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食不果腹

“你说你最想吃的是什么?我没听清。”荧从碗里抬起头。

“没什么,伙伴,你还是一个人享用吧。优秀的战士从不挑食,在变强这方面,你可还需要向我学习。”达达利亚回答。

至冬女皇麾下的愚人众执行官按照各自的擅长设十一席,其中“富人”潘塔罗涅坐镇第九席,把握不限于整个至冬上上下下的经济命脉,因此愚人众家大业大,女士一在璃月完成神之心业绩打卡就全员如行军般有序地开始撤退,仿佛月历翻过半面后的潮水,在璃月铺垫了几年的基础说抛就抛,积累的人脉也说断就断。

荧本以为提瓦特大地宽广无边,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都过去不再来,哪晓得她揣着璃月港内前岩神似是而非的几句指点偷渡去锁国的稻妻,刚一下船在码头为了一张通行证跟人拉锯战时就又碰到以为再也不会碰见的达达利亚。年轻人带着惯常的那副狐狸笑容走过来,三言两语间软硬兼施,成功让商人双手奉上一张物美价廉的通行证。

他把纸丢到旅行者的怀里,很轻快地吹了声口哨:“好久不见,伙伴。”达达利亚冲荧摊开手,意味深长:“你知道的,按照公平交易的准则,我帮你搞定了这个,自然我也有点小忙需要你帮。”

“小忙?”

“对,小忙。”北国的青年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了短短的一小段距离,单刀直入地说明了来意:“遵照女皇殿下的命令,这次我们的目标是那位崇尚永恒的将军。”

“在我们至冬,有很多人喜欢钓鱼,而更多人知道如果一条鱼停止游动,那么它会一直往下沉,最后在海里活活淹死。”不敬神的年轻人开了个带着傲气的玩笑,那双沉寂如死水的眼睛转过去,遥遥地望了一眼矗立于远海岛屿最高点的天守阁:“追求武艺的人从不会把自己囿于一潭死水,无论是遵循女皇殿下的命令,还是我个人的意志,我都和你一样,很想见见那位闭关不出的将军大人。”

异乡的旅人需要寻找到觐见统御雷电的魔神的机会,好询问自己血亲的下落。愚人众的执行官需要借前者在稻妻引起的扰乱进一步发挥,从而在这艘已经负重难行的船上放下最后一根稻草。经历了璃月那场送仙典仪,荧和达达利亚一拍即合,开始了这场彼此把对方当顺风车的合作。

这场合作就像在璃月天衡山的崎岖山地间推独轮车,坑坑洼洼,道阻且长,合作双方都各怀鬼胎,在翻车的边缘摇摇欲坠。如果说这份交易里仅剩的真心实意,大概是荧和派蒙特别满意的管饭:对达达利亚大手一挥,在合作期间她俩的伙食全包。旅行者乐于助人广结善缘,但是这跟她全身上下穷得叮当也没得响毫无冲突。提瓦特的物价对于风餐露宿的异乡人来说面目狰狞,因此为了养活派蒙和自己,荧在钱包里空无一摩拉的同时,把背包里的空间安排到了最后一立方,甚至路过河边都会放下包挽起袖子下河摸条鱼,正反两面抹好盐巴挂在包上风干。眼下有冤大头请客,她自然吃得了还要兜着走,因此在乌有亭落座后她放下背包,准备开始对包内的空间进行再一次的精打细算。

达达利亚眼看着对方从包里摸出堇瓜苹果日落果,海带海蟹海灵芝时,表情尚且从容淡定,只是挥手示意这里暂时还没点菜,让一旁的服务员自行去忙。等到荧从包里摸出萝卜汤土豆饼杏仁豆腐腌笃鲜时,他的表情隐隐开始崩裂;当荧宛如清晨路边用力吆喝自家新鲜蔬菜的摊贩一样,在桌面上抖开十份甜甜花酿鸡时,十一席左顾右盼,在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里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比如制止一下眼下的情况。女皇在上,稻妻内部各方势力打架,因此斯卡拉姆齐那个矮子和罗莎琳那个女人可都在稻妻,如果今天他和荧被店主客气地请出店去,难保不被他的这两位同事得知后会在下次会议上得意洋洋地拿出来好好编排自己。

"没有友情的人是无法理解这些的,我宽恕你。"执行官脸上的表情过于难以置信,荧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别一副很难理解为什么别人把吃看得比天都大的表情,我和派蒙在野外摸爬滚打,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两个人挤在一起蹲在锅前,眼巴巴地等待开饭的那一刻。”

"能够带来暖意的灶火、填满肚子的饱腹感,还有一起分享食物的安心,就像我和她一起观察风行进的轨迹、一起研究岩石的构造、一起聆听雷电在雨天炸响的声音那样。我想,空也是因为在几百年前有人和他一起经历过这些,他才会站在那一边。"从天空之外来的异乡人,在无尽的旅途里早已掌握了某些意义,也正因如此,她总做着一些看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等我再见到他时,我会告诉他沿路上品尝过的每一份食物的味道,就像他在提瓦特留给我那些痕迹,告诉我他经历的所有那样。我们就是这样分享着彼此的生命,互相依靠着去往一个又一个世界。”

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难以察觉的落寞,好在正好菜肴热乎乎地端上来,荧于是收起无用的伤感,开始和派蒙专心品尝并讨论每一份菜品的味道:“这个面包的味道有点太酸了,不过这份肉排烤制和香料都非常不错——说起来,你们执行官都这样吗,为了适应各种环境,所以会对士兵做不挑食特训?你好像不怎么挑食,之前在璃月我看你和钟离先生吃饭,每道菜你都能伸筷子,不像他,上次后厨不小心往锅里掺了半条剁碎的海鲜,他光是闻了一下就坐得远远的。”

"嗯?什么?"达达利亚眨眨眼。“我确实不挑食,而且哪怕最让我心动的食物放在我面前,我也会克制住自己。这是战士最基本的素养。”

“最让你心动的食物……那是什么?你们老家的鱼?”

"秘密。"他又眨眨眼。“那可是非常珍贵的食材,价格昂贵,大概要全天下的摩拉堆起来才能买下——很可惜,对方不愿卖,我也不愿买。”

2

“吃。”丝柯克把锅推到他面前。

“死不掉,不如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吃得越少,死得越快。”惜字如金的剑客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补充。

父母或许会畏惧他们那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桀骜残忍的第三个孩子,但阿贾克斯的弟弟妹妹们永远不会害怕他们的这位哥哥。

北地苦寒,大雪经年累月地覆盖这片土地,于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口味也随着寒冷的气候不得不变得粗粝,新鲜的禽肉被清去内脏、沥干血水,然后用烟炮制成熏肉,佐以珍贵的蔬菜,是北境内家家户户都会做的菜肴,也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餐桌上。熏肉的肉质嚼起来像泡在水里的桦树皮,年纪尚小的孩童稚嫩的喉舌也很难接受沉淀进熏肉里的那股呛人柴火味,但又迫于家中母亲作势扬起的锡制汤勺,只得苦着脸不情不愿地把碗递过去。

好在有他们最爱的阿贾克斯哥哥。

阿贾克斯在家里是三子,兄姐弟妹他上下头各有两个。这意味着他既是哥哥又是弟弟,在承受两份来自手足的爱时,也需要承担双份来自手足的责任,比如在饭桌上抓住母亲转身的机会、又或者是父亲查看灶膛的视线盲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碗碟间接过托克和冬妮娅他们的熏肉,帮他们吃掉不愿吃的食物。

哥哥的身份意味着的年长并不会削弱多少阿贾克斯对这道菜的不喜欢,他只是学会了忍耐。好强争斗的命运在他还是少年时就已不动声色地揭示,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海水里会骤然而起一片漆黑,在未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演变成灾殃。他在咀嚼熏肉时会幻觉自己在嚼咬一具尸体,用牙齿和舌头顺着纹理撕开压实的部位时就像吞食着口中这个生命因死亡而凝固的一段时光。

也许这注定了他会落入深渊的未来,尽管达达利亚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愿意吃掉托克和冬妮娅盘子里的所有熏肉,一百块,一千根都行。

一切有水流经的地方都是镜子,倒映着天空,而深渊就在镜面之下,尽管那里不见飞鸟,不生植物,如荒原一样空旷。恶意和无序在裂缝里歌唱,掀起遮天蔽日的漆黑巨浪,卷走自愿或者非自愿涉足这片虚无的灵魂,而少年明显属于前者。

他身无长物,只有小小的短剑和一小袋面包,然而他的愉悦连浑浊的海洋也退避三尺,为他空出可供行走的海中陆地。没有规则,没有尺度,连最基本的最累赘的饥饿和乏力也消失殆尽,因此他可以将全部精力放于厮杀和磨炼,搅动得洋流都遵循他的意志而逆向溯回。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祂的尾巴拍打海面,透过雾一样的水面凝望边界模糊的远方。尝过游走生死边缘摘下的果实有多么甜美,汁水有多么充盈,谁还能再心甘情愿啃食烤炉里如桦木树皮般糙口苦涩的面包。纷争的命运在这片黑暗的国度里向着少年揭开一角,未来的漂泊永不曾停止,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不安,而经历这一切的对象甘之如饴。

落脚这片国土的剑客因为那稀薄的人类气息把他从海水里捞起,只看了一眼就把他重新扔回原地。

哪里还有人类的痕迹?剑客翻出他捂在布条一样的衣物下的包裹,抖开袋子,倒出黑麦的产物,做成锚;蘸上深渊之眼的血液,去开刃,把它丢进少年的胃里,把它钉死在魔鲸的尾尖。于是船得以搁浅在浅滩,徒留海浪徒劳地冲刷。然而海底的潮气已经严丝合缝地嵌进每一处卯榫,仿佛这身湿漉漉的不详与生俱来,因此递过来给少年的每一碗东西里都必须掺杂着斑斑驳驳的黑血,饥饿感涨潮一样从骨头缝里冒出来,他把脸埋进锅底,囫囵吞下撕扯下的每一块。

少年时期进食的古怪联想终于昭然已揭,啃食的食物原来是未来自己的尸体,不适感原来是未来的自己濒死前的发出的恐惧和不甘。进食,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能够成功等到跌入深渊这一天的到来。衔尾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达达利亚吃掉了阿贾克斯,命运的一条直线因此扭曲成不合理的莫比乌斯环,在高天定下的规则之外,这段生命挣扎着找到了继续延续下去的生机。

“……你将一直为饥饿所扰,因为即使你咬碎吞下一块遥远的天际,也只能发现笼罩在我们头顶的星空虚假而缥缈。”

“但你同时是幸运的,提瓦特的大地真实而广阔,包容而偏爱,愿意回应居于其上的我们。去游上陆地吧,吞天的、贪婪的魔鲸,半人半怪物的小东西。”在坠落下去要一百天才能触底的地下,一颗记录生命轨迹的星星挣脱了顺遂平安却也无趣可陈的轨道,掉头向动荡不安的海域。“我看得见你的命运,交织在这片大地的地脉会为你榨出足以果腹的丰沛乳汁,而大地深处跳动的那颗心,耀眼的程度不输于头顶那颗人造的太阳。”

3

“真叫人意外,阁下居然是不挑食的孩子。”

璃月这边的饮食口味和至冬比起来,迥异得天差地别。

在寒冷荒芜的土地上扎根生存下去,对于人类来说是一场绵延甚久、艰苦卓绝的战斗,需要丰腴的油脂来维持屋内和生命的灯火不灭,也需要浓厚的口味来驱散原野和群山间盘旋的寂寞。而传说中与神同行的国度四季如春,土地丰饶而肥沃,气候沿着山势的起伏而变化,于是几乎所有种类的食物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然并结实地生长,结出丰硕的果实。吃这一日常行为在至冬是下限,而在璃月是上限,连璃月的历史也与这件事如影随形,如同河流分支般衍生出不尽的年岁。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从路边商摊上捡到的客卿先生这么告诉他。客卿自我介绍叫钟离,在往生堂就职,为表达达利亚把他从看上商品但没带钱的窘迫里解救出来的感谢,带着外乡人往璃月深深长长的巷子里钻,说要带他尝一尝来璃月不可错过的美味。

摩拉肉,来来菜,松茸酿肉卷。扣三丝,莲花酥,水煮黑背鲈。橘发的年轻人来者不拒,通通风卷残云,在餐桌上吃到最后一秒才放下勺子——他抓不住在手里蹦来蹦去的那两根木头。因此客卿坐在他的对面,说要给他布菜,结果留意来留意去,年轻人似乎哪道菜都能吃,好吃,多吃,倒叫钟离也放弃筷子,换上汤勺给年轻人碗里大块大块地舀。

“荤素均衡,分量适中,想必阁下从小就是那类最受父母欢迎的好孩子。”客卿先生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他吃饭,神情颇为欣慰。这位分明看上去也是和达达利亚差不离的岁数,对后者说起话来总是显得老气横秋,眼下甚至从桌子的另一边伸过手来,带着奖励意味地拍拍年轻人的脑袋。

“是先生的眼光好,带我来吃的店都好吃。”年轻人囫囵吞下碗里的最后一块天枢肉,连咀嚼都不咀嚼,任由它落进自己的胃里。他乖乖地让对方揉自己的脑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眯起来时蓝色就显得没有那么黯淡,仿佛只是夜泊石的水色深沉沉得上好。这顿饭吃得快到末尾,于是年轻人冷不丁地发问:“钟离先生好像习惯把我当小孩子看,明明先生的外貌看起来好年轻,哈哈,难道先生是璃月传说中的仙人,修了容貌不变的法术?”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有那么呆?桌对面的客卿明显又被他逗笑了。“嗯,说我是璃月的仙人倒也没错。”金色的光芒浅浅地从他眼底泛起,钟离向达达利亚摊开手,示意年轻人把随身携带的那双天价盘龙雕凤筷交给他:“公子阁下识破了我的身份,要是告诉了别人,那我可就没办法了。为了‘封口’,我给阁下变一个小小的仙术吧。”

就像是给他讲过的璃月点石成金的古老故事,钟离手指拂过的地方,筷子尾端轧上的金色像被重新淬上火,开始亮起光芒,而整根檀木柱的表面像是被水浸润了一番,本来是黑漆漆的颜色,眼下竟然看上去转向了银色。客卿把模样大变的筷子重新塞回年轻人的手里,催促对方:“阁下不妨再试试看。”

但是璃月的筷子实在太难用了……达达利亚头疼地按着钟离的提议照做,费力地支起这两根木棍从盘子里叉起一块时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不掉下去的力度送进嘴里。看来这个法术并不是什么让人熟练掌握筷子手法的法术……嗯?

“……?”

“阁下是武人装扮,想来时常风餐露宿,于是我在筷子上施展了一点小小的仙法,只要用这双筷子,入口的食物滋味便会更为鲜美。”客卿好整以暇地欣赏对面的惊讶表情,顺带调侃了执行官一句:“虽说‘羹之有菜者方用箸,羹之无菜者不用箸’,但是阁下若是想要食物更添风味,要好好练练筷子了。”

年轻人看起来还沉浸在璃月仙术的震撼里,只呆愣愣地看着客卿,嘴里咬完时蔬咬筷子,咬得木头咔咔作响,听得钟离无可奈何:“檀木虽然结实,若是阁下每一次入口都要这样嚼咬,也禁不住你这样造。”他去握达达利亚的手,稍稍使了点力,把筷子从年轻人的牙下救出来:“松口,阁下。”

“莫要担心,不是会造成幻觉的法术,它的效果只有让食材最大限度地释放出它本身的风味,啊,所以如果阁下所食的菜肴是苦咸之类的重味,要记得另换其他食具。”璃月的神仙笑得眼睛弯弯,眼角一抹红痕配着淡金色的瞳孔,让年轻人想起对方和他说过的桂花酪,淋上描述里酸得会让他皱眉但是能开胃的山楂浆:“就当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希望阁下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时,也能顿顿有好胃口。”

4

"阁下看起来分明都饿昏了头,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来尝一口我呢?”钟离说。

……心善的神仙,才怪。

奥赛尔的现世就如他掀起的巨浪般声势浩大,也如潮水搅动间漂起的浮沫一样短暂和脆弱。人治的璃月证实了自己的实力,退位的魔神悄然隐入幕后,异世的旅客获知了前往鸣神国土的消息,赴约前来的执行官取走了许诺的所得。一切都皆大欢喜,除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至冬人。

被骗得团团转的青年依旧出席了神之心的交接仪式,站在那里靠着柱子,又累又气,又痛又饿。手好痒,牙根也痒痒,想打架也想狠狠大吃一顿,达达利亚无意识地磨牙,藏在臂弯里的小指勾了勾,一线水光在空气中陡然亮起,又迅速溃散。正和岩神交接神之心的『女士』感受到了周身空气里一瞬间充盈又四散开的水汽,趁着岩神低头思忖时带着警告瞪了狂妄的后辈一眼。

稍安勿躁,永远横冲直撞的天真小子。当然如果你想折在璃月,我也乐意用你的绶带垫着神之心来献给女皇,并为陛下寻找更能为至冬效力的末席。

虚长的那些岁数都拿去祭奠你复仇的火焰了?年轻的后辈用舌尖抵着牙齿,回以毒蛇般恶毒的还击,满意地看到对方被戳到痛处时骤变的脸色。他现在心情差得一塌糊涂,但是他生来就有一项天赋,越是心情恶劣,越能在眼下这样的场合笑得开心:少来教我做事,你以为如果我在这里惹怒了那位,你能全身而退?执行官抬起下巴,示意地点了点前神,目光不无对同僚的嘲笑:你和我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那可是摩拉克斯。也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战斗时抱着把自己燃烧殆尽想法的是你,所以要是祂想做什么,会被留下来的也是你不会是我。

『女士』瞥了他一眼,似乎被他彻底激怒,还想回讽他两句,然而这场无声的争斗不得不被迫终止:被他们默然谈论的对象从沉思中脱离出来,收回注视着神之心的目光,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地对在场的人下了驱逐令:“与冰神的契约如今已经结束,另一桩新的契约我也预备拟定。在那之前,这桩新的『契约』的无关者,不妨先从这里离开。”

金发的异乡人若有所思地耸了耸肩,带着狐疑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几圈,抓着派蒙先一步离开。『女士』则不惮于眼前魔神和同僚的态度,她将神之心收进特制的棋盒里,路过达达利亚时嘲讽地扫了对方一眼,冷哼一声,也自顾自地推门离去,而后者一动不动,连一个眼神也懒得回:他正皱起眉,用不善的目光看向缓步走到他面前的钟离——真相大白后,对方的身份让最基本的交流都如同和北境最强大的魔物搏杀,需要他小心谨慎,调动起所有的专注:“新的契约?钟离先生,您又有什么打算,还想从我身上榨出什么东西?虽然我不觉得您会那样异想天开,不过我还是提前说一声,我们直接跳过那一步吧——不必再考验我,我对女皇陛下的忠诚就和你对璃月一样,先生。”

“我并不认可阁下关于我之前‘欺骗’的指控——那是我和冰神契约内容中的一部分,阁下在那份契约之外,本就该不知内情。”前神好像对他们靠得过近了这一点无知无觉。他站在达达利亚一伸手就可以揽住他的距离,就像平日里那样弯起眼睛,如同刚刚神之心交接时揭露的那些真相根本未曾发生那般,眼角的一抹红尝一尝时想来不再是酸涩刺激的山楂浆,而是甜腻到糊嘴的槐花露:“阁下或许有被欺瞒的损失,但错不在我,因为我不会弥补。然而阁下过去曾多次请我赴宴,这是事实,那今天就换我来请阁下尝一顿佳肴吧。”

迷迷糊糊、纠缠不清,浑浑噩噩的,客卿自顾自抓起他的手带着他离开北国银行,甚至还对门口目瞪口呆的弗拉德抱歉一笑,为他把『公子』大人擅自带走离岗。愚人众在璃月的所作所为尚且未被披露,因此即便看到年轻的执行官被王圣堂的客卿牵着并行,去往生堂的沿路上人们也只是惯例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一切都似乎从未发生,连钟离把他带回往生堂、在他面前放下的一碗腌笃鲜的香气也如同记忆里那样,只不过之前的汤全是熬炖甚久出来的乳白色,眼前的这一碗汤汁则是清澈的金色,倒映着年轻人神态莫明的影子。

“请用吧,阁下,这姑且算是我对阁下的歉意。”客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上去虚无缥缈。他端坐在桌对面,好心地提醒:“腌笃鲜重在鲜味,阁下莫要忘了用那双筷子,才可领略全深味。”

金色的、腥甜的、鲜美的高汤,连同精挑细选的笋干和猪肉一齐被年轻人塞进嘴里,骨头和纤维在他嘴里吱吱作响,仿佛他在咀嚼活物。这一小碗的汤羹滋味美妙得异常,热气腾腾得几乎灼食管,年轻人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筷子,他架着那双被钟离加上所谓仙人法术的木头,把碗里的内容慢慢收拾进自己的胃里。从他十四岁爬出深渊重见天日后,胃里积压食物的沉甸甸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这种重量感陡然重新浮现,压得他胃里生疼,咽下的不像是食物,而像是一枚铁制的砝码,连着太久不曾尝到正常食物的钝痛,胃部好像和着血肉被压成一张纸,反复折叠。

“可还合阁下胃口?”他把碗刮得干干净净,这一切都落入桌对面的前神眼里:“这份腌笃鲜使用了特殊的烹饪食材,作为我想和阁下签订一份契约的诚意,如何,阁下愿意听钟某阐述契约的内容吗?”

“……特殊的食材?钟离,你真敢说。不过也对,岩神的血肉,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是非常特殊的东西了。”

“你在里面放了你自己的鲜血,所以我能‘吃到’,汤也因此是金色的。”达达利亚秉持了他说过的原则,直接跳过对方的试探。年轻的人类很罕见地没有动怒,只是慢慢转动面前的空碗。

真令人惊讶,长在四季如春的璃月的神明,居然在北国的冰钓一事上也颇有心得。方才的这一小碗菜肴就是鱼饵,可惜北境的孩子生性多疑,擅长忍耐,除非见到足够丰盛的诱饵,否则绝不会咬钩。他不耐烦钟离的弯弯绕绕,岩神活了多久,和他比心眼和耐心是自讨苦吃,更何况对方说不定早就从见第一面起,就知道了藏在他身上的最大秘密:“你知道深渊对我的侵蚀——也是,天理钦点的神明,怎么会感受不出死敌的气息?你也知道普通人类的食物对我来说没用,只有吃掉你们、深渊敌视的你们,我才能短暂地不被饥饿所扰。”

“你在汤里添了你的鲜血,勾起我的食欲,你不会不清楚压抑很久的欲望突然被引起时会是什么结果。”年轻的战士面对危险时有敏锐的警惕,他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地指出对方可以说是明晃晃的阳谋:“这也算公平的契约吗,钟离?你要我为对曾在璃月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因此不惜用自己的血肉勾出我的疯狂,又因为我之前为你垫付过那么多摩拉,于是临行前送我一碗热菜,让我尝到七八年没再尝过的滋味,好让我死得不要过于难看?”

“我与公子阁下无冤无仇,又是何来杀死阁下一说呢。”叙述者好整以暇,泰然自若,视诘问若无睹:“如果真的要论起来,让阁下成为考验璃月计划一环的我也身在其中,和阁下是共犯。这份菜肴出自真心,是我对阁下给出的诚意。"

"阁下知道吗,璃月对烹饪的研究自古以来繁不胜数,而在那其中有一种说法,叫做‘食补’。”

“酸甘以养脾气,苦辛以养肺气,虚者补之、实者泻之、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不再是钟离,而是『摩拉克斯』,那双属于钟离的棕金色眼睛如今已转为纯粹的金色,光华夺目,熠熠粲然,瞳孔里浮现出小小的岩印,昭示着接下来所说的一言一字都具备契约之神的效力,真实可信,毫无半点欺骗:"天理和时间加诸我磨损,而抵御漫长的唯有须臾,如果阁下愿意将你最终的死亡交由我来执行,我可以在你的生前用我的血肉来抹平折磨得你痛苦不堪、也让你不得不被排除于凡人之外的饥饿。

"阁下,这是很划算的契约,因为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预知了会和你相遇,并在此刻之前的时间里都对这份契约反复权衡。我们头顶的天空是虚假的幻象,好在地脉是星穹的倒影,早在阁下降生在提瓦特之前,我就已经在地脉的奔流里读到我们会交错的命运。"桌对面的人形已经不再掩饰贵金之神的身份,发梢、眼睛,甚至连袖口漏出的一点腕部也色泽如黄金,漫出灿灿的金光。提前知晓命运的神坐在祂国度的土地上,告诫漂泊的灵魂,他十四岁时对深渊和恐惧射出的那一箭,终究会在某一天从他的背后穿膛而过:“在命运的支流里我仍然选择最初的那一条河流,在这个决定里我的磨损因为你突兀地加重,却也因为你的死亡而骤然放缓,足以支撑位我完成’最后一份契约’。我承诺将深渊从你剩余的寿数里祛散,而契约上的另一方内容我要求你归还我你的死亡。”

“好令人心动的条件,想必如果我答应,钟离先生应该不但不会让我饿肚子,说不定还会分给我岩神的力量。能够轻易投下如雨般岩枪的力量,哎呀,怎么想都好让人激动啊。”

达达利亚很夸张地叹了口气,他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分明眼下正要面对的是这样骇人听闻的契约,但他反而在钟离说出口后放松下来。“如果我是阿贾克斯,或许就会答应钟离先生了。”执行官抱起双臂,这样的动作让他制服上锋利的金属挂坠们一阵晃动,碰撞出冰冷的簌簌声响,如同他平静到毫无起伏的语气:“很遗憾,我是达达利亚,所以我对这样的契约真的毫无兴趣。”

“钟离,你以为我是璃月海滩上的星螺吗?”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达达利亚很少这样直接叫他的名字,总是学璃月人的礼节,规规矩矩地喊他钟离先生。而眼下他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嚼得又凶又狠,仿佛他已经在肆意饮用和啖食这个名字的主人身上的皮肉:“在肚子里塞上块石头,然后在病痛里四处辗转,等我死后你就能剖开我的身体,取出一颗又大又闪的摩拉,拿去当你珍爱的收藏之一。这就是你思索了几千年得出的好方法,可以解决你的磨损吗?相信我,不会的,你错得离谱。你错在没有考虑到’我’,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你的所有以为都大错特错。"

“阁下的意思,是拒绝这份契约?”

"当然,我以为我的拒绝非常明确,而且,这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契约,应该是先生你有求于我,你应该在天平的另一边加上更多更合我心意的筹码,不是吗?"年轻人站起来,探身去桌子的那一面。他丝毫不惮于神明的身份和威慑,径直抚摸上钟离胸口的宝石扣饰,那里正微微发亮,随着前神呼吸的胸口起伏明明灭灭:“你认为我需要你的庇护,从而逃出深渊的阴影——恰恰相反,我是主动走进那片黑暗,因为我要砍开所谓命运定好的一切,哪怕要我和头顶的这片天空同归于尽。也恰恰相反,真正饥饿、需要吃掉对方的是你,钟离。你需要食用我的时间,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因为你选择做人类——凡人会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就是因为他们需要分食对方的这些。”

“这么一想,真糟糕啊?你不是普通的人类,我也不是,我们谁都无法分食对方,你只能陪我一起挨饿,哈哈,如果命运的交错是这样,那我姑且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达达利亚手指用力,取下他钟意很久的那枚宝石颈扣,而对方居然没有出声阻拦,只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胆大包天的拒绝者,配合地在他取下扣饰时抬起下巴:"我不会接受你的这份契约,如果吃掉我可以抵御你的磨损,那你就尽管来尝试吧。除非我自愿,不然吃掉,我也会想尽办法杀死你。”

“我会像深渊侵蚀地脉那样污染你的过去,像冰面截断河流那样截断你的未来。黄金的神明,最后被吞下的渺小人类勒断胃肠,算不算身体力行地增添了璃月吞金自杀故事的真实性呢?钟离先生,我的师父曾经说过,我的命运里我注定要直视太阳。”年轻的人类坦荡地向退位的神展露自己的归宿,他们之间相差的六千多年此刻简短得如同隔桌而坐:“你要我改变目光看向别处,那你是不是另一个太阳,只能被我拥有?”

5

“所以,阁下最终还是拒绝和我签订那桩契约是吗?”

“拒绝,坚决拒绝,我以为我的拒绝意思应该已经很明显了!”达达利亚一手继续转碗,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开始转筷子。转刀的经验也能被用到转筷子上,好好一双盘龙雕凤筷,被他转得杀气凛然,好像停下来时往桌上一掇时木头尖会嚓一响,窜出柄明亮的刀来。钟离看了一眼,决定任由年轻人自娱自乐,不去告诉他璃月除了不要玩钱这一条惯例外,还有不要把吃饭的家伙耍着玩的规矩:“不过,阁下其实并不知道『筷子』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是吗?”

“不是钟离先生你自己说的吗?什么什么菜,然后什么什么箸。先生送我筷子也说希望我胃口好,那我想我选择筷子,就是日后再来璃月时,先生还会愿意继续和我吃饭吧?”

“原来如此……不知者倒也无罪……吗?”

前神垂下眼,思忖片刻,脱下他右手的手套,左手往露出的腕部一划又一点,无坚不摧的血肉如同豆腐般被切开,又转瞬愈合,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喷出的金色血液落在桌上,化为一枚在大陆上随处可见的摩拉。目睹一切的执行官惊得连碗都不转了,连忙伸手去腰上摸钱袋:“什么不知者无罪,在璃月送饭友筷子还有其他意思吗,是意味着对方要包下送的人的所有饭钱吗?那就我来付吧!钟离先生没必要自己放血造摩拉出来付饭钱!”

“呵呵,在璃月,送筷子并没有那样强买强卖的意思,我也不是要再次恢复摩拉的制造,只是因为阁下选择了『筷子』。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既然如此,我岂有不还之礼?”

“我已非岩神,自然也不再执掌魔神的权柄,连带权能也一并不再拥有,因此我的血液也无法再随意化为摩拉。"对方又开始用最令人信服的语气睁眼说瞎话,达达利亚见怪不怪,选择嗯嗯啊啊点头。"但万事总有始有终,于是我在今日用血液造出最后一枚摩拉,作为摩拉克斯退位的证物,也作为和阁下同为共犯,见证这一切的证物。”钟离捏上至冬人的双颊,往两边一扯,随手把金灿灿的硬币塞进达达利亚的齿缝,随即转身端走桌上刮得干干净净的炖盅,语气和动作平常得像是往年轻人嘴里塞的只是集市上最随处可见的糖糕:“无需担心,既然阁下已经做出选择,那这枚摩拉自然也与契约无关,只是给阁下的零嘴,作饭后消遣。”

手里的两根木头、嘴里的金属钱币,还有自己的耳朵,一起烫了起来。达达利亚捏着筷子,决定连忙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嗯嗯,啊啊,也就是说钟离先生从今往后不会再和别人签订契约了是吗?”

“并不是,实际上,马上就会有一桩新的契约,不过出于契约签订的另一方是很有主见的阁下的原因,关于契约的内容和细节,我还需要慢慢敲定。期间阁下如果有什么意见,大可以直接告知我,我也好逐步完善。”

“……如果你还是想把死掉后的我切成排骨炖汤当补品喝去治你的什么磨损,我会选择服毒自杀的哦。”

“并不是,事实上需要担心食物中毒这一点的,应该是公子阁下。”

“……?”

“哈哈,命运的支流仍然会流向它的方向,正如即便我和阁下之间渴求那样的是我,选择筷子的也仍然是阁下。嗯……我会尽量减轻自己的重量,因为璃月的那句吞金自杀里,真正杀死人的是身体无法承担黄金的重量,以至于身躯和魂魄全都重归大地。”

“……这是什么璃月的新的恐怖传说吗……”

“也许吧,毕竟仙家多诡事,唔,我们这样的凡人,又如何能知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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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激动得裤子到处打人)

天哪老师这篇文对食欲的解读也太妙了…食欲和爱欲对他们来说说不定是极其相似的东西…撕碎对方,但也永远占有对方,合为一体…特别喜欢的一段解读就是,凡人一起吃饭便是在分食彼此的感情与时光。共同度过的时光属于自己也属于对方,是另一种形式的血肉交织:pleading_face:
这篇离和达微妙的人外感也超戳我,我cp是一款人外一起学做人的故事

先穿上裤子吧!(跟在后面拿着裤子追)

谢谢你!我记得你,你写了好多长评,我好感动!谢谢你读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食欲对于水岩来说也是一种渴望,驱使着他们去走近对方,也驱使着两个本来不会拥有普通人幸福人生的人能够有一份机会(´I`)谢谢你能看出来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