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哪里?”
“嗯?”
“你的心藏在哪里?”
“阁下还在意那件事吗?”
——《朝暮》
夜樱飘落,萤火虫在檐下飞来飞去,四下静谧,和服店的老板抱着新来的布料,在招呼伙计们闭店了。
年轻的执行官一日搜查未果,兼之颠沛劳顿,便也推了多余的安排,准备回到旅店稍作休整。
驻扎在稻妻的愚人众全权接过了照顾长官衣食住行的职责,在夜幕降临之前尽职尽责地将信件送到达达利亚手上,还不忘汇报今天的调查结果,不出达达利亚所料,没有散兵的消息,毕竟曾在执行官中占据第六席,若他想要隐匿行踪,又怎么能是小小兵士可以轻易察觉的?
简单地翻了翻下属送来的信件,共三封,一封来自至冬,女皇陛下亲笔的授函,赐予他调动包括稻妻城、离岛、鸣神岛在内的数十个区域驻扎的愚人众士兵的权力,也代表着他正式开始这次外派的任务,领下了女皇的光荣;另一封是公鸡寄来的,告知了他风雪不断的国度已迎来新春,他的弟弟妹妹们一切安好,先前想要的风筝也顺利送达了。
还有一封与众不同,用细细的麻绳包着,形制古雅,用浓墨在信的封面写着娟秀的几个大字,“公子阁下亲启”。一眼看去实在古色古香,气度不凡,再翻过来一看,规规矩矩盖着璃月港的三个邮戳,贴着加了克重的漂亮邮票,票面上印着浮在海上的孤云阁,意蕴缥缈,气势磅礴,年轻人记性好,见到这张邮票,还历历在目当时那位好看的先生是怎么笑着跟他说孤云阁的故事,说那是曾经岩王帝君投下岩枪的地方,其意在镇压魔神奥赛尔,当年的景象早已时过境迁,却还留下这么巨大的几座孤岛,可见岩王帝君作为武神的无上伟力。
达达利亚还记得他当时听完,全没放在心上,唯有在听到奥赛尔名字的时候心里直犯嘀咕,现在想来,真不知那位帝君大人话中深意为何,是真的想告诉他璃月的历史故事,还是在警告他要认清自己的能耐,又或许……达达利亚不太愿意想这个。
他喜欢钟离,他自己知道,而且还知道这喜欢来得远比事故和意外早,他只是一门心思地喜欢钟离,喜欢得怀疑自己太过冲动幼稚,但那种强烈的感觉日复一日,却是只增不减,以至于当钟离先生敛去儒雅温和的常态,忽地冷峻下神色,露出最古老之神的本貌时,达达利亚无法不觉得恍惚。
神明设局,凡人本就只配做棋子,纵使这样,每当想到与“钟离先生”相处的那些日子,他还是忍不住做出一副愤愤的模样,揶揄质问钟离,把我耍得团团转,你满意了么?
而钟离对此,竟只是低头一笑,交出神之心后的他,甚至比他们初次认识时还像个普通人,他依然是那么从容不迫,相当坦然地对达达利亚说:“璃月已经没有神了,还请阁下不要介怀,如以前那般和我相处才好。”
达达利亚对这个反应很无语,也很无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愤怒也好,约架也好,对方都不急不恼,而他很不争气的地方在于,看见钟离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很难将自己的固执贯彻到底,他既无法与钟离成为敌人,又无法把他当成空气,他只能发挥了自己在工作上得来的经验,大胆地去向前岩神讨一笔他应得的债务,本只是口头说说,哪晓得对方会默了默,真的应下呢。
他们算什么?情人?也没有吧。钟离到底不是随叫随到的主,还得看他心情。恋人?那更不是了,太自恋了。
那封信似乎是新近写就,犹带墨香,达达利亚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弯腰写字的沉静神态,想得叫人心软,也心烦意乱,他没有立马拆开钟离的来信,而是随手放到一旁。
信后来又到了两封,然后就再也没来了。
离开璃月越久,达达利亚就越是认识到自己没法真的和钟离赌什么气,大概两周之后,他寻思自己得找个机会跟钟离把话说清楚,而且最好能当面说,他需要找个机会回趟璃月。
前面两封信都是钟离手笔,达达利亚久未与钟离相见,光是看他的字都心里痒痒,只能先迅速浏览,就立马匆匆拆开第三封,打算先全部过一遍,之后再好好细读。
然而打开第三封信,他却发现那并不是钟离写的,而是来自往生堂那位少女堂主。
落款是“胡桃”。
公子阁下:
展信佳。
从璃月港出发,接近稻妻海角,哪怕浪船全速行驶,也需得耗上一天一夜的时间,故托仪倌小姐将信于黄昏后寄出,我仔细算过,若无意外,这封信当于次日傍晚到阁下手中,望你展信欢愉,见字如面。
距送别阁下至今,不过三日而已。书中说,“竟日无聊竟日闲”,与你骤然别离,倒真让我感受了几分,但我想阁下是水元素力的持有者,当不会厌倦海上的航行才是?此去珍重之语,临别前早已说过,便不再赘述,只是好奇阁下途中见闻,我以复为盼。
灯下书此,落笔反而踌躇,当日阁下质问我利用你,所为何意?我因觉放下担子,不需再念什么过往,唯难以释怀阁下的伤心,三月后再送别你,本以为诸事尘埃落定,却没想依旧未察阁下心事,感叹迟钝,可惜纸笔匆草,实难述说详尽,或待阁下归来,再一同饮茶,如此一来,想必种种琐杂,也能得分解了。
书难尽意,余言面续。
万望一切平安。
钟离 三月五日
于夜
真如一场春梦。
达达利亚从床上昏昏沉沉地醒来,他听见有人敲门,在他起身的时刻,庭院中的竹筒接满了水,发出清脆的“滴咚”声。
说来奇怪,竹筒的水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让人一整夜都泡在接连不断的声响中,反而有些催眠,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醒来时头甚至有些发痛。
是湿气?他回想起在璃月学到的种种关于人体的玄妙说法,一时间感觉有些荒谬,一想起璃月,他就想起钟离,这么说来有何不同?他真的能将眼蒙住,去构筑一个没有钟离的身影存在的璃月吗?
简直是痴人说梦。
稻妻的景色乍眼看去与璃月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区别在与稻妻的冷色不同,璃月给人的感觉总是暖的,他来到稻妻已有半月,每日里见到淡青的天空、紫红的花卉,都会时而恍惚,以为是璃月熄了灯火,变了颜色,在这种昏沉苏醒的夜晚,他忽然有些郁闷,抬眼看门外,纸糊的拉门上已经泄进了些许天光。
他没有立刻开门,但对于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而言,从睡眠到警觉,需要的时间不过数秒,他微微眯眼,盯着门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一声质询。
“嗯?”
“公子大人,”来人是为他值夜的看守,对方隔着薄薄的门扉,故意放轻了声音,“丑角大人来信,属下不敢耽搁,说是找不到也没关系,请公子大人先回一趟至冬。”
“手信呢?”
“在属下手里,公子大人醒来便可查看。”
达达利亚坐在床边,他没有穿上衣,一个个愈合的伤口横陈在训练有致的身体上,全都是消不了的疤痕,于战士而言是荣耀,可在母亲面前却让他不敢脱下衣服。
在钟离面前不也是的?毕竟那个人的目光太过直白,问题都写在眼里,而那个人行为又太过含蓄,总是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今夜不知为何,不管想起什么,都会想起钟离?达达利亚不明白,只能低头,发出一声自嘲的哼笑,他披上外衣,然后慢悠悠站起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天已泛出鱼肚,让人嗓子发痒,达达利亚二话不说,从下属手里拿过信件,低头看确实是丑角的亲笔。
“回信说,我都知道了,很快就回来。”
下属听完,有些疑惑地抬头,达达利亚知道他在不解什么,毕竟“很快”可算不上一个关于时间点的答复。
但他不作解释,只是随手把信塞给下属,又吩咐道。
“给我准备去璃月的船,越快越好。”
公子阁下:
展信佳。
前上一函,谅已入鉴,你我之间,便不再赘述。
惊蛰过后,天气已经开始变暖,雨水增多,便进入了春耕时节,万物苏醒,结束冬眠,惊而出走,实在是热闹非常,前段时间与堂主一同游春,听闻去年冬天,我们一同做客过的那户人家,梁上飞来了新燕,还记得当时阁下见了这种小小雀禽,赞叹生动可爱。
我亦是这么觉得,梁燕来回,偷得朝暮,从不相离。换作从前,不太理解朝晖月莹,可如今我已是凡人,便不得不感受到时间流逝,昼夜轮回,朝朝暮暮,人的一生就是从中流过了罢。
距前去信,已隔五日,想来竟已快至春分,季候仓促,每日却显得漫长,又逢几夜小雨,无聊不思睡眠,干脆起来给阁下写信了,望你此时已转嗔为喜,不复见怪,念及厚谊,还与相谈,又或是想来你在别处,事务繁杂,时间之感,想必与我不同。
信书至此,灯下惘惘,言不尽思,唯盼以复,希还一字。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钟离 三月十日
夤夜
事情还得从去年秋天说起。
在出发之前,女皇召集十一位执行官,一同商议接下来的计划要如何推行。
但其实没有什么好商议的,达达利亚早在踏入至冬宫前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要知道,丑角、公鸡、富人,因掌控着至冬国的行政与财流,向来不轻离职守;少女与队长身居高位,是女皇的贴身侍从。除此之外,散兵、女士早已在上月便分别动身前往稻妻和蒙德;仆人经营着壁炉之家,经常往返于至冬与枫丹;博士为了新的研究将在下月前去须弥,至于木偶,她根本离不开她那堆笨重的零件……这么一来去,到璃月主事,和传说中七神中最古老而恒久的一位打交道的,除了他达达利亚还能是谁?
虽然知道今天的会议不过是走个流程,但听着少女和公鸡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讨论要去取岩神之心,什么人才够资格时,达达利亚还是觉得十分烦躁,他环抱着双臂,没忍住“啧”了一声。
见他不耐烦,公鸡主动转过身来,询问道:“达达利亚,你有什么看法吗?”
达达利亚作为最常被外派的执行官之一,不在至冬时,都是公鸡替他在看顾家人,因此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对公鸡发火。
“没有,市长大人,”达达利亚摊开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我只是在等女皇陛下的口谕而已。”
王座之上的人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达达利亚会意,走上前来。
他半跪在冰之女皇座下,将手放在心口,垂眸说出了自己的誓言。
“以陛下赐予的封号起誓,我必不会辜负您的声名与光荣。”
那之后他做了准备,与家人道了别,他上午还在家里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托克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家很长一段时间,下午他就坐在了至冬宫的休息室里,本籍璃月的教师恭谨地教授他璃月的习俗,还有一些基本的对话。
就这么准备了大半个月,在十月份的时候,至冬的平均温度开始在冰点徘徊,而当他乘船三日,好不容易望见璃月的港口时,却正是那个温暖的国度银杏泛黄的时节。
这么多的颜色,对于从冰天雪地而来的年轻人来说,简直有些奢侈,若把至冬比作清澈坚固的寒冰,璃月就像一泓柔软暖融的春水,让异国而来的年轻人不太适应,最先的一个周不仅嗜睡,身上还起了些泛红发痒的疹子,璃月让人犯困,睡下了就很难醒,他一开始还没有发觉自己这是水土不服,直到去了璃月最有名的饭店之一,新月轩,又是在最豪华的一个包厢与那位声名不菲的客卿先生相邻而坐,露出些许倦意,才在对方带笑的语调中,得知了这场让他发热的疾病。
公子阁下,你看。对方一边说,一边大大方方地执起他的手,借着后者半褪的手套,指着他掌心的纹路,垂眸笑道。
“阁下过敏,手有些浮肿,但不碍事,稍后我带你去开上两剂汤药,你看可好?”
达达利亚虽才到璃月不久,但他一副异国面容,人又高挑,实在惹眼,想不引人注意都不可能,就连他都知道璃月的街头巷尾对他这位外国人津津乐道,甚至想了好些夸张的话本子,将他形容为“至冬女皇向璃月抛出的白银利刃”,不可不小心提防。
但现在可好,钟离先生就这么握着他这把利刃的手,也不怕被割伤么?真是好玩,又有趣,达达利亚从暖意中清醒,认识了钟离,璃月给他的那种陌生感也退却不少,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外人,他觉得自己可以喜欢上璃月,也可以习惯这里了。
达达利亚的任务里本就有与往生堂的钟离交好这一条,是故钟离邀请,他就答应。
年轻人非常好看地一笑,颇具迷惑性,他甚至轻轻回握了下客卿先生的手。
“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就拜托先生了,嗯……您刚刚教我的那个……”
“却之不恭?”
“啊对对,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年轻人笑得眉眼弯弯。
璃月人喜好混合的技法,一道精致的菜肴往往要辅以各式佐料七八种,稍微复杂一点的,光是工序就要十来道,不知为何会这么不厌其烦,将一拢小小的食材蒸了又煮,翻了又炒,将五味渗透,全聚在咬下的那一口中。
食物如此,草药也类似,也是一锅炖煮,复合混杂,教年轻人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栀子二两,香附三钱,川芎行气活血,神曲消食和胃,皆以麸皮炒制,解水土不服之火郁最为合宜。
戴着金丝眼镜的大夫年轻得出奇,配药的手法却轻松得像喝水吃饭,那么多药材经过他的手,点兵点将似的层层查取,又排兵布阵似的有条有理,药草的香气让达达利亚感觉稍微清醒了些,但又担忧那种清苦的味道,忍不住想要出门透气,却没想刚退后一步,就撞上一个个子才及他腰的女孩,对方停了下来,反应了一会儿才揉揉额头,抬头看了一眼达达利亚,表情没有变化,也什么都没说,而是直接跑到柜台前,以与她娇小的身材完全不符的力道,将一筐药材举过头顶,稳稳当当放在了大夫面前。
“白先生,”女孩说话声音轻轻慢慢的,“你要的东西。”
“七七,你回来了,”大夫垂下眸子,温柔地笑了,他从筐里拣出一株药草,随手抹去植物根茎上的泥土,在指间滚了一圈,查看了一下,点点头说,“是上好的苍术,现在这最后一味药也齐了。”
达达利亚偷跑不成,只能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打着哈哈,而钟离那边没有察觉异样,只是低头看了眼七七,然后笑着与大夫攀谈了几句。
“之前先生与我说的书,我托人去万文集舍寻了来着,可惜孤本难求,正要放弃呢,却没想到飞云商会家的小少爷听说之后,竟亲自为我送来,确是古籍无误,年代久远,我一直翻到石书辑录才见到只言片语,亏得先生好记性,才没让我错失古方。”
白术一边说一边称药,达达利亚很是遗憾地发现,大夫面前的油纸上已堆了满满一大包苦药了。
“白先生过誉了,我不过是记得东西多些,更何况,像那样记述模糊的药方,还得是到先生手里,才物尽其用。”
“我最近也在尝试还原那个方子,借钟离先生吉言,虽然看起来还遥遥无期呢……”
达达利亚随性地倚靠在柱子上,他有些心不在焉,便觉得两人的谈话声渐渐远了,烟云般消散,弥漫在点着熏香的药庐内,而借着袅袅香雾,客卿先生的身影若隐若现,他身姿挺拔,别有风度,谈吐风雅,对答得宜,看得年轻人微微眯起眼,心里却陡然泛起一丝轻蔑似的。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
又过了几分钟,达达利亚正打算闭目养神时,却突然听见钟离说:“是从至冬远道而来的使者,年轻开朗,只是不太适应璃月的气候。”
白术将药分好,店里的伙计阿桂立马过来帮忙把药包起来,白术则拿起笔,开始写用药的注意事项。
“这也难怪,碰巧遇上夏季转秋,更是难捱,这药须得认真吃才好……”
达达利亚没有打断两人对话,只是一见包好了药,就直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柜前,将一袋摩拉放在了桌上。
“大夫辛苦啦,”达达利亚说着,抢在钟离之前,笑眯眯地将药接到手里,“我来拿吧。”
说是迎合也好,献殷勤也罢,最初那段时间,达达利亚对钟离确实是无有不应的,虽然他自问不是那么好性子的人,就好像换作从前,受过最严重的伤可见骨,他一路流着血走回营地,也不曾半点含糊,皱一下眉头。
但自打他认识了钟离,后者持有一套与他完全不同的养生观念,又是个过惯了精细生活的主儿,别说流血受伤,就连达达利亚偶尔最正常不过的头疼感冒,他都巴不得带人去把脉听诊,不信达达利亚说的睡一觉就会好了。
于是在钟离的督促下,达达利亚来到璃月的第一个月,真的连续不断地喝下了两服苦药,草药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浓郁的深褐,稀里糊涂地变成一碗混沌苦涩的药汁。达达利亚给钟离面子,就着钟离的脸喝药,药汤灌下肠胃,也不知是喝到了哪里去,年轻人理解不了汤药的效果,只是钟离让他喝他就喝,但奇怪的是,他真的渐渐不头晕也不嗜睡,也不因璃月远超至冬的湿热而辗转反侧了。
这一切是钟离的功劳,达达利亚来到璃月,发现万物全都是丰富而错杂的,譬如颜色,譬如食物,譬如那些汤药,再譬如。他对钟离的感觉也逐渐变得复杂、混合,如果丢进沸水里熬煮,真不知会变成一碗什么味道的东西,达达利亚自己也不知道,他没爱过什么人。
他最先记住的是钟离的手,黑色的手套刚刚遮到腕子,右手戴着一个玉扳指,手指修长,看起来很有教养,说来好笑,达达利亚从行伍中来,什么时候看中过教养?但钟离不同。钟离不同。
那双手最常捧着茶碗,其次是书卷,因说要监督达达利亚有没有好好服药的缘故,他们有了密切往来的理由,一开始是请客吃饭,随后就变成了日常小聚,达达利亚亲眼见着那双手怎么拿起精致的杯盏,轻轻启唇,先闻一闻茶香,再抿上一口,垂下眼眉,若有所思,然后他会抬眼,告诉达达利亚,这是何年采下的香茗,又是用什么方法熟制,什么方式烘烤。
说起这些便更好笑了,达达利亚才不在乎这些茶叶是怎么摘下,怎么烘干,怎么保存,更不在乎它们那十几种不同的雅名,在不同场合里的意蕴,那些都无所谓。
在那双鎏金的眼眸望向他时,年轻人心里一滞,倒影倒映在无光的蓝眼中,雕花木窗闪过一瞬间的明暗,达达利亚注视着钟离,他是纯粹的武人,独属于战士的精致五感在与客卿四目相对时,忽然变得贪婪,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杂念全消,他只想去看,去听,去闻,他希望能够抹消一些要通过思考来感受的东西,他不要那些,他只要感官的直觉,彻头彻尾的经验,或者,吞咽、吃下什么的愿望。年轻的执行官望着客卿,生平头一遭,他明明没有在跟钟离厮杀,却在内心感受到如出一辙的冲动,而在此之前,他本以为这世界上除了战斗,没有别的快感值得追求。
而对方仿佛没有察觉这虎视眈眈、图谋不轨似的,依然对他温和地一笑,问道:“近来总烦阁下陪我,实在过意不去,今日你若有事要忙,不妨先去吧?”
“诶,先生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年轻人眨眨眼睛,快活地说,“但如果您是想赶我走的话,就另当别论。”
“阁下这是什么话。”钟离听他这么说,合眼笑道,“前日不还在抱怨,说整日游荡,都懒了筋骨。”
“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达达利亚故作惊讶,他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说,“反正对我来说,钟离先生的事和北国银行那些杂务相比,当然是更重要的。”
“你这么说的话,我确还有一事相求。”
“先生客气了,”达达利亚一只手搭在桌面上,颇为自在地托着下巴,有些慵懒地说,“您说来听听。”
“阁下,药都好好喝了吗?”
钟离的话来得没头没尾,惹得达达利亚也一愣,摸不着头脑,忽然大笑道。
“您每天都盯着我,还能有假?”
钟离被他逗笑,放下茶碗,说:“只是看阁下虽有活力,却不懂得爱惜身体,有些担心。”
“这就是您说要拜托我的事情?”达达利亚不可思议地反问道,“我刚来的时候确实觉得不太适应,但现在都被您给调理得好好的了,您不信吗?”
您不信吗?年轻人问得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好像他不是正年轻气盛的成年男人,而是任凭钟离摆布的小孩。
钟离不答,他带着笑意,低头叹息,似乎是拿达达利亚没有办法,又好像是在默认对方的说法,后者是从皑皑白雪中生还,有着尖利牙齿的雪狼,却偏要在这里装出一副能被驯养的模样,暴露给钟离柔软的脖颈,将绳子递到他手中。
这时,卯师傅从万民堂内迎出来,和一位女子客客气气地谈笑,并从女子手中接过一个外形古雅的锦盒,打开看了一眼,又是爽快地作了一揖,便打算回到店里。
达达利亚懒洋洋地望着钟离被吸引过去的视线,心道果不其然,客卿的注意力总是被这种稀罕玩意儿引走,简直就像是有什么古怪的收藏癖,这一点会让达达利亚想起在至冬传说中的恶龙,总是收敛巨大的翅膀,盘踞蹲伏在无数珍宝之上,龙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他这位先生也是的,但龙生性凶残邪恶,先生却是温文尔雅,这一点还是不同的。
年轻人任由思维发散,不以为意地观察着钟离,后者言谈内敛含蓄,不轻易显露山水,可目光却直白清楚,想要什么都写在眼里。
他想要什么?那就去要吧。
让我来为他买下,只要博他一笑。
达达利亚在心里这么轻快地想着,心情莫名愉悦,他不出意料地看见钟离转过身去,出声叫住了卯师傅,说虽然唐突,但实在好奇,不知您得了什么珍宝?
“刚刚那位是明星斋的接待吧?”
“先生好眼力,”卯师傅也不含糊,大大方方地将锦盒递给钟离,“前段时间他们家的老板来万民堂吃饭,说很喜欢我的手艺,非要送我点什么,您看看,这也太客气!”
钟离低头看向锦盒,发现里面规规矩矩放着一双黑檀乌木筷,筷身造型别致、盘龙雕凤,木香气味典雅、使人放松,虽不是什么罕见的稀世珍宝,但作为一双筷子,已经相当精美,更重要的是,这双筷子非常有品位,很合钟离的眼光。
达达利亚陪钟离逛了这么些日子,没少见他买东西,自然清楚钟离想要什么东西时的模样,眼见他多看了那双筷子两眼,便立马会意,直接出声问道:“先生喜欢?”
喜欢是喜欢,但璃月人重视礼节,没有横刀夺爱的理,正因如此,达达利亚才更要说出声来,反正钟离讲礼,他又不讲。
卯师傅也是个直爽人,听达达利亚那么说,他也反应过来,说:“我是个粗人,不懂鉴赏,先生若是中意,也是好东西有了好归宿,只是别人的谢礼我实在不好意思转送他人,不如等今天下午我忙完了,去明星斋跟老板说说,她不会介意的,毕竟美食盼着高明的食客,宝贝也还得给识货的行家才不浪费哩!”
“不必这么麻烦。”钟离到底是客气的,他虽然看上那双筷子,但不好意思让人割爱,便合上锦盒,要把筷子还回去。“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欸,我是真心的,”卯师傅一副不必再推阻的样子,他微微按住钟离的手,说,“钟离先生,那句老话不是说了,‘恭敬不如从命’,我拿着这么金贵的东西,也用不上的。”
见卯师傅是真想成他人之美,钟离便也不过多推拒,他想了想,又说:“那不如这样,我以原价将这筷子买下,叫人把摩拉先送到明星斋去,明天胡堂主正好要去明星斋买些材料,我便可一同前去,解释个中缘由。”
“好!这样好!”卯师傅一拍手掌,转身道,“那我先进去看看厨房,不知道那小妮子在做什么?”
钟离这下算是心想事成,悠悠闲闲地让人拿了纸笔,要写账单送回往生堂。
“嗯……怎么要写这个?”达达利亚有些惊讶,毕竟看钟离刚刚那副我全都要的架势,一点都看不出来是没带钱的样子。
“让阁下见笑了,不过无妨,我与店主还算相熟,可先以账单代替。”
“何必这么麻烦?”达达利亚说着,放了一袋摩拉在桌上,“先生要是不嫌弃,就交给我吧。”
钟离望着那袋摩拉,没说话,状似若有所思,达达利亚有些不解,他这一袋可是足足八万摩拉呢,还不够吃一顿饭,买一双筷子吗?
“怎么了,先生?”达达利亚眨眨眼,询问道,“不够?”
“饭钱大概够了,但这双筷子,”钟离想了想,说,“见这成色品质,少说十二万摩拉吧。”
“原来是这样……”达达利亚有些震撼,要知道之前他和钟离在新月轩吃饭,后者点完了菜单的一面,吃了一顿下来也不过才两三万摩拉而已,现在一双小小的筷子要十二万,真不知璃月人是以什么标准来为物品定价的。
“没事,我已经写好了,”钟离放下笔,和颜悦色地说,“阁下不用担心,仪倌小妹通情达理,定能明白物有所值的道理。”
“欸,先生别急呀,”达达利亚连忙摆摆手,把账单接了过去,在上面龙飞凤舞了签了自己的名字,“寄到北国银行就好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钟离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碰巧香菱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出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钟离先生!您点的清泉林猪肉和椒盐豆腐,两位趁热吃,”她一边说一边上菜,“这次对椒盐豆腐做了些小小改良,请尝尝看。”
豆腐勾了芡汁,表面洒着细细一层椒盐,散发出一股辣椒混合着胡椒粉的香气,配合着点得柔嫩的豆腐,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若论在吃上的讲究,往生堂的钟离先生在璃月港也是数一数二的食客,大厨期待着行家的点评,将佳肴不偏不倚地放在钟离面前。
达达利亚也很好奇钟离会怎么说,但就在这时,却发现碟子被人优雅地轻轻一挪,推到了自己面前。
“既然说好今日我来做东,阁下便是客,请吧。”
钟离说着将手微微一抬,作势要让达达利亚先尝的意思。
“啊,这也不错呀!里面加了一些至冬进口的莳萝,大家说有些吃不惯,正好请贵客试吃!”
于是试吃的任务就这么落到达达利亚的头上,他本当是一件小事,没什么值得推诿的,可在准备拿起筷子的时候却遇见了难题。
璃月人用来吃饭的两根木棍在达达利亚看来可谓神奇得很了,他见钟离用筷子,不仅得心应手,还颇高雅斯文,可惜一到了他手里,不知怎的,指间就像被缠上了两条小蛇,真不知是手指在绕筷子,还是筷子试图盘上手指,拿来拿去完全忘了是什么个握法,干脆像扯着什么东西似的一把抓。
意气风发的年轻执行官在此受挫,少见地有些尴尬,他面露难色,干笑了两声说。
“这里也只提供筷子吗……?”
“为了接触璃月真正的美味,公子阁下,你可得好好练练筷子功夫了,”钟离见达达利亚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本正经道,他一边说,一边打开锦盒,将那双新得来的盘龙雕凤筷递给达达利亚,“现在开始也为时不晚,阁下不妨再试试。”
“欸……”达达利亚望着钟离放进自己手里的筷子,有些吃惊地说,“先生不是要拿来收藏的,怎么又给我用了。”
“玉器杯盏、金箸瓷碗,不管多么贵重的器皿,说到底都是拿来用的,现在我将它送给阁下,以作练习之用。”钟离说着,又重新拿起筷子,给达达利亚示范,“用拇指固定,中指和食指用力,你看……”
达达利亚学着钟离的样子,但还是有些不得要领,手忙脚乱的样子把香菱逗笑了,她也在旁提醒道:“欸欸!用中指卡住,现在有点那个意思了!”
距离成功只差一步,达达利亚才来璃月不久,他虽能模仿出拿筷子的样子,却不懂发力的技巧,钟离在一边大概也发现了达达利亚开始有点烦躁,便伸出手去,轻轻扶住达达利亚的手,食指在达达利亚的中指指节上按了按,引导着他把中指穿进两根筷子之间。
“现在好了,阁下可记住了?”
钟离替他摆好了拿筷子的姿势,而达达利亚却只记得钟离的手抚摸上来的感觉,将他轻轻托住,说来奇怪,钟离不过是用手掌扶了扶达达利亚的手腕,却莫名让人感觉安心,甚至陡然生出些许眷恋来,犹如收剑入鞘,尘埃落定,又暗里惊动,久难平息。
之后达达利亚有些走神,他稀里糊涂地夹碎了好多豆腐,最后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地夹起来一个,放进嘴里,他没吃出豆腐的味道,也没有那个心思去计较为什么他要花十几万摩拉买一双筷子送给自己,真是荒唐,他想不了那些,只是有些苦恼,或者说是困扰?
钟离真的不知道,真的不明白吗?他难道会不懂,人可不要轻易地去教会别人什么呀,今天他教会年轻人用筷子,便会是一个一生相伴的事实,是钟离,而不是别人,教会他怎么拿筷子,这注定了以后每当他用筷子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钟离,哪怕不用,只是见到筷子,也到底难忘。他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可他学什么东西都从来认真,既然钟离教了,他学了,种种欲求便随着那次触碰开始,无端地在年轻人心里生长,暧昧的将要变得清楚,幻想的将要变成现实,而人只要开始不满足,就忍不住再多要一点,多学一点。
再学得好一点。
“怎么样?”香菱的问话让达达利亚回过神来。
“嗯……很好吃,”达达利亚很认真地评价道,“怎么说呢……感觉口感很丰富?我不太懂,但是会想要吃到第二次!”
“啊!这个评价可太高啦!”香菱显然对此感到非常兴奋,她将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说,“太好了!这就算试味成功了!”
“哦,原来是在试味吗?”达达利亚放下筷子,说,“那可得给点小费,庆祝庆祝。”
“诶?为什么呀?”香菱听说过外国人会给小费,但在璃月没有这种习惯,对她来说,客人能够将饭吃得很香,就算是给厨师面子了。
“是我家乡的习惯,都是为了感谢厨师的辛苦付出啊。”
反正今天的账单已经决定送去北国银行了,达达利亚就打算直接把那一整袋摩拉递给香菱,但想了想又感觉确实太多,有点奇怪,钟离看出他的犹豫,提议道。
“八百八十八,阁下觉得如何?”钟离说,“八是‘发’的谐音,不仅数目合适,也可图个吉利的彩头。”
达达利亚立马应和道:“就听先生的吧!”
饭后,钟离托人将筷子擦拭干净,重新放入锦盒,临别之时,正式地将筷子送给达达利亚。
他说:“筷子得来周折,阁下笑纳才好。”
达达利亚也爽快地收下了,他接过锦盒,玩笑道:“先生的好意,我怎么会不领情?”
“你呀,”钟离只是垂眸一笑,“哪里学来这些好听的话呢?”
“这就叫好听了?”达达利亚不依不饶,“都是实话,但您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说了。”
“没有不喜欢,”钟离摇摇头,“所以还请阁下自在随心一些。”
钟离说这话时,语气相当柔和,甚至有些纵容,让人产生一种,即使再进一步也能被接纳的感觉,而达达利亚也猛然发觉,钟离并不是在说“喜欢”,而只是在说“没有不喜欢”而已,却没来由地让他心里发痒。
听过不是不喜欢,就想听喜欢。他察觉到了。或许他对钟离就是颇有些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他习惯试探,而只要钟离宽容退后,他就立马迈步前进,就这么一点点地入侵对方,这让达达利亚觉得很兴奋,不管是想象钟离的直到退无可退,被他攻城战地,还是想象突然碰到对方的逆鳞,被狠狠反击。
就好像从钟离那里学会怎么用筷子,以后达达利亚再用筷子,都会想起钟离,而他今天心里涌起这样的感觉,意味着从今往后,不管他再为什么事物动心,钟离都是参照。
以那双筷子为节点,一切都渐入佳境,佳期柔情,交叠如山水,一程、一程,一夜、一夜,年轻人居心叵测地天真,狼子野心地投入,竟开始春梦不断,在梦里,他反复梦见客卿先生的手,触碰上来的感受,还有实在难耐之时,眼尾晕开的一点嫣红。
达达利亚了解自己,当然也了解自己心中的欲望,可他并不着急,礼物和信件交织,一件一件地送到,北国银行的大门朝客卿敞开,可不全为了公事,只要是钟离想要的,他都无有不应,但他不紧不慢,因爱恋的对象是个金贵的人物,他可不想让钟离觉得他唐突又冒失,客卿先生虽然是神之眼持有者,但到底和他这种习惯厮杀的人不同。
他才不想把钟离吓跑。他觉得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然而,一场秋雨便凉过一场,寒意随着雨水堆叠,终于在冬天将至的时刻,张牙舞爪地扑杀上来,惊才绝艳却温柔文雅的客卿先生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冰冷神座上不可侵犯的神明,滋润美艳的雨水将桃花也好杏花也罢,全部扑簌打落,温存不再,雕花木窗下悠闲写字,将时光都笼络的人,而今却敛去笑意,何来情意,简直像梦一般,醒来只剩谈价。
而岩王帝君在讨价还价上,可从来都不会做亏本买卖,商人为利来,也为利往,而作为商人的庇护者,钟离当然比达达利亚更明白万事万物的标价。
再次与那双金色的眼眸四目相对时,达达利亚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被骗了啊。”
你好!
冒昧来信!不好意思啦!
收到信的足下,不知你是旅居在稻妻的哪位英雄豪杰?竟惹得我们客卿朝来不醒夜里不睡,反应也慢了很多。
虽说这正合了我们往生堂的业务作息,但作为上司,关心下属的身体状态乃是天职也!前日里我听堂里的伙计说,先生托他帮忙寄信,我因此得知了你的地址,也留了个心眼。那天下午,客卿又是心不在焉,一门心思只是在意伙计有没有按时将信寄出,连宴帖都写错了几处,错误还是我检查出来的。他性子好,有耐心,又立马重新抄写了一份给我,但我实在好奇,从来周全的客卿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竟成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于是缠着他问了半天,他难得露出那种表情哦!顾左右而言他。还亏得是本堂主,换作别人,要他坦白可难着呢。
他虽未对我细讲,但我大概明白,原因恐怕正在读信的大驾您身上。
客卿近日已经十分烦恼,不在状态,不思茶饭,连云先生的戏都不去听了。我自觉兹事体大,便勒令客卿放假休息,劝解他先不与足下联系了!
自作主张来信,实在过意不去,但古人云:关心则乱。得罪的地方就请多多包涵!
也请暂时不要与客卿通信,让他放空大脑,睡得饱饱。
璃月 往生堂 胡桃
敬上
三月十八日
作为愚人众第十一席,最年轻的执行官身负着取走岩神之心的使命,而考虑到璃月千年来都与神同行的历史,冒昧地展露出自己要亵渎异国的神明显然是很不明智的,为此,公子达达利亚需要一个身份,既不让民众过分警惕,又不失外交官的优荣。
就在近年,一个寒冬凛冽的夜晚,一个侍从闯入女皇与执行官们宴饮的宫殿,带来了北国银行落成的消息,并绘声绘色其金碧辉煌、形容壮美,正像女皇大人所期望的那样,北国银行在那片黄金源流之土拔地而起,在富人大人的一手操办下,已经开始运转。
借着这个机会,达达利亚一到璃月,便接手了北国银行,成为实际上拥有最高管控权的长官,但他不爱案牍琐事,故意将住所定得离银行远远的,他可受不了睡在那种堆满公文,散发着墨水气味的房间里。
因此,达达利亚表面上在璃月的真正工作,并不是作为长官与当地的富商洽谈贷款,而更像北国银行的一名普通打手,日常处理一些下属处理不了的债务。他不管欠条、明细,只管搜查、恐吓还有剿清,等对方逃无可逃,颤颤巍巍地说一定能还上债务的时候,达达利亚的游戏时间也就结束了,虽然于他而言,大部分欠债人都还够不上与他游戏的资格。
他以追债为由丢开公务,交给属下和远在天边的富人处理,毕竟不管对象有趣无趣,战斗对他来说终归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他一开始玩了一阵子,虽早在军队中时他已见过世情百态,可处理债务这样的情景又有所不同,要更加激烈,也丑陋得多,他即使不主动去问也因此知道了许多离奇的故事,人们的爱恨如此奇妙,人的私欲和贪婪真是无穷无尽,这一点达达利亚早就知道,而现在体会得更深刻了。
在这种动荡不安中,他发泄着旺盛的精力,并时常感觉到极大的不满足,全都化作一种无名的冲动压抑在年轻人的心里。
有一次收债的情况,让他印象深刻。他记得那是一笔因当事人欺骗隐瞒,最终导致债务无法收回的坏账。因数额巨大,下属们为此焦头烂额,讨债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达达利亚头上,钱他追回来了一部分,但奇怪的是,当达达利亚把奄奄一息的男人带回地下室审问,逼迫他吐露实情的时候,那个男人为了能继续隐瞒下去,竟宁愿自杀也不开口,他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在被达达利亚抓到之后就求告连连,而现在达达利亚说只要他坦白就可保住性命,他却选择了死。
这笔账的故事,钟离也知道,因达达利亚想不明白,在去往生堂陪钟离逗鸟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嘴,那天是个晴日,秋高气爽,暖洋洋的,邻居家的一只皮毛蓬松的白色小狗在往生堂门外的地砖上跑来跑去,像一团滚动的棉花般可爱,达达利亚看得开心,因此也是带着笑意,像讲笑话似的把这件事告诉钟离。
“真奇怪啊,先生对这种事怎么看呢?”达达利亚倚靠着廊柱,怀抱着双臂,不以为意道,“该不会是有什么惊天秘密,被我给错过了吧?”
钟离背对着达达利亚,正在逗一笼漂亮的百灵,他背着一只手,长发垂在腰间,配合着岩系的神之眼,晃晃悠悠的,钟离有一副好身段。
“惊天秘密倒不见得,”钟离没有回头,他捏了一点草籽,让百灵鸟用小巧可爱的喙从他手上啄食,“个中原委,只有本人才知道,阁下勿需多想。”
“我听先生的,”达达利亚闭上眼,笑了笑,又说,“但要我说,欠钱不可怕,人怕的是心中有愧。”
“哦?”钟离闻言,微微侧身,望向达达利亚,“我竟不知,阁下还有如此见解?”
“人的一生很短,每个人都在追寻自己内心的价值,想要对得起家人朋友,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且真的去做了,就不会被愧疚折磨,人生也会轻松许多,您难道不这么觉得?”达达利亚说到这里,笑得十分洒脱,“我不喜欢口是心非、勾心斗角地活着,不如直接战斗来得简单明快。”
“这么听来,阁下真可谓纯粹的武人了。”
“或许是吧,总之,我受不了欺骗。”
语罢,两人都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让达达利亚觉得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在钟离面前,他总容易松懈。
过了半晌,钟离关上雀笼的小门,转身慢悠悠地走到达达利亚跟前,忽然与他四目相对,那双金色的眼眸问道。
“话虽如此,那阁下呢?真的从不曾撒谎、欺瞒吗?”钟离脸上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真的对达达利亚的答案感到好奇似的饶有兴味。
钟离突然靠近,惹得达达利亚心里一颤,但他掩饰住动容,大大方方地回望钟离。
“先生该不会把我当成那种一味数落别人,自己却也什么都做不到的人了吧?”达达利亚挑了挑眉梢,勾起嘴角,轻蔑地笑了笑,说,“我不觉得我是什么心地善良、表里如一的好人,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不介意过程,就好像我也没有那种原则,不管是激怒对方还是下什么战书,只要对方愿意迎战就好,不过,先生,难道您以为我没有心爱的人吗?”
这话问得钟离少见地一愣,而在钟离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达达利亚直起身来,现在他们离得更近了。
“是什么让您觉得我谁都骗呢?”达达利亚的语气忽然有些轻佻,似在嘲笑,又像在挑逗,“我看起来不像那种厚此薄彼的人?您怎么知道我不会喜爱什么就偏袒,讨厌什么就憎恶呢?”
达达利亚低头望着钟离,似乎想从后者的沉稳中找出一丝动摇,他说着似有深意的话,却又做出一副自在坦然的样子,让气氛突然变得暧昧。
钟离倒依然是面不改色的,真不知是因为他为人内敛,不轻易表露情绪,还是他实在坚定,的确无法撼动。
“所以阁下刚刚其实是想说,你受不了来自亲近之人的欺骗吧。”
钟离将对话又引回正轨,达达利亚默了默,仿佛被扫了兴似的,别开头去,换了一副更加心不在焉的口吻,反问道。
“谁会在乎不认识的人要怎么对自己啊?”
客卿沉吟片刻,好像在想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年轻人望着廊外追逐蝴蝶的幼犬,看起来心情愉快,没有察觉钟离的犹豫。
他只是满不在乎地又随口说了一句。
“反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阴雨天。
璃月街头难得如此萧索凄凉,行人撑着纸伞,寥落可数,细密的冷雨使得万物静默。
唯有雨声。
惹了一身麻烦的年轻执行官避了一阵时间风头,他与钟离,已经近一月没有见过面了。
再次相见是在雨中,那位先生依然美得赏心悦目,撑着一把素雅的油伞,穿着缎面长衫,在雨中施施而行,似在听雨。
依然是那样的身姿,依然是那样的发梢,依然是那样一双澄金的眼眸。
在雨雾中暗自生光,看得人心荡神驰,又全不知足。
年轻人重新出现在钟离面前,一副冷冰冰的疏离神态,像是纯蓝的青火,冷得发烫,他有意将心疏远,身体却更加大胆地冒犯接近。
当然并非偶遇,他来到这里,自有他的缘由。
他说,如果你是摩拉克斯,那就与我一战。
但如果你是钟离,那我是来向你讨债的。
年轻人说到这里,脸上虽笑,眼中却笑意全无。
他一定是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不然怎么能对着前神,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
他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讨不回的账,你想好了,认还是赖账?
钟离不答,只是静静望着年轻人写满不快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达达利亚才听见神明的声音透过细雨,从容不迫地传来。
他说。
“阁下想要什么,就来取吧。”
怪异的是,那之后,两人竟真的旖旎了一段时间。
达达利亚虽想发狠,报复钟离,但第一次在对方身上放肆发泄过后,他却感觉更加不满。
钟离是神明的事实不会改变,不管凡人如何想要在他身上撒野,第二天也一定会恢复如初。
达达利亚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占有对方,甚至都不能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他越是这样,越会显得他像是无理取闹的孩子。
而钟离是不会动摇的,达达利亚伤不了他,他太过坚实、宽阔,达达利亚所引起的震动于广袤的大地而言,轻得像一声叹息。
所以达达利亚便放弃过火的举动,一开始只是为了看钟离的反应,他做得格外认真又动情,却没想真的换来了神明一瞬间的恍惚,这收获让年轻人喜不自胜,亲密由此变本加厉,在最入迷的时候,他们比真正相爱的伴侣都要来得温存契合。
钟离对两人这样的关系没有过任何的解释,就好像真的想要补偿对方似的,他敞开自己,毫不设防,予取予求,结束后又若无其事地穿上衣服,依然做他的客卿。
达达利亚心有不甘,却说不出原由,实际上,他并没有多么在意成为棋子,那天在雨中相遇,他也没有真的多么生气,向钟离提出这种要求更只是随口,根本没想到钟离会真的答应。
应该说真正的麻烦是从钟离答应才开始的,如果说之前的那种怒火只是浮于表面,颇有种“这种事怎么都该气一气吧”的不假思索,那么在真的与钟离亲近过后,种种复杂的情绪随之而来,夜里越是亲密无间,白日里钟离那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就越是让达达利亚不爽。
但即使这样,达达利亚也没法放弃这个能和钟离相处的借口,而钟离那边也很配合,绝口不提结束的事情,就这么一直拖拖沓沓,两人依偎在一起,过了达达利亚在璃月的第一年深冬。
他们的相处方式与恋人无异,白天一同消闲,一起围着温暖的炉火吃饭,夜里同床共枕,寻找对方的体温,就像在寻找自己失去的另一半身体。
然而这样又能意味着什么呢?达达利亚虽然感觉到这样下去后患无穷,却瘾君子似的,拔不出戒不了,日渐深陷,而钟离是个含蓄的人,他不将爱挂在嘴边。
但渐渐地,他们也有了一些默契,又慢慢如从前那般相处。
可那个结一直存在,没有被解决,它不大不小,刚好够人无法真正断绝什么,又忍不住耿耿于怀。
就像平日里从不发作的症结,只等着时机合适,就出来把事情搞砸,阴生植物似的,一旦远离光亮就突飞猛长,撞得人头晕目眩,难以自控。
来年开春,达达利亚因事务调遣,将前往稻妻。
钟离亲自相送至港口,表面上一切正常。
直到登船之时,钟离望着达达利亚,忽然问道。
“现在总该释怀了吧?”
达达利亚反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钟离在说什么,霎时间如晴天霹雳,达达利亚的脸色立马阴沉下去,像被人说中了似的,轻轻啧了一声。
“你还真的是在补偿我啊,”达达利亚声音冷冷的,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在问我满意不满意?”
钟离显然没有想到达达利亚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也有些不解,皱了皱眉,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钟离的语气也变得严肃了,“你真的还在气愤不成?”
钟离看起来是真的困惑,而这困惑让达达利亚感到极为无力,契约之神当然理解有借有还的必要,说得理直气壮。
船将离港,他们没有时间过多掰扯,而达达利亚一时间热血上头,情绪热烈而无名,无法化作言语,他只能咬着牙,沉默地请钟离下船。
钟离到此,也有些苦闷,他回到岸上,难得露出感觉棘手的样子,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隔着船舷,又问达达利亚。
“阁下,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达达利亚听钟离这样说,心猛地收紧,那种窒重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但他想不出来要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跟钟离分辨清楚,更何况种种感受现在全都无法连缀,达达利亚满心想着的唯有,我真的爱你。我已经知道了。我爱你。但你一点都不知道。
岩神由金石铸造,看起来刀枪不入,心肯定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达达利亚没有找到钟离的神之心,到后来也真的不想再要那颗神之心了。
他现在被那位名为钟离的凡人之心深深裹住,绑紧,不知来处,也不知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放手。
不能放手,但也不能唐突。不能放手,要学会控制自己。
达达利亚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干脆转身不看钟离。
船将发时,年轻人只是丢下一句。
“谁知道呢。”
客卿近来看起来不太对劲,就连往生堂的仪倌小妹都看了出来,担忧地将此事告诉了当代堂主。
“先生消瘦不少,又听大夫说失眠多梦,实在让人担心。”
仪倌一边说,一边给少女堂主送上一杯热茶。
“我也奇怪,钟离最近是在跟什么笔友通信吗?”胡桃望着手里的那封未寄出的书信,在心里犯嘀咕,“这样下去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的,等他下午来了,看本堂主好好问问他。”
“是呀,我在堂里待了这么些日子,还是第一次见先生这般模样,”仪倌叹息道,“平日里总倚仗钟离先生博学,却无法替他分忧,真让人惭愧。”
“客卿不爱说闲话,不主动问他是不会说的,”胡桃一只手托着下巴,悠闲地猜想道,“你说,到底是什么情况?客卿该不会是恋爱了吧?”
仪倌听胡桃这么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忽然笑了,说:“若真是那样,也未必是坏事。”
凡人之情,钟离还是不太理解。
应该说以理性而言是懂的,但真要落在自己身上,却反倒让人不解。
比如为什么人会心口不一,为什么总要到了分别远去,才意识到牵肠挂肚。
忧愁随着青年的离去慢慢积累,一开始并不明显,只是一种不习惯的感觉,到了三月,小雨连绵,钟离倚在窗边看雨,阴沉沉的天分不清白天黑夜,他本打算在桥廊上去听近来的新书,现下忽然没了兴趣。
回忆细细密密,断断续续,如同蚂蚁的牙齿,在心上轻轻地咬了一圈,又像白浪,一阵紧过一阵,冲刷过岩石,到底留下痕迹,在连续一周的失眠之夜,钟离终于忍不住点起灯火,执起毛笔,坐在了桌旁。
话本里说,心有千言,难付笔墨,他现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他想说的,想写的有很多,总归不过朝暮,他很想对达达利亚说,你在我身旁,日夜相伴之时,我没有察觉,可今日乍别,才知思念深重。
记得白天,你与我在往生堂内喝茶,在北国银行外谈天,在璃月的街头巷尾捣鼓各式新奇的玩意儿。
记得夜里,你和我一起看过花灯,听过戏曲,漫游过长夜。
还有那些肌肤之亲,当时只觉奇怪,现在想来,怎么后知后觉地让人脸红。
我实思念你,而你在时,我没发觉自己这么迟钝。
信走得很慢,时间于钟离而言更是漫长,不发觉还好,一旦发觉那种念头,不论是吃饭、走路,都不免被突然攫住,恍惚失神。
放弃神位之后,他有意使用着凡人钟离的肉体凡躯,近来不思饮食睡眠,身体渐渐不支,磐岩坚牢,知道如何自保,某夜醒来,钟离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一点什么,更确切来说,是埋藏了什么。
就好像在思念上重重垒土,与之隔开一层,种种感触也就不那么强烈,他又会重归平静,就好像山石会藏起一切,远看依然青翠。
这许多年来,岩之魔神都是如此对抗磨损,也是如此敷衍自己的情感的。
他当然不觉得这样是对的,可惜无奈,就连他也无法抗拒磨损,这样的情况,纯为生命自保的本能,神也不会例外。
终于在三月底,他将有关达达利亚的事情都埋藏得差不多了。
为了不让胡桃担心,钟离照常去往生堂工作。
也不再给达达利亚写信了。
达达利亚表面上虽回信说会尽快北上归国,但却命令船只南行,到达璃月的时候,正是深夜。
他离开璃月不过月余,再踏上这片土地,却有些感慨。
在他这个外国人看来,稻妻和璃月的风光是有些相似的,虽然细看有许多不同,但乍眼看去,不都是亭台楼阁,就连文字也有许多相近之处。
他是看重命令的战士,也是漂泊无定的旅人,璃月也好,稻妻也罢,本都不该让他产生什么眷恋,可甫才踏下甲板,闻到璃月的空气时,竟不知为何,骤起乡愁。
璃月的烟火气很重,人食五谷杂粮,饮的是阳春之水,在意的是人情往来,这里有好饭、好菜、好酒,更有奇人、才人、美人。
他想着钟离,便觉得璃月的一花一木都与别处不同。
虽是夜里,但达达利亚看了胡桃的来信,心里焦急,非立马见到钟离不可。
便因循老路,想从往生堂后面爬窗上去,以前他老用这法子跟钟离私会,现在有些时日没有重施故技,临了了却发现往生堂最近貌似在翻修,一楼底下堆了好些木料,他有些生疏,不免弄出些声响。
这时正门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达达利亚躲在墙后悄悄观察,看见有大概数十人,都穿着往生堂的制服,手里秉着灯火,他这才反应过来,往生堂常常夜里出工,看来他是正巧撞见了他们收工回来。
往生堂的客卿钟离先生也在人群中,他个子高挑,鹤立鸡群,颇为显眼,正低下头去跟那位少女堂主说些什么。
少女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似乎在否定钟离的话,然后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转头看向达达利亚的方向。
达达利亚没有料想到她会如此敏锐,连忙闪身想要躲进墙后,却反而听见少女故意朝他高声喊道。
“哎呀,这不是咱们客卿的异国小友?客人大驾光临,怎么躲躲闪闪呀?”
达达利亚心里清楚,既然胡桃已经开口,钟离必然也察觉到了他的行踪,再做躲藏已无意义,不如大大方方站了出去。
他一边笑着一边招手,有些尴尬地道歉道:“本想走正门进去,但不知怎么却绕到了后面。”
他虽想和钟离独处,但他尊重钟离,当然也爱屋及乌,在意胡桃对他的看法,他不介意做做面子功夫。
胡桃也算给面子,见达达利亚站了出来,立马就给了他台阶下。
“哦!是啊,客卿说咱们正门太小,不够气派,最近正在翻修呢!你走错也很正常啦!”
达达利亚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忍不住看向钟离的方向。
后者依然如他记忆中那般,身姿修长,风度翩翩,只是清瘦了几分,回望他的神情虽带着淡淡微笑,但更多是出于礼貌,就仿佛他们不曾相识,而是初次相见那般克制。
达达利亚一直盯着钟离,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胡桃吩咐堂里的伙计下工休息,自己也打了个哈欠,她拍了拍钟离的手腕,故意压低声音说:“是来找你的呀。”
钟离垂眸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胡桃也回去休息梳洗,她住在二楼,关上门扉前突然对达达利亚说。
“做亏心事容易见鬼,所以还请贵客谨言慎行咯?”
她嘴上说着威胁的话,脸上却笑得可爱俏皮,她像合上爪子似的弯了弯五根手指,给达达利亚做了个鬼脸,然后带上了门。
终于只剩下了达达利亚和钟离,后者依然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应该是出于礼节,对达达利亚解释说:“堂主没有恶意,阁下别往心里去。”
“嗯……哦,”达达利亚应了,他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应该是思考了一会儿,才问钟离,“听说,你最近不太舒服?”
钟离没有回答,他只是默了默,然后转身,示意达达利亚跟上来。
达达利亚知道三楼是钟离的卧房,在去年冬天,他可是那里的常客。
他记得铜镜前的青瓷盒里装着胭脂,知道香炉里点的什么香料,他对钟离的床榻更是熟稔,他在上面撒过野,做过梦,睡过好熟。
现在他又来到这里,却感觉钟离有些不太一样。
多的说不上来,就感觉他好像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那么温柔了,而说来奇怪,以前都不觉得,反倒是在钟离客客气气的时候,达达利亚才意识到钟离此前对他,虽是一贯的含蓄内敛,但确实是特别的,亲切的。
达达利亚以前没发现,他当时只顾着不喜钟离的弯弯绕绕,要让他费那么多心思去猜。
但此时此刻,达达利亚才很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哦,原来以前钟离那样对我,对他来说已经非常明显,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察觉呢?
他想着,抬头注视着钟离进屋点灯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有种一切都迟了的感觉。
没有来由地,达达利亚在心里,忽然很平静地断定道:他一定是忘了我了。
钟离点起灯烛,淡黄的烛光十分温暖,又带着股泛黄发旧、时过境迁的哀戚。
钟离终于开口了,达达利亚听见他的声音在屋内,沉静地响起。
他说:“阁下,闭门吧。”
达达利亚不知道钟离想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反手带上屋门。
吱呀——咔嗒。
现在门已关紧,他们独处一室,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达达利亚借着跳跃的烛光,就那么愣生生地,亲眼看着钟离怎么解开头发,然后,一件一件地褪去衣服。
钟离沉默地脱掉衣物,直到一丝不挂,然后他抬头望着达达利亚,眼里没有多余的感情,比起邀约,更像是打量。
那双让达达利亚日思夜想的金瞳,此刻审视着他,仿佛能把他看透似的,带着冷漠的高傲。
钟离坐到床上,向达达利亚伸出手,说:“来吧。”
这举动刺痛了达达利亚,让他既不甘,又愤怒,既无奈,又悲伤。
他想这大概就是报应,因他讨债,向钟离讨了身体,现在他希望交流,钟离却闭上了嘴。
静默瘟疫一般在室内蔓延,一时间没有任何人再说话,只有烛火闪烁不定,将光影动摇。
过了不知道多久,达达利亚才开口说话。
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带着不正常的沙哑,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达达利亚说:“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吗?”
钟离见自己的邀约落了空,眼中小小地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平复如初。
钟离的神情没有多大变化,他答道:“达达利亚,我记得你。”
然后他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又说:“但我不太能记起对你的感觉。”
“你忘了我吗?”达达利亚反问道,“因为你对我失望了。”
“并非那样,”钟离否认道,“只是万事万物都有极限,我也不例外,磨损于我无可抗拒,因而不能过分纠结对阁下的感受。”
达达利亚听完,终于有些理解发生了什么。
但他还是觉得很不可置信,神怎么可能为了凡人而久难释怀,而不得不埋藏感情呢?
“先生……难道说……”
“现在多说无益,我感觉不到。”钟离声音平静,应该是在陈述事实。
他抬起眼,金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达达利亚,又问道:“你不做吗?”
达达利亚微微睁大眼睛,看起来十分惊讶,随后他皱了皱眉,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想还是不要了,”达达利亚看起来有些懊恼,但他耐着性子,叹了口气道,“难道这样您就会想起来吗?”
“什么?”
“对我的感觉。”
钟离听罢,忽然轻轻笑了,他闭上眼,说:“说不定呢。”
久违地看到这笑容,达达利亚看得入迷,一阵恍惚,感觉自己有些耳根发红。
然后,他缴械投降般走过去,将自己的外套披到了钟离身上,在后者不解的目光中,达达利亚低下头,轻声说。
“明天要和我走走吗?”
年轻人如此询问着,生怕遭到拒绝似的小心翼翼。
他说,要和我出去走走吗。
“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昨晚达达利亚说出要约钟离出来走走,说完不知为何,竟满脸通红,就像初恋似的悸动非常。
钟离抬眸望着年轻人紧张的模样,似乎是觉得有趣,当然笑着答应了。
那之后达达利亚与钟离道了晚安,替人拉上床帘,就要作别。
将起身之时,却被帐内的人拉住手腕。
隔着一层纱帘,不着片缕的客卿将达达利亚轻轻往里一拽,问道:“连吻也不吻吗?”
达达利亚被问得愣了,真没想到钟离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换作从前可是想都别想的。
不管怎么说,今晚的钟离实在让达达利亚感觉棘手非常。
又可爱非常。
于是匆匆俯身,蜻蜓点水般在钟离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年轻人跟被弄怕了似的,连忙退后一步,跟钟离拉开距离。
隔着帘子,钟离能看见年轻人有些无措的身影,还有一直红到耳朵的脸颊。
怎么会这样呢?又不是没做过。
钟离心里这么想,但又莫名有些高兴,他目送着达达利亚替他熄灭灯烛,然后翻窗离去。
第二日,达达利亚一大早便来赴约,胡桃见他从正门进来,大大地作诗了一首,说他很懂规矩,而钟离也下楼来,招呼仪倌小妹一起吃了早饭。
他们上午先是在璃月港闲逛,然后走着走着,越走越远离城区,漫游到了天衡山间。
正是初春,万物复苏,满眼翠绿,使人心情愉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内容大概是白天在摊贩那里看见的小玩意儿。
“一定是先生搞错了啦,”达达利亚双手垫在脑后,百无聊赖地说,“那个不是虎头娃娃,是狮子头才对。”
“阁下这好胜心是从何而来?”钟离笑着驳了回去,“即使是从常理推断,也应该是虎头。”
“我才不管,你耍赖。”达达利亚不认账,抢先撒起娇来,“难道就不能是狮子吗?”
“是狮子也好,老虎也罢,现在都是阁下说了算了。”
“先生,您这是在讽刺我吧?”达达利亚故意拉长声音,嗔怪道,“怎么一个月不见,先生也会说这种话了。”
“我哪里就讽刺阁下了?”钟离越看他不服的样子越觉得好笑,便干脆停下脚步,伸出手,摸了摸达达利亚的头发。
“那你呢,是狮子还是老虎?”
达达利亚被摸了头,忽然安静下来,随后抬眸,盯着钟离。
他故作不快道:“先生摸我像摸小猫,我哪有面子,去当什么狮子老虎。”
“再放任阁下说下去,我可就成了大坏人了,”钟离愉悦地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不过,小猫小狗也是很好的。”
达达利亚望着钟离笑,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说。
“先生,你还好吗?”达达利亚收起玩笑的语气,非常认真地问道,“你真的不吃饭也不睡觉,你真的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这话问得突然,钟离想掩饰都不成,只得同样认真地回道。
“我不知道,”钟离说,“我不知道阁下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达达利亚重复道,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一开始确实想要和你亲近,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的人,只是没想到先生会答应。”
“这个我知道,”钟离站在一株桃树下,花影落在他的脸上,若隐若现,“我给你了。”
“是,”达达利亚抿抿嘴角,“但很快我却发现,我还想要你的心。”
钟离不假思索。“这个我也给了。”
钟离说得坦然,像在说什么很自然的事情,他说得轻易,落在年轻人心里,却震动非常。
达达利亚强忍着内心越来越强烈的情绪,他继续说。
“可是后来,我发现没有这些也可以,”达达利亚说着,抬起头,那双无光的蓝眼深不见底,就这么直直地望向钟离的眼睛,“无可救药的是,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利用我,你甚至可以不爱我,因为我发现我只要在你身旁就会高兴。”
“我满足于你在我身边,得到你的白天黑夜,这对我来说是唯一真实的,”达达利亚的语气没有太大波动,却说得十分坚定,“但我又确实贪心,总巴不得能多一点,再多一点,我想如果这样的日子足够多的话,我就对先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春风簌簌,花雨落下,淋了人一身。
像风一样快,像花一样轻,像凋落那么容易,又像惊雷一样千钧。
钟离说:“阁下的话,突然让我想起我们今天很早就出行,而现在都快傍晚了。”
他说着,笑了,温柔地垂下眉眼。
“你说得到我的白天与黑夜,但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说完,也看向达达利亚,温和而郑重地说。
“我从未爱过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爱起人来会是什么样子,阁下,做好觉悟了吗?”
前神用词傲慢,看似是警告,语气却又谦逊,像是在做什么约定。
“觉悟?”年轻人片刻震惊后,像听见什么笑话似的反问,他当然明白钟离话中深意,不由雀跃道,“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您总不会吃了我吧?”
“那可不好说,”钟离笑道,然后背着双手,继续往前走,“阁下可得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肉质可口了。”
“先生今天真的很多胡话啊!”达达利亚被弄得哭笑不得,他几步跟上,跟钟离并肩而行,“谁会相信满腹诗书的钟离先生,会在这里用吃人来吓唬别人?”
“他人知与不知,阁下知道便好,”钟离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笑着又问,“对了,还记得我们上午看的那卷书吗?”
“唔,那个我怎么看得懂,”达达利亚被问倒了,“只是听先生说有用便买下了而已。”
“朝朝辞暮,尔尔辞晚,”钟离自言自语般念道,“碎碎念安安。”
“先生在说什么?”
“无碍,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达达利亚佯装不快,又忽然问道:“那您是不是都想起来了?这次不会再忘了对我的感觉吧?”
“不会,”钟离这次倒是答得爽快。“阁下放心。”
每到这时,达达利亚总忍不住想逗他,又故意问:“为什么啊?”
钟离当然知道达达利亚的心思,他不直接作答,只是说。
“开卷有益,阁下不如再回去好好翻翻那本书,这样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
那之后,达达利亚回到至冬述职,以回北国银行帮忙处理债务的理由又回了一趟璃月,实际上是想见钟离。
但无奈任务催得太紧,在璃月呆了没几天,他又立马要前往枫丹。
在船上,他闲来无事,浑身筋骨都在泛痒,又活动不开,无奈只能翻箱倒柜,想找点书看。
没想到竟翻到了之前他和钟离在万文集舍淘到的书,因钟离说有趣他便买下,但璃月字很难,他不爱看,一直都没有翻开过。
但现在正好,他在海上,有的是时间。
翻看的时候,年轻人又想起了钟离那天念过的话,然后在看到书中的一行文字的时候,不由得睁大眼睛,随后无奈而会心地一笑。
那本书没有注释,那句古文下的批注,是有人用毛笔亲自写上去的。
那行文字就写在宋玉《高唐赋》——“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的下方,字写得细小,却潇洒流畅,十分漂亮,不知是为了解释古文的意思,还只是读到这里,有感而发。
文字的内容是这样的:
——你是我想度过朝暮,日思夜想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