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棒
我喜欢的女装1
01
钟离望着外面的原野,浅草无限向视线的极限延伸,像是一片绿色的海。他看得入了神,直到管家拍拍他的肩膀才反应过来老人已经叫了他许多声。于是他的目光从旷野转到繁琐精致的家具,再转到面前老人的脸上。
“钟离先生,”管家笑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久等了,这边走。”
钟离点点头,跟着他向二楼走去。手指在触摸到楼梯扶手时便能感到这栋别墅建筑的做工精细,都是由上好的材料打造而成。墙壁上挂着许多油画,大多是从独立画家那里买来的,有许多是明显的印象派作品。上到二楼后是一条长廊,两边各分散了几个房间。管家敲了敲其中一间房的门,隔着沉重的门板对里面说:“小姐,新的老师来了。”
无人应答。
管家似乎早就习惯这样的场景,等待十几秒后便说着“打扰了”推开房门。钟离看进去,一个女孩坐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青山。他的头发并不是长发,而是跟男孩似的短发,橘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在阳光下镀了一层薄金。他感到有人进来了才转过头,双眼向上看着自己,没有情绪起伏一般。但那明明张很可爱白净的脸,只是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让人感到这个年少的孩子似乎带着些病态;那种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是从精神深处伤痕撕裂的痛苦,那种心理上的冷漠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他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钟离,蓝色的眼睛空洞一片,如城郊满是生活垃圾的死水沟。心中腐烂的恶意就从眼睛里流露出,又被强行压下。他然后像刚刚回神一样,带着奇怪的微笑站起来。长裙的蕾丝裙摆有些蓬乱,浅金色的布料遮挡不住阳光,便在地板上投下一片金色的不规则阴影。
“您好,”他开口居然是个男孩的声音,清脆稚嫩,“我是达达利亚。”
钟离没有纠结他的性别,只笑着对他说:“初次见面,我是钟离。”
管家交代了几句,便退出房间,独留达达利亚和钟离两个人。钟离是不会让一个局面陷入尴尬无声的人,他走近达达利亚,问他的课程学到哪里了。
他是今天新来这家的家教,这节课只是让两人看看合不合适,若有一方觉得不合适便不会继续教下去。钟离从家到这里就花了三个小时,这还是这家主人派司机来接的情况下,若是自己一个人来估计要花上半天的时间。
他是由自己的大学老师推荐过来的,要不然他肯定这辈子都无法接触到这个阶级的人。那天大学时对他很好的老师问他要不要去做全职家教,包吃住且收入不菲,只不过位置有些偏僻,去给一家富人的独女当老师。他处境实在是窘迫,听到收入不菲时便答应了下来。老师说自己和那家的男主人是高中同学,所以才能有这个机会。
他当时疑惑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会给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要是真的好的话这种工作岂不是早就被抢破了头。老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听说他那个十二岁的女儿有点不好相处,从六岁到现在已经换了八九个家教了。要不是他夫人一直担心女儿身体弱,也不会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让他女儿一直在家里不出门。”
但经过一下午的相处,钟离并不觉得面前的“女孩”有什么不好相处的地方。如此聪明伶俐、甜美可爱的孩子,怎么会不好相处?况且他还非常聪明,一个知识点说一遍就记住了。只不过他感觉到达达利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就从书上飘到窗外。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总体上是非常听话的孩子。
其实就算不听话,他也会接下这份工作,因为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下课后他跟达达利亚道别离开了房间,一楼的管家见他下来便迎上前,笑着问他的感受。
听到好的答复,管家笑了笑,接着又问:“钟离先生,您是否很好奇我家小姐明明是个男孩,为什么要被视为女孩?”
钟离看着他,摇了摇头:“无关性别,若是将达达利亚视作女孩是不成文的规定,我遵从便是。”
“好的,那您愿意成为小姐的家教老师吗?”
“当然。”
“非常感谢,我们的司机将现将您送回,后续的事务等我们先问了小姐和夫人的意见再通知您。”
钟离颔首,跟随着管家的步伐离开。他视线余光瞥到墙上挂着的画。圣母玛利亚的双眼向上看去,泪水在脸颊上滑出两条断断续续的透明线条,眼神似是怜悯。他想起达达利亚的房间也挂上了类似的画像,不知有何用意。
但那些都不管他的事,他只是想拿到薪水罢了。这座荒野的别墅背靠山,面朝一大片草地,春日时那些草还显得尤为嫩绿,没有一点会使人迷失其中的攻击性。他踏出门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风中的野草气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即使是柔和的春风也带了野性,吹得他刘海一次次遮挡住眼睛。
钟离在上车前感到一股视线,像是从别墅的二楼发出的。他抬起眼,正好与达达利亚对上眼。穿着裙子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房间,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似深深的海水,冲蚀着无人的死亡岛屿。
钟离与他对视,然后笑着招招手道别。
02
死亡是一场万籁俱寂。
人的一生总是在流浪,男人是,女人也是。自出生起便开始流离失所的步伐,从温热的血液里诞生之后便拖着一辈子的血迹斑驳前行。长大成人便是更进一步痛苦的流浪,带着迷茫和一纸文凭匆匆忙忙地行走,未知的远方比远方更远。每个人都在流浪,然后终于遇见死亡,所以万事万物都停歇。但烛光仍亮,活着的人的生命仍生长在忧愁的河水上。但死去的人则寂静无声,恍恍惚惚从河底离去。
但达达利亚却觉得,死亡是一次尖叫。
因为每次一有人离去,他便听见尖叫与哭喊。这大概是因为家族的诅咒,遗传的厄运缠着每一个人。像是璃月话本故事里说的善恶终有报,被人害死的女孩的冤魂会纠缠着的害她的人一生。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只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为什么会有那些天灾人祸降临,再回过神时血液就溅射满身。
他本不是独生子女,他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不过他也只对姐姐有印象,因为那两个哥哥早早去世。她的姐姐在他四岁时悄悄告诉他说,我们家有诅咒,所以一定要万事小心。
他当时不知道,只是感到奇怪。他为什么从出生起便穿着裙子,那些洋装连衣裙没有让他感到尴尬,只是让他很疑惑。为什么他一直穿着裙子,而不是绝大多数男孩的裤子呢。姐姐没告诉他,只是摸摸他的头,让他好好的别乱跑。
他还记得姐姐手掌的温度,温暖的,有些干燥,所以她常涂护手霜。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的护手霜,因为他那个时候还不认识那些瓶子上的字。姐姐最后一次牵起他时,手掌不再那么干燥,甚至有些滑,带着特别的香味。然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他只在停尸间外听到母亲的哭泣。
但是他知道,姐姐车祸去世了。
他被管家牵着站在门外,他听到母亲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就是犹如野兽一样的嘶吼哭喊。那种没有意义的、嘶哑难听的声音是那么尖锐,载着满满的痛苦在发灰的走廊回荡。他悄悄去看,只看见母亲趴在盖着白布的床边,她抓着姐姐破碎的肩膀,又像是怕把她抓痛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然后管家将他拉回来,挡住他的眼睛,抱在怀里。
当时五岁的他心想,如果话本是真的,善恶终有报,为什么常常投喂流浪猫狗的姐姐、才十岁的姐姐、带着他偷吃冰淇淋的姐姐、一直开朗地笑着的姐姐、成绩一直很好的姐姐、他唯一的姐姐,就这么死在大货车的碾压之下了。她明明很善良不是吗,她明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恶报为什么砸向了她,甚至让她尸身都不完整。
他有些呜咽,但泪水全无,他感到伤心的同时又感到困惑,于是他问管家:“为什么?”
管家没有回答,只是挡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里面的姐姐残缺的身体与碎掉的头颅。但那些尸块实在是太过于细密,甚至在他心里也残留一些,无论如何也清扫不出去。他这才知道这便是他们的诅咒,不知从哪一代起这厄运就降临,让家里的孩子们极少有活过十六岁的。
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是生病去世,一个自杀离世,姐姐车祸身亡。母亲发现整个家族中女孩的死亡率低于男孩,便自他出生起给他穿上裙子,伪装成女孩来欺骗死神。她在教堂坐下,唱诗班的歌声空灵悠远,像是海贝里沉睡的摇玲。阳光透过七彩玻璃投射一片阴影,笼罩在她头上的却是无一例外忧郁的蓝色。她从前祈祷家中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即使哥哥去世也每周去,想求得一点救赎。
但是自从姐姐离世后,她便再也不去了。她带着自己搬离了城市,在冷僻荒郊之地建了房子,雇了一些仆人,打造了一个与世隔绝之地。甚至他自来了这里之后便从来没有走出过家里的院子,家中的小院种满花朵,都是些没有刺和毒的品种。母亲看着他,叫仆人不要让他离开院子一步。
她总是恐惧那不知什么时候降临的厄运,她害怕极了,简直要被逼疯。她好像被绑在断头台上,头顶悬挂着锋利的刀刃,不知什么时候便身首分离。所以她杜绝一切潜在的危险,离那些恐惧远远的。父亲无可奈何,连续三个孩子的死亡让他双鬓星星,即使他认为这样的保护阻碍了孩子的成长,实在太过于自私,但他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方法来保护他。
于是他成长在华丽的别墅里,摸清了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厨房柜子后面有一只老鼠的尸体在腐烂,当仆人闻到那股尸臭时,他早已悄然观察了那具小小的尸体许多天;他知道走廊墙壁上的油画中少女荡秋千倾斜的角度;知道每当凌晨时,守在院子门口的保镖会换班,有一分钟的空白期。
然后他想借着那一分钟出去,十一岁时便定了凌晨五点半的闹钟,在天空还是一片雾蒙蒙的蓝时偷偷溜出去。他的长裙飞扬,繁琐的装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不过五十米,他便被身后的脚步追上,在荒原的草地里挣扎着、嘶吼着,像是母亲看见姐姐尸体时的尖叫。他的长裙第一次沾上泥巴,犹如血块一样泥泞不堪。他闻到野草枯萎的气息,在鼻尖久久萦绕,恍若姐姐还完整时手上的护手霜。
母亲大发雷霆,她又发出尖锐的声音,像是曾经一个老师的指甲不小心划过写板书的小黑板。她还哭,模仿画中圣母玛利亚的啜泣。母亲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对自己的孩子的,于是她只能当着他的面,赶走了当时的保镖和所有仆人,作为他们没有看好他的惩罚。他亲眼看见那些人哭着磕头道歉,他们大多数都是以此为生的,文化程度不高,母亲就是故意这样,让他们完全依靠,命悬一线。他们甚至跪着一点点爬到自己面前,抓住自己的裙摆,求自己原谅。
他有些恍惚,他看不懂为什么。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为什么要乞求自己的原谅。就像哥哥姐姐们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当年的母亲还每周不嫌累地跑到教堂乞求主的宽恕,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他看着涕泪横流的男人女人,想起曾经听见姐姐发牢骚地对自己说,二哥自杀前一直神经质地说有东西在对他说话,他听见窗外传来呼唤,让他跟着去。姐姐说哥哥一直在不停地抓挠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哥哥常常崩溃大哭,橘色的头发被自己扯掉一簇又一簇。然后他最后还是听了窗外的声音,纵身一跃,变成飞鸟抓住白云,化成风吹向远方。当然这只是姐姐美好的叙述,他知道哥哥的身体在火炉的高温里只剩下灰烬。
他有些受不了眼前的哭喊,感到胃里生出青苔,又腥又臭。他吐出污垢,头脑发昏,向后倒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然后他醒来,身上一颗扣子滚落。
也就是从那之后,他知道母亲没有实质性伤害自己,她只是温柔地胁迫他,让他别再想任何与“自由”两个字相关的事情。所以他的眼睛穿过窗外,只看见了黑色的山林,和野草不尽的狂野,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
但他又怎么是认命的人,不管那厄运是不是即将轮到他,他都思考着如何脱离这片无人区。他想有一个聪明人配合他,那边只有家教老师,但之前那些老师实在是与他不合,简直一群说了也听不懂的蠢材。他的眼睛溅出无穷无尽的蓝,观察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
直到钟离的到来。
03
钟离漂亮、温柔、博学,他做事总是很周到,就连一向挑三拣四的母亲也没找到机会辞退他。达达利亚过去换过许多家教老师,一些是因为他自己总是做些恶劣的事情,让他们又气又无奈;还有一些则是因为母亲实在是有些刻薄,要求实在是太多。
但钟离不抱怨,他只是安安静静做着家教老师,但也不是逆来顺受,有着自己的原则。他似乎在人际交往方面并不是很擅长,不知道过去在大学是怎么和同学相处的,估计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类型。
达达利亚承认他才华横溢,但十多岁的少年总是带了些叛逆,即使是对作为长辈的老师。钟离工作日一直住在家中,每天见面得次数多了,他惹麻烦的次数就愈加多了。但钟离基本不会生气,绝大多数时候是顺着他来。
钟离是他接触外界的唯一途径。
达达利亚想。
钟离知道家族的诅咒,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还会帮达达利亚整理裙子。达达利亚还没有他高,一抬眼便能看见钟离的脸,那些纤长的眼睫与窗外奔来的阳光交叉,形成十字架。他感到脖子处被压到的领子掀出,粗花呢花边不再摩擦着自己的脖颈。钟离是唯一一个他愿意交流的人,那些仆人都不敢正眼看他,管家总是笑呵呵但是从来不说些什么,母亲总是疑神疑鬼,只有钟离像这栋房子里唯一的活人。
达达利亚羡慕钟离,他年轻有才,自由自在。相比之下,就显得自己有些卑陋了。少女的长裙厚重得有些撑不起,橘色的短发和少年的脸竟然是这外表唯二的不和谐之处。母亲想要的是一个完全听话的木偶,甚至将姐姐也投射到自己的身上来了。
他心中的愤懑渐起,却又做不了任何事情。没有钱财的未成年少年,甚至还穿着女孩的裙子,一旦出去了便要被许多人视作异类。他有时倒希望诅咒能够降临,希望死神能够看破自己低劣的伪装,戳穿他没有任何意义的谎言。
于是他这么跟钟离说了,钟离看着他,抬手摸他的头,然后抱住他。他说夫人承诺的十八岁其实很快,若是实在难以忍受,私自逃了去便也是一种选择。但后者要做好逃跑的准备,也要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达达利亚将头埋在钟离的肩上,从远看似乎真的像是个青春期的女孩在恋人的怀中,但只有钟离知道达达利亚的身上有着坚实的肌肉,甚至在现在紧绷时能够感到怀中少年蕴藏的能量。
钟离真的是唯一一个懂他的了。
他埋在钟离肩膀上时,面无表情地想。
达达利亚猜他想做的事情应该被叫做“利用”,钟离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达达利亚知道其实他比谁都善良,只是过于理性所以每次都表现得波澜不惊。没人能想到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男孩子会藏有这些心思,钟离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他心中有些愧疚。
“钟离先生真是个聪明人。”他常常在心里想,至少钟离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能忍受他时不时的逆反和母亲的过度敏感的人了。他似乎很需要钱,也似乎很需要一个能安身的地方。
他不知道钟离的背景,不知道他的一切,他只知道这个老师博学多才,每一科都是他教的,他似乎就没有不擅长的科目。他在平日里也是一个随和友善的人,甚至跟家中每一个仆人的关系都很好。不论旁人说些什么,他都一副冷静平淡的样子,让人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可能也是因为此,母亲才一直没有辞退他,自己也从未与他真正地争锋相对过。
钟离见他,似乎永远是看一个小孩子。不论自己做出多么奇怪的、不可理喻的举动,钟离都是一副表情:微笑着,像是对年幼孩子的无底线宽容。这让他感到相当不爽,总有一种被人清看了的感觉。他也不喜欢钟离那对谁都一样的态度,明明是为了给自己当家教才来的,理应与雇主有交流就行了,他却与所有人都一样。
“钟离先生,真是对谁都温柔呢。”他在课间休息时笑着说,“就连女仆会送礼物呢。”
十五岁的达达利亚中午站在楼梯上看着钟离将一条手链送给一个女仆,年轻的女仆红着脸接过,连声道谢。任谁都看得出那个女孩喜欢钟离,但似乎钟离就是不知道。达达利亚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其妙生起一团火,但却不说,只是冷冷地看着。
钟离大概是察觉到他话里的阴阳怪气,于是笑着安慰他:“那位姑娘今日生日,想必阁下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吧。”他说,一下子将达达利亚置于尴尬的境地。
“哼,”他冷哼一声,“若是到我生日的时候,钟离先生认真准备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话虽如此,但钟离知道他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生气,达达利亚现在的不爽也只是“闹小孩子脾气”。
钟离言出必行,在达达利亚十六岁生日的夜晚递给他两个小盒子。一个打开是平安锁,另一个打开是一盒贝壳。平安锁达达利亚倒是见怪不怪,钟离在这几年里当然知晓了他的家族诅咒,但那些贝壳确实他从未见到过的。
“这是哪里来的?”他饶有兴趣地举起贝壳在阳光下观察,“你可没时间去海边。”
“我托友人寄来的。”钟离说,“以后你可以自己去海边捡,那里布满了这些贝类。”
“真的吗?”达达利亚对从未见过的事物充满好奇,这里是南方内陆地区,没有雪也没有海。那些白色的花和蓝色的水都仅仅存在于电子荧幕上,他从未真正用眼睛去看它们,海潮和风雪都像是梦里的景色。他想知道海边会不会像莫奈的《日出》里面一样,朦朦胧胧,橘色嵌进雾气的最边缘;他想知道雪会不会像通往圣西蒙农场的冬季之路和挪威雪中的桑德维肯村,纯白色笼罩一切,寒风将雪花掀起又作为树上迟开了的花,凝结成另一种春天。
他问钟离海到底是什么样的,钟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那里是世界上最蓝最深的地方。水色与天际连成线,一旦深入便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前方像是一片大幕布,到达者便觉自己身处楚门的世界。它也会是灰色的,冬日的海总是寒冷得不行,浪花像是雪一样席卷,尖叫着袭来,凄恻至极。夜里就成为了泛着银色光芒的银河,天上的繁星在里面洗澡。
钟离的声音低沉温柔,描述着那片海最理想的模样。他指着窗外,说:“越过这片原野,再翻过高山,便是海了。”
达达利亚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窗外的原野黑漆漆一片,如同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太阳和星星都在它的深处,十年的希冀都在它的旷野。他从没见过大海,只在梦里偶遇过那片海,他伸出手想触碰那片刻的蔚蓝,趁天还没亮,梦尚未醒。
钟离总是顺着他,每次自己一问,钟离就会描述外面的世界。他听得如痴如醉,思绪就飞到了从未见过的远方。
“我想走。”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离开这里吗?”钟离转过头看他,“夫人不是说过吗,等到你十八岁便可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可是我现在就想走。”
他想逃跑,逃离一切束缚他的东西。如果能脱下这身长裙,撕扯烂那些轻薄的蕾丝花边,逃向原野的最边缘,野草划破脸颊也罢,喉头泛血也好,他都想逃离。然后他的心向大海倾斜,被冬日的白色雪花喂饱,陌生的一切闪烁着迎接漂泊者。
达达利亚看着钟离,愣了愣,如果他走了,钟离又怎么办呢。其实他早就意识到,四年了,最开始那单纯的利用已经变质,他不想失去他。
那我又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心里有些悲哀地想。
04
达达利亚又一次收到钟离送的小礼物,是从故乡的国度来的套娃。那个套娃并不是很精致,红彤彤的,非常喜庆。钟离从刚做他的家教时就经常从外面给他带些从没见过的小东西,以解他的好奇。
“还有一年,”达达利亚总是满怀期待地说,“我已经十七了,马上就可以离开家了。”母亲当初承诺只要他一满十八岁就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他便承着这期望生活了十一年。
他手中玩弄着那小小的娃娃,将最小的那个放在钟离手心,就顺手把玩钟离的手指。那双手拿笔拿得太多,老茧处摸到一片粗糙,其他地方却又那样柔软,像是钟离这个人一样。
“阁下想去哪里?”钟离笑着问他。
达达利亚看向窗外,熟悉的原野空旷得可怕。他想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海和雪,便说:“先去海边,再去看雪。”
他说话时眼中带满了对未来的希冀,像是从未担心自己死于家族的诅咒,因为雏鸟心中总有着永不落地的信仰。然后他又突然回过神,抓住钟离的手,看着他。
“那你呢?”他问钟离。
他走后钟离自然不可能再做他的家教了,但是他能看出钟离很缺钱,这些年来他也问过钟离,但钟离从来不说,还让他专心学习别担心。他越听越恼火,但钟离不说也不能逼他,就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他估计这次钟离又是会搪塞自己,他好像从来不希望自己知道他未来的路,像是家教一结束马上就要跟自己撇清关系似的。达达利亚一想着就觉生气,手上抓着钟离手腕的力度不自觉大了些。
“嘶……”钟离没想到他突然用力,小声隐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微皱。
达达利亚一下就反应过来,连忙放开手,又想去看钟离的手腕怎么了:“抱歉先生,我太用力了吗?”说着就去拉钟离的袖子,想看那里是不是有一圈红痕。
但是他一拉上去,却看见被衣物遮住的地方一片乌青,他愣了愣,钟离便马上把手抽了回去。
“你怎么了?”达达利亚见状马上拉住他的手,但力道又不敢太大,只能虚虚地轻握着。他想去看那些伤痕,但却被钟离阻挡下来。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说:“只是意外磕碰到了罢了,并无大碍。”
“怎么碰到会有这么大的一片乌青,你当我傻吗?”若是平常钟离敷衍一下他就算了,就连这么大的伤疤他也如此搪塞,这实在是让他感到生气。
但钟离还是说只是平常的伤疤,一直不让他看,达达利亚向来拗不过他,只得说:“那让医生来看看。”
钟离摇摇头,然后拿起桌上的书本,只道了一声今天的课到此结束便离开了。
达达利亚看着他的背影,忍住想把他的辫子扯住拽回来的暴力想法,手臂上的青筋在柔软的布料下凸起。他又一次感到自己被忽略、被当做孩子,他好像一直被当做洋娃娃似的,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刻板印象中的女孩一样柔弱不堪,殊不知他却是套着玩偶精致皮层下的暴君。
钟离在晚饭时显得那样正常,好像下午的一切没发生过一样。他总是能让一件事很快地过去,如同拿橡皮擦去那些记忆。可是达达利亚并不想这么放下这件事,他想知道钟离身上的伤都是哪里来的、身上还有多少那种伤。
钟离却对这件事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就连晚上自己在他房门口守着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只让他快去睡觉就关上了房门。
“为什么?”他在心里质问,深夜十二点的空气带着些寒冷,他身上的长裙还没有脱下,冷气就顺着腿爬上。钟离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为什么一直把他当小孩。
莫非是自己身上的洋装让他潜意识觉得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未长大的女孩、是个娇惯的金丝雀?可是明明钟离看过自己用刮胡刀对着镜子小心翼翼的模样,看过自己夏天时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爬满的青筋,看过自己看向他时装着贪婪渴求的双眼。
钟离只是一直在回避罢了。
他实在是气不过,在钟离眼里自己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孩的事实让他愤懑不安,于是他走出房间,手搭在钟离的房门把手上。轻轻向下一按,门便开了,钟离根本没有对任何人设防。
他看见钟离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声平缓,秋夜稍稍带着震颤寒意的空气在他周围平静地流淌。钟离如此安稳地入睡了,却从不关心自己的心绪被他搅乱得眼睛都闭不上。
他心下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背在身后的手反锁上门,轻轻几步走到钟离床边,直接压了下去。钟离睡得再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惊醒,一睁开眼便是达达利亚如夜色一般墨蓝色浓稠的双眼。
“达……”他刚要开口,便感觉到面前少年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冰冷的触感在腰上挪动。他顿时一惊,连忙伸出手想阻止他,却被达达利亚手上的动作憋出一声呻吟。
少年的手掌依然有了成年人的模样,此时正覆盖在他的胸上,钟离抓住达达利亚的手腕,但力气却很小。他的身上实在是疼痛,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和达达利亚对抗了。
“你在想什么?”达达利亚眼神凶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你还把我当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屁孩?”
“还是说,”他顿了顿,抽出在钟离衣服里的手,拉着钟离的手腕向自己的裙子下方滑动。
“你真的把我当女孩了?”少年的声音在夜色里压得很低,秋夜的低温与手下裙子被顶起弧度的火热形成对比,钟离僵硬着,感受到被强行攥住的手中的炽热。这个来自至冬的少年即使未成年,身下那物也着实恐怖,精致可爱的长裙下是挺立的巨物。
“我可是能把你操晕的,你不知道吗。”他伏在钟离耳边说。
钟离没了动静,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发生的事情,只呆呆地僵着,呼吸都有些紊乱。他任由达达利亚打开床头的灯,然后拉起自己的衣服,借着光芒去观察身上的斑驳痕迹。
映入达达利亚眼帘的,就是钟离身上密密麻麻分布的乌青和红肿。他似乎刚刚被人虐待过,全身都是伤痕,手臂上也是,自己今天无意间用力握住的手腕上分布了一大块青紫色的痕迹。
他简直不忍心去看,那么多痛苦的印记让他忍不住想掉眼泪,但也不敢抱住钟离,生怕哪一点动作没控制好便弄疼了他。好像钟离是一个名贵的玻璃制品,稍稍一触碰便碎了满地。他的悲哀由愤怒与悲伤构成而在其沙质的、无痛的边缘将他弄皱。
他无言地看着钟离的眼睛,那双总是装着烈阳的双眼如今暗沉下来,像是烟黄色的黄昏天空。他感觉自己鼻头发酸,眼球晃动,怎么都换来不了一个完整的钟离影像。然后他从钟离身上下来,动作小心翼翼,坐在他的床边。
“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沙哑,在喉头颤抖。
钟离反倒释怀了一般,不用再做任何伪装让他轻松。但那些伤疤还在隐隐作痛,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很轻。
他想他总的来说是一个运气不怎么好的人,外人对他的评价也是除了天生聪颖和有一副好皮囊便什么都没有了。他本就生于这个地区的农村,围着城市的土瓦房长年落灰,也就一点点掉在年少的他的肩膀上。
但那些灰尘落在普通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大山,让他的声音逐渐湮没于人海。母亲自他年幼时便离开了,父亲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本就破败的房屋常常因那些讨债的人的拜访更是凄凉。于是在某一天,他不再蹲在地上观察蚂蚁。年少时的他便厌恶父亲的一切,他除了勉勉强强让自己上学之外其他一切都没有负责。
他想逃离,但是不知道该怎么逃离。
除了那些或雪白或泛黄的卷子,通过笔尖不停的运动,在纸上为自己写出一个人生。那痛苦的死板教育却是他的救命稻草,如同溺水者唯一抱着的浮木。他当然很出色,虽然这出色是用几乎没有朋友所换来的。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和同龄人的咋咋唬唬相比还是太沉稳了,甚至说话方式都显得老气。大部分人对他都很好,但却没有一个成为他的朋友。
他无所谓,只要他能逃离这里。
钟离当然能够做到,甚至考上了这里最好的大学。成为这个破旧的地方的一个骄傲。他们簇拥着钟离,夸赞着他的成就,说他们家有他真是祖坟冒青烟。钟离的眼睛里倒映着所有来祝贺他的人,却没感觉到一点轻松。
他很少进入城市,但那大学就在城市里,车水马龙、日新月异,可他是个乡下人,穿过城市就像在被保释。起初的他有些揣揣不安,但后来也习惯了,反正一直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寝室走到教学楼要十五分钟,从教学楼到图书馆要六分钟,路上有八个垃圾桶和十六棵柳树,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也从来没见过雪和海,那些对达达利亚描绘的一切,也是他的憧憬和想象。因为大学时的他若是不努力,那全额奖学金便落在别人手上,那他便在第二年拿不出学费。
于是他独来独往,被包围于人群中,孤独、隔绝。现实的斧头将所有心绪一个个杀死,生长痛在很早时便停止了抽动。
若是这样的人生在普通的穷人家,那周围的人都为夸他,感叹他的努力。但若是生在他的家庭,周围的人就只会嗟叹他的不幸了,因为父亲在他大学即将毕业时欠下了高利贷外逃,他们找不到父亲便找到了自己。那些人比普通讨债的更加残暴,他回家时会被他们抓住,甚至会在学校门口看见他们的身影。
身上的伤痕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他早就习惯了那些突如其来的暴力。若不是大学与自己交好的老师看出他的窘迫推荐了这份家教的工作,他身上的伤将会翻上一倍。
达达利亚家远离自己原来的小村,甚至离日夜涌动的城市也所距甚远,自己来来往往都有司机接送,让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他只跟他们约好了那个月在原来的家里还一笔钱,基本上一个月的工资就全给了他们,自己所剩的便只能够吃几顿饭了。
他已经还了五年,最后剩下的大概还有四分之一。他上个周末躺在自家一点都不保暖的床上时迷迷糊糊地想,若是达达利亚十八岁之后便离开了,自己又去哪里找到这么高薪的工作。那些浮浮沉沉的思绪马上要在睡意中消失时,却被一声巨响惊动,睁开眼就见讨债的人又一次来了。
钟离站起身,冷着脸说这个月的钱已经悉数奉还,但做着违法生意的人可不像读书人那般守规矩,直接上来抓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爸又在外面借了一笔钱,你就感谢自己有个好爸爸吧。后来的事情他不想再回忆,身上的伤就已经说明了之后发生的一切。
若是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出生便好了,那么所有原生家庭中带来的悲剧就不会自脱离母体时开始。但世上总有人会生在那样的家里,自己只是刚好运气太差遇见了罢。
可能自己唯一运气好的,便是遇见了达达利亚。这个男孩有时看起来有些阴郁,但他能够理解,毕竟好几年没有接触到外界的、渴望自由的年轻人很难承受那样的压抑。他被用女孩的养育方式长大,仆人各个方面都小心翼翼,生怕让男孩的身上哪点不舒服。
“简直像是金丝雀一样。”达达利亚曾这么打趣道。
达达利亚是个善良的孩子,聪明又冷静,也很关心自己——他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人了。
钟离看着达达利亚的背影,月光下的少年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被子上打下一片漆黑的烙印。达达利亚只安静地听他说着,直到现在他早就说完了也没有一点回应。钟离感觉到面前人的阴沉,怕他担心,手便有些慢吞吞地挪过去,握住达达利亚撑在床上的手。
“我替你还。”
他突然冷不丁来上一句。
钟离没反应过来,有些呆滞地看着他。
达达利亚的手反握住钟离的手,力气却不大,冰冷的手指间什么也没有传递,钟离只感受到了他的颤抖。达达利亚扭过头,眼睛里有些湿润的雾气,像是船只行驶时遇见的浓雾,稍稍不注意便要撞到冰山,一切都摧毁于最寒冷的夜里。
达达利亚这些年来虽然在母亲面前看上去老老实实,但背地里做的事却很多。在母亲没有看见的角落,他也给自己攒了一笔钱,可能还是源于不相信母亲的承诺,不相信她说等到十八岁就放他走。
那是他赖以生存的一笔钱,可是现在他不想再思考这么多,他只要钟离别再受到伤害。他想年少时期的爱难道不该像是那些青春小说里一样温柔甜蜜嘛,那些个总发生在夏天的故事为什么在他的生命里就如此脆弱,他所牵挂的人浑身是伤,他自己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想自己为了和钟离的相遇,走了太久太久的距离,所以他要钟离把经过的山河与清晨都向他重复一遍,这样好像他就陪着他走了一遭,过了一次完全不同的自由人生。但是他今夜才知道,钟离也从没见过那些事物。
寥若晨星的棚屋陋舍、辽远幽寂莽莽苍苍、蓝天和浜野汇聚的茫茫的天际,那些他憧憬数年的孤独者的乐士,都是钟离虚构出来的人生。达达利亚抓住钟离的手,却还是不停发颤,他一遍遍地重复同一句话:“我替你还。”
但是钟离不同意,他只摇摇头:“那是你存下的这么多年的积蓄,我不可能拿去。”
但是达达利亚好像没有听进去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他轻轻出去拿了医药箱回来替他上药,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爬满眼睛的是钟离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可他却感到一阵疼痛,几乎快要拿不稳手上的棉签。
他轻轻靠在钟离的肩膀上,钟离只感到肩上是男孩毛茸茸的头发,却感觉不到什么钟离,因为达达利亚只是将头埋过来,但不敢触碰到他。他听见达达利亚还在喃喃自语,声音被挡住后一片混沌不清。
“我全都给你。”达达利亚说,“只要你好好的。”
然后他伸手从另一边肩膀轻轻捏住钟离的下巴,将钟离的头扭过来。十七岁的少年红着眼眶,从侧面细细密密地吻钟离的脸颊。钟离感到脸颊上有些湿润,那大概是达达利亚的眼泪,顺着他自己的脸颊滑下,好像替他哭尽了多年的悲哀。
“我什么都给你了……”达达利亚说。
“你不能离开我……”他声音如此低沉微弱,几乎被吹散在秋叶的风里。
但他给了什么呢?钱钟离定是不要的,他根本无处可给,甚至那些钱也不能完全说是他自己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给了钟离什么东西,他好像只把自己那一颗皱巴巴的心脏给了出去,满载的大概是爱与生命。
他不知道流了多久的泪,直到最后眼泪全无,声音呜咽。钟离没说话,只是为他擦去眼泪。
那些咸湿的气味像是从来都没见过的海。
05
钟离如达达利亚所料的一样,自是不可能接受达达利亚的钱。于是达达利亚便只能旁敲侧击地让母亲给他涨工资,母亲虽然不解,但钟离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家教,这又是孩子为数不多的请求,便点头答应了下来。钟离感谢夫人的慷慨,对着达达利亚也一如既往,礼貌得有些疏离。
达达利亚看不进去书上的任何一个字,有关伤痛的文学一点点啄食他的心脏,让他一下就联想到钟离身上的伤痕。但钟离告诉他自己没事,工资上涨之后他也能还上每月的钱。
“你太善良了。”达达利亚对他说。他不知道一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在父亲的忽视与冷落中长大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善良。钟离总是温柔,好像母亲从小就在身边轻笑着抚育他长大,但他知道钟离没感受过母爱。
那种家庭怎么会成长出钟离这么好的人呢?
“若是我,我早就报警将父亲抓起来了。”达达利亚说,“他都不在意你,你为什么要在意他?”
钟离便笑:“阁下又何尝不是善良的孩子呢?若不是家中仆人与你的出逃相联系,你定是早就离开这里了吧。”
“这不一样,”达达利亚皱眉,“还有我不是孩子。”
他确实不是孩子了,自从那个秋夜之后已经过了许久许久,这都是第二年的夏天了,他马上十八岁了,马上可以离开了。他的身高也早已超过钟离,看他时还需要微微垂眸了。
“钟离,和我一起走吧。”他对钟离说,比钟离还要结实许多的双臂从背后环绕住他,一次次对他说。
但钟离总是比他考虑的多了多,每次只笑着轻轻推开他,说:“先把当下的课程学习完吧。”
倒也正常,毕竟钟离大了他整整十岁,多了十年的见识与生命,思考的东西总是不同的。达达利亚每次都这么安慰自己,但正如他在那个秋夜说的一样,他不想要钟离离开他,像是青苔依附古树。钟离总是给他种炫目的光明,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使他一遇到有关钟离的事情就开始糊涂。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家中所有人围绕着他,他的长裙裙摆有些破损,身上粘着洗衣粉的气味,昏黄烛光映得眼睛像是日出的海。
母亲哭着抱住自己,也许是哭自己的保护终于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哭那可恨的诅咒终于没有降临到她最后一个孩子的头上。达达利亚透过闪烁如星的烛光,瞥见钟离站在人群中,笑着看着自己。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离别的痛楚从一开始就隐隐,让钟离没来得及开口,只作了一个势,他便如惊弓之鸟。
他是那样怕离别的到来。
夜晚,他也不敢去找钟离。但钟离对要做的事情总是很坚定,既然达达利亚不来找他,他就来找达达利亚。他推开房门,只见到达达利亚坐在落地窗前,看着面前的原野,像是初遇的那个午后。
“达达利亚。”钟离唤他的名字,达达利亚身体一僵,钟离知道自己对他这样叫他的名字没有一点抵抗力。
他慢慢回过头,织满蕾丝花边的群摆铺满地面,橘色的短发在夏日的燥热里有些乱,让他像是一只即将出征的小狮子。但是此刻的他却有些怯弱,来自面前青年的视线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按照夫人过去所说的约定,你明日便可离开了。”钟离笑着说,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仿佛已经听见深藏了多年的候鸟骨骼嘎吱作响。
“这六年,也多谢相伴。”钟离说,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达达利亚已经能预感到他接下来想说的一切,便有些惶恐地站起来去捂住钟离的嘴。
“你别说了……”他靠在钟离的肩上,像是卸下了所有的力气,只依靠在他的怀里。这明明是火烧一般的夏天,枝头的树叶都被晒得微卷,离开房子一步就踏入了翻滚的热气里,但冬天的一种情绪却先一步进入他的身体里。
若是从远处看,二人似乎真的如一对普通的情侣,女孩搂着恋人的腰,像是撒娇一样。但达达利亚知道,他曾经对钟离那么多次撒娇都起了作用,但这次他的乞求却好像无济于事一样。
身后的原野黑得如同大洋中心的海,这么多年他徘徊在这片旷野的一个角落,会随时跌入深渊的巨口中。但钟离却如同灯塔,将他从幽深的海水里打捞上来。钟离所描绘的一切,都是他从未曾知晓的事,他的人生已经早已与钟离的绑在一起,活着的意义模糊之前,是钟离诉说的海与雪。
“更多地对我说吧。”达达利亚在心里哀求着。
即使那是些钟离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事,即使他从书本上知道有着看似轻柔美丽的雪的冬日会冻死许多流浪动物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即使他知道这座城市所临近的海是昏黄色的污浊,不是他口中说的海天一线。只要钟离不离开他,甚至愿意一直活在虚构的世界里。
他感到自己的悲哀,感到无能为力的痛苦,最后一切一切的心绪都化作眼泪流出。
“为什么不回应我的爱?”他想说,但是说不出口,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哪里能够轻易将爱负担。所以他只是靠在钟离的肩上,双眼空洞无神地看向钟离,像是苟延残喘的最后一次挣扎。
“我自觉亏欠。”钟离说,声音不似平日冷静。
他给达达利亚搭建下来的美好世界与未来憧憬,都是安抚他的把戏。他从来没见过那些美好,身边围绕着的也尽是些痛苦的生命。他早已习惯这一切,每天早上混着面包一口口咽下自己的平庸。唯一美好的便是身后的少年,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身上压着太多太多东西,他不愿意让一个年轻的孩子受到牵连,不敢说出任何一句话,如不然他们甚至会失去那些黄昏。
达达利亚不明白钟离为什么会觉得亏欠,他只感到自己的贪婪。最开始钟离向他描述的世界填补了他人生的空白,但是不够;于是钟离从外面给他带来了礼物,仍然不够;到底有什么不足,明明从钟离身上得到这么多,为什么没能得到一点满足。
后来他终于明白,永远不够的是对钟离的爱和依赖。但若即若离、随时都可以离开的钟离却让他患得患失,所以想要更多更多。
所以他想要和钟离永远在一起。
更多更多的,得寸进尺的。
泪水渗入他的嘴里,空气发狂地从他凹陷的胸膛里逃出。
而爱和泪一起湿透。
06
实际上目前发生的一切达达利亚并不意外。
钟离去问夫人达达利亚今后的去处时,她笑着说和现在一样。钟离感到不解,他蹙起的眉间是对达达利亚自由的诉求。
“钟离先生,”女人放下手中的茶,“您越界了。”
“我知道您和达达利亚关系好,否则也不会做他这么多年的家教。但您也只是个家教,关于达达利亚的未来你不用担心,他在这里会生活得很好。”她说着,眼睛看见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低着头的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没有穿长裙了,他六年来第一次穿上属于自己的衣服,衬衣最上方解开了一颗扣子,长裤一丝不苟地没有一点褶皱。他听到自己又将被关在这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庆幸这样下去钟离就可以在他身边了。
“他需要自由,夫人。”钟离说。
“钟离先生,”女人的声音骤然提高,“您要是再这样下去,那您的去处我便可以确定了。”
谁都听的出来,她在威胁钟离若再追问下去,便会辞退他了。钟离没有反应,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却被一边的达达利亚打断了。
“我知道的,我不会走的。”他的声音沉闷。
女人有些得意地看着钟离,摇摇头:“钟离先生,真是不懂一位母亲的辛酸。”
钟离看向达达利亚,他不是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感到有些生气,达达利亚不应该为了一个人封锁自己。他常常温和的眼里像是有一簇火苗,再遇见一点柴火便会熊熊燃烧。
他不想与达达利亚说话,明明期待了这么久的自由马上到来,明明夫人的契约应该履行,但达达利亚自己却退却,又一次站在原地。
“你在为我生气吗?”达达利亚在课上问他。
他看见钟离的样子倒是有些开心,说明钟离对自己是有私心的,不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
“我为何对阁下感到生气。”他明显就是生气了,语气都有些冲。
达达利亚笑着低下头去看钟离的表情,然后抬手去玩弄他耳边垂落的头发。
“只要和钟离先生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即使他知道这样扭曲,但是也无法改变。
钟离没说话。
两个人这样有些别扭的气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达达利亚道歉才结束。他说反正自己还没有决定好去哪里,那就先计划一下,等计划出来了再去找母亲据理力争也不迟。
钟离虽然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但是也只能点头。
等后来再一次提到“去哪里”这个话题时,已经是冬天了。刚刚入冬的空气还没有那么干燥,只是带着些萧瑟的气息。
周末钟离基本都是不在别墅里住的,他催促着自己赶紧定好计划,然后就坐车离开了。达达利亚一般会在周日的晚上等到钟离回来,但这次他却在周六的夜晚听到院子外一阵骚动。
他透过窗子往外看去,看见女仆扶着钟离,有些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钟离的手臂有一条伤疤,血液几乎凝固在外面。达达利亚来不及仔细看发生了什么,就肌肉反应般往楼下跑去。
“怎么了?”他急切地扶住钟离,瞳孔颤抖,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钟离不说,只是摇头,女仆忙上忙下给他包扎完后有些紧张地站在一边。达达利亚看着周边站着的几个人,他们都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今晚的事,你们当没发生过。”达达利亚的声音冷下来。幸好母亲今夜不在别墅,若是被她发现钟离的伤,肯定要着手调查。只要仆人对此事守口如瓶,母亲便不会知道。
周围几人惶恐地点头,然后各自散去。达达利亚这才牵着钟离回到房间里,然后问他:“发生了什么?”
钟离抬眼看他,有些迟疑地开口。
“我好像杀人了。”
今夜来找他讨债的是两个人,钟离将钱交给他们之后,其中一人却说:“怎么才这么点?”
“依照约定,就是这么多。”钟离说。
“利息涨了你不知道吗?”他们冷笑着说。
钟离一愣,从没有人跟他说过利息上涨这件事,他也没有多余的钱了。与这些人讲道理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实在是累了,便沉下脸:“就算是这样,也没人通知我,请下月再来吧。”说着就要关上门。
二人看马上要被拒之门外了,直接抽出腰间的匕首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缝隙里对着钟离的手臂划上了一刀。那伤痕不大不长,甚至由于穿得很少钟离的手臂已经有些麻木,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但他还是下意识向后退捂住伤口,两人便踢开门闯入。
争执就此产生,钟离并非那样逆来顺受,也不愿再承受之前的那些暴力。在纷乱之中,他用力一推,其中一人便向后倒去,头磕在了桌子的直角上,昏死过去。
钟离不知道那人的伤势如何,不知道他的生死。他头脑有些前所未有的混乱,便趁着另一人俯下身去查看那人的伤势时逃开。他双手颤抖,血液凝固,身无分文,靠着脚步逃到了相距甚远的这里。路上几近晕倒,寒冷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没事的。”达达利亚轻声说。
“就一推,他不可能死的。”其实他想说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但他不想给钟离心理压力,便只说到了这。
“也不会有人追究你的责任的,他们这种人也是不敢报警的,没事的。”他拍着钟离的后背,眸色暗沉。
“但是这已经不安全了,钟离,你得走。”他可以为了钟离放弃自由,自然也可以为了钟离放他走。
钟离看他,摇摇头。
离不开的何止又是一个。
达达利亚抱住他,像是最后一次抱住他一样。
他心中总是有些对不幸的预兆,每当他想要平静的生活时,就会有人造成混乱。仆人自然不敢将家中的事瞒着夫人,一周后她回来了,然后叫来了钟离。
她痛斥钟离对她的隐瞒,要是那些高利贷的人追到了这里,她该怎么保证达达利亚的安全?她气得拍桌,尖锐如刀的声音在钟离耳边回荡。
“你怎么不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死?”她问。
“你明天马上就收东西走人,要不然我不确定我会做什么。”她说。
愤怒使大人碎成许多小孩,使小孩碎成同量的鸟;而鸟,随后,碎成许多虫卵。
他又一次无处可去了。
达达利亚站在书房外听着母亲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在他心上落下了一刀,干净利落。他在夜晚又一次抱住钟离,又是以乞求的语气,上次他求钟离别走,这次他求钟离离开,求钟离替他长出翅膀。
“我把钱都给你,你不要再管那些债务了。”他说,“先生,你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活着。”
他双手颤抖,趴在钟离双腿上。
“钟离,钟离……”他一次次喊他的名字,好像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一样。他是没有见过大海的,他的眼泪汇成海洋了。
钟离长久地沉默着,然后抬起达达利亚的头,直视他的双眼。
他看这双眼睛依然六年了。
从这双眼睛还带着孩子的稚嫩开始,当现在依然是一个成年人的双眼,他已经目不转睛地盯了六年。人总是花心的生物,长情的人总是受到人们称赞的,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长情,只知道少年眼中的那片海永远都翻滚着,是他唯一触手可及的海洋。
然后他俯下身,吻在达达利亚的额上。
像是最虔诚的祝福,像是离别前的祷告。
美丽又满目疮痍的事物。
钟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在达达利亚眼中倒映,金色的瞳孔如烈日,让达达利亚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然后达达利亚带着些苦的笑,似乎想要安慰他:“钟离,你现在才回应我吗?”
“胆小鬼。”他说。
然后他又停住,因为他没有资格说钟离是胆小鬼,因为他自己也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好多好多的事情都因与他相牵连的人和事物被搁置,让他在蛛网的最中心静止不动。
他遇到钟离以前在这栋别墅里度过的那些年,总是想大病一场,在神智不清时全身滚烫,就能够在恍惚中重逢过去的每一个人。他能够看见还在往他手上蹭多余的护手霜的姐姐,能够听见年幼的同学的尖锐的笑声。他甚至漫步在海风吹拂、洒满阳光的海滨花园和宽阔的林荫大道,看见夕阳西下后城市变成了黑暗世界的唯一灯火。街头艺术家坐在钢琴边,传来不同歌曲的两三节副歌,音乐晕倒在阳光中获得白色人行道上,消失在正午的火光里。
但一旦度过了病痛,便什么都消散了。他恨那些在梦里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些美梦更让他感受到现实清晰的冷漠。他恨母亲不可抗拒的决定,恨自己斩钉截铁的命运。春日华丽的鸣奏对于他来说只是隔着玻璃的噪音,冬日寂静的死沉才是他生命的主旋律。
但自钟离来了之后,他便没有想通过那种痛苦的方式去看过去。因为钟离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出现在城市自身的燥热气息、声响和感觉中。他出现在夏雨拍打炙热的柏油路面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中,或冬日街边小贩售卖的烤红薯的香气中。他出现在春日盛放的迎春花的鎏金灿烂中。他出现在筑巢的鸽子朝气蓬勃的咕咕声,和警笛的尖鸣声中。
但钟离在梦里的哪个地方都没有出现,他只出现在冬日萧瑟的夜晚里,带着满身斑驳。即使这样,他的脸上也看不见一点泪痕,反而是自己的眼泪时常掉下。
然后他突然想通了一般,抓住钟离的手,抓住最后的爱和生命,用的力气大到让指尖泛白。若是能走进那片旷野,那一切都不算迟。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钟离,我想好我未来的计划了。”他说。
他要握住爱人的手,一眨眼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但接下来的一辈子也即将是他的永远。
“我们私奔吧。“
像是小说里那样,牵着手,带着为数不多的东西。逃离畸形的扭曲,逃离一切的过去。
胆小鬼的逃亡之旅。
07
达达利亚很早之前就想要钟离穿穿他的裙子,但无论他怎么撒娇钟离都不肯同意。如今他终于穿上了,自己又没时间去欣赏。因为时间紧张,他只能为钟离做好最简单的伪装。
下楼的声音被缩小到几乎没有,安保换岗的一分钟空白足够两个成年人跑很远。但钟离却还在问他:“达达利亚,你确定吗?”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他们做了太久的善良之人,度过多年到头来一看竟然没有为自己活过。自私的天性被隐藏,透露出的是圣人般的慷慨无私,但那又是多么令普通人痛苦的事。
只要和钟离一起,就算看见的海是阴沉的灰暗也没关系,即使冬日的海本就是那样,即使它为他开凿棺椁。于是他紧紧牵着钟离的手,学着十一岁的凌晨五点半。
冬日枯草长得很高,划过脸颊时毛刺的触感有些疼痛。泥土的气息在鼻尖充斥,新鲜得发涩。达达利亚又一次奔跑在这丛生杂草里时,竟有些感慨。明明小时候他站在院子里看,这片原野是那么的辽阔,几乎看不见尽头;可如今他只需一眼便能看见原野尽头,长大之后的世界原来真的如钟离所描绘的一样美好。
两人的手相牵,手上的手提包不重,急促的脚步声被冬日的风带走得很远很远。但也许他们回去一个比风更远的地方,将余生寄予星辰与太阳。
然后他的短发蓬乱,他的裙摆飞扬。
END
期末周头昏脑胀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就祝大家都不挂科。。
私奔!私奔!要自由!要爱人!
看哭了哇啊啊啊啊 两个人都是彼此的救赎啊啊啊好心疼两个宝宝 逃得好啊逃得远远的,别再被任何烦恼追上,去看你们一起梦想过的一切啊啊啊
幸福小情侣私奔!
呜呜呜谢谢宝贝!
啊落泪了,成长道路的痛苦和成人世界的无奈都化作灰色的雨落了下来,作为唯一理解对方的人作为彼此唯一的支撑,于是两位携手向旷野跑去。
呜呜呜谢谢宝宝!
逃吧,挚爱(点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求你了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逃吧!逃地远远的!向着属于你们的幸福与自由!
oh no. This really makes me feel out of sorts. At first I was like “Oh my gosh, I don’t like the look of tartaglia like a woman” then as time went on I scrolled down, my heart was so torn, this pain was so contagious and made me sob when I read the words. I just didn’t expect that Mr. Zhongli’s fate would be so heartbreaking and hurt me. I like Tartaglia’s idea of asking Mr. Zhongli to elope, because I’m sure Tartaglia already knows that her freedom and happiness in life are only in Zhongli. Thank you for writing this extraordinary work. I really enjoyed it once.
OMG Thank u for such a long comment! I’m very glad that you like my wo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