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的奔逃脚步在暗巷中凌乱地响起,践踏出的腐臭浊水如同他所犯下的罪孽般攀上衣料,在裤脚处燃出深色的镣铐,那张三分钟前还挂着愉悦凶相的脸已经浸满了恐惧。
在都市夜色中横行数时的刽子手捂着自己右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喷涌出的血液将受害者颈间溅出的污渍覆盖,靠受害者濒死时的极度惊恐取乐的“虎”,在自己面对死亡时,比那些“劣质饲料”更加丑陋。
在仓皇逃窜的罪人身后,灰色的影子却踏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宛如无垠的黑色星海中游出的巨鲸,独角闪烁着幽蓝的、代表死亡的色泽。
胸前挂着稽查局徽记的青年提着闪烁冷光的刃,武器奇异的扭曲形态点明了他的身份。以正面作战而闻名的执行官追捕个只敢乘着异变作乱的恶徒,是连被通缉者也意想不到的豪华配置。
慌不择路的犯人也没想到,在午夜的浓郁暗色里,会有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站在以混乱而著称的污脏旧巷中。那人有着张成熟美艳的脸,从黑发间延出食草动物的华丽弯角,望着向他奔来的狼狈逃犯,金瞳中漫上冷漠的茫然。
若是在两小时之前,化身为虎兽的连环杀手不会放过如此优质的猎物,这只雄鹿将会成为他的标本收藏中最珍贵的一件。但现在,对方只是个阻拦他逃跑的障碍。
“给我滚开!”
他咆哮着,试图吼退那个站在路中间的阻碍,但对方不为所动,哪怕看清了逃亡者手中闪着血芒的刀刃,那人却仍旧呆立着,没有为他让道的意思。
就当那把沾着污血的尖刀即将挥向着不知好歹的拦路者时,一道水光穿过行凶者的心脏,热流从发出濒死呜咽的恶徒胸腔里喷出,洒在“鹿”足前三寸之处。
完成任务的鲸从夜色中现出身形,手中的冰蓝长弓化为星点水雾散去,他走向逐渐漫开猩红的案发现场,眼神却没分给那具满面狰狞的尸体一丝。
“你怎么在这里?”
“若是阁下多看一眼通讯仪,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了。”
立在危墙之下的男人面对身上杀气未褪的猎食者,仍旧是优雅从容的做派,只是语气中夹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满。
达达利亚从口袋中掏出已经被忽视半日的通讯仪,跳过来自同事的无关消息,终于看见了那条遗漏的官方通知。
[……至冬方将调任第十一席执行官‘公子’,协助摩拉克斯执政官完成‘暴食’原罪的清除工作……]
落款时间是他在稽查局挂完名后的十分钟。
“呃……”原本还满身煞气的青年瞬间垮了气势,他将通讯仪塞回原位,脸上挂起略显尴尬的笑,“抱歉,钟离先生。”
“任务紧急,先换个地方说话。”
虽然钟离没有追究的意思,但达达利亚还是品出了丝怒气。于是他跟上对方的步伐,心里盘算起任务结束后该如何赔礼最佳。
“罪孽泄露”是在十年前出现的灾害,从突然出现的深不见底裂缝中,来自地狱的罪孽从裂隙中泵出。起初它只会造成精神污染,使受到影响的人不自觉地犯下相应的罪行,初期是轻微放纵,感染深了连思维都将被逆转,成为罪孽的忠诚信徒。当人们意识到这些裂隙的危害时,“罪孽”已经不满足于改变人的思想,而是给予人肉体上的变化,赐予它的追随者们扭曲的力量。
于是,清除罪孽的工作变得更加棘手,不只是要控制罪孽的扩散,减少被影响人员的伤亡,还得面对自以为能控制这股不祥力量的恶徒,除去这些罪孽的疯狂拥护者。
此次任务将要处理的裂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罪孽裂口,从中喷薄出的“暴食”之罪将整个东区完全笼罩,掺杂着少量“傲慢”的罪孽将未及时撤离的居民污染,将封锁的城市变成了狩猎场,被安排上兽类身份的市民中既有人惶恐不安等待警报解除,也有兽主动接纳罪孽,开始捕食猎物。
从第一场捕食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人类社会的秩序便开始在东区崩溃。
被派遣进东区处理这场灾难的达达利亚自然也被罪孽赋予了第二身份,身为海中巨鲸的他注定要站在顶点,俯瞰脚下丑陋的杀戮。
“真是没眼光,”在只有执政官知晓的秘密暗室中,达达利亚扫了一眼对面人尾椎处的短尾,“把摩拉克斯错认成鹿,真是错的离谱呢。”
“并非如此,只是一点小小伪装。”钟离将手中文件递给搭档,“这条裂隙被人藏起来了,只有身怀‘暴食’重罪才能受到这些狂信徒的认可,感应到裂隙所在之处。”
“……一群疯子。”达达利亚将情报一目十行地看完,眼中又黯淡了几分。
“‘捕食’积累罪孽是不可行的,所以为了找到裂隙,还剩一个方法,那就是直接提取罪人身上的罪孽。”
“所以……你这是钓鱼执法?”达达利亚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错。”钟离点头道,“为了更迅速地积累罪孽,必须筛去‘食量’过小的捕食者,因此我选择扮演拥有足够的捕猎价值且易于捕获的猎物——即鹿。”
“哦,那我该做些什么?陪你玩仙人跳?等等,不是吧……”
达达利亚的表情在钟离逐渐扬起的笑容里凝固了。
“当你在管理混乱的旧城区发现独自行走的无害猎物,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先生。”
“自然是有诈。”黑鹿将身边的赤狐拉近了些,自顾自地说道,“若是弱者结伴出行,则可降低捕猎者的警惕。”
“我可辩不过先生的歪理。”原本垂下的尖耳因两人距离缩短而立起,不知是伪装的功效让达达利亚获得了犬科的敏锐嗅觉,霓裳花的熟甜香味涌进鼻腔,将旧城区的散着些许霉味的潮湿气息驱散。
在逐渐缓慢重合的脚步声中,一段杂音由远及近,搅乱这处协奏。
“哟,小家伙们,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荡啊?”来者身高九尺,面上的粗糙鳞甲与身后粗尾揭示了他的捕猎者身份。
“鳄鱼不是喜欢偷袭么?今天怎么光明正大起来了?”达达利亚瞬间做好攻击准备,端详敌人片刻后向身侧同伴小声说道。
感觉自己被看低了的巨鳄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咆哮,令人发怵的猛兽吼声在小巷中传开。
“对付你们这些没有警觉的小东西,还用不着突袭。”面目狰狞的兽扯出个恶毒的笑,“等会惨叫时可不能这么小声啊!”
完全无视对方狠话的黑鹿颦起眉,于是有着鲜艳毛色的狐狸身上闪过一丝会让人误以为错觉的金色流光。
“合格的猎物,不必留手。”
得到命令的赤狐眯起眼,对着嘶吼着向他奔来的笨重猛兽,手中凝出急速流转的水流。
“被兽性完全控制了,真难看啊。”
追求极致高大强壮体型而放弃敏捷的鳄无法控制自己向那道幽蓝寒芒撞去的身体,形状怪异的弯刀追着致命的柔弱间隙,划开被丑陋鳞甲包裹的巨大躯体。
当那被罪孽扭曲的兽倒下时,缠绕在鳄身上的恶意便从腹内溢出,攀上胜利者的身体。
于是达达利亚身周闪过一串鎏金符文,一条狐尾不受控制地从衣摆下延出。
“看来罪孽越深,兽类的特征就越明显呢。”达达利亚试着控制了一下那条蓬松的长尾,发现它能相当有效地调整重心协助平衡后,缀着白毛的尾尖愉悦地抖动了两下,“啊,这里难不成真的会变成动物园?”
“不无可能。”钟离认可了他的猜测,走近观察起兽化加深的同伴,“你感觉如何?”
“嗅觉更灵敏了?”达达利亚耸了耸鼻子,“你身上有股很甜的香味……”
“不应该,伪装只会改变你的外显样貌,按照常理来说,增大的兽性应当来源于鲸……达达利亚?”
披着狐狸壳子的鲸回过神来时,自己的脸已经快要蹭到钟离的颈窝里去了。
但是他真的好香啊。达达利亚压制不住地想去嗅那股甜香。像是掺了霓裳花汁的茶,渗进软糯的糕点中,咬下去会流出蜜色的流心……那一定是有着精致外形的奢华菜肴,单纯存在便能勾起无法满足的食欲,脚边的那团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块沾了污水的干瘪面包——
不对。
体内蠕动着的饥饿几乎快控制他的思维,“暴食”与“傲慢”蛊惑着罪人将身周一切活物看作品质不一的菜肴,而自己则是桌前食客,挑选、品尝、评价这些鲜活的餐点。
“先生……你,呼……先离我远点,我现在有点控制不住,先让我适应会……”
达达利亚实在无法做到将面前的珍馐推开,光是闻到气味就能想象出那极佳的口感,绵长的回甘,平复肚中饥饿的惬意……虽然说着抗拒的话语,但手上却不自觉地将对方拉近,将温热的血肉送入齿间。
然后冰冷的岩石抱住了他。
岩纹从逐渐化为深黑的手臂上浮出,石化的手指被温热的口腔含住,被锋利的犬齿轻咬着,留下几乎看不清的划痕。仿佛在啃食硬糖的狐狸吮吸着给予他幻觉般甜味的黑岩,身体中沸腾饥饿带来的躁动逐渐平息。
等到地面上血迹也逐渐干涸时,达达利亚松开牙齿,颇为不舍地放走钟离的手指。
于此同时,被过度的扭曲敏感嗅觉与味觉掩盖的余下三感逐渐回笼,窸窣的不祥细响逐渐传入达达利亚的耳中。
从钟离怀中抬起头向暗巷出口看去,向两人围上来的狼群有着十余双因饥饿而发红的眼。
已经被食欲控制的狼只剩勉强不攻击同伴的脆弱理智,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尚有呼吸的食粮,而地上的死肉可以稍后再分。涎水从感染重症的狂犬口中滴落,只待狼群中罪孽最深重的首领下达指令,便可将猎物拨皮抽筋,撕成碎片。
“呼……先生,这些应该就够了吧?”
群狼们看见本应恐惧颤抖着成为盘中餐食的赤狐咧出个笑,在被金色流光禁锢的空间内,亮蓝的水流被血液染成暗红,罪孽从割断的喉管食道中漫出,沿着异形捕鲸长枪的利刃汇入杀戮者的身体。战斗的激昂喜悦盖过暴涨的食欲,直到最后一只疯狼倒下时,如海潮般的饥饿在肠胃中翻涌,缩紧挤压着苦汁的内脏叫嚣着,需要大量食粮填满,哪怕已经腐臭也无所谓。
“但是……我好饿啊……钟离……”
理智因短时间灌入过多罪孽而趋近崩溃,虽然地上布满切割好的肉块,但身后用华丽餐盘装点的珍馐却让其余食物黯然失色,像是浸满腥膻臭味的烂木头。
“好想吃……不,呃……”赤狐的脸因挣扎的神色而显得阴沉扭曲,“钟离,能不能给我吃——不对,把我绑起来,快点!”
将整个街巷笼住的金光瞬间收拢,坚固的岩锁将达达利亚紧紧捆住,流转的光芒既是对失控者的束缚,也是对罪孽缠身者的庇护。
被锁上的巨鲸望着向他靠近的食物——不,同伴,眼中已是他不自觉的渴望。甜香味越来越近,几近痛苦的饥饿将脏器翻搅,涎水大量分泌,被咽下后反而更蒸腾起猎食的欲望。
“达达利亚,”那双尝起来会比蜜更甜的眼垂下来,专注地盯着按耐不住的食客,“你感受到‘餐桌’的位置了吗?”
“……什么?”达达利亚迟疑片刻,“你是指……等等,你先离远些,我现在只能闻到你的味道。”
于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吻在他的唇留下带着甜香的印记。
“如果上了餐桌的话,被阁下吃掉也无妨。”
饿兽舔了舔唇上似有若无的甜味,眼底泛起近乎于疯狂的红。
“等着……我会把‘餐桌’清理干净的……”
两道黑影将黯淡的灯光短暂地割开,隐进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努力忽视身侧过于诱人的香味,奔向“筵席”的狐只看得见与身体中罪孽共鸣的薄雾,黑金紧随其后,跟着此刻短暂被自己驯服的犬,搜寻罪恶的涌口与核心。
执行官的效率向来高效,出乎意料的,被藏起裂隙的所在之处,既不是什么无序混乱之地、阴影笼罩之处,也不是与暴食之罪相符的用餐场所,而是一家装修精致,看起来和暴食扯不上一丝关系的家具城。
具体来说应该是它的地下仓库。
一般来说,这场饕宴只向懂行的“美食家”开放,伫立在仓库门口身形高大畸形的守卫负责审核来者的资质,检查他们的“牙齿”,懂不懂品尝筵席上的山珍海味。
在看见一只显出饿态的赤狐与身上毫无罪孽痕迹的黑鹿向门口靠近时,守卫们却并未向明显资质不符合的兽发出警告,从利齿间溢出的口涎则暗示了他们处理不合格者的方式。
当他们彻底感受不到饥饿的那一刻,瞪大的溃散双瞳中,灰衣的赤狐终于难以自控地露出本相,粗硕的鲸尾在地面上拍出极深的裂痕,将被水刃分割的残肢击成碎泥。
“很快就结束了,再坚持片刻。”
钟离将眼底已经开始泛紫的鲸缚住,大部分精力集中于快速破开面前的厚重防盗门上。但身后的动静让他深感不妙,只好放弃了以友善手段闯入现场的计划,转而先安抚好在罪孽影响下身体发生异变的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能明白我的话吗?”金色的眼映出那张涂满欲念的失控面容,少见地生出点忧虑之色。
“我……在听……”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的字眼,艰难地从对方口中吐出。
“如果今夜完成任务,后日我陪你销毁你卧室那瓶‘罐装色欲’。”
也许是钟离的神色过于正经,让脑子逐渐被食欲填满的执行官脸上一怔,愣了片刻后才弯起阴沉的笑容。
“……哈……一言为定。”达达利亚逐渐直起因罪孽影响而更加庞大的身躯,“……让开,我来解决这道门。”
巨大的水流浮起雷电的锐响,仿佛混杂鲸鸣的海浪冲向紧锁的合金门,蓝紫的光芒吞尽了其上覆盖的罪孽之锁,为房主献上个粗暴的敲门礼。
不过似乎除了房主人,其他宾客对于轰然炸开的大门并不感兴趣,在两人闯进这场宴会现场时,食客们正沉溺于分食发出惨叫的羊羔,分不出一个眼神给予应由宴会发起人解决的闹事者。
已经被异化成直立狮兽的宴会举办者对这两位特殊来客露出扭曲的笑,还未等他开口,执行官的攻击就招呼到了这位罪孽信徒的身上。
“……看来执行官先生并不想和我们同行呢,”堪堪躲过袭来雷枪的雄狮招呼下属们阻拦逐渐失去理智的巨鲸,看向被对方护在身后的公鹿时,他眼中闪过不怀好意的诡诈,“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各走两边好了。”
“……你说……什么?”
能将人逼疯的饿意瞬间从身体中消失,重获理智的达达利亚忽然有些茫然,但战斗本能让他躲开了狮兽手下们的袭击,危机意识让他猛然回头,看见明显状态不对的钟离时,他脑中警铃大作,催促着自己赶紧离开。
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傻事的雄狮得意地笑着,“可惜你的同伴似乎不想站在你那边呢。”
这个蠢货!达达利亚立马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罪孽被转移到了钟离身上,恢复清醒的他也发觉面前这狮兽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个任务中结过梁子——但第十一执行官的仇人太多,具体是谁还真记不起来。
但现在不是纠结对方身份的时刻。
他盯着向他缓步走来,黑鹿的伪装逐渐崩溃的钟离,背后寒毛直竖。他记得,摩拉克斯,并不是个节制的人。
鹿角蜕变为黄金般的蜷曲树枝,粗且长的龙尾从衣下延出,华丽且锋利的鳞片足以割开任何一只兽的皮肤。
“阿贾克斯……”仍旧高贵优雅的龙眼中只有那只独角的鲸鱼,就像被罪所缠缚的鲸只想吞下他的同伴那样,挑剔的岩龙也只觉唯有眼前的青年,才是值得入口的珍馐。
要被吃掉了。达达利亚如此想道。恐惧中生出了别样的喜悦,他甚至有些僵硬地,期待对方噬啃自己的脖颈。
“……核心在左侧……别让我等太久。”
罪孽的残余被低沉的龙吟驱散了。从诡异的献身念头中回神的独角鲸瞬间从被震慑兽群中脱身,冲向钟离所指示的地点。
身后穿来骨肉断裂的恐怖声音,伴随惨叫与血液飞溅声一同奏鸣。达达利亚无暇去想象那幅惨烈的战斗现场,那群兽面对失控的龙根本就是可随意划断的苇草,难以阻挡对方多长时间。
藏起的裂隙很快被寻到,被寻到的罪孽涌口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试图喷洒出更多的罪恶,感染面前的巨鲸。
水雷交杂的长枪在此之前贯穿了它。
望着逐渐消散的裂口,稍微有些脱力的执行官看向悄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同伴,对着衣角渗着血的执政官弯起眉眼。
“赶上了。”
消去了“暴食”影响的钟离仍旧没收回差一丝就会插进对方胸膛的手,转而将大厅内除自己外最后一个活物扶起。
“做得很好。”
“那之前说的,可一定要——欸!”
在达达利亚脸上留下牙印的罪魁祸首舔了舔唇。
“很美味,”钟离压低声音,气息在达达利亚的耳侧吹过,“多谢阁下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