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旧文搬运,只是想蹭个720头像框()
summary:钟离发现自己生病了,而他没法治好它。
赤花症:一种寄生种子埋在被寄生者脑袋里,到了最后会占据被寄生者全身而死,死者眼睛里会开出一朵花。 解除方法:被心爱的人所怨恨
随着送仙典仪的落幕,璃月港的冬日也来临了。
典仪结束后那位至冬国使节曾一脸阴沉地来找钟离,却被这位往生堂客卿一副什么都没发生地招呼他坐下的样子弄的没了脾气,甚至还又给人付了饭钱。
此后两人默契地对此事绝口不提,一如既往地一同出行一同用餐,往事似乎就这样翻篇了……如果钟离没有看到青年眼中不时涌动的一抹暗色的话。但他十分自然地装作没看见。
璃月的冬天并不算冷,至多也只是下一层盖不住房檐木色的薄雪。但这对钟离来说已经足够冷了,怕冷的往生堂客卿难得地减少了出行,在往生堂的院子里抱着暖炉,欣赏院角新开的红梅。
近日他总是感到有些困倦,有时在室外待久了还会感到一阵眩晕。兴许是染了风寒。钟离垂眸,他已经数千年未曾得过凡人的病症了。魔神的身体不同于常人,过不了几日自会痊愈。
然而这次似乎有些超出钟离的意料了。
数日过去,这恼人的晕眩并未好转,甚至有些变本加厉。
璃月的天空被拘于一方小小的院落里,初冬的暖阳越过高高的院墙。钟离如往常一般在石桌上看书,忽然头脑一阵刺痛,如同无数细密的银针在脑海里炸开。针刺般的疼痛令他眼前一片空白,夺去了他的意识。
“先生——”
仿佛有什么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听不真切却又无法忽略。
谁……?
“钟离先生——”
什么……?
“——钟离!”
他猛地惊醒过来,手臂下方传来冰冷刺骨的凉意,强迫他仍然隐隐作痛的头脑清醒过来。抬起沉沉的眼皮,模糊的视线勉强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公子”。
达达利亚一进门就就见到钟离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略微有些诧异,他从来不曾见过钟离在屋外睡觉。纵使气温不至于太低,外面呼呼作响的风声仍然裹挟着阵阵凉意,担心钟离着凉,他决定叫醒钟离。然而不论他怎样呼唤钟离的名字对方都没有反应,即使反复推搡对方的手臂也无法让人醒过来。
达达利亚难得慌了神,急切地呼喊着,要不是他确定了钟离的呼吸仍然平稳,他早就叫往生堂的人去请大夫来了。
好在眼前人最终还是被唤醒了。钟离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眼神向来清明而沉稳的岩神第一次露出迷茫的神色。
“唔……公子阁下?”
“钟离先生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半天也叫不醒先生,吓了一跳呢。”
“公子阁下不必忧心,只是冬日有些困倦罢了。”
“是吗?”达达利亚直觉没那么简单,暗蓝色的眸子变得锐利,钟离没有发觉。
“冬天会比较嗜睡,我向来如此。”钟离低头避开达达利亚的目光。
“这样啊,也对,岩王帝君怎么会轮到凡人来关心呢?”
听着青年明显带刺的话,钟离心里叹了口气。自黄金屋事件后,虽然达达利亚没有明说,但总是不时冒出几句讽刺的话来。到底还是小孩子,闹脾气倒也正常,钟离在脑子里默默下结论。
小小的插曲过去,两人照旧品茶闲谈。
但这看似平常的插曲,正是沉重乐声开场的信号。
钟离的头疼越发严重,连带着精神和体力也变得匮乏,甚至连他对岩元素的掌控也没那么随意自如了。活了六千年的摩拉克斯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自己染上的不是普通病症。
这种病,他曾听闻过,也见过因此而死的人,那已死躯体的眼中开出美好艳丽的花朵。
——赤花症,寄宿在身体里汲取养料的藤类植物会在宿主衰竭而死后
将眼球化作盛放之花,而唯一的治疗方法是获得心爱之人的恨意。
他需要得到一个人的恨。
但是首先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解决——他的心爱之人,是谁?
纵使有着六千年的阅历,见过无数凡人的爱恨纠葛,钟离却始终无法理解人的感情。后来他化作往生堂客卿四处闲游,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穿梭,也仍然与这尘世格格不入。接触过他的人无不评价他气质高雅而疏离,不若凡人。爱一个人这种情感,他不曾接触,更不曾拥有。应该说,摩拉克斯爱他的人民,将平等宽容的爱给予每一个璃月人,却从不会在某一个人身上多倾注一分。这是神明的爱,不是人类的。
而现在,病痛提醒钟离他的心已经有所动摇,正向着人类靠近,然而他自己却还没有察觉。
那个人……会是谁呢?
钟离的脑海里快速浮现出自己身边的人。
胡桃?那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孩子,除了古灵精怪的性格偶尔令他难以应付,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旅行者?他确实欣赏那位金发小姑娘的胆识,但他们平日并无太多接触。
作为“钟离”,他熟识的人其实不多,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最终,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青年的身影。
那么……会是“公子”吗?
眼前闪过自己与达达利亚相处的点点滴滴,青年暗蓝色的双眸在眼前格外清晰。
……他不知道。他需要想个办法确认这件事,但他毫无头绪。
当钟离提出要请旅行者去琉璃亭吃饭的时候,旅行者其实是惊慌无措的,尤其是今天没有在钟离先生身边看见公子的情况下。直到钟离拿出钱包示意自己真的带了钱,旅行者才放心地和他一道前往。
旅行者和派蒙闷头不停地夹菜,而钟离只是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喝茶,似乎没有什么胃口。许久,他才放下茶杯,斟酌着开口:“旅行者……咳,我有一件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事?”旅行者夹菜的手慢了下来。钟离先生居然也会有需要自己帮忙考虑的事情吗?
“‘爱’……是什么?”
旅行者的筷子一顿。
“呃,我的意思是,‘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旅行者筷子间的肉片掉在了桌面上。
“那,那什么,派蒙你先去蒙德买杯蒲公英酒回来,”感觉接下来会发生不得了的对话,旅行者匆忙将白发小精灵扔出了房间,无视了对方的挣扎,“我会把菜给你打包的!”接着“啪”一声关上了房门。她平复了一下震惊不已的心情,抬头观察对面的人。钟离虽然是在向她提问,目光却没有焦距,视线落在空气中。
“钟离先生这么问……是有喜欢的人了吗?”旅行者试探性地问道。能让钟离这块石头开窍的,怎么想都只有那个家伙了吧。
“……我不知道。”那双溢满光的金眸里尽是茫然。
好吧,看来还是没开窍。旅行者暗自叹了口气。“钟离先生如果想知道自己是否对某一个人有特殊的情感,不如做个小实验如何?”
“实验?”钟离有些意外。
“爱会带给人思念,钟离先生不如在房间里待上三天,如果钟离先生会想见某一个人——或者说,第一个想到的人,那么,或许就说明钟离先生是‘爱’这个人的。”
钟离沉思片刻。
“很不错的方法,谢谢你,旅行者。”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钟离带了钱包,但钱包里的钱没带够,最后还是旅行者垫付了钱。
第一天,钟离起得稍晚了一些。病症还在继续加重,他不得不减少白日的活动时间以抵抗疲惫和无力感。他慢慢吞吞地起身穿衣,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其他人,这样可能导致他的结论出现误差。
时间才过了一个早上,现在他感觉与平常别无二致,但不得不说,他其实有些期待。连摩拉克斯自己也很好奇,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又是为何能使无法理解感情的岩之神融入尘世?
第二天,钟离在火炉边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细心聆听鸟儿悦耳的嗓音。他现在似乎还没有特别想见某个人的感觉。
古老的魔神早已习惯等待,不论是十年百年他都有耐心去守候。时间于他而言太多了,如同杯子里满溢的水,任何事物都是过犹不及,即使是珍贵的时间。就算是蜜糖太过量也会变成致人死地的毒,时间如今也变成了慢性毒药,一点点腐蚀岩石的内外。
不如把实验时间稍作延长吧?钟离想。
第三天,钟离坐在窗口望向冷清的院落。偏僻的往生堂远离人群的喧嚣,是个清净的好地方,不过有的时候确实过于冷寂了。
往常虽然他同是在往生堂,但身边总是环绕着喧闹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挥霍不完的精力,拉着他的手臂或揽着他的肩,和他分享着家乡的故事或是收债时的见闻,然后嚷嚷着要和他打一架,又被他随便搪塞过去。
钟离不自觉地回忆着达达利亚的身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实验已经得出了结果,只是愣愣地望着窗外,觉得天空的颜色比达达利亚的瞳色浅了许多。
他站起身想为炉子添些火,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钟离抬手用力捂住额头,力道之大几乎留下青色的指印,但他察觉不到。钟离扶住桌子以维持平衡,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自得病以来基本每天都要经历一次,但这一次剧痛实在太强,脑中传来撕裂般的痛感,好像从内而外在开裂,这与战斗中的受伤大不相同。他的意识渐渐陷入混沌。
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钟离先生,你在吗?”
是达达利亚的声音。
青年清脆的声音传入钟离的耳中,如同刺破黑夜的流星。不知为何达达利亚的出现带给了钟离莫名的安心,在最脆弱的时候令钟离本能地想要靠近。
太奇怪了……无坚不摧的神,居然也会有想要一份依靠的时候吗?
钟离颤抖着迈开步伐,他现在感觉这幅躯体仿佛将要碎裂似的,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但是…或许岩石在碎成细小的尘埃之前,也会想最后再见某个人一面……
达达利亚听说钟离好几天也没有出门,联想上次发生的事,心中不安,工作结束就匆匆来到往生堂。
他扣了扣门,却始终没有等来钟离的回应,于是他的耐心告罄,一脚踹开了房门。
然后他就看见摇摇欲坠的钟离向地面倒去,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他冲上去一把揽住了钟离。对方的身体绵柔地倒在他怀里,达达利亚紧紧抱住钟离阻止对方不断下滑。钟离正他怀中痛苦地颤抖,双目紧闭,下唇被咬出到渗出血珠。
“钟离先生,我送你去不卜庐!”
达达利亚慌张地把人抱起来,在一团乱麻的脑子里拼命整理出自己该做的事。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钟离浑浑噩噩地靠在达达利亚肩头,拽了拽青年的围巾,轻轻摇头阻止了对方。
“放下吧……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达达利亚听见了。虽然他不认为钟离这幅样子能称做“没有事”,他还是听从钟离的话,将人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疼痛很难捱。钟离紧紧抓住达达利亚的手,指甲陷进橙发青年的皮肉里,产生青紫的掐痕。达达利亚没有收回手,回握住钟离的指节,另一只手温柔地拂过钟离因痛苦而苍白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痛苦的海潮渐渐消退,钟离得以获得机会喘息。
在达达利亚的帮助下钟离从床上坐起来,皮肤上的冷汗让他感到房间的气温有些低。
现在他知道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是爱达达利亚的。
钟离仔细回想,忽然觉得这也并不令人惊奇。至冬国的青年像是阳光耀眼灿烂,也像深海暗流涌动。岩石会因太阳的照耀而感到温暖,也会受流水的打磨产生改变。
千年来第一回,磐石有了心。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需要达达利亚恨他。
钟离敛起双目,沉默不语,即使他知道面前的青年正急切地等待他的解释。
他能解释什么呢?他连自己的心绪也无法理清。钟离努力不去想对青年“爱”的方面,思考着得到“恨”的办法。温润的石珀说不出伤人的话,他更不想用武力对青年造成什么伤害。
他不懂得“爱”,同样也不了解“恨”。
钟离从没有恨过谁,也没有谁恨过他。子民们对帝君只有爱戴,其他魔神的恨随着生命被终结早就一道消失。
达达利亚没有再给钟离时间思考。
“钟离先生,你怎么了?”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要确认钟离的安全以平复内心的恐慌。人类对于神明的了解还是太少,他甚至不能知道钟离痛苦的缘由,这让他清楚地认识到钟离与他的距离,优秀的执行官少有地产生一种无力感。
“取出神之心的后遗症而已,很快就会恢复。”钟离面无表情地撒谎道。
“……这么严重吗?”一种愧疚感涌上心头,达达利亚琢磨着要不要向旅行者打听打听邻国风神失去神之心后的状况。
但达达利亚觉得钟离还是有所隐瞒。
在达达利亚的质疑出口之前,钟离主动开口了。
“公子阁下还不打算离开璃月吗?”
达达利亚没有想到钟离会问这样的问题。为了转移话题吗?但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明明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说吧?他察觉到话里明显的异样,但他不愿意细想。
“……钟离先生希望我走吗?”
钟离沉默了。他知道他应该说些什么更过分的话来获得眼前人的恨,可是听到青年失落的语气,他说不出来。
然而达达利亚以为这是默认。确实,神之心已经被带回至冬,作为放出海之魔神的罪魁祸首,达达利亚确实没有理由留在璃月,如果他申请回国,女皇肯定会立刻批准。
达达利亚存了私心。
他希望留在钟离身边,即使这个人骗了他,将他当作棋子,他还是无法令自己的视线从璃月美丽的神明身上移开。在还不知道钟离是摩拉克斯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让钟离属于自己;知道真相以后他确实感到愤怒,可是爱意却没有因此减退分毫。
只是钟离大概不会喜欢自己吧。在钟离看来自己只是个一开始就抱着目的接近他,想要利用他,还对岩神的璃月港不利,最后技不如人被反摆一道的倒霉蛋罢了。达达利亚自嘲地想。
他缠了钟离这么久,现在钟离想要摆脱他了。
“钟离先生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青年离开了,留下落寞的背影。
连续几天,达达利亚都没再去找钟离。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钟离和自己之间的帐太长太复杂,即使是愚人众的收债人也难以算清。
工作一完成他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下属们都因为达达利亚的反常行为忐忑不安。钟离送他的那双筷子还细心保存在他的房间里,他呆呆地凝望着筷子出神。良久,他回过神,苦笑了一下,这样犹豫不前可真不像他啊。他从来都是果断坚决的,但是一旦遇到关于钟离的事却总是瞻前顾后。
至冬国的执行官把心一横,想厌恶自己就厌恶自己吧,他等不了了,无论结果如何,他想要钟离的一个答案。
钟离应达达利亚的邀请来到了新月轩。
新月轩的菜品是璃月一绝,然而桌前的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吃饭的心思。一阵静默后,还是达达利亚先开口了。
“钟离先生,最近因为外交影响,几乎所有至冬和璃月间的商船都停航了。”
“愚人众应该有自己的船吧?”
果然。达达利亚心中泛起苦涩。
“钟离先生是在赶我走吗。”
“没有。只是,以公子阁下的身份…想必待在璃月也不太愉快吧?”
的确,愚人众现在在璃月的名声坏透了,虽然以前也不是很好就是了。达达利亚走在街上都能看见四周的人不善的目光,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也懒得管他们,他所在意的只有一个人的看法罢了。
“看来先生也认为我是璃月的危险分子?”
钟离没有答话。
“是啊,我本来就是来破坏璃月的,岩王帝君怎么可能欢迎我呢,对吧?”达达利亚自嘲道。
“不过,摩拉克斯对于欺骗了我这件事,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我从未骗过你。”
“没有?钟离先生可是把我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啊?”达达利亚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无名火,这件事令他许多天彻夜难眠,而钟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更令他生气的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办法舍弃对钟离的感情。
我这是被蛊住了吗,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啊。
“所有的决定都是公子阁下自己作出的,我不过是提供了公子阁下需要的信息而已。”对方坦然的样子简直是火上浇油。
达达利亚拽过钟离的手腕捏在手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钟离。钟离抬头望向他,眼里的流光仍然平静无波。
“先生难道就没有一刻……一刻产生过把我当作朋友的念头吗?”
在先生眼里,我就一直是颗棋子吗。
“我可是……真心把先生当作朋友的。”
我曾经为了所作所为可能会招致你的厌恶难过不已,在璃月动荡时第一个想到的是你的安全,在海魔出现时派了不少人部下去保护你……但原来你根本不需要啊,我真是太可笑了。
“钟离先生……”
达达利亚控制不住地把钟离的手握在掌心贴近自己的脸,贪婪地汲取对方的温度。他闭上眼感受对方微凉的体温,如果一切都停止在此刻……也不错。
但钟离抽回了手。
“公子阁下,交易是公平的。你完成了任务,而我达成了契约,这样就足够了。”
窗外是冬天少有的晴空,然而绚烂的阳光却照不进青年幽暗深邃的眼底。
青年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但他感觉不到释然,只觉得落进寒冷的冰窟,让他想起那些冰钓时无知地奔向死亡的鱼,如今他也变成了一条鱼,钟离的鱼钩将他困住了,他无法挣脱。
“这样啊,交易,钟离先生是这样想的啊。”
达达利亚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也散去了。青年阴沉的神色让人看到了那位愚人众末席执行官的影子,他以前从来不会在钟离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在钟离身边时一向是个开朗阳光的异国青年。
“那么我先失陪了,既然‘交易’已经结束,我就不会再来麻烦钟离先生了。”达达利亚狠狠地咬住“交易”二字,似乎要把这两个字撕碎。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钟离和安静的空气。
茶已经凉了。
钟离放下茶盏,无数思绪在脑中翻滚。他确实成功把达达利亚激怒了,或许青年明天就会乘船离开,带着对自己欺骗他的怨恨。这样那麻烦的病症应该就会消失了。钟离想着,试图忽略自己心中仿佛缺失了一块的空洞感。
结束了,不是吗,反正一切都结束了。他见过太多的别离了……不过是成千上万次失去中的一次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事情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发展。
钟离的病还是没有好转。
因为达达利亚不会去恨钟离。
看着桌上前往至冬的船票,达达利亚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钟离了。不,倒不如说,整整一个星期钟离的影子都在他的眼前反反复复地出现,像是他心底无法割舍的爱意在发出痛苦的悲鸣。
凡人被高天上的神明迷惑了心神,然而任凭凡人如何哀求苦痛,无情的神明并不会投下怜悯的目光。
心情越是挣扎,钟离的影像就越是蛮横地占据他的大脑。他想起耐心地握住自己的手教自己使用筷子的钟离,用温和的嗓音轻声唤自己“公子阁下”的钟离,因为自己越界的举动露出微微呆愣的可爱神情的钟离,从阁楼上下望璃月眼底充满无限柔情的钟离……
如果钟离的眼里不要总是映着璃月,只倒映出他一个人该多好啊。
哪怕一瞬间也好。
钟离利用了他,可是钟离的一切都是如此吸引他,引诱他飞蛾扑火一般自取灭亡。
我怎么才能忘记你啊,钟离先生。达达利亚把脸埋进掌心。
向神明祷告的话,能够得到回应吗?
神明确实听见了凡人的心绪。
从愈发严重的病情里,钟离就知道了达达利亚仍旧不恨他。
钟离现在整日闭门不出,因为担心在街上昏倒引起他人的注意。对外也只说是最近要待在往生堂潜心研究古籍。有时他一睡便是一整日,昏昏噩噩醒来时天边已是残阳如血。
对此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该为自己无法治愈的绝症而心情低落,还是应该因心上人没有记恨他而暗自窃喜?
对于初生的见习凡人而言,复杂的人间情感还是太超纲了。
三日后,钟离收到了达达利亚的书信,信中说他就要离开璃月港了,希望临行前的一晚能再见钟离一次。
也好。钟离想。
这团毛线球一样纠缠不清的情感需要他们二人共同理清,否则日后会被这条红线时时绊住脚步。
天色已暗,钟离在往生堂后院的石桌上摆好了几盘精致的璃月糕点,还有一壶桂花酒。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钟离没有抬头,继续调整着桌面上的碗盘杯筷。
“钟离先生。”
这一声过后就没有了下文。
达达利亚在凳子上坐下,钟离正用青瓷的酒壶朝杯中倒酒,撩开耳侧有点碍事的碎发,躁动的酒液打碎了杯盏里的月亮。
他安静地望着钟离的侧颜,这样的钟离先生他很熟悉,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是这样的钟离先生带领着他游览璃月,将整个璃月港的历史向他徐徐道来。
青年看得几乎忘了呼吸,也忘了那些欺瞒,那些纠结,似乎往生堂的客卿还只是客卿,愚人众的“公子”还只是“公子”。
没有达达利亚,也没有岩王帝君和摩拉克斯。
酒不醉人人自醉。
作为血统纯正的至冬人,达达利亚的酒量其实很好。偶尔和愚人众部下们一道出去喝酒,他总是醒到最后并且结账的那一个。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没人喝倒过他。
但是连至冬的烈酒都无法灌醉的达达利亚,却在璃月一壶温和的桂花酒中醉倒了。
达达利亚感觉热量从身体不断涌上,头脑开始变得晕乎乎的,满心满眼都是面前人。醉倒他的到底是杯中酒,是缠绵不休的情,还是钟离那双璀璨过天上星河的瞳?
“钟离先生……”
青年人已经有些犯糊涂了,摇摇晃晃地朝钟离扑过去,被一双修长手臂接住,索性赖在人怀里不走了。达达利亚环住钟离的腰,把人牢牢锁住,像是怕对方跑了似的,黏糊糊地蹭着对方胸前的布料,被繁杂的衣饰弄乱了头发。
喝醉了的达达利亚有点沉,但钟离只是任他靠着,轻柔地拂过青年的脊背,如同安抚一个孩童。
“先生,我爱你。”
钟离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钟离先生真是太可恶了……骗了我,把我耍的团团转,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厌恶先生,我的心已经被先生偷走了,再也收不回来了,我只能喜欢先生了,永远永远喜欢着先生……”
青年低哑的声音从两人的缝隙间流出,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了钟离的衣料。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先生……太喜欢了,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钟离,你说,我到底应该把你怎么办呢。”
钟离一时失语。
摩拉克斯签订过无数契约,今日面对这一份年轻人的热诚之心铸成的请求,却犹豫了。情不比理,不可用数值计算,不可用天平衡量。即使是贸易与契约之神,也算不清这凡人情感的来来往往。
他应该怎么做?
岩王帝君曾给予无数人与仙指引,如今却无人可以为凡人钟离答疑解惑。
钟离不说话,达达利亚也没了下文。
青年像是睡着了一样趴在钟离身上安稳地呼吸,淤积在心头的话都已说给爱人听去,现在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神明的宣判。人类把盛满难以见光的爱意的心捧到他的神面前,让神明审判他的罪过,无论是心脏破碎作为渎神的代价,还是情感被就此彻底冰封永不再起波澜,都悉听尊便。
达达利亚这次留给了他的先生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是啊,钟离又该拿达达利亚,拿这份无处可去的爱怎么办呢?
钟离的思绪逐渐飘远。
往生堂内一片寂静,呼吸声清晰可闻。
门外一墙之隔的璃月港,却是灯火通明,纷繁如昼。
这座岩王帝君一手建立的港城,已经走过3500年了。
摩拉克斯也在这里守护了3500年。
千年如白驹过隙,曾经眼里只有璃月和人民的摩拉克斯,一朝撞进了至冬青年深邃的蓝眼睛。刀刃般锋利的年轻人莽撞地打破了岩神众生平等的止水之心,让他失去平衡,猝不及防落进青年温柔的爱意里。
如今岩王帝君已逝,摩拉克斯的职责,也已经完成了。
那么,就容许他任性这一次吧。
钟离弯下腰,捧住达达利亚的脸。
视力急剧下降的眼睛已经很难在夜色中看清青年的脸了,只有那双夜泊石一般幽蓝的眸子仍然清晰地映进他的瞳孔。
他对自己的病早已不抱期待,他也并不怕死,巍峨磐岩也有崩塌的一天,他早就知晓。在往生堂,每天有多少孤魂来来往往,生死之事,不过稀松平常而已。
唯一有所挂念的,是面前的青年。自己给他虚幻的希望又抛下他离去,是否太过残忍?可这迟来的爱太过猛烈,钟离不愿放他离开,这是神明的心愿,这是神明的私情。
抱歉。
这是摩拉克斯第一次任性,也是最后一次。
“达达利亚。”
是不容置疑的笃定语气。
“我亦心悦你。”
达达利亚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酒后出现了幻觉。
钟离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于是凑近了他的脸,几乎碰到他的鼻尖,一字一顿地重复:“我、心、悦、你。”
女皇在上,这是在梦里吗,如果这真的是梦的话,请不要让我醒过来。
达达利亚对上钟离清澈而坚定的双眼,觉得自己心跳过速快要炸开了。他几乎忘了一切,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钟离还想说点什么,但在出声之前就被达达利亚堵上了微张的唇。
桂花酒的香气从对方唇齿间渡过来,醉意也会传染,悄悄染红了客卿先生的面颊。
再之后的事两人都记得不甚清晰了,只知道在一片混乱的唇舌和肢体纠缠中浑浑噩噩地撞开了屋门,然后一同倒在柔软的床铺上。
达达利亚上手就去拽钟离的衣领,力道没轻没重,一下子崩掉了两颗扣子,落地发出两声脆响。喝醉的人动作不怎么温柔,白皙皮肤上留下道道红痕,是雪地里盛开了炽烈的霓裳花,花瓣又被人揉碎,溢出带着清香的汁液,打湿了被褥,沾湿了心尖。
钟离没有反抗,青年在他耳边低语,像恶魔的诱导。对此生疏到空白的神明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却听着达达利亚的话努力驱动身体去迎合。
至少此刻,丢掉那些理性,享受一切爱与痛吧。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达达利亚才慢悠悠地床上坐起来。
是钟离把他摇醒的,不然他大概还能睡到正午。
达达利亚一睁眼入目的就是跪坐在床边的钟离,宽大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全然不同于平日的整洁严谨,领口大敞,修长脖颈上印着数不清的青紫痕迹,白皙大腿从衣料下露出来,上面的齿痕手印还没有消退。
看来昨天有点过火。达达利亚自我反省。
“公子阁下,”钟离又推推他的肩膀,“你该走了。去至冬的船要启程了,若是再不起来,就该错过商船了。”
“走什么走,不走了!”
达达利亚一把拽过钟离,把人推倒压在身下。
“不走了?”钟离稍显疑惑。
“是啊,我要留在璃月一直缠着先生,先生不会再赶我走了吧?”昨日的一幕重现在达达利亚脑海,青年垂下头去汲取对方身上浅淡的香,钟离散落在雪白被单上的黑发和略有疲惫的眉眼尽收眼底。
钟离的手为他拨开了前额几缕碎发:“不会了。”
“达达利亚,留在我身边吧。”
不需要很久,一段日子就够了。
达达利亚不懂钟离眼中多出的莫名情绪,沉浸在获得心上人的回应的幸福中。从口袋里搜出压皱的船票,揉成纸团随意抛在地上,他侧身躺下,将钟离搂在怀里,“那就再睡一会吧,时间还早呢。”
倚靠在达达利亚胸前的钟离对总是浑身暖洋洋的青年很是满意,不自觉地用脸颊轻蹭对方的颈窝。柔软的发丝挠得达达利亚心头痒痒的,差点起了某种早晨的生理反应。
他不客气地直接对钟离平日挂着神之眼的地方上手,准备叫他的先生知道随便撩人的代价,却没有收到预料中对方的嗔怪,低头看看,原来钟离这么快就已经睡熟了,只余清浅呼吸。
钟离确实很疲累,病中的身体加上一宿的折腾,难受得紧。昨夜他其实在中途就昏睡过去了,今早也是被头痛闹醒的,不过反倒是赶上了叫达达利亚起床。现在终于能够好好休息,他几乎是立刻就沉入了梦乡。
“睡吧,先生。”
达达利亚去吻钟离额头,两人在清晨的日光里依偎相眠。
刚刚摘下了璃月月亮的小狐狸恨不得捧着他的宝物向整座城市的每一个人炫耀。
自钟离病情加重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门。青年和煦的笑颜暖了他冰凉的躯体,与达达利亚相扣的手传来灼热的爱意,是毒,却也是他的药。
万民堂里,达达利亚抓着钟离衣角,以自己不会用筷子为由厚脸皮地缠着钟离撒娇,对方给他碗中夹了菜还不够,非要钟离亲手喂他吃不可。
“先生,你给我夹到碗里也没用啊,菜放在碗里我还不是一样夹不起来。”
拍拍小狐狸的脑袋让他安分等着,钟离从容地夹起一筷子鱼肉,还不忘先把冒着热气的菜细致地吹凉,送到对方嘴边。
“……”
坐在桌对面的旅行者捂住了派蒙的眼睛,她现在觉得自己很亮,真的很亮,比正午高悬的太阳还亮。
虽然这两人终于能互通心意是很好啦,但是你们真的不收敛一点吗,这里可是公共场合哦?!
达达利亚当然知道这是公共场合,而且他还是刻意的。虽然今天万民堂确实是香菱掌厨,但他带先生来这里可不只是为了吃饭,还是为了宣示主权。
万民堂算得上是璃月港数一数二的热闹地儿,每天人来人往,和琉璃亭新月轩的单独包间可不一样,估计用不了半天,愚人众执行官拐走了往生堂客卿的事就会传遍整个璃月了吧。
想到这里,达达利亚忍不住偷笑。
钟离也知道。
达达利亚那点小心思钟离怎么会发现不了呢,只是他乐于纵容自己的恋人这点小小的炫耀心。看着面前小狐狸骄傲的表情,钟离也掩唇笑了。
在周围人一片惊异的目光里,这两人就这样黏黏糊糊地你来我往。
以及尴尬的视线不知道该往何处放置的旅行者。
只有旅行者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先生,之前你总是不同意和我打一架,现在可以了吗?”
与最强的武神,摩拉克斯进行一场战斗,这也是达达利亚来璃月最初的理由。至冬的武人天生血管中就有着奔腾的热血,对战斗的渴望也牢牢刻进骨髓,无论如何也忘却不掉。
以往钟离都会干脆地拒绝,但这次却犹豫不决。
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愿望,若还是平日的他,此时定会欣然允诺。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岩神,只是一个拖着病弱残躯的人罢了。
他的视力越发下降,右眼近乎目盲,虽然还有一只眼睛,不怎么妨碍日常生活,但这放在战斗里,可就成了天大的破绽。
只是,如果到了此刻还不答应,青年的这个愿望,怕是永远也实现不了了吧。
钟离双目微阖。
“好。”
“不过只比拳脚功夫,不可使用元素力。”
这条规则他早在达达利亚第一次提出比试时就设想过,是为了保护达达利亚,战斗中热血上头的青年常常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为了打败自己,多半会不管不顾地开启邪眼甚至魔王武装。然而如今钟离的岩元素力所剩无几,风化的岩石已经承受不住流水的冲击,这规则比起保护达达利亚,倒更像是在保护钟离了。
二人在归离原选了一块空地,这里人烟稀少,不用担心惊吓到旁人。跃跃欲试的达达利亚活动着手臂,从脚底开始升起滚烫的战意,把他的头脑都熔化成炙热的熔岩,浑身躁动不已。
钟离沉默地捏住垂在身侧的右手,凭空凝聚出一柄金色岩枪,稳稳握在手中。
欢快的流水在对面青年手里汇聚成两把锋利的刃。
“那么,先生,我开始了。”
话音未落,青年就压低身体裹挟着呼啸的风声袭来,这招式很熟悉,是达达利亚常用的起手方式,不算麻烦。钟离微微侧身避过,抬手将岩枪刺向对方脖颈,而稍显迟钝的枪尖只是堪堪拂过了青年肩头。
转瞬之间,达达利亚已经越过钟离来到对方身后。不可将后背留给敌人是武者的共识,趁着达达利亚顿住脚步克服前倾的惯性,钟离迅速转身,发尾划过优美的弧度,鞋尖撩起飞扬的尘土。
简直像是至冬的舞步。达达利亚想。
即使的战斗的身姿在这位雅致的客卿身上也显出赏心悦目的从容,但青年无心分神去欣赏,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两匕水刃交替挥向钟离前胸。长枪的弊端是近战,这是达达利亚的结论,因此他选择了近身搏斗,步步紧逼。
此时两人的距离近到呼吸相闻。长枪的确受到了一定的限制,成倍的体力消耗已经开始令钟离吃不消,血液被迫全部涌向卡顿的大脑维持清醒,虚软了的脚步无法重新与达达利亚拉开距离。钟离只能旋转枪柄尽数接下对方的进攻。
但对方并不是全无破绽,钟离垂眸默数青年攻击的节奏,等待一个特殊的时机。
就是现在。
在达达利亚因调整呼吸而挥刀频率轻微紊乱的一瞬,钟离反手扭转长枪向对方未能设防的腰腹猛击。
本该击中的。
但钟离的出手速度已不像他以往经验中的那样快了,错误的预估使这次反击落了空。青年顺势随着长枪旋过的角度扭转腰身,岩枪甚至未能触及对方衣角。
这一避把达达利亚送到了为攻击而减缓步伐的钟离右侧,进入了钟离的视线盲区。
糟了。
钟离立刻就意识到事情不妙,而达达利亚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他的眼前了。不等他回头,刀刃划破空气的刺耳蜂鸣就扎进了他的耳膜——
达达利亚猛然收回刺向钟离的水刃,但还是迟了一步,几缕切断的发丝在空中坠落,与此同时温热的血从钟离右颊的皮肤下汩汩涌出。
“先生,对不起!”
慌乱的达达利亚散了水刃,惊惶地上前查看钟离的伤口。
“抱歉,我以为先生能躲开——”
确实,那一刀算不得什么好招式,既不隐蔽也够不上突袭,只要钟离稍稍偏头就伤不到他分毫。
青年覆盖着黑手套的手指轻柔地拂去血珠,布料侵染了暗红的血色。钟离大概又是在让着他了吧。达达利亚一边为钟离处理伤口,一边在心里叹气。
“小伤而已,不用紧张。”钟离摇摇头,摘下了青年的手掌。
那的确只是一道不到一寸长的细小伤痕,但达达利亚就是心疼得紧,似乎在他意识里钟离就是一件稀世珍宝,容不得半点擦伤。世人眼中坚若磐石的岩王帝君,到了达达利亚这里,就成了易碎的琉璃新月,需要捧在手心里,护在心尖上,珍藏在丝绒盒子里了。
唉,说是要与钟离好好打一场,到头来害怕伤了对方的还是自己。
“达达利亚,你赢了。”
“这哪里算赢了,先生又在让着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吧。”
小狐狸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钟离苦笑着摇头。这回可真是你赢了。
达达利亚执拗地硬要拉着钟离回北国银行上药,钟离也只好由着他了。
看着如临大敌的达达利亚,钟离也觉着稀奇。6000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把岩之魔神摩拉克斯当小孩子一样仔仔细细照顾着。这一道小伤,要是放在半月前,恐怕还没到北国银行就已经愈合了。想到这里,钟离不禁失笑。
不过现在,他的伤口恢复比常人还慢了几倍,达达利亚的心意倒也不算白费了吧。
自二人互通心意后,达达利亚每天都会来往生堂。要不是迫于收债的工作,他恨不得直接住在往生堂,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先生。
似乎从入冬以后,钟离就很少出门了。最近几天更是连他最爱的古董铺子也不光顾了,整天待在堂中。也没有新的账单寄到北国银行来了。没有了账单,达达利亚还真有点不习惯,好像生活缺失了一部分似的。
达达利亚照常翻窗进了钟离房间,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却差点从窗沿跌下去。
钟离倒在冰冷地板上,炉火已经熄了多时了,房内的空气近乎冻结。
“钟离先生!”
顾不得别的,达达利亚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把钟离搂进怀里,发觉钟离的体温冷得吓人。
钟离对他的呼唤恍若未闻,只是双目紧闭,安静地睡着,好像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先生……”
达达利亚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的心脏被攒紧了,一抽一抽地痛。
他勉强克制住惊慌伸手去按钟离胸口,好在那片柔软布料下仍有属于生命的搏动,轻柔又迟缓,却无比有效地安定了达达利亚的心神。
“……达达利亚?”
一声呢喃惊动了达达利亚绷紧的神经,是钟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听了青年急切的声音,钟离又陷入了沉默。
“与上次一样,是失去神之心的……”
“够了,不要再撒谎了。”
达达利亚的语调中带着怒气,连钟离都呆愣了一瞬,他从未听过对方这般充满寒意的声线,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侵蚀着皮肤。
“我早就问过旅行者了,同样是失去了神之心,蒙德的风神可还活蹦乱跳呢,哪里像先生这样了?”
手套光滑的丝料在钟离侧脸游移,麻痒感让他瑟缩了一下,那里有着上次还没能完全恢复的刀口。
“已经四天了吧?就算是凡人也该愈合了,还是说这就是神的恢复力?”
手指转而向上,触碰钟离的眼睫,忽然又用掌心蒙住了他的左眼。
钟离立刻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他默然咬住下唇以克服被剥夺视力的紧张感。
“先生还能看见我吗?”
意料之中的,达达利亚没有收到钟离的回答。
“什么都看不见了是不是?”
“我早就发现了……上次与先生战斗的时候也好,平常和先生打招呼的时候也是,只要我在先生右边,先生的反应就会慢上一秒。”
青年向怀中人压低身体,产生了无形却让人不安的压力。
“钟离……”
那双深海一般的眼睛里藏着深重的哀思,而被掩目的爱人并不能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
达达利亚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句话,像是要把每一个字咬碎。
“告、诉、我。”
钟离早就明白事情瞒不了多久,达达利亚总归是要知道的。
听完事情原委的达达利亚沉默良久,把钟离拥入怀中,低头埋进对方颈窝,双臂将对方紧紧钳制住,似是要把人揉进骨血,又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他正在不断流逝而去的爱人。
“达达利亚……”
感受到衣襟被濡湿,钟离喟叹一声。
“你恨我吗?”
“恨,当然恨。”模糊的语句透过衣料,“我恨先生这样残忍,居然要狠心抛下我。”
他刚刚摘下了他的月亮,手中沉甸甸轮盘似的满月却渐渐化作一弯细瘦弦月,从他指缝间溜走,溶解在夜幕里了。
“哈哈……”是月亮在轻笑。
冰凉体温覆上达达利亚的发丝。
“如果真是那般,我也不会是现在这幅模样了。”
纵使达达利亚能诉说一千遍一万遍他对钟离的恨,爱意也无法被伪装成相反的情感。再要强求,就是自欺欺人了。
这下达达利亚当真搬进往生堂来了,宁可每天大清早赶去北国银行再折返回来,胡堂主挥着护摩之杖都赶不走。最后在客卿的许可下,他大摇大摆住进了钟离的房间里。
债务处理人的加班突然倍增,因为达达利亚把能推的工作几乎推了个干净,有一秒钟的空闲也要朝往生堂跑。虽然达达利亚待在往生堂的大部分时间也不过是坐在钟离的床头看着他睡着罢了。
钟离昏睡的时间已经多过了清醒的时候,整天就是在被子里裹成软绵绵的一团。但是被子盖得再厚,钟离冷冰冰的体温也捂不热被窝,达达利亚便钻进去把人按在怀里,有了暖融融的至冬牌自热火炉,钟离也就不再喊冷了。
岩元素力是一点也不剩了,从古至今陪伴着岩之魔神的重嶂千岩终于也离他而去。连钟离后腰的神之眼都变得黯淡,不再发出幽幽亮光,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珠子。
钟离说这样挺好,至少他死时不会像赫乌莉亚一样波及到旁人了。
达达利亚让他别说些傻话。转念一想,这些既定的事实,阻止它们出口又有什么用呢,自己说的才是真正的傻话吧。
等达达利亚处理完毕北国银行的工作回到往生堂,已经是下午了。
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间一片昏暗,钟离仍在睡觉,只有脑袋从被褥里探出来。
达达利亚特意敛了脚步,悄悄在床头坐下,看着钟离安稳的睡颜,轻轻去拨弄散乱的发丝。
他不敢离开太久,钟离的气息太浅,浅到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每当钟离闭上眼睛,达达利亚的心就高高地悬起来,控制不住地想,要是钟离睡着了就不再醒来怎么办,要是那对鎏金眸子再也不会望向他了怎么办。
“达达利亚……”
钟离醒了,感受到身边的热度,迷迷糊糊地钻到达达利亚怀里,蹭蹭对方腰间柔软的布料,发出满足的轻哼,像是某种小动物。
“先生,我在。”
达达利亚把钟离扶起来,钟离软绵绵地靠在他肩头,因为趁虚而入的一点冷空气而皱了皱眉,茫然地睁开眼看着对方。
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暗下去了,像是破碎了的瓷碗,再也盛不住一片漾漾碎光。
钟离并不能“看见”达达利亚,却也还是晃动脑袋用饱含倦意的眉眼去寻找恋人的气息。
“先生吃点东西吧,今天万民堂是香菱掌厨,先生不是说想吃点心吗,我给先生带了莲花酥!”
其实钟离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但没关系,因为他已经记不住平常发生的一切,承载了6000年历史的回忆之匣大概终于是装满了,再塞不下任何零碎记忆。无论达达利亚说什么,钟离都会懵懵懂懂地点头。于是达达利亚也就趁着这点,说一点无伤大雅的谎话,比如哄骗没有食欲的契约之神吃点东西。
“不想吃……”钟离微微摇头表示拒绝,脑内的刺痛早就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他除了倒头睡过去以外什么也不想。
“这怎么行,先生一整天没有吃饭了,吃一口吧?”
达达利亚轻言细语地哄着,把莲花酥送到钟离失了血色的唇边。
上次像这样哄人吃饭,好像还是因为冬妮娅生气了。
达达利亚揉了揉钟离的头发,以前总是钟离摸他的脑袋,就像对待撒娇的孩子那样,现在两人调换,变成达达利亚照顾钟离了。
钟离低头轻轻用唇碰了碰莲花酥,好像在确定它的位置,然后勉为其难地启唇咬了一口,只咬下些边角碎屑,慢吞吞咽下去。接着就没了动静,眼皮沉沉又要阖上。
“等等,先生再吃一点——”
自以为已经完成了承诺的钟离不愿意再理会他,躲开剩了一大半的莲花酥,使劲往达达利亚怀里钻,不一会就靠在他胸口又睡熟了。
“唉,我可真是拿先生没办法。”
“先生……记得醒过来啊。”
璃月的冬天进入了尾声。冬去春来,南飞的候鸟重新栖在窗外的枝头,玉京台的霓裳花也将要吐蕾了。
这天达达利亚是被钟离叫醒的。
“达达利亚。”
一瞬间达达利亚还以为自己身处梦中,钟离靠在床头拿一把檀木梳,不紧不慢地打理末梢镀金的长发,结成一束垂在脑后,仿佛还是那位对外貌一丝不苟的往生堂客卿,要出门自在地遛鸟闲逛,不曾有任何病痛。
但当钟离转过头露出那对无神瞳孔时,达达利亚就明白一切仍然在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前行,没有任何改变。
“先生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钟离今天显得格外清醒,神色间没有困倦也没有迷茫。
可达达利亚半点没觉得轻松。钟离这幅样子很好,但他心里不安感却越发膨胀起来,像密密匝匝的泡沫遮蔽了整个海面。
简直就像璃月的一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回光返照。
“先生,外面冷,小心着凉!”
达达利亚一下子弹起来,把钟离按倒在软和床铺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钟离顺从地躺下了,安静地等着达达利亚为他掖好被角。
这样的钟离让达达利亚心慌不已,他宁愿钟离和昨天一样要他哄着照顾着,也不愿他像现在这样……
这样用临别前的神情凝望着他。
“达达利亚,今日该是立春了,院子里的树大概也开花了吧。”
树……往生堂的院子里确实有好几株花树,达达利亚以前常常见到钟离细心照料这些树。那时树上还没有花,只有郁郁葱葱的绿茵,钟离指着那些在他看来并无差别的枝枝叶叶,教他这一株是桃花,那一株是白玉兰,还有其他的……达达利亚记不住了。
璃月临海,气候温暖宜人,早春的花开放也比别处更早。这也是钟离告诉他的。
他来璃月时,是去年的盛夏,错过了花期。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年,也不曾看过往生堂的这些花树开放。这些天来他满眼都是钟离日渐单薄的身影,没有心思去注意庭院里的花花草草。
“先生想去看看吗?我带先生出去!”
说罢达达利亚就伸手揽过钟离肩膀,要把人打横抱起,被钟离摇摇头拽住了袖子。
“我这样子,如何还能‘看’见?不如你代我去看看吧。”
达达利亚把钟离指尖拢在手心,迟疑不决。他不想离开钟离,一秒钟也不愿意。
钟离明白了他的想法:“你若是不想出去,就帮我把窗子打开吧。”
达达利亚便放下他的手,走到窗边。
即使已经眼盲,往生堂岁岁年年花开的盛况也早就镌刻进了记忆力极佳的客卿脑海。如今只需稍稍描摹,就能在眼前勾勒出应有的景象。
他看到他的年轻人站在盛放的花海下,细碎光影斑驳陆离,柔和了青年的轮廓。长风替他抚摸青年的发丝,落花代他亲吻青年脸颊。
晴空暖阳扩散在空气里耀眼得叫人目眩,却不及那人意气锋芒。
是了,他的年轻人本就是最明亮的,夺目到当初在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一眼就刺进了神明之瞳。
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神,无人能击败,无人能毁灭。
但爱能杀死他们。
生命是一个圆,死亡是其不可分割的尾。以爱意为终章,以深情为句点,作为神明的落幕,并无不宜,反倒是圆满的结局。
“……再见。”
窗子打开了。
初春的风微寒,裹挟着万物生机扑进小小的屋子。花的确是开了,白玉兰舒展宽厚花瓣,桃花尚且是细小苞蕾,红梅纷纷繁繁,没赶上给冬雪点缀血色,却迎上为春天身先士卒,吹响号角。
春风桃李花开日。
冬后总要有春;而璃月的春终于来到了。
至冬不会有这样热闹的春天。
达达利亚看得有些呆了。
“先生,花开了。”
滑过耳畔的只有风声。
“先生?”
达达利亚扭头去看,钟离静默地睡着,睡着,已经不再回应他了。
原是嵌着溢满光华的石珀的右眼,长出了一朵嫣红的霓裳花。
磐石生花,如竹花绽放,一生仅有一次。
这种花朵达达利亚在玉京台见过,如霓云般盛放的妖红之花,倒是与钟离眼尾的飞红如出一辙。如今开在那抹尾红之上,胭脂探出层叠花瓣,仿若泣血。
达达利亚不再喊钟离了,只是默默注视着。
玉京台上的霓裳花,现在也到花期了吧。达达利亚恍惚地想。
璃月的神,死去之时也要随璃月的百花一道开放,化作璃月春色中的一朵,待到春尽再化为尘土,再护璃月明年的、后年的花。
指尖轻抚过丝绸样的花瓣,花以静默回答。
这是他的花,是他深爱的,曾盛放的,远出世间所有花木的,如今就要枯萎的,属于阿贾克斯的花。
“……先生,花开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