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拉是否会有正反两面?
“打一个赌,正面还是反面?”
顶楼的夕阳很美,温柔地注视着我。可不管是对我还是硬币,他都没有丝毫兴趣。钟离沉默而迅速地爬上天台的围栏,站到我身边。我们并肩而站,他最后一次转过头看向我,伸手把我推到天台的地板上。
可他自己却再也没有下来。
夕阳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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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钟离正式认识是在天台。
夏天的傍晚,我拿着一桶泡面走上来,转头就看见了坐在一把废弃的木制椅子上的他。
他的身影和远处的夕阳重叠在一起,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得从夕阳那一端一直到钟离身后的另一端。钟离听到动静之后转头看向我,那双金色的眼睛和夕阳相比,黯然失色。
“吃这点足够吗?我这里有火腿肠,接好”。在整包火腿肠的内部,有一板创可贴。
我先看到的是他最真实的影子,随后才是名为“钟离”的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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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宿舍熄灯之后,所有人总会提到他。关于他优秀的成绩,关于他得体的言行,对于他的嫉妒……他早就成为了那些领导人最喜爱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了吧。真嫉妒。我也得努力才行。
“你为什么这么努力?”。我转过头去看他。
钟离没有转过头看我,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夕阳。金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过于饱和的色彩让我恍惚间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会持续一整个学生时代的梦。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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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从始至终都戴着那双手套。后来他无意中让我看到他手腕上还勒着一条红绳,戴有一只小得可怜的银手镯。它们紧紧地勒进了他的肉里。每次我看到,总是会联想到那些因为被人类限制了生长空间,而变得畸形的果实。
我的声音在宁静的,弥漫着整个学校的喧嚣的金光中是如此突兀。“我说啊”。
“这些”我指了指他的手腕。“你为什么要戴这么小的?”
他猛地转过头来,黑色的头发挡住了金色的夕阳,处于阴暗处的面部让我能轻而易举地看到他的表情。
他看过来的眼神明显地变了,他睁大眼睛,露出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让我第一次看清了那双金色眼瞳完整的轮廓,收缩的眼瞳此时正在不住地颤抖着。
这只是影子和“真实”一瞬间的交换罢了。
他下一刻又变回了平时那种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撇过视线,不再与我对视。轻轻地叹了口气之后,他缓缓开口——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母把我的八字给了算命先生。”
他拉起袖子,露出腕上那条勒紧的红绳,抬起手腕,低着头静静地打量了好一会。在夕阳的金光中,红绳的周围覆盖的仿佛不是发白的身躯,而是镀上的层层金箔,就像是寺庙里供奉的神像。
“算命先生告诉我的父母,说我有帝王之相,前途无量。”
“但是他又说,我命中劫难深重又集中,恐怕难以活到成年”
“我的父母视我为未来的顶梁柱,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如五雷轰顶。”。说到这里,他伸手盖住了手上的红绳和手镯。
“他们百般请求那位先生,求他救救健全的我。于是,我的父母几乎动用了所有的积蓄,从他的手里买来这些东西。”
“……然后让我戴着直到成年”。钟离的手紧紧地钳住手腕。他垂下头,黑色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表情;在逐渐消散的光的碎片之中,他的身体在无声地颤抖。
“你就不能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摘下来吗?”。我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
“戴久了,也就摘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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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你觉得人死后是向上还是向下?”
钟离一如既往地凝望着夕阳,玫红色的晚霞映在他的脸上,忙碌了一天而显得红润的脸庞此时此刻渡上了一层脂粉。少了些一丝不苟,多了几缕无可奈何,全部溶解在粉红色的空气中。
我掏出口袋里的硬币,用拇指顶起,让银色的硬币在粉色的空气中转过一个明亮的跟头。
“直接告诉你就没意思啦!你先猜猜是正面还是反面?”,我用手压住落下的硬币,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钟离看着我无奈地苦笑,声调不稳地说出了答案:“反面”
“错!是正面!”,我一边说着一边揭开手,反面。确确实实地反面,没有眼花,没有看错。
可我有的,明明是两面都是正面的魔术用硬币。
“好吧……算你运气好!”,我有些不服气的向他嚷嚷,把那枚硬币塞回口袋。
“我觉得啊,人们死后应该会向上吧?”
我看向夕阳,它正牵着被染色的云的手,悄悄地向下飘落。
“你想想,天上的星星这么多,范围这么大”
“说不定,他们只是带着几十年的秘密飞离了这里,等着我们某一天找到他们”
“等着我们找到他们,然后问出一些听起来很八卦的问题”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个天文学爱好者,所有人都知道。我也知道,灵魂存在于太空的说法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被打破了。如今的人们都知道:天空之外不是天堂,是一片未知的,凶险的海洋。不是死后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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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夕阳。微薄的光正在逐渐消失,周围覆盖上一层蓝色的滤镜。钟离正在用沾有碘伏的棉签给我新添的伤口消毒。
“达达利亚,最近进步很大,继续保持”
“真是过奖,还不是先生教得好?”
“毕业之后,你准备去哪?”
“大概是回至冬吧,那里——”
“回去吧,已经没有夕阳了”。他仰头看向已经消散的无色天空,突兀地打断了我。
“再沉默下去的话,会害了你”
从那之后仿佛到了雨季,零零散散地下了一个多月的雨。
再见面,是冬季的天台。
坐在我身侧的他呼出白气,暗红色的围巾印衬着侧脸镶嵌着的金色钻石。
我想到了我的父亲,那个每次见面总是蔑视我的,热衷于抽烟的总裁大人。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又自顾自地安排他人的命运。那些喜欢操控别人的命运的人,总是自以为是地以正义自居。
“你去璃月吧,去其它国家开拓开拓眼界”。说到最后,手上那只雪茄重重地砸到我的脸上。“另外,如果考不上大学,你就别回来了。”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双手抱头弯下腰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钟离脖子上那条暗红色的围巾已经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恍惚间抬头,蜷缩在他的阴影中的我,看到了他脖子上一圈圈发紫的淤青。那些淤青像一条条巨大的蟒蛇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还有些地方被锋利的指甲刮出一道道红色的疤痕。有的甚至还挂着已经凝固,变得暗红的血液。
“这是我母亲给的”,他笑着说,“还暖和吧?”
“你说的……是哪个?”。那样触目惊心的伤口,让我一时哑口无言。似乎这时候,他才顺着我的视线想到脖子上的伤口。
“啊,这个——也是。”。他在我面前蹲下,替我围好围巾。
“我让母亲生气了。”。末了,他不自知地微笑着,用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颊,不一会又猛地收回,生硬地转身坐回我身边。
“一年快过去了,有什么想说的吗?”。他艰难地转过头来,眼睛里带些许着疼出的泪水,金色的眼睛认真地着看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种认真的眼神让我一度想要立刻回应他的期待。可是一张口却又忘却了那个刹那间,那无比想要传达的话语。“我们……”
“我们还能再见吗?”
“毕业之后?”
“对。可以吗?在你成年之后”
他把目光撇开了。
下楼的时候,我遇到了校长。他似乎认识我,和我打了招呼,还用满脸的肥肉挤出来一个笑容,告诉我准备上楼看看。
真恶心。
高考之后,只要成绩足够好,不管是自称为“父亲”的总裁,还是其他什么的……都可以消失掉了吧。我好想和他考一个大学。
真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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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之后,我再次坐到了我父亲面前。金黄色的灯光和奢华的摆件衬出他的纸醉金迷,让我恶心。
好想和他一起再看一次夕阳。
“不错,只不过没能超过你的朋友啊”
“你什么意思?我的朋友?”
“我们和他提前商量好了,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们就用你的名字顶替他的成绩。”
“这份报酬在你们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后就已经给到他手里了。”
“你不认识他吗——”。他说着,朝我丢来一个沾着风干的血液的香囊。
里面是被血液染得黯淡的红绳和手镯——还有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
“——钟、离”
“他在哪!”。我想杀了我前面的怪物。
“死了”。他毫不在意地说。
“我们帮他处理好了保险的事,再加上他身上的器官等等,也足够还清他家里的债了。”
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他提到过他有个母亲……母亲……对……他的母亲呢?
“他的母亲呢?!”
“你真了解他啊”。他觉得无趣地干笑几声,“送进精神病人的养老院了”
“他妈妈的病是很早就有的,可别以为我们是什么不伦不类的人。”
“【我们】?你的意思是,校长也在里面吗?”
“对。总之,接下来继续努力,别让我失望。我的好儿子。”
/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钟离的信。
【达达利亚 好久不见】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
【我的父母在我降生之后,就陆陆续续地欠了一大笔钱。后来,我父亲的死,让我母亲备受打击,开始精神失常。】
【她把我当成神。每天都在我床头烧香,跪拜,放着腐烂的贡品。】
【我就像是她的光一样,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这只是暂时的。】
【有一天,我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像我小时候那样温柔地看着我。她给我围上了那条围巾,眼里满是泪水,哽咽着说辛苦我了】
【我把校长给我的钞票放在她面前以后,她欣喜若狂,着魔了一般喊着父亲的名字】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把我当成神明,只是一边又一边地数着那些钞票】
……
【入学那天,校长找到我,和我说明了一切的情况】
……
【这是一份可以购销一切的契约。我很满意。】
【我不怪你,你也不必过于伤心。】
【我能和你度过这三年,真的很开心】
【如果没有这个迟早要被顶替的身份,在天台装上监控以后,我早就再也见不到你】
【就连我和你相遇的本身,都不能算是巧合】
【我和你的命运就像那枚硬币一样,察觉过来时已经被替换成绝对的背面】
……
【我想请求你,帮我照顾好母亲】
……
【最后,来世再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站在天台的边缘笑着问他。“打一个赌,正面还是反面?”
顶楼的夕阳很美。钟离没有理我,只是沉默而迅速地爬上天台的围栏,站到我身边。我们并肩而站。
“钟离”
他最后一次转过头看向我。
我转过身抱住他。“我喜欢你。钟离,我喜欢你,你不要走,留下来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走,不要走——”
他伸手把我推到天台的地板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夕阳的余晖中,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夜空下,我站在天台上。我觉得我的影子很像钟离,越看越像,看着看着,我的影子也有了那条脐带似的辫子。
总是被迫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下的我,早已经忘记自己的影子。
我们都是太阳的影子,就连在落下时也没能看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