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酒三分醉
文/癫晃
原作向,收录于《赋山》,全文1.5w字
“——公子阁下。”
“你在说谎。”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味道。
说来并不玄妙。以达达利亚的鼻子去感受,至冬闻起来是刺激鼻腔粘膜的雪味,雪是什么味?冷而轻的铁,混杂一点点灰尘气,什么都白,就连太阳都是苍白的,没那么刺目,所以可以直视。因为过冷的温度,连各种气味分子都寸步难行,大部分时候嗅起来都是寡淡无味的,只是依照地区和季节的不同,微妙地或多或少掺入松针和琥珀的油脂香。
至于璃月,那是他还在船上时就闻到的、由各种各样热腾腾的东西、花和人的生气组成的味道,这味道乘着海上的微风来,彼时执行官站在甲板上,他没看到岸边,就已经问了随行的愚人众船员一句:“要到了吗?”
随行人员意识到执行官是在跟他说话,一个激灵,站得笔直:“按照行程计划,大约在今晚我们就可以入港。”
达达利亚单手扶着栏杆,向外探了一点身体。船头朝向的前方,远处依然是平直的海平线,海水被船剪开,向左右两舷流去。
“现在还什么都看不到啊。”他低声说,像是喃喃自语。
“属下曾经跑过几趟璃月,在傍晚时分,整座港口都会亮起来,到时候西北方向的整片天空都是成红色的,很好找。”
鲜花,香料,热油,喧闹的人声。初到一个国家,对于此地的好奇暂时占了上风,吃过晚饭后,随行人员多数都像数滴水那样汇入人流分散到各处,为家人亲朋挑选礼物。达达利亚没有去下塌处休息,他一个人沿着漆红的楼梯缓慢上行,木料承受重量吱呀响动,璃月港的人见惯了发色瞳色各异的各国商人,并没有多少人给予达达利亚额外的关注,只有两位结伴的女郎,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往达达利亚怀里丢了两只柑橘。
挺叫人意外的行为,但她们的目的似乎真的就只是想给他两只果子,两张芙蓉面顾盼生姿,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和他交流,就挽着手嬉笑着走远了。
璃月人很爱笑。来璃月港的第一天,达达利亚下了如此定义。他站在雕梁画栋之间横空的廊桥上,这里视野很好,向东南方看就能看见开阔的海面,愚人众来时的那艘船还在港口停着,能看见已经被收卷起来的、标志醒目的旗帜。
达达利亚剥开了一只橘子,将果瓣送进嘴里,一口熟透的、甘甜的果汁。至冬气候寒冷,没有温暖的环境养育这样热闹的生气,至冬人也不怎么笑,大家似乎都认为无缘无故的笑容是种慢性病,看上去很蠢,不过年幼时的阿贾克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可能单纯只是大家觉得这样会很冻牙。
自踏上璃月的土地开始到现在,他没有走过多少地方,但听了许多次“岩王爷”与“帝君”。依照更早驻守璃月的愚人众上报,这两个词组是他们对他们的神的敬称,他们与神同行千年,并以此为荣,坚信神明的保佑可以深入到生活当中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出海前默念岩王爷保我此行一路顺风,开张前祈祷帝君保佑今日生意红火,就连在路边摊位上抽个奖,都要说:不行,我得请帝君赐福。
出行要管,做生意要管,吃饭也要管,倘若万民祈愿每个都会生效,那摩拉克斯得有多忙?要操多少心?
执行官哼起一首至冬小调,他漫不经心地由远及近扫视繁忙的商港,两只橘子他都已经吃掉了。脚下那条路上远远传来另一首乐音,是须弥乐器,大概是有须弥来的行商在揽客;一只吃得滚圆的猫在房梁上找了片人难以上去的地方睡觉;军人打扮的男人在领着哭泣的孩童四下寻找着什么,大概是被人流冲散、走丢的孩子。
达达利亚单手搭上廊桥的围栏,他迈步向前走,那个方向也有向下的楼梯。手下的木料圆润光滑,想来已经被无数人的双手抚摸过。
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那么,如果你们失去了你们的神,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璃月七星那边,很难套出任何消息,虽然蒙德没有任何相关的风声流出,但七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盯我们盯得很紧,在一些旁敲侧击的问题之后,他们连见面的邀约都不再接受了。”
达达利亚身体没动,懒散地抬了一下眼:“意思是现在所有调查都陷入停滞了?”
那名士兵短暂沉默,达达利亚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依照近日收集的情报,还有一个人可找。”
“嗯?”
“是往生堂的客卿,钟离先生。他在整个璃月港风评都相当好,博学多识,一些已经失传的东西似乎也懂得,收藏家鉴宝、商人估价,不去找专业的鉴宝人,要请到他金口玉言一句批语,才算给东西抬了身价。天权星改动律法,会将草拟的法条撕碎,自群玉阁丢下,纷纷扬扬若雪。璃港的商人捡到这些碎纸,拼出一字半句,都要去找他求一两句提点……”
钟离啊。达达利亚想了想,他在路边偶然听到的闲聊的只字片语中,似乎的确听到过这个名字。
执行官忽而笑一声:“这算是给我的任务吗?”
“属下不敢!”那人低下头,“与钟离先生见面虽易,交心却难,通常以宴请或鉴宝的理由,都能请得动他,但是脱离所求之事,再想谈些别的,他也有多种托词,滴水不漏……”
“往生堂是什么地方?”
“是璃月港承办丧葬事宜的老店,历史悠远,有口皆碑。”
“在什么位置?”
那名愚人众抬起头:“在……”
“哦,不用指,你等会儿和我一起走。不过,像这样登门拜访,应该需要带份礼物,以表诚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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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门拜访,达达利亚没能见到钟离。
在说明来意之后,接待他的仪倌露出一个一闪而逝的“果然如此”的表情,接着重新调整好表情与语调,回复他:“很抱歉,这位先生,您来的不是时候,钟离先生现在不在堂内。”
达达利亚挑了下眉:“不在堂里?”
“是的。”仪倌似乎经常回答这样的问题,用词让达达利亚感受到了一丝模板的嫌疑,“堂主今日接了活,带着先生出门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算什么回答?”
“看您的模样,不是璃月人,所以应该也是不知道的。往生堂不单单只做璃月港的生意,整个璃月,有哪家需要人主持组织丧仪,舍近求远,也会找来往生堂。其实一般的生意堂里的其他人也可以应付,但这次主家点了名要堂主与先生,加了酬金。既然是对等的交易,堂主便也是不辞辛苦,带上钟离先生,亲自跑上一趟了。这样的单子,往来要花多少时间、主家要留他们多长时间,都是不确定的,所以——恕我难以给出一个准确答案了。”
“您不是今日上门的第一位,”仪倌依然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每天来寻钟离先生的人不少,只是这世间确实做不到事事如意,您确实是来得不巧了。”
在这里为难仪倌也没有道理,钟离不在就是不在。达达利亚端着笑模样告辞,留下“那便过几日再来上门”的结语。
第二次上门拜访,达达利亚还是没能见到钟离。
这一次他见到了往生堂的堂主,也就是那位客卿先生的上司。与执行官预想的不同,堂主是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小女孩,长发梳着双马尾,头顶一顶样式奇特的帽子,眼中与帽檐都开着梅花。她正坐在堂内翻阅账册,十指指甲都染着黑。
她瞥见有人来,马上站起,目光炯炯:“哟,客人这是要谈点什么?”
执行官站在门口,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个来回,有些不确定地问:“……堂主?”
那女孩儿拍拍胸膛:“堂主正是我胡桃,如假包换。客人这是从哪来?你是要买丧仪用品,还是要我们出人手?不过嘛,我还是建议你买我们的一条龙服务,酬劳到位,你只管出要求,从头到尾,往生堂都能替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小丫头,这张嘴倒是和外表年龄不符的能说会道。达达利亚弯起眼,他知道,璃月商人都晓得什么是和气生财,和人交流时笑一笑总不会有错:“堂主误会我了,我不买棺材,也不需要人手。”
“啊?”胡桃的小脸皱成一团,“小哥,我们这儿不是景点,不让参观的。”
“堂主说笑了,我是来找您堂里的客卿的。”
那双亮晶晶的梅花瞳一转,随即眼睑半阖,像是有些失望的样子,语调也没有方才那么活泼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是来找我们家钟离的,你来得不巧——”
执行官皮笑肉不笑:“我又来得不巧了?”
“又?哦,看来你确实是有要事相求。”胡桃坐回那张梨花木椅子上,单手撑着脸颊,颊肉被推得嘟起一点,终于有了一点少女娇憨模样,“他今天不想上班,趁我不注意,溜出去偷懒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不想上班就能不来,还可以背着老板溜出去?看胡桃也不是有多生气的样子,堂主的话,表面上是在埋怨,实际上句句都是维护。达达利亚抬手遮住嘴,对于这位先生的兴趣越发浓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他周围的人都这样让着他,交口称赞,处处包容?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回来?那可说不好咯——”往生堂养着的那只小白猫从外头进来,在胡桃脚边高高翘着尾巴打转,被胡桃双手捞起,抱在怀里,“打个比方好了,你家的猫跑出门玩,你知道它几时回来吗?”
“原来如此,”执行官点头:“叨扰堂主了。”
离开往生堂,他带着人,迈步往吃虎岩方向去,路过岩上茶室,那里大门紧闭,里面也没有人声。达达利亚扫了那扇门一眼,忽地想起什么:“沙威,东西呢?”
他来璃月港的第一周,就因为无聊,代替北国银行的收债人,亲自出马前去讨债。欠债的是岩上茶室的老爷,在打算携款潜逃的晚上被达达利亚堵了个正着,在那以后……
北国银行的钱,利息低,还款期限又放得很长,但这样的钱,好好还上也就罢了,要是还不上,利息绝对要高过这世间所有最夸张的高利贷。达达利亚动手的那个夜晚无星无月,万籁俱寂,就算再怎么掩盖,也还是传了些动静出去,但是当夜没有任何千岩军来巡视,在那之后,似乎也没有任何人接手调查岩上茶室老板的去向,没有人对茶室内的尸首和血迹有任何质疑,甚至执行官走在路上,就听到有人在说他曾亲眼见过那岩上茶室的老板带着金银细软和家眷,趁着夜色偷偷出城了。
联想到不过几日就出现在茶室内的七星的人,达达利亚嗤笑一声,将这笔无声无据的默契交易透给至冬驻璃月的外交官,那帮舌灿莲花的家伙们最懂得如何最大化利用这点筹码了。
沙威回应道:“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已经仿制了几份,但是经过测试,似乎没有原件那样的作用。”
“现在有带着的吗?”
那一次收债,达达利亚得到了远超预期的回报。他们在那老爷的包袱里找到了一张符箓,璃月人求仙问道,每一张符箓都有意想不到的作用,红色笔迹的黄纸在达达利亚掌心悬浮,沙威在璃月驻扎许久,也因此得以一眼认出:“大人,这张符名为「百无禁忌箓」。”
“百无禁忌。”达达利亚端详着这张纸,在上面感知到岩元素和一点微小而不明的气息,他跟着沙威的发音念了一遍,从命名的字眼当中猜测它的用途,“怎么个百无禁忌法?”
“璃月的山野间有仙家,仙家洞府为防闲人滋扰清净,会在周边设置屏障,这张符箓是一份信物,用以求见仙人。真没想到,这样的俗人,居然还藏着百无禁忌箓……璃月曾大范围回收过它,已经很多年没有现世了。”
执行官尝试以元素力接触符箓,几息之后,他的眉头松活开,将符纸夹进随手找来的一本书中带走。
在璃月的愚人众立刻开始着手研究并尝试复制。今天恰巧,沙威随身带着数张复制品,供以执行官验视。
人多太过显眼,达达利亚打发了除了沙威之外的其他下属,两人已经到达三碗不过港,随便挑了张空桌子入座。台上正在说书,台下看客的注意力都在那人身上,没人在意两个新来的在忙些什么。
那张复制品从质感来看已经十分接近真品,然而几息探查,达达利亚没有感知到任何元素力与那一点奇妙的气息,简单点来说——这是一张写满了符文的废纸。
“还不行,”他说,“继续想办法。”
沙威在旁边微微倾身:“是。”
田铁嘴的声音忽而大了一些,达达利亚在交代完正事之后被这股子动静引走了注意力,那张废纸平摊在桌上,没人看顾,一阵璃月港的晚风扑过来,卷走了桌上的符纸,将其送到了旁边一人的桌上。
沙威起身要去追,被执行官一手拦下。达达利亚望着那张桌子上就坐的唯一一人,他已经注意到了这份风带来的小小礼物,并抬手将这张纸捻起,夹在指尖端详。
那人身形高挑,气质出尘,束起的发丝泼在身后,璃月港晚间家家户户点灯,灯火把他那双眼睛烧得很亮,也似乎在他眼角晕染开一点红。
若不是达达利亚刚刚心里念着公务,那他应该第一眼就会注意到对方。
那双凤眼眨了两下,达达利亚听到他说:“百无禁忌箓?呵,是张仿品……倒是新奇。”
达达利亚接住他的话:“先生认得?”
那人眉眼流转,将视线落到搭话的人脸上,恍然叫人生出直视太阳的错觉:“虽花了些巧思,但描得不伦不类,要看出是仿品不难……怎么,阁下莫不是初来乍到,遭了黑商哄骗,花大价钱买下了它?”
执行官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他们亲手制造的仿品,他马上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轻而易举扯了谎:“……我只是听那人说,靠这个就能寻到仙人。”
沙威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言。
对方闻言,眼睛微微弯起一点弧度,达达利亚确认了他的眼尾真的描画了朱红而不是灯影:“这便是杜撰来骗人的了。仙缘仙缘,讲求一个‘缘’字,玄之又玄,不可捉摸,又岂是依靠实物就能一定得来的东西呢?”
“先生这样肯定这是仿品了?”达达利亚歪了下头,“忘了介绍,我是愚人众的执行官,「公子」。”
“以往有幸看过几件真品,要分别真假,的确有几分心得。”对方自报家门之后,回以自己的名姓是基本的礼节。男人将指间那张符纸放平,前推,将之放在达达利亚触手可及的地方:“久仰公子阁下大名,我是往生堂的客卿,钟离。”
达达利亚散漫的眼神立刻凝实,落点在钟离的脸上。钟离,得来全不费工夫,两次跑空,居然在这里见到了他,可惜在早早备好的礼物此刻恰好不在手边,早些时候打发下属回去时觉得累赘,一并带走了——不过好在这个时候送礼也有些奇怪,他立刻换上看起来真情实感多了的笑容,霸占了钟离对面的座位:“您就是钟离先生?您可让我好找啊。”
熙熙攘攘的背景音里,田铁嘴的评书还没有结束,钟离偶尔会分点注意力给台上。他捏起面前的茶杯,状似不解:“哦?阁下是为何找我呢?”
“这可要怪这璃月港里的人了,他们夸先生是个妙人,把你称赞得天上有地上无,我自然感觉好奇,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哪里料到先生也是忙人,叫我次次跑空。”
后半句是一点揶揄,因为执行官口中的“忙人”,是他的堂主亲自盖章的“不想上班”“出门偷懒”,又被达达利亚逮到在吃虎岩听人评书,一句不招人厌的俏皮话,很能拉近距离。
钟离被他说得有一点窘迫:“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哪敢呀,”执行官笑眯眯,“我原本为先生备了礼,可惜今天见面见得突然,空着手来,改日就让我请先生一顿饭赔礼,如何?”
顺理成章,达达利亚得到了约钟离出来吃饭的机会。他把地方交给钟离来定,得到的答复是琉璃亭。这地方他来璃月的第一天就慕名而去,又在第二天尝试了新月轩,他不是美食家,夸不出花来,只觉得两家都好吃,另外的印象就是菜色都不便宜,毕竟都是出自有名的酒楼。
从胡桃那里,达达利亚得知钟离不沾海腥,所以最终地方定在琉璃亭也不会叫人意外,毕竟钟离本身就是那里的常客。客卿先生亲自付钱的机会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多数时候都是别人有求于他,在琉璃亭设宴招待。在见过钟离之后,执行官开始有些理解别人对钟离那些维护与称赞是出自何种心情了——他原本以为钟离如此博学受人尊敬,合该是个白胡子爷爷,不想是个俊美的青年,倘若能得到这样的美人青眼,一顿饭的代价,根本不足以被称为代价。
钟离点的都是琉璃亭里最常在桌上露脸的菜,换言之,不容易出错,大家都会喜欢。在饭中,达达利亚状似无意地又提起那张符箓:“说起来,那张假符,我已经找到那卖货的商人,叫他跟我退货了。”
钟离似乎听到了一件趣事,不知他在想什么,总之客卿先生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微妙的笑意:“哦?阁下居然找到了他。”
“他还不承认,说他卖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假货,童叟无欺云云,”执行官做戏做得相当足,他在说话时不忘继续夹菜,伪装得像是真的只是在饭桌上随口提起那样,“我便搬出了先生,我说这是钟离先生鉴的真假,不服可以和我一起去找他确认,那商人一听你的名字就偃旗息鼓,乖乖退了钱给我。”
达达利亚轻轻地晃着身体,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先生的名字真好用啊。”
钟离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端起茶杯凑到口边,他眯起眼:“阁下谬赞了。”
达达利亚用筷子去夹盘子里鲜香麻辣的鱼片,“所以,那真假的符箓有什么不同吗?那真的百无禁忌箓又为什么会有那么神奇的能力?”
执行官自认为将他的真实目的藏得很好,所以钟离并不点破:“在璃月,‘文字’本身就有奇妙的力量。所以,白纸黑字、一分两份的‘契约’……哦,差些忘了,现在的璃月人,多将之称之为‘合同’。”
“他们很聪明,其中的有些人发现了‘字’的力量。他们在契约纸张的背面写上‘合同’二字,分为对等的两份,一人手持其中一半,‘合同’二字各分一半,字完全契合,也就有了保障其兑现的能力。”
“符箓也是一样的,譬如百无禁忌箓,‘百无禁忌,诸邪退避’。这些特殊的字,可以借来特殊的力量。”
执行官顿了一下,“借力?谁的力?”
“按照现在广为流传的说法,借来的自然是岩王帝君的力,因为这些符箓,原本就是他亲手制作的。”
达达利亚笑道:“绕了好大一圈,那不还是岩神的力量吗?”
钟离也笑:“但想要借力,最终还是要用到这些特殊的文字。”
达达利亚弯着眼:“先生懂得好多。”
钟离没有回答真假的符箓有什么不同。达达利亚不动声色地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肉,表情没有露出丁点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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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达达利亚负担了钟离的开销。
与聪明人对话,总是省时省力省心。愚人众的执行官找上门,目的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见见面”,在达达利亚付出了足够的摩拉之后,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变成了“合作者”。
在多次接触之后,达达利亚意识到,钟离确实是个可爱的人。
他有些小毛病,譬如在金钱上的奇妙概念,但他的外表与内里都同样有趣,所以这一点点小小的瑕疵就会变得可以原谅,甚至会因为这点不足而让他本人变得更加可爱。不够完美,所以瞬间被拉近了距离,从天边月变得触手可及。达达利亚装乖了好一段时间,他发觉钟离似乎真的很吃这套,慷慨、俊朗、热情的异国执行官,轻而易举占据了常伴钟离身边的位置,他陪着钟离走过璃月港的角角落落,璃月港的民众从侧目而视变得习以为常,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钟离的生活相当简单,哪天堂主需要或者是他想要,就去往生堂坐班;哪天想偷个闲,就躲到胡桃找不到的地方去,听书听戏,种花遛鸟,余下的时间则兢兢业业当起达达利亚的向导,向他介绍每一件器物的精妙,每一条习俗的来历。
最近几天,达达利亚找钟离的次数少了许多。执行官近来很忙,前几天玉京台请仙,发生了一件大事,岩王帝君遇刺,一条龙在众目睽睽之下坠落,当场殒命。这一砸,就砸得整个璃月港巨震,混乱了几天才堪堪恢复正常运转,就连达达利亚都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来时,他直接开口:“先生,七星把岩神的先祖法蜕藏起来了。”
彼时的钟离在往生堂里翻阅古籍,那是胡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关于丧仪的孤本,外界的纷扰似乎没有影响到他分毫,往生堂里一片祥和,窗外映射进来的光柱里缓慢浮动着尘埃,胡桃的白猫卧在钟离膝上,缩得像一只巨大的白面馒头,钟离偶尔会摸摸它的背,于是猫的尾巴尖也一跳一跳,心情很好的样子。
纸张哗啦翻过一页,钟离抬眼:“阁下提起这个,所为何事?”
那张常常笑着的脸现在没什么表情:“你有办法让他们把先祖法蜕带出来示人,对吧?”
因为有人说话,猫在钟离怀里醒来,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钟离伸出手,挠着白猫的下巴,给执行官他最想要的、肯定的答复:“对。”
年轻人的情绪外露出一点欣喜:“我想介绍先生认识一个人。他从蒙德来,是风之国的荣誉骑士,在观礼中突遇意外,被认定是刺客,现在,他需要见岩神一面。”
说到这里,执行官不明显地拧了下眉:“哪怕是死的。”
钟离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好。”
“啊,”达达利亚摊摊手,他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因此言行便松散起来,“我还以为要费点工夫才能让先生答应呢。”
“哪怕没有阁下的要求,我也有必须再见到先祖法蜕的理由。”他低眉敛目,达达利亚只看得到他眼尾的红,今天的颜色格外浓艳。
“我要亲自为岩王帝君操办送仙典仪。”
那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钟离带着空一起为仪式准备需要的材料,达达利亚或远或近地跟着他们,直到东西收集到差不多。人的感知其实也很敏锐,所有人都清楚璃月港现在就是个巨大的炸药桶,酝酿着让人不安的爆炸,只需要一条点燃的引线。
在还差最后的几株琉璃百合时,他们难得聚了一次餐。
相较于琉璃亭,钟离似乎格外偏爱万民堂的手艺,那小厨娘似乎又开发了新菜,张罗着请钟离先生来尝尝,于是钟离又叫上了他,点了一份万民堂的双人套餐。
钟离扫了一眼菜单:“撤掉这道海鲜羹,换一道辣味的肉菜。”
香菱点头,“可换的有水煮黑背鲈和辣肉窝窝头,黑背鲈是今天刚到的,还在后厨水缸里养着,钟离先生选哪种?”
钟离望过去:“阁下觉得呢?”
达达利亚在走神。突然被点到,一个激灵,好在耳边还隐隐约约记得被问了什么:“水煮黑背鲈和辣肉窝窝头?”
钟离也不急,与万民堂的小厨娘一起等着他的答复,“是。”
他不挑食,对这两道菜的印象都还不错,因此稍微地迟疑了一下。钟离捕捉到了他不应答的两秒钟,于是替他回应:“两种都要。”
“好嘞,”香菱正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这样的话,其中的一道菜就不算在套餐里,得另算账目。”
钟离抬手倒酒:“有劳。”
达达利亚从刚刚莫名的提问中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钟离清楚地记着他的喜好,尽管执行官从未亲口说过喜欢哪些璃月菜,只是在吃饭时多夹了几筷子——你看这客卿先生多么细心,讨人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用些心思就好。
简直易如反掌,三言两语,就开始让人念起他的好来,哪怕今天的这桌菜最后还要执行官来结账。
“从前埋下的桂花酒,今天已经可以喝了。”钟离拿起桌上的酒壶,“这是我与我的老友从前一起埋下的,可惜如今我们各奔东西,本该一起开坛的时候,只有我一人在,恰好与阁下小聚,便一同尝尝吧。”
阿贾克斯还未成年时就喝过火水,至冬太冷,总需要酒来暖身。他对酒如此熟悉,因此在闻到的第一时间便意识到是并不醉人的甜酒,酒液微黄而澄澈,清香突出,他尝过一口,醇厚柔和,余香长久。
达达利亚眼睛蓦地亮起:“好喝。”
钟离又替他满上一杯:“桂花酿不醉人,难得一聚,阁下放开了喝就是了。”
当夜达达利亚没有吃到多少菜,以他的视角来看,他来来到璃月的计划迄今为止进展顺利,倘若最终出了意外,他依然还会有备选,因而难得忘形,多喝了几杯。璃月的气候温和,就连酒也是柔和的,不像火水,喝下去一口,能从胃里烧到鼻腔,带来立竿见影的麻痹感。只是喝得多了,便也让头脑与身体一同飘飘然,暖意上涌,身体仿若浮在云端。
月亮出来时,附近起了戏台,各类乐器齐奏,有花旦上台,咿咿呀呀地开了嗓。
“台子上唱的什么?”达达利亚问。
钟离听得很专注,他根本不显醉态,喝下去的好似不是桂花酒,而是一杯又一杯的清茶。他开口回答:“是——”
后半句是什么,达达利亚没听清。执行官懒懒散散地撑着脸听,不知道现在唱到了哪一折,又是什么故事,咿咿呀呀,落在他耳里,像是被水泡湿了的画,模糊湿碎到抓不住线条。
钟离还在说。他望着戏台,嘴唇开合,语速不快,贴心地想让执行官这唯一的听众听清些理解些。达达利亚捕捉到散碎的字眼,什么情啊什么爱的,很遥远,很不切实际的样子。
钟离具体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在意。
来自至冬的军官斜着身体,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直视钟离的脸,半阖着的眼睛轻佻而清俊。
“钟离。”
他有点冲动,借着那点酒气,加入一点戏弄和试探。
“我喜欢你。”
这句话仿佛是他用语言下了一个咒,台上的戏骤然断音,钟离的解说也停止了。一阵冷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直直地撞上达达利亚的脸,比一捧冷水还要有效的刺激,冷得达达利亚在璃月港傍晚的暖风里打了个哆嗦,背后爬上同样冷冷的潮湿。
他马上醒酒了,醒得彻彻底底,一点醉意很快被从理智上剔除,只是依然保持着斜身的坐姿,没有看钟离的脸。
在一般而言昭示危险的沉默中,黑发的璃月人开口了:
“——公子阁下。”
作为武人,达达利亚对人的视线很敏感,他能感受到来自钟离的凝视,璃月人手里托着那只瓷白的酒杯,浅黄色的桂花酿里浮沉着一轮满月。
他的语调依旧温和,和往常与他交流时的没有丝毫区别。
“你在说谎。”
轻佻的表白被无情戳穿,执行官的血液从全身上下直冲天中,不为谎言被当面指破,而是他从钟离身上捕捉到的微妙情绪。
——上位者因被堂而皇之地、不高明地欺骗愚弄,引来的山雨欲来的雷霆君恩。
桌上的气氛冷了数秒,达达利亚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脸,这次他将眼睛转向了钟离。人类的面部有复杂的肌肉,足以做出丰富的表情,钟离的眉眼和嘴角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但达达利亚就是觉得他的脸上写着心情不好。
“喂喂——”他把吐字拖长,移开视线,然后伏在桌上,整张脸藏进两边臂弯围成的小窝里,“气氛突然不对劲了,啊,我们这是怎么了?”
桌子另一边的钟离放下筷子与酒杯,他认真地望着执行官,像一尊雕塑,或者画里的人像。
他说:“阁下醉了。”
达达利亚为此耿耿于怀:当日他从钟离身上感知到的情绪——那绝非钟离口中“往生堂一介小小的客卿”所能拥有,钟离究竟是什么人?
他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断联许久的同僚突然送来消息,约他去一趟北国银行,而此时的他正在大失所望:他用摩拉克斯亲手创造的符箓,结合执行官的力量,强行放出被镇压在海底的漩涡之魔神,他期待着摩拉克斯的现身,期待着传言中属于神的威能,那几乎占据整个天幕的如雨的岩枪——未果。岩神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而璃月的人民与仙人联手,镇压了这场令天地失色的灾难。
后备方案也失效了。十一席正在思考着后续的方式,而北国银行内来了一位客人。他宁愿自己此时不要有那样好的视力,不要对钟离那么熟悉,否则也不至于在钟离进来的第一刻就认出了他是谁,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高傲的女人抱臂而立,微微扬起下巴:“这场戏看得满意吗,摩拉克斯?”
「女士」、钟离与后续赶到的空的交谈,达达利亚已经记不太清具体内容,他只记得他当时孩子一样地耍起不成熟的脾气,讥讽同事说:“你和钟离先生把我耍得团团转,就没有什么补偿吗?”
话里虽然带了女士的代号,但他的眼睛其实一直盯着钟离不放,而对方没有给他回答。
棋局结束,对弈后的复盘皆大欢喜,执行官得到了神之心,摩拉克斯考验了璃月的人民,而钟离亲手送葬了自己,除了达达利亚,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不欢而散之后,他出于奇妙的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没有立即起程回到至冬宫复命,但也依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与钟离见面。
他心想:我干什么!居然想到避嫌。
又想:我以为他八风不动,压根不会在意这种酒后的玩笑话,非要论起来,是他做局骗我在先,欠我一回,怎么他也不来约我?
他原本想得简单,接近钟离是为了套话,需要知道的东西都已经得到,接下来是该专注于正事,从摩拉克斯的胸膛里挖出那颗棋子——至于钟离?反正等到他从岩神的躯壳里掏出心,璃月这个地方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待他以后回到至冬,接踵而至的任务与挑战,他会醉心于生死之际的交锋与畅快,又怎么还会想起彼时在璃月的一眼惊鸿?
但事实是,他失眠了数个晚上,突兀地想起幼时在家的一件小事。
家里孩子很多,父母都总是很忙,母亲似乎永远都在操持家务,许多个孩子,一餐吃完的碟子堆起来也是高高一摞瓷山,母亲在洗盘子,她用肥皂水为年幼的阿贾克斯灌了一支特殊的泡泡水枪。
晶莹而七彩的泡泡在房间里上下飘飞,父亲要出门工作,在离开前,他照常进入厨房,同妻子吻别,并额头相抵,低声说:“我爱你。”
每每此时,母亲的脸上就会涌现出粉霞,她总是笑,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贾克斯听到父亲的咳嗽和出门时的动静。他也走进厨房,仰望着母亲的脊背:妈妈,爸爸总说爱你,爱是什么?
女人愣了一下,用详细的说法来向孩子解释爱的定义似乎有些太不浪漫了,她回头看到头发上还挂着一只泡泡的小阿贾克斯,噗地笑出来:爱是冒泡泡。
阿贾克斯的脸上出现不解:冒泡泡?
是的,而且是骨头里冒泡泡。
阿贾克斯按下手中泡泡水枪的扳机,枪口咕噜咕噜吐出一连串泡泡,轻盈地飘起,又在接触到房间内任意什么东西时“啵”地破掉。
可是妈妈,泡泡最终都会破的。
是的,但是泡泡会一直冒,无论我看不看得见你父亲。
执行官躺在床上,正要入睡,脑子里像是被魇住一样,在沉默的黑暗里爆出细响。
咕噜咕噜。
达达利亚的拜帖又一次被退回来了。
这招是他和别人学的,用在现在这样的情况最合适,给两个人之间加点缓冲,不至于直接碰上,徒留尴尬。这段时间他向往生堂寄了许多信件和拜帖,但是无一例外,全部被原件退回。
执行官此时后知后觉:原来如果钟离不想,确实是很难见到他的。
但是没关系,他是达达利亚,他有无数种办法达成他想要的目的。今日天朗气清,他得到下属上报:今日客卿先生到岗。
前几天刚刚过了节,许多老人心事已了,都在节后溘然长逝,因此近几日堂里格外忙碌,胡桃出手,把钟离抓了回来帮忙。客卿先生在堂里执笔,为胡桃一一登记、记账,时不时再负担一些解说答疑的散碎活计。往账目上新添几笔时,堂里熙攘的人声突然断了一下,再响起时,又比先前低了好多。
怎么回事?客卿抬起眼,与门口的达达利亚正对上视线。
对方露出一个与往日里差别不大的、灿烂的笑,抬脚便往里走,几息之间凑到钟离面前,把他堵在账台之后,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同嘴上的弧度完全割裂开,连成一片叫人畏惧的渊海:“为什么不接我的拜帖?”
来来往往,往生堂内的璃月人纷纷侧目而视。自达达利亚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视线便或是隐晦或是明显地连在达达利亚身上,并随着达达利亚的举动,包裹了两个人的身体。执行官是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所以理所当然,被他找上的钟离也成了视觉中心的一员。前些日子璃月港突逢大灾,即便有七星发布官方通告,大部分璃月人都是不信那套说辞的,最大的嫌疑人当然还是近日里招摇的愚人众执行官。
店里的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家都不再和仪倌谈论正事,纷纷以袖掩口,向同伴窃窃私语,至于在说什么,好猜极了。
胡桃的眼神扫视了全场一圈,正要上前解围,被钟离轻轻抬了下手,拦住了。
那漂亮的骗子装起傻来:“什么拜帖?”
达达利亚又往前贴了一寸,嘴唇贴过去,声音在钟离耳边响起,这是个很暧昧很亲近的姿势:“别装傻了,我让人一定要送到你手上,所有人都说,你一问到寄信人是谁就要退回。”
用作背景音的细碎私语声骤然大了一点。客卿先生铁面无私:“想来是客套话往来不掺真心,这样的局,去了也是白费光阴。”
达达利亚嬉笑一声:“你今天一定会跟我走的。”
钟离面不改色:“几日不见,阁下口气越发大了。”
达达利亚的呼吸落在钟离颈侧,他的眼神没有落点地乱飘,看到钟离那身往生堂仪倌制服上暗藏的金线:“钟离,你看这里有多少人?”
“……那个小丫头也在呢,几步之外,看着我们好久了吧。怎么,她怕我为难你?”
客卿不语,执行官兀自笑起来:“你今天不跟我走,我就当着她的面把神之心按进你现在这副身体里——你应该知道的吧?我们执行官都会,都能把手掏进神的胸膛。”
他说到做到,手掌贴上钟离胸前,微微使了点力气,他听到那个叫胡桃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大叫了一声“喂”,他感受到掌心下的热量,人类肉体的柔软,以及心脏部位生机勃勃的跳动。
摩拉克斯,他给自己捏了一颗人的心呢。
钟离依然试图讲道理。他的心性依然经过磨砺,压根不会为了这点没有可能实现的威胁动怒:“另一位执行官已经带着神之心离开璃月了。你要从哪里寻来?”
“这只是请你出门的办法——还是说,”达达利亚眉眼弯弯地歪了下头,这本来应该是个很可爱、很讨人喜欢的动作,“你想在这里和我打?”
钟离垂下眼:原来请的不是饭局,而是交手。
就像执行官曾经用百无禁忌箓放出奥赛尔,威胁璃月港的安危,逼迫岩神出面,现在的他拿胡桃的往生堂做筹码,也当然很好用,因为钟离最知道他其实是个疯子,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执行官撤回身体,望见钟离的眼神,菱形的瞳孔皱缩,拉成一道尖细的线,那种叫人觉察到危险所以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发出危险警报的感觉,达达利亚狂热地回望:“对,对,就是这样,等会儿可不要留手,痛痛快快地交战一场,对现在的你我都有好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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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铁铮鸣。
刀刃掀起的罡风已经铲平了地上的植株,两人的动作都快到肉眼难以捕捉的地步,只看得一片烟霭中火花四溅,金蓝交替亮起,只听得刀兵相碰时若连绵战鼓。刃锋破空而来,钟离的枪尖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达达利亚堪堪横架住,水流构成的枪杆硬扛着钟离的力道,将贯虹抬起几分,露出执行官那双兴奋的眼睛。
他甚至还有心思关注点别的:“这是把什么枪?我看过璃月港的一些书面记载的历史,你通常很喜欢自己来锻造武器。”
钟离不想也无暇回答,水流构成的武器灵巧多变,那支长枪瞬息之间被分成两把短剑,两道剑光直冲钟离腰腹,把他逼退,两人拉开些距离,由流水构成的箭紧随其后破空而来,前神挥枪将之轻易斩断,调转枪头,直刺向执行官面门。
达达利亚大笑:“好!就要这样!”
人的形体脆弱,且精力终究有限,即便在战前被这狂妄的人类挑衅,钟离也依然没有真的动怒,只是他依然通过一些方式表明了他小小的恼火,以及要给这个人类一点教训的想法——这场交手的最后,他将贯虹的枪尖钉入了达达利亚的右肩。
剧烈运动后又骤然停止,达达利亚开始喘息,他有点上不来气,每一次呼吸都让创口处的血液加速流出,他似乎感觉不到疼,费力地抬起头:“……假人类,谁会像你这样,打完一场,连呼吸都不会快一点的?”
钟离眨了下眼,古井无波:“阁下,你输了。”
“上次……”达达利亚突然问了一个与现在的情形不符,所以格外显得唐突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说谎?”
“不真诚的人。”钟离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回答,他的手与枪皆纹丝不动,宛若铁铸,“公子阁下,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语言有特殊的力量,而在表露出这样的力量时,他们的身体会发生微小的变化:语调,心率,瞳孔,皮肤。”
神下达判词:“你没有这样的变化。”
人嘶哑地笑起来。他仿佛听到了此生最好笑的笑话,气流在受伤灌血的气管里擦出破旧风箱一样难听的响动,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嘴角不断溢出的血色泡沫,向下滑落进他的衣衫,沿途留下醒目的轨迹。
“那现在呢?”
人目光炯炯,绽放出奇异的光彩,仿佛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比赢下这场战斗还要美妙。他松开手,两柄水蓝色的剑失去支撑,形体溃散,化成普通的水流落入土地,他的右肩被穿透,右臂无法发力,人只能抬起左手,握住贯虹临近枪头的那节枪杆。
钟离没有动,他眨了下眼,不解其意,只能继续观察人类的行为。
噗嗤。
人抓住枪杆,方便固定和施力,他向前一步,贯虹锋利的枪头轻而易举穿透人类躯体的血肉,伴着令人牙酸的响动,又往里深入半寸。
“钟离,你能感觉到疼痛吗?”
“摩拉克斯能感觉到疼吗?”
神不做应答,他的回应是皱起眉。人的行为偶尔难解其义,且违反生命的本能,他需要更多的观察案例来解题。没有得到另一“人”的回应,执行官似乎也不怎么在乎,他的声线因为强忍疼痛而颤抖,但依然尝试调动出露齿的微笑。
“人会,地上的活物都会。疼痛是提醒,令我们趋利避害的警醒。”
他此刻就在与本能的警醒背道而驰。
这家伙又往前走了一步,贯虹的整个枪头几乎都要没进他的身体,钟离听到皮肉被分离,血液在流出,人的肌肉被分割搅动的危险的咕唧粘稠声响。
神眸光微动。他只是要教训这口出狂言的小子,不是要夺其性命,握枪的手腕旋转过一个微小的角度,要把枪拔出来——未果。难以想象受到如此重伤的人类还有力气继续紧紧握着枪杆,争抢这柄神兵的控制权,疯了一样要将枪尖继续穿透自己的躯体。钟离仅需再多一点的力气,不用很多,就可以盖过对方,可以将贯虹完全抽出,然而枪柄另一头的力量如此坚定而执拗,他最终犹豫了。
神力锻造的神兵也在这一刻碎成岩元素,消散后重新融入这片土地。骤然失去了着力点,达达利亚的身体也像失去控制的木偶一样往前栽。他们的距离已经足够近,近到钟离抬手就能接住他,达达利亚躯体的重量带着两个人一起往下坠,钟离抱着他,跪坐在地,未凝固的血因此肆意扩张领土,攀爬上钟离的心口,带来令人不喜的粘稠温热的体感。
达达利亚的脸卡在钟离的肩窝,在血的浓烈腥气里嗅到令人熟悉又安心的檀木香,藏在客卿先生衣服的褶皱之间,并在他凑到足够近时被捕获。失血太多,他有点眩晕,眼中的世界开始旋转,所有东西都有了重影,看不清的飞虫在余光里盘旋,他的心脏开始疯跳,耳鸣了,像一道尖锐的嚎叫侵占耳道,钟离似乎说了两句什么,听不清。受了重伤,身体所倚仗的感知外界的五感全部罢工,执行官只能费力地睁着那两汪微型的海水,竭尽全力不让眼皮下落。
头好重啊,像是喝醉了酒。和醉酒一样晕乎乎飘飘然的感觉,思维飘忽,想起他刚刚加入愚人众时,小队里有一名从不喝酒的军医,他煞有介事地向阿贾克斯介绍,醉酒其实就是一种中毒,过量的酒精在身体当中蓄积,身体不能承受,人就会胡言乱语——你看,是不是很像吃了毒蘑菇的人?大脑虚构了影像与声音,所以醉鬼们开始说些疯话,什么都敢说!等到大家都知道了喝醉的人会说胡话,又有很多人假借酒的名义说平常不敢说的东西……全乱套!听的人也不放在心上,约定俗成一样,默认醉鬼的话不作数……
不作数吗?
达达利亚睁着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右手没有知觉了,只能靠左手摸索着寻找钟离的脸,人不知轻重,神沉默着承受,带血的手套布料蹭过他的脸颊、鼻尖,最后摸到了他的口唇。
钟离的舌面上感受到了铁锈味,不好吃,何况还混杂了布料的奇异味道。不过他马上尝到了更浓郁的——北国的执行官用最后一点力气咬上了他的嘴唇,不温柔,似乎也留不下什么美好的回忆,像一柄刀,刺入口腔,划破了沉默的空气,最终在神的舌尖上留下一道疤。
人想着,原来神的嘴唇也和正常人的没什么两样,照样是软的,被咬了也会破,也会流血。
或许这样的亲吻应该换一个场景再发生。
钟离,人是很奇妙的生物吧?用露出牙齿表达善意,又用啃咬表达喜爱。
所以,现在呢?
用掉了最后的一点活力,达达利亚失去了对于身体的管控权,意识逐渐沉入深海,他将要昏迷,贴着钟离的躯体向下滑坠,对方接住了他。
——现在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