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天地无尘

*原作向,全文2.4w

*祝小达生日快乐~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天地无尘】

达达利亚还记得自己和钟离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是璃月港难得的雪天,瓦檐砖石都像被亮白的奶油装点过的蛋糕。达达利亚靠着红漆的围栏,百无聊赖地支起一边胳膊,另一手则拎着有些冷掉的野菇鸡肉串,一双暗蓝的眼睛莫测地望着楼下来往的行人。弗拉德在他旁边站岗,嘴唇抿成一条线,身体挺直得像至冬的雪松。

璃月极少下雪,难得堆起来一些,却也温温吞吞叫人不尽兴,像极了璃月人的做派。老家的冬天是要人命的,璃月的冬日能让人打喷嚏就已很了不起了。作为经历过地狱极寒模式的至冬人,达达利亚穿着一身执行官的劲装,身体也并未发出抗议的“阿嚏”声,来自海港的微风甚至不如身侧投来的视线让他如芒在背。

“看我做什么?”又吃掉一口鸡肉后,达达利亚问。

“执行官大人。”弗拉德非常礼貌,“你挡住我站岗了。”

原来不是想吃肉串。达达利亚“哦”了一声,握着剩下的几根肉串走向对面的亭子。那里摆了桌椅和屏风,据说是听楼下那什么博士说书的风水宝地。达达利亚来的第一天就想过把这里变成北国银行的员工食堂,但这暂且是个想法,任务还没开始,他不能太招摇。可惜的是他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声名远扬了,桌边的璃月人见他走过来,互相交换心怀鬼胎的眼神,颇像歌剧里屁股一撅眉来眼去的小老鼠,然后他们“啪”地将身边物件放到空椅子上,以一种讥诮又忌惮的目光看着达达利亚:您瞧,这地方有人。

达达利亚捏着肉串径直走向他们,靴子的厚底哒哒扣着古老的木质结构,有人的嘴角僵住了,再进一步,有人的脸放烟花般五光十色,屁股几乎要离开板凳,随时逃开。在冰窟般的窒息里,达达利亚轻笑一声,调转脚步站到了窗边,身后人劫后余生开始呼吸,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云像脏污的冰,雪纷纷扬扬地降下。达达利亚像一个忧郁的诗人,在他乡的土地上捏着五根串着野菇和鸡肉的琴弦,他正要用嘴擦干净琴弦,忽然余光里闪过一抹红色,一个高挑的璃月男人撑着一把伞从砖石路上走过,伞是红纸做的。他闲庭信步走向街道那头,涂着琉璃百合的伞面就如冰河上流过的赤色水藻群那样,将大鱼笼罩在它的阴影下。男人衣摆上的鳞片像呼吸般流光溢彩,飘扬的发尾如一条镶金的游鱼。

打伞?莫名其妙。

达达利亚嘟哝了一声,男人似有所感,伞沿抬起,漏出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轻轻瞥他一眼,金与红交相辉映,像繁花、晶蝶、庆典,有镀着金光的飞鸟飞离男人的眼睛,带着世纪的声响从达达利亚的身体里穿了过去,达达利亚低头看胸口,那里多出了一根红线,和男人上挑眼尾的线是同样的颜色,随后繁花庆典飞鸟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的心脏在擂鼓。

很显然,这是一见钟情的早期症状,达达利亚手里的肉串落在地上,鸡肉蘑菇和铁签分别奏出了不同的乐声,身后人的惊呼则是人声部。达达利亚在交响乐里如一支离弦弓箭,踩着窗框翻身跳下二楼,雪钻进他每一寸未被衣服包裹的皮肤,融化成冰凉粘腻的水。

达达利亚一个激灵,抹了把眼睛,手心里也沾上了睫毛刚挂上的温热雪水,达达利亚忽然明白了那个男人的眼神:傻孩子,打伞是因为璃月的雪会融化。

钟离——那时达达利亚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眼睑上挑,有些惊讶地看着达达利亚。钟离长得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但应该没有人当他的面跳过楼,跳完后还骨头是骨头腿是腿。达达利亚决定趁热打铁,他清了清嗓子,思绪有一瞬的抽离,或许他跳下来时应该把鸡肉和野菇扔掉,留下铁签并绕成指环,这样不至于连个表演道具都没有。但沾着油污的铁圈和钟离并不相称。

该死,现在冲回北国银行砸金库还来得及吗?

达达利亚口干舌燥,上火的舌头终于忍不住先脑袋一步行动了,他至今仍记得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自我介绍,也不是让钟离介绍,而是“请和我结婚吧”。

“为什么?”钟离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白玉似的骨节周围泛起粉色。

“因为……”达达利亚沉默了一下,粉色从钟离的手来到他的耳边,他不知怎么脑袋一抽,“你身上有一种疏离感。”

“原来如此。”钟离笑了笑,好像春天淌过静静的冰河,他口吻温和道,“我拒绝。”

»»»

我肯定是脑子冻坏了。

达达利亚指尖轻敲红木桌面,不无确定地想。愚人众不眠不休跟踪得来的钟离资料在他手边摊开,往生堂客卿,作息规律,无不良嗜好,每日行程塞满了吃喝玩乐古董花鸟。一个生活毫无波澜的精英人士,与喜欢争斗与刺激的自己显然相去甚远。但他向这样的人求婚了。若止步于一见钟情——或者用更通俗易懂的说法,见色起意,达达利亚只当是无足轻重的插曲。然而自那以后,钟离便无孔不入地侵占了他的生活,他会在债务人的家里搜出往生堂的广告单,也会在穿行于街头巷尾时听到古董商聊起名为钟离的大客户,哪怕是在珠钿舫吃顿饭,也有历史学者为钟离的理论吵得不可开交。璃月是贵金之神的商贸国度,故而璃月港多见和金有关的东西,达达利亚总能联想到他望进钟离金色眼睛的惊鸿一瞥。

无法遏制的想念实在恼人,独自消化青春期的异常激素也不是他的作风。达达利亚决定弄清楚钟离古怪吸引力的缘由,第一个推测是古老的魅惑人心的璃月巫术,他开始收集钟离身边人的证词。

钟离的日常起居会比其他人早一个时辰,有效避开了大部分拥堵,即所谓的错峰出行。北国银行的员工们刚换班午休,此刻正是午饭高峰,按钟离行程表的高频词,他会有五成概率出现在说书摊子前,三成往生堂,如果有工作的话,最近石头进了一批新的石料,所以钟离有两成概率在买石——达达利亚不愿称其为赌石,因为钟离全买。

避开这些地方,仅剩的选择只有钟离爱去的几家饭店,此刻预约那几家高档饭店是来不及了,答案只剩下万民堂。

璃月人是摩拉克斯丰满羽翼下的雏鸟,正值冬日,小鸟们扎堆取暖的习性大爆发,万民堂将餐桌都挪到了室内,堵得水泄不通。得知他是一人来时,香菱充满歉意的眼眸一亮:“你介意和其他人拼桌吗?”

“香菱小姐,你应该问被拼桌那人介不介意。”达达利亚耸肩。

“那我进去问问。”香菱转进店里,不多时就小跳着出来,“先生,随我来吧。”

走进店内,温度骤然抬升一大截,水汽和菜肴的香味交织在一起,室内像灌满了透明的泥浆,达达利亚步伐和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香菱停在了窗边的桌旁,一双筷子端正地摆放在碗碟上,钟离偏头,含笑道:“公子阁下,好久不见。”

“原来你们认识啊,太好了。”香菱松了一口气,双手合掌,“抱歉啦钟离先生,客人实在太多了,你愿意拼桌真是帮了大忙。”

“无妨。我与这位公子阁下,恰好有些话想说。”钟离始终看着达达利亚,他又说了一遍公子阁下,然而那天之后他们再没见过,达达利亚也未向钟离介绍过自己。他目光一沉,自己派去的愚人众探子被发现了。

内心百转千回,达达利亚面上不显,轻笑一声,抚开围巾在钟离对面坐下:“好啊,那就来聊聊吧。”

香菱没有察觉到二人间的火药味,轻抚胸口:“我送你们一盘菜吧!有什么想吃的吗?”

“野菇鸡肉串。”虽是对香菱说话,钟离的眼睛仍定在达达利亚身上。这是达达利亚喜欢的菜品之一,向钟离求婚前正吃着,但他出现在钟离面前时已经扔了。钟离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他反过来调查自己了?

达达利亚指尖轻敲桌面:“喂喂——”

正在手写菜单的香菱和周边几桌都看过来,钟离的金色涟漪荡漾起涟漪,像是看见了小狗绕圈追自己的尾巴,达达利亚不满地啧了一声,钟离笑意盎然,明知故问:“怎么了?阁下。”

“是野菇鸡肉串不合这位至冬先生口味吗?”香菱担忧地开了口。

“他很喜欢。”“一般,我不挑食。”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粘稠的沉默在二人间蔓延。香菱善解人意地解了围:“今儿冷,我请你们喝顿腌笃鲜吧!”

钟离悠悠道:“怕是让你费心了。”

“哎呀,你是常客了,没什么。”香菱摆摆手,将菜单和笔放进围裙,“听说你今天要来,锅巴很高兴,大早上就喊我炖菜呢!等我一下!”

香菱风风火火地溜进后厨了。钟离果然是常客,香菱能轻易分辨出哪些是他点的菜,再分别置于两人面前,一钵色泽金黄的汤则摆在正中,想必这就是所谓的腌笃鲜。金色的汤汁让达达利亚的心脏像被羽毛拂过,他抬头,对上钟离同样颜色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达达利亚先发制人。

“公子阁下还不会用筷子吧?”钟离将话题轻飘飘地转移向日常部分,他捏着筷子,手抬起,向达达利亚展示手心那面,“像这样。”

“原来如此。”达达利亚模仿得很快,筷子在他手里颤颤巍巍地夹起看似简单的肉丸,筋道的小球一个誓死不从的大跳,达达利亚的筷子紧随其后掣肘住它,肉丸七上八下,将自己当作了毛肚,终于化作肉糜形态被达达利亚放进碗里。

钟离在对面喝茶,眉梢和嘴角就像梅花枝般上扬,缀着朱砂眼线和被水汽沁润的嘴唇,三朵梅花。达达利亚收回目光,厚着脸皮笑道:“用筷子还真是一门学问,多谢钟离先生。”

“不必客气,这筷子功夫还需多多练习才是。”钟离眉眼弯弯,眼尾的火红锦鲤跃动,“公子阁下初来璃月,钟某改日差人送副筷子送去北国银行,以尽地主之谊。”

“好啊,我很期待。”达达利亚爽快地应了,在其他对方这不过是客套话,但璃月是契约之神的国度,钟离没必要拿一副不值钱的筷子和他开玩笑。

二人之后还能借筷子的名义你来我往……达达利亚心猿意马地投入了菜品中。万民堂口味确实上乘,难怪钟离偏爱香菱的厨艺。他和钟离相谈甚欢,虽然都是废话,钟离在聊这道菜的前世今生,中间穿插一些璃月冷门知识,达达利亚在嗯嗯啊啊附和,同时和筷子较劲。在每个话题的间隙,钟离会用公筷给达达利亚夹一些菜,一向古井无波的神色在夹起海鲜时出现松动。

或许钟离只是想把这些海鲜丢得远远的,而最远的地方就是自己肚子里。达达利亚冷不丁冒出这么个想法,刚想作弄钟离,却忽然看到白色的花从窗外探进来,下雪了。钟离望着窗外出神,一种难言的和冬日有关的情绪漫了进来。

“公子阁下,璃月的雪比起至冬,如何?”钟离搁下筷子。

“雪和雪也是很不同的,璃月的像小猫,至冬的是老虎。”达达利亚支着下巴,“你如果喜欢雪,就该去我老家看看。当然,别穿这么少,会在雪原里冻僵的。”

“那我挑个好天气去吧,或许还能见到月亮。”钟离笑了,施施然起身,这是要走了。

“钟离先生。“达达利亚叫住了他,“你专程在这里等我,应该不是单纯为了和我吃一顿饭吧?”

钟离颔首:“不错,我只是为了见你。”

达达利亚一愣,血液翻滚沸腾上涌,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他一时理解不了是哪种意思,钟离也不解释,好整以暇地笑道:“公子阁下,明天可能会下雨,记得带伞。”

好小心眼!和钟离初见不过就那么一点事,钟离却什么都记得。达达利亚将脸埋进手心搓了搓,勉强平复情绪。钟离已经走了,他起身预备追上去,一只圆滚滚的小熊拦住达达利亚,拍了拍口袋,达达利亚读懂了小熊的意思:“你还没付钱!”

达达利亚“哈”的一声笑出来,这是被摆了一道啊。

说话做事滴水不漏,长了八百个心眼,不肯吃上一点亏,达达利亚很容易便联想到某些同事,恰巧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同事。明明有自己的目的,非要兜几个圈子柔柔地刺出来,增添理解成本,耗费时间精力,让人不爽但偏偏挑不出错,只能憋气。

达达利亚从不受气,他的心脏并未因被迫请钟离吃了顿饭而冷却,这人呈现在报告里的日程属实无聊,但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了。他承认,他被钟离勾起了兴趣,钟离是璃月港里为数不多以平常心对待愚人众的,不在乎的本质要么是愚蠢,要么是极致的自信。钟离断不会是前者,达达利亚好心情地找上叶卡捷琳娜:“这些天的催债任务都给我推了,我要和钟离吃饭。”

“好的。”叶卡捷琳娜从账本里抬起头,“不过,钟离是谁?”

达达利亚不悦地挑眉;“往生堂客卿,钟离。”

叶卡捷琳娜神色古怪:“往生堂的客卿叫做□□。”

这是一个达达利亚完全陌生的名字。

»»»

钟离消失了。

达达利亚找了所有和钟离的生命有过重叠的人,商人、历史学家、香菱和胡桃……他们从未听说过钟离,尽管达达利亚举出许多他们和钟离的过往,大部分人都是一脸莫名。历史学者更是抱臂倨傲地审视达达利亚:“你在胡说些什么?岩王爷尊名为□□□□,想找茬还是多读些璃月史再来吧!”

达达利亚瞳孔骤然紧缩,一个答案悄然划过他心尖,他问:“那货币呢?不是摩拉还能叫什么?”

“是□□啊。”历史学者有气无力地冲他摆手,“我发现了,你不是故意找茬的……你走吧。”

不是故意找茬,翻译过来即脑子有问题。达达利亚已陷入钟离就是摩拉克斯的冲击里, 没再去听对方说了什么,那些多出来的名字都不重要,就像衣服上的墨点,墙上粘的蚊子血,是碍眼且该消失的东西。紧接着惶然与愤怒席卷了达达利亚,原来哪怕是最古老的七神,被抹消也就像从大海里取走一滴水、从天地间拂去一粒尘埃一样简单。可钟离为什么会消失?又为什么只有自己记得钟离?

达达利亚有太多个为什么,派去监视钟离的愚人众探子也是一问三不知,探子写的钟离起居日程表自然也无影无踪,但达达利亚翻了太多遍,早已背了下来。清晨他走过市集,听到画眉滴溜溜的婉鸣,钟离仿佛驻足在金色的笼子前,含笑端详着那只流光溢彩的机灵小鸟;午间他路过万民堂,看到钟离似乎依旧坐在窗边那个位置,从容而优雅地夹起一片竹笋,描红似红鲤的长尾;黄昏时他看到钟离在明星斋挑选东西,他上前,看到钟离手持一双精致的筷子,再眨眼,捧着筷子的成了自己,他直觉钟离会喜欢这双雕着龙凤的古典筷子,钟离理应会这样为自己挑选一份礼物,然后再约他明日一起吃饭骗他请客,但钟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像夜晚不声不响地降临。行人回到了千家万户中,街道被还给月光,往生堂却忽然热闹起来,一具铺了白布的担架抬了进去,中央隆起人的形状,胡桃携着员工迅速布置起来,白布被掀开,随即更多的白出现了,家属、往生堂的人皆身披缟素,钟离立在胡桃斜后方,一袭白衣铺霜展雪,在众人都下拜时钟离却挺直如雪松,隔着层层白布对他投来一望,眼神清明如月光。达达利亚耳边响起哀恸的悲泣,那是失去某人后才能爆发出的哭声,达达利亚也失去钟离了,只能与他在幻想里对视——但失去这个词是不准确的,因他从未拥有过,他甚至都不了解钟离。

为什么?钟离,你为什么会消失?为什么……会死?

达达利亚执着地寻找着钟离存在的证明,跨越生死的胡桃托着下巴,啧啧称奇说本来想吐槽你给自己编了个幻想恋人,但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像是拿本堂主打趣,或许你是招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东西了。在我们璃月,这是前世今生的孽缘,不归往生堂管!

胡桃将他打包丢给了蓝发白衣的少年方士,拘谨的少年克服了阵营荣誉感,带着达达利亚在山间野外修炼,轻策庄、归离原、狄花洲、天衡山,他们走南闯北,钟离也如影随形。因璃月的每一寸土地都存在着岩王帝君的痕迹,达达利亚甚至能在层岩巨渊寻到当年的断戟冢,千岩军的长枪隔了千年依然牢牢地扎进石壁里,摆在一起像无名碑林。钟离望着此处,会想些什么呢?如果是他的话,恐怕只会安静地放上一壶璃月的美酒吧。

达达利亚也是神忠实的战士,他的愤怒与不甘如泡烂的腐朽木头在随着涨水而抬高,既因理想而汇聚,那么为共同的理想而死就是无上荣誉,可那些将士已经不记得他们的神的名字了。

钟离,有那么多璃月人爱戴敬仰你,你为什么会选择毫无关联的我呢?

达达利亚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重云别无他法,带他来到了望舒客栈。听完他的情况,降魔大圣淡淡道:“不是邪祟。”重云眼睛一亮,降魔大圣随即补充:“是心魔。”

达达利亚冷脸:“难道钟离只是幻影吗?”

“是。”降魔大圣转身,“没人帮得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除去他。”

“他不是心魔,他存在过。”达达利亚沉声反驳,正欲离去的降魔大圣偏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达达利亚瞪着他,咬牙切齿,“你叫魈对吧?”

“是。”魈面色不变。

达达利亚本以为他会更愤怒一些,就像一无所有的家属面对不愿出庭的、受过死者恩惠的证人,但这场钟离的谋杀案不被知晓,也无人出席,他是唯一的观众。疑惑与不甘像颜料搅在一处,涂抹愤怒的色彩,他抑制不住地低笑出声,脸颊肌肉颤动:“你不能说钟离是假的。”

因为夜叉一族是被他拯救的,你的名字与职责甚至来自于他。

魈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睛,身影迅速地消散在风里。那是看路边狂吠的流浪狗的眼神,所以凶神恶煞威名赫赫的夜叉在短暂的纠结后,没有计较他的不敬。

人类和仙人都给不了他答案,他转向女皇,神明嗓音温和慈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千风之神只是蒙德人的信仰,因他只存在于风、诗歌和传说里,但蒙德人一直相信着他的存在,后面的事你我都在罗莎琳的报告中知晓了。而我的孩子,你是否相信着那位钟离的存在呢?”

若达达利亚不信,怎会冒着惹怒夜叉的风险为钟离辩驳?得罪仙人不在愚人众的计划之中。尽管达达利亚从不循规蹈矩,因他不需要未雨绸缪。十四岁时冰窟窿忽然裂开巨口将他吞没,将他的人生彻底改写,二十一岁时,他紧抓着钟离这个名字就像拽着断掉的风筝线,试图找到钟离坠落的地方。钟离强硬地闯入他的生命,改变了他的一切,而达达利亚所认定的事就不会改变。

达达利亚继续寻找钟离,刺探诸位至高的存在,尘世七执政易寻,龙王却难遇见。执政里有一位对他的故事格外感兴趣,她夸张掩嘴,哈哈大笑:“我恰好认识一位龙王,他能解决你的困惑。惊讶吧!战栗吧!歌颂我的伟大吧!”

“不愧是芙宁娜女士!”达达利亚模仿枫丹人的语气,水神果然受用。他在枫丹徘徊了几日,水神再度召见他,这次她却不再欢欣,蔫巴巴的像长久晒不到阳光的绿植:“我认识的龙王也没有头绪。”

“这样啊,意料之中的答案。”达达利亚面容平静,他起身,轻快地眨眼,“那么再会了,芙宁娜女士,我要赴下一个约了。”

芙宁娜看向达达利亚面前的桌面,拿来待客的至冬甜品琳琅满目、一口未动,枫丹特色甜饮料也是满杯,唯有璃月的苦涩茶水见了底。芙宁娜下意识开了口:“钟离是怎样的人?”

神色天真好奇得像个小女孩,达达利亚想了想:“他笑起来很好看。”

芙宁娜撇嘴:“这算什么答案嘛。”

“但这是我对他唯一的了解了。”达达利亚摊手,“我也就见过他两面,哪说得出什么?”

芙宁娜瞪大了眼睛,她有些喘不过气,达达利亚表现得太轻松,就像是对执着于这徒劳的希望习以为常。向来热爱浮夸辞藻的她无法再维持姿态,只是郑重地说:“我会将你的故事写成戏剧,如果钟离还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会知道你在找他。或许会有知情人。”

“借您吉言,芙宁娜女士。”达达利亚单手抚胸,行了一个枫丹的礼。

芙宁娜的方案达达利亚也曾尝试过,他跟在永远处在纷争中心的旅行者身边,引来麻烦也解决麻烦,永远不缺话题度。然而这么久过去,知情人只有旅行者。

“我也觉得奇怪,我在蒙德时,听说岩神叫摩拉克斯,来到璃月后,却不是这个名字了。所有人都说我记错了,你是第一个说出摩拉克斯的人。”旅行者顿了顿,“咦,你哭了?”

这便是初见时的情景。

达达利亚执拗地将旅行者当作唯一的同伴,向对方灌输他与钟离的往事,他已猜到了钟离消失的某些缘由,神会像尘埃般被抹去,他也有一天会说不出话走不动路,只能睁着眼睛不甘地死去,唯有降临者不会被规则改写,还拥有漫长的生命。他像国破家亡的古老祭司,将他与钟离的文明遗珠镌刻在旅行者这座不朽石碑上。

在明白达达利亚为何哭泣后,旅行者提出与达达利亚分开旅行。思念是安静而私密的事,达达利亚和钟离已不再能容得下其他人。达达利亚同意了。

钟离离开的时间越长,就越成为达达利亚的一部分。钟离何时结束,达达利亚又何时开始?他自己都说不清,时间和记忆的界限都模糊,钟离名字的音节是对达达利亚生效的咒语。

达达利亚仍想不明白,为什么钟离会死?为什么只有自己记得钟离?

他越执着,就越得不到答案,他将自己投身于更遥远漫长的流浪中,见过了许多奇绝的风景和险境,雨林、大漠、还有漫山遍野的雷樱,他总觉得,钟离此刻本来是陪着他的,这些都不该他独享的。钟离甚至还没有见过他老家的雪原,他是多么想看极光倒映在钟离的眼睛里,就像一束火焰,一条锦鲤的尾翼。

他又想起了钟离的眼睛。

“你还没放弃吗?”每年一度见面交换情报的日子,旅行者问。

这是个派蒙睡着的深夜,月光识趣地没有侵扰。在过去,旅行者总会流露出担忧、不忍、愧疚的情绪,但从未像这次安静沉着,就像钟离与他道别时的表情一样。

达达利亚有预感,这次要说再见的是自己了。就像奔赴一场盛大的重逢冒险,期盼与喜悦笼罩住了达达利亚,他说:“告诉我吧。”

“好吧。”旅行者深呼吸,“我在须弥遇见了和你描述相似的情况……”

那是一方隐秘的天地,巨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叶片和草地都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粉紫色,提瓦特的记忆和知识在此汇聚生长,刻画每一枚叶片、每一寸树皮甚至每一条根系的脉络与纹理,如同古人凿壁记事。他和钟离或许也只是两片叶子上的不同脉络,却在风起时短暂交叠在一起。

风停歇后,名为钟离的叶子不见了。

“你到不了那里的。”旅行者严肃道,“就算抵达,也无法修改历史的进程。除非……”

“除非什么?”

达达利亚的眼睛像无光的大海,旅行者顿了顿:“没有除非。”

»»»

“我的朋友对我说了谎。”达达利亚支起下巴,歪头看向身侧的人,“钟离先生,你有心悦之人吗?”

木栏杆划清了大海与砖石地板的界限,不远处,工人在港口码头穿梭,而海鸟在灰色的大海上觑着他们。

钟离扫了他一眼:“应是有的。”然后眼睛又去追逐那些远去的鸟。

“先生,你也对我说谎。”达达利亚泄气似的,将重量都靠在了栏杆上,软趴趴得像挂壁的橘子糖浆。

“哦?”钟离转头,眉眼弯弯,“我和阁下相识不过三天,竟是友人了。”

达达利亚愣了下,将这句话与自己刚才说的“我的朋友对我说了谎”联系起来。不是友人,能是什么呢?总不过就那些答案。但钟离偏不挑明,既留着一线暧昧希望,又留下了言辞上的退路。在扰乱他情绪方面,钟离简直立于不败之地。达达利亚本就套话经验不足,三日下来话聊了不少,也买了不少单,但他没发现半点线索。他需要在钟离身边待得更久,去捕捉钟离消失的蛛丝马迹。

尊敬的女皇陛下:

我在璃月遇到了一个很特殊的人,我十分在意他身上的谜团,能否允许我长久地驻留在璃月,用来调查清楚我的困惑?提出这个要求纯粹出于我个人的意志,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愿愚人众与您能达成最终的理想。

                            执行官「公子」敬上

亲爱的达达利亚:

批准。随信是给他的一些至冬小礼物,希望你的那位会喜欢。也希望你下次写信是想申请婚假。

祝你实现你的追求,我的孩子。

这封信没有落款,说明并非强硬命令,而是私人的、生活向的寒暄。信上的内容让达达利亚有些困惑,他没有写任何暧昧的词,堪称客观理性。女皇陛下是如何曲解文字,跳转到他要和钟离结婚去的?

或许是被哪个愚人众士兵告了一状。达达利亚本想将这插曲抛之脑后,却灵光一闪。女皇的提议未免不可行。钟离是在旅行者到达璃月之前消失的,时间是冬天,他这次提前一个月来到璃月,就是为了预留出充足时间。若成为钟离的枕边人,就算钟离不对他吐露秘密,整天整夜待在一块儿,还怕他发现不了钟离的异常吗?再者,钟离是契约之神,若许下了相伴一生的承诺,钟离应该对食言有所表示。但有关求婚,达达利亚却犯了难,他失败过一次,现在的钟离则说他们连朋友都不是。他该用什么交换神明的真心呢?

达达利亚没有经验,世上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每日与钟离培养感情,吃饭聊天逛街买单,借着酒劲讲自己童年的故事,再眼巴巴地看着钟离,示意他也讲一个,然后钟离璃月文化小课堂开课,他讲璃月历史上那些虚虚实实的东西总说得煞有介事,最后再添一句“其实也不过是我的猜测”“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但达达利亚已知道他是摩拉克斯,没有人比钟离更懂璃月。所以当钟离将微缩曲水流觞说是宠物的自动饮水机惹怒古董商时,达达利亚比钟离更坚定笃信,他年轻气盛,吵架声音也大,再趁乱偷偷将自己的头发丢上去,用水雷元素压实了,说你看上面还有狐狸毛,这就是狗碗。

万籁俱寂。

达达利亚存款扣除两千万摩拉,抱着一千多年前的狗碗回了家。钟离一直送他到白驹逆旅门口,太阳被地平线侵吞,吐出柔软的霞,空气里飘来饭菜的香,白驹逆旅里他一人住的房间忽然就有些空旷了。达达利亚其实是想邀钟离进门看一看的,更隐秘的想法是将他锁住,就像珍藏一颗被世界觊觎的宝石。但他们彼此都深知钟离的底线在哪里。他艰难而犹豫地前行,灌了铁的脚步还是转向名为钟离的磁石,达达利亚回身,看见钟离眼里自己的头顶的翘发都塌了下去。

“钟离先生……”他轻声说。

“公子阁下。”霞光里,钟离温和地笑道,“明日或许是个好天气,一起去挑一只猫吧。”

达达利亚的橘发又骄傲地抬起来,在微风里摇曳,似是在对钟离挥手说再见。

翌日,钟离带他来到了郊外,灰色身影一闪就钻进了破败的夜叉庙废墟中。它刚才待过的地方摆着两只碗,一只装着水,另一只像是鱼糜和其他肉类的糊制品。这两只碗达达利亚很熟悉,因为花了他的摩拉。说是挑,看上去也就一个选择。

“喵。”钟离喉咙里发出短促的音节,达达利亚扭头震惊地看着他,钟离面色不变:“喵,喵。”

“咪咪——”废墟里传来回音,灰色的、瘦骨嶙峋的猫从阴影里走出,它警惕地盯着达达利亚,毛发竖起,达达利亚耸肩,向旁边退了两步。猫快速地躲到了钟离的脚下,嗲着嗓子蹭钟离的小腿,在黑色的裤腿上留下浪花似的灰痕。

钟离蹲下身,手指穿过猫的毛发,它果然很瘦。达达利亚理解了钟离带他来的缘由,今年的冬天又冷又漫长,流落在外头的猫都熬不过去。

“它叫什么名字?”达达利亚也蹲下身,猫睨了他一眼,继续享受钟离的爱抚。

“小离。”钟离轻轻笑着,流苏耳坠晃荡。

达达利亚晃了下神,才意识到或许是同音字:“但这不是狸花猫啊?”

“在过去,猫被称作狸奴。”钟离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唇角勾起,“公子阁下以为是什么?”

操。

达达利亚咬牙切齿地笑了。显然,岩神存心在逗弄他,却又在他预备反咬回去时恰到好处地中止。就像抚摸小狸,野猫是不知轻重的,爪子和牙齿是与同伴玩耍时的工具,钟离却能在小狸发力前将手收回。达达利亚的不快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钟离带他回了往生堂的住处——洗猫。

感谢小狸,感谢大离。有水元素的使用者在,浴室没有一点脏乱,小狸也很配合。泡沫被水冲去,白色的毛发显露了出来,用毛巾将小狸裹好,望着这只白猫,钟离有一瞬沉默。显然是理解猫能被洗干净,但震撼于猫会掉色。

“哇,是白色的。”达达利亚假装感慨,他起了坏心思,凑近钟离耳边,压低声音,“怎么办?小离?”

钟离轻笑一声,这是听见了,但并不应答,却又没有抽身和达达利亚拉开距离。潮湿的、还温热着的水汽在二人间蒸腾。

时机刚好,达达利亚福至心灵,抱着小狸回到家后,他拿出女皇的礼物,那是一只金色的法贝热彩蛋,将珠宝装饰成精巧的多面体蛋状,在至冬,这寓意着健康、美貌、力量和富足。这是一份精致昂贵、能表达珍视又不显僭越的礼物,很适合在此刻献给钟离。

钟离住在往生堂的员工宿舍,一片都是熟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达达利亚选择走窗户,他屈指在窗纸上敲了两下,第三声时,窗户“哗”的一声打开,胡桃单手叉腰,另一手拿着鸡毛掸子,怒目圆瞪。

“早啊,堂主。”他讪笑,“请问钟离是搬去了隔壁吗?”

“什么钟离?不认识!”胡桃举起鸡毛掸子,达达利亚僵硬地转向室内,与昨日古色古香、低调奢华的讲究内景截然不同,眼前的房间物品摆放随意,色调明艳得有些刺眼,目光所及没有一处古董,照片墙上挂着胡桃和其他人的合照。

胡桃怒气冲冲:“你看哪儿呢?我要喊千岩军了。不是……当贼的明明是你吧?你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

钟离再次消失了。

达达利亚从世界树的记忆里抽身,回到了童年的房间里。世界树的核心在外观上是一株荧蓝的、由数据流构成的大树,走进去后,所有和记忆有关的概念都会具象化,达达利亚潜意识里的知识储存地是图书馆、博物馆和美术馆等等,所以场景就随着达达利亚的心念变化,在看过诸多虚虚实实的书籍与画作后,他在这里发现了自己与钟离的联系。就算钟离消失、被世界藏了起来,“被删除”的记忆仍然保存在世界树当中。达达利亚得以回到钟离还存在的时空。

他拿起桌上的黄金龙存钱罐,它来自冰钓时父亲讲的阿贾克斯与黄金龙的故事。在世界树里,存钱罐是时光机,他只需将房内堆积成山的硬币投入,就能回到他想去的时间线,一枚银币大约能买一个月时间。每存入一枚,达达利亚便会隐隐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有种直觉,自己在逐渐成为世界树的养料。

优秀的战士不惧在刀尖跳舞,他拿起两枚银色硬币,放入黄金龙的存钱罐。

达达利亚再次踏上了璃月的土地,这次提早了两个月。冬天还没到来,金黄到腐烂的叶片飘落在大地上。有背得滚瓜烂熟的钟离起居报告,和上次与钟离的相处经历,达达利亚和钟离的进度可谓突飞猛进,相谈甚欢。尽管钟离说的许多趣事他都已经听过,但他会演戏,会学“不会用筷子”,因而钟离总是兴致勃勃,他也跟着高兴起来。这次再邀请钟离去家中,钟离同意了。

“阁下竟养了猫。”白猫绕着钟离转圈,钟离伸手挠它的下巴,“它叫什么名字?”

达达利亚眸色黯淡一瞬,很快又收拾好心情:“小离。”

钟离抚摸猫咪的手停住,小狸的尾巴意犹未尽地甩了甩。

达达利亚倒豆子似的,试图唤起钟离的记忆:“我在璃月港郊外捡到的,好像是某个夜叉的庙……”

“这名字是何意?”钟离开口打断了他。

“是……”达达利亚顿了顿,在钟离的目光里败下阵来,“狸奴的意思。”

钟离对这只猫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许是同名和其他世界线结过缘,小狸也很亲近钟离,给达达利亚创造了不少共处机会,又过了一个月,达达利亚请钟离留宿,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胸膛,钟离没有拒绝。

钟离在床笫间的表现与平日截然不同,对达达利亚的套话充耳不闻,不说话,只有复杂的、清疏或缱绻的眼神。这让达达利亚无法思考他为何会和钟离走到这一步,明明他只是想找出钟离消失的原因。下半夜,达达利亚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钟离似乎坐起身,裸露的脊背在月光下像雪峰的山峦。达达利亚想要醒来,但钟离温暖的手指穿插在他发间,轻柔得像在抚摸小动物,达达利亚便不再和眼皮抗争,安心陷入了更深一级的睡眠。

钟离便是在这个夜晚消失的。

哪有睡完就跑的?达达利亚又好笑又愤怒,他和钟离较上劲了,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我和你难道不够亲密吗?

然而事实就是,他越近,钟离越退,他和钟离中有一道看不见的线,只要越过,钟离便会像迁徙的飞鸟跨越大海,且不再回来,只有保持恰好的酒肉朋友范畴,才能安静地在海滩边看着,然而到了时间,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振翅飞向远方。

他将六枚银色硬币存入黄金龙储蓄罐,买来了半年时间。十九岁的达达利亚登上珠钿坊,站在钟离面前:“摩拉克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声音之大引得其他桌纷纷侧目,钟离缓缓眨了眨眼睛:“请问你是?”达达利亚一怔,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回答,钟离于是偏头对同桌的历史学者说:“他许是喝多了。我怎会是岩王帝君呢?”在其他人的附和声中,钟离为陌生的至冬青年递上了遮眼的手帕。

达达利亚以一种歹毒的、招人烦的方式缠上了钟离,还将一只流浪猫从钟离窗户那丢了进去,损坏家具若干,猫的膀胱直肠双管齐下,气味回味悠长,但洗干净后白白胖胖煞是可爱,让人忍不住原谅。胡桃抱着猫气得直咬牙:“我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不久后,她的心愿达成。盛满了固体阳光的黄金屋中,摩拉克斯眉目威严,举手投足间,黄金和岩石便化作伤人的利器。

还没去过须弥、尚未忆起其他时间线的旅行者欲哭无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达达利亚也大喊:“为什么啊?”

为什么?钟离,你为什么会死?

岩之神就此陨落,握着血淋淋的、还温热的神之心时,达达利亚茫然地想。

他再度回到世界树的核心,抱起一捧银币,小山凹陷了一块,黄金龙存钱罐饱餐一顿。十八岁达达利亚刚结束至冬的某个机密任务,便连夜买了璃月的船票,他将旅途里获得的珍贵物品,还有一只不足月的小白猫都献给钟离,郑重地说:“你是我命中注定的恋人。”

胡桃风风火火冲过来:“他胡说八道!我刚去调查过了,这小子是至冬的执行官!他肯定带着任务接近你!”

“是吗?”钟离笑看着他,金色眼睛温和得像被晨曦浸染的大海,达达利亚回以沉默。

客卿先生将凶恶的小狗捡回了家,洗干净,教导好,又送回了至冬。女皇考虑诸多因素,安排女士去璃月收取神之心,并没收达达利亚的邪眼限制他出行。女皇态度的转变突如其来且强硬,而这些天送往女皇办公桌上的特殊东西,只有一封低调的璃月信件。达达利亚被惶恐和欣喜笼罩,他本不该欣喜的,但钟离好像察觉到了他的不同之处。六千多年岁的神明,怎么会不知道文学中关于时间和世界的设想?达达利亚迫不及待地想去见钟离,但世界看穿了他的意图,风拦着他,雪也阻碍他,像尖刀刺入他的骨肉,达达利亚遭遇诸多阻碍,起初他加入路人对话,岩神的名字还是摩拉克斯,后来,所有人都问,摩拉克斯是谁?

达达利亚也想发问:钟离,你是谁?你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房内的银币又消减去了一部分,达达利亚光是一枚枚将其放进存钱罐就花费了不少时间,他回到了十七岁那年,他刚当上执行官,向女皇申请外派璃月。小狸还没有出生,钟离仍是往生堂客卿。达达利亚以学习璃月文化为由,聘请他当顾问。

达达利亚是钟离唯一的、也是最得意的学生,钟离给他预约了须弥的璃月文化分享讲座,时间在来年的春天,达达利亚永远到不了的二十岁。钟离没有陪他去,因为钟离一如既往地消失在冬日,他年轻的、手足无措的弟子抱着他们一起养的白猫,在房里枯坐了一夜。

两双手都握不住的银币被黄金龙吞下,十六岁的他刚被公鸡选中加入愚人众,他还不是执行官公子,没有达达利亚这个名字。他跟着外派去璃月的叶卡捷琳娜上了船,赖在往生堂不走。与他几乎同岁的胡桃烦闷不堪,只好请来了大人——往生堂客卿钟离处理。

“小朋友,你这是何意?”钟离俯身看他。

达达利亚憋了许多话想说,但他已知道了不能说,他只好小心而珍重地注视着钟离,就像看着童年最心爱的天气瓶里的裂纹结晶,不能碰,不能惊扰,否则这景象会消失,春天到了则会融化。

“我对您一见钟情。”达达利亚露出对镜练习千百次的讨喜的、可爱的笑容,“我想和您结婚,请您等我长大,陪我过二十岁生日。”

“那就先等你长大吧。”钟离笑吟吟地回道。

达达利亚安静地回到了至冬,就像他和公鸡约定的那样,他没有引起任何麻烦。书信在至冬和璃月间往来,钟离见证着阿贾克斯的成长,从愚人众士兵到执行官,从阿贾克斯到达达利亚。时间细水长流地过去,达达利亚与钟离尝试了许多普通而微小的东西,以往都是钟离分享璃月,这次轮到达达利亚给钟离讲至冬了。在故事的最后,达达利亚邀请钟离来自己的家乡,他们在漫天大雪里等待许久,但极光没有出现。

搞砸了啊,达达利亚苦笑着,拉着钟离在雪中跳舞,一曲终了,他的头发和睫毛都挂满了霜,他问,钟离,你愿意成为和我共度一生的恋人吗?

钟离眸中有光在闪烁,就像嫩芽即将破土而出。那个秘密触手可及。紧接着,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幻梦和玻璃有着同样的碎裂声,灰姑娘离开尘世的殿堂,达达利亚再一次失去钟离。

黄金龙咽下大量的时间,十五岁的阿贾克斯从沙发上跳起来,外面风雪大作,黑夜深不见底。冬妮娅焦急地拽着他:“哥哥,你要出去干什么?”

“我要去璃月。”达达利亚说,“现在就要去。”

就差一点点,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半年,钟离就会答应自己了。时间是腐蚀石头的良药,而达达利亚有取之不尽的时间,来换取契约之神永不离开的承诺。

冬妮娅惊叫:“你想冻死在外面吗?还是你想又掉进那个窟窿?”

达达利亚忽然怔住,原来他已经十五岁了,在冬妮娅眼里,那场至亲失踪的灾难过去还不到一年,家人们总会走出阴霾,但自己却永远留在了“失去”的冬日里。

冬妮娅眼神关切,达达利亚犹豫了一会儿,把事情以温和的、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说出来,把他与钟离的纠缠不休编成了一篇童话。冬妮娅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她许久没有说话,壁炉毕剥,达达利亚轻笑:“抱歉,我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

“哥哥,这是爱呀。”冬妮娅低声说。达达利亚听到了“咔”的一声,火星在壁炉里炸开,灰姑娘的钟表卡在十一时五十九分。

“故事书里都是这么写的。”冬妮娅笑着摇头,“哥哥,笨。”

“谢谢你,冬妮娅。”达达利亚也跟着笑了,“你如果不说是爱,我还以为……”

是什么呢?诅咒?利刃?

达达利亚恍然大悟,这都是爱的表现形式,就像人们会用甜蜜形容爱情,但糖在大火里翻滚,也会熬煮成发苦的深色糖浆。他也在名为钟离的轮回里煎熬着。

达达利亚想,钟离确实是死了,他第一次爱人的时候是钟离死的时候,因为他从死亡的深渊里归来,爱也从死亡里诞生。

“哥哥,等春天来了,再去找他,好不好?”冬妮娅拉着他的手,玻璃窗外风雪呜咽。

掷入一枚硬币,达达利亚回到了十九岁他遇到钟离的时间。他轻车熟路乘着风,跑过璃月的街道,将不明所以的钟离抱了个满怀,眼泪落下,洇湿钟离的衣领,达达利亚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说:“钟离,我爱你,我爱你。”

你能听到我的爱吗?

»»»

达达利亚睁开眼,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像弹簧般弹起。入目是他熟悉的精致古典的房间,高雅含蓄的香气像一块手帕,将阻隔记忆的毛玻璃擦净,关于钟离的许多事又变得清晰起来。

“阁下,可是好些了?”钟离放下书卷,不紧不慢地走向他。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钟离动起手是真不含糊。一杯热茶被塞进达达利亚手中,钟离在床沿从容坐下。达达利亚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半天憋出一句:“钟离,你怎么能把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带回家?”

“阁下应该不是陌生人吧?”钟离笑笑,清明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铺在他们身上,达达利亚的声带发痒,像有一只飞蛾想要飞出喉咙,扑到光源上,他张了张嘴,钟离却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很遗憾,我记不到了。但你那样看着我,我又怎会怀疑你呢?”

达达利亚咬了咬唇:“我该怎么办?”

钟离看了他许久,直至烛芯烧尽,轻声说:“你看月亮。在璃月,月亮是一种寄托。”

这是一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隐秘氛围,达达利亚跟上钟离的思路:“但天空是……”虚假的。达达利亚在世界的记忆中看过。

“但所寄托的情感与愿望真的。”

走夜路的人,离乡的人,归家的人……古往今来,他们看着同一个月亮。人如潮水来去,月亮的记忆不会变。

达达利亚忽然瞪大眼睛,世界树里保存着提瓦特的回忆和知识,钟离也是提瓦特的一环。他通过世界树,在自己的回忆里见到了钟离,那么他能否顺藤摸瓜翻到钟离的记忆呢?

“钟离,我会记得你的。”达达利亚将热茶一饮而尽,直至入口,才尝出这是桂花酒。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钟离的声音缓慢而沉着,带着时间沉淀后的颗粒感,很好听。见达达利亚听不懂,钟离浅笑着指着桌上的酒壶:“意思是,阁下可以尽情喝。”

达达利亚觉得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大口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维持不住清醒的意识。放纵归来,达达利亚开始在盘根错节的数据流里翻找着钟离的记忆,这比须弥学者调取如山文献困难得多,他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廊里,推开一扇扇房间的门,直到再度闻到典雅的香气,看见窗外挂着的银色月亮。这是他熟悉的钟离的房间,大有来头的摆件们各司其职,唯有空地上多了一架投影仪,上面落满了雪一样的灰。桌上的茶杯还是满的,床褥上有着人压过的褶皱。

钟离似乎刚刚离去,而达达利亚就站在他的脚印上。

达达利亚按下投影仪的放映键,在钟离的记忆里,他看到了自己,愚人众的执行官踏上璃月的土地,与往生堂客卿相识,裹挟着虚情假意的客套、你来我往的试探、漫不经心的捉弄,最终,他们意外地坠入了爱河。起初包括亲友们在内,谁也没有当真,但这份关系却保持了六年,直到他们相恋的第七年,旅行者接过冰皇对天理的叛旗,率众登上天空岛,创世纪的战斗里,判罚的尖钉投向贵金之神,射中的却是他年轻又鲁莽的人类恋人。铠甲,皮肤,肌肉,骨骼,层层洞穿,层层融化,毁灭的意志摧枯拉朽,执行官的背影在贵金之神眼里化作雪一样的灰烬。

旅行者取得了胜利,世上也不再有七神,大地的创伤会随着时间修复,达达利亚的死亡对钟离而言却是永不停歇的浪潮,思念与窒息感起伏涨落,钝痛过也麻木过,但下一波回忆来临后依然会溺水。最终,钟离来到了世界树的核心。起初,他试图阻止那枚尖钉,然而毁灭的意志一旦降临便不可阻挡。钟离又有着尖钉射出的记忆,所以尖钉也反过来追踪到了钟离,横跨过去与未来瞄准了他,也一定会在最终决战里射向他。钟离于是做了另一种尝试,不要与达达利亚相爱,但屡次失败。在轮回里不断增长的爱意将钟离推向了死亡,他将提瓦特的历史调转到尖钉射出之前,在世界树中删除了自己,尖钉不会再有目标了,与钟离毫无瓜葛的达达利亚也不会死去了。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钟离最后见了达达利亚一面。一个人在真正分别时会说什么呢?会有预警吗?钟离只是嘱咐他“明天下雨,记得带伞”,像拂过睫毛的雪花般安静又轻柔。

正是因为不可违逆,无法更改,命运才称之为命运。但钟离不相信命,所以他来到此处,选择让故事不要开始。

这便是一切的答案。

达达利亚亦不是命运的信徒,他将口袋里的银币交给黄金龙储蓄罐,新的故事载入。

钟离是因他消失的,自己死掉,和钟离被抹消,怎么想都是前者比较赚,所以只要破坏自己和钟离的感情基础,再在天理之战时替钟离挡枪就好了。钟离或许会疑惑,会怀念,但不会试图拯救他。

达达利亚又回到了璃月,他仍是为岩神之心而来的、初出茅庐的执行官公子,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对北国银行众人宣布了三遍“愚人众不与往生堂合作”。他的银色硬币数量不足以支撑他待太久,于是在耳提面命属下们后立马抽身,意识回归世界树。投影机“咔哒”一声,胶卷上的画面改变——在他发出宣言的第二天,钟离便因操办送仙典仪资金不足找上了门,自己被钟离理直气壮要钱的模样迷得死去活来,展开热烈追求。

达达利亚于是又回去,这次在宣言的基础上,他和胡桃互相破口大骂了一顿。胡桃下令往生堂不做愚人众的生意,完美。意识回归世界树,达达利亚笑容僵住,幕布上,圆滑老成的钟离代替胡桃登门道歉,该死的一见钟情。

看来他得亲身上阵,至少将在璃月的这段时间过完,达达利亚咬牙放入硬币,他精密推算着钟离的行动路线,避开所有与钟离偶遇的可能,黄金屋一战前,达达利亚抽出了自己的意识。世界树的数据流告诉他了后续:在北国银行里,了解真相的自己非要扳回一局,留在璃月和岩神打一场真的,然后打到了床上去。

达达利亚有些气笑了,他选择多花些银币,在出发去璃月前称病摆烂,居家不出,熬过这段时间便撤退。女士连续在两个国家奔波,狠狠参了他一本。女皇将他派去守边境,在冰天雪地里冷静下脑子。然后在某个世界安睡的深夜,极光悄无声息点亮天空,据点里木屋的门忽然由远及近被敲响。缓慢的脚步声像极了古老传说里的妖怪雪孃,哨所里无人应答。最终,那声音停在了自己的屋门口。

“我听闻这里住着曾被革职的执行官,是阁下的话,或许愿意收留钟某一晚。”

公子拉开门,他看到了一个璃月男人,看到绿色的火焰燃起在男人的眼睛,倒映着头顶天空的流光裙摆。

他们又相爱了。

不行,不能成为执行官。要当不起眼的人物。达达利亚将时间再往前调,他拒绝了公鸡请他加入愚人众的邀约,不久后,至冬的冒险家与休假的往生堂客卿在天使的馈赠相遇了。不当冒险家呢?达达利亚将冒险的契机一个个掐断,随后热爱故事和戏剧的至冬年轻人加入了枫丹的剧团,鲜明的演出风格吸引了喜欢新鲜事物的钟离,大艺术家和自己的粉丝私下产生了联系。不,不能台前,要活在幕后。达达利亚再次回溯,拒绝了所有剧团的邀约,埋首在不起眼的设计里。然而至冬玩具商人还是被注意到,他的新奇想法在蒸汽鸟报占据了不起眼的小版面,钟离客观评价后建议胡桃投资,胡桃将这件事全权托付给客卿,他们再次相遇。不做容易将名声传扬海外的行业呢?钓鱼师阿贾克斯与一介闲人钟离在须弥的雨林相遇,在湖边等着同一只鱼,无所事事地攀谈起来。适鱼季过去,鱼没钓到,但至冬年轻人收获了别的东西,满载而归……

他和钟离似乎命中注定会相遇,达达利亚无法给过去的自己留下“不要去找钟离”的暗示,以自己的性格,会根据这个璃月名字立马杀去璃月港。

如果命中注定相遇,不要爱就好了。爱的反义词是恨,达达利亚太知道如何惹怒钟离。在漫长的时间溯行里,他对璃月港的事物如数家珍。达达利亚精心挑选了人少的、文化价值不那么高的地方发疯,气势骇人,看上去像要大杀四方,然而每次都是刚开了个头,便被仙人或七星摁住。听闻自己会被扭送至岩王帝君面前,达达利亚自信地退回世界树,预备再前往天理之战的时空。然而记忆告诉他,他和钟离还是成为了恋人。在面见帝君前的深夜,客卿站在他的监牢前,目光灼灼:“你为何不挑个人多的地方?”

惊鸿一瞥。执行官的大脑空白了一瞬,诚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是疯子,但不是傻子吧。”

钟离歪头,忽然笑了:“你想见摩拉克斯?”

这是充满好奇的、考量的试探,与恨和讨厌这类情绪都无关。达达利亚忽然意识到,只要不真正将璃月闹个底朝天,钟离便不会去恨谁。反正自己是必死的人,摩拉克斯也一定会在局面变糟糕前现身,在乎自己在钟离心中的形象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能力不足以在顷刻间制造灾难,达达利亚将目光投向魔神,他需要出其不意,还得毁天灭地。以防出现意外,达达利亚在这个时空多留了一阵子,凡事亲力亲为,最终被怒意滔天的摩拉克斯用岩脊钉在山岩上。剧痛与欣喜交织,达达利亚虚弱地吹了声口哨。

“她怎会选你这样的执行官……”摩拉克斯居高临下地摇了摇头。

“我是疯子,所以你要离我远点。”达达利亚嘶哑地笑,胸腔像老旧的风箱,直笑得呕出破碎的内脏。

这一次,他们确实未成为恋人。

达达利亚回到世界树,灵魂轻快得已经飘飘然了,接下来只要去往天理之战的时间节点,一切都会结束。

挡在摩拉克斯身前,判罚的尖钉倒映在瞳孔里,达达利亚放声大笑:“摩拉克斯,我全都还给你了!”

光芒和毁灭都只闪现了一瞬。意识回笼,达达利亚却仍站在世界树虚构的充斥着钟离痕迹的房间里,达达利亚仍站在钟离离开前的脚印上,他应该消失了才对。身前的投影仪播放着他牺牲后的画面,自己的身躯化作了飞灰,钟离向前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他,但灰烬从黑色的指套间溜走。

“不是这么算的。”钟离轻声说,“公子,我不会欠你人情。”

幕布上,钟离在天空岛边沿抬眸看向提瓦特,却像是对屏幕外的他投来一望。连厌恶到了极致,竟也像恋人似的纠缠不休。钟离踏上了前往世界树的旅途。

达达利亚已经用了太多硬币,已经快要成为世界树的一部分。但他格外平静,排除所有错误答案,接下来的行动不是尝试,是心无旁骛的豪赌。

“达达利亚,我不明白,这么多次有什么意义?”某条世界线里,已经到过须弥、不受世界树影响的旅行者脸色发青地找上达达利亚。

“我没想过这需要什么意义,我只想再见他一面。”达达利亚耸耸肩,“还有,他欠我一双筷子。”

他们竟如此相似。在雪天的万民堂,钟离说我只是来见你。在他们已互相为敌的天理之战里,钟离说不想欠他人情,但钟离不知道他在另个时空另个地点许诺给了达达利亚一双筷子。可钟离,你要是知道我们间的故事,那这人情你一定还不清的。

反正筷子也收不到了,钟离,我已看过璃月港的大海,你不如再去一趟我故乡的雪原吧。

达达利亚声音发涩:“伙伴,你曾经说,结果是必定的,除非……”

“你要干什么?!住手,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在黄金龙的存钱罐里放入了他最后的硬币,这够他来到十四岁掉入深渊之前。他避开一切特殊节点,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构成达达利亚的那些过往都不存在了。他远离家人,避开纷争,将自己锁入地下室,日复一日地磨练着这副躯壳的武艺。

有时候他会偷偷地打开天窗,看一阵子月亮,他与钟离正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在达达利亚将自己关入地下室的第九年,天理之战打响。他将自己的脸划得面目全非,又将橘色头发染成白色——直到这时,他还记得某条世界线里旅行者向他吐槽岩神之眼的大部分持有者都是白发,但钟离应该不会因为这种肤浅的理由对他念念不忘。在黑暗里待了太久,他的眼瞳见光便出血,这个身份特征倒是不用隐藏。他要去见钟离了,达达利亚犹豫片刻,将破坏声带的药水一饮而尽,他怕自己忍不住和钟离说话,又怕自己面对钟离说不出话。

达达利亚最后一次帮钟离挡下了命中注定的尖钉。钟离不认识他,因而只能茫然无措地瞪大眼睛。

太多次与时间抗争,达达利亚已能动摇无坚不摧的尖钉几秒,尽管微不足道,却能将钟离的表情尽收眼底。时间在慢放,达达利亚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惧死亡了,但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它如滔天海浪迫近,唤醒恐慌的生理本能。他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爸爸冰钓满载而归的喜悦,记得托克刚出生时他抱着襁褓里温暖柔软的婴儿,内心澎湃激荡着的属于兄长的自豪和责任感,记得被选入愚人众时的骄傲,记得成为执行官时的意气风发,也记得初来璃月时,与钟离各式各样的相遇,钟离教他使用筷子,邀他吃饭听曲,向他介绍名为小狸的、破庙里捡来的白猫。亲爱的小妹,达达利亚在信里写,我在璃月遇到了我要守护一生的人。

此刻,这些过去和未来都不复存在了。

“抱歉,你是谁?”钟离怔愣着伸手,想要拉住达达利亚将要消散的形体,所有的权柄在死亡面前都苍白无力,钟离只触碰到了达达利亚的指尖,幸好达达利亚有先见之明,将自己的掌纹和指纹也烧毁了,掌心与指腹变成一块光秃秃的粘连着的皮。

钟离彷徨地落下泪来,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流泪。一条又一条世界线的爱与死亡,层层堆叠,跨越了时间和命运。它融入世界树的汁液,汇入构成提瓦特的数据流里,钟离不记得他了,但钟离确实还记得他。

达达利亚有很多话想说,最好是耍帅的,轻蔑的,对命运不屑一顾的,又或者将这最后的宝贵时间献给钟离,一句隐姓埋名的自我介绍,或是一个祝福,但他的生命在迅速流逝。

“别哭。”他只好发出嘶哑的、简短的音节,难听得好似破木锯子拉动风箱。

尖钉刺入胸膛,达达利亚的世界陷入黑暗。

下坠,不断地下坠。达达利亚——这个名字并不准确,他已与公子这个身份断开了联系,他现在仅仅是阿贾克斯。阿贾克斯落入一片柔软里,温暖得好似母亲的羊水。这不像他记忆里的死亡,死亡应该更残酷,因它否定所有的现在和未来。但阿贾克斯在一片雪原里醒来。他路过了一片湖,看到自己变回了曾经的模样,脸蛋充满奢侈的胶原蛋白,一头橘发飘扬。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或许这是天国,尽管他对自己这种人能上天堂抱有疑惑。于是他仰头,天空是深黑色的,经验告诉阿贾克斯,这里是更深一级的地底。

下地狱了。

阿贾克斯咯咯笑起来,他哼着歌往更亮的地方走,他想挑个能被看见的地方等待着钟离,或许是几百年,或许要几千年,这样万一钟离的灵魂和他来到了一处,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然后阿贾克斯就会把所有故事讲给钟离,让钟离对他负责。哦对,还有筷子,筷子很重要。

白昼般明亮的都城出现在眼前,安静得似乎陷入了沉眠。阿贾克斯放轻了呼吸,他想起老爹给他讲的故事,庄严沉默地望着端坐在白石御座上,银白树根则如同恋人拥着祭司。他随便捡了根武器,他走过白石的宫殿,银白世界开始显露出生的一面。走过转角,他与金色的竖瞳对上视线,黄金组成的巨龙浑身鳞片依次开合,发出擂鼓般的声响,黄金是它的温床。整座地底世界都在这声音里苏醒过来。

“你已有了黄金,又为何来此?”黄金龙的声音威严如古老的洪钟。

阿贾克斯愣了下:“什么黄金?”

“换个说法。”黄金龙喷出炽热叹息,“在地上的世界,它是权柄,是奇迹。”

阿贾克斯身上确实存在奇迹,他记得被世界删除的恋人,哪怕被判罚的尖钉贯穿,他也并未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与钟离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阿贾克斯意识到,既然自己活着,那么牺牲的仍是钟离。他永远无法知晓贵金之神是何时何地将黄金赐予的他,就结果来看,他已永远获得了钟离的一部分。

“黄金是筷子吗?”阿贾克斯大笑着问,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地上。

“何为筷子?我所看见的,是纤长的几何柱状体。”

到头来,还是输给了他。

就像童话中那样,阿贾克斯对着巨龙举起了武器:“我要救我的恋人。”

阿贾克斯战斗过太多次。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斗。曾经是为了震慑镇里的臭小鬼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喊自己大哥,后面则是为了在深渊活下去与家人再见,再后来则是追求极致的武艺,而如今,他要赢得更改规则的名为奇迹的权柄。他与岩神战斗过,与贵金之神殊死搏斗过,他太了解黄金龙的弱点。

少年战胜了沉睡在王国深处的龙。

“黄金真的会带来奇迹吗?”达达利亚问,“比如我和他在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遇见,就春天的璃月港吧!我们擦肩而过。钟离会想起我是女皇的执行官,而我则单纯的因为他好看,多看他两眼。”

黄金龙没有应答,它退开庞大的身躯,黄金有着各式各样的形状,而唯一的一枚金币就在阿贾克斯触手可得的地方。他珍重地将它拿起,也只拿起它。

“你的恋人,是怎样的人?”黄金龙忽然问。

他和芙宁娜说他笑起来很好看,他和旅行者说他口味挑剔喜欢散步和忽悠小孩,他和冬妮娅说钟离是童话里用死亡证明自己有生命的发条警卫,将困难和生机都丢给狐狸先生后藏了起来的坏心眼。不同世界线的时间叠加,他与钟离共度的时光早已超过了一生,阿贾克斯或许比钟离还了解他。他能说出钟离的喜恶与习惯,听出他每一句话的语调轻重,分辨他每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然而此刻,他最先想到的却是雪,想到他某次邀请钟离来他的故乡看极光,本来是为了求婚,但雪下个不停,他们在星星般的落雪里接吻,好像世界边缘的两颗灵魂。然后是月亮,钟离曾与他讲过许多璃月的事情,月亮是浪漫的、美丽的,摩拉克斯是璃月的太阳,钟离则是他的月亮,和太阳有着相同力量,却与他共享着隐秘过往的月亮。

阿贾克斯于是回答:“他是我故乡雪原里的月亮。”

一声悠长的叹息,巨龙的身形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黄金龙存钱罐,它静静地浮在阿贾克斯面前。阿贾克斯将金币放入罐子里。阶梯在他脚下延伸向天际,那阶梯由胶卷组成,刻着提瓦特的过去和未来,奔向天空的长路的尽头站着钟离,璃月漆红的雕栏画栋簇拥着他,他们之间隔着漫长悠远的时光,钟离就像画卷里千年万代,亘古不变的月亮,此刻只照耀着他的月亮。

阿贾克斯迈步,在胶卷上奔跑起来,黄金是一切祸乱的根源,他则是贵金之神所向披靡的恋人,要把天空岛和神的王座踩在脚下的狂妄之徒。他的敌人是天理,是那判罚的尖钉,他已一无所有,因而无所畏惧,阿贾克斯登临到最初的天空岛,将判罚的尖钉在白发神明震惊的目光中悉数投下,每一根尖钉都有各自的目标和结局,一旦射出,它们便不会回来。

“哪来的疯子!”有神大叫,有神拦住他,阿贾克斯畅快地大笑,他疯了,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他从时间之执政身边跑过,阶梯仍在脚下延伸。

他继续奔跑,他看到岩之魔神往大海里投下天星和岩脊,海里的魔神退却,暴雨停歇,太阳给岩神镀上万丈虹光,他高悬于天地之间,辉煌壮丽得不可直视。阿贾克斯真想恶作剧地扔一只章鱼过去,吸引他的注意力。嘿!知道吗?你以后将爱上一个不怕天理不怕死的疯子!阿贾克斯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接着奔跑,他看到汇聚在摩拉克斯身边的人和神聚了又散,看到魔神战争结束后的满目疮痍,夜叉们分崩离析,他在时间的胶卷上跑啊跑,高楼平地起,记忆里的璃月港有了雏形,摩拉克斯化名钟离,负手行于长街。往生堂!对了,往生堂!阿贾克斯欣喜若狂,钟离,你是送葬人啊,和我这个自寻死路的疯子多么相配?

他对钟离的背影投去一个飞吻,转身狂奔到至冬,九岁的他正戳着婴儿托克红扑扑的脸蛋,他隔着窗玻璃看着年轻的、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老爹,老妈,我是在爱里诞生的,现在我要回到爱里去啦。过去的、九岁的阿贾克斯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向窗户,水雾模糊的窗玻璃上画了一张笑脸。

那痕迹很快被寒风消融了,未来的十九岁的阿贾克斯在继续奔跑。他是一阵凌冽的风,一脚将十四岁离家冒险的少年狠踹进雪地下的裂缝,去吧!去死吧!未来还有更大的死亡等着你呢!他又是温柔的春雨,轮转着回到璃月,淋过郊外破败的夜叉庙,往生堂的门被敲响,梅花瞳的少女走出门四处张望,看到了脚边趴着一只小白猫,还有一张写着“小狸”的纸条,光切出扇形,再消弭,往生堂的门关上,里面传出咪呜的猫叫声。

好极了!小狸,往生堂门口可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在我来璃月之前,那丫头承包了钟离的衣食住行,你跟着她肯定吃香喝辣。

阿贾克斯笑得几乎哮喘,大片大片的白雾从他肺里呼出,他在蒸发。他已经快跑到了路的尽头,他望见了钟离,依旧那么年轻,依旧是提醒他明天下雨记得带伞时的模样。但他已经知道了,那不是雨,是璃月的雪。

钟离,你看,尘世间的雪都是会融化的,大地会像嫩芽被一层层剥开,雪化时的斑驳水痕总有消弭的那天,冬天过后春一定会来,人类的寿命也终有尽期。而你对我的爱则是比雪还脆弱还冰冷的东西,它漂浮在空中,风一吹就会飘忽着碎裂开,接触到我的体温就会化成水。它们若是落在路上便会冻成冰渣,又被一些宏大的概念碾成坚硬的冰面——什么生命啊时间啊命运啊,所以没有人可以站在那样的冰面上,也没有任何东西能给它或你留下痕迹。

可你的爱又是那么柔软,天地之间满目皆是纷纷扬扬的雪,死亡也是同样。所以啊,钟离,你该如何逆转时间与四季,超脱命运与生死,执着于这不可能的希望呢?哪怕是亘古的岩石也会有磨损开裂的那天,千岩之神并非无坚不摧,你也不是无所不能。

但是没关系,钟离,我是阿贾克斯,是达达利亚,是诞生自雪国的危险武人,是女皇陛下的白银利刃,是要把神的王座踩在脚下的狂妄之徒。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但不明白也没关系的吧?我就是不喜欢过客这个词,人类的生命很短,值得称颂的时光也很短,但那又如何?我从未把天理放在眼里,那些神达不到、你完成不了的事情,那些承载不了的记忆与如水般满溢的情感,统统都交给我吧。

我绝不会再让我们重蹈覆辙。

所以啊,钟离,请把月亮交给我吧,我要听你讲你梦里的海与雪原。

»»»

执行官走过璃月的街头巷尾,压着唇角不发一言。他不久前才乘船到璃月,传说中的岩王爷拒绝接见,达达利亚只能在见缝插针骚扰对方的同时经常去讨债,促进两国货币流通。然而今日,女士拿到了风神的神之心的消息传来,她虽然人品和口德不如何,但就结果而论,女皇毫无疑问是认可女士的能力的。

达达利亚异常烦闷,他必须有所突破,今日时机正好,他要去讨一位老朋友的大款项。人群熙攘,却有意避开这位低气压的异国愚人众。独在异乡的游子,连穿过他身体的风都不如家乡凛冽。达达利亚行过影影绰绰仿佛褪色了的人,也目不斜视地走过雕栏画栋,忽然,他眼角捕捉到一抹红,他倏然睁大眼,全身僵直,眼里的一切都褪色成了慢镜头,季节和声音都不复存在,他扭过头。

——是红色的眼影。

那人没有撑红伞,黑发、睫毛和不算宽厚的肩膀都落了雪,像撒了时间的糖霜。再一眨眼,那些雪便消失了。是了,璃月港不会下雪,鱼尾般的红眼影之上,那双金色的、晨曦般的眼睛,正微微弯起,认真而长久地凝望着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张了张嘴,他的喉咙感到一阵难忍的痒意,像塞满了鸟羽,胃里的晶蝶翻涌出海浪的声音,他硬生生咽下咳嗽,咽得眼眶和鼻尖通红,但仍有飞鸟和晶蝶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繁花,庆典,还有千丝万缕的红线,鸟蝶振翅的声音宛如大地的风箱。达达利亚像牵丝戏里的人偶,在繁重红线的掣肘里艰难而僵硬地开始掏口袋,上衣的、裤子的、内衬的……他买了很多戒指,全都是为了此刻。作为交换,达达利亚要神之心,这是岩神欠下的债,唯一违背的契约。

“好。”那人轻飘飘的一句,掷地有声地打断了达达利亚所有的动作,各式的戒指七零八落了一地,叮呤哐啷地砸在心脏和鼓膜上,只剩情绪漫溢。那是达达利亚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和语气,他怔怔地看着钟离,钟离也含笑望着他,眼里波光流转,像粼粼的大海洒上阳光的金箔。

这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相遇。

——《天地无尘》FIN.

66 个赞

看完全文再回顾开篇的初遇,面对小达的求婚钟离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用力的细节描写好戳人……没有为什么,不论如何你们终将相爱:sob:

引用一句初遇我个人特别喜欢的充满画面感的描写> < 是非常非常浪漫的一见钟情,不经意的一瞥便让小达产生仿佛白鸽振翅飞过的心动:innocent:

双方的视角描写都特别好味,是非常深爱对方愿为对方义无反顾的小情侣……小达从一开始不断回溯缠着钟离想找寻他消失的原因到知道真相后开始躲着钟离避免坠入爱河再到多次尝试无果后选择破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而钟离从“明天有雨记得带伞”到“明天或许是个好天气,一起挑只猫吧”再到半夜充满眷恋的轻抚爱人的头发……是跨越时间长流亘古不变至死不渝的爱,独属于水岩的宿命感:blue_heart::orange_heart:

狸鱼老师,我的水岩女神:rose::rose: 本文盲只能摘抄概括一下原文表达一下喜爱红豆泥私密马赛,老师写的特别nb!

6 个赞

反复阅读,感觉会就着文做一个晕着水色的黄金梦

1 个赞

好震撼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老师真nb

在微博看了一遍,全文缓了三四遍才断断续续看完。非常震撼的故事和浓厚的感情。小达的感情永远热烈张扬,某种意义上对先生一见钟情是他命里的劫,一眼万年的感情真的很完蛋,逃不开躲不掉,所以他为先生而死非常理所应当,就像飞蛾扑火,哪怕小达并不向往死亡,但如果先生需要光,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去扑火,只为了提供一点小小的光。
小达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掉命中注定的“劫”,他永远会和先生相遇,真的非常有宿命感(水岩的宿命感真的很强)
鼓起勇气二刷依旧被刀得很心痛,赞美老师,所有刀不死我的都只会让我更强大罢了 :sob:

1 个赞

好历害,好牛!水岩就是命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