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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捡到一尾小鱼。
一条长达两米五的年轻的人鱼,钟离在浅滩的礁石后捡到他。
璃月人今天穿了刚上油的矮跟的鞋。幸而背包装有手提袋,钟离将鞋包好,又勾去短袜叠进夹层,弯腰借温水荡了手背,打算久违地管管闲事,至少把信天翁的餐桌移个位置,叫臊臭的腐味离他的船屋远些。
海浪舔在赤脚上凉凉地热,黄昏往起波的水里打了个橙乎乎的无菌蛋,劈头盖脸浇在人鱼发顶。钟离缓缓靠近,探身避开锋利的鳍与尖锐的角。拢住青年脸颊后,人鱼的眼睫会如晚夏飞蛾般在他掌中舞蹈吗?
钟离不知道。
在他俯倾伸手的动作里,不断有翅膀或羽毛撞入他怀。食腐鸟群裹挟浪花的颜色与腥气吞没他,就像每一个溺水的人会做的那样,钟离闭上了眼睛。
半干的羽翼、内勾的趾爪,风将最后残余的腐气也吹散,微微带蹼的湿润的五指搭了上来。
人鱼向他展示足以咬穿掌心的锐牙。
1
杂货店赶在打烊前迎来了一位常客。
店门挨着唯一的公交站。路在门口往西的六十米处就断掉,很少有人会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采风,政府便没在这近海的小景点修环路。公交车每周两班,周五傍晚跑一趟,在大路终点掉头,老板就打烊去进货。老人要在镇上的宾馆睡几夜,周一再回店里开张。
游客很少,能找到这里来的外地人,杂货店老板将其粗略分为两类:“傻子”与“疯子”。傻子们结伴地来,下了车到店里买水、买烤串,向他打听这边是不是什么世界的末日、直线的尽头。老人听不懂,但能够理解旅行社大概又换了套骗钱的文案,只好把烟掐在搪瓷缸里,先收十块的门票钱,再把成对的人们领到店后面半秃的草皮上,拿手杖敲一块膝盖高的石碑,傻子们便听话地蹲下去看:
「天涯海角。」
在这之后,他们往往会爆发争吵。如果时间倒退个三十年,老人能举着手杖把每个游客的脑袋都敲打一遍。幸运的是,他现在脾气很好。
毕竟傻子们还得再花十块钱,从他手里买走唯一的回程票。
推拉门上蚌壳串的风铃短短地响,老人就知道,是外来户里另外的一类安静地光顾了他的店。
疯子今天好像更疯。璃月的先生先在从不接近的生鲜摊捞了贝和蛏子、挑了挂海带、自助称了条鱼,老板默默地看着,算好对方走来的脚步把烟碾灭。他隐约记得,疯子闻不惯火燎味。
海鲜、水果、报纸,老人一样样包好。疯子数够钞票,临走又在柜台边多拿两盒药棉。
对面投来疑惑的打量,钟离笑笑,不打算解释太清楚。
“不必担心,我没有受伤。”他说:“巧遇一只小海狗而已。”
老人终于将头抬起点角度,浑浊左眼从羊皮帽的阴影下透出北国族群的颜色。
“别在这待了,快滚。”老人把找零的硬币扔到桌上:“海狗是人鱼的先锋,他们要带来海啸,到时候淹不死你!”
杂货店没有购物袋,钟离只好欣然接受对方好心提供的渔网,反手带上门时还不忘回头道上一句“多谢提醒”——至冬人总是表现得和他们冰封地的气候一般锋利,他在搬到这边时早早便知晓了。
公交车的断头路上看不见海,只可绰绰听见海浪的轰鸣声,能走人的沙滩要从歪曲小道绕下山。水泥路够不到的秃草皮接了段三十米高的峭崖,风景不差,除去窝在沙发里看书,站在店门口的站牌下看太阳几乎算他为数不多的乐事。
地平线一卡一顿地吞咽薄纸样的火球,钟离磨磨蹭蹭地,走到草皮边缘才停。日落后,温度渐渐降了,他能够放下袖管,较为体面地、安静地吹吹海风。
如果五百米外的漩涡没有发出实验室绞肉机的声音,钟离认为自己是能够忍受渔网里闷塞的生腥味的。
他又开始作呕。几次平复后,璃月人决定抄近道折返船屋,他要将食材尽快交给负责消耗它们的人。
2
达达利亚醒来的时候,钟离在给他剪指甲。
孤零的人类在海岸搭了雨棚筑巢,木板伸进退潮的浅水区。击晕了人鱼,他将这水生的族裔边拖边抱抬回家中,简单清洗过类鲸下身大大小小划开的伤口,璃月人在小鲸后腰找到一串染色的字母。
后腰算得上人鱼一族最为致命的生理结构。他的老师解剖过无数人鱼,教导他要在此处下刀,不易卷刃。
钟离缓缓抚过那片微微凸起的刺青,古老而美丽的纹路,好像绣在鲸身上的鱼鳞。他学过几年海裔的文字,他的同事们爱开玩笑,说他精通亚特兰蒂斯的语言,比普通人更容易被塞壬蛊惑。
原来是被赐名过的人鱼。钟离想,这倒与他读过的文献不同了。至冬一带的海族确有通过纹身区别异类的习俗,依据符号的精细程度,这位“达达利亚”理应来自一个强盛的族群。他们接纳了他,而他则顽劣地长居边缘,额上独角也略有磨损,是生性好斗么?
脚下木板传来震动,钟离转头去看,小鲸的尾部不知何时小幅翘起,颈侧的腮暴露在空气中一抽抽地张合。于是指甲刀钝感的断声停了,一双雨靴在橘毛脑袋边走过,紧接着一桶水泼了下来。
人鱼四分之三都面朝下横趴在木板上,只有类鲸的尾尖能自然垂进两尺远的海平面。钟离坐在矮板凳上,剪完右手,起身搬了凳子挪到左边,拾起他左手从大拇指开始重复刚才的工作。
他隐约听见人鱼在磨牙。大概舌尖又舔到崩得剩半截的犬齿,那条尾鳍活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赶在被鱼尾扇碎颅骨之前,钟离采取了行动。
半截胶底鞋跟踩住了鲸的尾巴,雨靴的主人侧身把指甲刀别进包,将蹦跶不停的鲸鱼滚毛巾一样踢入海中。
“醒了就快走吧,小鱼。”
很响的落水声。浪沫翻涌,下锅的饺子探出脑袋,曲起两臂枕在木条上歪头观察对方。指甲刀将军见他湿淋淋地甩头,弯腰从地上撑开把雨伞。
得益于传说中塞壬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蛊惑猎物对他来说简直无师自通。
他们对视着,人鱼上弯的嘴角露出点点断牙。
雨伞后的人扔下一网扎好的生鲜。
“我知道你能听懂。”
初次见面便展现出异常熟练的捕猎手段,钟离不认为对方是首次接触人类。
“你的牙两周就能长好。”他说:“快离开吧,达达利亚。”
名为达达利亚的海妖听了话,似笑非笑挑起半边眉毛。渔网带着海带与蚌壳被扫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他们又无言地僵持一阵,最终人鱼移开视线,利落摆尾潜入水中。
海上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花一荡一荡地绽着,气泡与波纹的拍岸声渐渐消褪,雨靴的主人总算收了伞。那双素黑的高帮胶鞋停在原地怔愣了一会,毅然掉转脚尖朝船屋走去。
一只带蹼的手越过悬挑的木架。
脚踝被湿滑带腥的触感握住,钟离下意识要迈步抽出檐下挂的弯刀。他顺着脑海中预想的挥砍路线低头,正对上小鲸海沟色带着乞求的眼睛。
钟离想到了口袋里五块一包的药棉。
达达利亚耍赖地眨眼。钟离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人鱼悄悄咬破口腔内壁,用舌头带点血丝出来糊在断牙与下唇。
双芽状的尾鳍浅浅地摆动,在海面留下类桨的波痕。小鲸鱼朝他张开嘴巴,仿佛巢穴中可怜可爱、嗷嗷待哺的雏鸟,向岸上的罪魁祸首展露猩红的半截犬齿。
塞壬对情绪总是敏感的。达达利亚看着钟离,钟离看着他,一直到船屋的香薰灯燃尽烛蜡,琥珀眼睛不再反射相似色调的暖光,人鱼感到手中的胫骨稍稍后扯半步。
胶鞋的主人妥协了。
年长者弯下腰与膝盖,半蹲半跪地靠近。温暖而干燥的指尖残留了方才剪指甲沾湿的咸味,达达利亚乖乖地闭眼,任他扯开自己嘴角查看伤口。
正是深夜,海风吹过湿透的裤腿攀上几寸凉意,浅滩的无人码头只有天空在发光。钟离取出药棉,将小团轻轻地揉捏,按压在对方唇齿间消毒。
人鱼离他很近,咫尺间隔足以看清小鲸颈侧的裂缝一张一合地呼吸。他还是头次不佩戴任何防护服具如此接近一条人鱼,难免被潮腥气蒸得有些发晕。太阳穴突突地跳,钟离抬头缓了会儿,再俯首,眼前蓦地张开两汪映了新月的深潭,随即有冷与水的混合物从两耳掠过搂住肩背与后脑。
人鱼拥抱了他。
3
老人又一次碰见疯子来店里时,发觉璃月人脖项上扎了圈绷带。
封漆的信交给大巴车司机携到镇里邮寄,两挎购物袋被送到桌上,老人拢开提手,从帆布包中取出酸梨、苹果、葡萄与红李子,钟离看着他默默过秤,绕去货架后排转了圈,提来一个大瓶和少许饼干。
塑料瓶极具分量地顿在柜台上,老人神情复杂地辨识标牌——苹果味枫达,最新的家庭装。
“家里来了小朋友。”钟离俯身观察柜台边的木挂,在一众香烟盒与圆珠笔里准确挑出牛奶糖。
“不要海鲜?”
“不要了。”不知想起什么,璃月人微不可察地笑,摸摸颈上白条:“家里我做饭,口味自然随我。”
杂货店的装修不伦不类,收银台后的墙仿高档旅店挂了四口石英钟,按理说,它们应该分别表现至冬、枫丹、璃月与稻妻的时间。趁着老人计数的空当,钟离情不自禁将注意力发散给这些时针与分针——这实在有趣,谁会在店里挂这样多走坏的钟?
老人递来一张发票,钟离微微颔首,数了纸钞给他:“您的钟坏了。”
老人回头仔细打量那四个表,从左到右,再从右看到左,最终,他反驳:“不,这里不会有比这更准的钟。”
“再不离开海边,我就用它把您送走。”他向他展示一柄猎枪,钟离与他对视,老人拉低了帽檐。
“‘等到你把人鱼招来,一切都晚了。‘”
“他是这样说的。”
达达利亚半趴在码头上,撑着脑袋看璃月人拆绷带。在海水中浸泡过的伤口显得很是狰狞,随着纱布缓缓揭开,一深一浅的牙印也展露全貌,人鱼移开目光,转而专心致志地磨松绑于左手的绳索。
尼龙绳另一端系的木桩他够不到,细绳看似易断实则强韧,达达利亚开始有些气急败坏了。
鲸尾拍得码头水花四溅,如果他精通陆地语,不免要被这人类自导自演的谣言气得破口大骂。
钟离擦净膏药,将绷带叠在一旁,从购物袋里取出水果来削。
“我并非为召唤人鱼而来。”他说:“只是早年参与过几项相关实验,接受了人鱼的样本,从而体质异变。老友说,近海环境对我休养有益。”
他往小鲸嘴里塞了块酸梨。
“我知晓你们没有引动海啸的能力,若非如此,人鱼一族也不至于这般落魄。”
塞壬的语言无法在水外传播,腮帮又被狡猾递来的贿赂堵住,达达利亚只能拿眼刀狠狠刮削对方,完全将自己从璃月人要害处咬下皮肉才沦落至此的事实抛之脑后。见他咬牙切齿,钟离感到有些好笑,顺手捏了捏青年鼓起的脸颊,目光遥遥望向远方轰鸣的漩涡。
“但对于人鱼某些可谓神圣的秘辛,我还算略懂一二。”
果肉微甜的汁液从小鲸嘴角溢出,钟离用拇指轻轻按住抹去,倒了饼干饮料给小鱼尝尝鲜。命运喜爱捉弄所有,包括命运本身。遭受人鱼诅咒是他的报应,海妖捕食人类是野兽天性,他们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那么就要做出取舍。
钟离褪下风衣,将鞋袜与外套整理妥当,赤脚踩在潮湿的木板上,只留轻薄的衬衫与长裤,好像要去赴一场亲密的约会。他向人鱼走来,最后,他解开了木桩上的尼龙绳。
小时候,钟离也曾这样挽起裤腿坐在泳池边,观看造浪机推着氯味的波漫过小腿。他在人鱼跟前坐下,指尖撬开唇舌,海妖强大的自愈能力使得那块断牙恢复得比他料想中快得多,咬裂人骨也不是问题。
“我已将书信寄回家中,他们会处理好一切,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达达利亚。”他捧住他的脸,向他宣读判书:“除去死亡,我们没有办法停下了。”
“你必须在十二小时内做出选择。”
他们几乎耳鬓厮磨。
达达利亚的碎发扎得他额角痒痒,钟离如同在教导笨拙的学生,又仿佛着魔的兔类,自愿把软肋送到狐或鹰的嘴边。明明自己才是拥有塞壬血统的妖异,年轻人鱼却生出被对方蛊惑的迷幻错觉。
“是一次性将我全部吞食,继续作为人鱼生活?”
“还是持续汲取我的血肉,成为大陆子民同我上岸?”
4
血缘与家庭,对于钟离来说,是两个微妙模糊的概念。
他出生的时机不赶巧,记忆能够追溯到的最早一任监护人是往生堂的七十五代堂主。他在往生堂度过少年时期,后来发生许多事,待到平定再回堂中,殡仪馆传到七十七代,他的户口本上添了一页留给名为胡桃的小姑娘。
胡桃是钟离养的第三个孩子。
他们的四口之家,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姓氏。胡桃机灵调皮,平日最爱看他漆皮相册,边翻边啧啧感叹奇妙缘分。翻过最亲近的养父、翻过一年没见几次面的文静长姐、再翻过梳双马尾的自己,出于往生一职的灵异直觉,胡桃对家庭相册中唯一照片是证件照的二哥抱有更重的好奇心。
她常常指着便宜兄长的竖瞳假口抱怨:「钟离,你说实话,我哥不会真和堂里的副业沾边吧?」
当然不会。虽说和往生堂沾边的人事都多少带点特殊,钟离还是能十分肯定地向小堂主保证——魈是个阳间的大活人,要再等几十年才能用上买碑套餐。
至于妖异的竖瞳,这样说来,魈也算三兄妹中唯一与他拥有血缘关联的孩子。
魈曾是一只人鱼。
退出实验室不久,机缘巧合下,钟离在举报违规花鸟市场的途中救下少年。面对血海深仇的异族,应激的人鱼为钟离带来了一个洞穿手腕的伤口、以及实验副作用的端倪。
渴海症,一种被记载在塞壬法典中的遗传病,往往出现于人鱼上岸后与人类通婚诞下的后代中。
魈说,这是人鱼对叛徒与世仇的诅咒。钟离对此不置可否,毕竟从人与人鱼依靠吸食对方血液来互相转化的途径来看,双方性状异同的表现,大概只源于血缘的比重。
人与人鱼的血缘比重存在一定平衡界限。人类与人鱼持续摄入对方血液,直至超过界限达到新的平衡,则人能被同化为人鱼,反之亦可。但最终二者究竟是双双变成人还是人鱼,这是无法确定的概率事件。
渴海症患者便是未能达到血缘平衡的失败品,他们在大陆出生,在成长过程中忍受年甚一年的、跳入海中才能治愈的干渴。他们无法变成人鱼,人鱼也无法接受他们。一旦人鱼吸食过渴海症患者的血液,要么在当天把患者吃个干净才能获得海民的平衡,要么放弃故土与长生、经历时长半月的转化被流放为陆民。
钟离对患上渴海症并非毫无准备。正确配方的药剂上市之前,与大多暴毙的同事相比,他也算受试者中的幸运儿——没有精神失常、没有长出畸形的器官、只需久居海岸便能缓解干渴。魈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种族,甚至为获得了更利于复仇的身份而不顾养父反对坚持称呼对方「钟离大人」。
胡桃考中大学那年,钟离决定搬去人烟稀少的海滨城镇。临登机前,长女甘雨塞给他一块定制钥匙扣,叮嘱道行走浅滩需千万小心,遭遇不测可用其撬断野兽利牙。
钥匙扣硌着大腿,随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他口袋里。钟离如昨日一般被人鱼环住胸背拖入水中,达达利亚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扣他后脑固定上半身,鲸尾卡进两脚之间,于是钟离在寻到金属环前掌心先摸上了瓷器样光滑的触感。
人鱼似乎在找从哪里下口。
钟离轻轻地呼吸。
他将钥匙扣扔掉,金属环缓慢地翻滚着下沉,偶尔浮上两三个指甲盖大小的气泡掠过脸侧——他感到痛苦地窒息,但水流包裹着他、无孔不入地融解他,像轻易溶化热茶里的方糖,再没有干渴的龟裂感——他又感到这样才算真正地活着。
人在死亡进行时往往精神错乱。海水咸得瞳孔发酸,钟离闭上眼,达达利亚的面孔消失之后,他想到许许多多其他的人鱼。
人鱼陆陆续续地经过他,丝绸的尾巴、蒲扇的尾巴、藏红的尾巴、珍珠白的尾巴……也许他没有来到海边,钟离想,也许他变成了家中玻璃缸的珊瑚石。鱼群向身后游去,有人往缸中插了氧气泵,他又在思绪深处隔着气泡串与双层玻璃看清鱼缸另一边的靛蓝眼睛。
他们的相遇是错误的吗?
钟离猜不到答案,猜不到错误的后果是支付何种代价。此时此刻,他只是和每一个将要溺亡的人类一样、本能地回抱身边唯一能提供实感的支点。
达达利亚的牙齿搭在他咽喉的伤口上,尖端微微陷入皮肉,却迟迟没有传来血管绽开的响动。
如同一次暧昧犹豫的亲吻。
5
钟离一贯注重生活的品质。
观剧要挑最佳的票位,泡茶要选上等的香茗;工作间常年备份崭新器皿,家中摆有博古架,胡桃每周都会陪他擦拭展放的珍藏。他整齐地、认真地迎接所有事物,对于注定直面的死亡,他也不愿毫无准备地狼狈离开。
大概是被蛊惑了。璃月人想,不然怎会犯这样低级的失误。但既然木已成舟,争取到充分时间料理后事已经足够幸运,他会尊重人鱼的选择。
钟离在礁石边醒来。
来自地心的重力掐着他的后颈把他牢牢摁在沙滩中,头侧着枕在粗糙的砾石滩,眼皮与浸透的衣物同样沉重,膝盖以下沉在潮水起落的范畴里,波形的湿润感不时漫过裤腿,将可能风干的布料重新洗泡。
这境况实在难捱,甚至有消化不良的委屈爬过声带。钟离尝试咳嗽两声,苦咸的水先抢着溢出,后背被缓缓地拍,凉凉的、尖端被稍磨圆钝的角点上他紧蹙的眉心。
如果不是腥味的海风,钟离会怀疑自己在雨中睡了一觉,洞口外黎明天光朦胧得好像家门口老化的感应灯。
人鱼把他偷回了自己的巢。
钟离没有亲身考察过塞壬一族的半陆巢穴。在他印象中,人鱼会在浅滩垫上柔韧海草织成的厚毯,上半身倚在保湿的毯子内、尾巴泡在水里睡觉。谢天谢地,达达利亚没有遵循这项传统,否则他八成要着凉发烧。
人鱼把他圈在怀里,一遍一遍舔舐他颈侧的伤。见他睁眼,达达利亚坐起身,扶着肩膀将他搭靠在石壁上,又压过来要舔他脖子。两个人湿乎乎的头发搅在一起难受得很,钟离没忍住哽了一下,似乎理解到什么,达达利亚的动作停了。人鱼在沙滩里四处摸索,递来几只牡蛎与扇贝。
“谢谢你。”钟离摇头:“我不吃。”
“与我回岸上好吗?”他抬手摩挲他的面颊,提醒青年收整家当,一点血被喂进人鱼嘴里,:“选择成为人类,就要学会人类的生活方式。”
达达利亚看他一眼,从石洞另一边的水道潜入洞穴深处,不知寻找什么去了。
钟离站直腰,洞穴外常年经受冲刷的石面很滑,璃月人慢慢摸索着走到阳光底下,洞口正对初升的红日,往右边偏些,就是轰鸣不停的漩涡。
空中有白鸟飞过,他顺着鸣叫声望去,在左手边百米左右的地方,看见一座非常眼熟的船屋——原来他们早已做了未曾谋面的邻居。
在水中体力消耗过多,钟离感到有些疲惫,便挑了块平整地坐下。不多时,空落落的右手被塞进块冷硬的圆饼。
达达利亚想要带走一个指南针。
倒是简单省事,钟离想。洞穴内四处潮湿,表盘居然难得干燥,只在人鱼手中沾上些许水液,外表并无破损。指针摇动两下,红箭头摆摆动动,最终稳而肯定地指向漩涡。
他把表盘擦净,再次检查指针等构造是否正常,不论他如何晃动圆盘,代表北方的红箭头仍旧毅然决然指向水浪震响的东南角。
钟离感到似曾相识的疑惑。莫名其妙地,他想起杂货店里四个错乱的时钟。
“这是从哪里淘来的?”
人鱼摇摇头,重新牵起他的手,两人往白指针的方向游去。水不是很深,钟离稍稍踮脚能够踩到尚未回暖的细沙。
“是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达达利亚凑过来轻轻咬他的耳朵一下,对两个选项给予平等的赞同态度。钟离不再发问,罗盘样式比较古早,厂商疑似倒闭,近十年过去,记不清也属实正常。
太阳逐渐转到头顶,海水不再有刚醒来时僵硬的冰冷。达达利亚的掌心扣着他的掌心,两人手骨以一种鱼钩的弯度搭在一起。人鱼游得不快,此时此刻,他大概是至冬海域游速最慢的独角鲸,璃月人却不得不潜进水中来跟上对方。
与人鱼相伴入海的三次体验里,这是钟离头一次幸福而轻松地、完完整整地感受到被海洋包容的释怀。
身前、身后,皆是一望无际的孔雀蓝。一切的一切都是温顺柔和的,水流是被鲸角与剪刀状尾鳍分开的丝绸,滑过身体再愈合如初。潮汐环绕着他们,如同将种子挤在瓶壁上萌发的湿毛巾,又如同在拥抱襁褓里的婴儿。他与达达利亚,好像不再是对对方族群犯下杀孽的恶徒,只是碰巧同时降生此地,将要发展一段干净的、亲密的缘分。
流浪在水中,暂且只有视觉与触觉管用,钟离得以以塞壬的视角观察人鱼——达达利亚实在是位英俊的青年,瞳孔比海水略暗一度,发色比珊瑚缤纷鲜暖,鲸鱼尾巴勾过小腿,美丽的海妖朝他唱出蛊惑的歌。
可惜他只会人鱼的文字,听不懂达达利亚的语言。
尽管听不懂,他也能感受到,海妖的声音比深山鸟鸣更悦耳、比绵绵细雨更柔和。语气不带有丝毫诅咒或怨怼的恨意,这与被迫脱水的人鱼在陆地上垂死的尖叫与嘶吼是完全不同的。
达达利亚微微张合的腮擦过他颈侧的伤口,声带振动带起电流的激灵感一度蜿蜒折上咽喉,最终在鼻腔周围汇成一洼酸涩。
究竟是盐水淹入了眼睛,还是有苦咸从眼球后悄悄溢出?
钟离已然分辨不清。
6
即使拿船屋的磁吸名牌干扰磁场,达达利亚的指南针依旧指漩涡为北方。
他知道那个漩涡。
那里是人鱼的圣地。如果海妖有信仰,那里就是独属塞壬的奥林匹斯山,人鱼崇敬它,但永远不会接近它。他们对那个漩涡敬而远之,钟离也是看重这点,才选择长居在这片人鱼鲜少出没的海滨。
没人知道漩涡里有什么。
研究所设立之初,另一个实验室选择了与他们不同的突破方向。所长派出两艘舰艇探查漩涡,一艘尚未接近就被人鱼率领海怪伏击,另一艘则完全消失在巨大涡流里,成为不解之谜永远标榜于白马纪念碑。
幸存的舰艇并非无功而返,第一批被提取样本的人鱼便由此次冲突中捕获而来,他们才首次获得接触活体材料的机会。
钟离将名牌收回工具箱,屋外传来熟悉的破水声。他打开窗户,果然又看到人鱼觅食完毕,达达利亚靠在礁石上吹风,头甩得好像一只电钻小狗。
血缘平衡的进程与他预想中相差无几。
两三周过去,人鱼对陆地干燥气候的适应性显著提升,夜晚入睡时,钟离不再需要给他准备保湿的毯子。一星期以后,达达利亚可以肆意地舔他,不必担心尖牙划破皮肤,鲸角与蹼也会逐步脱落。再过半个月,人鱼的鱼尾会完全蜕去,他得开始考虑给船屋扩容,或者,他们要搬到镇上去,他要带他看看更远的地方。
大陆不比海洋广袤无垠,但在海岸之外,有更多美丽的风景值得踏足。达达利亚总要学会作为人类独立地生活。
目前倒是不着急教学人类语言。钟离想,人鱼的发声器官与人类有别,这样说来,达达利亚最好先学至冬语,等搬到镇上,要带他多多出门与人接触。
这二十天里,钟离尝试过投喂人鱼许多人类食物。船屋配有炉灶,他一般在室外做饭,达达利亚成为饭友后,璃月人口味被影响得不及以往清淡,菜单多添烧烤与海鲜羹,幸好他有两口小炖锅,得以避免烹饪时互相串味的烦恼。
他不清楚人鱼的年龄,长生种年龄阶段的划分算法五花八门。从小鲸的螺角来看,达达利亚应在二十五岁上下,放在人类社会算是青年。尽管从对甜食的偏好度来看,人鱼仍是个孩子,最喜好的一款巧克力连十岁的胡桃也要搭配茶点中和才肯下嘴。
钟离最近在教导人鱼使用人类餐具。
塞壬进食的风格比较狂野,如果这是须弥,顿顿手抓饭与调羹也就糊弄过去了。而所谓入乡随俗,至冬人鱼上了岸就要用刀叉吃饭。技多不压身,钟离认为,等到青年精通北国礼仪,再学学筷子也不错。
璃月人的教学进度不太理想,在人鱼的认知观念里,刀叉的作用应体现在进食的前一阶段——它们该是趁手的武器才对。
达达利亚在拿到刀叉的第二天带回来一条八英尺长的旗鱼。钟离发现的时候,旗鱼尖长的吻部已经被餐刀挖下来挑进自身肚腹里,左眼球被刺进一股叉子,达达利亚正把着银刀将鱼身大卸八块。
当晚钟离架了炭火,看着人鱼就果盘与蘸料捧着肉块啃得高兴,汁水油星蹭满大半臂膀,不禁深感教学道路任重道远。
对于态度良好的学生,钟离总愿付出更多的耐心。
他在海滩摊开一张折叠桌,高度调整好,人鱼坐在礁石上能够刚刚把手放上桌面。钟离在桌上摆好饭菜,招呼人鱼回岸,引导青年面对餐桌坐下,取来毛巾将对方上半身擦干,最后,他展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
穿好衣服,扣了袖扣,人鱼肉眼可见地变得不知所措起来。达达利亚显然懂得把油渍揩到布料上对白衬衫是多么罪恶的事情,虽然刀叉的运用仍不熟练,至少人鱼不再把抓饭的吃法套用在所有餐品上。
如梦一般美好。
钟离想,再过几年,再过几十年,他也不会忘记这块海岸、忘记这座船屋了。
太阳从东边升起,钟离打开门,达达利亚在雨棚下探出头来,等待璃月人把一点血拌进他的沙拉里。两人吃过早饭,人鱼凑上前轻轻咬他一下,在钟离反应过来前摆尾潜进海里,去寻觅午餐的食材。
太阳从西边升起,达达利亚趴在码头边,尾巴一下一下敲响木板条,钟离走出来看他,眼睛被整齐排开的反光点闪得晃神,人鱼带给他许多难以消受的好意——一群彩色的蚌壳。
也许达达利亚真心喜欢吧。钟离想着,把贝壳晾干收进盒里,既如此,他会替他好好留存。
太阳从南边升起,他们坐在礁石上。钟离挽起裤腿,脚踝完全浸在半温的水里,人鱼枕着他的大腿,呼吸与独角顶在腹部的衣物上,为敏感的下腹同时赋予最舒缓与最尖锐的触感。钟离手指插在青年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不知夜晚何时才到来。
太阳从北边升起,钟离架起炭火,犹豫不决是否要按照以往的习惯点燃香薰灯。门外传来挣扎的水声,璃月人拉开窗帘,发觉达达利亚拖来半条鳕鱼。
这实在是无法忽视的异常了。
鳕鱼的躯干如同被人从正中间横着劈开条笔直的线段,分界线以上是正常的、活动的鱼头,鱼眼正因脱水一鼓一鼓地跳;分界线以下则是一片空白,鱼尾状的空白,仿佛上帝在创造这条鳕鱼时只来得及匆忙画出上半身,粗略捏了鱼的形状便草率投入人世。
他用木板将鳕鱼挑开,鳕鱼在礁石上滚了两圈,空白的下半身撞到石头棱角碎掉。钟离仔细检查了人鱼,幸而达达利亚并没有出现掉色的状况,也没有像鳕鱼那样只剩半身。
太阳从南边落下,随后月亮终于从西边升起。达达利亚张了张嘴,钟离看懂他的意思——我们该睡觉了吗。
不。
他想,他应该再去一趟杂货店。
7
杂货店今日无人营业。
店门大敞,风铃叮叮铛铛地转悠,从山坡能够看到聚集在马路边的人群,显然,他并不是唯一的顾客。
钟离以前也碰见过到此采风的游客,他们并不会产生过多交集。应该说,他没有机会与他们搭话,游客们也从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或许他们把他当作旅行社沉默的一员。目前为止,钟离没有任何站在一位游客对立面与其交流的经历。
但在这个太阳从南边落下的晚上,他被迫成为游客中的异类。
他没有车票。
公交车已经掉头,夹门随着车尾喷出的烟气卡顿地叠开,游客们有说有笑地排队上了车,如同一条热闹的河被灌入水杯。钟离站在门口等待店主,数着站牌上的标识出神,打算原地等待一阵。
几分钟过去,也可能是几十分钟,在他思索「漩涡里」这一神奇站名由来的一段时间,马路安静下来。肩颈有些酸痛,璃月人决定仰头望望月亮舒展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公交车并没有开走。
十八名游客坐在靠椅上安静地看着他,他们不再说话。靠窗的座位空了一个,巴士司机按了按喇叭,侧身邀请着向他伸出手,钟离与他对视,司机直愣愣的眼睛让他想起白天的鳕鱼。
「请上车。」
钟离摇头:“我没有票。”
「请上车。」
司机从口袋掏出圆珠笔与一张三角纸片,被浸过水的纸片皱皱巴巴,看上去是从哪个边角撕下的碎料:「你是谁的幽灵?」
钟离皱了皱眉。尽管他已经意识到真相的一部分,且无可奈何、身不由主地沉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可能发生的危险无动于衷。
他与司机僵持着对峙,坐在前排的乘客站了起来,散发着深海的腐烂味道的身影走到折叠门旁,伸出了第二只手要去拉他。
有人从身后攥住他的袖口。
“滚吧。”酷似店长的声音在他背后说:“他不和你们同路,快滚吧。”
事实证明,正如开锁需找到对应的钥匙,问题要由合适的人来解决。老人出现后,乘客与司机都不再强求把他也装进车里。站着的人走回了座位,司机加固了安全带,折叠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紧接两三股喷气与马达发动的震感,巴士轧过滑往西边的月光向山下开走了。
他们静静地目送公交车,直到明黄色的小方盒开入弯路里消失不见,老人又用至冬人独有的冷硬的蓝眼睛看他一眼,便自顾自走进店门。
钟离跟了进去。
杂货店与他上次来时没什么两样,无非烤肠、香烟与汽水少了几盒,连他上回买空的水果架也没有补货。墙上挂的四个时钟依然坏得彻底,有的时针比分钟转得更快,有的时针完全不动,有的时针与分钟永远保持同样的夹角一同转动,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时钟,则以现实时间流速的三倍以上运行两针。
“你还是遇见了人鱼。”
他们站在杂货店里,老人下意识摁动打火机,火苗在空气中明亮地短暂一闪,又被吸回长条盒里收入柜台。
“不错。”钟离说:“他不会对谁造成威胁,我会陪着他。”
“他将来会不会威胁到别人我不好说,毕竟他已经杀过那么多人。”至冬人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但他一定会伤害你。”
“那也是我该承担的责任。”钟离笑笑:“我不会毫无准备就付诸行动。”
“你包庇他。”
“我不这么认为。”钟离放下茶杯。
“我想,对于人鱼,我们总是缺少更多的宽容。”
他们都不再说话。
老人看着他,仿佛可怜人看着掉入水中的佩剑。一面对已经犯下的错误感到惋惜,一面对自己刻舟求剑注定无功而返的举动抱有愚蠢的侥幸心理。
门外逐渐有了光与影子,钟离看向玻璃窗,太阳正从东边升起。
“果然如此,异常没有蔓延到这边。”钟离观察时钟,没有一个与日出的时间对得上,但它们难得与正确指针如此接近:“虽说它目前无害,长久待在与常识不符的环境总会催生出忧虑。”
“这里究竟在发生什么?”
至冬人给他倒上第二杯茶。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用人鱼的说法,漩涡是海洋的「尼莫角」;用人类的说法,杂货店应该叫漩涡里的「台风眼」。”
“这里是人鱼的圣山,时间与空间都不具备明确意义的地方。生物进入漩涡以后,空无的漩涡会获得填充物来充实自己,它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让你看到你不想看到的、让你看到曾经看到的……它就这样留住所有被吞进来的东西。”
“这座岛,这片海,时不时存在的镇子与岸边的漩涡,都是它混淆视听的手段。”
“我们都在漩涡里,你长居的海岸位于乱序的漩涡南边缘。”老人指向靠他最近的钟:“那里的时间,比中心快很多。在我视角,你每次光顾杂货店的间隔不会超过两天。”
钟离皱了皱眉,显然想到船屋的人鱼。店主猜出他的心思,无谓地摇头:“别担心,你在晚上之前回去,他顶多长出双腿。”
路上又传来马达轰鸣声,另一批游客突然出现在飞扬的尘土中,老人往门外扔了一沓车票。人群还挺有礼貌,讨论声与翻包声此起彼伏,最终一只小手把多余的三角票与纸钞递了进来。
钟离给小孩塞了根棒棒糖,老人默默地看着他动作。
“……这里有很多居民,有被吞进来的人,也有依附那些人反射出的影子。每当一个真正的人死去,附属他的幻影就会在台风眼被巴士送往边缘销毁,毕竟漩涡的容量有限。”
“等到四个时钟显示的时刻完全相等,漩涡四方边缘的秩序会在一分钟里达到中心的稳定平衡,只有那时候可以出去。”
璃月人再次观察挂钟,四组时钟与分针果然都趋向重叠。他想,也许那一刻是慵倦的午后。
“开门的日子快到了,不过我看没有多少人想出去。”至冬人嗤笑一声:“他们大概想着死前总能等到自己想要的幻觉?简直痴心妄想。”
“那么你呢。”钟离与他对视:“你在等待谁?”
门口再一次安静下来,近午的风里只有海螺响铃在动。
“我并不是等待的一方。”
老人摘下羊皮帽,露出一头橙中掺白的橘发,钟离瞳孔微微收缩——他现在能够完全看清至冬人的面貌。
比珊瑚更缤纷鲜暖的发尾,比海沟更深邃黯淡的眸色,失去帽檐遮挡,类人的圆瞳仁渐渐溶解为一道竖线。即使如今被岁月蒙了一层阴翳的面具与纱麻,他怎么会认不出这样一张永远叫人印象深刻的脸孔呢。
那双属于达达利亚的蓝眼睛淌出一种苦涩的笑意。
“你和那条人鱼,不过是我过去的幽灵罢了。”
8
「我想把你变成一条人鱼。」
他在远离海洋的湿地亲吻他的鼻尖。
青年的陆地语很流利。如果不是手腕被对方捏得可能留下印子,钟离可能会同往常一般揉揉他的卷毛脑袋夸奖他,而不是被困在拥抱与栏杆之间、近距离感受至冬人紧贴的手掌传来的不安的电流。
芦花绒絮蹭着鬓角,堪称亲昵地捂住他耳朵,却被一只戴了尾戒的手不耐烦地拨开,好让年长者避无可避地听从他的告白: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这样做啦。」
倚在芦苇花里的先生看着他。
先生说了什么?隔着数十年的毛玻璃,他其实已经什么都记不太清。有关大陆的记忆,能够像亲手获得的、读作“阿贾克斯”的人类名字一样深深镌刻在脑海中的,只有自那天起不断上涌的、再度利用塞壬的能力蛊惑对方的心情。
第一次在海岸见到船屋里的璃月人,他就知道那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想得到的珍宝。看见他,就想要变成多足的蛸类紧搂他、长出贝的坚壳留住他。如果他的心脏也化作那个被他所拥有的、被他遗忘来处的指南针的形状,他的红指针一定会永远指向他。
他想要将这个人类拖进海中,不与其他人类一般当作食物或磨刀石消耗。他想要日日夜夜从他身上汲取大陆热与暖的温度,像贪婪的寄居蟹那样挤满对方的内里。
他想把他变成自己的人鱼。
他卧在礁石上,闻见愚蠢的晚餐发出食腐鸟聒噪的鸣叫混着璃月人的踩水声踏步而来。
他趴在码头上,倾听彼此越来越近的呼吸,忍不住睁眼偷看金瞳孔里星星的倒影。
他从不使用蛊惑的能力,也看不起将选择权交到别人手上的本事。但这么做能够避免钟离拒绝他的话,耍点手段也实在无伤大雅。
先生那天说了什么?
没有腥味的湖风把他的头吹低下了,他的额头抵在先生的肩膀上,如同一个信徒跪叩朝圣路的石阶。先生是离他遥遥渺远的山峰,他的虔诚、他的祈祷要变成天上的飞瀑才能从先生肩头流下。
先生那天说了什么?
黄白的绒絮漫了过来,先吞掉他的先生,再一点点吞掉他。阿贾克斯想起来,他们是来看芦苇花的。他们一直住在海滨港口,人鱼的世界是海和沙滩,上了岸的人鱼的世界还是海和沙滩。先生问他有没有看过芦苇花,他问芦苇花是什么,于是他们现在站在这里,被先生口中夏秋时候开在池塘边的云一块块吃掉。
先生那天说了什么?
完全变成人类以后,他和钟离的关系不比从前。情感与心意的传达并不能简单地通过蛊惑流通,更何况身为人类的他什么作弊手段也没有。他们的家可能是个孕育失败的培养皿,贫瘠的盐碱地上意外生出了不合适的野芽。也许,昨天是阿贾克斯浇水。也许,今天钟离会想起来浇水。也许,明天他们谁也不浇水。
他们搬过三次家。
人类的港口如同厌恶人鱼平等地厌恶他的竖瞳,再顺带着痛恨他身边拥有的一切。他去船屋帮忙收拾之前没能带走的东西,回家的路上在集市买了水果,转过街角就听见有人在墙根背后抖烟袋。
其实他根本不记得那些人刻薄的烂话,耳朵捕捉到璃月姓前那个极具侮辱性的脏字,拳头已经本能地挥了出去。他在洗手池冲掉血痕,从旅行社的报栏里抽了更南的海景胜地,钟离读了宣传折子看到他掌关节上的淤青,什么也没问,只说四处多多走动也好。
他们搬了三次家,但哪里的海岸都是一个样。毕竟,住在海边的人,谁家没和人鱼有个血仇。
渴海症缓解些的几年里,钟离总爱带他去内陆旅行。带他去看没有水与鱼的黄沙的海,带他去看更南的热带鸟与雨林的海,带他去看牛羊遍地的绿草如茵的海,带他去看蓝天脚下冰雪不化的松杉的海。
他们看了许许多多没有人鱼的海。站在白鸽与喷泉之间,钟离丢掉手里的面包屑,问他想要在哪里定居,内陆的人对人鱼的态度比海滨要友好很多。
他看着他的眼睛:先生去哪里的港口,我就去哪里的港口。
钟离摇头:你还是太年轻……就算执意要在海边耗十年,那二十年以后呢?
他说:我陪着你。
三十年以后呢?
他说:我哪也不去。
五十年以后呢?五十年以后,我离开人世,你要去哪里,阿贾克斯?
他愣住了,没预料到如此不留情面的话。但他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不想对他说谎,只能把噎在喉口的字一个一个吐出来,无声地嚅嗫:就不能,和你一起走吗。
先生那天说了什么?
面包屑被啄光,人类的孩子疯疯癫癫地在广场上乱跑。仑特鸽、斑鸠、灰喜鹊、毛脚燕、家麻雀,他吃过的、没吃过的鸟全都振翅飞起来,卷起风暴刮得他睁不开眼。音乐喷泉蹦跳着扑湿他们的衣角,白羽毛落在地上便是松杉海底下经年不化的积雪。
达达利亚。他听见他说:达达利亚……
「如果没有遇见我的话。」先生说:「你就不会这样想了,达达利亚。」
他们最终还是回到了那片临接漩涡的海。
今年是他成为人类的第七年,有船屋、有漩涡、有他们的小公寓、有憎恶他们的渔民的小港口什么也没有变。下了火车,他从包里翻出璃月女孩给的伞,想了又想,不忍心叫小姑娘画在伞面的幽灵沾到可能招致的烂苹果,阿贾克斯还是撑了自己的黑伞。
他从当初离开的石板路往回走。从前与他并肩的先生昏沉沉靠在他颈窝,脸上爬过几丝土地大旱后鱼鳞般的裂纹。
他在浴缸里放满海水,把先生剥干净抱进去,轻轻托住后脑捂住口鼻防止对方呛咳。濒临漩涡的海域显现了异于别处的奇迹,在其他港口趋于恶化的龟裂症状终于有了稍稍愈合的迹象。这一刻,钟离比他更像离不开大海的人鱼。
后院传来玻璃窗被石子投击清脆的碎裂声。窗户被打破以后,孩子们顽劣的笑声更响亮地随着心虚的脚步越跑越远。
他们的相遇是错误的吗?
如果他离开,钟离能在港口获得正常人应有的尊重吗?
漩涡里有能够治愈渴海症的药方吗?
他有机会与他一起搬进内陆生活吗?
疑问烦恼多如大厦倾颓,他的心绪比纠缠在一起打结的海葵更加麻乱。但是当看到那双金色眼睛重新聚焦,他又感到从未如此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阿贾克斯踏上了奔往漩涡的独木舟。
划艇走到一半的时候,那个被他不辞而别的人出现在海岸线,修长的影子仿佛一根锋利小针扎进他的眼球。
这个可怕的瞬间,钟离突然在他眼里变成一个圣人、一个神明,他所有的缺点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似乎经历一场可怕的失忆,阿贾克斯只记得他把自己从海边捡回家、带去看了好多在海里一辈子也看不到的各种各样的风景。他好想再和他去看一次长满芦苇的池塘,只要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他做什么都愿意。他甚至就想这样跳下船去、比曾经是人鱼的自己更快速地游到他身边,只要让他们待在一起,他什么都会做的。
他什么也没有做。
漩涡吞没他和他的木划艇,如同张口迎接磷虾入腹的极地巨鲸。
9
他们向石碑走去。
离开前,至冬人把所有没能卖出的车票收进没盖的木箱搬到站牌边,在柜台上锁的抽屉底层拿走了正确时刻的怀表,根据四个石英钟的时差校准一遍,又对着太阳检查一遍。最后,杂货店门落下了两尺长的挂锁。
阿贾克斯把钥匙圈垫在地毯下。
“会有人顶替我的。”他说:“如果没有,那也没关系。”
钟离在马路旁等他。
正午日光不是很晒,或许是由于多云的缘故,或许是由于天空的异常,从悬崖望过去,南岸的海反射着一片空白的荧光。不过既然面前的知情者向他保证这些异常于他们无害,这类似故障艺术的巨大景色倒也有几分欣赏的趣味。
现在他总算知道店主身上莫名的即视感从何而来。认清真相以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叠加在一起竟令他感到无比陌生。
阿贾克斯向石碑走去。
“没必要跟着我。”他转头对他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去找你的人鱼吧。”
靴子跟五米外的圆内,只有石碑脚下的草尖在随风摆动。
璃月人静静地看着他。又是那样的目光啊,阿贾克斯想着,不自觉跺了跺手杖。他并不驼背,只是从前跌入漩涡腿脚的断骨没有处理好,现在离不开手杖。他不想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因此他低头去找石碑转移注意力。
「天涯海角。」
他在心里默念两遍,先用至冬语,再用璃月语。天的边缘、海的尽头,真是走太远了。阿贾克斯想,现在往哪个方向走都在离他更近。
他的先生也将要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吗?
“如果担心我离开漩涡后你和他会消失,就在这里砍掉我的四肢也可以。”
至冬人耸肩笑笑,随即意识到他唯一的听众并不喜欢这个笑话,阿贾克斯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骗你的。漩涡不会处理出逃者的‘家属’,如果你想,欢迎你们来杂货店里拿东西——”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吗?”
阿贾克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钟离总是一针见血地戳他痛处,真是讨厌。他知道漩涡外等待他的那个人永远不会以责怪的态度对待他,但他也不想要他的怜悯。不,倒不如说,钟离的怜悯就是一种责怪,永永远远地怜悯他被自己转化为人类,失去长生、失去同族、失去海洋。他热衷于利用钟离的怜悯,但他更希望得到他的公平。
“漩涡里除了幻觉什么也没有。”他听见自己说:“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几乎所有人都住在北岸,几乎所有人都从北岸登陆。
北岸是所有为欲望而生的智慧生物的乐土。漩涡在那里投下人们希望看见的幻觉,又拨慢时钟的指针,几乎所有外来者都在北岸的小镇上享受偷来的长生。
木筏被海浪掀翻,他狼狈不堪地拖着断腿把船推到狭洞里拴好,一瘸一拐往外走。传说美梦成真的北海岸没有给予他解药的错觉,他却恍然在小镇相反的方向望见七十米外一个分明昨天才分别的身影。
他的幽灵,他的答案,他的指针,他的海洋。
如果不是刚在礁石旁扭断两只定格在展翅瞬间的飞鸟的脖子,他肯定会以为是自己做了场噩梦——他并没有掉进漩涡,而是被潮水拍回船屋的岸边了。
外来者连饥饿与困乏也不会感受到,察觉北边缘的时间变化不对劲后,他毫无犹豫地走向山头的台风眼。
来到漩涡的第一夜,阿贾克斯已经在筹划着怎么出去。
他根本不敢在时间错乱的岸边久待,衰老是他现在能与他一同分享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把船留在时间接近停滞的北岸保鲜,每周抽出时间去检查看看船有没有被人偷走。其实这本不是个值得操心的问题,漩涡里的居民只有他想出去。但他还是每周都来,坐在泊船的狭洞里远远地看看那个被捏出来诱惑他留下的定格切片。
他从不靠近北岸的幻影,正如他也从不希望与南岸的“过去”相认。
「它让你看到你曾经看到的。」小镇上的人类告诉他:「甚至你自己都不记得、但是肯定发生过的事。」
二十六年前,阿贾克斯刚开始从事贩卖车票的工作,跟着公交车跑到悬崖边濒临南岸范畴的中间地带看过一眼。
悬崖下有一组全白的庞大建筑群,如同攀附在礁石上的地衣,白到眼睛发痛。阿贾克斯强撑着看了两秒就移开视线,毕竟再过十余年就要开门,南岸出现场景空白的错误异常也不是一天两天。
等到他再想起来溜达过去看看,纯白的建筑群果然不见了,沙滩上只有座曲奇饼大小的码头与船屋。
船屋的主人在一个月缺的夜晚叩响了杂货店的门,向他购买封漆与信纸。阿贾克斯感到有些能够理解那些浪费寿命也要跑去南岸生活的傻瓜。
如果没有在过去遇见他,钟离能在海滨小镇过上如此安定的生活吗?
劝说一个已经发生的幻觉偏离他不想要看见的轨道,阿贾克斯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变成曾经的同族口中贪得无厌的陆地流民。
“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的。”他打开怀表看了时间,玻璃片倒映出与船屋边来自海洋的青年别无二致的兽类竖瞳。
他前日偶然在南岸与西岸的分界线和对方打过照面,羊皮帽起了作用,人鱼没有认出他,只露出要杀人灭口的表情恐吓他。随后,他们都听到了璃月人的呼唤声,那条巨大的鲸尾高高翻起,把泛着白沫的浪花、俯冲下来捕食的海鸟的脊骨、他隐秘的私心统统拍得粉碎。
“但是果然,不得到真相的话,你以后连觉也睡不好吧。”
好在他的冲动还有足够的幸运可以挽回。漩涡四方的秩序百余年稳定一次,他只等待了三十年就等来了开门的机会。剩下的二十年里,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要和等待他的人紧紧拥抱。
时针咔哒地跳动,锐尖正正对准十一,提醒他该去北岸寻找他的木划艇。
他们的背后传来奔跑的动静,钟离侧身张望,发觉山下的草坡上多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小白点。他有些哭笑不得,海妖显然还没能学会如何控制自己新长出的双腿就借了他留在船屋的衣服飞奔找来。他还想像他召唤他回家一样喊他的名字,尽管他不擅长陆地的语言。
不过没关系,他有无尽的时间来教导他。
草与海天的味道往耳朵的左边吹,钟离最后一次转头看向拄着手杖的至冬人。
“一路顺风。”
“谢谢。”阿贾克斯朝他脱帽致意:“请让我目送你吧。”
他看着钟离向南走去。
阳光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温暖,明天还将更加温暖。漩涡的声音渐渐沉闷下来,婆婆纳与蒲公英零星簇拥着绽开,草浪里被踩出一个个绿色的坑,又被下一阵风翻滚填上。
今天是适合晒被子的好天气,会有人的长衣摆在他的港口冲他招手吗?
10
大陆曾流行一种瘟疫。
致命的瘟疫,可怕的瘟疫。胎儿、孩童、年轻的人、年老的人、男人、女人,统统在一夜之间出现五花八门的恐怖症状。报社派代表统计过,记者能够走访的地方,一周有两座城市在寂静中消失。没人知道瘟疫从何而来,人类一度站在族群灭绝的边缘。
研究所就成立在这片以恐慌与绝望为燃料的瘠土上。
研究所最初的名字早已淹没在各类媒体的扭曲与神化中,人们称它为“伊甸”。素色的墙体、森严的防护手段、缜密的消毒措施,对于一块免于感染的净土,身处绝境的人们总会逼迫自己信仰些什么。少数知情者则把它当作泯灭人性的纯白地狱,实验室的老师曾向学生打趣——传说抵御洪水的方舟也不会存有比研究所更多的物种,为了寻找能够适用人体的抗体,他们连小球藻也没有放过。
猛烈的爆发期过后,锐减的人口先是度过了浑噩迷茫的三年,然后迎来了真正放弃伦理与道德的十五年。
钟离加入研究所的前一年,人们在海边首次捕获了活体人鱼。
海洋里有类人的非人种族,这在海滨城镇从来不是秘密。但要论人鱼的存在真正进入大众视野,还得从第一条作为收藏品被送入研究所的人鱼算起。
他们几乎是惊喜若狂地发现,人鱼脊髓能够缓解人类已知的所有病症,包括这场堪称无妄之灾的瘟疫。
通过发动面向海洋的战争、以海域为规模的捕猎活动、手术刀与酒精的烹饪,他们把灭亡的命运转嫁给了人鱼。
那十五年,他们杀了多少人鱼?
可能不是数以百计,可能也不是数以千计。报社会记录每天因瘟疫死亡的患者数量、统计海滨城市被反抗的人鱼杀死的渔民。偶尔,记者会拍摄塞进沙丁鱼罐头般的海妖被大批运往研究所的相片,但所有人都默契地对从海里捕捉的人鱼总量缄口不言。
与碾压式侵害低发达文明的顺利相比,将人鱼疯狂的自愈能力嫁接到人类身上的实验进度可谓举步维艰。
做一次脊髓移植的实验,需要同时消耗作为实验品的人与人鱼,望不见尽头的失败以后,填报志愿的受试者很快不够用了。研究步入停滞的难关,塞壬开始展露操纵巨大海怪的本领,于是逐渐而肯定地,前线捕来的人鱼也不够填进实验室的绞肉机了。
从滨海战线的孤儿院里领回甘雨的那一年,钟离所在的实验室从海底王朝捞上一版禁书。刻满人鱼秘辛的石板足有城墙厚重,研究所寻来了各国的密码学家,成功从中学习到将人类与人鱼互相转化的办法。
得到紧密亲缘关系的加持,这对研发适用人体的疫苗工程是大好福音,至少现在他们拥有明确方向。
所有报社都将此等喜讯列为头版标题,跨越进度停滞招来的质疑,研究所的风评突兀高涨,他们又成功招收大批志愿者,直到负责进货的实验室被曝出将海港居民转化为人鱼充数的丑闻。
没人再愿意为他们的失败买单。但无论如何,研究必须进行下去。
疫苗雏形基本完工的时候,实验室领头人把学生们聚集到密室吃了顿饭。钟离坐在落地灯边,看见老师朝大家举杯,有些犹豫地道歉,领头人小幅度摇头:茶水而已,今天我们谁也不喝酒。
「找到自己的样品。」他打开一个保险箱,钟离认出那是今早与同事上交的所有初版试剂,现在已经全被装入针管准备妥当:「我们要对自己的成果负责。」
真是一场惨烈到不堪回首的同学会。
他站在餐桌旁,被胸腔长出的骨刺刺穿肺泡的恩师看着现场唯一能够站立的学生,问他有何不适。钟离轻轻地摇头,答道只想回大海里去。
人类终于得以从这永夜噩梦中苏醒过来。
疫苗经过改良迅速普及,治愈的速度比瘟疫传播更快。脱离生死危机,人们又重新拾起道德良知,内陆猛然涌现众多抗议游行活动,进化出文明的人鱼被排入值得保护的濒危物种行列。
外界混闹的喧嚣并没有传到海边。
钟离递交了辞呈信。
研究所的负责人接过纸封,却并不拆开查阅,只给他倒上一杯热茶,问他可有留下的意向,实验室在研究治疗渴海症的方法。
璃月人从衣袋中取出工牌推到桌上,委婉地拒绝:人鱼都被放生,研究所不再需要研究,养女正放假,想要带她去内陆转转。
负责人闻言笑着摆手:研究所当然有跟进的新研究,解决了「活下去」的难题,不知钟离先生,对「更久地活下去」这般课题可有兴趣。
办公室的排风扇一顿一顿地转。
两人听着通气管的嗡鸣声。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负责人煞有介事地叹气,收下辞呈信,把工牌交还原主:多多考虑,管理部会等到十二点再为您注销。
钟离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
实验室原班人马早在同学会就原地解散,新招的实习生被紧急调到总部参加临时会议。隔间空空荡荡,因此夹杂在纸张翻折中隐约的撞击声便格外惹人注目。
钟离放轻脚步走去查看。绕过歪斜的报告单、胡乱堆放的桌椅、脏污破损的实验仪器,寻着愈发明显的、锐物碰撞玻璃的刺耳噪音,他在这块驱人远离的破败角落找到一尊注水的培养舱。
海沟色的眼睛看着他,容器内壁已被小小鲸角奋力撞出几个浅窝。
他弯下腰与人鱼少年对视,仍未注销的工牌从半倾的口袋滑落到地上。
最高级别研究员的权限带来的便利总会在最合适的时机派上用场。他把不知被何人藏于此地的半人高水罐抱上推车,拆下布帘遮挡,从研究所最靠里的房间一路往外,没有遭到任何盘问与阻拦,小鲸也极有灵性地配合,全程安静蜷缩在逼仄的培养舱中。
出了严加看守的大门,阳光明媚下,攀附在悬崖底的庞大建筑群白到令人两眼发痛。钟离穿过花岗岩广场,工人正为新建的纪念碑灌注水泥,研究所的徽标化作一颗长钉将象征灾病的天启骑士钉死在地面。经过白马投下的阴影,他在刻满牺牲者的底座瞥见数行眼熟的人名。
他们一直走到封锁线外荒凉的黄沙滩。
培养舱密封的顶盖被钢棍撬开,水罐倾倒在礁石边沿,罐内人鱼顺势摆尾落入海中。
扑通绽放的水花里钻出一只小小的螺角。
人鱼看着他。
钟离俯身摘去小鲸耳鬓垂挂的海藻。
「快走吧,小鱼。」
人鱼仍是看着他。冰凉的水珠在掌心渡来湿润与冷意,人鱼带蹼的双手搭在他右手手腕上,烈日炎炎,三张手背都微微呈现脱水的裂纹。
「不知道往哪里走吗。」
他在推车配备的工具箱中仔细挑拣,翻出一只钢笔、一套稿纸、两对螺丝刀,终于在几层电表下找到一块能用的指南针。
红指针摇摇摆摆,最后指向海天交界的水平线,太阳将要在左边落下。
「这里是大陆东南面。」手套蹭过人鱼湿漉漉的橘毛脑袋,耐心将打结的乱发理顺。
「你要往西北游。」他看着他的眼睛,示意红指针的锐尖朝向:「往西北游,一直游,游到看不见土的岸、只能看见冰岸的海里。」
「永远不要再靠近这里,永远不要再见到人类。」
小鲸颈侧的腮一张一合,如同想要说话的伤口。钟离把指南针塞进他怀里,教导海妖将注意力集中在颤抖的红三角,带蹼的指被一根根掰离腕部,手套覆着十指轻轻盖在罗盘透明盖上。
小鲸看看海,看看指针,又看看他,渐尖的犬牙从微张的唇舌中探出一点白。
人鱼的陆地语很笨拙,但还是努力地重复这段带有祈求语气的字词。
「永远。」人鱼说:「不再见。」
「是的。」钟离与他拉勾:「永远不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