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女皇把少年的手交到他掌心里。
「我的孩子,我的末席。」祂说,「我们在那位的墓碑旁找到了它。」
「这是你的‘天使’。」女皇说,「千万牢记,不要用任何带有意义的词语称呼你的‘天使’。」
少年的掌纹贴上他指腹的薄茧,他猛地收紧了力道,像是忍不住一把捏死手里过于信赖他人的团雀幼崽。
骨节传来不祥的错位响动,手的主人却并无反抗之意。少年静静地站着,只在腕骨濒临折断时抬头看了自己未来的饲主一眼。
他颓然松开了手。
1
达达利亚把天使带回了家。
明明经过侍从仔细清理,郊野的泥泞早已擦净,蔽体的白袍一尘不染,小孩浑身仍有种说不明白的脏兮兮。踏进家门时,执行官才反应过来,这样的反感源自天使从内到外都浸透着的、实验室呛人的消毒酒精的气味。
于是他给它洗了澡。
整整两瓶沐浴露混着热水,撑满浴缸的泡沫蒸汽终于将天使熏成皂香。执行官把手从渐低的水面抽离,重新戴上半边眼罩,拿来擦身的毛巾。看着小孩末端带金的棕发在他反复揉搓下重回蓬松,达达利亚安心不少,总算有些精力去思考别的事情。
天使脖颈上套了个带标签的锁环,达达利亚在把它放进浴缸前就剪掉了标签。清理浴室时,他终于想起这张被随意扔到一边的纸片——博士的字迹在标签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十一席,希望它能合你的胃口。」
他把标签翻过去,背面居然还有一行印刷体小字:
「记得吃光,不要浪费食物。」
面对同事突如其来不怀好意的关心,达达利亚选择把标签撕碎了揉进垃圾桶。
天使坐在沙发上看他。
达达利亚把手套脱了走近,轻轻卡住小孩下巴,从金瞳孔检查到红眼尾,又撬开唇角摸摸微钝的齿牙。
“会说话吗。”他低低地问。
“不会。”天使说。
这不是会吗。执行官拍了拍小孩的脸。
不。天使摇摇头:我自身并无语言能力。
“是您先产生了我会说话的预想,我才能够短暂地获得语言给予回应。”
嗯。达达利亚把手套戴了回去:“他们教你这样说的?”
天使沉默了。
“我不会说话。”天使说,“我的一切反应只源于您——这是真相,也是事实。”
那好吧。达达利亚耸耸肩转移话题:要不要吃点什么?
如果您需要的话。天使说,什么都可以。
小孩油盐不进的严肃表情有些好笑,尤其顶着一张堪比某人私生子的面孔,开口又极度脱离人设——至少他从没见过那位如此恭敬的语气。
没关系,刚开始接触饲主的天使不过白纸一张。达达利亚想,他的耐心不多,但这个可以给。
天使谦卑的表象里隐隐漏出点遮掩不当的上位气息,飘飘乎乎浮在至冬人身边,又在他抓住之前谨慎消散,达达利亚不禁想要逗逗它。
执行官走进厨房。片刻后,至冬人端出碗热腾腾海鲜杂烩,嘟嘟莲和八爪鱼在汤底闪着美味的光。
“到餐厅来。”达达利亚弯弯眼角:“挑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天使看上去想在沙发上坐到地老天荒。
初次见面总要经历磨合,只是达达利亚放纵惯了,不愿做被磨得多的那一个。执行官与天使隔着走廊挂画无声对峙三四分钟,最终还是互相妥协。
半个钟头后,小孩坐在高脚凳的软垫上,挑着两根筷子很仔细地一根根吃完打卤面条。
他们回到领地已近凌晨,又做了宵夜,再不睡觉就要通宵。侍从一早便收拾出干净的卧房,达达利亚指了位置,小孩就很乖地任他摸摸脑袋,独自走到二楼的旋转楼梯上。
水晶吊灯的暖光顺着楼梯踏步蜿蜒流淌,天使的背影好像要逐渐融化,执行官突然眼皮一跳,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你想要名字吗。”
天使停住了脚步,小孩情绪平稳地转过身,眼神里却蓄满藏不住的惊讶。
达达利亚笑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天使点点头。
他决定把它叫做「钟离」。
2
人有各种各样的死因。
它们或可爱,或愚蠢,或平淡,或可怖。它们可能是将死之人身边的任何事物,寻常得与光下的影子没有区别,而一旦它们到来,他们便能认出它。
他们把给予自己死亡的对象称作「天使」。
大限将至之前,死因会以一种无比具象的方式来到他们身边,生死变成了可以触碰的边界、开关、铡刀、卡车、钢笔、柑橘。
甚至人。
于是「天使」有各种形态。
如果一个人被药毒死,那么他的天使会化作那瓶至毒的药,在他某天醒来时突然出现在床头柜旁。
如果一个人不幸被连环杀手开膛破肚,他的天使便会凝为一柄锋利的刀,恍然降临在潮湿巷尾,目睹罪犯行凶的同时,依靠本能将大声呼救的饲主吞吃入腹。
天使不是死亡本身,但天使的形态一定会是他们的直接死因,毕竟吞噬饲主后它们将成为现实的一部分——刀状天使会成为真正的刀,人形天使则会成为真正的人。
这导致天使化形标准尤为苛刻。尽管如此,在它们以无生命物质为主体的族群中,仍有不小数目的人形天使存在。
饲养员法则的大多条目便为这些少数天使而立。
起初人们惧怕天使。
在死前的一段时间内,天使会降临在饲主这段时间最常出现的、具有明确指向性的地点,确保他们能认出它。
将死之人能认出它,将死之人的相关者也能认出它。
刚降临的天使大多孱弱幼小,它们需要将死之人承担饲主的责任来供养自己。
饲主亲手喂下的面包、牛奶、骨肉,都是很有营养的食物。但比起这些,它们显然更喜爱咀嚼饲主自身的一部分。
比如肝脏,又比如思想。
若是寻常食物的滋养不到位,饥饿的天使会从饲主身上取食,如此行为并不需要经过饲主同意。
不是所有天使都需要以天为计、甚至长达数年的饲养。
天使也有强弱之分。
强大的天使几乎无需饲养期,饲主凶险的死因为其深铸基底,一经降临它们便会吞下将死人的全部。弱小的天使则需要日积月累的投喂,才能在死亡时刻为饲主带来永恒的安眠。
与天使相认,尤同见到死亡的预告信。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极力躲避天使、拒绝饲养,却无法阻止它们从不依靠口器的特殊进食。
而在一个注定因苹果窒息的哮喘患者抢先吃下自己的苹果状天使以后,世界发生了变化。
「天使」是人们食用过最美味的口粮。
饲养行为赋予天使后天的食用价值。长期饲养让剧毒的天使变成堪堪下咽的粗食,甚至香软可口的甜点。
将死人死期即为天使成熟之日,饲主要赶在被天使吞噬前食用天使,他们才重获生活的资格。
不经历饲养的过程,没人能够成功食用天使。
与天使相处越久,吃掉天使这件事就越显容易。
由此,为生命无限的可能,为活物求生的天性,人们剖析无数案例规律,与天使斗智斗勇,最终制定成套条目,引导并协助饲主免受天使蛊惑、吞服烂咽死亡。
他们称之为「饲养员法则」。
3
经过不同时代的发展与修改,饲养员法则繁琐复杂,其中最首要的共有两条。
其一这样写道:「人形天使是一面镜子,人透过镜子只能看到自己。」
其二则在下行补充:「任何饲主不得为食物取名。」
循规蹈矩的办公室前线,达达利亚总是激流勇退,赶在领回天使的第一天就主动犯禁一条。
降临不久的天使太过弱小。
他像是喂小动物一样喂养天使。达达利亚把松松软软的新面包抓在手里,撕一块,钟离就凑过来吃一块,直到面包只剩一个小小的角。
达达利亚把面包角丢进自己嘴里,向小孩展示空空的双手。
没啦。他说。
你还是饿吗。他问。
天使默默看向桌上空了一半的面包篮。
抱歉,我没有经验。执行官笑笑:我也是头一次养人形天使。
“你会吃下我吗。”钟离说。
“为什么不呢。”他挑起半边眉毛。
我是安详的死亡。钟离说,吃下我以后,你还会遇到别的天使,它们会比我更晚降临,但比我更加强大——就算你同样吃掉它们,死亡也不会让路,死亡只会推迟。
“长此以往,你会遇见最凶险的天使。”钟离说,“你不会有机会饲养它,它会在降临的瞬间给予你最惨烈的结局。”
是啊。达达利亚说,即使如此,我也要吃下你。
执行官重新拿起一块面包:毕竟嘛,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他还是一块一块地喂,天使一口一口地接。他们吃饭、洗澡、小孩睡觉、执行官上班,走在至冬昏暗的路灯旁,达达利亚突然想起有人对他评价过这样的可悲。那人听他囫囵吞下无数刀刃、魔物的事迹,只无奈叹出一段当时他听不懂的成语。
“饮鸠止渴。”
博士闻言抬头瞟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偷偷进修了璃月话。”
封闭房中令人作呕的消毒酒精味久弥不散,达达利亚屏息凝神,尽量避免在同僚的工位上展示今日消化不良的晚餐。
年轻人看着博士,以及面前酷似博士的孩童。
“真恶心。”他说:你怎么做了个这么小的切片。
你搞错了什么,蠢货。博士哈哈大笑。
它是天使。博士说,丑角在实验室找到它,据说是我的。
“你打算饲养它?”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实验材料。”博士说,“当然要好好养着。”
博士拿起一支手术刀,将左手掌侧利落切下,孩童模样的他便贪婪地张嘴接住,毫不掩饰地发出咀嚼肉骨的恐怖噪声,达达利亚有些胃酸上涌地肃然起敬。
喂食结束,博士给天使利落戴上止咬器,掏出湿巾旁若无人地擦了擦,这才转向被晾在一边的同事:“你来做什么。”
哼。达达利亚摊开双手:别装糊涂了。
“派人监视我的行踪,赶在我之前控制天使,甚至擅自作出教导,给它灌输不必要的信息。”达达利亚笑了:“我还想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会原谅你的愚昧。”博士冲他展示一张花纹复杂的名牌:“我想,愚人众「屠夫」总监的身份当然够格,即使是你先遇见它,也不免要送到我手里受教。”
“人形天使擅长蛊惑人心。”博士也笑了:末席,我们这是在帮你。
“至于监视,那是女皇的旨意,毕竟你有案底在前,实在难以获得我们的信任。”
“那也不是你们采取非人手段对待它的理由。”
隔着层丑陋的鸟喙面具,达达利亚也能读懂同僚一瞬的疑问、持续的讥讽以及意料之中的幸灾乐祸。
末席,你也许不是我们之中最弱的一个,但绝对是执行官里最蠢的一个。博士说:“我已经不屑于用天真来描述你刚才的言辞——对待非人之物当然要用非人手段,有什么错吗。”
“天使不过是饲主的附属品。”
“天使的一切都源于饲主,形态源于饲主的死亡,生存源于饲主的供养,它们能说出的一切话、做出的一切事,都只是嚼烂饲主的思想鹦鹉学舌。”
“当然。”博士背过身去整理仪器:“猫总是把老鼠玩够再吃,你要也有这类特殊癖好,我会口头给予尊重。”
“但是,末席,看在女皇嘱托的份上,我仍要警告你。”
“请你熟读法则第一条。”博士侧头缓缓扯开嘴角:贤者总是自以为无所不知,而实际上——
“面对愚昧,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
4
达达利亚还是从博士手中取得了天使颈环的钥匙。
他在傍晚前回到府邸,把马匹交给候在门口的下人,匆匆洗去争斗的血腥气,简单包扎伤口,端着杯蜂蜜水叩响天使的房门。
无人应声,于是达达利亚主动拧开门把手。
床上鼓起团小小的弧度,好像有谁在里面偷偷做了窝。执行官一手把玻璃杯顿在床头柜上,另一手去剥开层层叠叠的被角,艰难挖出小孩轮廓,天使清醒地透过被褥缝隙与他对视,金眸里一丝睡意也无,达达利亚回报一个开朗的坏笑——很好,颈环没有趁他不在把小孩掐死,可喜可贺。
经过三四周的人工投喂,小孩长大了些。若是提瓦特也有义务教育一说,得益于愚人众执行官末席的悉心照料,天使至少从刚入小学的程度成长为小学毕业。
天使坐在床边,达达利亚为它取下胶环。执行官注意到,手套触上颈侧时,天使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用强硬手段磨去龙的指爪,压迫其驯服为没骨的无毒蛇,好方便庖厨为食客下锅,这便是博士一类人的日常工作。
与死亡抗争的道路没有残忍的概念,他也不会唾弃或鄙夷什么泯灭人性——倒不如说为生存不择手段才是人性本身——他是另有打算,而他们都对他的做法百思不解,普契涅拉甚至当面询问他是否有生食癖。
天使抱起蜂蜜水的杯子,达达利亚递去一根吸管。
“达达利亚。”钟离叫他:为何要对我卸下防备。
嗯嗯。达达利亚捏了捏它的脸颊: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防备你。
小孩皱了皱眉:“天使的幼态外表不仅象征初生的孱弱,更是迷惑饲主的伪装,你若掉以轻心,死亡便会在你最为沉溺之时将你吞噬。”
小孩很认真地看他,执行官只好回应着点点头。
很奇妙。达达利亚想,不论死亡、生存、还是天使,钟离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世界的一切都奇妙无比。
“你是在关心我吗。”执行官轻轻摸上天使耳垂,那里很简单,没有装饰什么古朴吊坠。
没必要提醒我这些。达达利亚说,等你长大后,你就能理解我今天的话。
“现在嘛,我只想好好享受把你养大的这段过程。”
天使看上去没有听懂,达达利亚宽容地笑笑,试图用一张手帕换回空掉的杯子。
他真的很想很想理解、很想很想感受饲养一只人形天使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他养过小猫,也养过小狗,猫狗却不会在成年后谋杀他,他也不必放血来喂。
钟离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但它总有一天会知道,甚至日积月累地知道。达达利亚正在前进的这条道路,很久以前已经有人领他走过,只是现在迈步的人变成他牵着钟离——走在一样的路上,做着一样的事,看着一样的风景,真的就能想祂所想、如愿以偿?
“是因为这个名字原本的主人吗。”天使说。
达达利亚默默擦拭一只干净的玻璃杯。
祂是怎样的人呢。天使说,我究竟要成长到何种地步,才能够理解你。
达达利亚停住了毫无意义的重复动作,他突然很想找到一张某人的照片。
执行官并没有起身翻箱倒柜,或者打开口袋展示票夹——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保留任何影像记录,那位神明留下的一切都在回家以后被他付之一炬。
于是他问:你想见见祂吗?
天使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他说,去你降临的地方。
推开大门的时候,管家走来询问是否需要备马,达达利亚摇摇头。穿过稀疏的树莓与甜甜花,钟离才发现降临地离家不过成年人一刻钟的脚程,达达利亚找到自己却花了整整两星期。
他们停在一块无字碑面前。
与你相比,我确实不够合格。至冬人的掌心覆着它的手摸在粗糙的石上:但请不要责怪我,天使。
祂是很好的人。达达利亚说。
我对祂的欲望有很多,但祂会吃下所有。达达利亚说,一滴都不漏。
“你恨祂吗。”天使说。
“谁知道呢。”达达利亚笑了:“不过既然你出现在这里,那说明我对祂肯定不只是恨,不是吗。”
一只蚂蚁爬上他们手背,钟离安静地等待着蚂蚁爬下去,可惜碑前没有一棵草叶为归巢的虫蚁垫脚。
执行官低下头与天使对视,什么也没有说,但钟离知道这就是他们该回家的宣告,因为远处有鸦影盘旋。
太阳,落山了。
5
达达利亚知道自己在做梦。
好梦,春梦。达达利亚把身下人往怀里带了带,想要离春天更近更近。
春天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北风刮得太过,又凶又猛又狠,春天被激得落雨,翻过身,想要挣脱冻土的桎梏抬手给他一掌,让人清醒些。
春天没能成功,达达利亚捉住破空挥来的腕,做出这个梦里不该有的动作,泪水随亲吻一起打在春天的眼皮上。身下人被他莫名的真情冲昏了头,迷茫地顿住,不知该如何面对年轻人过线之举。
互相利用的交易表壳好像裂开一条缝,达达利亚的眼泪流进去,春天的手从里面长出来,揽过执行官伤痕累累的背脊,带有长者安抚意味地拍了拍。
至冬的北风刮得更急了。
察觉到寒流得寸进尺之势,穿林过堂,还想在山里下雪,春天皱了眉:够了,停下,不许。
清理太麻烦。春天说,阁下,我明日还有早班。
达达利亚把头埋在春天鬓角与枕套之间。
这是怎么了。春天缓缓抚过他后脑勺:说好不把情绪往床上带,阁下要食言?
执行官一遍一遍地亲吻祂,春天只是无动于衷地承受,不予回应,他只好再一遍一遍地低头,把春天的那份也吻完。
先生,你知道吗。达达利亚像是不甘心地许下诅咒: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爱得死去活来,最后爱到死来活去。
春天被他逗笑了:公子,成语不是这样胡乱用的。
愚人众攥住祂肩膀的手紧了紧,春天被他握痛,很轻地踢了他小腿一下。
「别这样叫我。」执行官把脸埋在祂肩上,嗓音与鼻息都有些闷闷:「叫我名字,我知道它们没什么区别,我就是不想听。」
「昨晚还不许我叫你真名,你真是……」春天叹息着,还是纵容执行官顺了他的意:「达达利亚,为人如此反复无常,当心天谴。」
「那就让先生来惩罚我吧。」达达利亚委屈地笑:「是你,先生,是你说从此不再唤我称号。」
「我何时……」
话断在一半,春天的手与声音都模糊起来,达达利亚睁大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些。
窗外忽而大亮,斗转星移,鸿雁南飞,刚刚还被他困于床榻的春天变成秋天坐到他面前,达达利亚的手上放了一碗姜红的金汤。
秋天坐在窗边喝一盏茶。
「我要将你们区分开。」祂说,「我只会以你名字称呼你。」
至于执行官的名号。窗边人不看他:就让我们留给过去。
为什么呢。他听见自己问,到底为什么?你居然要这样对我?
秋天仍是喝祂的茶,远处旌旗在飘,梁下风铃随祂耳坠流苏一起晃,一个响,一个不响,达达利亚看得出神,秋天敲了敲桌子。
喝吧。祂像是在劝小孩喝一味至苦良药:不要浪费,喝完,我与你看件礼物。
碗里的汤一点也不苦,甚至于他而言是无比香甜,不知冷暖的液体滚进胃里,旷日弥久的饥饿终于得到短暂平复。
秋天递给他一把刀。
它很锋利。秋天解下裹刀布:当心见血。
达达利亚拾起那把刀,刃面与夕阳相迎,日光也在刀尖裂碎,根根针一样扎进他的眼。
有多锋利。他问。
削铁如泥。秋天说,连死亡也能斩断。
但你若用它去斩死亡,那样的锋利只有一次。秋天说,用之则钝。
接过刀的一瞬,他大概当真划了手,指腹有些说不清的麻痒与刺痛。
梦里没有伤口,他眨眨眼,正对上一双兽类竖瞳,不属于春天也不属于秋天,居高临下地,踩在蹂躏成团的棉被堡上,好像隔壁房溜进来夜袭的猫。
他们都清醒过来。
达达利亚与它沉默地对视,天使把尖牙收了回去,有些讨好地为他舔舐鲜血淋漓的指尖,似乎在为自己危险的本能感到愧疚。
钟离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达达利亚却明白它在害怕,就像他明白钟离并不是为可能到来的愤怒与责罚而害怕一样,不讲道理,但事实如此。
好吃吗。达达利亚朝它轻轻问:你的过去残留的一点痕迹。
钟离仍安静地进食,只是不再有新的血液涌出,伤口在它的安抚下逐渐愈合。
吃吧。达达利亚说,没关系的,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天使停住了动作。
达达利亚推开它双手,用残留的血迹为天使眼角加深那尾飞红。
别害怕,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达达利亚说。
执行官的手从天使额角滑落,顺过下巴,最后将虎口停留在它的喉结。
食用饲主血肉与思想后,天使成长迅速,至冬人不过闭上眼小憩三四小时,昨天的小孩背着他脱胎换骨,修长身形已经有了青年模样。
公子。天使叫他。
无比熟悉的脸,无比熟悉的声音,无比熟悉的称呼,甚至熟悉的眼神与语气。天使正在势不可挡地与他记忆中的春天重合,也许他再晚醒一会,现在就是秋天骑在他身上。
执行官缓慢握紧右手,像在丈量一棵擅自生长的树苗,可惜坚硬的木质部并不会因他的力道而收回长出的年轮。
天使怜悯地看着他。
达达利亚笑了。
我是你的同类,钟离。达达利亚说,曾经。
6
达达利亚曾是一只天使。
他降临在庆云顶的孤亭,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羽毛翅膀,飞不下来,最后风餐露宿四五天,总算被绝云间的仙人发现,他们送他到摩拉克斯身边。
削月筑阳叼住他衣领,口齿清晰地站在往生堂外求见。胡桃跑上楼喊人,去了有两三分钟不回,达达利亚闲得烦躁,反手悄悄拔理水叠山的尾巴毛。
在达达利亚拔下第六根尾羽之前,门后终于传来胡堂主的首肯。仙鹿松了口,拿角轻轻推他后背,示意他自己上二楼。
他来得不巧,往生堂客卿正在外地出委托。小姑娘引他到那扇他永远不会错认的木板门,达达利亚微微踮脚,握住无锈的环铁。
有那么一瞬间,达达利亚无比期盼几秒后的未来。环铁被他敲叩三下,里边的人就会一面低声应他,一面踱步抽走门背的栓,从平视到俯视,最后目光落在矮矮的发顶。
祂会是怎样的表情?会欢迎他吗?会赶他走吗?会笑吗?还是会哭呢?
胡桃替他开了门锁。
「瞧我这记性。」小姑娘拍拍帽檐长叹一声,「客卿已经出走一星期啦,他老人家难得接长班,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回。」
房内布置和他印象中几乎毫无二致,达达利亚跨过门槛,积落的微尘挥洒下来,于是他又赶在吃灰前把脚收了回去。
达达利亚仰头看她:「‘几天’是几天?」
嗯哼。胡桃嘻嘻笑:我也不知道呀。
卧房提前来了留宿的客,在场的都是老熟人,不必使唤洒扫弟子。他们简单整理一番,临走时,胡桃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达达利亚摇摇头。
说是风餐露宿,其实他并不会饿着自己。与同族不同,达达利亚初生时并不孱弱,只要他愿意,无需肢体接触,他就能够偷偷咀嚼千里之外饲主的思想。
就像现在一样,报复似地,毫无心理负担,他在摩拉克斯记忆中寻找与自己有关的痕迹,从两人相遇一路吃到他们互相敞开一点心扉。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曾向岩神讲述了那样多孩提时代的过去,虽说当时只是为套近乎而抛出饵料,谁能想到这些闲话竟在几年后成为他记忆的备份呢。
饲主自身的血肉思想远比寻常食物更加有营养,达达利亚长得飞快。再一次从夜里醒来时,被长已遮不住他抻直的脚。达达利亚对着镜中逼近成年人的面孔思虑良久,很谨慎地把身高改回刚降临时的少年体形。
他几乎不出门,愚人众的驻地离往生堂不远,顶着一张已故执行官的脸在璃月大街上逛,可能招来的麻烦他想也不愿去想。
他沉浸在“被岩神的死亡召回世间”这个事实的期待里,甚至主动潜向期待深处,大快朵颐过去曾有的、被神明特别关注的猜想得到当事人盖章认证的喜悦。
他的饲主在他降临的第七天把他从期待里打捞出来。
又一个偷偷加餐的夜晚,达达利亚放任身体陷入休眠,对从饲主思想中抽离出来的甜点细嚼慢咽,忽而注意到屋内偶有模糊的木瓷交错声。
摩拉克斯在桌前邀月酌酒,见他从床上起身,也不动弹,很淡漠地看他一眼,看罢,大概还是认为中秋圆盘更有看头,岩神又把头转了过去。
桌上只有一个杯子,达达利亚不请自来地走向祂,顺路又从床前拎了个板凳。
他在摩拉克斯左手边坐下。
瓶中佳酿估计是仙人特供,酒味不重,岩执政这块六千年的石头却明显微醺,耳根和他哄骗祂化人身尝火水那日一般红。
达达利亚向桌上酒盏伸出手,未成年的过界举动被制止在半途。
「公子。」岩神几乎是脱口而出,下一秒祂立马反悔:「你是天使。」
「我就是我。」达达利亚说,「过去是我,现在是我,未来也只会是我。」
想到自己实际尚未成熟,记忆不全,天使又匆忙补充:或许我该说现在的我是过去我的一部分?
摩拉克斯摇摇头,达达利亚质问祂:你也认为天使不过是死亡的赠品?
不。摩拉克斯说,你不必像他。
喝醉的人就是这样,往往回答前后矛盾、牛头不对马嘴。占据上风的优势让天使心情很好,达达利亚决定纵容祂的迷惑,于是他笑了:「我怎么会不像他。」
夜半三更,满月透亮的冷白照不进天使黯淡的蓝眼睛。达达利亚想,即使对面是岩神,如此画面也着实刺激——英年早逝的情人从天堂里爬出来,如今要拖祂下地狱。
他像毒蛇吐信一样接近两尺外的摩拉克斯。
「我的饲主,我的上帝。」
「我怎么会不像他。」天使学着记忆中至冬教堂唱诗班的虔诚姿态,侧头把脸贴在神明膝上祈祷:「正是你对他的思念造就了我啊,我是为你的死亡而存在的。」
「当你因思念他、思念他们而磨损致死的那一刻,当你被我吃掉的那一刻——」
达达利亚仰头露出一点尖牙:「我将成为他。」
「完完全全。」
7
庆云顶冷风吹醒他的刹那,达达利亚脑海中同时闪过三个念头。
——居然还能再睁眼。
——天使不是饲主的附庸,饲养员法则含有疑似人为的漏洞。
——和平分手的老情人竟暗地里对他念念不忘,什么感动提瓦特炮友情。
很难说这三条哪个带来的震撼更多一些。孤亭太高,他又没翅膀,反正也下不去,达达利亚干脆原地坐下整理思绪。
首先,他肯定是死了,死得透透的。尽管记忆模糊,死因不详,头脑里被新灌输的属于天使的本能与残留的人类底线正在激烈大战三百回合,但他死亡的事实宛若一根定海神针,牢牢插在源源不断涌入的、来自饲主的记忆片段中。
其次,他身为天使竟像人类一样拥有智慧,这显然与饲养员法则相悖。
不论所谓的天使习性总纲,还是饲养过程十禁十要,近乎整篇法则都在致力于抹消天使的独立特性,把天使描述成类似于疾病的现象——毕竟,疾病是不会拥有自我思想的。
世界的虚伪好像在他面前揭开一角,达达利亚却并不打算将其公之于众。人类总是擅长自欺欺人,食用鸡鸭鱼肉的愧疚感会比食用狗或猴子的要小很多,根本就在于一代代的父母会告诉自己的孩子禽类大脑太小,不足以领会死亡的痛苦与恐惧,而你不吃它们就得饿死。
说到底,吞噬无数非人形天使的他也不过是法则庇护下愚蠢的一员罢了。一次次无知地享受着愚昧带来的、毫无愧疚的死里逃生的他,无权批判饲养员法则的制定者。
最后——他特意把这一点留在最后,就像有些人总热衷于把餐盘里不合胃口的菜先吃完一样——拥有武神之称的岩王帝君不会死于敌人的刀枪,竟被对一个小小人类的思念杀死。
达达利亚感到很荣幸。
他们曾经差点转正,也只是差点。执行官甚至准备好了鲜花与银环——专门套在人无名指上的那种,结果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砸个头晕目眩。
他有没有告诉过摩拉克斯,他这个人,看似满不在乎,其实开不起一点玩笑?
总之。达达利亚想,看吧,这就是报应。
人形天使本就最为稀有,他这样近似逝者转生的天使更是少数中的少数。达达利亚认为自己的存在得益于以磨损为死因的特殊性,至于初生就能力强势的可能只有一个:
摩拉克斯是真的想他,想得快要死了,字面意义上的。
岩神不愧是岩神,身为整片大陆最坚硬的顽石,死到临头,天使已经上桌和祂共饮一壶茶的地步,往生堂客卿仍神色淡淡,比起两人牵线搭桥时还要生疏几分。
达达利亚放下杯子看祂。
「你装什么呢。」他笑:「承认自己偏爱我是什么奇耻大辱吗。」
岩神只是默默填满他的空杯。
「你们别无二致,但你与公子不同。」
「对我而言,你可以是达达利亚,但对公子而言,你不会是达达利亚。」摩拉克斯说,「你仅是拥有他记忆的独立个体。」
「我就是公子本人。」达达利亚说。
摩拉克斯将瓷杯又一次推到他跟前,魔神液状的血把他们的杯影也映成红色。
「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你有公子的记忆。」祂说。「有且只有。」
达达利亚无力地闭上嘴。
他知道不是那样,他却无法反驳。他从前便了解,摩拉克斯就是如此,磨损之后更是如此,追随于、听凭于、服从于理性,不会因为交情就愿意感性地信任自己。
「那你为什么要把原来的名字给我。」
也许是为照顾至冬人嗜甜的爱好,祂往杯中丢了几块小小的方糖。
「我注意到,为天使取名相当于无形中敞开一扇大门。」祂选择性地回避了“原来”二字:「你能从我这里一次性汲取的营养会多一些,消化也更容易些。」
「我呢?」他不甘心地问:「就算真如你所说,我不是公子,我又该向谁索要回应来填补这些……该死的感情!」
「你要负责。」达达利亚说,「你该负责。」
闻言,摩拉克斯总算转头正视他。
「我会负责。」祂说,「与之对等,你必须食用我。」
「饲主的血肉会让你愈来愈强,强到足够你吞噬一位古老的魔神。」祂说,「若你不能带来死亡,与日俱增的磨损下,连我也难以自控。」
「如果对璃月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等待我的下一位天使将是故友的兵戈。」
有人今日忘记合闭鸟笼,往生堂客卿养的画眉跳到桌上,圆滚滚肚皮震得杯中一盏红也泛起圈圈涟漪。
小鸟吃惯了人桌上茶,尤其养鸟人似乎一改往常倒了鲜艳果汁,让它想起故乡的落落莓,兴奋得一头就要往天使杯子里扎。
摩拉克斯一手轻轻点住画眉额头,将鸟雀拢在手心,起身取了更小的茶具,同时有瓷器微钝的摩擦声,达达利亚定睛一瞧,盛血的杯子不知何时长了脚,已经快走到他掌中。
他几乎是要笑着哭出来了:……你又利用我。
仔细想来,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祂——他已经在利用摩拉克斯,利用祂的死亡得到新生的机会。
但岩神没有否认,这一点也和从前一样令人失望。在以人类身份生活的短暂时光里,执行官听见祂的消息就难以抑制地想到岩神之心交接现场,想到祂面对自己质问的沉默——究竟是不屑于回答,还是困于可能的歉意难以启齿。
他抬头,看见璃月执政口型张张合合,应该是在对他说话,于是他凝神静听:
「喝吧。」摩拉克斯说。「不要浪费,喝完。」
「这是请求,也是契约,达达利亚。」
8
达达利亚想要回到春天。
春天,温暖的春天,开花的春天,融雪的春天,在他以笨拙姿态掩饰对木筷熟练的掌握时、仍会低声笑笑为他夹来片笋的春天。
往生堂门口的落叶树烧红了叶子飘下,达达利亚知道,今年不会再回到春天。
他开始学着爱上秋天,一如秋天在昼短之前便无言爱他。
时间往远处走,他们仿佛在往后退,退回棋盘展开之前。摩拉克斯像每一位合格的饲主那样,亲自炖煮烹调,拿鱼蔬肉蛋填满后厨的锅,再用木勺搬进他的碗,最后一点点喂进天使的胃。
岩神的饲养已经持续大半个月,他仍保留少年身形,摩拉克斯对此不置褒贬。
他们都知道,他总是擅长利用自己的面孔使对方放松警惕,岩神也总自愿走进他的圈套。天使猜测,这大概出于绝对实力的把握,在强大面前,他的任何动作都显得十分可爱。
达达利亚对祂说过最多的话是“我饿”。
一日三餐,下午茶点,尽管定期摄入的思想有限,加上时不时补充的新鲜血肉,按理足以短暂平复天使与生俱来的饥饿。
「我需要更多营养才能为你带来死亡呀。」他抓住祂袖口:「帝君大人,您会满足我的吧。」
天使笑意盈盈,摩拉克斯摸了摸他的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达达利亚知道祂默许了。
往生堂客卿去哪都带着他。只要他这样说,客卿就会走过来,去茶楼里包上一盒油纸,有时是莲花酥、马蹄糕、枣泥饼,有时还会附带一只烤吃虎鱼、一串红山楂。
上街的机会不是天天得。手边不方便时,祂就会寻杯碗,挑个合适位置下刀,再不便就只能让天使自己上手。这种情况不多,摩拉克斯有点轻微洁癖,不喜欢血肉弄脏衣物的黏糊感觉。
客卿会褪去左手手套,任达达利亚把尖牙压进祂的腕部或指尖,少年眼睫低垂,似是乖巧专心。
偶尔他也忍不住亲手破坏岁月静好的假象。岩神坐在靠背椅里,少年的身高刚好够他从背后咬上被衣领半遮半掩的侧颈。他摁住饲主下意识的微弱挣扎,以完全不符合少年体形的力道,享受耳边逐渐变得紊乱的呼吸,同时为欣赏不了祂此时生动的表情感到些许遗憾。
他们成功在这段半新不旧的关系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避免过近相处导致的大小摩擦。
当然,报复心还是会有,手段称得上无伤大雅。比如他也开始对祂直呼其名,把岩神市隐的凡人壳子的名字彻底丢到九霄云外。
再比如,他热衷于叫祂在其他天使面前难堪。
——是的,他甚至不是摩拉克斯唯一的天使。
摩拉克斯饲养着众多天使,每一个都拥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大都面目模糊、身长只有巴掌宽,不会人类语言。达达利亚猜测,它们是岩王帝君曾经的故人带来的磨损,相遇与离别都快被时间耗光,难以为岩神带来死亡。不知为何,往生堂客卿没有选择食用它们。
「只要留下我不就足够了吗。」
作为岩神接触的最近的一次相遇与离别,带来最强磨损的天使毫无羞愧地这样想着,无视那些从抽屉下、缝隙里、烛台后投来的忧郁视线,以拥抱亲近摩拉克斯,把利齿狠狠扎进饲主皮肉中,愉悦享用今日的晚餐。
他满意地看到摩拉克斯的眉头皱紧了。
达达利亚很年轻,达达利亚太年轻。
二十岁的人类,满月的天使,头一次与家人以外的存在建立亲密联接,没什么可用的经验,不懂得为何明明两情相悦生活还会如此辛苦。
达达利亚感到无奈。
两个人都不愿说话的时候,他仅能以这种幼稚姿态接近祂,装作条被进食本能主导的鬣狗,骗取祂的纵容、咽下魔神甘甜的血。
他早已不再饥饿。饲主的一部分吞进喉管,肠胃感到一点点饱胀的痛,大脑、胸腔或是心脏的某块位置却得到满足,催促他去索求更多更多。
世间没有一劳永逸的便宜。就算再怎么费力伪装,一日日成长的压迫天使也难掩身形。
达达利亚躯体的骨龄长到十八岁那天,摩拉克斯送给他一把银匕首。
「这是你的餐刀。」祂说。
这是一柄很锋利的刀。祂说,它曾是你的同族,成功吞噬了一位魔神。
「有多锋利。」他问。
「能够杀死一只天使。」摩拉克斯说,「能且仅能。」
达达利亚没有接过刀。
「你想让我用它去做什么呢。」
「与我无关。」往生堂客卿轻轻擦拭那把利刃,天鹅绒与金属摩挲着发出悦耳之音。
「饯别薄礼而已。」祂说,「不会太久了,达达利亚,准备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祂被猛地卡住右肩摁上墙,脊骨传去震感,刀当啷啷掉出手,刺得人耳膜酸烫。
成年身形的天使已经稍稍高祂半毫。僭越之举裹挟潮气袭卷扑面。达达利亚没有说话,只是凶狠地盯着祂,往生堂客卿几乎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食欲、爱欲、死欲交缠错杂,两人都分不太清。年长者以为青年会再再靠近,可能要把头搁在自己颈窝讨安慰,实际并没有,他们就这样沉默相顾。
摩拉克斯读懂了天使的蓝眼睛。
「达达利亚……」
同比死水泛波,磨损以来,岩神少有尝到如此苦涩。
祂抚上年轻人宣红眼眶,想要擦掉他的愤怒。可惜愤怒似墨不似灰,祂一擦,愤怒反而晕染更开。
微不可察的叹息。
「那就活下去吧,达达利亚。」祂说。
「长久地活着,长久地思念我,与我一样体会磨损,与我一样被思念吞噬。」
我会在死亡起点等待你。摩拉克斯说:
那时,你可唤我「钟离」。
9
最终只有他吃掉了摩拉克斯。
其余天使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或是拉起锁链禁锢它们的饲主——这是不必要的动作,岩之执政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他离开餐桌的封印后,它们随风消散。
挺好的。达达利亚想,要是它们过来分食,他会把其余天使当作大餐前的开胃菜。
脚步落在削砍成阶的木台上,阔别已久的实感终于重回靴底。笼里画眉黄莺吵闹聒噪,他不堪忍受,干脆打开栅门把它们统统放走。
有鸟啄他鬓角。路过正厅时,胡桃把头转了过去,不愿为他送行。
达达利亚离开了往生堂。
岩王帝君做事总是万般周全。达达利亚以为自己轻装上阵,从殡仪馆出来除了匕首什么也没带,像个赤裸婴孩一无所有。抬脚过拱桥,胸口疑似被片装异物剐蹭,实在硌得慌。他拐进巷尾伸手去掏,半路从上衣夹层翻出一份信笺。
他在信笺里得到一张船票与一封密函。
两天后的船票,终点站是遥远冬都。密函字体他不认识,收件人一栏描的是女皇的雪花章。
午后烈阳昏沉沉照在身上,他浑浑噩噩走出暗巷荫蔽,璃月港大大小小的标识好像纷纷举起箭头,生怕他看不清似地,变幻着游动着引他下坡去船埠。
达达利亚以拳脚之名向野外的讨债人借了套制服。
有了兜帽与面具,路上麻烦就会少很多,四瓣花徽标也让璃月百姓避之不及。更加走运的是,同航乘客大多至冬商贩,整艘船内没有第二个愚人众。
摩拉克斯在提瓦特的地图标注两个记号,又贴心为他连线。扬帆的巨轮沿线稳稳破浪北上,听起来仿佛在走钢丝,但青年知道不会有比这更安全的路。
他在舱室里睡了三天四夜,没有做梦。
冬都在下雪。
亲切的冷空气抽进肺里,卖票的胖男人操着方言与保安语速激烈地争吵,烟草与火水的躁味闷在穹顶下发酵。达达利亚在路灯下站了一会,看着一个红头发女孩把玩具熊吃力塞进要吐的安检篮,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大街上没人拦他。他用讨债人豁口的军刀换了黄油面包,徒步走到皇宫门禁,卫兵拿火枪对准他,达达利亚掏出那封皱了一角的密函。
当晚他被召进女皇的办公室。
冰执政的桌上敞着魔神语撰写的遗书,达达利亚摘了面具,对祂行标准的军礼。
「我会为你死而复生的真相保守秘密。」祂挥了挥手,侍女呈上一枚礼盒,红布中央躺着他的水系神之眼。
「谢谢您。」他感到咽喉发干。
女皇问他以后想要做些什么。
他沉默了,有那么几分钟,屋里只听得见炉火的燃烧声。
「好好想想,我的孩子。」
他迈步离开办公室,身后传来女皇悠悠补充:「若你愿意,执行官的席位永远为你而留。」
宫门闭合,另一个侍女走上前,递给他领地的府邸钥匙。
达达利亚接过了钥匙。
达达利亚决定去酒馆过夜。
不算正确的选择,促使他遇见不算正确的人。
煤气灯旁两个落魄流浪人的相遇至今已有五百年之久,与那位来自坎瑞亚的无信仰者的对话依然历历在目。
第一个百年,他放弃自己的左眼,成功向深渊换得长生。
他与遮住半张脸的末光之剑再次在酒馆碰面,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污染与不幸。他问坎瑞亚后裔有什么方法尽快获得磨损,在戴因斯雷布的建议下,他开始在提瓦特旅行。
第二个百年,他的家族、血亲已经寻不到踪迹,达达利亚的脚印遍布整片大陆。
他开始比从前更爱祂。途径璃月时爱祂,踏过山峦时爱祂,摘走甜甜花时爱祂,睁眼时爱祂,闭眼也爱祂。思念似乎达到顶峰,可磨损并没有到来。
第三个百年,他开始恨祂。
他恨祂的爱与残忍。他想他们的重逢实在太过偶然,也许这样的奇迹根本无法上演第二次,也许岩神算错了,也许摩拉克斯是暗戳戳报复他、料准了他不自量力地延寿、诅咒他孤独地活下去。
第四个百年,他为长生感到痛苦,他被磨损折磨,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终于意识到,旅行的终焉不是地点,而是日期。当你想要停下,哪里都可以是最后一站。
他在旅行结束后回归执行官之列,下定决心与过去和解、与过去告别,就像摩拉克斯至死也要区分他与过去一样,他也要与过去断个干净。
他点了一把火,将岩神的信件、礼物、照片烧成一捧灰,埋在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他甚至立了碑,八十年过去也不知道该在碑上刻些什么,干脆就这么搁置下来。
第五个百年,他遇到了钟离。
接过天使手的刹那,他突然懂得摩拉克斯契约之神的名号为何会被人们传颂至今。
10
天使在亲吻他的左眼眼睑。
达达利亚举着的手逐渐放松,取人命脉的臂膀变成拥抱落在钟离身上,顺着对方腰线慢慢往下压,两人都陷进奶油般太阳味的被窝里。
温暖呼吸洒在眉睫,执行官惬意得右眼也微微眯起。
钟离稍稍直起胸膛,指尖搭上他略微下凹的眼眶。
这里……怎么了。它问。
没怎么。达达利亚拍拍它后背:你记起来多少。
天使不说话了。钟离不再抵抗他的力道,任由至冬人将自己埋入怀中,耳侧刚好贴近心口,能够听见咫尺外生命的跳动声。
“我很抱歉。”它说。
“嗯?”
你被深渊吞噬,深渊的天使一经降临,你就当场身亡。钟离说,我一直在璃月等你,某日茶余饭后偶然问起你的近况如何,旅者才将你的死讯告知于我。
“我很抱歉,公子。”它说,当初我若更坦诚一些就好,我……
“没关系的。”他打断它:我早就原谅你啦,你有没有原谅我?
他感到胸口的睡衣被缓缓揪紧起皱,布料蹭过伤处绷带,执行官蓦地深深吸气。
达达利亚轻轻握住钟离手背帮它换到床单上:你还是抓这个好了。
天使没有再去蹂躏床单。
啊。他突然想起:“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怎么偷偷吃我手指,我也没饿着你吧。”
这具身体太孱弱。钟离说,我只能从你的血肉中获取你的思想。
这样孱弱?达达利亚眨眨眼:难道我思念得还不够吗。
天使摇摇头。
我想,应当是魔神的磨损与人类的磨损不是一个量级。它说。
那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他摸上它小腹:你晚上没吃饱?
天使耳根泛红,红得执行官心里痒痒,没忍住抬手捏了捏。
死亡就快到来。钟离轻咳一声,我需要尽快成熟。
“就在今天吗?”
“就在今天。”
两人都叹了口气。
太快。他抱怨:太快、太快。
以你予我的营养而论,并不算快。天使说。
窗外正对着后花园,有木门吱吱哑哑旋动开关,紧接着是牛皮靴踩进草地的露水、剪子在铁桶里转圈的朦胧动静。正是时令季节,两人都想到了餐桌上褪去青涩的红苹果。
达达利亚转过头,有点被戳中心思地难为情。
他一直不用血肉与思想饲养天使、尽可能地投喂普通餐食,只是想让钟离成熟得慢一些、晚一些,这样他们才能够相处更久。
不过看来,在严苛的自然规律面前,一切徇私舞弊都是徒劳无益。
达达利亚徐徐按上钟离背后肩胛骨,低下头,又往身侧人的位置挤了挤。钟离也张开手欢迎他,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谁的怀抱里。
你知道吗,钟离。他像个好奇的孩子,向信任的长者倾诉秘密:我们至冬的传说,天使是要带人上天堂的。
天堂?
对,天堂。他闭上眼睛。
“肥沃之地,平静之所。创世神坐在中央王座,座前有众多天使侍立,它们就像人间的白鸟,用一对羽毛翅膀引渡善人上天堂。”
“小麦从树上长出稻穗,一年有六个季节可以丰收。美酒充盈湖泊海洋,红玉黄金被用来铺设地砖,竖琴的演奏日夜不息。人们不用武器打斗,而是以文学或艺术来说服对方。”
没有翅膀的白鸟在他臂弯间安静地听着,语闭,钟离睁开眼:
“公子阁下……原来是会向往‘天堂’的人吗。”
“不。”达达利亚自认中肯地评价道:“它听起来实在无聊。”
“我想,这样的天堂里对我来说唯一有兴趣的——大概是充满火水的河道吧。”
天使轻轻笑了。
不过嘛……达达利亚咧开嘴角:如果你非要带我去,也不是不行。
“只要是你的话……”
他感到天使的手环得更紧了。
达达利亚……它说,我很荣幸。
他捧住钟离脸颊,蓝眼睛里映出一线金色。
“我也是。”
他们开始接吻。
他们很久没有接吻,这回像是要一次性把过去亏欠的、未来不会有的全都亲够。在这一刻,在末席的领地里、在主卧的床褥上,天使与饲主的身份、饲养员法则的隔阂都不再重要,只有面前的对方才是世界存在的根本基点、困惑与隐秘的所有真相。
马车轮胎轧过卵石路,下人们把苹果连枝带叶运进筐里,一部分开去三公里外赶星期一的早集,另一部分则送往厨娘的地盘,在刀叉、蜂蜜与面粉的作用下膨胀成蛋糕或派,盖上保温罩子等待两位主人的到来。
两位主人在被窝里过两个人的世界末日。
达达利亚亲它的额头、亲它的眼尾、亲它的鼻尖、又亲它的下巴,纵然天使怀有六千年入世经验,这回也像个生疏新手难以招架,只能稍稍推人肩膀夺回呼吸的机会。
公子。钟离总算得空喊他: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
它听见饲主发出一点不满的牢骚。
好吧,好吧。他们微微喘息着,达达利亚解开领口最上面的扣子,狡猾地对它笑笑:
后面的记忆应该会不太好吃。他说,我们相处得不算愉快。
不会的。它安慰他:都过去了。
钟离的吻再一次落下来,先是嘴唇,然后是锐牙。
山茶与玫瑰在白床单上交替绽放。晨光照进玻璃彩窗,就像梦里的秋天一样,他们在红色的、橙色的、青色的、蓝色的、粉色的拂晓下享用着彼此。
天使的齿尖慢慢透入他的脖颈,穿过皮肤时传来小小的肥皂泡破裂的声音。达达利亚拥抱着它,在天使毫无防备的、微微拱起的脊梁后摸索心脏的位置。
报时鸟鸣中,达达利亚举起了靠枕下的银餐刀。
End.
*该句出自德国戏剧《圣女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