约,并夺取你的心脏。”
“好。那么,三个月后,请到我的洞天来。”

翌日,达达利亚来到奥蔵山。站在施了仙术的府门前,一筹莫展。本来只要带百无禁忌箓就可以拜访仙人,但可惜的是达达利亚没有符箓。以前为了执行任务愚人众制大量生产了假的符箓,而他持有的符箓为了唤起被封印的漩涡魔神・奥赛尔已经用尽,工厂剩下的也都被璃月七星和千岩军没收了。
尽管经历了那场骚扰,钟离依然请达达利亚一起吃饭,当时达达利亚因对钟离有些生气,想方设法地拒却他的邀约,但由于那家伙太缠绕以及他自己也享受与钟离共进饭局,他终于决定“就这一次”。
在久违的会餐中,钟离看到连日忙于写检讨书而精疲力竭的达达利亚,笑了得非常痛快。达达利亚并对此笑容没有发怒,反而被吓破胆,觉得自己如释重负。如甲胄一样压在身上的疲劳霎时消散,体内涌进了清澈的泉水。结果达达利亚和钟离约好了下次的饭。
那天钟离曾说:“现在即使没有百无禁忌箓,如果客人是他们熟悉的人,应该会在仙府遇见仙人。”
但他毕竟是让璃月陷入危机的元凶巨恶。纵然说数十年已过,也有了几次与仙人门偶然相见的机会,然而他们肯定不会对达达利亚心生好感。
“唉……该怎么办呢?”
“站在这里会妨碍本仙进出。”
一只鸟儿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达达利亚。那凛然的声音是留云借风真君的。
“你好。”
达达利亚打了个招呼,扬起着的嘴角很做作。
“有什么事?”
“听说留云真君制作机关奇术非常精湛,连岩王帝君也对你赞不绝口。”
“如果你只是来闲聊的,本仙就让你马上回去。”
仙鸟微微眯起眼睛,语气里带隐含着少许气恨。但达达利亚面不改色地开口道:“我想请你制造一个机关,期限是三个月……让魔神能够疏缓地死去。”
“在那里听你说话吧。”
留云真君化作人型,向仙府前蔓延的碧绿莲花飘浮的湖中央走去,并在石圆桌前坐下。桌上摆着她正在制作的机关,一个酒壶,和两副碗筷。
达达利亚也想坐在椅子上,但读完刻在石椅子上的文字后,尴尬地看了留云真君。椅子有三把:一把是留云坐的,一把是归终的,一把是钟离借的。
“我该坐哪里?地上?”
“本仙不可能无礼待客人,可以随便坐。”
达达利亚坐在了仙人右边的椅子上,也就是钟离曾使用的位置。
“说吧。”
她身后的大树在两人脸上投下阴影。仿佛在劝诫他不允许说隐瞒和欺骗,她那一对清水玉凝视着他。
达达利亚咽了一口唾沫,断断续续而清晰地说明了情况。仙人目不转睛地听着他的话,然后舒长叹息了。
“是吗……。帝君竟然对你说这种话……”
她的眼睛望向远方。达达利亚无法知道在她眼里的景象到底是什么。他虽然偶然成了长生种的人之一,但与钟离和其他的仙人们相比,他们所经历的时间远远超过了达达利亚能想象的。
留云真君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本仙接受你的委托。但有一个人,我想让你见见。”
“多谢,留云真君。”
“不用道谢。从此以后,可以称呼我为留云。”

“哎呀,这不是留云吗?”
一个月后,留云带着达达利亚来到了玉京台。她向正在给霓裳花浇水的老妇人的背影打招呼,那人似乎早已预见他们的到来,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个女儿的名字是漱玉,对吧?她独立后不久,你就搬离了吃虎岩上的那所房子,又回到了奥蔵山。”
“本来打算把那里作为暂时的居处。对璃月港的生活颇有趣,我理解了弟子们为何选择搬到那里去住。但是本仙在奥蔵山度过了久远的时光。”
老妇人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否定。这种态度让达达利亚感到,她们之间关系长达与一个国家的历史相伦比,是深厚而尊贵的。
“这位先生也久违了。您是第一次和我这样说话吧,公子大人。”
“不用叫我‘大人’。”
达达利亚耸耸肩,感觉她也似钟离一样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
“哈哈……明白了。公子,今天特意地来找我有什么事?”
“歌尘,我想把那首曲子这颗玉中收录。”
在公子回答之前,留云便从随身带的锦缎袋里取出一颗玉石,看似珍贵的宝石,乃是达达利亚之前委托留云制造的机关。
歌尘的老妇人只是看了一眼便猜到了所有,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她接过玉石,像庇佑呼吸微弱小鸟一样用慈爱的双手包裹了它。
达达利亚呆呆地望着留云和歌尘交谈的场景,思路飞到了不在此地的人。那晚,钟离与达达利亚对话结束后便幽居在自己的洞天里。达达利亚问他,是否应该去向旧友打个招呼,钟离却反对了。
“‘凡人’,在明知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的时,就会去见大家道谢谢或再见。”
“……会……啮。”
达达利亚的耳朵没能听到他的句话。
“什么?”
此后,无论他多少次问询,钟离都不回答,只是坚决地表示“我不需要告别”。钟离紧闭双唇,默示着他不想动摇自己下的决定。
不过,“不需要”是真正的,为什么他的瞳仁里会稍稍摇晃呢?
留云的一句话将沉浸在回忆中的达达利亚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能为帝君做的事只有这些。如果我们去见帝君,可能会让他的感情震动,那就磨损……”
她的发言如水投石,引起了达达利亚的共鸣。多么可怜的魔神啊。慈爱子民,心爱旧友如自己命的魔神,却因为在世上诞生被施下的诅咒,只能选择孤独地离世。而同时,达达利亚终于领会了他之前听漏的钟离那句台词。
——“理性会被激情吞啮。”
“你觉得她是个冷漠的仙人吗?”
目送留云远去的背影,歌尘问他。
达达利亚否认道:“不,原本以为她不会和我见面,没想到她愿意帮助我,让我惊讶。”
“呵呵……留云其实非常喜欢人呢。也许比我还要多。”
歌尘突然拿出一把琴,开始演奏。
白天的玉京台人来人往。尽管如此,听着她的琴声,达达利亚却感觉仿佛置身心于幽静的山野。每当她奏出一个响声,空气就开始颤动,树叶轻轻发摩擦音,水面泛起潋滟。远处是陡峭的珠翠山岭和湍急的瀑布。随后,场景变换,显现出小小的村庄和在耕耘的农民。
没过多久,达达利亚就明白自己看的是昔日璃月的光景。而且他以前听过这首曲子。
“这曲子是……”
歌尘停下了弹琴的手,回答道:“这是我与旧友一起创作的曲子,你喜欢吗?”
“嗯。在送仙典仪上也响起过它……那时是不是古琴,而是铃铛的声音。”
在岩王帝君的送仙典仪上,达达利亚为了躲避众人,从天衡山远远地观察典仪的情况,那时的音乐和歌尘刚才演奏的曲子是一样的。
歌尘露出了开心的表情。然后她从行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铃铛给他看。
“这‘涤尘铃’是归终——我们旧友发明的。她是我唯一的知音……。那首曲子是为了祈愿仙人安息,并希望明日璃月安宁。”
歌尘又开始演奏,这次比刚才更缓慢。她一边弹琴一边说道:“到底是什么因果呢……。拥有强大力量的元素生物或魔神被剥夺了平静的死。比如,盐之魔神·赫乌莉亚最后共自己的人民一起毁灭了。”
达达利亚首肯了。他读过了愚人众留下的关于盐魔神遗迹的记录。
“帝君对赫乌莉亚的事非常重视。后来,帝君选择尽可能封印魔神,不再直接杀死他们……”
“那么,你们也可以把摩拉克斯封印吗?”
“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如帝君强大的魔仙才有可能做到的。即使仙人们戮力同心,也无法匹敌他的力量。”
歌尘从琴上移开了手。达达利亚的世界恢复了喧嚣。她那充满悲伤的诉语深地刺进了他的耳膜。
“我们从出生以来一直生活在有帝君的世界里。他既然我们的父亲,又是师父,也是朋友。无法给他送终确实有点遗憾,但同时我们感动一种安心。在他临终时陪伴他也意味着我们必须给他致命一击。璃月仙人都与帝君缔结了一个契约——抵御一切的灾厄,守卫璃月。尽管敌人的本相如何,决不允许手下留情。”
歌尘抚摩了达达利亚垂着的手。
“对如于一个国家扎根的大树,几千年始终作为璃月人民精神支柱的岩王帝君来说,像你这样无拘无束,放荡不羁的水流,肯定是极其炫目存在。就像幼儿求父亲拿月亮一样。帝君没有可以称为亲人的存在,因此他并不长于表达他自己想要什么,不,甚至不太会理解自己真确想要的是什么。公子,谢谢你。感谢你从与帝君相遇至今日,一直把他当作‘钟离’平等待他。你们之间建立了一种不同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是你,帝君决定了让你攮他的心脏的透任务寄托给了你。”
歌尘温柔地握住达达利亚的手,慢慢说道:“公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洞天里,放眼望去青翠的大地,山川壮丽。定眼一看,天空中浮着一座岛上,有一个院子。
几个月没见钟离的样子有些异常。他浑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攻击性气息。仅仅是达达利亚与钟离对峙,他感到强大的压力,如果他没有叉开双脚使劲站住的话,恐怕早已被对方的气息屈服了。
钟离依然在努力控制自己。这个魔神知道,只要剥离理性这层薄薄的外衣,瞬间就会有怒涛向达达利亚前涌去。但是他也明白,达达利亚是一个乐意把自己投入于生命边缘的战士。钟离勉强坚持的淡然表情,却让人十分心疼。用眼看似即将破碎的铁锅盖,怎么能遮挡马上溢出的岩浆呢?这个魔神为何要继续如此白费精力呢?这一次达达利亚已经找到了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
——因为爱。因为怜惜。这个魔神,这个“凡人”,这个生命,爱着达达利亚。纵使自己感到窒息般的疼痛,纵使肚子被破坏冲动熬煎,只要还存留一丝理性,哪怕多一分,多一秒,他希望尽其所能对自己爱的人保持真诚。
达达利亚对这个被命运所束缚枷锁可怜的男人感到空前的爱情。
“钟离,我来了。”
钟离颔首道:“在开始交战之前,我有话要说。要看好时机后,我会把我所有岩元素力量的一半聚集到心脏里,到那时候你就用剑竭尽全力攻击这里。”
钟离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口。
“那另一半元素力量呢?”
“稍后你就会知道。”
“好。不过钟离,你也知道,我最讨厌被手下留情。”
“当然。”
他的金色眼睛闪灼着光芒。
碧空万里被乌云遮蔽,雷声开始响起。达达利亚将元素力集中在指尖,创造出剑,立刻摆好姿势向钟离冲去。

究竟战斗了多长时间,现在的他已经无法知道。地面出现无数巨大的裂缝,一部分的山体承受不住两人战斗的冲击,坍塌了。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骨节发出悲鸣。衣服被尘土,汗水和血斑弄脏,多处破损。脸颊上沾满了泥泞,当他用剑劈碎钟离不断投来的岩石时,被喷溅的岩屑划伤。咽了一口唾沫,尝到了血的味道。尽管肉体已经疮痍满目,达达利亚的心却无法自控地颤抖着。钟离肯定是终极对手。达达利亚的眼睛熠熠生辉,相似在洞穴里终于发现了大宝箱的冒险者。
与摇摇欲坠的达达利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钟离像一根竹子一样挺直地站着。他的武神的名号不是空穴来风。纵使是这样,钟离也并非毫发未伤。使人想起陶瓷器的雪白脸颊上有一个被达达利亚造成的伤口。从哪里渗了血液,但那不是他所熟悉的红色,而是黄土的颜色,这个事实让他觉得果然钟离是不现实的存在。流到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也比研磨极限的玻璃还要粼粼。
还不够。达达利亚很想和钟离继续战斗。想看钟离那张凝重面色扭曲的瞬间,看他美丽的姿势倒塌的瞬间。
达达利亚喘着粗气想要把空气吸进肺里,再用力握着剑。蹬地高高跳起,正要剑落下的时,与对手四目相对。他感觉周围的时间变得像慢动作一样缓慢。从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动着的嘴唇上,他读懂了钟离的话。
“现在。”
钟离看破出来达达利亚的右手踌躇了一会,再次命令他:“公子!”
把剑刺进左胸时,传来的手上的冲击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鼓膜像听到什么巨响一样剧烈地摇动着,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微微睁开,在尘土飞扬引发的模糊视野中,看到了钟离撇歪的嘴角。
钟离的身体被达达利亚抱在怀里。这个与达达利亚身高几乎相同的人,体重不知为何比他所知的要轻很多。达达利亚一边鼓励着摇摇晃晃的双腿,一边把他抱到仅剩的无损的一棵大树下。
一旦拔出这把剑,钟离就会死。魔神死会把周围的人卷入灾难中——这样的话,达达利亚就不可能无伤而过。与钟离定下契约的那天晚上,他对达达利亚说过一定保证他的性命,但对达达利亚来说,这个宣言无关紧要。如果能感受心跳加速和血液沸腾的感觉,在战斗中死去,他绝对不会后悔。
他伸手去拔出深深刺入钟离左胸的蓝色剑,却被钟离制止了。钟离无力地摇头,用达达利亚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
“还有一些时间。”
钟离把头转向达达利亚,莞尔一笑。“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什么样的表情……”
钟离没有回答。缓缓抬手,重复抚摸着达达利亚的脸。
达达利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个小小的琼瑶珠。它的大小和玻璃球差不多,尽管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还是完全,没有一丝裂痕。
他催促钟离伸出手来,然后把玉石轻轻放在他的手上。
“请仙人们做了这个。”
钟离张开的手像一朵微微绽放的花。
钟离的手指捏它,琼瑶珠开始发出清脆的音色。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首曲子的演奏者并不是他的老朋友。
看到他瞳孔稍微放大,达达利亚害羞地转过头,故意撒娇地说:“不要露出这种反应啦,我练习得很认真。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碰琴……”
“不,我只是有点惊讶,公子竟然有音乐之才……”
达达利亚的声音越来越小,钟离称赞道。“演奏得很好,是歌尘教你的吧。”
钟离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琴声。尽管夹杂着拙劣的声音,却给钟离的心灵带来了一种舒适感,丝毫不亚于在仪式上多次听到的那玲珑动听的声音,缓和了即将吞噬他的激情。仅仅为了祈祷钟离灵魂的安宁,达达利亚才与仙人们交流,花时间练习不熟悉的古筝演奏,光是这样一想,他的眼角就充满了热泪。
“……公子。”
钟离终于发出了声音。达达利亚转向他,面带温柔的微笑,就像往常一样。
疼痛使钟离难以呼吸;吞下的火焰在体内凶猛地翻腾寻找出口,他的身体被无数的剑穿透,红黑的血液缓慢流淌,预示着生命的流逝。但他没哼一声,而是撑起上半身,把双手贴到达达利亚的脸颊上。
“请原谅我……”
下一刻,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达达利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流进了体内,顿时睁大了双眼。
他们的唇慢慢分开。呆滞片刻,达达利亚才反应过来要质问钟离吻他的理由,但身体却还是不听使唤。直到笼罩在钟离身上的幽幽光芒消失,并转它移到自己身上时,他这才恍然大悟。
“钟离,你,刚才……”
“你不会死的。”
无视他惊恐的表情,钟离继续说道: “我聚集了剩下的岩元素,然后将一切都献给了你。再过不久我就会消失,但这个力量会坚守你。”
在达达利亚的眼中,蜡烛的火焰摇曳着。就像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困惑,不安,还有一些愤怒充满了一对蓝宝石。达达利亚紧紧抱住眼前的人,在他耳边粗暴着嗓子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不怕死亡!”
他害怕钟离也要抛下他。内心深处仍然乃以接受这个魔神的生命即将结束的事实。
钟离动了已经没有力气的手臂,抚摸着他的后背。“我不想让你死。”
达达利亚低着头,不说一句话。一阵阵冷风灌了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间。
钟离一直忍着眩晕感,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扬起口角。他的嘴唇描画一弯月牙。
“不知道有你是否意识到,但我早就知道了你有时被恶梦魇住。每当那时,你总是会说出家人的名字。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不,我只是没有勇气。”
钟离也低垂了头。“我只能祈祷你的痛苦能稍微减轻。”
当钟离注意到达达利亚的拳头紧紧握在大腿上时,他热切地握着达达利亚的手。慈悲的温暖一点点渗透完全冰冷的拳头。终于达达利亚恢复了平静。
“离别伴随着痛苦,你永远不会习惯。但你记住,我和你珍重的人将永远在你身边。将失去肉体,但我还会获得自由。我们无别,总有一天会去找到你。”
他继续说着,用大拇指一遍又一遍地莫弄着达达利亚的手背,仿佛想记下爱人皮肤的感觉。
“春天,我会化作一朵花,让你赏心悦目;夏天,我会化作大树,为你遮阴——与至冬相比,璃月的夏天对阁下来说可能很酷热吧。”
达达利亚正要说自己已经习惯了,但保持了沉默。他想把钟离的声音尽可能长久地印记在脑子里,刻在鼓膜。
“当你痛苦的时候,我会化作雨,雨——冲跑所有的苦难和痛苦,宽慰你心里的伤。”
既而他停止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颗来自至冬的客星啊——公子阁下,阿贾克斯。”
达达利亚猛然抬头。双琥珀就直直地看着他。
“我的永远烁烁的流星,能够相遇你,非常幸福。”
钟离美丽的指尖上,出现了一条裂缝。阿贾克斯忍不住,搂紧钟离的身体。听到一连轻微得裂开声响在他耳边响起。
钟离低声说道:“时间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阿贾克斯产生了错觉,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混杂着泪水。
“好好活着。”
岩壁立刻包围了达达利亚的身体。壁外传来巨大物体倒塌的声音。地面剧烈地摇晃着,他被冲击得呻吟了一声。渐渐远去的意识中,他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回忆。
达达利亚与钟离一起度过的时光是连人的一生都不足的年月。与数千年的漫长生命相比,两人之间的七十多年,就像盛夏路上的蜃气一样短暂。尽管如此,对于今后将生活数千年的达达利亚来说,这段岁月会成为灯塔的光亮,火把的光,照亮他的脚下,陪伴他的孤独。
不知道过了多久,达达利亚再次醒来时,岩壁外面没有任何声音。用水元素力撞击岩壁,它轰然倒塌。阳光照进来,他因刺眼而眯起了眼睛。当双眼适应了明亮的光线时,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片荒地。
“我连说再见都没来得及。”
他低着头,发现脚下有一块石头。达达利亚弯下腰,拿起那块石头,才发现那是石珀,而且上面有本来不存在的水色裂痕。他紧紧握住它,放声大哭。
哭声没有被任何东西打断,飘荡在空中。但是,这里已经没有抚慰达达利亚内心的痛苦的人。

【番外1】
你听说过天衡山上一只不动的候鸟的故事吗?
据说它常年停留在山顶的却砂木树枝上,眺望璃月港。从早到晚,每天一动也不动。
有些人觉得那只鸟很稀奇,想要去抓它,但不知为何,就是摸不到。
候鸟在一年中只有一天鸣叫,并且那一天它会整夜哭。哭声连在归离原也能听到。
关于那只鸟留在璃月的理由,有的须弥学者说是因为它忘记了回故乡的方式,有的璃月文人说是因为它在这里失去了自己的翅膀。关于那只鸟的争论已经持续了一千多年,但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
来到璃月几天后,我在酒馆偶然听到了这个传说。
夺去侯鸟的翅膀到底是什么呢?那只鸟真的存在吗?这些疑问在心头浮现。我是那种有疑问就必须亲眼确认的人, 否则心里不踏实,所以我决定第二天早上去天衡山。
拂晓时分,我拿着素描簿和铅笔到达了山顶。朝阳从远处璃月港的水平线上冉冉升起,淡黄色的光芒开始照耀整个城市。这个光景美到令人窒息,然而我没有丰富的词汇来表现出它的美丽,因此感到非常可惜。
传说中的那却砂木很容易找到。毕竟树木本来稀疏的生长在山顶上。但很可惜的是,我没有看到鸟儿的影子。树枝上只有红叶在海风拂拂下轻轻摇曳。果然那不过是创造的,我不禁感到心情有点沮丧。
虽然这个结果是已经预料的,但我还是不愿意马上离开这里,于是坐在树旁,把成了无用的素描本放在膝盖上,决定享受这个风景。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身后,发现一位青年站在那里。一看到我,瞬间他瞪大了眼睛,似乎要冲跑过来,但随即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青年慢慢地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从他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判断,他似乎不是璃月人。我在想,他夜像我一样对那个传说中的候鸟感兴趣儿来这里。在心里对青年产生了亲近感,于是选择和他打招呼。
“你好。”
青年微微下垂眉头,带着有些尴尬的表情点了点头。“你好。刚才对不起。这里很少有人来,有些惊讶。”
“你不是外国人吗?我还以为你也是旅行者……”
“的确,我的故乡离这里很远。来到这里之后偶然卷入了一点麻烦,结果逗留时间延长了。”青年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着他可能知道关于候鸟的事情,便问道:“你知道天衡山那只不动的候鸟吗?我昨天听到那个故事,今天早上来到这里,却什么影子也没找到。”
“啊,我知道。候鸟的传说是真的。但遗憾的是,我没法回应你的期待。它已经很久以前死去了。”
“是吗……”
虽然没能亲眼见到那只不动的候鸟,但知道那只鸟在以前真的存在过,心里感到一丝安慰。我低头着摸了素描本。
但是青年或许把我的样子误解为失落,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他开口说道:“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关于它的事,我会告诉你。可以随便问问。”
“那么,你知道候鸟为什么一直不离开这里吗?”
“当然。因为等着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回来。”
青年盯着树枝开始讲述。虽然我在树枝上看不到候鸟的身影,但我确信他一定看得很清楚。
“它是从至冬来的候鸟,在璃月度过秋冬,春天一到回故乡。有一年,它在这里遇见了一只朋友。朋友是留鸟,从不会离开这个国家。每年秋天,两只鸟天衡山里生活,春天的时候互道别后回到各自的日常。”
“即使是不同种类的鸟也能相互交流吗?”
我惊讶地道。青年笑着表示同意。
“一千年前,当候鸟像往常一样来璃月时,朋友不出现了。应该已经耗尽寿命了吧。但可怜的候鸟没有意识到这事实。它在天衡山上呆着逗留了好几个月,直到春天到来,候鸟仍不离开璃月。它选择在这棵能看到辽阔景色的树枝上等待,朋友出现来见自己。怎么样,你的疑问解决了吗?”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无论说什么,这个故事面前都显得俗套而陈腐的表现,因此决定了保持沉默。
“大概十年后吧。有一天早上,我去见候鸟的情况时,发现它停在树枝上,沉静地断气了。我把它埋在了土里。”
青年指着树根。我在心中祈祷它与它的朋友的灵魂能安息。然后,我提起了一个疑问从开始就萦绕在心头:“对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从你讲的故事来看,候鸟去世已经一千多年了。难道你是不是仙人?我在书上读过璃月有一种寿命很长的种族。”
“哈哈!不是的。我不是仙人,是就像一个活着的死尸。”
青年呵呵大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我其实很喜欢那只候鸟。我有点理解它的心情。”
瞥了我疑惑的神情一眼,他微笑着说道:“我也在这里等着一个人。每天。”
一阵微风轻轻吹拂,动了青年橙色的头发。那一瞬间,我总觉窥视他眼中闪光着很小的透明颗粒。
“你和那个人约定了什么时候再见面吗?”
“没有。我们之间并不是那种约定‘下次’的关系。不过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告诉我‘总有一天会来找你’。如果他真的来了,而我不在,那他会伤心吧?所以我除了等待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但那个朋友已经过了一千年还没来见你。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他是个对自己发言遵守的人。”
“不觉得孤独吗?”
“觉悟的话,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了。等两千年好,三千年也好,我都会等下去。而且我没有别的想要做的事。”
就在那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尽管天空很明亮,气温也很温暖,但青年头上和肩上却积着一层雪。我惊诧地揉了揉眼睛,当再次看向他时,雪已经消失了。
“雪……”
“雪?”
青年皱起眉头,重复着我的语言。
刚才的是我的幻觉创了吗?不,不可能。如果人们看不到的透明雪花在青年身上千年来一直降落不停,那么这种雪的名字就是“寂寞”而“孤独”吧。但是,我总觉得去怜悯他是荒谬的。
过了一会儿,青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埃,离开了天衡山。
“雪什么时候会融化呢……”
我轻声自语,这句话被湛蓝的天空吸收,消失不见了。

——摘自某位旅行者的笔记

【番外2】
——他最后的一天的十几年前,於吃虎岩。
钟离正准备就寝时,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他打开门,看到一个拿着酒瓶的访客。那个不懂常识的人深夜里显得格外活跃,他高举酒瓶,笑着问:“来喝一杯吗?”
看了那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喝着的酒鬼,钟离坐在窗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酒。虽然陪酒鬼是很麻烦,但这个朋友带来的酒从过去到现在都依旧美味。
淡淡的甜味在舌尖蔓延,蒲公英的香气轻轻飘散在鼻尖,这种感觉让钟离很喜欢。左手拿着的银盃映出的钟离的脸显得有些忧郁。
星辰是生命的倒影。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星辰。夜幕中无数的星星代表着生命的命运。当一个新的生命诞生时,宇宙中就会出现一颗散发淡淡柔光的小星星,当生命从提瓦特消失时,夜空也会失去一盏灯。从地上看似乎是永恒的星空,实际上每天都在一点点地变化着。
钟离呆呆地望向窗外,看到一颗闪亮的流星落在天衡山的另一边,他为一个不知名陌生人的平安祈愿。
“摩拉克斯,你剩下的时间应该不多了吧?不过,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早已计划好你的结局了。”
桌子上懒散地趴着的巴巴托斯慢慢抬起红的脸,瞪着钟离。
“选择离开岩神的神座之后,有时候在一起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好像叫‘公子’,对吧?你死后他能活多久我无法预测,但你知道。尽管他偶然走上了长生的路,但他毕竟是人类。他的本性不会改变的。相比我们,人类本质上是渺小又脆弱的。”
“想说什么?”
钟离感觉到这次巴巴托斯的话有些拐弯抹角,他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这种感觉通常是准确的。
“人类的精神不可能那么坚强地承受与亲人的离别的痛苦。以他的年龄来看,他已经失去了亲人和朋友。人类因恐惧失去,所以他们渴望不变的存在——比如永恒的生命。只要感到压倒性的生命,他们才能安心。虽然我们知道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对于人类来说,魔神或仙人的一生可以说是永恒的。摩拉克斯,现在还来得及,最好是……”
“最好是停止和他交流——想给我这个忠告吗?”
钟离扬起柳眉。
“摩拉克斯,你太自私。你对他倾注了这么多的感情……。难道你想说他能够承受那种巨大的痛苦吗?我很同情你的公子。”
听到巴巴托斯的抱怨,钟离笑了。巴巴托斯瞪了钟离一眼。
“公子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钟离避开酒鬼的视线。钟离对巴巴托斯即将要说的事,心里知道这可能会被他责备为残酷而无情。钟离看着桌上的银盃,灯光下反射出的酒中的倒影让他觉得自己很丑陋。
“最初我打算一个人在洞天静静地等待去世。但有一天,一种担忧涌上心头。你刚才说的有道理。如果突然听到我死了的消息,他会不会受到巨大的冲击……。你也知道送仙典仪吧。我以前计划过自己的送仙典仪,想通过典仪引导子民独立于岩王帝君。之后,实际上,虽然有些地方让我担心,但他们已经开始一步一步地走自己的路,共同合作治璃月。”
“难道……”
“我打算再一次进行送仙典仪。上次公子只在资金方面援助了典仪,但这次我想让他亲手执行。”
面前的巴巴托斯——已经不醉了——瞪大了眼睛,仿佛要溢出来一样。最终他意识到现在对钟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哈哈,你也没资格说别人。”
钟离笑得像如同花,纯真而快乐,笑声摇晃着放在窗前的杯中酒上形成了波纹。

8 个赞

办公室摸鱼偶然刷到……好刀……但好好看………文笔真的好棒,那种细水长流的痛苦,不停的铺垫在最后一刻爆发,哭的泪流满面的 :ku:

老师为什么在办公室阅读这个啊啊啊哈哈哈 :rofl:
但我要感谢您 :flushed:我是中文初学者,所以有很多语法错误,老师的言语让我感到很温暖 :hearts:

1 个赞

因为之前有过疯狂追轻小说的原因,所以意外还蛮适应这种日式表达的 :yaoling:很多中文念起来有点别捏的句子都能猜到原本的句子是怎么写的 :da: 1.1剧情里面因为侧重点不在水岩两个人互动的微妙之处 就很适合日语这种欲说还休的暧昧写法 :huaban:

谢谢!果然我写的文字很奇怪…(这点我不好意思) 以后我会努力多阅读中文文章,能写出大家容易理解的文字! :miaozhun:

其实我的意思是中国作为曾经流行过animate的国家阅读这种日式小说风格其实完全没有压力,也是一种特殊的风格 :chijing:是因为翻译的原因意思传达错了吗 而且1.1因为官方剧情不明说的缘故其实也很适合日式敏感纤细的风格

明白!对不住我误会了 :smiling_face_with_tear:(不是翻译问题,只我的理解度的问题 :innocent:)没有压力吗,那我就放心了。。。再次感谢老师的阅读 :two_hearts:

1 个赞

不我觉得老师你写得比我好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