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一梦

锦年一梦 1.4w+

外国来华商人达x说戏先生离 含年下伪骨科
*刀子预警 民国时期 含旧社会/错误价值观
本文中有路人角色出现,发展与公钟情感主线无关


管事的在戏楼里里外外都巡了圈儿,抬眼瞥见刚糊上的窗纸又蔫了角,哈着寒气走过去,不厌其烦地重新贴上。瞥见后院里菩提枝头,点点叶间隐约渗些惨白月色,想是今夜不会有人再来了,盘算着熄了灯就上楼去。
转头就听见门上的动静,便拉过吱吱呀呀作响的木门——
她瞥见灯笼下站了一个影子。那双眼眸里映了些烛火的光亮,见到突然出现的人透出点惊讶。
——斋酒楼…还在这里吗?
——嗯。
鼻腔里轻哼出一字,管事的瞥了眼大堂里刚鸣过的钟:
——可今儿小店已经歇息了。您若是想留着,我倒是能安排一间客房。
——看看您愿不愿意将就将就。
管事的瞧清了来客一副外国人的标志模样,语气淡了些,看他有些愣神,说完后顿了顿,顺势要关上门。可怜巴巴地拉住红漆木门,那人开口道:
——老板,我是来找一位先生的。
——说戏的,叫钟离。
管事的眼神动了动:
——是他什么人?
——一位朋友…
对上那她仿佛要将人看穿的眼睛,达达利亚移开目光。
——钟离的朋友?那我可得先同他确认。劳烦您先等一会儿吧;
管事的将门推开些,允许达达利亚进来。
——名字。
——达达利亚,谢谢了。


房间里点着霓裳花味的香薰。主人兴许是为了节省烛火,只点了一盏油灯。无数的玻璃的彩光间跃动着的明焰,衬着眼尾丹霞,也让钟离看清昏暗镜中橘发少年的倒影。身子略微向来人的方向侧过,钟离挽过鬓角碎发:
——许久未见。


——先生还在说戏?
——嗯。
——忙不忙?一日几场?
——…一两场罢。
——先生现在爱喝什么茶?
——……
——附近有新建什么好玩地方?
钟离拉下系着纱帐的绳结,又铺一层棉被:
——明日无几班戏,学生也放几天短假;阁下若是得闲,同钟某到默湖旁走走罢。


睁开眼时,钟离刚描好了妆,已在一件件戴着服饰。
——早点可让茶房送来;唱完这一班,有劳阁下再待钟某整理,约莫午时便能…
——先生慢慢来吧,不着急的。
达达利亚又四周瞧了瞧:
——等会是先生的戏吗?我想去听听。
钟离垂下眼帘。
——阁下自便罢。
离开房间时钟离帮达达利亚吩咐了茶房。达达利亚转转悠悠到大厅,许多处已被落了座,于是他只寻得一处侧过身子堪堪能避开幕布看清的边角地。刚落座,便有茶点送上来,也有侍者递来戏本:
——先生能稍稍过目,少刻便有钟离先生的戏。
那本红绸包裹着烫了金边的小册子上印了戏名。翻开来,便有每一节戏的记数,但并不齐全。每记数后都跟一首诗:

锦年戏①

第二吟
烛暖跃彩绘琉璃,霓裳椒兰一并香。
便惜今宵好光景,纤指相扣掩桂窗。

第五吟
胭粉余乐醉银竹,池柳明默镜无痕。
颦笑眉锁又为谁?一抹万般皆是春。

第六吟
青满菩枝仙满阁,仲夏苦来一叶声。
未解萧索济情命,乌啼木落是三更。

第八吟
莫言戏才皆慕金,只道缘人最有情。
可怜难妒碎玉佛,为得日久祝观音。

第十四吟
折戟点酒戏百军,凄歌末途离终曲。
却道寻常别千里,劝君莫伤空悲泣。

第十六吟
流丹映幕旧时红,楼台与月一轮空。
余诗烬中消香殆,自此长辞锦年梦。

达达利亚不怎么能看明白诗中所述所感,继而很快注意到每首诗前不连贯的诗题。指尖轻轻往上点了点,正要开口,那人就说:
——这是楼里最有名的戏了,也是传录下来最老的一批之一。
初冬是不见些许寒意的。在这种日子里,正午时分甚至会回暖。江口卷来的水汽和热浪,慢慢蚀着一处处屋瓦,而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


钟离找到达达利亚时,年轻人已然耐不住午后炎热,仰面便在原处梦周公去。一旁忙完清扫别处的侍者见洋爷子这幅样子,怎么也不是。
——这…
钟离上前示意了下同事,而后轻轻拍着达达利亚的肩,他才清醒过来。
离开楼里已过了正午,好在雨也停了,空气不至于沉闷。
——晴芸姐回来了吗?
钟离问着门口的掌柜。正数着上午一场戏的票钱,听见才悠悠抬起头应声,尾调拖的长:
——没有。
钟离只得点点头,压了几张纸钱在一旁那叠捆好的票钱下:
——我告一下午的假,可能晚些回来;如果问起,便烦你回答她,我去看看陈先生。
掌柜不紧不慢点点头,低下眼继续数着票钱。
附近景致已与模糊记忆里的变了样。在下一阵暖风替他的指尖抚过湖面涟漪,达达利亚才惊觉。
——诶……?
——阁下记起否?孩童那时,这里原本只有池塘大小。
钟离轻轻笑着,揽过柳枝末梢折下,递给达达利亚,而后移开眼:
——阁下此次前来,打算在这里留多久?
那是一段无叶的枯木。达达利亚虽然不懂得,也还是接过来:
——不过几天吧?嗯,年初前,应该会离开。
二人静默了一阵。许是不再想继续你问我答的小孩子家的游戏,钟离侧眸望他:
——…阁下昨晚是否还有些什么要同钟某说的?
达达利亚短暂惊讶于钟离敏锐又正确的直觉,而后明白,父亲在多年前一眼见到他时便决定收作养子不无道理。
——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父亲上了年纪,大部分生意已交由我来帮助管理。
他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钟离默了默后才开口:
——这样吗…希望无恙便好。
——在我的家乡,每年末月二十五日算做一个节日,叫作“圣诞”。在那一天,家人们团聚共度晚宴,献上祝愿,与这里的“春节”类似?以及父亲的寿宴也在年初时候,他想看看你……同为后辈,无论生养,他总说他觉得亏欠…所以除了处理商务外,父亲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回去。不耽误过久,一两个星期就好。
——…哥哥。
钟离有一瞬的恍惚。
——嗯,我会想想…还须跟楼里说道。
——母亲怎么样?
——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二人又静默了一阵。
——阁下方才提到的节日……
钟离不懂得却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言止于此。
——圣诞节。先生可曾听说过?
抬眸迎上眼前人的疑惑,达达利亚默了默后,轻轻拉过他的手,指尖在摊开的掌心里一笔一划认真描着二字。
湖面上又掠过一阵暖风,惊起几只鹭鸟,点碎倒映白日的明镜。
钟离见他一副不多得的认真样子,手心又泛起痒意,便玩笑似的抽回手来。今日难得在湖边多转悠两圈,他于是领着达达利亚去了旁边一处小摊。等着上菜的空当,达达利亚瞧见钟离将碗具勺筷一件件全部用热茶汤仔仔细细烫好,再斟了两杯茶,一杯推到自己面前,而后却再无动作。达达利亚不明所以,学着旁桌人的模样,手指支在杯沿,就把茶水往嘴里送去。
——…诶!
急剧变化的温差使他手一抖,几滴茶水溅在木桌上。钟离一面递去干净的帕子,一面擦拭着桌面:
——阁下许久不在,总归还有些不熟悉……
——呀,钟离?
二人循声望去,那身影没等反应,就从旁桌那抽了张椅子在他俩对面坐下,熟稔地剥着花生米:
——下午没有戏啦?
钟离笑着点点头。
——这是陈先生。在钟某还做戏徒时,陈老先生是钟某师父吴先生十分交好的戏友。
达达利亚知晓来人后,主动朝他问候了声。钟离也说明了达达利亚的身份。
——远道而来的朋友?哦哦,老夫我是没有眼力见的;见谅,见谅——贵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只寒暄几句,菜也上的七七八八了。三人饱饭后,老陈抢着付了钱。钟离还在惊诧于老友不多见的大方,对方没有多的动作,从怀中摸出一件信封推到钟离面前:
——我计划着,今天晚些时候就走了。老吴还在时给了我一些什么东西,现在对我也没多大用处,想来想去还是给你罢……总比扔了好。
钟离听后一愣,随即回道:
——怎么今年回去过…?
他的脸上瞧不出半点苦涩了。钟离也猜到他多多少少是认命般,还是出声安慰:
——如果得知令爱的消息,钟某会第一时间寄去书信。
老陈沉默了半晌,再难看出什么表情,既没应好也没谢绝。
——这么些年在这里,承蒙你和你师父的照顾,到头来我这个老头子却拿不出什么报答你的;实在惭愧,惭愧…
——家中器物也变卖许多,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独剩几件自以为的家珍……还希望不要嫌弃家底轻薄,就请收…
老陈见钟离推诿,又更坚决了几分。
——…收下罢。
二人只得好说歹说塞给他一些路费。目送老陈离开后,达达利亚转眼打量起静静置于桌前的器物——形似手炉状,通体古铜色,器身雕花环伺,盏盖处圈圈镂空……二人注意到器皿底部镌刻着的字样:一念灯。而后钟离揭开盏盖,朝盏内部一边则有一段小字:

一念灯②

既过黄泉,黑白常生。
一思成疾,一念有灯。

钟离懂得了大概,嗫嚅着嘴唇,最终还是慢慢开口:
——…大概是盏照灯罢。


吴晴芸③在后院栽了一棵菩提树,一年常青。每年夏时,菩枝曳曳,斑驳点点,客房里打开窗子,抬手便能拾得一抹青绿。
——为什么是菩提呢。
每每有客人问起她,吴晴芸只是一笑。有人说,那是摇钱树,斋酒楼这么久依然兴旺,是靠着这棵树吃饭。不过更为广泛的说法是,老板信佛,每日来树下一拜,希望找那年幼走散的苦命儿子。许是因为如此,她对戏楼里的女子和做戏徒的小孩子是极好的。④
达达利亚以父亲嘱托一些事情为理由先离开了。下午无事,钟离在湖边散步一小会儿后,读完了信。回到楼里时,下午一场戏已经开始了。钟离放轻了步子上楼回到房间里,拐过楼梯转角,他瞧见吴晴芸倚着走廊栏杆眯眼听戏。听见动静,她也侧过目。
——晴芸姐。
——哦,钟离?
钟离点点头,心想着打个照面就回房去。
——听小李说,你刚刚去瞧陈先生了?
——嗯。
吴晴芸点点头。
——下次再见他时,照旧告诉他,除夕夜来楼里吃饭吧。
钟离抿了抿唇,顿了会开口:
——他说回去了;应该回到乡下去吧。
关于老陈,吴晴芸也知道个大概,便没有再多问。
钟离又将信看了遍,而后翻出信纸,执笔寥寥几字,又拿出老陈那张,撕下片段,叠起放进信封。
钟离在楼里找了一圈不见人,拉住几个同事也问不出什么。上楼时又碰见正往下走的吴晴芸:
——找谁?着急忙慌的。
——管事的陈女士。
——那不巧了,我刚给她准了几天假。是有什么事?
——钟某…正好有些东西要交与她。
吴晴芸轻笑着:
——那便没有什么要紧事……你给她儿子罢,让他帮着转交就好。
钟离没有说什么,往后院去了。彼时小孩子们难得在院子里玩,一个同伴瞥见门边高挑的身影,推搡着叶生:
——诶,你师父来了。
叶生以为师父回来让他学戏去,小跑到门边。
——无事…等你母亲回来后,将这个交给她罢。
钟离将信件交给叶生后,就要离开。
——钟离先生,一会儿我还要学戏吗?
——不用。
——这几日都放假?
——对。
——…您知道我母亲去哪了吗?她今日出去后特意嘱咐不让我跟着……
钟离转过头:
——并不知晓,大概不会太远罢……最多过几日,她会回来的。
自看完信后,钟离便没了什么精神,见再无他事,于是往楼上走去,只想昏昏沉沉睡一觉。
——钟离。
钟离回眸,见吴晴芸倚在门边,手里还拉着把躺椅,原是要去树下乘凉,于是往后挪出位子。她见了,不禁玩笑道:
——你也不知道过来搭把手!
钟离帮着将躺椅搬到树荫下。
——小陈出去前,我听她说昨晚楼里来了位客人,是你的朋友。依她的说辞,倒像是你的弟弟?
——是这样。
——那便好。你替我和他说声,希望晚上他能留在楼里吃饭——大东家的儿子,岂有不招待的道理?
钟离沉声应下。吴晴芸又盯着他看好半晌,实在无法不注意到钟离不好看的面色:
——你不舒服?
——无碍……
——算了,我也给你准几天假罢…楼里没什么人忙活,来看戏的也没几个。
——只是头晕,便没什么要紧的,钟某休息半日就好;还是谢过关心。


日渐西山时慢慢冷了下来。几次敲门无果后,沿着门缝透进的光亮让他看清了些。
——…睡着了吗。
达达利亚将被子往上掖了掖。指节无意间蹭过泛些红晕的脸,他惊觉钟离烫的有些可怕。于是他低下身,额间相抵,眼前人呼出的气息温热且渐渐急促起来。想是应该受寒发热了,达达利亚只得先弄湿一套毛巾后叠好,扶着他将身子平躺过来后覆在额上。
钟离眯起眼,轮廓熟悉的身影一点点清晰,他张了张嘴,奈何实在没有力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先生先休息一下吧……我去买点药和粥上来。
达达利亚离开房间时点了盏灯挂在床头。果然明亮使人心安,钟离四周望了望,见木架上没有搭着外衣,猜到达达利亚应是刚刚才回来。混沌的意识虽然清明些,但还是不再想过多思考,冥冥之中他也没回想起要告诉达达利亚的什么事情,便又睡下。


吴晴芸瞧见下楼来的人,便走过去招呼:
——达达利亚先生?
达达利亚闻言抬眼,便对上那张笑容可掬的脸。
——您是……?
她打趣着:
——真是贵人多忘事。鄙人姓吴,名晴芸,积蓄不丰厚,独自经营着戏楼。承蒙令尊眷爱,才使斋酒事业平稳。
达达利亚也明白了来人,跟着寒暄几句。
——实在惭愧招待不周,请见谅……仓促准备了些餐食,还望您能赏脸。
她瞥见其眸中闪过片刻不解:
——莫不是已经用过晚膳了?
——并非。钟离先生受寒发了热,我须买些药和晚饭回去。似乎有些不便,着实抱歉…
吴晴芸便明白了钟离没有告诉他。于是领着达达利亚走进包间,替他拉开椅子后自顾坐在对面:
——惋惜听闻此事。若如此,你也不必再操心,让钟离先生安心休养为好;其他事项我会交代旁人。
说着便招呼来两个下人,嘱咐他们过段时间将药和餐食带来,交给达达利亚。
等下人把菜肴尽数端来后,锅中也慢慢沸腾。觉得闷热,达达利亚起身开了点窗子。
——十分惊喜您光临寒店。只是您来的匆忙,鄙店并未来得及做十足准备。不知何事?
——吴小姐十分诚意,倒令我心有愧疚。近来父亲身体不佳,前些日子又染上恶疾……家中为了能治病已倾尽许多,总有急用钱处。唯恐去年与贵店商议的投资里,我需先撤出部分以应急…
吴晴芸抿口茶后作叹惋状:
——请代我向令尊问好,望他能早日康复……我能理解,还是家事为大。如若困难,只管告诉我们就好。
达达利亚表达谢意后,猜到钟离兴许还未来得及说回家一事,便开口:
——还有一事,抱歉给您添些麻烦了。父亲久来想念钟离先生,希望他和我一同回去,在那里住一段时间。
吴晴芸瞥他一眼,不禁觉得好笑——
什么资本家养个外姓养子还养出感情来了?
——您说怎么这幺凑巧:楼里平日生意算是清冷的,我们只靠着年前年后挣的这点小钱过活罢了;你也明白钟离先生对斋酒的重要…他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达达利亚默了好一阵,才吐出几字:
——…这也是家父的意思。
吴晴芸见有些僵持,也只得干笑两声:
——再谈罢……还是先将书契改了?
得到应允的目光,她让下人将纸笔拿来起草。当瞥见不同于以往签名处达达利亚自己的名字而非他父亲的,吴晴芸更笃定有鬼了。细细思索番而后猜到大概,眉目舒展,她眯眼望着达达利亚。
幸而只是个年轻小辈罢。她一阵轻松,甚至愉悦。⑤
——他不会跟你走的。
吴晴芸冷不丁来了句。
——若是我想的那般…你想带他离开只是因自己的感情罢。
——吴小姐究竟在说什么?
——你自懂得我所言。我本念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觉得以他的品性来做选择,是远比天涯的家,还是亲如手足的学生?
达达利亚再盯着她,全然明白了:这当是钟离曾在来信中提到过的心悦于他的人。晚饭已近尾声,她又将茶抿一口,拿帕子擦干净嘴,随后点起烟斗。
——关系不单是一张领养手续。想来你也还不明白罢——从来便是哪里的情感最深刻,哪里方是家。
——钟离先生到底是我名正言顺的家人。依吴小姐的意思,您为何如此拨弄亲情?
她偏过脸,云雾徐徐绕过半掩着的纱窗隐入黑色:
——做生意便不要这般牙尖嘴利,小子。
这幅不急不恼的样子不免令人心生厌烦。达达利亚好笑道:
——吴小姐倒不用自说自话。平常时间里都见钟离先生时而与家中来信,也不曾说过;怎么今年就正巧忙上?
——也不免你才会起疑——只是平日里你们似乎没记起还有个养子,今年方记得?
达达利亚沉吟片刻,而后轻笑:
——我说为何吴小姐百般阻挠?莫不是忧心此次我将钟离先生拉回去,以后再不回来了?谅我也没有能如此的理由。只是他既已谢绝过您的盛情…不想如今,不甘作悲愤,要如此强取豪……
——…竟如此失态。做到如此,你不也是那种感情?莫不是在五十步笑百步了。
吴晴芸站起身来,挽了挽开衫,抖落一身烟云气:
——等你的一切成功过后,再来指责我罢。保不齐你会做出什么更失态的…
——那便不劳吴小姐费心。
她睨他一眼,朝外走去。
——我本以为吴小姐信奉佛家,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物。却……
吴晴芸素日早听烦了这些。心底慢慢升腾起一股子高傲,转头瞥见餐边柜上的佛像摆件,拿起在手中摆玩:
——我便不是佛。
忽的她手一斜,白玉溅开,滚着里面的碎银碎金落了一地。
——以及,你以为佛肚子里装的什么?


依然是依吴小姐的意思,心比天高,金子银子前还有什么忌讳。不过既然是老祖宗,到底还是后怕了。于是差人买了尊玉观音,摆在大堂前柜。
达达利亚没留音信便出去了。接完上午最后一班戏也不见人回来,钟离草草对付了一顿饭,听见后院嬉闹,便走过去:
——叶生。
他招了招手。
——你母亲回来了罢?
叶生摇摇头,又不觉想起昨日母亲离开的决绝模样,不解问:
——师父,究竟什么事情这样紧急?
——什么事情?那便不是什么小事了。叶生,你还没有父亲罢?
二人转头望去,吴晴芸在旁的树荫下摇着蒲扇,叶生又愣愣地摇头。她眼中闪过些晦暗又转瞬即逝,拿起茶抿一口,语调上扬道:
——这你都不知道?都三番两次向你要你母亲人了,想来她快要给你找个爹喽。⑥
吴晴芸笑着,指尖戳了戳他脑门:
——有个父亲,你还不高兴?
——孩子面前不要这样胡说。
她惊疑道:
——那便不是?莫不会你真要跟了你弟弟?这和什么常理…
——纵使有什么恩恩怨怨,你何必牵扯。
见钟离话里染上几丝愠色,吴晴芸笑笑,别过头去抿茶。叶生也分得清什么对的什么胡话,只是觉得她莫名戾气,于是跑开了。
钟离多多少少明白她忽然发的什么气,只想着不搭理便罢。而后想起请假之事,片刻后开口:
——晴芸姐。
——嗯。
她眼皮也没掀。
——过年时那几日假,我想匀到月末前几天。
——不行。
钟离一愣,随即开口:
——为何…
——昨日傍晚那顿饭,达达利亚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罢。
于是钟离明白二人定闹了什么纠葛,只能等达达利亚回来问清楚。
大堂门前传来几声惊叫和吼骂。吴晴芸过来时,于是瞧见掌柜在赶着一个老汉。两三米远的柜台边,躲着的便是管事的小陈。
——你便不要再丢人现眼了;莫不是当这儿是青楼?
那老汉不理会掌柜,定睛看见害怕着往外瞧的小陈,骂骂咧咧冲上前就去拉扯。吴晴芸上前一步将人拽到身后:
——这样撒泼,你真当没了人了?
老汉见了吴晴芸,一愣,而后发狠啐了口。又见她招呼的两三个壮汉围上来,悻悻跑了。
吴晴芸往后睨一眼,瞥见她狼狈模样,便明白她出去没有找到她父亲,还是忍不住叨她:
——他那种人,何以值了你去找他?不免又碰上些脏东西,差点脱不了身。⑦
小陈没说话,愤愤剜她一眼,转身跑回了屋里。


钟离忙拉走了叶生,见那副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嘱咐须等她安静下来多些时候再把信交给她也不迟了。
楼里的人们用过晚饭后,叶生摸了两个肉包子塞进怀里,悄悄回了母亲房间,打开门见她还坐在床边低低地抽噎。女人见房门打开,来的人是叶生,旋即又低下头。他默然帮母亲擦着泪痕,又将包子递给她。
——娘,莫要再伤心了……那样的流氓乞丐。
她一愣,而后摇摇头:
——没有的事,小生不要多想…那是什么?
她抬头见叶生将信封放到桌角。
——师父让我交来的。娘……晚些再看罢,我想同您说说话。
二人默然,他也早察觉母亲这般失落多多少少因为自己。半晌他开口:
——…娘,您那时若没收留我会不会轻松些……
叶生从母亲的沉默中得知了答案。⑧

十一
那张枯黄的信纸上,落下最后名为“不孝”的定罪——
——敬启。午时钟某与令尊共用午膳,交与钟某信件,自以为陈先生令爱须知矣,故此转交。
而后翻开纸条,红了眼眶:
——我便从不在乎“名声”这样的身外之物。我自己的名声又好到哪里?只当顶着自以为的莫须有的东西,继续过活罢。我自知好博输了钱连累她们娘俩⑨……也大概她和母亲过的好罢…还恨着我也罢。想来也是,她母亲那时逃开了我,便是对的;带着她来这扎了根,我无论怎样都不该再寻来……不用你让她回乡下了,只烦你告诉她罢:她收养的那个小孩子,我也觉着可爱。有没有丈夫,有没有好名声,不要紧的;过的好便是名声了。
她突然想离开斋酒了,即使找不到父亲,走到一个远一点的地方也罢。
——啧…
吴晴芸听完她的话,便知道钟离给他的信里说的什么。
——你莫不是傻哟?你何得以明白他说的真假?小陈,我说道难听点:你若今日回去寻你父亲,楼里管事的位置,不知多少个小陈想分你的饭。钟离有一日将叶生养成戏才了,自己也总要寻一份差事使自己活罢?楼里人用着顺手,我便不会请外面的——你自己掂量罢。
她转眼瞥见远远站着的叶生,小孩子受惊吓般,倏地跑远了。
于是她便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那夜叶生翻来覆去,琢磨不明白晴芸姐姐的话,师父不像她说的那般。他翻身下床轻叩着母亲房门,她亦未寝,将门开了细细一条缝。
——娘,你若要走时……
他声音哽咽。
——求您带上我罢,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好。
她轻轻帮他拭泪。
大堂还亮着灯。他扶着栅栏放轻步子走过时,达达利亚刚问掌柜换到药,往楼上走。四目相对时:
——您是达达利亚先生吗?
达达利亚点头。叶生蠕动着唇,想了想什么开口:
——如果可以,你也快些离开罢。
达达利亚一愣。
——什么?
——我叫叶生,曾受过您和令尊的关照。恕我直言……您须要小心…
他想到吴晴芸的模样,又说:
——…如果能带着师父离开,最好了。
他又想了想:
——从这里出去的船票都在一更时售,码头那里买了便可离开。

十二
难得一日得闲,又吃了药,钟离昏昏沉沉睡到近午时。达达利亚捎了餐食回来,待钟离填些肚子再把药熬了喂他。
苦意一点点化开:
——还是有些抱歉…那日钟某未曾告诉阁下,吴小姐晚些时候与阁下有约……
达达利亚递去一碗水。
——不要紧的,先生。
——那吴小姐…
——我已经同她吃过晚饭了。
——那便好。
钟离点点头,忽而又道:
——钟某拿不出什么模样的贺礼给父亲…想来还是烦阁下将那日陈先生赠的那盏铜灯带回去罢……只怕辜负了心意。
钟离说完便低下头来。达达利亚听出话里隐约含着什么意思,坐直了身子上前拉住钟离的手,正色道:
——父亲的意思,从来都是希望见你。至于礼物…我想,父亲希望的是团聚。
忽的觉得自己有些不妥,他往后坐了坐,也松开拉住的手。
——……父亲和我都是这个意思,哥哥。
钟离没有回应,过了半晌偏头看他:
——阁下是否有些要紧事是钟某不曾知道的…⑩
达达利亚默了默。
——……我不好告诉先生是因为两边都是先生重要的人。吴小姐和父亲,哪一项于先生而言,我能看出,先生并不擅长在这上面做选择…
钟离不知达达利亚是误会了或是想隐瞒到底,没有再提。

十三
用过晚饭再晚些时候,达达利亚照旧熬好药。
——先生趁早喝下吧,可以暖暖身体。
而后起身去桌前取另一只碗,倒半碗水。钟离接过后,抿抿嘴:
——劳烦阁下代钟某去前台取些蜡烛罢,说我的名字就好。
——先生喝完后早些休息。
达达利亚应了声后离开。
点了蜡烛悄然摸进门时,达达利亚看见钟离已经侧身睡去。他放慢步子走到床边坐下,床侧人没有反应。达达利亚又重重推了推他,依然不见钟离起身。下午时达达利亚已将行李托运至码头,于是打横抱起他,下楼朝外面快步走去。
——去干什么?
掌柜抬眼瞧他。
——钟离先生病的难受,我带他去看医,你不要耽误。
掌柜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多阻拦,想着回头告诉晴芸姐就是了。⑪

十四
马车轱辘轱辘,马儿一哧一蹬。
钟离醒来时,他被扔在床上。达达利亚没有歇下,转身关上门,跑下去搬行李。钟离于是明白达达利亚果然给了别的药,于是打开门绕出客舱,隐入甲板上人群里。手被人抓住:
——你怎么在这?
达达利亚声色里透着惊疑,另一只手将行李扛在肩上。虽然不明白钟离怎样这么快醒来,但手劲越发狠。
——阁下如何将时间算的这样准?
钟离将手甩开。
——…先生快些跟我回去吧。
说罢达达利亚又过来拉他手。人潮涌上船,快要将两人冲散。
——是叶生,叶生告诉我的。
达达利亚以为这次拉他不会再躲开,谁料想钟离听见后一愣,面色逐渐惊恐,穿过人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朝船下跑去。达达利亚惊觉后,他已经跑下了艞板。
——钟离,钟离!
他攀住栏杆,人潮挤的他喘不过气,费力朝岸上喊。
船夫将锚一点点收上来,汽笛声搅动河口浮浮沉沉的泥沙,风浪里裹挟着短暂沉默。达达利亚带着哭腔吼出来:
——钟离!你一定要走!
钟离停下脚步,回眸望他。达达利亚一句哽咽一句歇斯底里:
——大军马上…马上要打过来了!快点逃走啊!⑫
凛冽的风卷起更急一番浪,催促着轮渡驶出避风港。码头的繁华亦或风迷了眼,达达利亚望见钟离轻轻点了点头——他并不清楚。钟离早哑了声,说不出一点话。
于是离开了魂牵梦萦的温柔乡。

十五
近三更时,叶生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给师父留个口信,便作为逃走的前一日晚上的拜别。轻轻叩着屋门,并无动静。叶生说了声叨扰,兀自推开木门,他望见里面空无一人。
——何人?
踢踢踏踏声回荡在一阶阶楼梯,声声逼近,如夺命铃铛。叶生认出声音的主人,转身想从连廊悄然走回去,目光已然透过栅栏望来。
——叶生,为何还不入睡?
远处的脚步急切起来,太想要逃离。
吴晴芸心随着步子一点点往下沉,几乎是抬头看到钟离房门大开那刻,屋内人物皆空,她一瞬便明白了。
——是你?
慌不择路的孩子已经飞快跑下楼,在柜台里翻着钥匙,希冀苍天给自己开一扇生门。他想,母亲既已经睡了罢,只要不大声叫唤,跑出去躲一个晚上,一切都过去了。明日天一亮,他便溜进来,拉着母亲离……
利器划拉开血肉。叶生躲不及,瓷片又扎进脚踝里,他拼命压低了喉咙,只一声闷哼。
不消下一刻吴晴芸便将手中碎了半边的玉观音砸向他的脸,任由新的血花绽开,而后死死掐住叶生脖颈:
——你早就同他们勾搭好了。我本念着你是个小孩子,却不想你心思怎这样恶毒!
——……我不希望师父…也死在你…你手里……
吴晴芸气极,碎瓷片被狠狠推进心口,开出夜里最绚烂的一朵彼岸花。
母亲还活着就好罢,他想着。他忽而觉得自己幸福极了。自己明明只全心全意想着好好过活,天却给了他这样好的母亲,这样好的师父,这样好的玩伴。
他卖力睁开眼,窒息比失血来的眩晕感更快,而后满眼都是那张瞪眼的,可怖的脸。他幸福着一切,似乎一切也是幸福的。他想着,如此来看我还是很有天赋的罢。
毕竟永远偏执且狂热地追随幸福,也不见得得到注视。
他幸福地睡着了。

十六
手指探上鼻息,吴晴芸从长久的呆愣里回过神。她一下子瘫在地上——
好罢,好罢。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觉得翻个身也费劲,又实在不想对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她想着,等我再歇一会罢,再歇一会罢——一会就把他抬到后院去。
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吴晴芸瞥过头去,小陈端着蜡烛从门后钻出来,探头朝楼上望去。吴晴芸慢慢扶着柜台站起来。她远远望见那团在夜里蠢蠢欲动的黑影:
——谁?
她努力扯出一点笑。
——是我。
即使不愿意,还是走了过去:
——哦,吴小姐。
光亮快逼近的那霎,吴晴芸不再站着了,往楼上走去。
渐远的身影没入一团黑,她也正要离开,抬脚便觉不对。
她将烛火往前移了移,一点点向上——
慢慢扩出的暗红色圆圈,交叠在胸前的双臂,以及注视着自己的脸。
她觉得有些脱力,往后趔趄。身后的楼梯踢踏,一声急过一声。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扔下了蜡烛,转身去追。三两步追上吴晴芸后扑倒,将她压在身下。她思忖着该怎样让她去见她儿子,想来还是剜心罢,免得儿子在地底下哭闹。拳头细细密密砸在她每一寸面肌上,不消几下吴晴芸便感觉头晕目眩。小陈发狠劲掐了一把她,吴晴芸一哆嗦。转而小陈停了手,拖着她下楼。头重重磕到柜角,血还在汩汩冒着。身上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吴晴芸偏过半扇脸看她。
——我要让他看着我给偿命。
她又骑上吴晴芸的身。再一次被掐的即将晕厥时,她握住那双绷紧了的手腕,却没有往下使力去掰。小陈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神间,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许。
她气若游丝般道:
——说来你还得感谢我罢……
——…什么?
——你就真那么想去见你父亲?
吴晴芸咳了两声,好喘过气。小陈听见这话,又是一愣。
——你莫要忘了他那时全博在我和我丈夫的的赌坊;许多事情,不是你知道的。
吴晴芸趁此掰开她早没了力气的手,往旁一翻身。小陈再要扑过来,她抓起观戏的木椅一挡。小陈摔在地上一声闷哼。吴晴芸冷笑道:
——你晓得那日你去寻你父亲,为何不曾找到?回来戏楼,为何有人追着你想将你绑走?
小陈默了默,没有马上接她的话。那老汉要将她绑走,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
——他是赌坊里的人,我认得他。至于为何你找不到你父亲——
——我猜他知道你在戏楼里罢。你不妨想想与其等你出去找他,他为何不直接进来认你?
小陈再次没话了。吴晴芸走上前,如盯着一只失了斗志的困兽。
——我记得你父亲欠着赌坊的钱还没还清罢;每月末是他们固定的讨债时间,如此你明白为何找不到他了;这样便好让你心甘情愿地被他卖了。
她又抑下喉音:
——同那时他将你母亲绑到赌坊卖了一般。
挑逗般话语刺激着神经。小陈抬起头望着那双眉目,吴晴芸看出她眸中不解:
——你以为的是哪般?
她不知该怎样抉择了,于是又默不作声了;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赢下任何一场。回头再望,所有人蒙着眼都在不停下着注;她忽而想,亦或所有人都看不见牌底罢?她不知自己能再掷下什么。她忽而想起父亲步步徘徊着朝楼里望时慈善的眼,忽而想起儿时,又忽而想起信中那些话。
——所以说,我莫不是帮着你挡了灾?
她又瞥眼旁的死物,踢了踢早淌干了血的脚跟:
——毕竟帮着你解决了这个累赘,你便不用…
话未出口,她只觉得腹下一痛,结结实实挨了一肘;来不及别的反应,身前人暴起又扑来,她力不稳,向后栽去。她一副势要将所有力气抵上直至将她掐断气的模样。
——你就活该死了丈夫!你们开着赌坊赚遍了天下所有人的钱,今天我便要天也收了你们的!
吴晴芸自知没多久便会喘不上气,忽的神经一松,还使得上力,于是瞥眼看她:
——……你父亲有同你说过…你母亲被卖时的赌本是多少么?
趁她片刻一愣,吴晴芸攥紧了悄悄摸到的碎瓷片。又是一声血腥的回响,吴晴芸只感觉眼前一红。再抹去眼前的那汩温热,看见的便是小陈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她马上松了力道,跌跌撞撞起身朝柜台跑去,她只想着找到一些止血的纱…
她已经看不清眼前任何东西了,瘫在柜角。吴晴芸缓过气,走过去在她身旁慢慢蹲下注视着:
——三十文。
阖眼前她不甘望向她的儿子,才明白,自己早没了一切赌本。
她看着她气竭了。她不确定她最后是否听到了她的报价;若是没有,便可惜一刻罢。她又将那具死物拖到原本那具旁,这样他们也幸福罢。看着地上的一大一小,她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于是放声大笑起来。
人们骂骂咧咧从屋里走出来,而后惊叫,咒骂,哭泣。烛光摇曳着的不息的火星,在窗纸,帷幕,木屑上,跳跃翻飞,而后是随着一簇簇火光共舞着的,与天同乐着的,永不眠的……
门被急切地推开了,夜风灌进来些许,炉里的火苗得到养分,疯一样往外钻,人们争相着涌出。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火海,又朝外望去,身前是生路,是万家灯火,但今夜想必也不再耀眼罢;刺鼻的味道一股股钻进鼻腔,她往柜旁靠了靠。
巨大的声响震得她移不开眼。
牌匾砸在两张死物脸上,血肉横飞。她愣了愣,上前费力搬开。她望着她杰作上画龙点睛一笔——
又笑出声来,她不停抹着眼角的泪。她忽而止了声,也许钟离还没走罢?
她被这个可笑的想法惊到了,而后是更高一声的发笑,声音渐渐小下去,被火吞噬黑夜发出的滋滋声一点点吞掉。笑的脱力时,她粗喘着气,望向两张模糊的脸,而后干呕起来。
楼里惊慌跑出来一个人,瞧见大门口倚着瘫着的三人,吴晴芸抬头瞥他一眼。那人似是被吓到了,暗骂一声,一脚踹了过去,又一脚踢开叶生,跑了出去。
那具死物侧了半个身子,面目全非的脸直直面着她。她借着火光隐隐瞧到了遮在一缕缕湿漉漉的,沾上血的碎发下的……
她颤抖着伸过手轻轻拨开——
她又轻笑出了声,但她的泪也流干了,也没再呕着。只剩哽咽,而后殷红的指腹一遍遍来回摩挲过额角菩叶状的胎记——她擦不干净。
她明白了失心疯是什么滋味——也许她正发作着。
她似乎远远望见火光中站着钟离。她想,继而这样,那也好罢,那也好罢。⑬

十七
斋酒楼注定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那天清晨里江口繁华极了,抬尸,拆楼,看热闹的,但没有早报,后一天的早报里也没有。他们惊讶在为数不多的尸体里发现了戏楼老板的一具,也最为惨烈——她被烧得浑身焦黑了。
轮渡上的日夜浑浑噩噩,达达利亚在圣诞前夕回到了家。第二日的早报里,他得知了大洋那边被攻占的消息——大军在前天晚上登陆了江口。
那日晚上,他照例同家人用过晚饭,起身祷告,祭拜父亲……一切的一切过后,他回到房间继续昏昏沉沉。寒风能麻痹神经,他也愿意就这样睡去。
夜半时他觉得实在寒冷,忽的想起那盏照明灯——兴许是个手炉呢。他铜灯翻出来,托在手上,不觉得重量平常——
他掀开盏盖,压在信纸下的是几张支票和一张照片。达达利亚很快认得,但也不解,那是他放在荷包里的自己和父亲以及钟离的合照。
拆开信封,信纸在空中摇曳,达达利亚起身去掩了窗——

展信佳。
说来惭愧:这张照片在钟某手上,是因为那日阁下执意要替钟某付了茶点钱,照片许是从荷包中掉出来罢?上午钟某接完那班戏回屋里,便见照片落在床脚。谅钟某私藏,不知该如何归还,故与信一同放于灯盏里。
自看见照片起便明白,阁下此次前来带钟某回家探望父亲定有其他用意;只余心中哀恸,阁下与父亲待钟某不薄,想必父亲身体抱恙已有时日,事到头来却未来得及尽孝道。独念天上有恩灵,父亲安享天国之日。
不知阁下记得陈先生否?此事是我同他及鄙人师父有愧于阁下同父亲。陈先生于钟某的信中,说明了父亲老去后不曾顾及生意的空当里,他同鄙人的师父邪念自心头起,借素日里与父亲交好,便以父亲之名待办事物,私自存得许多手续费;陈先生已在信中同鄙人说明且归还,钟某将支票尽数转交,另附一段陈先生原信。
阁下一心为钟某安危,钟某自知福泽深厚;但心怀担忧,只害怕钟某离开后,学生无法顾及。辜负阁下的心意,钟某不胜惭愧。
钟某的的心悦阁下,却难免兄弟之情。轻浮话语⑭以明心意,阁下若为之困扰,勿要入心。
重要事情已明许多,就此休题罢。独有一事,钟某自知才学浅薄,感恩阁下赐教,却总不明白“盛旦”节日?想来不是这样写作,但钟某不知,姑且先这样写作罢。若有再见之时,还望阁下不要嫌弃钟某愚笨,再与钟某细道诸类事情罢。
说来“盛旦”到底还是钟某的理解,想来节日原本的意思总是要比钟某所想要好的:
只是当下如此之家国,如此之萧条,如此之元旦,何得以“盛”称之?⑮

批注

①以下每首谶语开头序数的数字对应文段前的数字,为此文段大概叙事,有些诗句内容跨越不同文段。例如第六吟对应文段六,此诗为叶生的人物判词。在文段六中,人物叶生有第一次描写,而“乌蹄木落是三更”一句对应文段十五,以示他最后的凋亡。
②“黄泉”“黑白”暗示老陈年事已高,即将油尽灯枯。
③斋酒楼老板吴晴芸,通“无情运”。
④“她对戏楼里的女子和做戏徒的小孩子是极好的”一句与后文她暴怒之下杀害小陈母子二人有出入,暗示其人前人后各有一套的虚伪面容。
⑤从签字里吴晴芸得知达达利亚已经全盘接手父亲的事业,说明达达利亚父亲无能力再干涉,前文敬语谦称与后文直言不讳作对比,体现当时生意人家唯利是图的嘴脸。
⑥此句以莫须有的猜想暗示叶生,自己师父与母亲不存在的不正当关系。联系上下文得知吴晴芸喜欢钟离,但一直得不到心上人青睐,抱有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得不到就想毁掉。
⑦不论老陈的为人与品性,吴晴芸公然在小陈面前挑唆父女关系,再看后文处她的作为,更体现其假意和歹毒。
⑧此处为补充说明。由此句得知小陈从不出去与父亲相认大多是因为养子叶生。旧社会时女子死了丈夫、改嫁都令自己和娘家脸上无光,未婚得子更是耻辱。
⑨老陈写给钟离的信中提到小陈母亲是因为忍受不了老陈好赌于是逃走,而后文从吴晴芸口中得知事情真相:小陈母亲是被自己丈夫在赌坊抵押出去换了赌本。话里话外无处不见其可怜,可见其伪君子之态;从不进戏楼里认回女儿,只等着女儿主动认回他,更做足老父亲姿态,实在等不见女儿于是还乡,给钟离的离别信中特意提及此事,扬言“不用你让她回乡下了,只烦你告诉她罢”,信里通篇抹掉自己的过错,暗中给小陈安下“不孝”的罪名,这是愧疚式教育;至于想认回女儿的原因,联系前文处赌坊的老汉来捉人,可以得知老陈希望借机控制住小陈将其卖给赌坊还债。
⑩日日夜夜能见到的人是不需要照片来回忆的。结合后文信里捡到的照片,此时钟离已经猜到父亲的离开,但不明白达达利亚带自己回家的真正意图。
⑪此句说明吴晴芸特意让楼里的人注意二人,害怕二人突然逃走,却不和下人说明原因。
⑫达达利亚带钟离回家的真正原因是躲避战祸。
⑬看见心上人是濒死前的幻觉,“那也好罢”是因为吴晴芸庆幸钟离还没有离开,体现其病态心理和痴心妄想,但自己也命数已尽。
⑭以“轻浮话语”四字自嘲前一句感情至深的告白,唯独因为封建礼教批判家庭伦理和同性感情。
⑮到头来还是以自己所知的视角去理解新事物,走不出那一方中华民国,那一方社会,那一方自己的心田。或许他们有过思考,但眼前的生灵涂炭不会再他们拥有更多探索,这是当时绝大多数国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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