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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人往时间这条河的尽头投下一颗种子,后来种子发芽,抽出枝条,长成世界树,树的脉络顺着大地延展,成为了地脉。
地脉接触不到的地方,时间的河水奔流往复,横穿此岸与彼岸,越过人世间所有人的梦境,回到最开头的地方,衔尾潺潺。”*
今生
璃月有一个传说。
人的归宿是一条绿色的河,河的边界有一片桃花源,住着一个渡舟的神仙。曾经有一个归离原捕鱼的人顺着碧水河往下,误入浮华。他在桃花源中住了一天,与神仙饮茶对弈。仙人与世隔绝,乃不知有七神,不知有天理之战,对外界的东西都感到好奇,渔人便把自己所知的东西如数家珍讲出,讲了整整两天后疲倦睡去。醒来之后身处来时的扁舟,外面天光大明,小船在河中微微晃晃,竟已过去两个月。渔人之后往返数次,可再也没有见过在笼闭一室的木屋中烹茶的神仙,只留下一段为后世了传诵的《桃花源记》。
这并非传说,达达利亚就住在河的边界,钟离就是故事中饮茶闲适的神仙。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和钟离住在一起。这是一间简朴的茅草房,一间卧房一间客厅,厨房连着带篱笆的小院子,院子里开着琉璃百合。他们的房前就是码头,夜夜入睡时还能听见江水的涛声,房后有一片田,更远处有两座高山。田里会自己结粮食,山上也有各种动物和水果,这里无有所缺也无有所做,像典籍里的极乐净土。
钟离管这里叫无间,渔人误入无间的时候,正逢达达利亚第二年的生日,他已经在无间度过了数许岁月,对比起刚来的拘谨,现在的达达利亚已经快在山中称霸王了,上树摘泡泡桔,和兔子赛跑,把星蕈种在野猪背上,种种劣行数不胜数。
关于那天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等着钟离给自己过生日,没去后山玩。可是钟离没有暂停谈话的意思,他只好偷偷扒着门缝听钟离和那个人的谈话。这也是这六年来,达达利亚见到的唯一一个陌生人。
“阁下方才说天理大战,世界秩序重构,这是什么?方便详细讲讲么?”达达利亚听见钟离说话,他的声音很特别,也很好认。他还听见钟离那把用了许久的紫砂绕藤壶中的水烧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一阵沏茶声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这里讲的就是尘世七执政在第四降临者的帮助下,对抗天理的战争,哎,这场仗打得可惨了,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我们的岩王爷,也就是岩神吧,在那个时候重临璃月,又战死在孤云阁。一开始大家都想,这次会不会又是假死,就像在玉京台的那次一样,后来过了好几百年,岩神像一座接一座的倒塌。”
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直到最后一座神像也倒塌,大家才相信岩王爷再也回不来了。关于最后的那座神像,还有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
那座神像在层岩巨渊,倒塌在一场暴雨之后。居住在那附近的石匠想去偷偷修缮神像,因为他的祖上是千岩军,受过岩王爷的荫庇。他穿过泥泞来到神像之前,遇见了一位至冬人。那位至冬人用水元素擦拭着神像脸上的泥巴印记,石匠犹豫了一会,也背着工具箱上前,两个人没有说话,都在默默地为岩王爷清理。这时那位石匠发现,有水留在神像的眼窝里,积起一滩小小的水洼,像在哭。“
“于是他抽出一娟白布,为神明擦干了这滴泪。谁料那一汪小小的湖泊干涸后,平地刮起一阵大风,将白娟吹进巨渊中,攸尔就没了踪影。风沙迷了石匠的眼,再度睁开后,至冬人停下了他的动作。石匠却不由得爆发了一声惊叫,你猜怎么着——神像裂开了!”
“石匠的惊叫还未落地,那座七天神像从头到尾崩解成鎏金齑粉!或许那一天全璃月的神像都化作飞灰了,谁知道呢…它破得很碎,石匠说,同行的那位至冬人曾跪下尝试去捧起那捧灰,但只是徒劳。”
渔人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似乎真有那么一幕场景出现在达达利亚眼前,他用手扣着门框,鼻头莫名发酸。
屋子里钟离给对方添了一杯茶,才缓缓说道,“死亡是最没有回头路的一件事情,人也好,神也好,璃月终究会一座神像也不剩,璃月人却还是要生活的。”
那天晚上,钟离与渔人彻夜长谈,习惯钟离陪伴的达达利亚辗转难眠,最终在天色微微明的时候伴着浪声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跪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双手努力在地上抓起一捧灰,过于细小的尘埃顺着指缝漏下去,像一条细小的河流,在半道被风吹走,就此消散。
第二天一早,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达达利亚被钟离拎在餐厅前坐着,渔人还没走,对谈了一晚脸上也没有倦色,神情仍然亢奋。钟离给三个人一人炖了一碗粥,达达利亚多了一碗长寿面,面底下还卧着荷包蛋。
达达利亚用叉子戳着荷包蛋生闷气,一边吸溜吸溜吃面,一边含含糊糊说,”原来先生记得,我还以为你全忘了呢。“
钟离自然知晓他的小脾气,便事先拿出准备好的木盒给达达利亚顺毛,“昨夜聊到兴头,没有第一时间祝你十四岁生日快乐,现在补上。“
达达利亚接过他的木盒,滑开上过亮漆的盒盖,里面躺着一双盘龙雕凤筷,钟离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十四岁应该学会用筷子吃饭了,接下来就用这个练习吧。”
听到这话,达达利亚收到礼物后刚树立起来的呆毛瞬间就耷拉下去,看起来不甚高兴,“钟离先生,今天是我的十三岁生日,你记错了。”
钟离突然沉默,话题止在了不该结束的地方,良久,他顺毛似的梳理达达利亚乱翘的卷发,说道,“抱歉,一夜没睡,竟也有些恍惚。”
达达利亚被安抚,但仍然哼哼唧唧表达些微不满,钟离没有再说话了,又拨一夹碗里的面过去。他确信自己没有记错,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记错,去年他还送了一件红色围巾做礼物,只是他不明白达达利亚为何突然在这件事情上发难。
这时渔人的粥已经喝得见底,他抬起头打量这个和神仙一样高的橘发少年,感慨仙人果真不同,十三岁便已身形颀长,但当那少年侧过头,无意与他对视上一眼时,却又真的如十三岁少年一般。他一面思索,一面把碗筷搁置在桌上。
碗筷碰撞把钟离的思绪拉回来,他隐约察觉到某些不对,决心现下不再追究,先安顿好外来客。
达达利亚吃完饭之后出了门,对于早上钟离记错自己生日的事情仍然耿耿于怀。但钟离没有要弥补的意思,渔人带来的故事太神奇,他收拾好残羹,再次与渔人交谈起来。
这次他们谈到了天理大战之前,一位赫赫有名的金发旅行者,他曾游遍提瓦特,大地上布满他的传奇故事。
等到中午,渔人支撑不住,伏案睡去。阳光撒在这室的静谧之中,尘埃浮动,时间已经到了,再不送回,渔人恐怕再难回到现实,那些未讲完的故事也只能随渔人而去了。
钟离让达达利亚帮忙,把渔人抬到自己那艘乌篷船上,船身吃重,摇晃起来,荡开一圈圈清波。钟离撑起船桨,如同这些年出去工作前一样叮嘱达达利亚千万远离河边,他不时便回。然后他乘着船载着渔人逆流而上。
水波很平缓,但钟离划得很慢,看起来十分吃力,好一会才消失在天际。
达达利亚去后山选了两个最大最甜的泡泡桔等钟离回家,不料钟离这一去许久,达达利亚抱着桔子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天色将黑,他听见门口有船靠岸的声音,便迅速跑出门迎接,两手把桔子一抛,拉开门闩,看见月色下,钟离披衣立在栓船的桥头。
达达利亚左右看,乌篷船空空如也,“先生,你把他送去哪里了?”
他不指望钟离回答,对于河流,先生总是讳莫如深,不过他并不在意,于他而言,钟离站在身边已经足够。
“此岸。”不料这次钟离出声,抬起手指着黝黑无光的对岸说道:“那边就是彼岸,是人们往生转世的地方,撑船是我的职责,我需要撑船摆渡,把此岸…”钟离又指了指他们并肩站立的土地,“也就是这边亡魂带去那边。”
那年是达达利亚在无间过的第二个十三岁的生日,他还有些懵懂,但已经知晓生死大事。原来钟离先生真的是神仙,他看着绿得泛黑的江水思考,墨色倒映进他没有光彩的眸子,良久之后,他才眨眨眼,回握住钟离那双太凉的手。
“钟离先生,可以多给我讲讲吗?我想听。”
谈起接泊的工作,钟离又觉得无甚可避,达达利亚总归是要知道的。在河上来往百年,凡人的一生不过青檐上的白霜,抹过便轻易消散。霜与雪几近相似,人与人却大有不同,有人终身平淡如深井,只投映一方无波无澜的天际;有人却坎坷离奇,在泥泞里向上攀爬,猝然死在如瀑的金光之中。
于是从那个夜晚之后,在钟离不工作的时间,或是吃茶闲聊,或是对坐吃饭,他会把这些往事当作故事讲给达达利亚听:
“有一年梅雨时节,河上淅淅沥沥的在下小雨。绿色的柔波像珠络,圆润得可爱。那天我要去接一个寿终正寝的小姑娘,船撑了几竿,河上就泛起了朦胧的雾。小姑娘头发花白,长长地束成两髻垂在身侧。
“她讲话俏皮,只觉得生死平常,倒没有多沉重,于是我们围炉而坐,在乌篷里吃了一壶茶。聊起她的前世,知道她也是做白事的生意人。她自言一生顺遂,儿时上树掏蛋下河摸鱼,长大有亲朋簇拥,只是临终之前,有一段执念。我与她投缘,便尽数告知,死后的记忆有限,但时间无限。你如果想记起这段执念,就饮一瓢水。
“我把煮茶的水方递了过去,她接了,没有喝,只是看着我,目光如炬。后半段我们无话,临到彼岸的时候,她取了一只蝴蝶项链给我。她笑意盈盈,俏皮可爱,说也自己不记得是谁给她的,好像和执念有关,也可能没有关系,只是某年一件平淡的生辰礼物,她往生之后也带不走,不如留给我,当个纪念。
“那阵雨淋过许多东西,最后淋到了那个少女的白发上。我递过去的水方她到底也没有喝,只是在递给我项链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特殊,形若红梅。她走进彼岸,眼睛一闭一睁,梅花便谢了。”
檀木刨开几栅日光竹影,阳光悠闲,打在达达利亚剥桔子的手上,达达利亚认真听着,挑着时间把桔子往钟离嘴里送,那瓣总是最甜的。
吃完的果皮像开得过剩的花,零落在窗边那方低矮的茶几上,达达利亚问他:“过得太平淡和死得太突然,到底哪个更好?”
好与坏的分辨太泾渭分明,太泾渭分明的东西是没有答案的,于是钟离反问,“那你认为呢?”
达达利亚有些想不通,涉及生死的问题离十三岁的他十分渺远,像一阵初春时落在草地上的如酥细雨,天亮之后就了无痕迹。
他皱着眉头想,最终憋出来一个最不像答案的答案:死在最应该死的时候最好。
那条柔软的河静静流淌,绕过达达利亚和钟离的房前,又流到后山。在晴好日子的傍晚时分,河面波光粼粼,璀璨的金光落在达达利亚的瞳孔里,美好得像一阵幻觉。达达利亚有时会恍惚,觉得那条河像盘踞一方的巨蟒,蛇头隐匿在层云之上,对自己垂涎欲滴。它呼吸时的蛇鳞翕张,作为一层层白浪,在河堤起伏。
达达利亚不被允许靠这条河流太近,但在后山时钟离会纵容他一切冒险的举动,比如爬上最高的树去眺望落日,或者偷钟离剑架上的刀剑去竹林里乱砍,甚至钟离还亲自砍树绷弦为他做了一把弓,让他可以打猎野猪。达达利亚十八般兵器用得都很顺手,仿佛天生就应该是个战士,唯独弓箭瞄不准东西。
钟离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教过,“射箭须得眼箭合一,起射线上,无情无欲无念,射不动心。”
射箭要心如止水,达达利亚不行,他每每张弓拉箭,鼻尖就会萦绕上钟离的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霓裳花香,脑海就会想像钟离手上漂亮的指节,目标在眼前幻了重影,再也射不准了。于是达达利亚把射箭变成了投壶,掷箭同样能命中目标,就不用太再乎形式了。
达达利亚不再执着简单的玩乐,精进武学成为新的趣味之一。钟离的武学在他之上,他毫不吝啬,倾囊相授。他们会在月下的花树里舞剑,剑光比月光更冷,也会在竹林中对枪,钟离的长枪一横,震如万钧,万千翠竹沙沙作响,飘落一地竹叶。
达达利亚过第六个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严格来说,十九岁时,他已经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钟离送了他一对双刀。这把刀不是传统的璃月式样,太锋芒毕露,没有鞘,不藏锋。达达利亚格外喜欢,玩了几圈就领悟了精髓。
钟离已经再也教不了他什么,两人的授课也变成了切磋。钟离需要撑船的时间不多,闲暇时两人就结伴散步,春夏时坐在萃华树下乘凉,钟离背靠古树,看着书册,达达利亚仰躺在他的腿上,伸出手。阳光透过树荫,渗下他的指缝,落在他耳边的红宝石耳坠上。
这只耳坠是今年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的,钟离说,也许是某只鸟儿衔野果时错看了,便随处扔了。
达达利亚却对这个欢喜得很,让钟离给他穿个耳洞戴上。钟离便切了两片生姜,微微加热,在他白嫩的耳垂上来回摩擦。两人凑得很近,近到达达利亚能清楚地看见钟离眼下生的一抹红。姜味很重,但掩盖不了钟离身上的清香。
耳垂发红,发烫,达达利亚的视线也滑落到钟离的衣领处,遮得太严实,只剩下一段雪白的脖颈,倒比坦露更有风情。达达利亚咽了口水,瞳孔蓦然睁大,耳边传来一阵刺痛,那是钟离拿着针穿透他的耳垂。
钟离扎也干脆,收也干脆,针尖上泛着淡淡的粉红,证明着它确实穿透过一具血肉。
达达利亚喜欢把自己的耳坠贴在钟离的耳坠旁边,两个人晃动的耳坠纠缠又分开,发出细碎的声音。
这样春去秋来,到了冬天。今天是一年之末,钟离说要吃点好的,捡着萌蘖的新笋、橱柜里陈列的火腿,一大早就起来炖上砂锅。到傍晚时,天上飘落点点雪花,达达利亚是见了雪就兴奋的性子,趴在窗口嚷嚷好一阵,围上红围巾就出门去了。
不一会,他又鼻尖通红地跑回来,从门外探出脑袋,故作神秘对钟离招手。“先生,你出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钟离神色被热气腾得柔软,停了动作,用软布擦拭湿漉漉的手,跟着达达利亚出门去。
他们一路来到河边,天色昏暝,看一切都是轮廓的一个影子,达达利亚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灯笼,叫钟离拿着,这里等他。
钟离提着光源,达达利亚走到前面几丛高高的灌木前,忙活着什么。不一会儿,一叶小舟出现在钟离面前。原来那不是灌木,是达达利亚盖在小船上的枝桠。
钟离几乎瞬间就冷脸了。雪簌簌越来越大,达达利亚无知无觉,宛若一只摇着尾巴讨赏的可爱小狗,背着手站在灌木前,无声介绍自己的丰功伟绩,但二人之间太安静了。
安静到诡异,没有想象中的夸赞,达达利亚这才细看,钟离的脸色在灯笼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冷峻,看起来不满,但也没有出声呵斥。
一阵疾风略过,唯一的火光熄灭了。厚重的乌云遮盖月亮,达达利亚看到束微弱到灿明的流光从钟离掌心延展,长至一人高,化形为槊。
片刻,寒风中有两声激荡。
第一声是冻硬的木材被劈开后挺脆的声音,第二声紧随其后,是金戈相接的声音。
黑夜里,达达利亚的水刃卡在钟离长枪的刀柄中,他慢了一步,也只是一步。他的小舟被钟离破开一半,无法下水。
雪还在下,落了满身,不远处的木屋里,一锅腌笃鲜炖干了水份,糊了锅底。
无间
自从那次对峙后,达达利亚和钟离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冷战。钟离工作前会照常给他做早饭,达达利亚也会卡在钟离回家的点给他削好果盘,但两人没有过交流。
哪怕日日同床共枕,哪怕夜夜同桌进食。
破掉的船废弃在港口另一端,船舷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璃月字,“冬极白星”。
钟离自知那晚太过于冲动,但达达利亚身上有太多的谜,他解不开,也不能放任他冒险。
田园牧歌的生活也许非他所愿,从捡到达达利亚那刻开始,从他教达达利亚兵器招式的那刻起,钟离就知道达达利亚应有一片不安分的领地去驰骋,但若要还归达达利亚自由,现在还不是时候。
六个春夏交替前,钟离在此岸捡到达达利亚。他不像平常的亡魂,都保有生前最美好最希望停留的健全模样,只衣衫褴褛瘫在地上。
他应该走了很远,足底有一双至冬样式厚底军靴,鞋底已经被磨破了。
钟离蹲下来,指尖顺着他的鼻尖抚摸,停留在皲裂起皮的嘴唇上。这个姿势对于陌生人来说,太狎昵了,并不符合钟离的性格。
但他不自觉这么做了,似乎是为了抚慰长途跋涉过后的身躯。
达达利亚一直昏迷,最终是被钟离抱上船的,行至一半,他似乎恢复了些意识,半睁开双眼,看到钟离……
又或者只看见半搭在身前的长发。他笑了,笑容有些轻松,从喉管挤出两个字,那因长久缺水而变成呕哑嘲哳的嗓音却分外分明。
他在叫,“钟离。”
达达利亚又昏过去,钟离想喂他喝河水的手顿住了。他在这里撑船许多年,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至冬人。
无间是一个谜,河流尽头的参天大树是无间的谜底,钟离感觉扁舟沦为沧海一粟,己身太过渺小,有什么在他心里翻腾,是关乎自己的谜。
独身撑舟的岁月里,钟离曾无数次做过梦。梦中他并非摆渡人,他有矜贵闲散的人生。听戏遛鸟,沿着敏秀的群山上下,或是更壮烈些的,赤脚走在数万人迁徙的领头。
钟离有时候也会想,“我是一直在这里撑船吗?玉京台……归离原……在梦中哀哭的石龙,九天之下我射出的箭,这些只是梦吗?”
而谜底,就是船舱中昏睡的年轻人。
为自己找借口也好,探究真相也好,钟离把达达利亚抱进床上,载着一只石像去了彼岸交差。
达达利亚睡醒,像所有走失小孩一样对钟离汇报了自己的家庭信息,他说了名字,说了自己十三岁,说了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妹妹,说了家里的谢肉节,还说了自己的冒险故事。
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钟离问他,你是否认得我?
达达利亚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最后抓耳挠腮说,我不记得了……
回忆到此,关于达达利亚丢失的记忆以及他自认为重复度过的十三岁,钟离有些猜想,他把视线投射到窗外的河面。
河水平静,流速缓慢,映照着如银的夜色,从那边来,到那边去,深不见底。
太阳照常升起,达达利亚醒来时钟离已经出门。桌上的黄金小馒头还冒着热气,粥的温度刚好,不会烫嘴。
达达利亚三两下吃完,刚准备出门,门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推开。
达达利亚认识,是那位几年前见过的渔人。不过他比那个时候更年轻,更康健,也没有影子。
是亡魂啊……
渔人也颇为不好意思,“托神仙先生的福,我寿终正寝,寿终正寝。我在那头只看见神仙的船,没看见他人,就想着他是不是回来吃午饭了,这趟是专程来和你们道个谢……哎,他人呢?”
达达利亚望他身后看,是钟离的船没错。钟离居然不在船上,真是稀奇。这几天他早出晚归,去哪了呢?
“哎!不对。”渔人一拍脑门,大叫起来,“船在那头,说明神仙没回来啊!我把他船开走了!”
达达利亚嘴角抽搐,心道这个反应是不是太迟钝了。不过幸好现下天色还早,不是钟离平常回来的点。他把双刀在手里转了圈,嘴角勾起,心里拿定了主意。
“没事,我送你过去吧。一会我再回去接钟离先生。”达达利亚这么说。
“也好也好,那辛苦你了!”渔人拍拍他的肩膀。
达达利亚跳上船,身后跟着渔人,船身晃晃悠悠启程,水软得像果冻。
达达利亚有一搭没一搭划着,船行进更多靠顺流而下。渔人还是喜欢讲故事,上船之后嘴就没有停过,似乎是为了报恩,专程记了许多故事来讲。
讲了世界树的传说;讲了至冬冬宫塌陷荒废,愚人众作鸟兽散;讲了璃月的海港一度被填平,人们不得不搬迁;讲了有一个少年发了癔症,杀进最北方的刹那海间中,说他要去鲸鱼的肚子里……
喋喋不休,直到船靠岸了,渔人还在讲,喋喋不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达达利亚迫不得已打断他,渔人还在讲,黄金旅人,智慧之神,贵金之神……
岸上的风景和之前一路上看过的没有不同,寻常又平静,就像是踏春路上再普通不过的分岔路口。
渔人没有动,达达利亚怕赶不上接钟离,就打算蹲下来强硬将他扶起。可渔人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像是念经,某种呓语,听不清内容。
达达利亚和他面对面,他这才发现渔人满脸泪痕。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知何时起他就没有在讲故事了,渔人口中一直在重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我的妻子眼睛半盲,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神仙,救救我!我不能死!”渔人捂着脑袋尖叫起来,猛地扑向达达利亚,去夺他手里的船桨,想往回划。
达达利亚一时不察被他扑倒,单论体术,渔人绝不是他的对手。他屈腿狠踢,渔人便从他身上飞开,撞在船蓬边。
可达达利亚低估了人的决心,对死的恐惧。渔人似乎想效仿当年钟离送他出去的过程,他拼命去抢夺达达利亚手里的船桨。
达达利亚左支右绌,可抵不过对方毫无身法的进攻,小船剧烈摇晃起来,水面激荡起圈圈涟漪。
“噗通——”,不知道船是在哪刻翻的,水迅速漫涌过他的头顶,像有了生命,获得了某种指令,疯狂吞没他。水灌进达达利亚的口鼻腔,他却不觉得窒息,只是感觉下沉速度快得非比寻常。
光线投射越来越少,眼前越来越黑,他呛了气,吐出易碎的空气泡泡。那水很温暖,让他想起了某些东西,比如家里的壁炉,木柴燃烧的哔剥声。
似乎他常在风雪夜里听着这个声音睡觉,枕着一夜白桦林的风雪……
神识
更早些时候,钟离同往常一样,蒸笼黄金小馒头,煮锅粥,吃过早饭,再给达达利亚留够分量,就出门了。
其实已经许久没人要过河了,钟离这些天早出晚归是为了找到河水的源头。
他有一种预感,那里有所有谜团的答案。现在河水对达达利亚已经产生吸引力,他要赶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找到解决办法。
河的上游是一片滩涂,浩瀚无垠的草地掩盖着密密麻麻的河道。草终年苍翠,天空蓝得虚假,两者互相纠缠,绵延不绝。
听以前渡客说,他们都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这里的云朵柔软,像一床大棉被,他们在草里转醒时,蛇型般蜿蜒前行地溪流淌过他们身体。
钟离拨开丛丛青草,望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小溪,前几天他已经排除了几支源头是地下泉眼的,今天轮到下一支了,希望今天能有好运气。
他深吸一口气,逆流而上。这条小溪的草丛里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他竟然叫不出名字,花儿随风摇曳着,还有些俏皮。
这条溪流比之前的任何一条都要长,太阳在钟离头顶缓慢移动,钟离也跟着溪流移动,不知走了多久,原本宽阔的地平线出现了一棵模糊的树影。
新的进展,树影变成希望。钟离回头,身后早已看不见河流,太阳也已经到达地平线。一阵风骤起,吹起浮草和小花,长发在钟离身后不断飘,舞动成一张凌乱的网。
天要黑了,回家还是继续前进?几乎是瞬间,钟离就做出了决定,他迈出一小步,停顿了一下,然后按照原本的步伐继续赶路。树的轮廓在黄昏中影影绰绰,小而模糊,像不真实的蜃影。
太阳升了三次,落了三次,在第四次晨曦微明的时候,那棵树的全貌出现在钟离面前,溪流在树根处缓缓涌出。
宏大,是钟离对树的第一印象。有半座山那样粗壮的树干,根系盘踞错节,枝桠蔽天,枝叶葳蕤,一丝光亮也透不过来。
树叶在微风中发出莎莎声,钟离走到古树跟前,摘下手套,指尖还残留着清早煮粥时的清香,他试探性地将掌心贴在树干上,触感滑腻,没有寻常树木的那种粗糙树皮。忽然,树叶无风暴起,整棵树的枝丫都剧烈晃动起来,彷佛在呐喊,而树干岿然不动。
钟离看见溪水爬上树干,成为清晰可见的蓝色脉络,他们顺着树干蜿蜒至钟离手臂,为他镀上层层黄金的纹路。
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解开,又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重构,古树在视线内扭曲,变成橡皮糖一样扭大扭小,狂风疏叶中,有一片晶莹剔透的叶子落在钟离另一只手里,叶脉变形成茶杯,叶子溶解成为晶莹剔透的绿茶。
这般熟悉的翠色,让钟离回忆起在碧波上荡漾的时间。“喝下这杯水,你就能记起你的执念。”钟离常常这么对别人说,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不顾一切要去寻找什么的一天。他时常为他人沏茶,千百次,也许轮到他自己去追寻执念了。
太阳已高悬,杯中茶水扭曲钟离璀璨的瞳色,他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钟离的喉管到胃里,他感觉有些发冷,身体似乎被什么抛起,陡然高升,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想吐。身体太冷,眼眶却泛热,钟离感觉他在哭,泪水流进那条溪流之中。大树之下,绿色,安静的绿色,广袤的绿色,这里有一半在生,有一半正在死去…
他闭上眼,千万年凝滞在那一刹那,属于人、神、仙的一切都顺水而去,他落入寂静的黑色里;他睁开眼,却看见一抹鲜红的色彩,悬挂于天幕之中,天幕之中有抹人影,祂说道:非佛非魔,无主无宾,此身趸灭,不入轮回,你便去无间撑船吧。祂背靠着太阳,那是与此间不同的太阳。灼热的体感后于视觉而来,钟离像从亿万年的冰窖落入人间,他看见灯笼、红楼、一片市集,来往经商者络绎不绝,港口万舶云来,于是那些属于此间与彼岸的时间远去了,他突兀地被抛入一片世俗之中。钟离的面前站立着一个中年男性,面色担忧,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声音。
他发愣,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唇形,围城圈,又平展,反复如此,好像是在说,“钟…”
“钟离先生?”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万物各色繁杂的声音突然如潮水般涌入钟离的耳朵——有谁在讨价还价,有谁家小孩在哭闹,糖油果子下锅的滋啦滋啦,有一艘远航的船扬起帆,还有面前不断传来的呼喊:“钟离先生?钟离先生?你怎么了?”
钟离的身体先一步作出回应,嘴上立刻挂上那抹惯会忽悠人般的无害微笑,食指抵着下巴回答道:“无事,只是刚刚想了些事情,走了神。稍后我还有些堂主的委托,便先行告辞了。”
记忆是随着五感一起回归的,等钟离能闻见味道,看见色彩,听见声音之后,他就记起了六千年来的一切。
这无比漫长的岁月啊……
钟离记起自己是怎么与众仙家逐鹿璃月,怎么建立璃月港,他记得港口初成的那天,留云借风真君真身划过璃月上空,白羽赐福,落在地上成就了漫天如洗的大雪;他记得封印若陀的那天,黑云压城。
——彼时身为摩拉克斯的自己在九空之上与震天长啸的若陀对峙。那双钟离亲手点的眼斫开千年岁月,同灿灿新日高悬在千年前神魔大战的汪洋之上一样,浑圆灼金。群溪断流,地崩山摧,一道残疴疮驳在他脚下蜿蜒,隔开是非、古今、隔开若陀和他,像山水图被涂抹上砚黑的一道痕,不会消散。
他还记得自己如何与达达利亚结识,赏初雪,摩拉克斯将在一个月之后从玉京台“死去”,而钟离漫步世间。
最记忆的最末尾,在绯红的火海之中,钟离惯用长槊那只手已经崩裂,只留下非人样的可怖创口,截断面是片晶莹的石头。记忆里没有痛,只有一些疲惫,和一些解脱。
无数光阴在钟离面前飞逝,千万年听起来多吓人啊,实际上也就用了半分钟去回味。钟离以为自己会深深记住天理大战陨落时的那些痛,但他只记得那些雪。
钟离慢慢走在璃月大街上,整理着思绪,太阳暖洋洋的,照得人骨头都要软三分。璃月的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走到往生堂门口,看见新年时贴的对联,在风吹雨淋中胡桃“生财”的愿景已经褪色,直到这个时候,钟离才生出一些切实感。
他正往前走,迎面却过来一抹极其熟悉的身影。身穿灰色外套,水神之眼张扬不加掩饰的挂在腰间。太锋芒毕露了,连身后两条赤红赫赫的绶带都在高调宣示自己的存在感。
是达达利亚。钟离没有改变步调,继续慢慢向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钟离能看清达达利亚的眉眼,无论是记忆里的,还是在无间中日夜相对的,都一一重合。太熟悉了,以至于钟离感到喉头一紧,千言万语无处可说,他就只能停下脚步,等着达达利亚和自己擦肩而过。
可两人相交的那个瞬间,空气凝滞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绵长。从那副泛黄的对联开始,周遭一切景色开始褪色,先是减淡,而后成为默片中的黑白。钟离就这样沉默地侧身,看着达达利亚一步一步按照命定的轨迹,缓慢又坚定地往前走,直到错过他。
待到达达利亚迈完步子,周围的景色却依然是异常的。钟离敏锐发现这种怪异的来源来自上方,他提出些警觉,随即抬头,从黑白的天空之中,看见了一双正在注视着他的眼睛——无光、透亮、让人想起夜泊石。那双眼睛被风霜磋磨过,但仍然保有那份独特的决绝,和为之倾尽所有燃烧的决心,但更多的是疲惫,怀恋,像一位翻山越岭徒步万里,没有休息过的旅者,见到了久别的爱人。
他们视线交错的刹那,钟离就明白了。一些空白的记忆都被填补,那些倒在河流尽头的达达利亚,错身而过的达达利亚,与他对视的达达利亚,他用时间为刻刀,把自己从战士雕刻成跋涉者…在他陨落之后,达达利亚竟然付出了这么多。
他说不出话,于是只好沉沉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吹起历史的尘埃,满是悲凉。
居凡
达达利亚是被窗外的吆喝声惊醒的,昨晚太累睡得太熟,忘了关窗。今天是他上任璃月北国银行分行的第一天,昨晚他刚到港口,第一件事就是在当地最好的旅馆包了间上房,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在船上窝了大半个月,现在整个人闻起来和腌苹果一个味,达达利亚用毛巾随意擦着短发,拨开临街的木窗,烟火味瞬间充满房间。
一会去看看吧,顺便给家里人寄些特产。吆喝声此起彼伏,将达达利亚的疲倦扫空。他这么想着,眼前浮现出家人们温馨的时光,最年轻的执行官脸上勾勒出笑容,和他还有些婴儿肥的脸相配,如此明朗。
晌午时分大街上行人很少,为了避日头,大多数人都钻进茶楼里躲阴凉,只有外来人才会莽撞地行走在正午的大街之上。
璃月地大物博,伴手礼自然也是种类繁多,达达利亚一边盘算,一边往商铺走去,路过红桥时,他迎面见着了第一个人。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逆着光,看不清楚脸。
但这不重要,达达利亚急着要去为他的小妹挑选一支精美的玉钗。他步履匆匆,没有回头。
这是他和钟离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达达利亚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来地记忆。至于为什么突然费劲巴拉记起这段无关痛痒的小事,还要从和钟离的一段闲谈中讲起。
那天按理来说快到至冬的谢肉节,在老家的这个时候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可惜璃月没有薄饼,也很少有口感正宗的火水,加上黄金屋事变,达达利亚的心情异常烦闷。没有船回至冬,那边都在忙着过节,干脆游回去算了!叫钟离再也见不到自己好。
达达利亚郁结,只好下楼凑合着买了一套全家福煎饼,数坛桂花酒,靠在白驹逆旅顶层套房的阳台边上喝闷酒。
煎饼没有家乡的太阳薄饼对味,酒也不够烈。达达利亚喝空两批酒,又掏出一袋摩拉扔给门口的下士,叫他们跑腿。夜都黑了,晚风凉飕飕的,达达利亚没有点灯,借着月光看酒杯。月亮柔柔又晃晃,像人畜无害的玉石,像钟离一样……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下一肚子的凉。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走得近了,咔嗒在他手边放下一坛子酒。
“举杯消愁愁更愁,公子阁下。”身后传来得确实钟离的声音。达达利亚转头,看见钟离放酒侧身的动作。
“我刚刚在铺子门口撞见你的下士,手里提了太多酒,他说你在旅馆里独酌。我想,圆月时喝酒总是该多一个人的,所以不请自来了。”
钟离说得平常,自然而然地与他对坐,仿佛两个人还是好朋友的关系,语气里全是妥帖周全。达达利亚现在看见这幅做派,本就郁闷的心火烧得更旺。
他们隔得有点近,近到达达利亚能看见钟离耳坠上石珀雅致的纹路,说来也怪,方才吃的冷酒在这时突然反上头来,达达利亚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他伸出手去拽钟离的领带。动作有点笨拙,但甚在有用。他借着力气整个儿撞在钟离身上,把钟离扑倒在地,钟离全身都硬硬的,活像石头,他无厘头的动作连带着打翻钟离带回来的那坛酒,桂花的芬芳在两人之间弥漫。
达达利亚头重得抬不起来,埋进钟离肩窝。他下定决心要说些难听的话,反唇讥讽钟离骗术高明,或者干脆一点,要骂些脏话去去心火。达达利亚打着腹稿,话出口却变成了一句软绵绵的指责,“你们璃月人都是骗子,鱼香肉丝里没有鱼,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钟离,就连你也骗我。”
话不对心,达达利亚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被璃月的东西暗算了。桂花酒喝着醇厚,后劲也太大了,他压根不想对钟离撒娇,但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指腹划过钟离眉眼。月光旖旎,照得钟离那双肃穆瞳色的眼睛都柔和下来。
“达达利亚,桂花酒入口留香回甜,但度数也不低。你喝醉了。”钟离只是说,却一动不动,接受了达达利亚有些暧昧的动作。
“母亲说得对,漂亮的东西很危险。海妖蛊惑行船者的心,美杜莎诱惑远行的人。”达达利亚把自己的鼻尖贴上钟离的鼻尖,“钟离,你知道吗,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你好漂亮。”
过于直白的情话,对于两人不明朗的关系,显得不那么合适。但是没有人去追究。于是达达利亚贴上了钟离的唇。是柔软的,不像身体那样冷硬,他欲撬开齿关,钟离偏过头,躲开了。
“阁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钟离提出疑问。
但现在达达利亚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钳着钟离的下巴,强行把对方的脸扳过来,“钟离先生不愿意的话,就说些尖锐的话吧。你不是很擅长吗?就像在北国银行对女士说的那些。不然我一定会做到底的。”
钟离没有说话,他抬起手,就这么举着,然后慢慢贴上达达利亚的额头,伸手撩开达达利亚的额发,吻了上去。
这是准予,是钟离缔结契约的无声默许,最开始在地板上,酒水滑腻,后来上了床,就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汗水了。只有一股桂花的幽香,始终萦绕……
虽然想过和好,但是这种另辟蹊径的方式是达达利亚意料之外的。睡到中午才醒的达达利亚感到一阵头疼,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他和钟离滚上了床。他赖在床上不肯起,趴在床边看钟离对着镜子梳洗。
先穿长裤,两条细长的腿隐没在平直的裤腿中;而后扣上衬衫,遮掩了达达利亚昨夜疯闹的痕迹,马甲,长衫,层层叠叠,但钟离那节腰还是窄的。
达达利亚在床上比出一个圈,回味着手感。
钟离已经坐在镜子前打理起长发。达达利亚这里没有梳子,钟离就用手指梳理成结的团,那些被某些犬类动物咬乱的发团在他指缝间被梳开。
钟离垂着眼,突然讲起昨晚没说完的话题,“你昨晚说,第一次见我。那阁下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诶?是北国银行请你吃饭那一次吧?那次你教我用筷子来着。”面对突击审查,达达利亚挠挠脑袋。
钟离摇摇头,“不对。”
在不断回想猜测中,达达利亚才想起刚来璃月的那个中午,他在选礼物的途中和某人擦肩而过。
他给出了这个答案,钟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润润嘶哑的嗓子。在热气氤氲中,钟离故作玄秘,继续摇头道:“在千年百年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了。”
达达利亚先是一愣,而后笑倒在床上。“什么嘛,钟离先生说起情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好吧,那我们算是命中注定天造地设的一对咯?”
钟离正要回答,达达利亚感到眼前一黑,太阳、木桌、坐在桌前饮茶的钟离,属于璃月的一切都瞬间远去,只剩下白色。
耳边响起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达达利亚捏出水刃,仔细辨别了一会,发现是有人在用至冬语交流。
他眨眨眼睛,原来遮天蔽日的白色是雪,鹅毛般的大雪,席卷了整个军营。他在原地站立了一会,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丝绸被的触感。接着,方才的景象完全消失。
达达利亚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时光是不连续的,他拼命回忆,但事实否认了这个猜想,今年确实是他被送进军队的第二年。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直到肩膀被人撞了一下。
是卡拉多夫,他前排的士兵,一个酗酒的烂糟鼻男人。
“喂,阿贾克斯,在雪地里发什么呆呢?不是说要串耳钉吗?乞乞科夫说给你磨好了,快过来吧,带耳环的小娘们。”
达达利亚踢了一脚雪,血液里又冰冻起来,他神色一暗,抽出腰袋里那把恰西克军刀,甩手掷出,唰地贴着卡拉多夫的大鼻子前飞过去,钉进他面前的死树里。
卡拉多夫愣在原地,在冰天雪地里惊出一身冷汗。达达利亚慢悠悠掠过卡拉多夫,走到死树跟前,抽出那把钉深进去的刀,笑容轻快。“我今天心情有些不愉快,注意措辞,好吗?不然下次钉烂的就不一定是树了。”
待达达利亚走远之后,卡拉多夫才回过神,恼羞成怒在原地破口大骂:这冷酷的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怪物,杀狼,杀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体里流着野兽的血。
这些骂声太习以为常,自从进了军队之后,他的故事就一直在被人传扬。有次他被故意丢在雪原中,他就自己追上营队。丢下他的人把马刀晃得哐哐响,在营地门口守着看他笑话。那时达达利亚风雪兼程,还和一匹饿狼打了一架,浑身狼狈。那人幸灾乐祸地大喊,瞧瞧,我们的英雄阿贾克斯自己回来了,像畜牲一样会认路,大家白担心了!
很棒的笑话,大家都在笑,达达利亚也跟着笑了一会,接着突然暴起就把那人揍了一顿。达达利亚记得把他摁进雪里了,用鹿皮靴子踩了几脚,然后又打了几拳。中途他休息过,放松了一下手腕,从兜里掏出指虎戴上,然后又是一拳一拳一拳一拳一拳一拳一拳一拳……直到他的马刀不再响。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作对,起码明面上没有。
达达利亚走进乞乞科夫的帐篷,那人点了一捧火,还准备了一瓶火水。
“嚯呀,还有酒喝呢?”达达利亚正要伸手去拿,却被乞乞科夫打开了手。
“给你消毒用的。”乞乞科夫是达达利亚难得几个的好朋友,为人有些木讷,做事一板一眼。“穿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吧。其实都没所谓。”达达利亚伸手烤着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穿耳坠吗?”
乞乞科夫用火水浇在生姜上点燃,灭火之后不停地揉搓达达利亚的耳垂,然后就把钩针直直穿过他的皮肤,白皙的耳垂上瞬间沁出血珠。
“不知道。”乞乞科夫收回手,把没用完的火水一饮而尽。
“好吧,都不追问一下!”达达利亚耳朵发疼,但还是轻轻拨动着红宝石,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我家祖传猎枪上的装饰。离开家的那天,母亲送了我一条红色围巾,父亲剜下了这枚红宝石。父亲之前总是啪嗒啪嗒地抽着水袋烟,然后对我说,等我日后为自己选择好了兵器,就将红石嵌进去,像我爷爷把石头嵌进他的猎枪一样,这是家族薪火相传的证明。”
“乞乞科夫,现在你觉得这把武器如何?”
达达利亚抽出恰西克,边讲故事边转着刀。火光在他深蓝色的眼瞳里摇曳,像一块融不化的坚冰。
乞乞科夫深深看着他,光亮顺着他还有些稚嫩的侧脸悦动。半晌,只说了三个词:年轻、锋耀、锐不可当。
那年,距离阿贾克斯成为达达利亚,成为最年轻执行官第十一公子,只隔了三年。
前尘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达达利亚在水底哂笑,吐出一连串的泡泡。江水冰凉彻骨,颜色黝绿,酽得像钟离砚台里面的龙泉墨。水流携带着他的前尘往事,填补了他十三岁记忆之后的空白。
如何成为执行官,又如何去到璃月,他在无间困囿于十三岁年纪的圈,被激流撞破。纷杂的记忆灌进脑子里,他阵阵头疼,只能闭眼接受。在异常漫长的折磨中,倒也生出一些怀念来。
值得在脑中回放的事情并不多,究其根本,达达利亚也不过才活了二十一岁。
短暂又璀璨的生命,水流抵达尽头。这里是天理大战的战场,是历史书中转折的一笔,是璃月史中岩王帝君真正陨落的终点。这里聚集了太多力量的磁场,空中流石盘旋,魔物肆虐,绯红的彤云,像在烧。
万事休矣的战场上一片阒寂,死人已说不出话,徒留活人,变成哑巴,只能无声掉泪。
有的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就只是低着头走路,鞋底踩着碎石,发出写咯哒咯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去辽远。
达达利亚和钟离尸体隔得距离不算太远,只是钟离的那把长槊插进了天理的胸口。他不得不去替钟离捡回那把枪,放进钟离截断的手掌中。
达达利亚以为在这场人人自危的搏杀中,他会有个英雄故事的结局,他会用刀戈写下不朽的荣誉史诗,要么做英雄抱得美人归,要么枯骨喂战场。他写了几封遗书,给家人和给钟离的都有。他做好了一切小说式的准备,裁断后路奔赴战场,却被现实打了个狗血淋头。
金石之躯的钟离死在血肉之躯的他之前,倒在一个一点都不讲究的小土堆里,达达利亚没有抱着他,没有替他拂去脸上的灰。
他们之间都没有最后一面,没有遗言,甚至没有能让他在午夜梦回中突然惊醒的最后一眼。
钟离像山石一样,用命完成他与旅行者签订的最后契约,哗然崩解了。
决绝又狠心。达达利亚快恨死了。恨不够爱强烈,所以他痛苦。这种莫大的痛苦让他喉头一紧。刹那间,天地忽如死,他大张着嘴,想嚎叫,却只发出斯斯的气音。达达利亚眼眶通红,流不出一滴泪,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突然失声了,于是连为钟离痛哭都做不到,只有动物一般的呜咽哽在喉咙。
达达利亚垂着头跪坐,红色绶带凋落在他的脚边,嘴巴无数次开合。旅行者猜,他在叫钟离,钟离。但是讲不出一个音节。
大战之后,达达利亚失去了踪迹,甚至没有到场钟离的葬礼。之后一个夜里,达达利亚如鬼魅般回到至冬,没有人知晓他从何方而来,他就那样推开门,亲吻母亲苍白的霜发,又为父亲点上一支烟。在温暖的壁炉前,他摘下愚人众授勋的徽章,放在桌上。他声音轻飘飘的,说得缓慢,“父亲,母亲,我要出一趟远门,或许要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回家,也许再也……算了,总之,请向小妹转达我的歉意,我曾经说过要亲自挑选最勇猛的人成为她的丈夫 ,即使我不在身边,她未来的丈夫也绝对不允许是一个胆小鬼。请转告托克,一定要遵守我们的约定,保护好冬妮娅姐姐和妈妈,保护好我们的家。父亲母亲,也请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枚勋章,必要的时候可以拿去找那些官员,大家都认得,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
阿贾克斯的老父亲,深吸一口水袋烟,对这个小儿子,他无光的眼瞳让他感到陌生,但对这种语气,他又感到无比熟悉。阿贾克斯一旦下定决心,便会用这种轻柔的语气陈述出来,那是谁也无法更改的。
当天夜里起了一场白毛风,但达达利亚还是走了。经历过生死的洗礼后,告别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夜色深深,北风呜咽,他就那样披着大氅出门,消失在他童年玩闹的那片白桦林中。
达达利亚用双腿丈量了许多地方,从枫丹取道,回到了璃月。欧庇克莱大剧院已经在战争中摧毁,他还记得之前在这里他身负冤案,每晚都以此为借口向钟离撒娇,吃了不少豆腐。那段时间过得倒也愉快,白天去监狱里的斗技台打打拳,晚上就借着各种由头在梦里和钟离亲昵。
他还穿着愚人众的旧制服,踩着厚底军靴。路上许多人频频侧目,这套往昔的制服,总让人想到那场残酷的战争。达达利亚是来自过去的遗物,像鬼魂,在街上流浪。
已解散的愚人众,死伤惨重的愚人众,名声好坏掺半的愚人众,有好奇的人猜测,他是其中哪一位?
但知情者大都化为一柸黄土,愚人众变成了故事中的半隅缩影。
只有那么极少数,一位拖着残破身躯在巷口阴影中勉强苟活的乞丐睁开浑浊的眼,目送达达利亚离开的背影,他瞳孔微缩,嘴唇颤抖:“那是愚人众…执行官…”
这句话就是达达利亚留给世人的全部了。没有席位头衔,甚至没有姓名。
他走过沉玉谷,往昔十盒半价的摊位已经不知所踪,钟离吃早茶爱听的那个戏台子也只剩残垣断壁。钟离的眼光没有差过,现任的七星几乎是战争一结束就安排好了工作,沉玉谷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重建工作,想必璃月港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凝光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在战争中都化作废土,如今她似乎又回归成当初叫卖荇菜的小女孩,衣着朴素,但与当年那小女孩不同的是,她背负着璃月的未来。
一山之隔,后面就是璃月港了。圆月澄明,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达达利亚倚树远眺,树影层层叠叠,万家灯火在罅隙中看不真切。夤夜的山野中,没有人声,万籁俱静中传来些微蛐蛐声,在空谷中悠荡。
多好的月色啊,天地都和雪原一样干净…
达达利亚却只驻足片刻,而后在月色下转身,走进入山顶的一间破庙。瞬息之间,阴影包围了他,他身后那赤红的绶带在空中划出一小圈弧度,像弥留之际贪恋温柔月色的一双手。
庙不知是何时被废弃的,原本是镀金的神像已经破败,脸庞尽毁,只剩半截泥塑的身子倒在杂草中,说不出的额荒凉。
达达利亚看了一眼,神像应该不是钟离,于是没有管,到周围捡拾木柴生起一堆小小的火,就着火堆啃起窝窝头来。
好噎,好难吃,好想和钟离撒娇喔。
达达利亚被窝窝头哽出眼泪,仰头喝了一口凉水。庙宇的屋顶相对完好,丝丝月光如绸缎般倾泄进来,落在达达利亚脚跟前。他伸手触碰这缕光,璃月常言道,睹月思人,他也沾染上这个坏习惯了。
在之前常驻璃月港的时候,达达利亚和钟离时常四处漫步,吹海风和爬山是最经常干的事。有次他们去了望舒客栈附近的铜雀庙,钟离在那边讲了很多。其实那段时间钟离讲了很多故事,他都没太听进去,那些故事又老旧又没新意,而钟离总会在他身边,今天不听明天听,达达利亚心安理得的浪费着这些时光。
只是铜雀庙的时候,他记得钟离在香烟中看着远方,那股哀伤若有似无地缠绕着他,“所以说,铜雀是魈的一位老友,死在战争中。”说到战争,钟离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渐渐地,后人不再记得这位仙人,连庙宇都荒废破败,真是不合规矩。”
回忆在这里停止,钟离那双眼睛又在火堆的烟雾中朦胧起来。达达利亚擦干被窝窝头哽出的眼泪,站起身拍了拍灰,叹了口气。把庙里倒塌的横木收拾起来,又把塑身扶正,用水元素力清理祭台。
他一边清理,一边自言自语,“真是败给你了,钟离…总之,不管你是钟离的哪路朋友,我也就只能帮成这样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路过的。”
翌日,晨曦微明,火堆熄灭。达达利亚早早起身,赶在太阳刚出地平线的时辰,下了山。山顶,那座破庙看不清字的牌匾在晨光中,泛出干净好看的亮光。
迢迢
达达利亚走在璃月最中央的那条主街道,天光大好,他却生出些别扭来。
环顾四周,原来是那些朱台楼阁都没了,光亮不要钱,攒足劲铺满街边翻修的新房。视野开阔,站在琉璃亭门口一眼能望见湛蓝的海。
达达利亚稍微抬眸,凝视着半空,那里曾经是有一座长廊的,他和钟离在这里看过海灯节的烟花。达达利亚性格直率,素日里冷不丁跳出来的情话就够让钟离好好反应一会,要真到了这种浪漫讲体面话的场合,他倒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了。那年海灯节,在火树银花中的达达利亚有些懊恼,他盯着钟离流光溢彩的双眸,深吸一口气,又马上破功,“唉,戒指我已经给你买了许多对了,情话也说了那么多,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够,这时候总该要做些什么吧?钟离先生,真想把我的心也挖出来,让你好好看看。”
彼时钟离已经能熟练应付大型犬耷拉耳朵的时刻了,他失笑,揉乱达达利亚精心梳理的卷发,“若非要说些什么,那明日我下厨,阁下说说想吃什么吧?”
故地重游像踩着刀刃走路,左边是过去,右边是现实,稍有不测就会万劫不复。达达利亚闷得喘不过气,想到这块砖上曾经站着鲜活的两个稚子,温习早课读“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那时候他们都年轻,出自教习先生口中的物是人非也只是成语。
*反反复复,想同一件事情,便会无法从一件事情之中释放。如果是爱,只有不爱,才可以得到自由。只有不爱,不愿意感觉,不愿意知道,从不发生,拒绝生命的危险、想像、开闯、创伤、希望与失望,说:不应如此,才可以得到稳定。
所以爱与渴望,最最可怕。*
可惜达达利亚爱过也渴望过,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他一面走到绯云坡附近,来往忙碌的人群中,赫然有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空和派蒙。他们帮着璃月人修缮房屋,空扛着木料,派蒙手里则抱着一堆工具。
派蒙眼尖,先看到了达达利亚,于是叫了空一声,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空抬起头,试探性确认,然后挥着手和达达利亚打招呼。“喂,达达利亚——”
确认之后,空立刻招呼着,把身上的木头卸下,奔着达达利亚而来。
等空跑近了,达达利亚才招呼他。“好久不见啊伙伴,真没想到会在璃月见到你。”
“我回来帮帮忙啦,等这边收拾好,我就要和妹妹继续踏上旅程了。”空摆摆手,没问达达利亚何时恢复的声音,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绕开某个话题,“不说这些了,三碗不过港开门了,去喝两杯?”
话一出口,空又暗道不好,连忙改口:”算了算了,去买几瓶酒,去港口边喝吧。“
达达利亚知道他的小心,但其实哪里都绕不开一个钟离,这里可是璃月啊,钟离有哪里不在呢?不过他也不挑明,顺着空的安排去。
俩人端着酒壶,一口接着一口。海风微凉,吹着两人的短发。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空率先打破平静。
“还没想好,不过你放心,我可没有殉情那种蠢想法。”达达利亚大笑,“哈哈, 不过我之前的毕生目标就是挥出那一刀,然后就死。死在最该死的时候。现在夙愿达成,却没有死成,这可真是…天意弄人。”
那一刀。天理之战的那一刀。终结上个时代的一刀,任谁想都会觉得那份力量都应该出自神明之手,却只有亲临寥寥几人者知晓,斩断天理命脉的人竟然是一个凡人。
那是混战之中唯一的机会,荧带着深渊临时倒戈,但天理仍控制着绝大部分魔物的理智,众人光是对抗魔物就已分身乏术。在旷日持久的鏖战中,空提议拖开一个缺口,让神明和战斗力其余几人进去直面天理。那里面就有达达利亚。
方才集所有人之力对抗魔物才堪堪能够,如今要空出位置还要拉开缺口,这是背水一战,无异于踩着同伴的尸骨前进。
后世璃月史书记载这段残酷的战争,仅仅了一段:血战之日红月骇人,血色连天,大街上无不是鬼魅食人。大战之时正逢天衡白梅盛开,天崩地催时震得残瓣似雪,洋洋洒洒,自月下飘零。从那往后百年,未见如此动人心魄之景色。
这便是战争了。流血漂橹,生灵涂炭。
说不清是哪方先有破绽,达达利亚进攻得凶猛,完全凭借着野兽的直觉躲避,在厮杀中已成血人,鲜血越滚热,他的眸色越深,战了几时,或是几天?无人说得清楚,只记得远方传来了空的吼声,“打她的胸口,就是那块水晶!”
然后钟离叫出了他的名字,“达达利亚,踩我的枪!”
钟离神性全显,残破的衣衫之下黄金脉络浮现,他右手掷枪,势如破竹,势不可挡地奔着天理而去。达达利亚不疑有他,两手将双刀轮转一圈,拼成双头长枪,几个箭步踏上钟离前冲的枪尖,借着惯力高高跳起,抡圆手臂,长枪的一头几乎背到他身后去。
达达利亚还记得怎么调动肌肉,还记得是以何种凶残的力道、何种迅捷的速度挥出这一刀的。这个动作力道和速度他曾在梦里演练过无数次,那个从深渊中拿着小小匕首的身影长大了,梦中、现实,在达达利亚身上不断闪回,他飞跃在半空中,即将把这个世界最崇高的王座践踏。
“——”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起,尖利到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达达利亚的水刃嵌进那颗水晶心脏中半寸。在天理痛苦哀嚎中,他用双手抵着枪杆,不断往里送。
能量泄露的光芒几乎灼瞎他的双眼,他不泄力,水晶发出破碎的咔嚓声,一声更比一声大,在即将碎裂的时刻,他欣喜地转头,看向钟离的位置。
光芒包裹着他,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脑海中模模糊糊认定,钟离应该在原地等他。
下一刻,水晶完全碎裂开。所有能量倾泻而出,在万丈光明中,达达利亚听到有别于水晶破碎的,另外一阵轰鸣,打向了钟离站立的位置。但他来不及确认,冲击波将他震开,他被拍在地上,五脏六腑生疼,仰头喷出一口血来。
耳鸣,眼花,重影,达达利亚看着在眼前扭曲的天空,听着自己粗重地喘息。他侧头,看到有两拨人在地上奔跑,一波奔他而来,另一波跑向了另一边。
他想听些什么,但是听不清楚,他希望奔他而来的人群中,是钟离第一个抱住自己。
真好,世界和平了,他之后要和钟离,唉,干什么都好啦,他想先亲亲钟离。如果钟离待会肯为他掉些眼泪,夸夸他勇敢,就更好了。
达达利亚怀揣着美好的憧憬,嘴角带笑,昏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两人都想到了这段事,海边的气氛有些凝固。等达达利亚在战后醒来,是空在身边,艰难地道出了钟离已死的消息。空这时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不是达达利亚需要的东西,于是他把酒都留给达达利亚。拍了拍他的肩膀,提到了今天第一句关于钟离的话语:
“节哀。”
空说完就走了,落一身安静给达达利亚。派蒙飞在空的转身离开后,两相纠结一番,最终塞给达达利亚一个表盘。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见到钟离,但是这个办法会很累,也很危险,如果要去做,你甚至没有办法投胎轮回,如果想好了,就打开这个怀表。如果不想做,就把这个表扔进海里吧。”派蒙拿不准主意,飞来飞去,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跺跺脚,“就当报答你之前请我吃饭了吧!也不知是对是错!接下来随便你了。”
派蒙没等达达利亚回应,自顾自飞走了。
达达利亚摩挲着手里的表盘,表盖是青铜色的,做工像是前代至冬的工艺,有些铜锈,连接处的螺丝松松垮垮,看起来随时都会散架。
他想也没想,径直打开了表盖。那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怀表,指针还在兢兢业业工作着,滴答滴答。
表盖的内侧刻着一行至冬语:“Кит.”
鲸鱼。在至冬的鲸鱼。这达达利亚想起来老家一个关于鲸鱼的传说故事。
故事里说,在雪原临海的地方,有一只大大的鲸鱼。鲸鱼可以穿梭过去与未来,它的肚子里有一条连接着所有人梦境首尾相接的河流,走进鲸鱼嘴里的人可以掌控时间,但同时他也会变成时间的奴隶,在时间中迷失,再也无法清醒。
在白驹逆旅修整一夜的达达利亚又启程了,相比战士,他现在更像跋涉者了。他带着童话故事里给予的微渺希望出发了。
从璃月北上的路程不短,只是对比达达利亚接下来的路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达达利亚找到那片海时,钟离已经去世整整一年。走进鲸鱼肚子里的时候,他面无表情。
鲸鱼肚子里果真有一条溪流,安静又平缓,蜿蜒向远方。达达利亚跟随它,在这方天地之间走了许久,一开始还能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分界,后来困了就睡,时间也模糊了。
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派蒙给他的怀表开始发光,原本生锈的表盖崭新洁白,内里的表盘变成了年份。达达利亚每走一步,表针就倒退着移动一些。两边厚实的内壁也透明起来,光亮透进,达达利亚看清溪流的全貌。
如此澄澈干净的水,里面有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达达利亚走到内壁旁边,俯瞰着整个提瓦特,一直陪着他倒退的时间轨针提醒着他,现在是天理大战前夕,鸿蒙混沌,谷玄当世。
达达利亚走啊走,时间的路程是望不见头的,他要凭借双腿,独自前行六千年岁月的长度,去到历史的尽头,去见钟离。他不断眺望璃月的方向,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历史回流,群玉阁从海底浮出,璃月的人群突然复活,熙熙攘攘。美好的景象,他不由得驻足不前。
索性他就在这里盘腿坐下,进行中途短暂的歇息。跨越千年长度的跋涉让他有些疲惫,于是他靠在璃月的宏图之上,缓缓睡去。
他做了一个好美的梦,梦到他在空中看见自己重新站在绯云坡上,行色匆匆,要去为小妹选一只最名贵美丽的钗子,然后与钟离擦肩而过。
这应该是和钟离第一次相遇,但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没反应。
达达利亚的视线过于热烈,他一动不动,看见天空之下,历史之中的钟离微微侧过头,视线追随他远去的背影。这一刹那,除却达达利亚那抹艳丽的红色绶带,璃月的一切都褪色模糊成为黑白。
钟离当年竟也有回头吗?
钟离侧头站在那里,像沉默许久的雕塑。风撩拨黑白色彩里他的长发,钟离抬起头,对上天空中,达达利亚自百年外窥视的眼,随后达达利亚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眼泪汹涌地撬开达达利亚的眼皮,迫使他清醒过来,他人还有些发懵,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有眼泪在不停的掉。
他低着头,呆呆看着两只接满泪水的掌心,突然想起了钟离的那句话,“在千年百年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了。”
轮回
钟离从世界树赶回来的时候,小草房里空无一人,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乱了,一阵阵喘不上气。他前院后山都找过一遍,没有看到达达利亚的影子,他的船也不见踪影。
他心里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穿过时间并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达达利亚是把自己身躯投喂给鲸鱼做养料,剩一缕魂魄走来无间的。无间的水引渡魂魄,对达达利亚有莫大的吸引力,若是达达利亚被渡走,却没有身体肉体承接,就会导致魂飞魄散。
他来不及多想,去找到达达利亚曾经做的那艘小舟,那道破口果不其然被达达利亚偷偷补好了。
钟离推着船下水,驱动神力全速前进。行驶半柱香,就看见湖面有一艘倒扣的扁舟。
钟离叫着达达利亚的名字,却没得到回应。江边岸边空空如也,不见有人的样子。他未经权衡,什么也顾不上了,纵身一跳,跃进江里。
达达利亚身体沉在江底的淤泥上,正缓慢向对岸移动着,他双眼紧闭,面上不见痛苦的神色。钟离找到他时,已经快贴着对岸的土堤了。钟离一手捞过达达利亚,嘴里含着一口气,在水中贴着达达利亚唇瓣,渡去些许氧气和神力,随后单手凫水,向达达利亚的小舟游去。
等两人都坐进船里时,钟离才压住狂乱不止的心悸,有些失而复得的珍惜。此地无间,也称忘川。喝了忘川水就会忆起亡者的前尘旧事,江水非比寻常,自然也就不存在溺水这一说法。只是达达利亚浸得太久,需要一些时间清醒。
钟离就这么坐着晒太阳,还有些闲心去品味在璃月那些优哉游哉的生活。当他回忆到白驹逆旅那个醉酒的夜晚时,腰上突然收紧。
达达利亚不知道何时清醒了,他还没完全坐起,就这么别扭地抱着钟离,力道之大,像是要把钟离整个儿揉进骨血里。
钟离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哄着达达利亚。
“钟离。”达达利亚抵着钟离后背说,声音闷闷的。
“嗯,我在。”钟离拍着达达利亚手背。
“钟离。”达达利亚恍若未闻,又叫了一声。
“嗯,我在。”钟离不厌其烦,继续回答。
这样一叫一答持续了五十一个来回,达达利亚才舍得放开了手。
钟离这得以转过身,面对达达利亚。他想谈些正事,可爱又让他生出怜惜。话语轮转,他把额头抵上达达利亚的额头,语气无不心疼,“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来,真是辛苦了啊。”
“来见你的路每次都这么辛苦,前有胡堂主在往生堂二楼装倒刺,后有那群鸟啊羊的在你房门口下符箓。见你一面真不容易,现在我闯过九九八十一难,总该抱得美人归了吧。”达达利亚顺势贴在钟离脸颊上,一手搂过他的肩头,亲昵地蹭蹭。
“当然。”钟离任由达达利亚环抱着,靠在他肩上,翻掌凝聚出一条小小的岩元素鱼。“阁下如今只剩魂魄,想要离开无间并非易事,若是贸然投入诸家轮回,便会魂飞魄散。”
达达利亚听到轮回,就像炸了毛,搂住钟离的手加重了力气。“我不入轮回,你不在的地方我哪也不去 。”
“听我说完。”钟离屈指轻轻弹了弹达达利亚的脑瓜,“我前些日子去世界树那边看到了地脉的记忆,也从过去的缩影中拿到一些力量,虽然不多,但也够用。我准备将体内的神格混合神力分离出来,拟作你的肉体,载着你渡河。”
眼见达达利亚又要插嘴,钟离便把食指竖在他唇边,继续说道:“而我剥去神格,便是完全的普通人,也有了六道轮回的资格。那么现在,我要用最后的神力,以曾经契约之神的身份询问你,达达利亚,你愿意与我签订最后一份契约吗?契约内容是,无论转生多少世,我们都会找到彼此,相爱,携手,度过漫长岁月。”
话语刚落,达达利亚就迫不及待握住钟离的手。“我愿意我愿意!如果我找不到钟离先生,就叫我来世变小狗,小狗的鼻子灵,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的!。”
激动劲过去,意识到自己刚说了蠢话,达达利亚期期艾艾问道:“…可是,如果我真的变成小狗了,钟离先生你还会喜欢我吗?”
“嗯…看情况吧,如果不咬烂我的沙发就喜欢。”
“那变成狐狸呢?”
“也喜欢。”
“那我变成台灯呢?”
“公子阁下,这是什么问题啊…”
“我不管,你就说喜欢嘛。”
后记
达达利亚留学在璃月,在这里他经历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夏天。不同于至冬国夏天的短暂凉爽,璃月的夏天闷热到窒息,房间潮湿,像在蒸笼。他也入乡随俗学会了在晚饭后和街坊邻居蹭露天电影看,蒲扇左右摇晃着,汗还是会湿透背。璃月的夏天,包含冰汽水,绿豆沙冰,半个西瓜,藤椅,在大槐树下面乘凉,兴起时看对面四合院里的阿婆给孙子炖银耳汤,烟囱里的袅袅青烟打在火烧云上。
达达利亚在就在这样的夏天,一个平常的街头巷尾遇见钟离,周围的环境不太安静,独属于夏天的雷暴雨敲击着老胡同的铁皮房顶。在猛烈的噪声中,钟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神,无所谓所爱恨何物,空出手中黑色大伞一半的位置,看着达达利亚,挑着好看的眉,“一起?”
事后达达利亚为了表达感谢,送了一整盆卤墨鱼过去。不久对方全盘退回,留了一个字条: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若要感谢的话….。字条长度不够了,对方索性换了一张便利贴,写到,闲来赏月罢。
不久后,达达利亚在大学的早八课堂又见到了钟离。钟离钟教授,任课璃月古代史,性格安静,不爱说话,只有让他讲题的时候,他就会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把题目分析透彻,时而也会举一反三。他讲话总是徐徐的,讲梁祝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哀伤,读徐志摩的情诗时又会平静的勾人。他讲历史时总是虚着眼睛,像正在目睹历史,再转述给学生听。夏季时教室窗外,紫藤萝爬满整个外墙,早上九点的阳光顺着缝隙打在他金珀色的瞳孔上,好看得要死。
临到放学,达达利亚又去约了钟离吃饭。饭后两人散步回家,走到巷门口,红灯笼打在钟离眼下,在一片玫红色的云朵下,二人交换联系方式后分别。
达达利亚每月一封的家书,今晚却格外难写,他觉得是蝈蝈太吵的缘故。在信中,他写下:今日见到了瑰丽的火烧云。
脑子里却没有半点红云,想的是红灯笼罩在钟离眼尾的红。蝈蝈为他的回忆高歌,于是他又写下:夏季是一个不错的季节,尤其是在璃月。
-终-
改编自黄碧云《媚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