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利亚没有向前一步的结局。
「钟离先生,什么时候打算爱我?」
他又这样问了。
往生堂客卿闭上眼,从被子边缘伸去手抚过执行官鬓角,摸不出毛躁的手感,但他还是仔细地摸了。从发顶顺到耳根,就算合住视线,也能看见年轻人难得放下戒备的愉悦表情。
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呀。至冬人往前凑近,再重复一遍简单的字句。
「很快了。」
「嗯?」
「再见,公子阁下。」他听见自己说,「我就快要醒来。」
达达利亚递给慕胜一个指环。
“哈哈,是矿石啊,你还是很了解岩的意义嘛。”倚岩殿的朝拜者说:“对于璃月港的先民……”
“能不能猜到这是哪里的矿?”
“呃……”慕胜抬头望天:“虽不知具体位置,约莫是璃月港附近……”
执行官大笑着打断他:这是至冬的银矿。
“看来你也不是对岩王帝君多么虔诚?连是不是祂老人家管辖的地域也分不出。”
朝拜者的眉头立起来了。
“至冬的远客,何必戏弄我。”他说,“明明是我让你找件与帝君有关的物品在先。”
他像个恶劣的异教徒,自己不信别国的神明,还要拉神明真正的信徒下水——难道证明祂所有信徒都是装出来的道貌岸然,就能显出僭越的自己何等高尚?
不见得,但达达利亚还是要做。
“怎么会无关。”他垂眼把玩小环:这可是被你们帝君亲手开过光呀。
“你倒是说说如何开的光。”
“你真想听?我实话说了怕你们帝君不高兴。”执行官的笑容坏起来了:昨天晚上……
“公子。”
啊呀,你看吧。达达利亚开朗随银环一起揣进口袋,赶在回头前撇撇嘴,换上看着更加明媚的神情转向池塘对面,两人都瞧见了持伞伫立的往生堂客卿。
朝拜者冲来人拱手:“钟离先生。”
钟离微微颔首,把伞收起。倚岩殿的小亭对于三个成年男人还是略显局促,慕胜今日要上的香还未点好,也无意再与所谓武人莽夫争论对错,朝拜者俯身拾了黄纸便匆匆告辞。
钟离叹了口气。
“你为何要拿他寻开心。”
“你也说了是寻个开心,怎么,开心还要找理由?”
钟离摇摇头,以沉默回他。
以往都是往生堂德高望重的教习先生挑起话题,这下客卿一摞担子,达达利亚只能独自下咽粗涩的尴尬。执行官把冬极白星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来,仿佛第一天认识到长弓的美丽。亭外雨声渐弱,他终于艰难从大脑皮层挤出句不显突兀的问好:
“你来这里做什么。”
钟离撒下一搓鱼食,可惜正值雨后,池子里仅有荷花点头应他。
只是来看看你。钟离说。
哇哦。达达利亚吹了声口哨:想不到帝君大人这样高看我。
“你不必担心,也不必亲自过来监视。”他露出一口白牙:我呀,明天一早就走。
是么。钟离也笑:那我今晚倒来得巧了。
我来送别。他说,公子阁下,可有礼物要留与我。
这话若是别人来说,他定要让对方知道大言不惭的下场——送别的东道主竟向远行的客讨要礼物——但问的人是钟离,二十个小时前他还将银环撑进对方泥泞的湿润地。
达达利亚把所谓的礼物往衣袋深处挤了挤。
“没有东西给你。”执行官笑着摊开空空双手,抬脚绕过油纸伞和油纸伞的主人,头也不回地走下玉京台。
他真是怕了璃月仙家冥冥之中的言出法随。多说错多,少说错少,至冬人认真地为自己的不礼貌找着借口,连夜雨再临也没注意。顶着湿塌塌的卷毛,直至滞留绯云坡的下属为他递来块斗篷,执行官才意识到,他自以为的大获全胜,其实在别人眼里好像条颓丧的落水狗。
总之,达达利亚不想说再见。
「人性充沛,没什么不好。」
钟离总是在梦里想起这句话。
仙人们大多为避世长居绝云间,身为众仙之祖的他却选择市隐红尘。搬入往生堂的那个晚上,留云借风化作小鹤停他窗外檐角,他举杯来邀,小鹤把喙退远了些,开门见山问询他为何选择住在如此晦气凡人地界。
钟离默默把多余茶盏收走,慢吞吞给出两条理由。
「万民堂菜肴诚然人间至味,不食可惜。」
「还有呢?」
还有么……钟离静静观赏杯中明月:你也知晓绯云坡商户云集。
「往生堂一举拉低周围地价,实乃有趣。」
留云借风看上去想问他是否遗忘洞天造法。
「……哈哈,既然做了凡人,当然要遵守人间的规矩,如此方才公平。」他笑笑:「我的意思是,我与往生堂堂主有过契约在先。」
成为凡人的第一晚,很是新鲜快意,他与留云借风谈过很多,现在回想起来,只有小鹤这句临别赠言实在印象深刻。
梦境是成本最低的后悔药。
魔神的梦境与人类梦境并不相同,以普遍理性而论,魔神并不会真正“做梦”。模仿人类短暂休憩或陷入沉睡时,祂们会抽取一段可长可短的记忆填充自己的思想,在大脑中重温这段记录、随自己心意做出小小改动,一晚上或是几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
达达利亚不会在完成凡人的交媾后亲吻他,但会在翻窗前祝他做个好梦。
回顾一整日,发觉可定义为愉快之事的片段至冬人频频出镜,若是全都刨去,今晚的梦境不免无聊,他也是头次大量引用同一人的印记。出于礼貌,钟离询问执行官是否愿意在自己的梦境中出场。
游刃有余的情场老手总算在此刻暴露初学者的伪装,执行官沉默点头,耳根比坠子的宝石还要红亮。
思想往头脑深处沉坠,他们重复地走过今日的石板路。
为营造难得的新鲜感,往生堂客卿会把梦境的饱和度调高,让那些掩藏在现实虚伪表皮下的隐秘全都透漏出来。
同人同刻不同景。
碍于面子的穷酸书生放弃争论直接大打出手,财迷心窍的典当老板提起毛笔在所有标价后多加了两个零,连街头黄狗也在狂吠撕咬。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喜好争斗的武人平静得近乎反常,钟离不禁想要转向身旁看看人间百态里的执行官,观察对象甚至先他一步把脸凑近。
他听见达达利亚的声音在向谁表达爱意。
高饱和的璃月港吵闹喧嚣,钟离不得不撑起一把雨伞挡住裹挟着偏见与愤怒冲愚人众高速飞来的臭鸡蛋与烂番茄。好在梦境中不存在视听以外的五感,他只需将二人囊括在伞荫下,这角落也还算安宁,适合发生一点不可言说的秘辛。
「……先生,先生,可以吗。」
海蓝色仿佛要从执行官的瞳孔里溢出潮水打湿客卿眉睫,钟离不自觉眨动两下眼睛。
达达利亚靠得实在太近。他想,若要抬手创造阻隔必会触碰年轻人胸前勋章,暗红徽章配他深深浅浅的灰制服又确实好看,他不想碰坏。
熟透的洋柿子扑通扑通炸在伞面,酸涩汁液滴滴答答淌进石板缝,好像他们共同离家出走的叛逆心跳。
「不要这么惊讶嘛,先生,独角戏可不好玩呀。」执行官扣住对面人后颈,头低埋在他肩窝。面前的年轻人才十九已有他一般高,钟离不禁考虑再过几年是否需要微调这具化身才能不显劣势地站在他身边。
他在公子入局的第四十七天得知了一个宁愿没有得知的秘密。
梦境开始崩坏。番茄水渗进伞面,街上的男女老少纷纷失了脸孔,日月同时挤占着天空的版位,他们此行的理由——赌石摊的一块平平料子甚至自动敞开外皮,与至冬人一齐争相向他展现夜泊石般纯粹的内心。
「钟离先生,什么时候能够爱我呢。」
思维苏醒的最后,达达利亚抱紧他的腰:「就像弗拉德对娜蒂亚一样。」
契约之神拟订了一份充满死角的契约。
梦境中的执行官第十次发出类似疑问时,他给予公子回答。
「明天,阁下,明天我就会爱上你。」
刁钻的措辞,纵然掌管智慧的布耶尔听闻也要直呼狡猾——梦境中只存在「今天」的概念,梦境生物睁开眼,不会是「昨天」,也不会是「明天」。
至冬青年轻轻亲过他侧颊。
「先生要是撒谎的话,舌头会被冻烂哦。」
「请让我来检查一下吧。」他说。
于是客卿小心收起龙的利齿,任由年轻人的吻重重翻搅唇舌。
没有作用。他想,他本意是要用这回答填塞对方的质问,如今却成就某种奇怪的仪式,每每梦境走到结尾,达达利亚总要再一次这样问他,而他则不得不一次一次循环相同的答案。
他们最初的过界是在一个潮湿的梅雨天。
新来的愚人众执行官送道上线人过廊桥,两人都装作要好的挚友。七星暗探实在跟得紧,他们伞也不能打,省得天权星桌上出现些无中生有的、在遮挡物下交换情报之类的谣言。
踏入往生堂正门,制服与长衫都淋透到底,钟离干脆留他过夜,催促年轻人快些洗漱,别让湿气侵进骨脉。
屏风后传来热汤与木瓢溅错声,客卿坐在窗前听雨。雾帘氤氲,龙的黄金瞳看得清楚,分明有什么存在随檐上青苔一起发了芽。
达达利亚央求他走到屏风里侧,最好捎带一条干毛巾。钟离照做,迎接他的却是被扯着腰带拽进缸里。
执行官的手伸过来,仿佛在邀请他跳一支光裸的舞。
钟离赴了约。
对他而言,世上大多事情都是如此。可以做,也可以不做,而做了不会有何损失,他便会选择去做。
那一晚,钟离没能得到机会进入梦境。
执行官公子的表现正在与他梦里的达达利亚趋于重合。跨越身体的间隔后,至冬人热情开放的天性逐渐占据上风,钟离倾身把玩古件时,达达利亚会立在他斜后方,探出胳膊虚虚揽住他腰身,透出点完全不必要的保护欲。
他甚至专门腾出个囊袋收放客卿给的礼物,虽说只是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钟离看得颇有意思,便也不作评价,随他玩去。
大约猎物都有对变化无形中的感应。逐步收网前夕,执行官拉过他的手,以自己新学了把戏为由褪去客卿手套,一遍遍描摹他的掌心、他的指根。钟离被摸得有些发痒,问他做什么。
达达利亚拍拍他的手,说:先生的手相,一看便与我般配。
钟离被他逗笑。
达达利亚没同他一起笑。
钟离先生。年轻人语气不变,声线仍是温柔缓缓:明天我要去做一件事。
阁下在向我讨要建议?
不。他说:我要你的理解和宽容。
执行官不曾抬眼看他。
钟离沉默良久,最后起手摸摸年轻人发顶。
那就去做吧,达达利亚。他说,你想要的都会得到,前提是你想要。
他们松手分开、背道而行,钟离躺进床合上眼,梦境里的执行官远不比现实心平气和。
「钟离,就要来不及了。」他紧紧握住他的手,黑布在力道下揪起褶皱。
「你再不爱我,以后便不会爱我。」他说,「为什么非得是明天呢,为什么不能是今天!此刻!现在!」
沉稳镇静者只剩他一个,看上去好像是他占据上风,钟离知道,选择权自始至终都在人类手中。
他能做的只是抚平梦中年轻人委屈隆起的眉心。
「并非如此,达达利亚。」钟离说,「并非我来不及爱你,事实恰恰相反。」
梦如飞花逸散,执行官的愤怒来不及完全转变为疑惑,钟离上前一步,为自己的解释注上另外的补充:
「明日以后,公子阁下不会爱我。」
愚人众的风帆一路向北。如他所料,达达利亚根本来不及爱他。
也好。钟离想,将来再不用在万民堂多叫一副刀叉。
他从此不往梦境里放执行官出现过的回忆,倒不是不想见,只是被离别磨得多了,岩王帝君也会害怕贯虹枪尖不受控地转向璃月港的一天。
至冬人回乡的倒数第二个晚上,两人都在狂欢一般的报复中放纵自己。以往严密收起的、属于龙的非人特征终于在大浪拍潮下现出原形,根部近乎大腿粗的长尾受不住刺激,枯藤样攀缠执行官上半身,祥云团在年轻人颈项开出朵暖金的花。
他初时还试图用棉枕遮挡珊瑚状短短的角,却疏忘定义为安全的巢穴里今日有被半闯半邀放进来的外客。白软的盾被扯开线撂去一边,带有粗茧的掌把上小臂,往生堂客卿遵从本能拿锐牙狠狠扎进抻入口腔的指节。
达达利亚愣了下,紧接着更加兴奋般覆上他腰间逆鳞。
钟离咬合的力气忽然就松弛下来。
「……公子,你可知那是何处。」
执行官轻笑一声,俯身凑到他跟前,并不如以往献上亲吻,反倒把人腰侧手收得紧,心满意足听他难忍的痛呼。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说:「最后一晚,有始有终,别再妄图用你那些好听的假话哄我开心。」
他把头埋入他枕着的另一半床褥。
「讨厌你,讨厌你的港,讨厌你的全部。」
「是你提前预支我的陪伴。」他说:我不会再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再见你。
公子当真言而有信,坚守承诺,践誓之举令契约之神也颇为赞赏。
达达利亚的影子渐渐如所有故人同归,慢慢走向他几乎从不调动的记忆底层。
早期几年,异界旅者难得停在璃月歇息,他也在饭桌上听闻执行官踪迹的只言片语。
「公子去稻妻啦。」
「公子回至冬啦。」
「公子在枫丹休假,被抓进牢里啦。」
「当真?历经此番牢狱之苦搓磨,想必他会成长许多。」
旅行者摆摆手,派蒙竖起大拇指:放心吧钟离,那里福利餐超棒,不工作也有饭吃!
客卿端茶笑笑,没能在派蒙说完后插上话:并非是对他不放心……
罢了。他倾杯将茶水饮尽:清者自清,无伤大雅。
告别旅行的异客,他在璃月港走走停停,人们绕过他停停走走,第二十七次提着画眉笼路过一成不变的宽窄巷陌,他猛然惊醒——生活是如此这般、枯燥无味、乏善可陈。
钟离知道,这就是魔神的困意。
于是他回到绝云间的被窝。
睁眼闭眼,一睡就近四千年,他甚至在梦中开荒僻壤,重新从零建造个完整的璃月。
他由绝云间景区后门偷偷溜走。往生堂搬迁至绯云坡原址末端,占据港口居民区曾经租价最贵的风水宝地。马路不再是拉人崴脚的青石板砖,不知名的黑颗粒挤在牙子间汇成平平稳稳墨色长河。
往生堂堂主为他泡孤云阁的新茶,打了领带的仪倌递来一份当天的报纸。
至冬新闻占据头条版面,黄金长宽比的照片分割标题与正文,方块字变化不少,好在只看影像也能猜出是轰动军政的换届仪式。
执行官的授勋大会和某人曾与他骄傲描述过的盛景一模一样。上位十席立于女皇阶下,冰权杖与银面具只在人群背后露出威严侧影,首席亲自为年轻人佩戴愚人众徽记。
新的十一席没有麦田一样温暖的发色,也没有深海一样冰冷的眼睛。但钟离懂得,很久以前的今天,那位青年也如报纸里一样扬起嘴角。
客卿放下报纸,询问可有何工作。堂主摇头,引他去街上凑凑热闹。原来正值清明踏春时节,采风作诗的习俗得到延续保存,七星在广场上设了百步礼掷,游人聚在一起,拿壶与飞镖比赛争冠军。
头筹很快诞生,仅仅疏漏个把巧壶。钟离看着少年男女高高举起奖杯,忽然想到若是叫那个古代的执行官来投,未必不能投个大满贯,也算流传一段佳话。
武人不擅弓艺,却三番屡次拿长弓向他发起挑战。钟离观察仔细,指正对方为何最后一箭总是徒手扔出,甚至徒手掷箭比弯弓更远更准。
执行官压低嗓子央他别再出声,耳朵脖颈通通红红,不想在他面前落下风,偏要梗直了腰背同他狡辩。
「这叫兵不厌诈。」他说,「箭在手上,敌人就会放松警惕——他们会以为我还没准备好就抛弃防御呢。」
是么。他记得自己反问:那阁下迄今为止诈过几人。
执行官摸了摸下巴:没人。
讲罢瞥见对面神情,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副大度模样:算啦,能让你开心也成,就当我讲了个笑话吧。
笑话很好,大梦中的三千七百年过去,钟离依然想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