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你听说过‘命之座’吗?」
「占星术士认为,‘命之座’是‘神之眼’持有者的命运在星空上的映射。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其中昭示。」
阿斯托洛吉斯·莫娜·梅姬斯图斯,伟大的占星术士,致力于在蒸汽鸟报的“星座相谈”版块科普艰深晦涩的星相学入门。公子的某位同僚早年因「丑角」派遣的任务与她有过接触,具体是谁已没了印象——他们通过那颗陨石验证的理论在愚人众执行官里并不是秘密。
命星会在命运重大偏移时受到感应,作为维持提瓦特运行底层逻辑的重要组成部分,命星同样具有元素力,并能以精神暗示辐射周围产生影响。
与储存大陆所有往事的世界树类似,命之座亦是某种特定记录的载体,其本质与地脉中奔流之物实际是同一物质于不同环境发生相变造就的两种结果。
记忆、情感、元素力,构成记录骨架的三大基本成分,在世界树的根系呈现近气态的液体,在虚假之天的虚空中凝为固态的恒星。此刻,它们在这具像化的场景中以后者更温和的形态躺在他手心。
达达利亚摊开右掌,摩拉的三角结如心脏表面鼓动的血管般滚烫地硌着他——实在是过于暧昧了,不论掷出哪一面,这场赌局都是他赢,而追求公平的契约之神对此并无意见。
不是初识到热恋期的三个月,不是凡人拼尽全力才能够到的百年,不是一座伟大国度从创立至毁灭的数千世纪,也不是一位长生种遗忘一名故友的长度。握住命星的时候,他握住的是一个神的命运、一个神的一生——在这不存在于现实的瞬间,岩之执政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交汇在一位不信仰祂的异教徒的指尖之上。
公子从未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礼物。当然,他心知肚明,曾为商业之都掌舵者的往生堂客卿不可能做出无利可图的亏本交易,他在他们的对垒中下注这等庞大的投资,必要他掏出相等的报偿以支付无比昂贵的价格。
是否有些太慷慨了?公子想,他不会把自己的命星抠下来送给旁人,钟离也不行,不过他也没那个本事。这枚摩拉无疑起到了庇护的作用,刚苏醒的种种惊险,他可没自大到坚信以自己的身手定能毫发无伤,意外总是防不胜防,这种情况下,幸运币就是用来缓冲变故的最佳选择。
不得不承认,经此一举,执行官的贪婪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与之相比,将他牵扯进来的岩神与某位故人的契约也不是那么值得在意了,故事的发展远比前情提要更加重要。他也无所谓再去计较钟离的利用,他只在乎自己能否从相互利用中比对方获利更多——现在看来显然他是更大的受益人,可既然往生堂客卿能做到这等地步,为什么偏偏不肯回应他呢?
“……魔神命座中储存的记忆、情感、元素力与人类命座的量级不可比量齐观。”
杀死一位神很难,而杀死一个人类轻而易举。
“命星附着我身时,其中贮藏的能量只够承受一次神的死亡;若令我命星附着你身,它将能承受一个人类的六次死亡。”
简言之就是拿他提高计划的容错率,不至于出了岔子没有后悔药可吃。公子听懂了,任何一位合格的决策者都会准备备用方案,钟离的做法无可厚非。
怪不得明明是岩神主导的轮回,天空岛却逮着他追杀。他对死亡的态度一向谨慎,比起悔恨、恐惧或悲哀,死亡对他来说更像不可容忍的失败。丧失性命后他将失去所有挑战与争斗的权利,眼下在名副其实的冥府里反复仰卧起坐根本无法体会死亡的实感,或许说成喝断片的宿醉体验才恰当。
公子对战斗与事业天然怀有异乎寻常的自信乐观,如果刚着手解决问题就开始害怕、想象可能到来的挫折,那么搞砸这件事的概率必会大大增加。因此他对他们终将平安离开地脉深信不疑、并从不去想自己的死亡会如何影响未来。
璃月人被他圈禁在一个俯视的视角里,从上往下的观察角度令岩君的眉眼轮廓较平时略添凌厉,解惑的语气倒是依旧娓娓道来:“命星消耗愈多,地脉能提供的帮助愈发有限”——他想要的情报可不止这些,于是执行官就着领带的力道抬起客卿下巴,很好,那对无价的琥珀终于又看向他了。
“但您选择了我,不是吗?”
公子拿硬币去烫其原主偏凉的体温意作提醒,试图以敬称松懈年长者的警惕:“天空岛把我扔进来,是你选择让我留下。没猜错的话,它另外的功能是将我送出去,对吗?”
客卿微蜷的五指被他强硬撑开,挤进至冬人因握着摩拉而耸起的骨节。把恋人当工作?他这辈子没听过比这更可笑的提议——“所以你的答案呢?现在也没有改变?”
不知他说错了什么话,钟离没有露出他预想中的窘迫与赧然。这再正常不过了,不会有人一直蒙对题目的。
公子紧紧攥握那枚疑似带来好运的金币,为他赐福的异国神明闭了闭眼,再对视的时候,他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疲惫。
“……是的,公子,我们需要亲吻。”他说:“但除此以外,请与我保持距离。”
达达利亚从来不知道两情相悦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们现在怎么看都是在交往才对,这可比盘龙雕凤筷的试探要出格得多。就算明面上说是为了依靠记忆与情感的纽带稳定他的灵魂,为什么要在底线之外对他的离奇要求百般纵容?为什么问出换一个人扮演婚约对象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就一走了之?
公子把头搁在成摞的文件夹顶层,这已是他第四次批复这些公务。再喜欢的美食天天吃也会吃腻,更何况是无尽轮回的工作日。浮躁的郁气纠结在衣袋暗夹里的假币上,透过皮肉渗进脏腑与神经,他连照搬前文的耐心都没有了。
以普遍理性而论,岩王帝君不会签下过什么要永世单身的契约吧……如果真有,就算找不到穿越时空阻止他许下承诺的办法,他也希望成为让贵金之神无奈违约的那个存在。
他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最终的一步?
尚在愚人众军队服役的日子里,前线的士兵每天都忙着在魔物潮里活下去,少有谈情说爱的空闲。他们不会在战友里寻找伴侣,过度关注两个人的安危只会平增生存成本,但他们会给远方的情人写信——“亲爱的阿列克谢”、“亲爱的维罗妮卡”,卷首写些讨对方欢欣的句子。托先遣队的福,达达利亚学到不少酸麻的情诗,可惜完全派不上用场:被提携为军政高层后,更没有人胆大到招惹最危险的执行官;而钟离与他既无法相隔足够寄情书的距离,又未曾达到当面露骨调情的程度。
他该给父亲寄信问他是如何追到母亲的吗?等到家里的回信寄来,他大概早在大闹黄金屋。况且这里是地脉的一段,璃月以外的版图可能根本不存在一个叫海屑镇的地方。
公子想,或许他该寻求一些场外援助。
“叶卡捷琳娜小姐。”他叫住汇报完毕的接待员:“你是否介意向我提供某些……有关恋爱的建议?”
“恋爱建议?”接待员的惊诧直直穿透银灰假面,尽管难以理解,她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您但说无妨,公子大人。”
“……假设你与一位神明相爱,你们已经做过所有热恋期中的情侣会做的事,你认为什么情况下祂会迟迟不肯承认对你的爱意?”
他的言辞太过大逆不道,以至于接待员的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叶卡捷琳娜扶了扶面具,先在心口画了虔诚祈祷的手势,公子静静等待她点完十字,接待员小姐默默把厚重的账簿抱在胸前:“……凡人的想法就像冰层下流动的水,对于神明深藏坚冰般的难言之隐,我等并无妄下断言的权利。”
叶卡捷琳娜不再说话了,执行官放下钢笔,静候他忠实的下属的更多宝贵见解,然而办公室只剩尴尬的死寂在灰尘里蠕动——这就是全部。“忘了我刚才的话吧。”公子失望地重新拾起笔尖,挥手示意接待员自行离去。
在愚人众里挑咨询对象实在太为难人,不论是对下属还是对他。于是公子把采访范围转移到对方周围,在大街上接了胡桃第二碑半价的传单,旁敲侧击客卿的顾虑,被小姑娘笑嘻嘻地数落得了便宜还卖乖。
天知道他有多冤枉!他日日夜宿她家员工宿舍是不假,钟离的表现却简直与他同床异梦、貌合神离,虽没到劳燕分飞那一步,但已是形同陌路、名存实亡了!
“呃……公子,你的璃月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白发小精灵从半空的杏仁豆腐边抬起头:“听着好不习惯……而且,这几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吧。”
一旁的少女闻言急急往派蒙碗里多夹几块金丝虾球,要她专心吃饭,别冒出怪话得罪请客的东家,公子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当心一会儿愚人众把你抓走!”他可听见了,不过执行官现在大度得很——要说有什么好消息,那就是在这个轮回里,他提前获得了旅行者的信任。
蒙德的荣誉骑士,稻妻的剑鱼二番队队长,枫丹科学院荣誉高级研究员,他的好伙伴,给摩拉就什么都能做的万事通。更重要的是,她是他身边少有的、与他和钟离都交好的老相识,堪称特殊版本下的最佳调停者。
被拉进地脉的前些天,他刚在枫丹的码头撞见她们。他乡遇故知,十分难得,浪费可耻,他便拐弯抹角地打听退休的岩神近况如何?与拿拐杖的水龙王相比,哪个更强?旅行者斜他一眼:你好记仇。末了又补一句:你打不过祂。
面前这位执行官依旧对那次失败如此重视、耿耿于怀。旅行者不得不意识到这一点,即使那维莱特才是那个真正将他摁在歌剧院地板上的人,公子却仍惦记着远在南国的、事实上没有与他有过任何武斗经历的、一位友好的长者。她当时给了他什么建议?似乎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可惜不等这个提案付诸实践,他可怜的好伙伴就退化到刚从绝云间归来的纯良模样了。
“言归正传。”少女咳嗽两声,将话题拨回八卦中的另一位主角:“每当他想要推开你,你是怎么做的?”
“这还用说?”公子挑起眉毛:“他都给我甩冷脸了,我当然也要甩回去。”
“……之后呢?你们谁先服软?”
至冬人陷入思考:“……不存在先后吧,和好就是和好了,这么一想是挺突然的。”
荧的表情黑了一度。她只会劝分不劝和,此刻承认执行官的感情没救了无疑是拿尚未到手的活动资金打水漂。旅行者的沉默呆滞太久,以至于先一步走出琉璃亭的往生堂客卿又折返回来,在包间外的博古架边侧着半个身子无声地催促。
少女匆匆站起身,腮帮子鼓鼓的小精灵紧随其后——“我会帮你说些好话”,他看到她夸张的口型,趁着钟离迈过木槛、大门闭合一瞬的空差,荧急忙回头冲他小声喊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试探他的心意的同时——他也在试探你的心意呢?”
人走宴席散。
公子越过山珍热卤面去提放枸杞的茶壶,离主座最远的碟子剩下几块蟹黄狮子头,被他一根筷子串得齐齐整整。据说海鲜菜还是新月轩做得正宗,照他比对,应该只是调料放多少的区别而已。
墙角的屏风外悄然转出一个刚显形的债务处理人、一位携带纸笔的记录员,得到上司的同意后顺势落座执行官对面:为了应付某些不识相的特务,他们是必要的手段。
服务生进来给新客重新上了热水,掌柜见是三个愚人众在里面谈话,很识相地没开口要账。他们关了包厢,沙威就方才驱走的、潜藏楼顶的隔墙之耳作汇报,公子听毕敲敲桌面,七星知道了什么对他而言其实不重要,但这并不妨碍他抓住这个把柄给群玉阁找麻烦。
讨债人领罢任务行完军礼就地遁走,叶卡捷琳娜递给他一张空白支票。公子粗略算了菜钱和小费,签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示意接待员小姐把它交到前台。叶卡捷琳娜却没有立刻离去,青年顿时反应过来——她听见了荧和他的交谈。
“嗯……”达达利亚斟酌了一下措辞:“希望你能短暂地回想起我上次对你说过的话。”
银灰面具的文职干部微微颔首:“愿您原谅我的冒犯。”
“我等凡人不具备神之眼持有者调动元素的能力,更遑论企及比肩神明的前三席。因此我的建议恐怕会局限于我的眼界,但若能为您提供不同视角的解决思路,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执行官默许的注视下,叶卡捷琳娜欠了欠身。
“公子大人。”她再一次在胸前点出北极星的形状:“想要得到一位神的心,或许并不需要打败祂。”
钟离站在合成台旁,目送旅人一行向吃虎岩走去。
夜色已深,他们最好明日再去城外供奉香膏。公子的加入较上回稍晚,提炼出霓裳花精油时,三碗不过港的酒桌都坐满了船夫。旅行者说要带派蒙尝尝先遣队推荐的万民堂,有别的朋友要见,就不和他们一道走。于是现在他站在这里,等为送仙典仪提供资金的愚人众从春香窑里出来。
六角水池养的锦鲤见到人影,纷纷游向他脚边吐泡泡讨食。城中观赏鱼类自有专员投喂、管理水质,他不好擅自插手。无端辜负了鱼的期待,钟离的情绪不禁变得有些莫名,幸而不等他的犹豫转为惭愧,那抹抢眼的橘色就从不远处的瓦檐下闪到合成台边。
“走吧?”年轻人牵过客卿的手,很自然地亲了他一下。璃月人眨眨眼,没拒绝,也没有发出任何疑问——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接吻,完成这个动作,维持亲密联系的每日任务就算结束了。
达达利亚走正门进的往生堂。胡桃傍晚煮了饺子和馄饨,鸡汤还在火上架着,钟离洗了手,往锅里丢两把莴苣叶、一挂龙须面。三人罕见地围着一张桌子安分夹菜,小堂主甚至没找借口呛不请自来的至冬人。放罢汤勺,青年主动去后厨把碗洗净,胡桃一面喊着“怎有叫客人做事的道理”、一面迈脚跟进厨房,留他独自在客厅喝茶。
上楼、洗漱、整理情报,客卿靠坐沙发看话本,公子替他给画眉换水,顺便点了新买的香薰。一切都太乖顺了……好像某种异常的征兆。因此枕在床褥里、被执行官轻轻拿被单覆过五官时,钟离竟有种尘埃落定的松气与茫然。
一根筷子抻进来,小心翼翼挑开他额顶的绣花棉纱,布褶层层叠叠,年轻人的蓝眼睛仿佛礁石洞外幽谧的大海。
盘龙雕凤筷。他认出了木条上繁复的图案:在白驹逆旅换房间的时候,公子把部分重要的物品转移出去,顺道寄存在他的柜子里,原来这双筷子也被算在其中。
“我听莺儿小姐说,璃月的婚礼都是这样的。”执行官的嗓音有些忐忑:“我们办了那么多结婚证,都没有办婚礼呢。”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把他整个从被窝里剥出来,如同雪原狼用餐前本能地展开猎物的腰腹与四肢。
“……不,我不知道。”钟离扶上他肩膀,试图阻止青年接下来的动作:“不要再说下去,公子——”
又一个亲吻。
他的莽撞与冒失仿佛按下了往生堂客卿的暂停键,执行官的亲吻从鼻尖转移到眼尾后,璃月人就像被彻底咬断喉管的无角鹿,呼吸清浅,连微弱的推却也不再有了。
迟钝而敏感、坚硬而柔软,这些矛盾的特征在他面前这个人身上融合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所有缺点都该是他喜欢的优点才对。
“先别急着拒绝,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没必要说。”
公子抱着他侧躺下来,右掌垫在对方鬓边碎发附近,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在你主动解释之前,我不会想要探究。搞不明白自己心意的话,我们先试着认真谈谈怎么样?”
“反正也要扮演恋人,如果从这里出去以后,你还是没有那个意思……”执行官纯良地笑了笑:“我就不再纠缠你。”
在契约之神面前光明正大地撒谎,说是无法无天也难形容他的罪过。真话里包着一两句假话才最易混淆视听,吃进嘴里的肉怎能再吐出来?公子深谙水滴石穿的道理,只要是他想要的,但凡存在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就一定会争取得到。
“我是个自私的人,不会去考虑这场恋爱会带给你什么磨损之类的弊害……当然,为了公平,你也不要顾及我的感受。”
“我不会后悔的,钟离。”他点上他心口,眉眼弯弯,为逐渐失衡的天秤加上最后一颗砝码:
“——所以请您快些来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