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朋友的生贺文复健
*将军x权臣,古代架空,政治制度有少量参考但大部分是我胡编乱造,一切为剧情服务
*含有极少量隐晦的少儿不宜场面描写预警
千秋往复,百岁荣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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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月的皇城总是安宁,在初春农忙时节偷得一点清闲。吃虎岩的茶摊今日有曲可听,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讲的是一对苦命鸳鸯。台下坐着些看客,微服来听戏的相爷坐在角落,听见身边有人咋舌慨叹:“可真是一段——”
“——孽缘。”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在耳边,钟离抬眼,刚得胜凯旋的小将军意气风发,大摇大摆地在他对面落座。达达利亚卸去行军作战的一身盔甲,只在腰侧挂一柄长剑,虽着一身锦缎,却仿佛有种天生的锐利,带着还未消退的少年气,笑起来时更是张扬:
“你说呢,先生?”
他没太惊讶,似是已经习惯小将军这神出鬼没的行踪,拎起茶壶倒一盏明前龙井,推给对面:“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达达利亚来得急,路上跑得口干舌燥,端起茶一饮而尽,而后故意压低声音凑过去,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我收到先生的信,便赶在大军回朝前特地赶来赴约……先生不该赏点什么?”
“待你面圣后,”钟离笑道,“府上备好了桂花酒,为你庆功。”
达达利亚也笑起来,拍几枚摩拉到桌上:“我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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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面圣,不过是进宫一趟,在正殿内候上一候。当今天子性情古怪,亲政十余年来从未上朝,只在登基时远远露了个面,并未亲自完成仪典。几位守制的老臣颇有微词,数次上表,陈情激昂,最后也只是被轻飘飘地放置,奏折被圣上当柴烧了。
圣上虽不临朝,政事却一件不落,不知在朝中散落多少眼线。先帝晚年重病缠身,朝中不乏结党营私者,一半选边站队,另一半各怀鬼胎,官场勾结、层层盘剥,百姓苦不堪言,江山风雨飘摇。所有人都觉得那个养在深宫从不见人的太子是个花架子,前任丞相揽了朝堂大权,在登基前一日兵临东宫,一脚踹开大门,殿内却空无一人,只有漫天羽箭落下,把一众反贼射成了刺猬。那时尚且年幼的达达利亚从房梁跳下来,还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却已能将手里的弓拉出裂痕;还未官拜丞相的钟离方才弱冠,从廊柱后悠悠转出,结束了这场无声无息的围猎。
于是第二日,丞相的位子便换了人,达达利亚没多久也随军去了边关。圣上对这至冬来的孩子偏爱有加,几次拔擢,最后封了将军。圣旨一下,满朝哗然,被小将军的眼刀一扫,又都寒蝉似的噤声。将军府前车水马龙,真心假意来结交的官员拜帖送了半人高,可惜小将军从不回府,最后这些拜帖也和先前那些奏折一样,统统喂给了暖炉。
大太监递来陛下手谕,达达利亚打开看了:龙心大悦,赏下许多金银。达达利亚谢过,接了手谕,三两步出了大殿。璃月正值初春,前夜落一场雨,宫女们三三两两散在院内洒扫,空气里都是落红的清香。小将军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张姣好面容配一身张扬的红衣,看得一位收拾残花的侍女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却少有人知道,小将军是被如今的丞相捡回家的,因而不回将军府,在相府常住。达达利亚回到府上时,院子里毫无动静;他轻手轻脚地凑近,瞧见钟离抱着一只狸奴,正窝在藤椅上小憩。他朝猫龇牙,狸花猫掀开眼皮,没和他计较,慢吞吞地抻个懒腰,从钟离的臂弯里轻巧抽身,跳下去跑走了。
达达利亚弯腰,偷喝了一口桌上的酒。桂花的清甜逸散在他口中,他盯着钟离看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鬼迷心窍,无声无息地贴近过去,从先生唇边偷了个吻。狸花猫神出鬼没地钻出来,把他吓了一跳,撞上身后石桌,碰洒半杯酒。钟离就在这时被他的动静吵醒,悠悠然睁开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看见是他,复又把眼闭上:“晚了一些。”
“路上……”达达利亚清清嗓子,眼神游移,“看见个卖糖画的小商贩,请他画个图案,费了点时间。”
“唔。”钟离又睁眼,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空手回来?”
“被我吃了。”达达利亚说得理直气壮,若无其事地插科打诨,却到底有些心虚,与钟离探寻的眼神一碰即分。好在先生并未深究,起身赶他去对面坐,招来下人端上小菜,敛起袍袖,为他斟满一盏酒。
达达利亚心猿意马地喝着酒,明面上在看钟离,暗地里却在回味刚刚偷来的吻。他一边因为担忧被发现而后悔自己的胆大妄为,一边又着魔似的回想那种柔软的触感,视线不自觉地在钟离唇边流连,猝不及防对上那双鎏金一样的眼睛,手一抖,筷子便滚到了石桌之上。
钟离叹气:“叫你好几声了。可有心事?”
达达利亚目光躲闪:“哪有。”
随即抬眼,却不看钟离,很快又闷进一口酒:“明日休沐,先生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好半天没得到钟离给的准话,心下生疑,放下手中的酒。白瓷盏与石桌碰一声响,旋即被丞相伸手按住。钟离弯起眼睛,似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让人脊背生寒。
他问:“我与陛下,你站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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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不是没听过风言风语。早在边疆时,军中便有传言,说如今陛下与先帝一样诸病缠身,恐怕命不久矣。朝中权力结成几张网,最大的要数丞相那一支,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天子既无子嗣也无血亲,怕是这璃月城——
被他横了一眼:“要如何?”
士卒平日与他嬉笑惯了,也没避讳:“要变天了呗。”
小将军的脸冷下去,几个兵士方才后知后觉说错了话,默不作声地去领了罚。北疆刚下了雪,天地都是刺目的白,达达利亚戳在雪里,手里还拿着先生刚刚送到的信。
闻听大捷,速回,盼归。
达达利亚盯着那双仿佛永远无悲无喜的金色眼瞳,茫然又失落地想:这便是急着要与我说的事吗?
他想起许多事。初见钟离时,他只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被人从至冬拐来璃月,因为肚子饿偷拿了点路边小摊上摆的吃食,被追着打了半条街。拐角处闪过一道黑色人影,他想都没想地扑上去,从钟离怀里抬起头,比他大十岁的少年人行事稳重许多,替他给掌柜赔了不是,付了几个肉包的账。
小小的孩子睁着湖蓝的眼睛,被揉了揉发顶。钟离蹲下来,问他愿不愿意去东宫,太子宽仁,一定会留下他的。
他去了东宫,没见到太子,只有钟离每日教他璃月话,又教他防身的武艺。钟离与太子密谋,策划了那场围猎,他从房梁跳下来时,正对上钟离的眼睛。那双眼凌厉又漠然,凉凉地扫视过地上横陈的尸身,与他四目相对时却骤然染上温度,仿佛一句无声的嘉奖。他那时年纪尚小,不懂人世间许多道理,只是闻听到胸口的砰砰声,一股暖流就那样涌上来,冲得他头昏眼花,待意识清醒时,他早就扑去钟离身上,深深埋下头去,闻到低沉的木香气。
钟离拥着他,旁观卫士清洗大殿,道太子雷厉,定将朝野清扫一新。
又五年,他从北疆回京,赶上钟离领圣命,要去南方督视赈济。他一路同行,手下三尺剑斩贪官污吏,也为粥棚添新柴;先生手握墨笔,书公堂决议,也写万般众生相。离开江南的前一夜,他与钟离对坐,先生饮茶他饮酒,对坐至天明,谈庙堂也谈人间。钟离握住他的手,他握住剑柄,仿佛就这样将此身付与山河。
钟离道,陛下仁德,明年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许是时间太远,记忆会美化那日的人和事;又或许只是他还太小,还分不清憧憬与爱。但达达利亚就是在那一刻动心,义无反顾地爱上永远看向这片土地的钟离。
而如今,钟离却坐在他对面,逼他在君臣的权力之争里站去某一边。
达达利亚拍案而起,径自回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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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不常做梦。疆场厮杀的武人通常没有什么美梦,梦里大多是荒凉残破的战场,插几面染血的残损的旗。他为数不多的安稳平和的梦里都有钟离,从少年人成长到如今的样貌,总站在璃月温暖明媚的春光里。先生爱坐在石桌旁喝茶,他迟疑一下,最后还是走上前,坐去钟离对面。
他很想问些什么:傍晚与他说的那些话是试探还是真心,军中那些风言风语是真是假,还记不记得离开江南的前夜同他描绘的锦绣愿景。但他对上那双鎏金瞳,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有些烦闷,有些委屈,索性以茶代酒,一口气吞下肚。钟离未发一言,他也较劲似的不说话,二人无声对峙片刻,终究是他败下阵来。
其实先生也未必就是那种意思。达达利亚在心底替他找补:或许只是单纯政见不合,是他听多了谣言,生出误会;也或许是在问他另一件事——他抱怨过陛下想赐婚给他的事情,也许确有万中之一的可能,钟离也对他有意,不想他离开丞相府。
他只是暂时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钟离好好聊一聊。达达利亚垂下眼,放下手中茶盏就要走人,却不想被钟离一把按住。他挣了挣,竟没能挣脱,四下游移的目光撞上钟离的,平日里古井无波的金色眼睛如冰川消融,温柔得风情万种,令他悚然一惊。
钟离就这样凑近他,眼尾那抹赤色惊心动魄,忽然对他笑:
“你不想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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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骤然睁开眼睛。
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还在毫无察觉地敲门。他揉揉眼睛,天色还早,不知有什么要紧事。他这形同虚设的将军府里只有一些洒扫的下人并一位管家,他回来得急,还未交代过自己的起居习惯,只好自食其果。
达达利亚认命地过去开门,管家捧给他一个匣子,说是一位军爷送来的。他方才记起,这是他从北疆带给钟离的礼物,出来时忘在营帐,半路托人去取的。他接过木匣,管家应声退下,留他坐在屋里,与这不知如何处理的礼物大眼瞪小眼。
匣子里是几支北境的香,和一块产自北疆的墨,不是他特意寻来的,算半个战利品。天子始终怀疑北疆有外族渗透入璃月,让他多加留心,他在北疆多方调查,真就从军中抓到一个。
那是个后勤的文官,月俸不高,却实打实有些上好的笔墨,也不知从何处寻得。犯人被押走后,他随口交待副将继续在军中彻查,眼睛在屋子里扫了几圈,顺走几支香和一块没动过的墨。北疆临近至冬国,熏香与璃月的不同,混着雪松的气味,像一捧凛冽的雪。达达利亚自小来到璃月,没被它勾动本就没有的思乡情,却觉得这东西钟离应该喜欢,从营帐里翻箱倒柜出个木匣,将几样东西规规整整地放进去,作为他远行一趟的礼物。
如今这礼物算是送不出去。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钟离,只好暂时作罢。此时忽然又有人敲门,打断了他满腹愁肠,达达利亚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情绪,从管家手里接过一封信。
是副将的加急密报,说是军中筛了一轮,抓到几个塞外人。他们原本要跑,在皇城约了人见面,时间正是今日,地点是家酒楼。达达利亚当机立断,拿上长剑翻窗而出,掐了声口哨,白马飞奔而来,将他稳稳接住,甩开蹄子径直向闹市而去——
徒留管家对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目瞪口呆,对这我行我素的小主人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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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走得急,不消一刻便到了信里提到的酒楼。此地名唤云霞楼,是皇城里一等一的销金窟,也是众多地下生意的交易所。他公然提剑而入,吓坏了大堂正中旋圈的舞娘,四下顷刻鸦雀无声。店主人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迎上来,恭恭敬敬地作个长揖,声音还在发颤:“官爷有何贵干?”
达达利亚唰地一声展开一副画像:“见过他吗?”
正是副将随密信一起寄来的那个卧底的样貌。店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许久后才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来过,约莫半年前,来了就直奔楼上客房,凶神恶煞的,没人敢跟着。”
“半年前的事,你还记得?”
“换成别人兴许就记不住了,”店主低下头去,“但那人不是璃月人,腰间挂柄弯刀,我怕出事,就多看了两眼。”
达达利亚点头:“他去的哪间房?”
“上楼左转第一间,上等客房。”店家顿一下,又道:“但今日那间房已经定下了,官爷若是……”
达达利亚心道正要找这今天住店的,三两步冲上二楼。他隔着门,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却听到些动静,不知是否要逃。他现在已经算打草惊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开房门——
却见钟离端坐其中,向他瞥来一眼,忽然笑了:
“看来你查到了。”
达达利亚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瓢冷水,满腔热血忽然凉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可喉咙像被胶黏住,说不了话。钟离见状,向他推来一碗茶,善解人意地替他补充:“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达达利亚长吸口气,猛地冲上前,将桌上茶器推去地上摔了粉碎。钟离依然面对他端坐,仿佛在看小孩怄气,不置一言,面上在笑,眼底却是冷的。达达利亚双手撑在台面,不肯退让地与他对峙,却在碰上那双眼时抖了抖。
记忆里那双望向他时总是温柔的眼睛,似乎只是他年少时的一场自作自受的梦。
他用尽了力气,好半天才能开口:“……为什么?”
钟离却故作不解:“你问何事?”
达达利亚凶狠地盯着他,眼眶发红,像要把他生吞入腹。楼下大堂安静极了,一屋子寒蝉人人自危,于是街上那个嘶哑又悲恸的声音愈发清晰,远远传来洪钟的低鸣,像是要将这精雕细琢的楼阁都震碎:
“天子驾崩——”
达达利亚愣在原地。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的人群重新醒来,前堂转瞬人声沸腾。百姓们其实并不关心当朝天子姓甚名谁,遑论这位天子还从不露面,因而街边的小摊贩在沉默片刻后,又重新开始叫卖;来这云霞楼的有些行商跑路,有些是达官显贵的子嗣,还算明白其中利害,却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手足无措。一位老仆低下头去,比他矮半截身子的小公子声音脆生生的:“可是天子在位的时间,不是才和我的年纪一般大吗?”
达达利亚才仿佛回魂,复又抬眼,却猝不及防撞上钟离含笑的眼睛。
像是看着束手就擒的猎物,又或者是审视自己的杰作。钟离每次题字作画,放下笔时,都会这样看着刚刚完成的作品。
达达利亚忽然脊背发凉。
“你……”
“是我。”
“为什么?”
“朝中势力纵横交错,总有人要踏出这一步。”
“那你呢?”
“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我呢?”
钟离忽然顿住,面上的笑意还未退,瞳仁却极微小地缩了一瞬,说不出话来。
先生爱听戏,也爱听书,达达利亚打小跟他听了许多。他从前不信那些同生共死的友人反目为仇的戏码,如今却由钟离亲自给他讲了一回。他攥了攥拳,发凉的指尖被掌心的温度包裹,却依旧麻木,让他不受控地想起昨日回皇城时,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的戏,被他以“孽缘”定性,不成想一语成谶。
“我明明……”达达利亚自嘲地笑着:“我明明心悦于你。”
“你知道吗?”
钟离看了他许久,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到底也没说出口,只是垂下眼去:“知道。”
达达利亚木然站着,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冻起来了。
他幻想过无数类似的情景。他在诉说心意时,应该是花前月下,或是塞外飞雪,至少也该是与先生湖畔漫步时,桥上挂着彩灯;而不是此情此景,他面对无力挽回的局面,而钟离只是安静地接受,仿佛他那样沉重的一颗心砸进深潭,却比鸿毛都要轻,连半片涟漪都泛不起。
“……弑君之事并非儿戏。”他沉默许久,最后一锤定音:“我来彻查,你与我回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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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祸不单行,在这多事之秋,禁军头领反了。
天子的死像一道闸,璃月沉寂了一个白日,在深宫挂起白幡后,第一把火在深夜燃起,所有浮沉在平静之下的暗流终于爆发。那些图谋已久的势力倾巢而动,一夜之间,皇城变作战场,同袍互相厮杀,以至于翌日休市,家家闭门;地方勾连盘结的关系一并浮出水面,但好在边关还算安稳,只是按兵不动。皇城里坐镇的只有这一位小将军,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封封往他面前送,达达利亚头疼不已,即便随他回朝的大军终于赶到,部下登门陪他梳理,鹅毛一样的信件也还是积成一座小山。
下属们将各方势力标出来,画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起来。达达利亚探头去看,却发现之前传言里那张最大的网,此时却毫无动静。
——虽然还没有人来得及注意钟离被他软禁,但先生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点燃了这把火,却又作壁上观,在这场动乱里得不到任何利益,不像他平日行事的风格。他正暗自思索,府里又送来封军报,是驻守边关的五位将军终于出动。这五柄璃月最锋锐的剑甫一挥出,就将离驻防地最近的城内叛军斩了干净,巷战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连战场都打扫利落。
达达利亚抬眼,此时又到黄昏,残阳收落层云之间,铺陈半壁晚霞。他稍稍推算时间,发现这五位将军几乎是同时出手,仿佛得到一声令下而齐齐射向敌人的箭。
就好像背后有人对他们下令,一把收起先前张开的网,将围猎推至尾声。但五位将军向来不与朝中结党,又久居边塞,除非是那收殓到棺椁里的天子诈了尸——
达达利亚把自己吓得汗毛倒竖,没敢再想下去。
姗姗来迟的副将终于给他带来了点好消息。禁军头领虽是反得最早的那个,手下的少爷兵们却实在难堪大用,闻听来的是北疆刚大获全胜的军队,一个个未战先降,亲手绑了头领送到将军府。达达利亚摆摆手,让人把他带下去,却见他走到庭院中央,忽然咬牙切齿:“钟离……”
达达利亚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钟离背手站在书房门前,眼底比北疆的雪还要冷。从昨日钟离被他带回将军府算起,他还没有与先生说过一句话,只交待被吓了一跳的管家好生照料。钟离也看到他,面上依旧冷,眼神却转瞬柔软下来,似乎送给他一句无声的称赞。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场宫变,他从房梁一跃而下,先生从梁柱后悠悠转出,扫视一眼旁人,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对他微笑。
他始终摸不透钟离的心思。十年前,他以为钟离暗地里为太子谋划这一切,是为了站到丞相的位置掌握大权,可这位新丞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却是亲自巡查国境,夜以继日地书写奏呈;十年后,他以为钟离弑杀君王是为了以身代之,可他却毫无阻碍地把人带回将军府软禁,而钟离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个不字。
他的武艺是钟离亲自教习,如果他想走,达达利亚自然留不住。可他却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顺从姿态,就在府里温书作画,对这场动乱充耳不闻。
仿佛他要做的所有事就是把水搅浑,引爆所有潜藏的暗流,而后袖手旁观璃月度过这场危机,至于危机结束后他是否还在这个位置,乃至他是否活着,似乎都不再重要。
他好像又成为达达利亚记忆里的样子,心怀苍生、以身入局,却并不在意史官在那场宫变的记述里,说他有深沉心机。
皇城又入了夜,一日动荡后的街巷空空荡荡,春雷乍响。副将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刚要过来劝他也歇歇,却见小将军忽然拿起桌上的剑,骑马飞奔而去。
因而也并未看到,钟离在他身后低眉敛目,似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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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春雨来得迟。先是声雷,而后淅淅沥沥地落雨,从傍晚下到浅夜。管家撑伞送来晚膳,钟离谢过,对方踌躇半刻,还是开口:“您和小将军……”
“如你所见,”钟离笑道,“叨扰。”
管家偷偷抬眼看他,被发现后又匆匆低头,唯唯诺诺地撑伞走了。钟离才将目光转回桌上,那里摆着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上书二字:共治。
先帝在时,权力抓得太紧,裁撤诸多机构,连累了自己积劳成疾,给他留下许多烂摊子。那时的璃月像一架破旧的马车,巨大的轮毂在转,碾过许多终其一生都没过上好日子的黎庶,却也难以远行,遑论这架马车的轿厢里蛛网密布,人人手里有道线,把自己串进这复杂的脉络之中。因而十余年来,他着力推新政、去旧疾,一手建立起七星八门,将这架马车修整一新。然而那些蛛网却轻易动摇不得,行至今日,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
这封信便来自七星中的玉衡,小姑娘是名门之后,年轻有为而气盛,偶尔语出惊人。压着的另一封信则是天权的手笔,她出身商贾之家,行事比玉衡稳重圆滑许多,也是二字:禅位。
“要我说,她们说得都不好。”
达达利亚不知何时回来,长发被雨水打透,站在书房门外。一道电光划破天空,照亮小将军眼底,冰封雪裹一样的眼睛卷过狂风,像北地永不化冻的冰原。
他三两步欺身上来,把门摔出重重一声。达达利亚直勾勾地盯着回转过身的钟离,咬牙切齿地笑:“要我说两个字,应该是回宫——陛下觉得如何?”
钟离被他逼得退后半步,撞到长桌边缘,却似乎并不惊讶,还是平常的口吻:“你看到了。”
“先生特意留给我看的那些手稿,怎么敢不看呢。”达达利亚松手,卷轴向下滚落,是草拟的圣旨,要交由学士誊抄后方才送去宣读,因而他从未起过疑心。
一位从不露面的太子,一位出入左右的太子伴读。钟离策划一场十余年的局,把自己送到万众瞩目之地隐于人前,要璃月彻彻底底地改天换地。
“先生真是好算计。”达达利亚扔掉卷轴,抓住钟离披在身上的外袍:“那我呢,钟离,是还算好用的一步棋吗?”
钟离却忽然笑了。
那双鎏金的眼睛陡然锋利起来,钟离直起身,看进他的眼底:“你知道北疆军中混进来的,是什么人吗?”
达达利亚一愣。
“至冬的女皇养了一群孩子,号为愚人,散落各地探听机密。”钟离瞥他一眼:“与初见你那时一般大。”
达达利亚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所以你要留我在身边……”
钟离摇摇头:“金鹏替我查清,你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是被拐卖来的璃月。但一国如此,遑论其他,先帝晚年时,朝中早已积重难返,不知还有多少外来的探子……”
“内忧外患。”达达利亚接话,忽然鼻尖一酸:“但是你呢,史官会如何说你?一个权臣,弑君谋位、大逆不道——”
钟离却捧起他的脸:“我属于你,还不够?”
又一道劈开天幕的电光,并一声滚滚而去的雷。雨下得愈发瓢泼,仿佛是上天送给新生的璃月的一份大礼。达达利亚的手颤抖起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总是观望世间的眼睛,此刻却将他盛满。那双眼带着帝王睥睨时的锐利,却也带着说道不明的温柔,如同窗外这场凶狠的雨,却也是万象苏生的前兆。
达达利亚撑在桌沿,倾身上去,吻住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这一吻绵长又富有侵略性,达达利亚在战场学到许多制敌之术,此刻全奉还给他最初的师长。钟离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双手绕过达达利亚撑在他身侧的胳膊,在他背后轻轻抚摸,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猫却摇身变成狼崽,愈加肆无忌惮地向他索取,在满屋雪松的清冽香气里,钟离看到北地冰原里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看来先生找到了我的礼物。达达利亚意有所指地放开他,手却还在他身侧游走:“礼尚往来,先生不给,我就自己拿咯。”
钟离没有推拒,身上披的那件玄色外袍被达达利亚一把扯掉,素色的里衣被一点点解开,达达利亚动作很慢很轻,像品尝他的猎物,又像是怕碰碎什么名贵的瓷器。他在钟离身上落下细密的吻,从眉心到腰腹,被先生按着头推开。钟离眼尾的赤色被抹开,在迷离的目光里更加摄人心魄,达达利亚按住他身后一点,听到一声倒抽的气音,坏心思地不再动作,装作无意地问:“先生把玉玺放去哪里了?”
钟离被他折腾得开不了口,整个人伏在他身上,这狼崽子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每按他一下,就要问他一句:“相府?七星八门?边关?还是——”
钟离忍无可忍地封了他的口,达达利亚果然停下动作。他被弄得双腿有些发软,结束这个匆忙的吻,却抓着达达利亚的衣袖,稍稍用力伏去他耳边:“在相府,你的房间。”
达达利亚一顿,听到始料未及的答案,不知作何反应,扶着钟离的手竟开始微微发抖。他听到先生在耳边很轻地笑,而后双手环去他背后,把他按在怀中,好像他还是十年前初露锋芒却无所凭依的孩子。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钟离长长出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此后璃月,七星八门,五位将军……要再加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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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春雨下了整晚,宫里盛开的花被打落一地,又被来来往往的人踩作尘灰。天子寝宫里那副棺椁被抬到了朝堂,落地时轰然一声,压盖了满堂纷纷议论。
达达利亚站在木棺之前,请来玉玺,而后下令开棺。站在前面的几位老臣以手掩面,其后众人有人垂下头去,有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将军一挥手,几根长钉被取出,棺椁发出一声沉闷的长吟——
众目睽睽之下,棺椁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道圣旨。
满朝哗然,大小官员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大太监颤颤巍巍地过去将圣旨取了,打开来看,却只有寥寥几个字:
去陈除弊,万象更新。
大太监话音没落,小将军手下的副将便领兵,押着在这场动乱里妄图谋夺大权的乱臣贼子上了大殿,让他们在门口跪了一片乌黑。朝臣六神无主,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却看到那位颇受尊敬的、替天子誊抄旨意批阅奏章的学士之首忽然一掸衣袖,朝殿外的方向跪倒,声如钟磬:“恭迎陛下——”
群臣才仿佛神魂归体,随着这一声喊纷纷跪伏在地,嵩呼万岁。钟离华服流冕地进殿来,走过一群叛军逆臣,走过一群忠臣良将,走到立于玉阶之下的小将军面前,眼底如春水融冰,忽然对他微笑。
达达利亚没有跪,是先生许给他的特权。他扫视过跪伏的群臣,趁这无人敢注意他们的时刻,悄悄勾住了钟离的手,又转瞬放开,像放走一尾鱼。钟离挑起一侧眉梢,没说什么,从他身边走过,一段雪松的香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钻出来,盖在清心微苦的气息之下,遮遮掩掩,又昭然若揭。
那身绣着金色华章的繁复外袍扫过玉阶旁的精致雕刻,鸦雀无声的大殿里只有天子登临的步履声回荡。达达利亚望向大殿外,雨后的皇城比平日明朗许多,日光洒落进来,确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年岁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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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小将军从北疆归来时,正值海灯节。家家户户门前挂起彩灯,绯云坡搭了戏台,唱的是新戏,正是天子假死做局这一折。达达利亚往戏台下去寻,果然看见从宫里溜出来的钟离,正坐在一旁喝茶听曲。
“怎么,”达达利亚从先生身后探头,趁没人留意亲了他一下,“堂堂一国之君,竟沦落到了连请个戏班子给自己唱曲都不行的地步了?”
钟离瞥他一眼,顺手向他口中塞一块甜糕。达达利亚得了便宜,在他身边坐下,安静地陪先生听戏。故事到了最后,群臣毕至,诸恶尽斩,一出好戏落幕,台下喝彩连连。
达达利亚忽然看向钟离,心念微动:“你那时,知道他们会这样写你吗?”
钟离没应,只是沉静地与他对视。那双鎏金一样的眼睛盛满万家烟火,收尽山河锦绣,最终归于平静,泛出些平日不曾有的柔情。
“我并非执笔之人,”他缓缓道,“是非功过……”
他顿住话音,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却笑起来:“闻听北境大捷,后园摆了酒,为你庆功。”
达达利亚也笑:“只有酒吗?”
戏台上的人换了一班,铜锣一敲,胡琴声慢慢悠悠地传响。人群被亮相的小生引去目光,钟离垂眸,握住小将军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之上;复又抬眼,眸中千情万绪,最后都归入眼尾那抹心惊的赤色。
像璃月千门万户家中的烟火。
“还有我,你来不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