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归

原来璃月港也会下雨。
我被自己徒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近些天我总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牵住:诸如经过万民堂会想起我似乎曾同谁一起在这里吃饭,练习用筷子;经过往生堂时会下意识看一眼门口,再看一眼二楼的窗,似乎有谁经常出现在那里;珍宝阁的店主总会向我打起招呼,但我记得我并不曾从她那里买过什么东西……这一切的一切都始于某天早晨,我看到床榻上的褶皱并不像我一个人躺出来的,但我怎么也没有找到第二个人。

我以为是我休眠过少出现的幻觉,最近的事务的确异常繁多,我常常饭都顾不上吃就又跑去处理那些琐事。可当我分散开事务能投入足够睡眠的时候,我又常常做梦,梦见一个我并看不清,但异常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并不是我的臆想。
我可以确定他存在,至少曾经真的存在。
北国银行一角有一架简单的梨木台,上坐一只古朴的深色花瓶,插着几支已然枯萎的霓裳花。可我并无插花的喜好,更不会在血与泪交缠的北国银行放置花瓶一类的物件。我问过银行上下,无一人知它们从何处来,为何又落于此处;那瓶身上却沾着我的气息。

璃月街头近来总有一位卖花的老妇人。不同于其他的花贩,她总在正午出摊,卖出一车的花大概需要一整个下午,卖完才收摊。我虽对花不感兴趣,但常常觉得,若是有谁在此时站在我身侧,他一定要挑一捆最入眼的花抱着继续走。走大概也漫无目的,像只是为了走而走,看看一样的璃月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景。

我看见他分开两瓣唇,好像在呼唤着什么。
下一秒他的身形散作无数金粉,飞向天空。

那卖花的老妇人又出了摊,只是我去时天色已晚,只剩下一捆霓裳花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掏钱买下了它,……或许因为这样这样老妇人也能早些回家吧。
正好也能换掉北国银行那些枯萎的花。巧的是,剩下的最后一捆花是霓裳花;我买下的用作替换的花,仍然是霓裳花。

回去的路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看看手里的花,竟隐约觉得可以送给什么人。风吹来一片银杏的叶子,飘飘摇摇地往前飞着。我下意识跟过去,走过石板,踏上木桥,那叶子终于有了下落之势;我伸出手要接,不知何处又刮来阵风,于是带来许多片银杏叶——引我跟来的叶子只轻轻碰了我的指尖,随即汇入气流,向天空去了。

我最终没想起这捆花要送与谁。
我也没能再等到,那片叶子再落下之时。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被调任离开璃月。港口一如往常一样繁忙,不会有谁在意驶来的至冬远舰,要接走驻扎璃月的执行官。
我站在甲板向后望,璃月的轮廓越来越小;又一阵熟悉的恍惚,但从未像今天这般,恍惚到真实,模糊了我的真实。我听见谁人呼喊我的名字,不是「公子」,不是达达利亚,是我的真名——我鲜少告知他人。那道目光像火炬一样燃烧,促使我扭头去看。
依然是影影绰绰的轮廓,但领口坠着,一只夜泊石雕刻的小小的独角鲸。

战斗,休眠,养伤。调去别的驻扎地,我的生活无非也是这般重复。现在不论我是否休息得好,我都鲜少再见那道身影。只是有一次我伤重昏迷,他突然出现,焦急唤我醒来——被我打败的邪秽不知怎么挣脱了我的束缚,蠢蠢欲动要袭击当时昏迷的我。

我再一次去璃月,已然不是因为公务。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起邪眼的消耗,愚人众末席执行官的记忆随着被封印的魔王面具一道成为我的过往。不知是因为感受到了什么,他造访我梦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我和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只是每次我就要看清他的脸时,现实中的我便醒来,梦境随之坍塌。

这一次也许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我闭上眼,但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我不知为何,我不想再一次在这种情况下看见他。怕自己无能再战也罢,怕看见他难过也罢。我自然看不清他的面庞,但我能感受到他身周的悲戚,他似乎在哭泣,我触碰不到。
伤痕斑斑的冬极白星狼狈地躺在旁边。我撑起双臂想再握紧它,只是没想到这一收紧,弓身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成两截。

我眼前短暂地闪过了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我看不清所有人的脸,也听不大清所有人的声音。这似乎反而显得他的存在是如此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

在我弥留的最后,我看见霓裳花——对,是霓裳花,只生长在璃月的霓裳花——如火焰绽放般盛开一片。它们开得那样肆意,花香却不浓郁,是淡雅而稳重的,很像……那个人。我记不起名字的那个人。
我却记得他领口,缀一颗不时亮起的石珀。

不,我记得,应该记得的。
黑发,金瞳,眼尾一抹亮丽的朱砂;总是随和的,长辫被风撩动,有灿金跃动其中。那双唇现下并无多少血色,我却异常熟悉:仿佛它们曾饱含怒气,或情深难抑,或轻轻柔柔,用上我知晓的一切修饰都不为过——
“阿贾克斯。”
我闻声抬头。
——如浮萍归根地,唤我真名。

“……阿贾克斯。”
我看见他自花丛深处走来,身形挺拔却单薄,脚步徐徐,声音缓缓。
我感觉到我停滞的心脏随着他走来的步子而恢复跳动,他越来越近,它越来越急;我看见他只着一件内袍,烈焰般璀璨的金色元素流动在岩化漆黑的双臂,白皙颈间垂着一只小小的独角鲸。
他在离我一步之远的距离站定了。我依然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看见冬极白星,我断裂的冰弓,完好无损地浮在他身侧。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一度使我疼痛难忍。被忘却的过往,像他曾亲手扎过的走马灯一样一帧帧在我脑海中播放。
他是璃月的前神,摩拉克斯。
也是我的爱人,钟离。
心脏某处酸疼酸疼。

它们最终停下了,停在他在我怀中合上眼,好像这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休眠。

钟离。
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露出隐在兜帽下的脸。
碎发有些凌乱,遮住了那双菱形金瞳。眼尾那抹朱砂依然耀眼。
我看见他眼中浮起一层水雾。

我害怕他也像那片银杏叶一样,只轻轻地触碰我,随即便离去不复返。他身周花开如艳一片,也许会迷失在这无限天里。

于是我站起身。
我迈出了那一步。
我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拥住他,吻去他已不再滚烫的泪。
我听着他的声音,我感受到我们在一齐消散、飞离,我们四周温暖如春。
他说,阿贾克斯,我们回家。

我知道春天永远不会离去。
于是我笑着说,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