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响起
文/癫晃
往生堂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来了许多“客人”,穿着一样的制服,佩戴着一样的面具,衣装上描画着同样的标识。他们训练有素而寡言,雕塑一般占据了往生堂的各个角落,不接受搭话,也不主动安排什么,只是那样把守着门。堂里的仪倌们不明所以地聚在一起,状如惊惶小兔,其中一个看到钟离进来,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睛“蹭”地亮起,声音也不收敛:“钟离先生!”
她这一嗓子引来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客卿先生被数道目光钉在原地,他手里甚至还带着一份采芝斋的点心,莲花酥与马蹄糕各自一封,用油纸包着,本是带给堂里人当个零嘴儿吃的,哪里想得会有这样的不速之客。他眼珠一转,在堂里寻找这群人中明显的话事人,忽而一道清朗的男声穿过人群,落进他耳里:“先生来了,快请坐。”
这位话事人年轻而英俊,有一头醒目的橘发,着装干练,坐在正堂那张最大的桌子边,翘着腿,手边摊开一份往生堂印制了专门给客人看的小册子。这样的招呼,倒显得他成了往生堂的主人,他这位客卿才是真正的“客”。钟离往前几步,将两封点心搁在桌上,并不入座:“恕我来晚了。阁下这是……”
这样的一张脸,应当入过许多少女的闺梦,然而白璧微瑕,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坏了一只眼睛,左眼被棕红色的皮革罩起,仅仅露出另一边的蓝。是天缺?还是后来受伤致残?那片皮肉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被异化感染,还是留下了狰狞可怖的疤痕?钟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随即收回视线,不至于盯着对方太久,平白惹了他坏心情——人都是不喜欢被人盯着身体上的缺陷看的。堂里气氛不同寻常,但他一如既往,端起桌上小壶为客人倒茶。他不看对方,对方倒是大大方方看着他:“我是至冬的执行官,「公子」,先生叫我这个代号就好。我不是贸然来访的,我今日与胡堂主有约,她也知情,只是她似乎没有告知过你们,才惊到了这里的仪倌。”
那张苍白又没什么血色的俊脸上流出笑来,“想来,您就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位客卿,钟离先生了。”
于是免去了再交代自己名姓的流程。钟离沏好了两杯茶,一杯留给等会儿会来的小胡桃。他能感觉到公子的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于是有意避开对方的眼睛,“堂主马上就来,只是这堂里的阁下的人手……堂里的仪倌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别再惊吓他们了。”
公子还未开口,胡桃人未到声先至,风风火火跑进来,背后带着金红的蝴蝶影子。她叫嚷着:“哎呀呀哎呀呀,我的往生堂里今天是什么阵仗?这是来了多大的人物,要这样严防死守?”
梅花瞳的俏丽少女从钟离背后冒出头来,瞧了一眼公子:“哟,小哥,虽说我这往生堂声名远扬又有些年头,但也不至于带这么多人来参观吧?人这样多,连我其他的客人都挤走了!还是说你怕我们堂里有谁对你有些敌意,想对你不利?不能吧,除了我,我这地方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你啊。”
真有趣,一张嘴什么都敢说,丝毫不饶人,这小丫头和这位客卿,都不怕他。于是公子从善如流,支走了随行的愚人众士兵,只留下他自己,坐在桌前同胡桃谈起生意。小丫头年纪虽小,但脑子转得极快,钟离全程陪在胡桃身边,不怎么说话,只是凭着两人对话中的只字片语拼凑出这单生意的头尾:北国的执行官初来乍到,接手了一些北国银行的琐事,加上军队本就有战损,他决定向当地承办丧葬事宜的往生堂签订长期合作订单,棺材,小盒,不只做一单生意。他提前就联系好了胡桃打算面谈,在那次的聊天中,因为胡桃反复提及“我家客卿”,于是钟离的名字也被公子一同记住了。
他们很快拟定了契约。公子爽快支付过定金,又签了名字,注意力又移到钟离身上:“话说回来,‘客卿’是负责什么职位呢?”
胡桃摇头晃脑:“就是顾问呀。我的好客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还能帮我跑腿取快递,堂里的什么事都能负担着做一点,离了他,我可再难找到这样好的员工。”
公子恍然大悟,“那么,既然是顾问,也就可以租赁?”
他这话问得直白,堂主与客卿皆脸色微变,公子马上打哈哈:“抱歉,我的璃月语还不大好,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可以出借?”
胡桃瞧着他,伸手往后揪住钟离袖子:“哦?你要借去做什么?先说来听听,我可宝贝他宝贝得紧呢。”
“我刚来璃月,不懂的多了,需要有个‘璃月通’,帮我快速了解这里的一切,也好让我接管这里的事务。”公子掏出一张支票,往胡桃眼前一推,“开个价吧,借用……应该是雇佣钟离先生两天,两天就好。”
“爽快人!”胡桃接过来,随手签下一个数字,捏起来给对方瞧,笑靥如花,“盛惠盛惠!”
至于从头到尾没开过口的客卿先生,也只能无奈叹气,再抬起头来,公子望着他,微笑不达眼底:“那之后,就有劳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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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胡桃信手签下的惊人数字,这确实是一件钟离接下的属于往生堂的、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他讲了璃月掌权人的组织架构,讲了各个部门都负责些什么,甚至连基于个人喜好的、对于璃月港各个饭馆的点评都一一说明了。公子听得兴味盎然,他是个相当大方的雇主,负担了钟离两日以来的三餐,不看价格,只要钟离想,他们就去吃。
第二日的傍晚,晚餐之后,公子提出要跟着客卿先生四处逛逛,不用在意身边还跟着他一个大活人。于是钟离按照他往日里的步调,光顾了希古居,在两件新到的瓷器之间摇摆不定,左右难为。
他在这儿花费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身后公子贴过来发问:“先生怎么还在看呢?”
钟离摇摇头,左耳耳坠的流苏左右轻晃,像一片羽毛一样挠人。“两件珍品,我只能二择其一,实在是难以抉择。”
“我当是什么难事。”公子懒洋洋地应声,他看不出来两样东西孰好孰坏又价值几何,在两件器物上分别点了一下,“老板,两件都包起来,送到往生堂去。”
买家出手阔绰,一次结清,琳琅喜上眉梢,包得手脚麻利,钟离阻拦琳琅不成,只能转手去拦公子:“公子阁下,太贵重了,你我认识不过寥寥数日,这不妥当。”
“哪里的话,这几天先生认真细致,处处周到,如果要我自己摸索,又要耽误不知道多少时间,这些啊,就当是给先生替我省了大把时间的谢礼吧。”
他不给钟离继续推拒的机会。当日分别之前,他对着那张秾丽又端庄的脸笑起来:“似乎‘公子’这样的称呼在璃月有别样的意味,虽然很喜欢先生这样叫我,但以后为表亲近,先生可以称我的名字,达达利亚。”
与执行官告别,回到往生堂,希古居已经派人将装有两件瓷器的锦盒送到,此刻两件东西都已经被胡桃开了封留在桌上。胡桃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对于这些东西也能瞧个大概,正是因为知道贵重,她才开了封又不敢再动。
瞧见出借的客卿回来,她狐疑地点了点两个盒子:“这是几时买来的?”
接着她才问她最关心的问题:“花了堂里多少钱?”
她已做好西子捧心状,就等一会儿钟离报出数字,她好有个准备,是坚持一会儿再晕倒还是即刻就往后昏。不想她的客卿在原地站住,摇了摇头,薄唇轻启:“是公子阁下所赠,非要说,没有花出摩拉,但是欠了人情。”
“不对啊,他给过钱了的,”胡桃放下捧心的双手,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好似夜里看到了老鼠的猫儿,“不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究竟有什么图谋?”
钟离失笑:“我能有什么让他图谋?他已是执行官,在至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能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胡桃不言不语,她小跑到钟离跟前,伸手捧着他的脸往下拉,左右端详,又双手下摸,箍住钟离腰间布料,掐出腰线,细细打量一番,忽而灵光一闪,苦起脸来,喃喃自语:“不好了不好了……”
钟离猜到了她的小脑瓜在想什么,无奈道:“堂主。”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答应他外借你!”她作哀恸状,“要是在我这一代丢了祖传的客卿……”
“他就算有所图谋,也不是要图我。”钟离安抚她,“不过几日而已,堂主多虑了。迄今为止他的要求都未过火,尚且在正常交易范围之中,若堂主在意,就请你来做主,回绝了他就是了。”
胡桃想起来最重要的事:“不好,我和他签了好长的约!”
钟离哄她:“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堂主莫慌。”
他当然知道公子是要图谋什么的。
客卿又想起那张把笑当成面具的脸来。英俊的年轻人,薄唇而薄情,能在认识的第三天一掷千金,他懂得利用一切他优厚的条件来获取人心博得好感,然而于他而言,用以示好的行为都仅仅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其中所含的真心,似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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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凉时,客卿先生见识到了公子手中棺材的另一种用途。
他拉了一架楠木的棺材,把这大件往一家店门口一放,又拉来了一把椅子,悠哉悠哉地坐下等。他本就生得好,五官与发色都显眼,这阵仗,不多时就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璃月人与各国的商人在这儿围成一圈,窃窃私语,留出中间的真空地带。期间有千岩军上前交涉,未果,只能任他把那台价值千金的棺材留在那里。
胡桃正带着客卿出门去主家工作,路过时多看了一眼,胡桃眼睛一眯:“诶呀,这不是我往生堂出品的棺材吗?”
客卿面不改色:“正是。”
“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把棺材摆在人店门前,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就是要让人做不了生意。”
“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嘛,说来听听?”
“这家珠宝首饰行的老板乙收留了一位亲戚,这位甲,借了北国银行一笔钱,限期之内没能还上,又怕北国银行的收债人报复,躲进了这间商行里闭门不出,三餐都靠别人送上楼去。这地方特殊,北国银行不能直接上门搜人,甲大约以为是无恙了,但讨这单欠了许久的债的任务移交到公子手中,他当即定了棺材,堵到了门前。”
“这样就能把人逼出来了?这位小甲要是胆子大些,不怕公子的威胁呢?”
“人为财死。你看今天一天,这间商行可有人出入?”
“门可罗雀。”
“这就对了。甲或许不怕公子威胁,但买东西的客人怕。他们不知道老板是不是得罪了愚人众,要买的东西也不是非在此处不可,于是脚下一转,进了别人的店……一天经得住,两天三天都不开张,就算是亲戚,也不会再心软了。”
“原来如此,”胡桃恍然大悟,“小甲出不出来不要紧,重要的是逼小乙老板把人交出来啊!”
钟离笑着点头:“是。”
“不愧是我的客卿,果然什么都知道。”胡桃眼珠一转,脸上居然现出些遗憾的神色来:“既然这样,他为何不雇我往生堂的人,去吹曲唢呐,哭上两句?保管事半功倍,不用等上这么久。”
钟离突然有些头痛:“这样的生意,还是不要接了为好。”
当天晚上,钟离收到了又一件礼物。一支玉簪,末端雕刻成舒卷的云纹,头尾从羊脂白过渡到青绿,浑然天成。
客卿先生在灯下细细地看过,将其放在了自己的妆奁旁。
他第一次戴着这支簪子出门时是个雪天。
璃月港的雪又轻又薄,只在地上覆盖了浅白的一层,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许多树的叶子甚至还没有落下。钟离从璃月港外赶来,披着大氅,开了一把红伞,在雪地里分外显眼。路过绯云坡一间小亭时,他听到遥遥地有人在唤他:“客卿先生。”
钟离循声望过去,亭子里只有一人,正是公子。
钟离立在原地,向他的方向点了点头:“公子阁下。”
橘发的年轻人招呼他:“来,先生,过来,避避雪。”
这把红伞伞面上描画着细枝的梅花,是胡桃给往生堂所有员工的标配,她说红伞最配他们黑色的制服。钟离收伞时,他的伞面上也落着一层薄雪,他抖了抖手腕,未融化的雪粒便向地上滑落。
大约是习惯了大雪,相较于钟离,达达利亚穿得实在是轻薄,只是在衬衣外头罩了一件外氅,还拢得不严实,四处漏风。执行官望着钟离一步一步走进,也将对方今天的打扮刻进心里。钟离的外氅是雪兔皮的毛领,他应该是很怕冷的,把领口收得很紧,一圈的白毛簇拥着他的脸,被冷气冻过,肤色较于以前还要白上几分,只有嘴唇、鼻尖与眼角还是亮眼的红。
不对,他的左颊上还有一点红,似乎是一滴血。
达达利亚当然要问,“先生,你做什么去了?”
“什么?”
“这儿,落了一滴血。”他无比自然地伸手去摸,指腹落在钟离脸上,摩挲两下,没有擦掉,已经干透了。
钟离后知后觉,抬手去碰,可惜也隔着一层手套,感受不到什么。“雪天路难行,遇到了拦路的宵小,因为急着去赴堂主的约,就用了一些不太温和的方式开路。”
达达利亚最喜欢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他摸出一方手帕,用自己的神之眼将之打湿了一点,“来擦擦吧,总不能就这样去见胡堂主。”
“多谢阁下。”
钟离正要抬手去接,对方反而捏着那方手帕,往后躲了一点,接着公子把手帕裹在手指上,冲钟离挑了下眉,不言自明。
钟离叹了口气,这次把脸凑了上去。
也不知道达达利亚用了什么法子,帕子上的水还是温的。执行官的动作放的很轻,干掉的血迹被打湿、擦除,留下一点点不大明显的晕开的血渍,颜色同客卿眼尾的朱红一般鲜艳。
“我听人说,眼角描红的习俗就是来自于摩拉克斯。”这是达达利亚到了璃月这么久,头一次在钟离面前提及这个名字,“据说古时候摩拉克斯与魔神鏖战,被割伤了眼角,汪起一团血,妍丽非常,自此之后璃月人争相效仿,称之为斜红。”
“竟有此事?”钟离转动眼珠,同公子的独眼对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那点血红被擦得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达达利亚没有理由再接着触碰,只能先收回手帕,指尖还留着那点柔软的温度。“先生不信这种说法啊?”
“像是什么人随口杜撰的野史。”
“我听起来倒是觉得很真呢。”他嬉笑道,转而看向钟离脑后,“我才看到,先生今天用了我送的玉簪。”
乌发之间缠着一抹羊脂白与青绿,松松绾了一个发髻。钟离点头:“早起寻不到平常用的发绳,于是才用了阁下送的发簪。”
“才?我送的东西就这样拿不出手吗?”
“并非,是实在贵重,不好轻易戴出。”
“它能被用在先生头发之间,才算是有了价值呢。”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替钟离拢起耳畔一缕头发。
他的嘴角永远在笑,他的眼睛永远不笑。
至冬的冬天太漫长了,人从生下来开始就与严寒和雪为伴,于是土地上遍布雪的故事。雪皇后带着凌冽的冬风莅临灯光昏黄的窗,风雪扎入人的眼睛与心脏,于是他失掉为人的善良与温情。
深渊扎入阿贾克斯的眼睛与心脏,也一同将那个孩童深埋在星海的底下。
“阁下不带伞吗?”
客卿忽而问。话题的跳跃太大,饶是公子也听愣了一下,他哑笑一声,摆摆手:“至冬没有雪天打伞的习惯。”
“但这里是璃月。”客卿抚摸执行官大氅的毛领,温度不够低,雪就会很快融化,打湿衣装,“我的伞借与阁下。”
达达利亚似笑非笑,“那你呢?”
钟离指向远处,那里也出现了一点朱红:“我有人来接。”
达达利亚俯下身,贴近了一寸,把声音压低在钟离耳边,确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一点动静。这一次,他的感谢真心实意,饱蘸感情。
“谢谢你,摩拉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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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失色,疾风骤雨,那五头的魔神身躯接通云层与海洋,祂掀起滔天巨浪,如一张巨口,咬向岩之神悉心养护了千年的海港。
喊杀声震天,雷声大作,群玉阁缓慢移向海中,街上的人早就被千岩军疏散干净,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仅有风卷着落叶到处敲门,树冠被揉捏拉扯得像一团绿棉花。亲手放出魔神的执行官此刻正在与另一人站在可以俯瞰整个璃月港与战场的地方,风将两人的头发吹得散乱,额前碎发抽打眼睑,这样的天气是打不了伞的,于是神明使用了一点神力,遮去两人头顶的雨滴,不至于叫两人都被淋得狼狈。
执行官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呵欠:你看得满意吗?
与他站在一起的神明目光灼灼,眼睛锁在远处的战场,他关注着孩子交出的成绩,如悬石落地,终于安下心来。
很满意。神明说,他们交出的答卷远超我的预期。
岩之神看着浮于空中的楼阁向下坠落,带着一室的珍藏一同坠海,又是爆炸,又是巨浪,万物声音暂时都被其覆盖,一如葬礼上的默哀。钟离想起许久前那个赤脚叫卖的女孩,她富有野心而进取,虽然爱财,却也能像这样舍下她引以为傲的产业,用来换璃月的平安。
那时的摩拉克斯化身为行商,用着一个寻常的名字,在南码头向凝光买了一份摩拉肉。那小吃被盖在厚褥子下保温,所以拿到手中时还是热的,凝光从他手中接过摩拉,放入钱袋中细心收好。
小财迷的样子。神明不禁莞尔,他已经在凝光这里买过许多次东西,也与她聊过几句,算是半个熟人。璃月人爱谈未来,期盼未来,一摩拉一摩拉地为一个目标积攒,等到存够了钱,也就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如此往复。
他在凝光身边咬了一口饼,问她:你攒够了钱,打算做些什么呢?
少女把钱袋收进怀里,她望着天空,抿唇一笑:我要盖一间天上的楼阁,我自己一个人的楼阁。
出自她手的摩拉肉,饼皮软糯适中,肉块肥瘦均匀,吸满了卤汁。
璃月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倒也是一件好事。
心呢?他身后的执行官突然笑道,扯开喉咙大声叫起来,非要同海上的动静争个高下。你的心,不给我吗?
客卿不为所动,他忽略了这样暧昧不清、有另一层意义的表述,给出最官方的回答:契约是我与另一人签下的,那么在兑现的时刻,也会交到她的手上。
啊——公子为自己的双关没能逗到人而失望,于是意味不明的方式被摒弃,他问神:我前前后后忙活这么久,你最知道我的,我不可能空手而归。
阁下想要什么?钟离转过身,他的发辫被风扬起。倘若我有,以另一份契约为证,再做交易,若两边筹码相等,就是可以成立的交换。
先生当然有啊,我想问的是——
——另外的心呢?
雨小了些,海上的风浪也渐渐止息,不会再有声音完全遮蔽人声。
神打量了他一圈,像是在评估与考量,他的眼瞳灿金而锐利,正如太阳之下一切无所遁形,谎言难以蒙骗那双点红的黄金。
阁下想要“交心”,如我方才所说,需要给出与之对等的筹码。
白驹逆旅有一层楼的房间都被长租出去给北国的客人,素日里也不允许旅店的伙计靠近。对于达达利亚而言,这里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房间里缺少富有情调的装点,仅有床褥有躺过人的痕迹,除此之外,干净得足够像一间收拾打点过的旅店客房。
执行官坐在床边,他在与身前的钟离沉默地对峙。
不久前,客卿先生提出的筹码是:他想看他藏在眼罩下的那只眼睛。
公子彼时还笑得出来,他哄着客卿说,这个算了,换一个吧,别的什么都行。但没人能改变岩王帝君做下的决定,达达利亚意识到天平另一头的代价无可更换,收敛了一切的情绪,倏而沉默起来。
没人敢提及执行官的瞎眼,钟离却一定要摸老虎的尾巴。公子的沉默表明他已经同意了这笔交易,所以在短暂的对峙之后,客卿伸出手,要去触摸他左半边脸上覆盖的一层棕红的皮革。未果,因为达达利亚依然对此感到本能的抗拒,他下意识偏过头,抓住钟离的手腕扣住,肌骨颤抖,像是在克制发力拧断那节手腕的冲动。
……我自己来。
好。钟离并不在意这支小小的插曲,直到公子松开手,他脸上都不曾出现分毫的波动。
在许久前,钟离第一次与达达利亚见面时,他就已经在好奇皮革遮掩之下的那只眼睛究竟是怎样的怪异——是被感染变异的畸形眼球?还是非常人的瞳孔?亦或是溃烂的皮肤,褪不掉的伤疤?他专注地望着公子摘下他的伪装,藏在眼罩之下的左眼裸露出来——皮肤是一样的苍白,眼睑紧闭,除却下眼眶处遍布的奇怪的蓝色裂口和一道贯穿了整个左眼的伤疤之外,正常到出乎意料。
客卿微微歪头,像是一切的瓷与玉都需要近距离观察其光泽来判断价值与成色,他弯下腰,凑近那只受伤到必须藏起来的眼珠,为了确保估值的准确,他摘下了手套,用指尖贴上那片不见光所以要比达达利亚的脸色还要苍白的皮肉。
被摸的人开始发抖。他死死抓着手中摘下来的眼罩,语速很快,似乎有些紧张:喂,先生,再交心,还要怎么样呢?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不能让我也剖胸取心,拿出来给先生看吧?我是凡人,那样真的会死……
心慌而不镇定的时候,人总是很多话。钟离伸出食指搭在对方的薄唇上,最吵闹的孩子也会因为这样的举动而安静下来。客卿感受着指腹接触到的皮肤,细腻,敏感,湿润,被保护起来的地方往往是脆弱的地方。完整的一张脸,不再有任何遮挡,多情,俊朗,风流。
把眼睛睁开。神下达旨意。
事态的发展超出掌控,公子索性放弃思考,听从钟离的一切要求。他的左眼眼睑张开,眼眶之中一片空洞,没有眼球。
钟离贴着他眼框的手指凝滞了一下。
张开的眼睑遮不住下面的伤痕。坏死的眼球已经被摘除,空洞的眼眶,皲裂的皮肤,每一道崩毁的裂口都被蓝紫色而闪着碎光的星海缝补,于此同时,星海在缓慢流动,像是某种“活物”。
岩之神当然认得这是什么。他犹疑了一下:……深渊?
达达利亚无所谓地笑了:对。
我14岁就因意外落入深渊,运气很好,也还不想死,于是活了下来,多了个师父,学了些武艺,也丢掉了一只眼睛。
因为遇到了强敌?
算是吧,但甚至不是在正面战场上。我遇到了一条鲸,它就在粘稠的星海里游动,带起的水流划烂了我的眼睛,就这样可悲,巨兽不会认为我这样渺小的生物可以是对手,仅仅只是被劈开的水都可以让我瞎一只眼。钟离,你知道没了一只眼睛是什么感觉吗?我感觉失衡,对距离和方向判断失误,没了一半的视野,所以就算活了下来,往后的日子里也没少跌跟头。但是呢,人只要还活着,就还有以后,对不对?我都习惯了,也能正确判断距离——
达达利亚伸出手,如他所言,准确地抓住了钟离,把对方往自己的怀里拉,而后手臂架在钟离膝弯,一抱一抬,轻而易举将人侧抱在腿上,这个姿势钟离恰好对着他受伤的左眼,公子俯下身,亲昵地低语:我现在只想着一件事,我要亲手杀死那条鲸。
公子认可身体上每一处伤疤所代表的荣誉,唯独最明显的能让人一眼注意到的眼睛是未尽的耻辱——直到现在,他还没能重新遇到那头巨兽。
然而他的神之眼也是莹蓝的水色,不幸与力量皆来源于水。
客卿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你对此抱有怎样的感情?
既然是耻辱,为什么又在左耳戴上一只挂坠?一个晃晃悠悠的小东西明明更容易吸引视线,更不提还是醒目的红色。
……我借此提醒,我的伤疤至今不曾痊愈。深渊残余的力量寄宿在这里,一直侵蚀我的身体,又被不断自我修复,所以我的左眼一直疼痛,绵绵无绝,脸色白得像个病鬼,你们也叫“病容”,对吧?一副不长命的样子。
客卿先生不说话,他只是不断地抚摸那片皮肉,眼眶周围的星海仍然在流动,像是一汪色彩瑰丽的泪水。达达利亚自他的神情当中读出一点怪异的熟悉:这人确实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打量那些待价而沽的文玩的。
阁下知道璃月的匠人有一门修补碎裂瓷器与玉器的手艺吗?用黄金填补裂痕,使得碎裂的器物重获新生。
达达利亚从未像现在这样意识到怀里的是非人的物种,他的思维与常人迥异,将人也无意之间看做是一件精巧器物,并为其上修复过的伤痕赋予价值。
是什么造就了“公子”呢?深渊的残余也早已经是阁下的一部分了。
岩神的躯壳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不是执行官一开始料想的如山岳一般的身躯,甚至触摸过之后,是以至冬人的眼光来看可称瘦削的形体。钟离依然在那样专注地打量这件因缘巧合诞生的“器物”,并生出想要收藏的意愿。
公子忽而觉得喉口发干,他又贴近了一点,宣布道:我要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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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璃月港有雨。
丝丝缕缕,微风一样轻柔的细雨,仅足够濡湿港口砖石的路面。但见天际黑云翻滚,不漏天光,显然今日的雨不会仅仅止步于此,于是路上行人步履匆匆,都不愿在街上停留,一时间倒是让吃虎岩和绯云坡一带在白日里冷清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生意也少,往生堂虽然还开着门,但堂主本人早就带着猫偷偷开溜,躲进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去抱猫补觉。客卿先生推开窗,雨水从檐上滚落,滴滴答答,不知今天将要点滴到几时。往生堂边长了一丛翠竹,竹节还显得很纤细,恰好能从钟离窗边探出头来,此时它的叶子正在雨的千丝中簌簌发抖,也在这催人昏昏欲眠的时节当了个陪客卿消磨时间的伴儿。
客卿在看书。那又是一本从书摊上淘来的老朋友了,卷中纸张泛起枯卷的黄,书中内容用古时候的璃月语写就,内容相对晦涩,他收藏了许久,零零碎碎,也不过看完了一半之数,总要有整片的时间,才好慢慢去研读。潮湿的冷意从窗外爬进来,钟离闻到好闻的、土壤被打湿的味道,还有花的似有若无的香,天阴阳光不是很好时,地上的一切总会显得灰蒙蒙,因此,当一柄二十八骨的红伞出现在桥上时,立刻被他的余光捕获。
伞醒目,手执雨伞的人熟悉。他从二楼往下看,那人的大半个身体都被挡住,但这难不倒钟离,他凭借步态认出了来人是谁。那人不疾不徐,撑着伞在雨中漫步,旁人都匆匆赶路而过,只有他,倒像是在享受这场小雨一样,走走停停,路过桥上时还倾身往桥下看,不知是不是在看水面上连绵不断的涟漪。
也是这一探头,客卿看见了他的头发,橘色的,藏在那一大片朱红下,不是很显眼,像一只深藏在叶片里的泡泡橘。于是证据又多了一条,钟离完全确定了他是谁,嘴角抿起不太明显的弧度,将视线收拢,重新回到手中书页上。
然而不知是他累了,还是书上的文字实在太难懂,他不专心起来,眼神总是往窗外滑,一眼又一眼,他看着那人过了桥,向左一转身——这是要往往生堂来了。
钟离没有动,他坐在原地,耳边都是雨声,堂里似乎没人说话,他听不太真切,但在一段静默之后,的确有人在上楼,步速不快,踩着楼梯沉闷地一步一步上来,最终在钟离门前停住了。
笃笃。顿了两秒,又连着一声:笃笃。
钟离应声:请进吧。
这地方归属于员工区,素日里一般没什么人会上来,因此门不上锁,一推就开。先进来的是那柄收拢起来的红伞,纸面上被打湿,涂了一层粼粼的水光,再之后才是客人,公子今日披了一件大衣,样式裁剪硬挺板直,至冬风格浓厚,但扣子用的是璃月的金属子母扣,工艺与纹样皆是卖弄技艺的产物,装饰作用远大于实用意义。苍白俊朗的一张脸面向屋中的人,又是那样懒散的笑容,他将伞立在门边,问道:先生早。
这样的天气,公子阁下为何要到往生堂来?
我是来找胡堂主的。
客卿没有点破,也没有接话。来找堂主,到了底下正堂里,不叫人,不问人,一路安安静静摸到客卿借住的卧室里,说要来找胡桃——这算哪门子的找人,装也懒得装。许是自己也觉着荒唐,公子没忍住笑了,笑完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好,我乱说的,我今天是来还伞给你的。
也不对。伞是在上个冬天借出的,拖到今年的夏季雷雨日,时间隔了太久,久到钟离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一把伞留在执行官那里。达达利亚站在屋内空地上,抬手解大衣的扣子,那件浅灰色外套肩膀部位的颜色要深上一些,濛濛细雨太轻,有一点风就被推得乱跑,最终钻进了伞下,落在北国军官的肩上。他戴着手套,裹了一层布料的手指似乎难以处理这样精细的任务,与一对子母扣绞缠许久也没能解开,达达利亚轻轻啧了一声,正要脱下右手的手套,客卿便在此时站起身,凑到了他面前。
执行官出门,自然有人服侍他穿衣、整理仪容,他的扣子定然不是自己扣上的,才会在此时陷入苦战。钟离抬手,将他衣服上纠缠在一起的细链理好,又去替人解扣子。客卿眼帘低垂,视线落在对方的衣襟,但这不妨碍他觉察到公子在盯着他,因为他的目光实在有些灼人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大了些,溅起一些白雾,外头的景色更模糊了。
我在窗前望见阁下站在桥上,是在看什么?
哦?达达利亚揶揄道,你在看我?
以己之腹度人之心,现在盯着别人看的分明是公子自己。诸如此类的对话进行了太多次,钟离已经有些习惯了,他不羞不恼不争辩,手下的动作也没停,金属配件摩擦磕碰,发出细响。
是我的伞太显眼,又有人思维不像常人,下了雨也不知道快快回家躲避,平白淋得一身湿。
钟离感知到额头部位的热意,那是对方呼吸之间带出的体温。达达利亚短促地笑了两声,又多了两道小小的气流,扑簌贴在钟离面上。似乎是无奈于客卿这张嘴的厉害,他正经答道,我喜欢下雨,桥下的河面上有许多水纹与泡沫。
喜欢雨?璃月大约也有许多人喜欢雨,雨天可以合情合理地不出工,是谁都无法指摘的休息日;但也有一些商人不喜欢,会耽误一天的盈利进账,也会误了运货的脚程。
我不是为这个。至冬的河一年解冻的时间没多久,流水要少见多了,我长到这么大,一共也没见过几场雨。
璃月人爱看下雪,至冬人喜欢淋雨,说到底,人总是觉得物以稀为贵,别人看腻了的,第一次见,就是觉得新鲜。钟离嗯了一声,最后一对扣子也被解开,公子脱下外衣,往屋内的衣架上挂。他里头还是那套装束,衬衣外面缠着武装带,把身体固定成挺直而不塌陷的姿态。客卿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什么:还没问你,我从未告知过阁下我住在二楼的哪间房里,你怎么找到我的?
靠鼻子啊。他转过身,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尚完好的那只眼睛下睫往上鼓起,显示出难得生动的神采来。我闻到了熟悉的熏香,是你头发和衣服上都有的味道。
轻浮的回答,说给不同的人听是不同的感觉。钟离未作回复,折身要去倒茶。公子的本就难以捉摸,情绪难以摸透,行为也超人预想——怎么会有人在雨天来还伞呢?倘若今天的雨下个不停,晚上也不见放晴,那是留他住下,还是不留?要留,又要以什么身份,睡在什么地方?
他分明是来了就不打算走。
这样的天气,钟离爱喝热茶暖身,屋里的小炉一直烧着炭,滚了的水咕噜咕噜,从壶嘴里挤出一口白雾。两只瓷杯叮当一碰,钟离问道:沉玉仙茗,还是松萝仙芽?阁下想试试哪种?
公子两种都没选,他问:有酒吗?
客卿睨了他一眼。他几乎不会做这样的举动,一是不合礼数,二是他的身份摆在这里,璃月的人对他多是敬重,没人与他亲近到这种地步,只有胆大包天的外国人,才会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达达利亚被他这样看了,倒也不觉得心虚,往窗前的那张桌子边一坐,撑着身体倾身过去:先生没听清吗?我是在问,有酒吗?
往生堂不存酒。阁下想吃,尽管出门去寻。
诶,别赶我。你看外头下雨下成这样,还要撵我出门?
钟离往门边一指,那红伞上的水痕还没干透:真是巧了,公子阁下,恰好有把伞,利好出行。
好啊。达达利亚笑眯眯,无赖似的化在椅子上,我拿了伞,就又得来还你了。
一把旧伞而已,你要是喜欢,收了就是,也不用惦记着多跑一趟。
别,我开玩笑的。我喝不懂茶叶,你泡什么我喝什么。
钟离屋子里留下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泡开的茶水澄黄,不必入口就已经尝到回甘的香味。公子捏着那只瓷质细腻的杯子,眼神扫过室内的陈设:钟离在这里住的时间一定占大多数,打点得像模像样,两排博古架上满满当当,底下放着各样的箱子盒子,上头则是摆出来玩赏的物件,达达利亚粗略瞧过一眼,多数都眼熟;那儿应该是床,拉了扇屏风挡开;那边是梳妆的台案,有镜子,也有妆奁。
妆奁?达达利亚突然想起了什么,意识到今天看到的钟离究竟是哪里和往日不同——他还没描红呀,眼角都是空落落的。
先生今天还没上妆啊。达达利亚抿了一口茶。
钟离一顿,下意识抚摸了一下眼角:昨晚睡得晚,今天早起就下雨了,还没出过门,索性躲个懒。
执行官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钟离没来得及对他这样牛嚼牡丹的行为作出任何点评,就被揽着肩带去妆台边按着坐下,背后的人俯下身,下巴在他肩窝里严丝合缝地对上,但没有嵌进去,保持了一点浮空的距离,镜子里两张脸靠在一处,亲密无间,一个还没反应过来,面带诧异,一个笑吟吟,热情洋溢:那现在画?让我来画。
他还惦记着那天钟离脸上的一滴血,这次想亲手为前神描上去。达达利亚的问题亦没有得到个答案的打算,因为他的手已经打开了台上的妆奁,从中捉出描红的笔与胭脂盒。他哄着说,先生,先生,你把眼睛闭上,大有钟离不照做就要一直磨到他同意的架势。于是客卿先生别无他法,在镜子前阖上眼,他心里不安静,眼睫一直在颤,失去了视力人就会觉得惶恐,没有做个准备的机会,因此兔毫的软毛沾着湿润冰凉的胭脂,贴到眼周,还是让他顿了一下。
执行官的手很稳,动作很慢,先是左眼,又是右边,胭脂干透在皮肤上,一会儿就感觉不到了——钟离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执行官初次的“露一手”会画成什么样,因此达达利亚轻声让他睁眼时,他有点抗拒,先给眼睛开了一条小缝,才慢慢张开。
达达利亚从头到尾一直盯着他的脸,这点细微的表情自然也被他捕捉到了。公子随即笑起来:怎么,你怕我乱来?
……还不错。客卿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他自己涂得浅,只大概勾画个形,达达利亚下笔就要不珍惜胭脂得多,浓艳非常。
客卿微微转动了几下头,将两边的飞红都瞧了个完全,以初学者的标准来评判,达达利亚无疑天赋异禀。只是有些太浓了……不太适合日常。
公子把两样工具都放回去,妆奁咔哒扣上:才不,画得浓才好看。
执行官已经贴得够近了,现在还想再近一点。他方才为钟离描了红,钟离闭着眼,什么都不知道,而他就那样快乐地摆弄对方,随自己的心意,靠得很近,一点一点,光明正大地看前神的脸。真漂亮,他周围的人把他养得很好,肤色透出血气充足的玉色,唇色不用任何胭脂涂抹装点,已若丹霞。
夭桃秾李,仙姿玉貌,叫看客心猿意马。
看客两指捏住钟离下颌,要往自己那边掰,另一只手还搭在钟离肩上,客卿今日穿的是私服,因为天气冷,这件衣服的领口也偏高,只露出一点点脖颈,达达利亚分出食指来,贴在那一点裸露的皮肤上,那下面就是搏动的血管,他在那片肌肤上摩挲两个来回,也俯下身,就这样凑了过去——楼下一串清脆的女声忽而穿过层层的雨幕,悠悠扬扬飘上来,那声音喊着:客卿——钟离——我的好客卿——有客人来了,快下来帮帮忙呀——有加班费——
两人对视了一眼,两双眼睛都清明。公子像尊雕塑似的固着在原地,而客卿先生施施然起身,要往外走:堂主在叫我了。实在是多谢阁下帮我一回,叫我早早准备妥当,不必匆忙。
他没走出几步,手腕叫人捉住,往后一拉,钟离猝不及防,也往后倒,被人抱在怀里。他头一次知道十一席执行官抱人的法子这样密不透风,两只手臂铁钳一样桎梏了猎物的腰身,对方的脸贴得不能再近,嘴唇上传来一点湿润的、被舔舐的触觉,热软滑腻,钟离想起一些不大好的回忆,下意识要躲。这点下意识的逃避被理所当然当成是抗拒,公子显然为此感到不满,手掌兜住他的后脑按回来,舔舐的动作变得没有耐心,很快来撬钟离的齿关。不温柔,也没有准备,公子的舌尖探进来时客卿先生轻微呜咽了一下,掌下恰好是对方手臂处的衬衣布料,于是他抓了上去,把那块平展的衣料揉皱成一团。
钟离下意识屏了气,被松开时一张脸艳若桃李,他还在喘息,抱着他的人“咦”了一声:还不会接吻吗?以前从没有过?
客卿先生有点蒙,还在回神的时候,因此没能抿出达达利亚问话里潜藏的一点兴奋。以前没有过?怎么会,上一次就和对方吻过一次,只是没有这回过分,凶得不像接吻,倒像是要把人嚼碎了咽下去吃掉,才打得神也猝不及防。
所以客卿先生回应道:当然是有过的。
“和阁下的上一次,不作数吗?”这样的问句,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就又被对方捧起了脸,这一次的亲吻细密琐碎,不单单局限于嘴唇,也落在他的鼻尖和脸颊。轻飘飘的、饱含喜爱的啄吻,又把他亲得迷糊了,柔软又顺从。
公子似乎错解了他的意思,他的嘴唇还贴在钟离颊侧,就已经开始问:我之前还有谁?是什么人?
钟离想回应,没有的,之前也是你。但此刻的达达利亚似乎分外没有耐心,他马上又说:你告诉我吧?我要去杀了他。
又是这样的话。客卿先生收拢神志,去看对方的眉眼,猝不及防撞进一池黑渊。达达利亚就那样盯着他,完好的那只独眼死死攫住他,没有正常人眼瞳的明媚,于是分外像深不见底的水,冰凉刺骨,还要从水中伸出千双苍白的鬼手,把人拖下去淹死。
天上一声滚雷。
客卿有些拿不准了:阁下是在说笑吧?
公子回望着他,忽而笑起来。
——不是。
窗外大雨响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