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设x客卿,没细修的大纲文
2. 注意:包含原作篡改,人设偏离,情节捏造,文盲特有的前言不搭后语,作者只图爽的离谱走向
3. 如果感到身心不适请及时退出
00-
爱是一个伪命题。
阿贾克斯是个早产儿,降生时哭得脸色紫红,险些救不回来。好在他命不该绝,母亲因此皈依宗教,每每在晚饭前祝祷,都要于胸前交握双手,闭目低念:神爱世人,降福音于你我。
阿贾克斯从未见过神施展奇迹,无法证得它的真伪,但确实在家人的爱中健康顺利地长到了十四岁,所以即使不信,他还是会跟着重复一遍:遵照您的旨意,做蒙神喜悦的人。
不诚的信奉与过量的庇护,究竟哪个才是加害,已经难以界定。唯有公平的命运一以贯之,馈赠明码标价,早晚需要交付等重的报偿。
于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少年手拎一柄短剑,怀揣一袋面包,独自闯入雪林探险,直至精疲力尽,脚下一绊,在虚空中坠落三月。
漆黑的罅隙是世界的倒影,在这里,时间失去意义,杀死第一只魔物时,还会夜不成寐,惶惶不可终日,等经手第二只,第三只,再挥剑时,已经不会再因骨刃相接的钝感而停手。第数不清的多少只,阿贾克斯主动走入它的巢穴,沿着鳞甲间的缝隙,将锈迹斑斑、裂纹横生的短剑插进闭合的瞳孔。
巨兽痛极嘶吼,猛地扬起头颅,少年双手握紧剑柄,在猎猎的风声中,借助全身重量向下压去。稠黑的浆水迸溅,几滴淋入左眼,他咬紧牙关,睁大双眼,分不清脸上的腥热究竟是泪还是血。
从地底上来,阿贾克斯脱力倒在雪中,被闻讯赶来的父母抱进怀里,至冬的日头永远惨淡寡白,刺得他缓慢地眨了下眼,视野里黑白斑驳,家人的面孔被不规则的色块分割,只能看见颤抖的唇和渐湿的睫。
作为重获新生的代价,阿贾克斯失去了一半的视力,他并没有因此变得歇斯底里,或阴郁自闭。在父亲看来,失而复得的三子终于安静下来,不再顽劣跳脱,好奇未知的危险——他变成了危险本身,乃至后来将他送入兵团,这样的情况也没有丝毫好转。
阿贾克斯年纪轻轻,军衔却升得很快,他不贪生,不怕死,老兵起先嘲笑他,小半瞎子,无知蠢莽,后来就笑不出了,像曾经海屑镇的人们,面对他只剩惊畏。
「公鸡」因而注意到他,打算将他纳入愚人众。也许是他答应得太果断,而又太年轻,普契涅拉但笑不允,只问:小子,做女皇的利器,可不能固步在至冬的雪原上,异国他乡,一去数载,你不想家?
想吗?凡人七情六欲,忧爱牵肠挂肚,阿贾克斯低头审视左肋间,但见一柄锈蚀的断剑,斜插进十四岁的自己的胸膛。
01-
十九岁的「公子」达达利亚阅人无数,足迹遍布七国,乃至早已灭亡的坎瑞亚,也曾在深渊幽游时,路过残存的一角。比起常世之外奇诡凶残的魔物,列席之上各个非人的同僚,一家开在南国的棺材铺,除非它能为岩神殓尸,否则引不起他的第二眼兴趣。
达达利亚将视线从纸面上移开,扫向窗边垂手而立的沙威,后者立刻机敏地上前一步:大人,要派人跟着他们吗?
夜色已深,为了掩人耳目,办公室内烛火伶仃,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纸,尚能看到朱红的廊桥,和桥后的碧檐下,另一扇明黄而朦胧的格窗。
紧邻北国银行的往生堂门可罗雀,三层小楼只住寥寥二人,以至于只需自此间稍稍侧目,即可将全貌尽收眼底。
火光一晃,沙威抬起头,目睹厚厚一沓情报被付之一炬。纸张在高温下蜷曲、焦化,橙红的火舌自下而上噬过,角落里的「钟离」二字转瞬即逝,最终化作几缕飞灰,在空气中湮灭。
愚人众为代行至冬极星的意志而存在。冰之女皇一纸调令,将达达利亚送上更广阔的战场,作为等价交换,小到屠灭一个族群,大到谋夺神明的心脏,女皇想要,达达利亚就来取。至于其他的,他不想考虑,也不会考虑。
年轻的执行官从桌后起身,军靴踩过地上的余烬,他的半边面容被深色的眼罩遮去,似一柄天鹅绒包裹的白银利刃,锋芒在暗哑中如水般顺着刀身流淌。
先去岩上茶室,让老板交出「百无禁忌箓」。
这条信息并不在搜集到的情报中,沙威一愣,犹豫道:要是……他不给呢?
达达利亚停在他的身侧,垂眼看向下方相隔不远的窗:那就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沙威恭敬地躬下身:是,为您效劳。
作为整片大陆最兴盛的商业之都,每日都有千船万商云集在璃月港,岩上茶室依然屹立在吃虎岩最繁华的地段,没人注意到它的所有权已悄然发生了变更。
达达利亚不曾出面,因此交接工作并未受到外界的关注——正如眼罩为他挡掉不少麻烦的同时,也招致了更多非议,愚人众执行官的身份让达达利亚能名正言顺地挑起动荡,但在七星严密治下的璃月,这份名号反而变成了束缚他的负累。
太过清朗的国度,一眼望到底无趣。北国银行能做的有限,在下属大同小异的汇报中,达达利亚已经习惯了将空闲的视线放到窗外,而近在咫尺的往生堂是个刚好的观察对象。
沙威很聪明,已经通过岩上茶室,顺利和堂主搭上了线。比起黑白不忌的胡桃,住在三楼的「客卿」是个典型的璃月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某夜月上中天,执行官外出归来,偶遇他走到窗前剪断烛芯,在火光熄灭前一刻,达达利亚穿过廊桥,瞥见一道清瘦高挑的侧影。
掌握一个人的起居,某种程度上也算掌握了他的行踪。当又一个雨夜来临,达达利亚拎弓出门,却再次意外撞见那扇格窗由明转暗,如同燃尽的引信,沉入无星无月的夜色中。
他停在廊下,冷眼旁观,须臾之后,果然等到那道具化的身影,在本该隐而不见的时间,出现在往生堂门前。
亲历过神迹的倾覆,就不会再相信巧合的存在。假如相遇在别处,达达利亚或许愿意就此分道扬镳,可在终年安宁的璃月,这样滂沱的大雨,家家闭门,户户锁窗,除了他,今夜不该再有第二个人走入其中。
执行官站在高处,无声注视那人穿过巷口,步入空旷的街心,丹霞的发尾和衣摆被骤烈的凛风扬起,在无边的寂黯中,几乎像一颗灼目的火星。
幽夜沈沈,檐下雨滴一闪一灭,带走夏末最后的余温。达达利亚召出冬极白星,利器锋寒,在掌中沉得发冷。
「公子」诸武精通,弓是他最不擅长的武器,利刃出鞘,要快且狠,才能准之又准,一击毙命。迟疑即是对死神的不敬。达达利亚喜欢既定的结果,讨厌无法掌控的变动,弓箭距离目标太远,半途稍有扰动便会脱轨,这种不确定性让他并不是很能迅速掌握它的机要,和结局的走向。
璃月人走得不紧不慢,撑一把素色的伞,沿石板路徐徐前行,长发随步调左右轻摆,扫过毫无遮挡的腰背。
——而当他决定不顾前因,不念后果,不留痕迹地射杀谁,弓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哪怕只是一时兴起,哪怕只是直觉使然。
你又因何出现。
挽弓搭弦的间隙,达达利亚漠然想。
弓绷弦紧,他于悬桥之上,瞄准他的后心,只一箭,穿透凡人的血肉就像破开一线细雨,轻而易举,迸裂滚烫的碎滴。
难道也为见证今夜血流成河。
松开指节的一瞬间,那人似有所觉,顿步回首,伞沿下一双沉金描红的眼,穿透灰蒙的雨雾,轻轻巧巧,就让箭锋失了准头,呼啸而过,掠断束发的绳,没了着落,在地上弹跳着滚过几圈,湿漉漉地停在脚边。
风雨如晦,天幕陡然劈下惊雷,照亮遥相对立,彼此定格的身影。达达利亚居高临下,和他对视几息,客卿不恼不惊,似乎并不介意他方才差点取走自己的性命。
达达利亚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们是一类人。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在被人间排斥数年之后;然而他只觉久违的冷,四肢寒凉,胸腔却烧至赤炘,被断剑穿透的空洞时隔多年重新流过液体,他无心探究那究竟是什么,非要说的话大概是纵火者眼尾被雨淋溶的朱砂。
达达利亚越过桥栏,径直跃至他身前,任凭积水漫过脚踝。他的语调无甚波澜,听着很像挑衅:不好意思,不慎失手,发绳会赔你一段新的。
客卿闻言笑了下,金瞳跟着一眯:那就先谢过阁下。
他太轻描淡写,太从容自若,似乎没有底线,达达利亚顺势逼近一步,眼神移到他耳垂,直白而冒犯:黑曜石的如何,刚好凑一对。
在对方开口拒绝前,他说:不用谢,我是达达利亚。
02-
「璃月总务司敬告:因请仙典仪将近,璃月港内涌入大量外来人员,望广大市民提高警惕,注意防范,如发现异常状况,请及时上报千岩军及总务司。」
达达利亚端详公告板半晌,听见背后有人唤他:公子阁下。
他转过身,往生堂的客卿换下长衫,穿一身常服,正在几步之外静静看他:久等了。
达达利亚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钟离先生很准时。
钟离解释道:总务司周末休假半天,上午并不开门,公子阁下如若有事要办,可以过了未时再来。
不,是怕先生觉得我心怀不轨,所以约在总务司门口。达达利亚口吻轻松,像某种冷幽默。毕竟第一次见,我就差点杀了你。
钟离只淡然一笑:阁下说笑了。
闲话完毕,两人启程前往首饰铺。在远离港口的清晨,街上行人疏落,钟离走在他的右侧,被薄雾镀一层柔和的轮廓。
达达利亚先开口:钟离先生在轻策庄那边的事,终于都办完了?
是。钟离应道。逝者已入土为安。
大雨滂沱,先生还要半夜出门,去主持三天葬礼,实在辛苦。
职责所在,不算辛苦。倒是公子阁下,债可都收回来了?
给得很痛快,当天就回来了。
山高路远,阁下受累了。
我也是去处理后事而已,这样说来,我们算半个同行。
说话间已走到铺面前,达达利亚身高腿长,先推开门,向钟离比出请的手势。
收拾死人死账,总好过生活一潭死水,日渐把人溺毙。青年的瞳孔黯蓝无光,映出他的身影。你说是不是,钟离先生?
是是,我记得您订了一个坠子。店家取出一方木匣,小心打开。二位瞧瞧,可还满意?
因自身颜色灰暗,黑曜石一般只用作陪衬,奈何达达利亚不愿再添任何珠玉,店家使尽浑身解数,将一块不大的原石切作千面,硬是雕出了流光溢彩的效果。
可惜雇主是个不懂石头的外行,没能被店家的巧思打动,达达利亚粗略扫过一眼,转头去问钟离:先生觉得如何?
如不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达达利亚只想观察他的反应。后者对此一无所觉,客卿垂眸看着匣中石,睫羽投下两扇阴影:工艺精湛,是件佳品。
见无人表现出欣喜,店家急忙找补:客人工期定得紧,矿上开采又需要时间,我们辗转到拍卖行,才拿到这块孤品。
钟离抬眼看向他:掌柜有心了。如此说来,这块璞石该是上等的乌金曜,身价想必不菲。
店家满脸堆笑,对达达利亚作一揖:这位公子定金给的足,可见心意不一般,我们绝不敢怠慢。
这就纯粹是谄谀了,假如真心想要讨好谁,不说摩拉多少,怎么也不会挑一款灰扑扑的石头。
是么?钟离却像被他的奉承取悦,眼中流露些许兴味。我依稀记得今岁层岩矿区产量欠丰,金曜已被明星斋和希古居提前订走,不知掌柜去的拍卖行可是珠钿舫?
店家脸色骤变:没、没想到先生如此懂行……
珠钿舫定下的规矩是‘留金售银,财浅缘深’。钟离微一颔首。足下谬赞了。
没想到借花献佛,反倒弄巧成了拙。耐心旁观过全程,达达利亚适时出声:所以,我被骗了,是吗?
钟离依然心平气和:或许,掌柜也并不知情。从采买到成品,中间环环相扣,辗转颇多,实难做到面面俱到。
店家尴尬陪笑,抬手招来小厮:先生明鉴,我一时大意,竟被手下偷梁换柱,实在对不住……这样,这些是还未上架的新品,今日先请二位尽情挑选,就当我赔个不是。
几个盒子被依次排开,各式金银珠宝铺占长柜,一时间满室生辉,烨烁若星。达达利亚看过一圈,拣起一支攒花发簪:挑多少都免费赔给我?
店家一噎:这……
钟离大概知道他了解不多,主动介绍:这是掐丝珐琅,又名景泰蓝,这朵琉璃百合用料虽差些,样子倒拟得惟妙惟肖。
开玩笑的,既然先生说好,那就这支。达达利亚把簪子放回去,随意问道。珐琅一般,其他的呢,有钟离先生喜欢的吗?
世间种种,皆以合心为上。钟离略过满柜琳琅,将木匣轻轻合上。阁下诚意胜过万金,再添此坠,已然足矣。
达达利亚对此无动于衷,钟离说得娓娓动听,实际那枚坠子只看了一眼,连碰都没碰过。反倒是店家又取出一串紫檀手串,连同先前的簪子和木匣一齐包好,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外:我已吩咐过,不管我在不在,只要二位光临,鄙店必以贵宾相待。
达达利亚接过他递出的名片,大致翻看了下:我是至冬人,不懂你们璃月的弯弯绕绕。贵宾是指买东西给打折吗?
…… 店家抬袖揩汗:打、打九五折。
达达利亚扫他一眼:那还真是够贵的。
店家连忙拱手告辞,门板吱呀一声阖上,达达利亚转头去寻钟离,视野中却闯入一双微弯的金瞳:让商贾吐利,不啻于虎口夺食,公子阁下果然聪慧过人。
薄雾散尽,又是一个万里无云天,尽情倾泻的阳光照得客卿长身玉立,却让达达利亚不适地微眯起眼: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愚人众在璃月不受待见,我已经习惯了,这次多亏钟离先生好心——先生可能不知道,至冬有一句家喻户晓的童谣,叫作‘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是么。那双微弯的金瞳重新展开,连瞳孔都惟妙惟肖地舒张一隙。竟有此事。
当然是假的,否则,这场买卖里的三个人岂不是都要咽得气管破裂,活生生地呛血窒死。
是啊,所以钟离先生救了他一命。达达利亚扯起嘴角。不然那支簪子也不会被我拿到,该叫老板自己享用了。
钟离对这番可怖言论只付之一笑:其实掌柜方才所言并非全然谩辞。金银两曜本是同出一处,只是光下折射的颜色有异,金曜价贵,皆因与摩拉同色,更受世人追捧。店家虽有移花接木之嫌,工艺确是出类拔萃,两相平衡,倒也不算店大欺客。
达达利亚看着他:原来钟离先生是这么想的,难怪要放他一条生路。
钟离安然回望:吞针与否,要看阁下如何界定‘欺骗’。需知璃谚有云,‘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达达利亚无话可说。街道喧闹,人潮络绎,客卿轻缓的话音很快消散在嘈杂声中,好似投石入水,泛不起半分涟漪。
对视良久,他重新开口:我只怕他扫了钟离先生的兴致,没想到先生比我想得明白。
钟离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谦辞:怎会。公子阁下如此善解人意,也该对自己多些信心。
好一个善解人意。达达利亚维持嘴角弧度,对此不置可否:既然先生这么说了,时间又还早,我们再去转转如何?
贸易之都没有关于金钱的秘密。
从绯云坡向东而行,穿过吃虎岩,再从港口折到下层,达达利亚一路豪掷千金,到下午时,愚人众执行官和往生堂客卿相伴偕行的消息也像插上翅膀,随之传遍了整座璃月港。
直到重新绕回绯云坡,达达利亚才停下脚步,邀请钟离共进晚餐,以答谢他的陪同,位置他早已定好,就在距离总务司最近的琉璃亭。
日薄西山,街上亮起灯火,执行官立于门前,对客卿说:我记得璃月人讲究‘善始善终’,希望我没有理解错。
客卿并未责备他的自作主张,只于暮色中平和道:你学的很快。
雅间内是璃月常见的圆桌,他和钟离相邻而坐,客卿依然贴心地坐在他的右侧。侍者迅速上齐菜,附赠一壶清酿,达达利亚自斟自酌,看着钟离斯文的进食来下酒,直到后者出声提醒:公子阁下,菜肴放凉再用,会错失原本的风味。
达达利亚毫无胃口,过去他在深渊失去左眼,与之一同逝去的不仅有一半视力,食欲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他还坐在这里,只是为了满足另一种知觉。
但他只说:这里没有刀叉。
为了接触璃月真正的美味,你可得开始练练筷子功夫了。客卿仪态端方,仍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并未看他。阁下如此聪颖,想必不日便能掌握诀窍。
好云淡风轻的语气,好游刃有余的姿态。大概迄今为止形形色色的人中,暂且无一有幸目睹他的窘态。
先生总夸我聪明,何不帮人帮到底。他摩挲着杯口。不如你来教我。
钟离停顿片刻,果然放下筷子:不巧,今日只有你我二人,侍者便未上公筷。
那就叫人取来。他刚起个话头,忽而又闭上嘴——绸质的布料触感微凉,自上而下,覆住他的手背。
他顺着那只安如磐石的手望上去,案台上的烛花在钟离斜后哔啵爆开,衬得那双眼灿金流转,鲜红欲滴。
达达利亚沉默地任由他摆弄自己的指节,挽弓持刀,诸武精通的手,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血中浸得凉透,如今被握着,反而像旷日持久的雪中骤然投入火源,烧化了风,一时僵劲不能动。
钟离绝对不知道他的刀正在鞘中低声嗡鸣,否则不会牵着他的手拟作开合,轻巧得没有发出声音:人在溺亡之际,会因求生的本能习得凫水。心有所念,则形随意动,不必刻意去学。
钟离看着他,口吻和眼神一样温和,似乎意有所指,又像一无所知。
阁下想要什么,自去取来便是。
有那么一瞬间,达达利亚甚至怀疑自己在北国银行的日夜也曾被对方反向监视。无论钟离究竟有意还是无意,只一点毫无疑问,他是个擅长洞悉与渐进的好老师,可惜达达利亚却不是个可供雕琢的好学生。他望他半晌,说:你教谁都这么有耐心,不留半分余地?
钟离淡然一笑,松开他的手:一双筷子而已。
插曲就此告一段落,客卿重新端杯挟菜,似乎真在享受琐碎日常。他穿得周正,吞咽无声,达达利亚眼力过人,能看清薄薄一层肌肤下的颈脉,正随着喉结起伏而规律地颤动。
——说来说去,不过是两根凡木,扔进广袤的林海,亦与遍地的枯枝无异。再怎么镶金嵌玉,也改不了脆弱易折的本质。
你说得对。
他附和着,随着皮肤上残存的热度彻底消散,腰间躁动的神之眼也重归于寂。
一件工具而已。
毫无预兆地,达达利亚反手捉住客卿的腕,力气之大,钟离全无防备,筷子自指尖掉下,当啷一声落进盘中,在静谧的室内,突兀得让人心惊。
刚才太快太短,我还没学会。那只黯蓝的眼中翻起漩涡,其中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其中。先生再教教我,如何?
白驹逆旅服务细致,在远方来客入住的第一天,就为房间换上了一株应季的霓裳花,摆在向海的窗下。每当推开窗扇,潮湿的清风催动花苞微绽,逸散满室若有似无的幽芳。
璃月人心思巧妙,以这种含蓄的方式让数枝霓裳花次第开放,从而延长花期,保持长久的新鲜。
可惜达达利亚耐心有限,就像从深渊出来后,他无法再适应刺目的阳光,自从踏上璃月的土地,日复一日规律而安宁的生活,只会愈加催化他对亲手打破的渴望。
夜色已深,月光透过窗隙,照亮一狭殷红,北国的执行官怜惜般拢住茎叶,将它沿枝掐下。
达达利亚不喜欢隔雾看花,拂开面纱一样的淡笑,抚触细腻如锦缎的花瓣,揉捻花蕊,绽开重瓣,才能让他簌簌抖落金汁,溢出更浓郁的馨香。
达达利亚没有收手,因此得以目睹他逐渐难以招架,终至无所保留,在欲望中低吟,在欢愉中宛转,热烈而生动,只在自己掌中。
桌上红烛烧尽,在飘摇欲熄的火光中,他难以承受般向后仰首,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达达利亚伸手环住他的后颈,那处因动情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比隔着手套的触感更涩烫,稍用力按下去,能透过薄薄的肌肤摸到边缘清晰的椎骨。
然而他只是摩挲着,爱怜着,偏头印下吮吻,赤红如被噬咬出的血,以此来代替拆分他的欲望,获得错位的满足。
灯台烬灭,室内重陷昏暗,璃月人的长发染湿缠乱,如水般流淌在枕席间,达达利亚伸手拨开他凌乱的额发,露出清晰的眉眼。
达达利亚说:我还是喜欢你散发的模样。
身下人闭目敛神,平复着气息,并未给出回答。达达利亚也不介意,低头看着他:所以那一箭不算失手。
床笫之间,谵言酔语,兴到浓时,一切都算不得真。钟离信或不信,达达利亚无从得知,但须臾之后,确有一双温热的手臂搭上了他的肩颈。
达达利亚无声笑了下,将他更紧地揽入怀中。
第二日执行官重回北国银行,到的比平时稍晚。达达利亚开始着手处理文件,清到一半,叶卡捷琳娜忽然敲门进来,怀抱一个附着账单的长盒。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明星斋送来一件礼品,没有落款,但指名给您,要求到付十二万八千摩拉。
达达利亚打开盒盖,绒布之上是一双乌木錾金的盘龙雕凤筷,在日光下折射细碎的微芒。
大概率是一场骗局。叶卡捷琳娜本想直接拒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来问一下。却见上司径自提笔,在账单上签下名字:再支两千摩拉,叫跑腿人去趟往生堂。
啊?叶卡捷琳娜疑惑道。去做什么呢?
给客卿先生带句话,就说,心意已领,定不辜负。
03-
达达利亚的直觉是对的,这场交易令他出乎意料的满意。
他们见面的频次并不规律,但算得上频繁,达达利亚需要一个契机在璃月展开活动,而钟离是个非常好用的借口。在他的协助下,达达利亚很快摸清了七星八门各司的职务,以及盘踞各地的江湖势力。但钟离所能提供的远不止于此,后来达达利亚发现自己其实不必舍近求远,只要向他开口,无论涉及什么话题,客卿都能信手拈来,口吻熟稔到达达利亚有时会怀疑他其实已经是个耄耋老翁,在这片大地上度过了一辈子,早早修炼成了精怪。不过只要与神之心无关,不会影响他的计划,是人是鬼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心照不宣也是一种默认结成的,没有纸笔的契约。达达利亚未曾掩饰过对他的利用,钟离明明知道,却从不阻止。达达利亚没有问过他究竟想要什么,凡人一生到死,左不过声色犬马,权钱名利。钟离从未表现出对某种事物的格外狂热,最多花钱买些精巧玩意儿,可买来也不怎么赏玩,搁置在博古架上落灰。达达利亚每次走进他的房间,总错觉自己踏入了龙的巢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兽盘踞在宝藏山上,闻声懒怠地睁开眼,淡金的眼眸向他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
那真是相当不在意的一眼,甚至达达利亚常常误读出轻蔑,让他回想起深渊里的无名魔物,十四岁的人类少年在它眼里比尘埃还要渺小,为了让它看到自己而用剑插进它的瞳孔,即使失去左眼也在所不惜。那一幕太过刻骨铭心而又似曾相识,乃至他每每将自己楔进钟离的体内时,都会在心底思索这次要失去什么,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就像那枚亲手送出的发坠,被钟离拿来使用,最终成为架上蒙尘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比起死物,达达利亚相对有余裕得多,至少在留宿往生堂的第二日清晨,他能干脆利落地抽身离开——总让钟离在白驹逆旅和往生堂间往返未免太过刻薄,毕竟他从客卿家的窗口踩着琉璃瓦翻进北国银行只需要一分钟。
钟离称心如意得堪称完美,是以达达利亚愿意将最初设想的结局推迟,正如他正走在通向自己终点的道路上:终有一日他将心甘情愿地迎接死亡,而在那一天来临前,他会先给对方一个决断。
这是最好的安排,假如一切都能按照预设的轨道行进。与往常别无二致的一天,达达利亚被敲门声吵醒,他裸着上半身从客卿床上起来,门刚打开个缝,就听见了少女差点掀翻屋顶的尖叫。
他把门板重新关上,转头发现钟离也醒了,顺手从衣柜取出中衣递给他。钟离暂且安抚住胡桃,让她先在楼下稍等片刻,达达利亚前一晚没控制好手劲,把他的常服前襟扯得变了形,钟离拿起看了一眼又放下,转去屏风后取往生堂的制服。因小插曲而早起的晨朝,他们一如既往地各自收拾,没有交谈,达达利亚捡起散落在地的衬衫,从上到下系好扣子,自屏扇边缘看到他把长发从外袍中拿出来,后颈上的牙印一闪而过,随即被压在高耸玄黑的衣领下。
达达利亚目送他出门离开,继续拿过扔在椅背上的腰带,系扣时冰冷的神之眼硌在掌心,楼下传来钟离和胡桃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像十四岁前的每一个上学日,他在阁楼赖床,半梦半醒中听到外间父母兄姐嘈杂琐碎的响动。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太久,早被尘封,遗失在记忆的角落,以至于在重新出现的那一刻,达达利亚忽然像被逆流而上的时光击中,定格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钟离再次推开门。
他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讶异,也默契地互不作声,钟离没问你为何留在此处,达达利亚也没问你怎么去而复返。只有璃月万世不衰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窗纸,照亮在沉默的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最后还是达达利亚先开口:我有点饿,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钟离愣了下,随即像是忍俊不禁,指节抵住唇角,说好。
和预想的不同,在这段不知所起的混沌关系中,达达利亚没能独善其身到最后。
与客卿的相会不再局限于有公务的白天和没有公务的夜晚,偶尔在工作完成后的短暂空闲,褪去执行官的外衣,达达利亚仍会约他出门,遛鸟赏花,听戏评书,名为钟离的凡人有许多消遣,达达利亚其实对哪种都不感兴趣,但并不妨碍他每次都照单全收。
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达达利亚暂且无意深究,毕竟能被消磨的闲暇算不上多,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随着夏去秋来,一年一度的请仙典仪如约而至。
这或许是唯一一次能够直面岩神的机会,以不那么尖锐的方式。通过斡旋换来神之心是对至冬最有利的结果,达达利亚不擅于此,但可以尝试争取,为此他已在璃月蛰伏许久,只等今日付诸一践。
玉京台空前热闹,达达利亚混在观礼的人群中,等待天权凝光完成仪式,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中,天色骤变,墨云翻涌,长龙自高天直直坠落,卷动的飓风扬起蔽目的尘沙。
达达利亚当机立断,召集愚人众动手,他开启邪眼,越过一众,独自上前,踢开碍脚的香炉,浮灰洒出来,扑了一层在龙的金尾。
隔着烟雾,达达利亚伸手去试,躯壳触感冰冷,像早已死去多时,探不到半分生息。
愚人众暗中制造的混乱转眼间被七星压制,为防打草惊蛇,达达利亚只得先行撤退,在千岩军封锁现场前离开。刚行至绯云坡,却被一个短发少女追上。
旅行者神情笃定,挡住他的去路:我刚才看见了,你接近了那具尸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达达利亚不欲多作纠缠,直接绕过她:恕不奉陪。
旅行者紧跟不舍: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也在找岩神,所以他真的死了吗?等等,你应该知道我们是谁吧……我见过你的同僚,女士!
达达利亚停下脚步,侧目看她:别把我和她相提并论。又说,既然知道我是执行官,就离我远点。
小派蒙吓得躲在荧身后,少女咬咬牙,压低嗓音:你我都有刺杀岩神的嫌疑,七星迟早会找上门来,不如我们合作。
达达利亚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耗尽,还没等说出赶人的话,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公子阁下,还有这两位……
他愣了一下,循声望去,客卿出现在街角,穿着往生堂的制服,像是正要去某处主持葬礼,恰巧和他们迎面碰上。
朱红的廊桥和楼阁投下纵横交错的影,将他的身形分割成几段,那双金瞳在昏暗中依然温和,似乎还未得知请仙典仪上发生的事:我见诸位已在此处停驻多时,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旅行者和派蒙自动息了声,转头看向执行官。正午烈日高悬,将石板路晒得发白,达达利亚一路行来,脊背渗出薄汗,微风拂过,竟错觉某种失温的寒凉。
街上不是洽谈的好地方,几人就近转道琉璃亭,达达利亚和钟离经常来此,老板特意为他们留出一间厢房,其中一切布置照旧,除了多出的两个人。
来者是客,客卿礼数周全,先与旅行者打过招呼,一来一往间,很快便知晓了请仙典仪的始末,并在片刻沉吟后,给出了一份切实可行的建议,来解决荧的困扰。
达达利亚适时出言,表明可以提供资金支持,于是方案就这么敲定,北国银行出钱,旅行者出力,钟离从旁指导,三方协作,操办一场送仙典仪。
事情顺利解决,派蒙显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席上的菜肴全被扫荡一空,还揉着肚子说没吃饱。达达利亚闻言起身,邀请她一起去后厨,再点几道爱吃的,荧见状也搁下筷子,说和他们同去。
达达利亚没有拒绝,转而问钟离:先生要来吗?
钟离神色平静,为自己添一杯茶:我在此处等诸位回来。
雅间外有专人随候,达达利亚示意对方带路。走到二楼,荧停住脚步,目送派蒙和侍者消失在转角,须臾之后,又重新出现在大堂。
达达利亚站在横栏前,面上没什么表情:你们想见岩神,只有送仙典仪恐怕不够。
荧很快推出其中关窍:「仙祖法蜕」是假的?
我不确定。达达利亚说。但它已经当众死去,大概也不会再复活。
荧说:所以,你还有别的办法。
她猜的不错,答案是一张符纸,用以叩访绝云间的仙人,传递被七星封锁的消息。
但是。少女接过百无禁忌箓,微微皱眉。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钟离?我以为你们是……
你以为?达达利亚重复一遍,语气变得冷淡。别太想当然了,小姐。
荧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她默然想。你究竟在否认谁?
重回席间,达达利亚变得愈发寡言,有客卿和旅行者交谈着,不时穿插派蒙的逗乐,他更没有开口的必要,像一个称职的听众,偶尔随句附和。
筹谋已久的计划一朝落空,尚未来得及挣扎,困境就已终结。达达利亚本该感到轻松,但多出旅行者这一变数,已经让他心生烦躁,而一切都如此恰巧,她又偏偏与钟离搭上了线,将他也牵扯进这团深重的迷雾。
他想起方才的隐秘对话,少女因他的回答而陷入沉默,最后说:好吧,我会去的,但送仙典仪非他不可,我对此一窍不通。
非他不可。达达利亚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喉咙却像被哽住,始终无法下咽,直到在拉扯中隐隐生出头痛,仍不明白究竟是哪步走错。
他注视着一切的起源,客卿温文尔雅,牵引着话题,三言两语间便敲定明日章程,好像挑选献给岩神的夜泊石与挑选发坠也没什么两样。他的模样如此熟悉,以至于达达利亚在黑暗中都能描摹,可当他真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仙祖法蜕的死态,和那枚下落不明的神之心。
他听到身旁之人放下茶杯,轻而短的一声咚,便知道饭局宣告结束。达达利亚重新睁开眼,主动接过侍者递来的账单,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余光瞥见钟离从座位上起身,顺手掸了掸外裳的衣角。
达达利亚眼皮一跳,莫名想起那炉倾倒的香灰。
送走旅行者和派蒙,廊下便只剩他们二人。目睹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达达利亚尚未开口,先听到身边人的声音:阁下今日可还有别的安排?
他转过头,正好与钟离对上视线。客卿向来很少干涉他的去留,如今收起一贯的晏晏笑意,只是专注地看着他,达达利亚便知道是有事要做。
其实北国银行还有一堆工作,请仙典仪一遭变故,他得回去收拾残局,部署新的计划。但经过方才一场会面,这些都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达达利亚看着面前的人,压下复杂的心绪:没有。
钟离一颔首:那便去我那里吧。
回到往生堂三楼,钟离示意他先坐,自己从角柜中取出一方黑匣,再将东西放到桌上,褪去手套,向达达利亚额头探去,却被他条件反射地捉住手腕。
钟离静静望着他,没有挣开:初秋闷热,阁下在外奔波数日,该歇歇了。
达达利亚有片刻的茫然,随后才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钟离看出了他的焦躁难安,但将原因错归咎了天气。
短暂的沉默后,达达利亚说:我没事。
可钟离仍然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相持少顷,那节被桎梏的腕微微一动,指尖覆上他的手背。
达达利亚。钟离轻轻叹息一声。你在发烧。
他并不如何用力,达达利亚却像被锢住,僵硬一路蔓延至肩胛,那处原本早已麻木的裂口,此刻突然刺痛起来。
因时间过去太久,血液干涸后,将衣服粘连在了伤处,钟离先将周围的布料剪开,再一点一点地仔细揭下,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暗,才终于开始包扎。
药已喝过,头疼的症状缓解大半,涩苦的碗底还在桌边,轻纱罩住烛台,将两道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边缘模糊而描淡,像一幅墨画重新晕开。
达达利亚盯着看了许久,忽然握住搭在肩头的手。
他攥得很紧,钟离停下动作:弄疼你了吗?
达达利亚的声音闷闷传来:让我看着你。
钟离顿了顿,说:我先扎好绷带。
不行。达达利亚一反常态地固执。不行。
钟离别无他法,握着剪刀和纱布,绕到他的正面,俯身继续处理,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达达利亚抬头看到他的颈与颌,轮廓流畅,脉搏平稳,近到几乎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砰砰,一声,两声。
达达利亚执起他的发稍,轻轻牵向自己,钟离顺从地向他靠近,襟口逸散淡香,是霓裳花的味道。衬着烛火,熔融的眼眸占据全部视野,平缓的呼吸悠悠落在脸上。
达达利亚无声吐息:岩神死了。
那双金瞳轻轻眯起,似乎不甚在意:是么。
和璃月人格格不入的反应。他那么聪明,达达利亚不信他看不懂自己的反常,可他不问不提,不动声色,好像游刃有余里根本没有真心。
对视半晌,达达利亚凑上前,中途却偏头,吻上他的侧颈。
像被野兽衔住咽喉,此时若下口,咬断他的颈脉只需短短瞬息,可钟离依然温驯,只微微抬首,更方便他动作,嘴上却说:阁下伤还没好。
那就在这里。达达利亚掀起他的衣摆,低声说。别叫我阁下了,钟离。
04-
不是没有怀疑过,愚人众兴风作浪,声名一地狼藉,达达利亚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他懒得做些伪装,劳心费神,七星对他们严加防范,达达利亚需要一个能在璃月活动的正当理由,偏在这时,钟离送上了门。
他太好用,答应得太干脆,太轻而易举,提的要求简单得难以置信,就不得不让人疑心背后是否有别的代价。达达利亚也挑不那么严肃的场合问过,乞巧节的绯云坡挤挤攘攘,佳偶们蹲在桥畔放花灯,二人自当中穿行而过,达达利亚对这一习俗并不了解,他的情人一角扮演得很是拙劣,只问,你想放吗,我可以去买一个。
钟离就笑笑,在吵嚷热闹中轻声说:不必了。
那还有什么好做的,难不成也学着旁人接吻。达达利亚深知逢场作戏不必用上这种手段,钟离应当也抱有和他同样的想法,毕竟他们在烛纱的掩映下都不曾如此亲密,又何谈光天化日之下。
达达利亚无言以对,他们在桥尾站定,避在枫树下,互相沉默着,假的格格不入,甚至不如几枚飘落的红叶应景。
钟离挥金如土,花起达达利亚的钱毫不犹豫,成沓的账单令商家喜笑颜开,令叶卡捷琳娜心惊肉跳,好在达达利亚对此无感,钱在他眼中不过数字,在钟离看来只是等价交换,所以一挑一付毫不手软,配合的很默契。但也正因此,达达利亚始终看不出他的喜好,或许只是喜欢挥霍的过程,可当达达利亚像方才那样问他想不想要,他又会说不。
既然无欲无求,又为什么愿意应下邀约,在今天出门,难道只是想找个人一起满街乱晃?这太荒谬,于是达达利亚问得突兀:钟离,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
旁边有捧着莲灯的孩童笑闹着跑过,烛火倏忽而过,短暂映亮客卿的半边面容。
契约的内容,我们早已协商过。我想办一场葬礼,而阁下恰好能提供我所需要的东西。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达达利亚斜倚着树干,深色的面具与树冠的阴影融为一体:至冬的愚人众什么来头,先生应当知道,我的同僚在蒙德的所作所为,你肯定也听说过。
先生笑了笑,说,略有耳闻。
假如我的目的同她一样呢?
啊。先生像是思索片刻,不过很快给出答案。那就是七星和千岩军们该操心的事了。
你好像对我很放心。
往生堂的客卿一袭长衫,被玄黑的线条修饰得单薄,平缓地说:我一介布衣,做好分内之事,即是对璃月最大的帮助。至于契约之外的手段,我并不在意。
好一个不在意。达达利亚几乎想冷笑出声。他是如此坦然,如此不设提防,仿佛并不明白走到这般近在咫尺的距离,代价是全无保留,交付唯一的心脏,而凡人血肉柔软,何堪抵过利器一击。
远处遥遥放起烟火,如梦似幻的绚烂,周遭人潮涌动,一片喧嚣热闹,有期艾的少女念起诗:……任眼花乱,烛花红,落花随水逝,都付与千钟。
你不该对我如此姑息。达达利亚想。又怎知我曾想过攫取你性命。
如果虚情假意也算一种真心,那他们的确是一对好情人。
因请仙典仪一事,愚人众的处境一下子变差许多,连钟离也受到拖累,被港里的人传得满城风雨,说他们做情人,却不是爱人,仿佛默认他们向这段关系里掺杂了太多自私的算计。
不论外界如何众说纷纭,故事的主角都并不在意,达达利亚心无所系,对此不置可否,钟离怎么想,他也不知道,反正看上去比他更自若。
尽管无关痛痒,达达利亚偶尔还是会对那些喁言和窥探感到烦躁,它们害得他出门不得不更避人耳目,不好做事。更何况自从开始筹备送仙典仪,两人已经被迫分开多日,那些编排究竟真假几何,估计没人能说清。
直到一切布置将毕,达达利亚终于有空,钟离也得闲,便依照客卿的想法,一同去了和裕茶馆听戏。
云瀚社当日排的是柳荫记,台上人咿咿呀呀,哭得凄凄切切,达达利亚看不懂,也不感兴趣,他问钟离,有没有办法止住流言,钟离却反问,公子这么在意,可是对你造成了困扰?
达达利亚按捺住不耐,点点桌面,说没有。
钟离一笑,说:他们随口胡诌,不必往心里去。
达达利亚就沉默下来,话都说到这份上,再纠缠,反倒坐实他心头惦念,好像不打自招。
于是又回到戏文本身,一对痴男怨女,你推我拉,看得达达利亚兴味索然,但又不能离席,毕竟人活着不外乎如是,在他她它之间的议题来回打转。
好在钟离还记得他的存在,愿意自欣赏中分神关照:你是异乡人,或许有所不知,这一折是璃月流传已久的民俗故事改编而来,名叫《梁祝》。
达达利亚对璃月语一知半解,猜不出究竟是哪两个字:看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最后应该是都‘凉透’了吧。
钟离不觉冒犯,反而像觉得有趣一般:那依你所见,结局该如何改写,才不至于落入窠臼?
达达利亚没读过什么梁祝,倒是受母亲影响,还记得几段教经,最初的神子取出自己的肋骨,捏作妻子,因此触怒了神明,将其贬落凡间。达达利亚不曾与谁走近,只有一位名义上的情人,他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右手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像弓弦的余韵还在指尖颤动。那两个时辰冗长晦涩的戏文,在此刻突然理解了一点。
——不如拆出他的脊柱,剜出他的心脏,敲骨吸髓,吞食殆尽,这样才算真正融进骨血,即使他怨我恨我。
或许是动物性的本能在作祟,拥有了就想破坏,猎物只有死后才真正属于你,永远不会再逃开。
钟离说:由爱生忧怖,这便是爱了。
原来一句‘爱生忧怖’就能将杀人也美化。达达利亚说:你如此为我粉饰,怎知我不是天性使然,只觉理所应当?说不定哪日就要遭受神罚,曝尸荒野,以偿冤罪。
钟离却没有责备他心思歹毒,只说:情之所至,自有人间百态,神不会因此责难。
他如此笃定,仿佛金口玉言,掷地生根。达达利亚看着他,说:假如我将让洪水淹没整座城池,置所有人于危险的死地——到那时,神还会赦免我的罪吗?
这样玩笑似的、嘲弄似的话,在不太正式的场合,以不太现实的口吻,当然无人在意,不会被当真。钟离却并未轻易略过,他不笑不怒,眉目沉静,只是看着前方的戏台,平和地告诉他:神爱世人。
说话间,故事已至尾声,主角退场,台上换了布景,一掊新坟,几堆黄纸,两只霞蝶相伴而出,自他们中间穿过,飞向海岸尽头的日轮。尾翼划过之处,铅灰的层云自天衡山巅压下,深秋的风穿过楼台,带来丝缕潮腥的水汽。
大雨将至。
帝君魂归高天,遗体却不见踪迹,绝云间的仙人收到荧的消息,纷纷降临港中,逼迫七星给出说法,愚人众不可避免地成为千夫所指,矛盾一触即发。危难之际,荧赶赴黄金屋,却在其中迎来了等候多时的公子。
事已至此,已无需再虚与委蛇。两人交过几招,达达利亚将荧逼退,借势来到仙祖法蜕前,在派蒙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探进龙的胸腔,却只得到一片虚无的光点。
达达利亚停顿片刻,转身迈下台阶,手中凝出水刃,一步一步走到荧的面前。
真是遗憾,如果不是那天有别人在,我们现在也不会以朋友的身份反目成仇,伙伴。
钟离先生明明那么相信你。荧的胸膛起伏不定,握剑的手更紧几分。你做这些,他知道吗?
达达利亚怔愣一瞬,随即提线般扯起嘴角,自喉间溢出几声低笑,渐渐难以抑制,直至脚下升起水幕,讽谑声仍在整座黄金屋中回荡。
派蒙被这荒诞的场景吓得躲在荧身后,目睹泡影消散,当中的人再次出现:问题不在于谁会允许我,而是谁能阻止我。
他将两段长枪并在一处,不详的紫电环绕,唯一的右眼也被深红面具尽数遮去,让他看起来更危险而诡邪。
假如你觉得自己能做到,就上前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