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都夜话
璃月人头一次踏上至冬土地时,这里的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但这里是无神的雪国,即便冬去春来,积年的冻土也不会化开。倘若是没有经过锤炼的身体,只要在这天气里露出一点点皮肉,便会立刻染上寒冬的印记。当年征战之时,摩拉克斯是熟悉这块地界的,那时候的至冬比现在还要冷,熟悉了温暖气候的龙断然不会冬天来访。比起来这种地方遭罪,他更喜欢半梦半醒地听璃月人放过年用的鞭炮,从年三十晚上一听听到大年初一天亮,黎明前再来两盏上好的竹叶青,然后钻回雕梁画栋的卧室里继续冬眠。
摩拉克斯熟悉归熟悉,钟离还是头一次来。他在璃月过了很多次年,偶尔也想看看别处的冬天。
“这还不算什么,很快就是洗礼节了。按照习俗,男孩子们是要跳进冰窟窿里洗澡的,就算当天下大雪也一样……”
至冬地陪一边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说,一边挤进马车里,紧挨着他坐下。马车的车厢很小,刚好能挤下他们俩和一只大箱子。那箱子看着又重又厚,但眼看钟离像拎荷包一样轻巧地拎着下船,达达利亚想也没想,就伸手去帮忙接。箱子一换手,年轻人的眼眉立刻一抽,逗得钟离直笑。
“好多行李,”达达利亚吐了吐舌头,“先生给我带礼物了吗?”
说着年轻人摘了毛茸茸的大帽子,甩甩浅色的短发,眉眼间笑嘻嘻的,像等着出差的家长带玩具回来的小孩。只是他的眼睛,颜色还是比平常人要黯淡一些,不会像夜泊石那样亮晶晶,一直闪啊闪的。也好,钟离想。要真是那样,下次他再来至冬,就不得不带更多的礼物更大的箱子,好满足年轻人的期待了。
“给你带了……我想想,朱漆描金龙凤纹的小手炉,还有金疮药,和一些其他的小玩意……”
“就这些?”
“就这些。”
达达利亚撇撇嘴,好像很不乐意似的:“那先生还拎这么重的箱子。早先信里就说,冬装和生活用度的东西我全都备好了,什么也不用先生带……”
他竟然是因为这个不乐意吗?钟离摇摇头,笑了:
“剩下的,是给你家里人的。”
达达利亚一愣,随即又叹口气,脸贴得近了一些:“……先生,不会什么也没给自己带吧?”
“带还是带了的,”钟离想了想,“有一套平时常用的茶具,还有一点璃月的酒和茶……”
先前达达利亚在信上说,先生只管穿最厚的衣服来,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可即便钟离穿了最厚的衣服,到至冬来他还是不习惯,哪怕达达利亚见面就给他塞了最暖和的大衣帽子围巾,吸进肺里的空气仍然是冷的。在四季如春之地盘踞的龙,已经很多年没有安心冬眠过,而凡人钟离先生,也得从头学习如何应对严寒。
然而他已经开始困了。可能是外面的雪山白得晃眼,没什么颜色的景致让他觉得乏了,但他又不打算说出口,因为这是达达利亚引以为豪的故乡,哪怕这片雪地里只有达达利亚的头发是暖色,跑这一趟也是不虚此行。
“找到了,先生!”
钟离把倚在手上的头抬起来,只见按捺不住得了他许可去摸箱子里礼物的年轻人,正举着那个小火炉,笑嘻嘻地朝他显摆。
“不愧是璃月的东西,真是一如既往的精细……可惜我用不了火元素,不然就能点起来了。”
“即便有火元素,也别在这里用为好,”钟离打了个哈欠,“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带在箱子里呢。”
那是年轻人送他的心意,也是他打定主意来至冬的契机——被冰元素封在玻璃瓶里的,至冬的一片雪花。
先生比我更懂永恒的含义,但这是身为一介凡人,想送给先生的一点不变之物,请您笑纳。
想起随礼物寄来的短笺上那几句潦草的寄语,钟离又想笑了。信写得太青涩,字里行间都是小孩子装大人一样的语气,横看竖看都写着满篇的可爱,让他没理由不做一次装小孩的大人——
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商船的甲板上眺望璃月港了。
听了他的话,达达利亚摸摸后脑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先生中意就好。”
“当然中意。”
钟离应着他,眼睛又兀自合上。刚有些意识模糊,他又听到达达利亚在他耳边说话:
“我先前就想问了……先生,龙凤纹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离看他一眼:“在璃月是吉祥如意的意思。怎么?”
“……香菱诓我,”达达利亚一怔,苦恼地揉揉头发,“她诓我,非说那叫龙凤呈祥,是结婚的意思,先生送我龙凤筷,是希望我早觅佳偶,早回至冬结婚生子成家立业……”
“也不无道理,“钟离故意板起脸道,”璃月婚礼常用龙凤做饰,送你盘龙雕凤筷,说是祝愿你早日成家立业,也不算误解了……”
“唉,连先生也取笑我……你们璃月人,可真是坏心眼。”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马车里的空气热乎起来,钟离却比刚才还困。人越困越容易冷,他下意识把手往袖口里缩,被眼尖的达达利亚一把抓过来攥在手里。年轻人的手心好像燃着火一样,他忍不住又把眼合上了。
“先生睡会儿也行,得好久才能到,”像是不愿吵着他一样,达达利亚低声说,“我住的地方,离港口有点距离……”
他说的是“我住的地方”,而不是“我家”。
“不是你家?”钟离眼也没睁地问。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的秘密基地……先生想跟我回家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自然是想的。”
所谓伴手礼,当然是要见面直接送出才好……可达达利亚好像多少曲解了他的意思,证据是大男孩凑过来轻轻亲了他一下。达达利亚的心跳像小鼓一个劲儿地锤,但或许人自己是听不到的,不然也不至于欲盖弥彰似的,又往他身上盖一层不知是什么的,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睡吧,到了我叫先生。”
好动的年轻人说完这一句,再没弄出其他的动静。
若说答应过的每件事都可算作一个契约,那达达利亚的肚子里准是已经装满石头了。
达达利亚没有叫他起来,璃月的客人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塞进了被子,身处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近处的火炉熊熊地烧。钟离伸手一探,发现这床跟璃月的相比大了好几圈,左右都摸不到床榻的头。
莫非这是现今至冬年轻人的流行款?
他正这么一想,带着璃月过油炒菜味的达达利亚就从卧室门口探出半个头来。
“哟,先生起来了,肚子饿吗?”他笑眯眯挥一挥手里的炒勺,“东西不多,勉强做了一点璃月炒菜,先生来尝尝?”
一听有璃月菜吃,璃月人立刻打起几分精神。他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找了半天才找见盥洗室,这房子对于独居来说实在是有点大了,但左瞧右瞧也没有其他居客在的痕迹,甚至要不是达达利亚特意开伙做了饭,这屋子里都没有多少人味儿。他用冰水忍着凉洗漱了,走回餐厅去,这冷冰冰的大房子里,才总算被他找到一块热乎的地方。
“这地方我很久没有回来过,比较无趣,委屈先生了。”
达达利亚说着解了围裙,往他面前递刀叉和盘子。
“……”
这是怎么用来着?钟离拧着眉毛看一眼达达利亚,后者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
“啊,先生还是用筷子吧,”他说着,顺手掏出那副眼熟的盘龙雕凤筷递过去,“我没有其他的筷子……先生要是不介意,先用这个吧。”
那副筷子被他保养得锃亮如新。想来离送他这东西似乎也有段时日了,钟离接过筷子,夹起一筷子肉菜混炒,细细咂摸自己和从前不大一样的时间观念。自打他安心做凡人,时间就仿佛拉长了,尤其是在达达利亚这里,一分一秒被拉得更长,一天之内能发生许许多多件事,其中又有许许多多转折,许许多多动心,好在他记性好,这些事一一都记下来了,即便达达利亚会忘,他也不可能忘。
达达利亚坐在对面,也不吃,就乖巧地撑着下巴看他:“和香菱的手艺比起来,如何?”
“那自然是香菱更胜一筹——”钟离眯起眼睛,眼看着大男孩的笑容垮下来,“但要想在至冬吃到这样的饭菜,恐怕也只能赖着你了。”
“当然了,”达达利亚眼睛一亮,“你在至冬,可找不到比我更会做璃月菜的人了。”
“说来,这么大的屋子……一直是你一个人住?”
达达利亚飞快把菜咽下肚:“是啊,怎么,先生不会以为我藏了别人?”
“也不奇怪,至冬美女如云,几千年前就如此了。”
“先生又取笑我……”达达利亚无奈道,“我只是,喜欢大点的屋子。将来我征服七国,那是要把很多珍奇宝贝纳入囊中的,没有间大点的屋子,怎么放得下呢。”
钟离低下头,微微一笑:“……铺张。”
“现在不同了,”他用叉子叉了一块蘑菇举在空中,“现在,只放先生,就已经满了。”
“……你再不吃快点,可都让我吃了。”
“唉!给我留点啊先生!”
……
一顿饭的功夫,钟离想明白了。
为何他跟达达利亚在一起时,时间总是显得缓慢又悠长,那是因为他们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管达达利亚说什么,他都觉得新鲜,好像每一桩都比他攒了六千年的故事宝库来得鲜活,可青年人却反而对他一肚子的陈年旧事感兴趣。所以什么事儿他们都能发散开来说上半个时辰,从前在往生堂同宿时也是,他说着说着,天就亮了,达达利亚说着说着,天又黑了。
而他就在这一晨一昏之间,逐渐蜕变成凡人的模样。
饭后钟离拖了一床床垫,搁在火炉前面,好让俩人有个更暖和的地方呆。而达达利亚从酒柜里掏出了私藏的陈年火水,给两人斟满了。
“这次兑点葡萄汁,不会那么辣嗓子,能多喝几杯。”
说着他递一杯过去到钟离手上,又碰了一下对方的杯子。
“璃月人是不碰杯的,但我们喜欢碰过再喝,而且还得找个名头,否则这酒就没有那么好喝。”
但至冬是不敬神的。钟离想。不敬神,还能敬点什么呢?
“敬我做的超好吃的辣椒炒肉?”
他的玩笑话逗得钟离眯起眼睛:“不错,敬辣椒炒肉。”
“是我做的,超好吃的,璃月,辣椒炒肉。”
“……敬你做的超好吃的璃月辣椒炒肉。”
他们碰过杯,玻璃清脆一响,将微甜的火水一饮而尽。
“既然是独居,要这么大的床做什么?”
“我……呃,那个,“达达利亚摸摸鼻子,看起来有点害羞,”小时候跟哥哥们抢被子,留下的坏习惯,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滚来滚去……大点的床,就不会滚下去摔醒了。”
“可之前你去我那里留宿,并没有滚来滚去。”
至冬男孩眨了眨眼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喉结轻轻上下翻滚。
“……因为先生在我身边,我能睡得好。”
达达利亚说着,轻轻伸手顺了一把他家先生的发辫,把微乱的头发弄得整整齐齐。
钟离垂眼,看着他的手慢慢抽回去:“不必瞒我。只是因为璃月不是你的家吧。”
“……唉,还是骗不过先生。”
“这有何妨,久不离家的人突然远行,思乡情切,再正常不过了,”钟离宽慰他,陪着喝了一杯,“我看得出来,在璃月给你灌再多的汤药,也比不上给你啃几口至冬的雪来得奏效。”
“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只会捣蛋的混小子一样……”
钟离挑挑眉毛:“你不是吗?”
“……看来先生对我,误解颇深啊。”
他俯下身来,故意仰头去看钟离的脸,没有波澜的蓝眼睛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源,而下一个中招的恐怕就是他。他不是神了,来至冬也不是为了对抗这深渊的颜色,所以凡人放弃抵抗,任凭毛头小伙子凑上来吻他。但对他来说,达达利亚年轻得过分了,连吻里都是未盛放的清甜气味,而他身上时光的痕迹太重,他不想让那些陈旧的东西扫了兴,最终还是推开了达达利亚。
“……挨着火,不嫌热吗?”
但达达利亚还是盯着他的眼睛,视这婉拒如无物。
“至冬人,也不是天生就不怕冷的……像先生你,是从有记忆时起,就这副性格吗?”
“不是,”钟离想也没想就答,“年轻时冒进得多……像你。”
“是吧,先生不是总说,习惯方能成自然,”达达利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一双反射不出火光的夜泊石,仿佛只会属于他一个人,“所以,我多贪先生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对,是不是?”
钟离合上眼睛。如今的年轻人,总是有这许多歪理,他几千年的智慧都跟不上。
“罢了,”他把胳膊往年轻人肩膀上一搭,半个身体的重量也跟着压过去,“随你喜欢吧。”
火光恍惚,达达利亚感到一滴汗滴进自己眼睛里。他也不知道那是先生的汗水还是他自己的,反正他们两人都湿透了,汗水和酒味混在一起,根本没人再有心思去分辨那些细节。他想起不久前在璃月时,那一切清楚得仿佛是一眨眼前的事——钟离先生带他赌石,说上好的宝石都藏在岩层里,得一点点开垦,方能见其庐山真面目。而他如今在干的勾当,也无异于跟钟离先生学到的那些知识,只是前岩神恐怕从来没想过在自己身上验证一番,于是这甜头就被至冬的大男孩尝尽了。
牙尖在璃月人脖子上留下一道道浅淡的红晕,又渐渐变成血痕。有好几次,他觉得先生的手缠得他太紧了,就像千钧美玉压在他身上,何等富贵奢侈的疼痛。钟离先生不肯出声,那他就用舌头撬开他,逼他出声。反正钟离不是神了,做这事也算不上渎神——就算是渎神,他也做定了。水滴尚能石穿,何况他的先生已经跌入凡尘,纵使心可能还有几层石壳裹着,身体也在他的抚摸下变成了水。
“……看我,钟离。”
他说着用手指节去拨身下人的下巴,逼着那双眼角晕红的眼睛盯着他。他石珀色的眼睛里全是火光,达达利亚不知道他们俩谁会先蒸发成气。
钟离在喘气。但他不慌也不忙,眼睛像磐石那般不会闪烁:“无需瞻前顾后,阿贾克斯,”他轻轻说,“你在我这里,早就百无禁忌了。”
他哪有瞻前顾后?他可没有。
“……小孩子脾气。”
他的神仙很无奈地笑了一笑,然后凑上来亲吻他。就像他照着人捏出自己的模样一般,他的吻也是有进攻性的,只因为达达利亚是他唯一的老师。
“我可没有,先生小瞧我了。”
“好了,没有小孩子脾气,这总可以了?”
阿贾克斯来了脾气。他故意不动弹了,凑上去舔吻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
“过去的事我不清楚,我也不在乎……但现在的先生,对我而言是最好的。”
“……”
神没有吭声,悄悄地在这个寒冬的夜里搂紧他的脖子。
他们贴在一起很久,好像可以就这样一起变成石头。
“这段时间,我其实在带薪休假。”
达达利亚晃了晃手里的珍藏火水,一夜过去,这一瓶价值千金的好酒竟然快被他俩喝光了。
钟离瞥他一眼,仰头喝酒,脖子上一串串的红印露在他眼底下:“愚人众可真清闲。”
达达利亚咧嘴,这次先生兑也不兑了,果然有些事情上,他还是很难彻底成为凡人。
“女皇看我累得不轻,大发慈悲让我回家休息,没想到先生这就来了……先生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做无休向导。”
“想见见托克和冬妮娅,”钟离扭过脸来看他,“可好?”
达达利亚笑了,他眯起眼睛,贴了一下钟离的鼻尖,神仙热乎乎的,不像是云端之物。
“当然好。”他说。
《冬都夜话》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