Лайка
在踏进璃月港的那个下午,达达利亚绝对不会想要,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像一头流浪犬一样地死去。
那时风和日丽,天上有一个太阳,地上有一个太阳,天上的太阳璀璨夺目,但地上的太阳是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
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就远远胜过了天上的太阳。
生活在极寒之地的人都经历过极夜和极昼。在太阳有与无的两个极端之间,人们对太阳的爱与恨往往也走向极端。这就像他对钟离先生的感情。他有多爱先生,就有多恨先生。
得知钟离先生真实身份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半夜爬窗户翻进对方的寝室。他一直都知道钟离先生住在哪里,也知道对璃月人而言闯入寝室意味着什么
他今天要么睡在这里,要么死在这里。
他纵身一跃,扑到考究的却砂木床榻上,以刺穿一切的锐气——身体刺入柔软的被褥,方便他想象自己恣意刺穿钟离先生的场面:用利剑刺穿对方的胸膛,或者用阴茎刺穿对方的脏腑。他沉浸在二者混同的妄想中,然后被美妙的香气出其不意地刺杀。
其实香气一直都在。
只是他想象得太过投入,甚至令嗅觉短暂地停滞。然后,等他察觉大事不妙,萦绕不散的香气已经像绞索那样狠狠勒住他许久。以霓裳花为基调的香味里缠着一根金线,柔韧、典雅又难缠,就像钟离先生带着体温的声音。
「我很中意公子。」
奇怪,那个狡猾的男人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吗?
疲惫排山倒海地袭来,可亢奋令他的神智和下体一样屹立不倒。除了他,屋子里空无一人。可香气就像活过来的人型生物,紧紧拥抱着他。他抚摸着那团香气,摸出了他最爱又最恨的那个男人的轮廓与曲线。他把香气按在身下粗暴地做了起来,射精的瞬间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太累了,累到自己已经意识不到究竟有多累。脑子像个被引燃的火药桶一样,啪地一下炸开,晕厥的时候他都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睡了还是死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有一双流浪犬的眼睛,一双流浪犬的耳朵,一个流浪犬的鼻子。他躲在角落里看着皮鞋布鞋高跟鞋或快或慢地走来走去,被各种难以理解的嘈杂声响搞得烦躁不已,努力抽动着鼻子分辨垃圾箱里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很快,下雪了。
梦里的雪和他故乡的雪一样冷,落在他鼻尖上冰了他一下。他在小巷里奔跑着,找了一块黑乎乎的温暖路面。贴近墙边的地方刚好有个破破烂烂的箱子,他钻进去蜷缩成一团,饿着肚子,闭上眼睛,试图做一个尽情啃肉骨头的梦。
还没睡着,他就听到了皮靴的脚步声。
他从小就混迹街头,也有不少和人类相处的经验。那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不好惹但一般也不会理睬野狗的人。所以他只是把头往身子里埋一埋,希望回到吃烤鸡骨头的梦里。
可皮靴在箱子前停了下来。
这很不寻常。
不寻常的事情往往没有好事。
他警惕地四爪伏地,稍稍露出牙齿,发出低沉的威胁声。但来者完全不在意。一双饰有精致金色纹路的皮靴停留在他眼前,庇护他的漏风箱子不翼而飞。
「挺有精神的嘛,小家伙。」
高处的面孔露出了牙齿,他立刻报以相同的威胁,露出自己锋利的牙齿。
「生命力旺盛……我们正好需要这样的成员。」
那个人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风雪中,人类的手很温暖。
梦中的经历太过真实。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死掉了,变成了一头流浪犬,在寒冷的街头徘徊,又遇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人。那个人的手抚摸他的头,暖暖的,痒痒的,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用头顶蹭对方的手。
蹭啊蹭,蹭啊蹭,蹭得快要上瘾了。
一声轻笑,一股芳香。
「公子休息得可好?」
是钟离先生。
即使他死掉了,变成了一头犬,也绝对忘不掉这个声音。他的身体直接做出反应。甩头,张嘴,一口咬住对方的手。使劲咬,牙齿咬进肉里,咬住骨头,咬得嘎吱嘎吱响。
先生没有挣扎,笑吟吟地看着他,镇定自若。他咬到一半,发现不对劲。视觉、听觉和嗅觉的感知都变了。他不再是狗,依然是使用「达达利亚」这个名字的人类。更糟糕的是,他想起来自己入睡前究竟做了些什么。
「汪!」
舌头和喉咙迟钝地恢复不了身为人类的记忆。他饱含羞愤地喊了一声,莫名其妙变成了狗叫。他也不管那么多了,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又恶狠狠地抓过钟离先生的手咬了一口。
「看公子这副精力充沛的模样,应是身体无碍,甚好。」
话音未落,先生就抓住了他的牙齿和下颌,以坚如磐石的力度固定住整个头颅。从他口中抽出的手指还沾着他的口水,牵出恋恋不舍的丝线。
「我很中意公子……丰沛的生命力。」
金珀色的双眼专注地望向他,和梦境重叠的相似度高得令他毛骨悚然。生物的本能强烈怂恿他快点逃走,但他咬紧牙关,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呼、哈哈、哈哈哈!」
神明大人的双手肯定拥有非同凡响的元素力。被先生触到的位置,迅速摆脱了梦的束缚,重归人类。
「戏弄我也要有个限度啊,钟离先生!」
他跳下床,气势汹汹,准备找先生干架,但是……
不对劲,身上凉飕飕的。
只要能习惯故乡的寒冷,达达利亚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低温能打败自己。但这不是冷不冷的问题。冷倒不是很冷,就算在璃月的冬天裸奔,他也自信不会感冒。
可裸奔是个问题。
此时此刻,他身上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他看着钟离先生。
钟离先生也看着他。
非静止画面。
凝滞的空气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盖过他的头脸一门心思打算把他淹死。如果发出少女般的尖叫应该能撕破这可怕的氛围吧,但那样太丢脸了,他宁愿憋死也不要——特别是在钟离先生面前——那样尖叫。
「我无意戏弄公子。」
先生嗓音和缓,轻柔如那件凭空出现落在他身上的袍子。洁白、柔软、丝滑的璃月款式里衣,摸起来就像他想象中钟离先生的肌肤。
达达利亚记得很清楚,他侵入钟离先生寝室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恶战的血污,还有好几处虽然不会死人但疼得要命的伤口。可现在他全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就像休假回家美美睡一觉醒来吃光老妈准备的大餐一样。
对了,他还抱着先生的香气在先生床榻上射了一发。
他偷偷往床上瞥了一点。他应该是睡在了上面,把被褥弄得有点乱。他没能找到自己留下的痕迹。也许是被钟离先生清理掉了,也许还留在原处。他希望是后者。一想到钟离先生会和他的精液同床共枕,小腹就变得火热起来。
「我懂了我懂了。在了不起的神明大人看来,只是在履行契约罢了。像我这样的小坏蛋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根本没有特意来戏弄的价值,对吧?」
「公子……是在赌气吗?」
钟离先生托着下巴端详着他。
思维和人类天差地别的神明大人突然说出这么人性的话,把他吓了一跳。但气势上不能输。
「是又怎么样?你凭什么管我!」
「公子感到气愤在情理之中,我无意置喙。但公子不必否认自己的价值。在我看来,于公于私,无论给公子定下多么高昂的价格,都不会名不副实。」
钟离先生朝他笑了笑,温和、文雅、彬彬有礼,就像这个房子的装潢布置,和他格格不入。
「比『神明大人』更值钱么?」
他一张嘴就能闻到自己舌头上的火药味儿。钟离先生无视他的挑衅,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双手捧着递给他。他瞥了一眼,看出来衣服就是自己原来的那一套,只是崭新得让他不敢相认。
好了,这下可以确定了。
钟离先生不仅把他翻新了一遍,还顺手把他的衣服也翻新了一边。
「拥有神之眼的人,的确具备了成为神明的资格。但是,比起成为神明,公子更适合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我对拯救世界没兴趣。如果是弑神的英雄,倒是不错。嗯,就像是,杀掉摩拉克斯的英雄?」
他挑衅道。
「或许,有朝一日,我会为公子而死。」
达达利亚分不清是这句话更让他惊讶,还是先生接下来的行为更让他惊讶。
钟离先生拥抱了他。
就像是一个人抱起流浪街头的野犬,前所未有的芬芳,前所未有的温暖。
「竭尽全力活下来吧,公子,直到我为你而死的那一刻。」
达达利亚没想到,他离开璃月,一走就是好几年。
大闹一场之后,愚人众处境尴尬,他也走得仓促。钟离先生的话语和拥抱直接让他脑子停转,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怎么离开先生的住所。
但他忘不了先生的话,也忘不掉先生的拥抱。无论置身故乡还是异国,无论处于休憩亦或激战。他总是在想钟离先生,偏偏越想越想不明白。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几斤几两,也对未来不断变强的自己充满信心。可至少,在短时间内,钟离先生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即使往前推算到他们初识之时,先生也没有骗过他,仅仅是隐瞒了关键信息不告诉他罢了。
那么,既然先生亲口说了会为他而死,就一定有,起码是有过,这样的计划。
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退位之后尘世闲游的前神明甘愿为愚人众执行官而死呢?
他给钟离先生写的信,没有一百封也有八十封。每写一封信,他就会重新梳理一遍思绪,写下自己的情感和想法,然后付之一炬。
他撬不开钟离先生的嘴。就算他强吻他强暴他,也休想挖出一个先生不打算告诉他的字。何况是信。就算他每天写一千封信,连续写一千天,结果也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何必做无用功?
信越写越多,他最后得出的结论也越来越惊人。他不相信自己的结论是对的。但除此之外又找不到任何一个合理的可能性。在烧掉信纸的同时,他也在心里烧掉自己的结论,告诫自己那根本不可能。
钟离先生不可能爱上他。
汪。
怎么说他也是个成年人了,区分梦境和现实这点小事儿还是做得到的。可钟离先生是个例外。一旦想起先生,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混淆二者。
在梦里他是一条狗。
他并不是每天都会梦到那只黑白斑驳的狗狗,但关于那只狗的梦境是连续的。一次两次还看不出什么,不过次数多了,很容易就能推导出规律。
每当他临近深渊,或是使用来自深渊的力量时,就会做那个极其逼真的梦。
现实中的他一次次从愈发艰险的任务里活下来,梦境里的狗也一次次通过了愈加艰难的训练。
参与训练的狗有好多好多头,但他还来不及一一记住它们的气味,它们中的大多数就再也没出现过。他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吃饭和睡觉,体重增加了,皮毛也变得更有光泽,还学会了很多普通狗狗一辈子也不会掌握的技能。
而且,把他捡回来的那个人也常常陪在他身边,摸着他的头,夸他是一只乖巧聪明的狗狗。
动物的情感单纯而强烈。他记得下雪天的寒冷,也记得第一次被人抱进怀里的温暖。他喜欢那个人,喜欢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程度。狗的视觉和人类不同。他能准确地认出那个人,却以人类的视角还原那个人的面容。所以他发挥了想象,把那个人的脸想象成钟离先生的模样。
然后一切的爱意都变得顺理成章。
他拼命通过了越来越难的考试,就像他拼命从九死一生的战斗力活下来。只要他通过考验,那个人就会摸着他的头夸奖他,带着他出去散步,在只有一个人和一条狗知道的山丘上一起看夕阳西下。
汪。
狗狗只能通过这一个字来表达爱意。
那是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山丘。那个人坐在石头上,而他趴在他脚边,身子靠着他的腿。落日很明亮、很安静,静得像世界毁灭,只剩下最后两个生命。他想,如果世界就这样毁灭也没有关系,只留下他和他相依相偎。
汪。
汪。汪。汪。
梦中的狗狗是个可爱的小傻瓜,可达达利亚不是。狗的脑子没法思考太复杂的问题,但醒来之后他就回过味儿来。那样严苛的训练,那样复杂的测试,那么多不确定性的环境,显然不单单是为了训练出一头常见的工作犬。
在他的梦境里,那些工作人员所做的一切,大概率是要挑选出一个最优秀的试验品。
达达利亚多少知道些类似的流程,像是「壁炉之家」里对懵懂孩童的培养。培养成功的对象,也不过是一件好用的工具罢了。工具最重要的特质是能不能完成工作,是死是活反而无关紧要。人都如此,何况是一头犬。
他以为梦境是现实的映射,却没想到现实是梦境的倒影。
人人皆知,神之眼的拥有者都有各自的过人之处。
但人们并不知道,神之眼同样是成为试验品的资格证。
达达利亚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深渊里,像个英雄一样。但挣脱血海杀穿深渊的他,在黑暗尽头见到了金色的光。
未能寄出的上百封信的收信人,在光芒的源头等着他,等待着告诉他世界的真相。
他向来对改变世界的宏大计划提不起劲儿,但他至少弄清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能够活着抵达这里的他,已经成为了最优秀、最合适的试验品。
他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注定毁灭的世界。
他们渴望挣脱的虚假之天是保护他们的最后壁垒。
深渊并非污染,而是通往真实世界的渠道。潜藏在深渊里的种种怪物,不过是这个世界被真实感染后的应激症状。
就像一位病入膏肓的濒危患者,再好的医疗手段,再多的治疗方案,也只能稍稍增加一些苟延残喘的时间。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类,恰如病人身上的寄生生物一般,必须在死亡到来之前另寻出路,否则唯有为之殉葬的命运。
当封印已经不足以隔离真实世界,深渊的扩大便不可避免。而探索深渊,找到能够在深渊里活下来继续探索的办法,就成为了重中之重。
无论是降临于这个世界的「最初之人」,还是高居于众神之上的「天理」,都被同样的目的所驱使——守护人类。尘世执政的七神,仅仅是为了完成这一使命而筛选出的工具而已。
「真实」的泄露已然不可避免,提瓦特大陆的「深渊化」注定会愈演愈烈。天理不再降下寒天之钉,转而蓄积力量,预备向深渊发动前所未有的浩大战争。恰在此时,不愿再被天理制约的神明与人类合纵连横,举起了对天理的叛旗。
不过,这种小事,天理或许并不在乎。
无论获胜者是天理还是神明与人类的联盟,之后都将迎来深渊之战。
而深渊之战的实质是一场漫长的大型真人试验。
那么多灾害,那么多牺牲,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必要的代价」。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理解,必要的代价嘛。就像医生问我,是截肢还是死,那肯定是截肢咯。这部分没必要跟我解释啦,这种程度的觉悟都没有,当初就不会加入愚人众啊。」
达达利亚对真相接受良好。
虽说这个答案违背了女皇的期许和愚人众建立的初衷,但既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然要接受一切后果,无论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
一边对深渊开战,一边对天理开战,两线作战超刺激的,打得也爽,怎样都不亏。至于不那么圆满的真相,以及拼命争取来的自由可能只是去死的自由,他其实不怎么在乎。女皇在上,他只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决定世界命运这种事情就应该叫大人物们去苦恼。
但一旦把钟离先生卷进来,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在世人眼中,岩神摩拉克斯早已逝去。毕竟,众目睽睽之下的「送仙典仪」做不得假。名义上的七神仅存六神,岩神的故国璃月也已置于人类自己的统治之下。不过,在神明、眷属、仙人、七星和执行官之间,摩拉克斯还活着可以算是个公开的秘密。
达达利亚万万没想到,那位曾经掷枪为崖挥剑斫峰的武神大人,竟然真的在搅动整个世界的战斗中作壁上观。
虽说大人物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既不感兴趣也没那个能力琢磨清楚,但女皇的事情他多少了解一些。他相信女皇的愿望是真挚的,而沿着这一点推理,在发动最终的战争之时,女皇陛下显然并不了解钟离先生亲口告知他的「真相」。同理可证,那些同样投身其中的神明大人们,大概率也对这「真相」知之甚少。
相反,始终袖手旁观的岩神摩拉克斯,更可能是七神中少有的真相知悉者。
活了六千多年的古老神明,肯定知道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如果他这么在意这种事情,当初就不会爱上钟离先生。
他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
「抛开那些宏大计划和伟大事业不提,钟离先生之前说的『中意』我,该不会……」
说着说着,达达利亚自己都笑了。
是呀,他怎么会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
他可是愚人众的执行官,而不是从小就流浪街头的笨狗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是流浪犬,被人捡走悉心呵护认真教养,也一定会付出它那简单小脑瓜所想象不到的代价。为了那一个温暖的拥抱,或许它搭上性命都不够。
「恰如字面上的含义。」
钟离先生温和地笑着,一如既往的礼貌,一如既往的无情。
「我很中意公子丰沛的生命力。」
像是对他的不快浑然不觉一般,先生坦率地讲述其中缘故。
深渊是通往「真实」的唯一路径。
但即使是凌驾于众神之上的至高存在,知晓的内容亦是仅此而已。
「真实」究竟为何物,名为「深渊」的通路在更深处乃至最深处究竟是何等模样,皆是空白的未知。
神明过往的探索只引来处刑般的后果。那里是人类之外的存在无法触及的禁区。纵然是掌握了部分空间权能,七神中最为坚韧的岩神摩拉克斯,也无法跨越深渊为这个世界设置的「底线」。
摩拉克斯曾经尝试过。
毫不夸张地说,伸过手指就会被剁掉手指,探过手臂就会被砍掉手臂。被截断的部分,无论是实体还是力量,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
唯有人类才能穿过那道界线。
曾经有愿意为此付出性命的先驱者尝试过。神明的力量可以附着在人类身上,为脆弱的血肉之躯提供庇护。但神明的力量是有限的,人类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一旦越过那道「底线」,神明的庇护脆弱易碎,人类的生命转瞬即逝,就像小孩子吹出的肥皂泡似的。
所以,那时的试验被叫停了。
这个被创造出来又注定毁灭的世界就像一个复杂精密的巨型机械装置,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养育并延续「人类」这一物种。与种族的存续相比,个体的生死微不足道。如果一百人的死能换取一万人的生,类似的试验一定会毫不停息地继续下去。但试验的结果是去多少人死多少人。即使数量有限,纯粹无收益的消耗也并不会受到鼓励。
于是通道被封印了,深渊成为了绝不可触碰的禁忌知识。在「天理」刻意为之的无菌保育箱中,被设定为「爱人」的魔神成为了人类的抚育者。人类将繁衍生息,发展壮大,不断获取更强大、更惊人的力量,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孕育出活着抵达真实尽头的「英雄」。
而在长达数千年传承数百代的试验中,「神之眼」的拥有者成为了这个问题之下的最优解。考虑到不断瓦解的防护封印,以及日益逼近的、或许环境比「深渊」更为严酷的「真实」,那应该也是唯一解。
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冰之女皇意图对抗天理的统治,探索深渊的行为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得到了默许和暗中帮助。
对深渊的研究将导致深渊的扩大化。
但加速迟早会到来。
历经数千年的准备,若人类不能加快脚步研究出能存活于「真实」的方案,早一点灭亡和晚一点灭亡亦无甚差异。
「有一件事情,我本无意向公子隐瞒。然而,阴差阳错之下,至今未能告知公子。当初我们在璃月港的一晤,实非你我的初遇。从公子第一次意外落入深渊之时,我便很中意你了。」
「因为我『丰沛的生命力』?」
他讽刺道,可惜神明大人根本察觉不到他话中带刺。
「是的,正如公子所言。公子丰沛的生命力,辉煌如踏破深渊的启明星,恰如……天不生公子,万古如长夜。」
钟离先生对他的赞许溢于言表。可是,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存在比对方的发言更让他不爽的夸奖了。先生的赞美越真挚,炙烤心脏的火焰就越猛烈。
他的胃被烤得皱成一团,心脏也烧焦了,怒气的烟雾从喉咙里呼呼地冒出来。
他甚至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被钟离先生骗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被大人物们出卖也好玩得团团转也好,他早就习惯了。他本来应该说服自己不在意这种事情的,可这次他止不住地感情用事。可能、大概、也许是因为他想到了那只傻乎乎的狗狗。
他想起来了,那只狗有了个名字,叫莱卡(Лайка)。
在梦中世界的语言里,好像是「吠叫」的意思。
汪。
汪、汪、汪。
它用自己的叫声表达自己的全部情感,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恨。
然而人类并不在意。
滴答滴答。
哗啦哗啦。
液体滴落和液体流动的声音,始终在他耳边回响。是因为钟离先生告知他的内容太劲爆了吗,从遇到先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忽略了这声音的存在。然后,不断流失的温度终于尖叫着提醒了他,告诉他,他一直在流血。
哦,也对,一路拼杀到这里,自己已经伤痕累累了。
达达利亚近乎默然地想。
他的意识已经被莱卡卷走了。就像筋疲力竭的潜水者无法抵御汹涌的离岸流,不由自主地被冲向远方。
它也失去了很多血呢,他想。
总有人要抽它的血去化验。测血压,量体重,常规检查就有好几十项。它被装在冷冰冰的铁皮匣子里不停地旋转,转到心脏、肺部和肠胃都快要甩出去了。那一定很难受。那一定很痛。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可它和他不一样。它好幸福啊,一无所知的幸福。
可他和它不一样。它不会说「不」,而他可以拒绝。
「真是荣幸啊。」
他说,舌头上是热乎乎的血腥味。
「这是何等的光荣啊,竟然能得到神明大人的垂青。」
他说,眼前是一片红艳艳的血色。
「与其叫我去,不如直接杀了我比较快呢,钟离先生。」
他挑衅道,他身体里的血就像他的话语一样哗啦啦地流个不停。
然后,钟离先生走向他,朝他伸出的手就像一柄锋利的铡刀。
啊啊,为什么是现在呢?
说出拒绝的话语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现在他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如果他还有一点体力,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和钟离先生干一架了。干一架也是干,好歹他也干过先生了,不是吗?
干过先生,再被先生斩首,这样至少比较爽呀。
眼皮沉重得像坠落的星星。而坠落的星星只会燃烧殆尽或者砸向地面。如果他死掉这个世界真的会一片黑暗吗?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如果他死了世界就毁掉就太好了。那样钟离先生也会死。
可惜,世界没有灭亡。
可惜,他没有死,钟离先生也没有死。
在醒来之前,他一直在做梦。
在梦里,他忘记了他是达达利亚。他叫莱卡,他是莱卡,他会汪汪叫。
汪。
汪、汪、汪。
他可以忍耐抽血。
他可以忍耐奇形怪状的糊糊食物。
他可以忍耐自己变得忽轻忽重然后内脏都快要被甩出去的训练。
只要那个人会走到他的身边,摸着他的头,夸他是个好孩子。
他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地爱着那个人,又渴望着那个人的爱。
汪。
他轻轻叫着,衔住那个人的手,用狗狗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而他牵着他,带着他去看一个更大的铁皮匣子。那个铁皮匣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明亮,很耀眼,就像是一颗冷冰冰的太阳。
他不喜欢它,但他爱他。
那个人会牵着他出去散步,去只有他们知道的小山丘。落日看起来比排骨更好吃。他吐着舌头,舔得那个人满脸都是口水。那个人笑着揉他的毛,他也兴奋地摇着尾巴喘着粗气。
但等到太阳落山,一切就结束了。
那个人会离开,他也只能蜷缩在笼子里,等待新一天的道来。
在狗狗容量有限的小脑袋瓜里,冒出了一个奇妙的念头。他想,如果自己能一口吃掉太阳,太阳是不是就不会落山了?只要太阳不落山,那个人就不会离开,而是一直陪他玩下去。
可太阳不是树枝、骨头或者飞盘,他抓不到也咬不住。
他没法把可恶的太阳咬碎吃掉。
而人们还要把他塞进那个冷冰冰的太阳里。
冷冰冰的太阳也有一个名字。莱卡是一只聪明的狗狗,他能听懂自己的名字,也能听懂同伴们的名字,还能听懂那个冷冰冰的太阳的名字。
它叫斯普特尼克2号(Спутник-2)。
这个名字复杂又难记,莱卡还是觉得自己的名字更好听。
莱卡。
汪汪!
可是,他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被关在冷冰冰太阳里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不喜欢斯普特尼克2号,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名字很长、很奇怪。
它看起来很大,可他被关进去的空间很小。
他看起来亮闪闪干干净净的,可里面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他不喜欢在里面,可他可以为了爱忍耐下去。
他是一只乖狗狗。
只要他当最聪明、最乖巧、最出色的好狗狗,那个人就会温柔地拥抱他,而他也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狗狗。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太阳和花草的气味暖洋洋地洒在他的鼻子上。这一天,他不用再吃味道古怪的糊糊,也不用再被冷冰冰的巨大机器甩来甩去。
那个人带走了他,把他带回了家。
从日出,到日落,那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即使太阳落山了,也没有把他送回冰冷的笼子里。他被允许趴在壁炉旁边,躺在软绵绵的地毯上。那个人会抚摸他的头,和他分享美味的零食,把他抱在怀里,说些他听不懂却很亲昵的话。
那个人笑着跟他说着什么,可当他去舔对方脸颊的时候,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狗狗不会哭。
而前半生作为流浪犬渡过的莱卡,也不太理解人类关于「哭泣」的概念。
他的世界很小很小,只能容得下他自己和那个人。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在乎。
哪怕世界毁灭也没关系。
只要那个人还抱着他,只要他还爱着他,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生灵。
那一天的快乐就值得他的一生。
那一天晚上的梦比他这辈子吃过的肉加在一起还要鲜美。
第二天清晨,那个人叫醒了他,把他送回了冷冰冰的太阳里面。里面依然很狭小,他被紧紧包裹着,除了还能晃晃脑袋,哪里都动不了。但他很乖。他是最聪明、最乖巧、最出色的好狗狗。即使有一百个人来给他抽血,即使要在讨厌的机器里转成千上万圈,他也会乖乖听话。
那个人抱住他,亲吻他湿漉漉的鼻尖,然后说了什么。
莱卡听不懂那些陌生的词汇,却能明白温柔话语和亲吻包含的善意。莱卡很开心,被固定住的身体拼命晃动尾巴,伸出舌头去舔那个人的脸颊,又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但达达利亚听懂了。
那是「我爱你」和「对不起」。
然后,斯普特尼克2号的舱门在他眼前缓缓关闭。
他隐约猜到,这扇门再也不会打开。
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三双眼睛正盯着他。
从左到右,分别是冬妮娅、安东和托克。
只要瞥一眼他们的眼睛,他就能精准分辨出是每个人都是谁。可他一点都没有和家人重逢的喜悦,他疯狂地寻找一双金色的眼睛。
哪里都没有那样一双眼睛。
看到他醒来,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坐起来,他的弟弟妹妹们就像得到玩具的幼犬一样,开心得蹦蹦跳跳。稍微沉稳一些的冬妮娅咚咚咚地跑出去又跑回来,给他端来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让他先润润喉咙,然后给他讲起了这几天的事情。
但一个孩子又能懂得多少门道呢?她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无非就是我们赢啦,阿贾克斯是了不起的英雄,女皇陛下最近好像很忙碌,这些好像很重要但又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题。
他一口又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甜甜的温水,听着小妹像只欢快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却还是找不到回家的真情实感。
甚至连真实感都欠缺。
他对这个世界真实感的认知,好像也被丢在了深渊最深处。
「我是……怎么回来的来着?」
达达利亚捏着额角,装出头疼的样子,试图从小妹那边挖掘出更多的信息。
「好像是同事还是战友送回来的?哎呀那种事情不重要啦!总之最近都是庆祝胜利的节日!妈妈要准备大餐,叫所有能起床的人去帮忙呢!」
冬妮娅浑不在意地说。
于是他知道了,多半是钟离先生送他回来的。
他的属下,还活着的那几个,跟他的家里人都很熟。如果是跟他关系不错的执行官,小妹肯定也不是这种反应。他可是杀了几天几夜才杀进那么深的地方,能把他那么快就送回来,顺手治好濒死重伤的人,应该只有钟离先生了。
既然先生把他送了回来,他全家也都知道他回来了,女皇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如果陛下还打算让他继续去征服深渊,肯定是果断下令,不会让他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既然他睡到自然醒,愚人众那边也没有联络他的动静,那么大概可以推测,他大概率是真的「自由」了。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拯救世界的勇者或者毁灭世界的魔王,只要回了家,也不敢无视老妈的命令。
达达利亚用上了他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演技装死,才从妈妈那里过关,得到了卧床休息的许可。他吵闹的弟弟妹妹们则被老妈一个不漏地揪走。
终于,他得到了安静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战斗很容易叫人热血上涌,但接连不断的战斗也会叫人筋疲力竭。当体力和精神都濒临极限,脑子就不够用了,很容易做出一些叫人懊恼不已的决定。
明明一口回绝了对方,可他还是对钟离先生念念不忘。
达达利亚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透过门缝打量家里一如既往的温馨布置。他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偷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家人们。托克去揉面的时候忘记了洗手,正在被老妈拎着耳朵教训。
这个世界快要灭亡了。
他亲爱的妈妈,他亲爱的弟弟妹妹,他重要的家人们,都会凄惨地死去。
钟离先生并未抹消他关于「真相」的记忆。他不知道先生是不是打着欲擒故纵的算盘,认为他见到家人之后会心生不忍然后回去认错道歉乖乖走上神明安排好的祭品之路。他只能说,如果先生真的有这样的计划,那岩神大人算无遗策的名声可就要摔成碎片了。
他对于世界的毁灭和家人的死亡抱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心态。
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他的家人。
他很爱自己的家人。想起弟弟妹妹可爱的笑脸,他的胸口就会涌起一股像棉花一样柔软、像面粉一样细腻的暖流。他以前对他们抱有怎样的感情,现在依然抱有怎样的感情,只会有增无减。
但也有些东西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像舌头经过蜂蜜的刺激就淡化了蓝莓的甜美,就像鼻子经过霓裳花的刺激就分辨不出清淡的茶香。
和柔软、细腻又持久的亲情相比,钟离先生硬生生地嵌入他的心脏,就像铁锈不由分说地侵蚀利刃。
他忍不住去想莱卡。
当然,他是个人,他不会蠢到混淆自己的身份,不会认为自己真是一只狗狗。
莱卡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譬喻。
曾经的流浪犬生活并非没有乐趣。它能从垃圾箱里翻出好吃的,也有人类友善地给它食物,和其他流浪犬追逐打闹也算有趣。那些为了领地和食物而进行的战斗,也会让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但它遇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前所未有的、超乎想象的、颠覆认知的。只要能够得到那个人的爱,它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莱卡并不知道自己只是最优秀的试验品。
而他知道了自己是迄今为止最优秀的试验品,神明大人长久以来的注视很可能只是在确保祭品状态良好。
即使如此——
如果有那一天的温暖、爱抚和拥抱,有那一声「我爱你」和「对不起」,他也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曾经的拒绝是因为他感到被背叛、被欺骗,那么情感无比真切,像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刺痛着他,不过……
他对钟离先生的爱意是如此强烈,跟先生爱不爱他、骗不骗他、害不害他又有什么关系?
就像他对战斗持之以恒的热爱。他爱的是生死相搏火花四溅的痛快与刺激,才懒得管他的对手有什么目的又有着怎样的心情。
他的爱也应该如此。
像石头一样安静地死去,像流星一样璀璨地燃烧。
「汪。」
他轻声道,带着所有的恨,带着所有的爱。
莱卡,吠叫着。
和他预料的一样,转瞬之间,钟离先生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优雅又残酷的微笑,像一颗冷冰冰的太阳。
「深渊的尽头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未知』,对吧?」
「这是合理的推测。」
「应该也没有让我返回的打算?」
「的确,极可能力有不逮。」
「好吧,我不知道先生向来喜欢的公平在这里还适用不适用,总之……如果我主动去死,先生能不能给我一天的爱呀?」
他把重音落在了「主动」上,用玩笑的口吻和认真的目光,卑微又狂妄地恳求着。
他不会为了拯救世界去死,却愿意为了一天的爱去死。
先生平静地注视他。他在那张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找不出一毫米的表情变化。
「从现在开始。」
他还没搞明白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嘴唇就被另一双嘴唇封住了。
太阳垂青了他。
钟离先生吻了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