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二十八
达达利亚蓦然松开了手，任由钟离像被摔碎的瓷器人偶一样陷入天鹅绒之中，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喉咙涌上浓郁的血腥味。
他用力扯住浸染鲜血的额发，那只充血的独眼定定地看向钟离，似笑非笑地凝固出茫然的表情，挤出干涩声音：“哈……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但我已经不是十九岁、也不是二十岁了，不是那个你能当成小孩子，只要一个亲吻、只要一夜欢愉就能哄骗的傻瓜。我已经忘了究竟活了多久，忘了这场这场噩梦持续了多久，就连当初和你在一起记忆都模糊不清。每次合上眼睛都想忘了你，或者忘记一切就不会难受了。可是、为什么、做不到……”
“太久了，我宁愿恨你也要留下的记忆，为什么，这样轻飘飘的、就要抹去？”
达达利亚喃喃自语，嘴角扭曲地往上咧开，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要给予我希望？我做错了什么？！”
钟离无力地看着达达利亚，眉心一点点凝结深重的哀伤，宛如一团无法厘清的线团硬塞在胸口和喉咙，几乎要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寂静中，钟离发出微弱的、含义不清的呓语，伸出断裂的手臂想要再次拥抱对方，金色的眼睛却恍惚地投向达达利亚的身后。
温暖的室内忽然变得炙热阴暗，仿佛深渊深处的无形烈焰。在墙壁上投影摇曳着诡异的阴影，轻柔的、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渐渐靠近。
达达利亚整个人都僵住了，想要转身，却又不敢，期待恐惧到极致，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极度剧烈的情绪而颤抖，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连呼吸神经质地变得粗重，一股濒临窒息的痛苦却笼住口鼻，寒冰与烈焰同时焚烧他的灵魂，让他快要发狂。
一双修长的手臂从后搂住达达利亚，指尖抚过他惨白的脸颊，然后，「他」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凌乱的鬓发间。
浅淡而馥郁的香气弥漫，熟悉的温暖拥抱，如记忆中一样、总是十分轻柔的抚摸，甚至透着一种笨拙的生涩。
达达利亚不知觉地闭上眼睛，脸上血泪斑驳，数百年前的温存竟还历历在目，现在，从那朦胧不清的记忆深处来到了现实、来到他的身边。
他的眼前闪动过影影绰绰的画面、耳朵听见许许多多的声音，戏谑的、温柔的、甜蜜的，仿佛同时叠加在他的脑海，排山倒海地淹没他的世界，与现实世界贴在他耳边的呢喃，化为同一句呼唤——
“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怔怔地回过身，他看到「神」再次降临在他的面前。
优雅美丽得一如往昔、一如他残留在心底最深处的琥珀色火焰。「他」穿着记忆之中的华美衣饰，金瞳璀璨而威仪，上勾的斜红圣洁，整齐的长发在发尾流动着丹霞色的微弱光辉。
「他」浅浅笑着，眉宇之间柔和得如拢一池春水，朦胧而神秘的眼睛，无限哀怜、无限慈悲、无限痛楚地凝望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隐忍心头，又仿佛是最鲜明坦率的热烈情感。
“先生、钟离先生。”达达利亚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平淡的呼唤。怨怼、喜悦、愤怒、哀求，心口一时之间被无数激烈的情绪充塞，疯狂地在血肉深处厮杀，让他听见尖锐如濒死惨叫的阵阵耳鸣。
他想要掐住他的脖子、想要用刀刃刺穿他的心脏，想要砍断他的四肢，想要用最恶毒的方法去折磨他，最后却只是呆呆伫立，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对方。
刀刃一样刻骨狂热的视线一寸寸描绘眼前人的身姿，恶兽般贪婪地用视线咀嚼这一眨眼就会消失的身影。
「他」微微一笑，张开双手，谓叹般、轻轻地说：“好久不见。”
就好像，他们仍是最初的「客卿」与「公子」一样，在银杏盛开的时节，沉默交错的匆匆人群中，极为偶然地视线交错，轻盈地移开视线，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起一笑。
梦境一样虚幻、梦境一样温馨、梦境一样完美。
那么，
为什么，
这不会是梦境呢？
一股狂乱迷醉的昏眩从四肢百骸中疯狂冲撞，达达利亚在翻搅意志的热烈爱意中退后了半步，他捂住脸上空落落的血窟窿，手指颤抖着，仍存的眼睛滴血般发红。
他露出近乎哭泣的笑容，不管不顾地，就像孩童一样天真任性地指责，“为什么、这么晚，我等了好久好久，久得我害怕这又是一场噩梦……”
「他」叹息着走近他，像对待一件早已布满裂纹的易碎宝物，伸出双手温柔地拥抱他，就像慈爱的母亲、又像依恋的羔羊，用柔和的力度来回抚过他的背，“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包裹着黑色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达达利亚脸上的血痕，缓缓地让他抬起头，哀伤至极的金色眼睛凝视着达达利亚脸上狰狞的空洞，“……你本不应该受到这些伤害。”
「他」的指尖沿着温热的血泪痕迹，带着浓重的怜惜上移，却在触及右眼暴露残留的血肉前，被一只苍白的大手死死掐住。
达达利亚掐住「他」手腕的手用力得青筋暴凸，他剩下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狼狈不堪的面容展现露骨的哀求。
就如同最桀骜不驯、最狡诈恶劣的野兽抛却一切骄傲，痛苦又喜悦地奉献自己残存的骄傲，只为向残忍的猎人献上绞紧脖子的绳索，“先生，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不要再次离开我！不要再、抛下我……好吗？”
「他」睫毛低垂，脸上的笑容越发美好虚幻，却只是沉默不语。
“告诉我、告诉我、就算是骗我也好，告诉我你会留在这里、你会留在我身边啊！”达达利亚咬紧牙关，面容因为扭曲的表情而越发恐怖，他控制不住地质问，眼中闪烁癫狂的光焰，“……为什么，你连骗都不愿意骗我？”
他猛地甩开「他」的手，扯着自己的额发，涌上心头的绞痛让他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喘息，突然，他发出凄狂的大笑声。
宛如被荆棘刺穿心口的夜枭，嘶哑、疯狂、刺耳，透出极致的痛苦和扭曲，却又只能在最深的黑夜激起人无尽的恐惧。
“钟离、钟离、钟离……哈哈，钟离。”达达利亚单手抱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压制一样攀上颤抖的喉咙。他低低地笑着，听见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腰背仿如不堪重负、崩塌一般弯曲起来，无法自控地剧烈咳嗽，直到呕出一口鲜艳的血。
他盯着地上的血液，恍恍惚惚地笑了笑，忽然扭头看向自「他」出现起，就一言不发、静默而无力地仰望着他们的钟离。
达达利亚失魂落魄地看着那对比「他」而言，就像失败的残次品一样的、脆裂而濒临崩毁的瓷器神像。
他发出古怪的笑意，摇摇晃晃地走近钟离，膝盖软倒在床褥上，曲下身，带着浓烈的眷恋和绝望，呆滞地看向虚空，轻轻的、仿佛呢喃一般自问：“「神」会拥有爱情吗？”
他张开双手，像是在暴风雨之夜爬山涉水、疲惫到极点的旅人，无力地将头埋在钟离的胸腹之间，“还是，这一切、包括钟离，都只是我的自欺欺人……”他的手爬过柔软的天鹅绒，停在钟离的枕边。
在「他」再次靠近他之前，达达利亚慢慢直起身。他失控地大笑着、凝视着钟离空白的表情，猛地抽出那柄放在钟离枕边的刀刃，双手握持狠狠向心口捅下。
tbc.
蹲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