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因为是一个系列所以合并了
- 《三死》
- 《三别》
- 《三生》
- 《后日谈》
一个关于死亡,离别,新生的,很长的故事。
搬,因为是一个系列所以合并了
一个关于死亡,离别,新生的,很长的故事。
《三死》
(一)
多好的雪!天地都像月光一样干净。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我不喜欢雪,雪是徒有其表的坏东西,当它和风一起吹到我脸上时,就好像要把我变成曾经有人专门堆给我看的傻雪人。因此,我也不喜欢北方,北方的夏天很好也很短,但更多的是漫长的冬季,这里的冬天太冷了,一切都被冻住,有关生存的一切要从严寒的利齿中抢过来,活着因此成为一场艰难又仓促的奔波,实在狼狈。
但是,如果说我不喜欢至冬,大概会被最开始那句话的主人揍一顿。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不在至冬,只是在龙脊雪山的山脚下围着火堆和锅子做饭。当时没有下雪,他一边搅着锅里的汤,一边说不知道老家是不是在下雪,话音刚落就有雪花飘下来,不出一会儿就下得很大,他一下子就笑得开怀,说,伙伴,你看,多好的雪!天地都像月光一样干净。
派蒙用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萝卜敲他,说自己怕冷,埋怨他是乌鸦嘴。他也不生气,舀了一勺汤让派蒙尝味道,然后告诉派蒙下雪的时候是不冷的,到了雪化的时候才冷,但雪化掉的时候已经要到春天了,所以至冬的春天很冷,可是春天一切冻住的都会化掉,是最后最冷的时候,很快就会暖和起来。
他讲这些的时候神情很认真,之后又露出十分怀念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喜欢故乡。我本以为至冬那样的天气,养出来的小孩都和他一样难搞,后来我又见过他的小弟,不出所料,是很难搞的小孩,但和他不是同一种难搞,除了那如出一辙的无法无天,几乎很难想象同他是兄弟。
话说回来,我当时是怎么讲的?好像是损他,说他平常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文化,谈起雪来倒是有些文学素养。
他露出夸张的委屈表情,挤眉弄眼,一看就在装相,但他长着好看又年轻的脸,所以装出来的委屈也让人忍不住发笑,如果忽略这人的本性,大概算得上一种可爱。他用那张装出来的脸抗议,说他明明就很有文化,钟离先生也会夸他言辞间有灵性,说我从来不看他有什么优点,眼里全是偏见。
我欣赏不来雪,也总是忍不住想欺负他,所以当时很大声地嗤他,但是,直到我现在踏上至冬的土地,才后知后觉理解到他当时比喻的精妙。我到达的地方是战后新安置的居民区,刚下过雪,地面上光洁如新,放眼望去只有雪,厚厚地盖在地上,真的十分干净,看不见原本有什么痕迹。我记得他喜欢雪是因为鲜血洒在上面格外艳丽,他这审美多少有点毛病,要我说,雪的价值分明是一视同仁将好的与不好的覆盖,将世界暂时变成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好像新生。
我原本以为龙脊雪山的雪地就足够厚,没想到至冬的雪地更加夸张,派蒙飞在我身边,看着我越陷越深的双腿嘀嘀咕咕,庆幸着自己幸好会飞。
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至冬,七国我都去过,至冬是最后来的,那时局势已经很紧张,到处都在备战。战争关系到我的家人,于是我便很焦虑,走马观花,没有留意什么景色,甚至对至冬这样深的雪都没有印象。除了正事,我印象里只记得他当时跟我打了一架,然后强行拉我去钓鱼,我依稀记起当时好像是骂了他一句有病,但他还是不生气,只是拉着我去河边,凿了冰面垂线下去。
这样一想,我真的很少见到他生气或者难过,他好像一座被人丢了明火进去的煤矿,怎么烧也烧不尽。记忆中唯有的一次只有他被钟离算计,当时他明晃晃地把不高兴写在脸上,我还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和钟离打起来,但他只是自己走掉,没过几天又和钟离勾肩搭背……实在不懂,可能他们私下里沟通了什么东西吧。
他那天拉我冰钓,一开始还跟我说些话,后来就慢慢认真,盯着鱼线不说话。至冬的户外太难熬了,也只有他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才可以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我坐不住,也许是为了取暖,也许是借着取暖的由头消解一些焦虑,在他旁边一圈一圈地踱步,他于是教训我,叫我不要动,地面的震动也会惊到鱼。
我说我才不想管你什么鬼冰钓,我现在只想回去。
可是要商讨的东西已经结束了,在得出新结论之前女皇也不会传唤你。他看着浮标说。你回去又有什么用呢,换个地方给自己找麻烦而已。
我说:我不要你管,而且派蒙还在等我回去。
他开始自说自话:我不冷静的时候就喜欢冰钓,看着浮标就会很平静。
我有点生气:关我什么事?
他这时候又不看浮标了,抬起头来看我,他那双眼睛在深渊里落下了毛病,怎样亮的环境也不能映出光来,但我那时却好像看到光一样被晃了一下,然后他很认真地讲:家人就是应该在一起的,所以你的家人一定会回来。
说到底,只不过是空荡荡的一句安慰,我从很多人那里听到过,但是换他来说却好像真的有了一点说服力,我之后就陪他钓鱼,运气很好,钓了好大一桶,那天的鱼非常好吃,后来都没有再吃到过。
但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一顿鱼。
借他吉言,我确实把家人找了回来,但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是时候离开,离开之前我对家人说想跟所有朋友道别,然后就踏上了最后一次提瓦特之旅。或许我以后还会再回来,但至少有好多年是不会了,我访了所有友人,活着的当然一一见过,死去的也寻了他们的碑,他这里是我最后一站。原本以我和他的关系,应该早些来看他,但一来至冬在战争中损伤惨重,他原本的家受了灾,已经不在了,二来这小混蛋没有告知我搬家后的具体地址,好像存心不想我去找他。
战时我与他也不在一处,只知道他于战争最后受了伤,搬去新家休养,如今我只能拿着战后安置的纸条找到新镇子,然后一家一家敲过去问。
我来时雪已经下过了,家家户户都陆续出来扫雪,我随便抓到一个人就问他,请问您知道达达利亚家吗?
那人一愣:我们这里没有叫达达利亚的人。
我有些惊讶,但想到达达利亚不是他本名,又换了个问法:那执行官呢?曾经的第十一位执行官是不是住在这里?
那人就笑:我们这里都是小地方迁过来的,哪里会住这样的大人物,你不如讲讲长相还更快一点。
派蒙比比划划:是橙色的头发,有点奇怪的蓝色眼睛,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年轻,戴红色面具,有水属性神之眼,打架很厉害,但是平常脾气很好也很爱笑,很好相处的男人,哦,他弟弟叫托克。
那人说: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你说的名字也可能是小名,但橙色头发蓝眼睛的人家有几家,我给你地址,你可以去问。
我谢过他,按照他给的门牌一家一家地找,从镇子入口开始找起,一直排查到最后一家门口,我和派蒙都冻得有些难过,一致认为这家伙给我们添这么大的麻烦,等找到了一定要狠狠蹭一顿饭。
然后我们敲了最后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女人,后面还跟着小孩子,好奇地往门外看,我下意识就觉得是走错,但还是问了:请问达达利亚是不是住在这里。
女人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久不被提起的东西,然后她很快回过神:你们找他有事吗?
我说:我是他的朋友,要去很远的地方,走之前来跟他告别。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动到了她,她蓝色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接着很轻易地将我让进去,安排我在沙发上先坐一会儿。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哭,她就上楼去了,客厅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刚刚偷看我的小孩离得远远地继续偷看我。
我对他笑了一下,他也对我笑,随后很开心地到我身边来问一大堆问题:大哥哥来找谁呀?谁是达达利亚?她(指派蒙)是精灵吗?是妖精吗?是恶魔吗?不会是恶魔吧?她这么可爱还这么小,一定不是恶魔!阿贾克斯舅舅说过的,恶魔都长得又大又丑,会抓不听话的坏小孩去吃,他就是被抓走的坏小孩,但他把恶魔打败啦!
我听到“阿贾克斯”这个名字,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小混蛋一直没有告诉我的真名,听到后面熟练的哄小孩言论,就更加坚定了猜测,而派蒙已经被小孩夸得晕头转向,只会抓着头发傻笑,她向来是不太能指望的。
我想小孩子总是喜欢一些亮闪闪的东西,于是摸出一颗发光髓递给小男孩,他果然很喜欢,拢在手里看:这是什么?真好看!真的送给我吗?
我:这是发光髓,是从叫做萤火虫的虫子身上取下来的,至冬这边太冷了,它们活不下去,所以你没有见过。我嘛……我是你阿贾克斯舅舅的好朋友,今天来看他。
小孩突然兴奋起来:我知道!阿贾克斯舅舅的朋友!他说过他有个伙伴,超级厉害,一拳能打死一头熊。
我:?他还讲我什么。
小男孩:他还说你是正义的伙伴,会变身,你真的会变身吗?
我:……如果换属性算变身的话,那确实会。
小男孩:那你会像舅舅讲的那样,有很酷很酷的装甲吗?
我:他在胡扯,我没有,明明是他自己才有。
小男孩:哇!他都没有给我看过!
我哭笑不得,去摸他的头: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正义的力量也是有代价的,会折寿,我看你很喜欢你舅舅,那为了他的健康,还是不要让他用了。
小孩显然比他舅舅懂事得多,很快表示理解,津津有味地摆弄那颗发光髓,他的母亲也重新下楼来,请我上楼去,我跟着她上楼,走到二楼走廊最尽头的房间,女人敲了敲门:哥哥,人到了。
里面很快有人回答,我听出是达达利亚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精神:辛苦啦冬妮娅,进来吧!
他房间里很整洁,和我以前去过的、他在北国银行东西乱扔的房间不一样,一看就知道经常打扫。我正疑惑他怎么突然转性,抬头去看他的人,人还没见到,先被巨大的窗户晃了眼睛,外面是阳光和雪地的反光,亮到睁不开眼,我眯着眼睛艰难地适应光线,很不容易才能看清楚他现在的样子。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忍不住问。
我起先以为是光太强,照得看不出他头发原本的颜色,后来才发觉是他的头发已经透白。他靠在床头,派蒙无声无息地飞到他身边,我看到他先有一个很轻微的侧耳动作,然后才转向派蒙的方向:禁止偷袭哦。
派蒙很聒噪,在他身边一圈一圈地打转,问他很多问题,他像哄小孩一样回答,惹得派蒙生气,他就笑得又大声又开心。我的喉咙突然变得很干,想说的话变成一堆碎片,边缘并不尖锐,但每一片都很单薄,磨在咽喉里阵阵发痛,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干巴巴地又重复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答得很轻松:诶,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像曾经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脸上甚至已经有了一些很难觉察的皱纹:既然你都找来了,那快点告诉我,你最后揍天理维系者的时候是不是很轻松。
我就回忆起最后那一场战斗,确实比想象中要轻松,想点头,又半路改口:嗯,对。
他:那当然会轻松,因为我给了他一刀。
他笑容更得意,没有在邀功,神情是我从认识他以来就很熟悉的自傲:然后我就晕过去了,真是可惜,虽然战场上不能讲什么公平,但如果在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一定能好好地跟他打上一场。
他讲起打架好像总是有用不完的热情,那是一种纯粹的喜爱,很容易将人感染。我有一瞬间觉得我们还是在龙脊雪山山脚煮汤,和他天南地北扯很多乱七八糟的事。但现在不是,我拖了一张椅子去床边坐下,靠得近了就看得更清,他曾经的眼睛没有光,但很深,认真去看什么的时候好像有东西在里面流动,是一片没有光的、活着的深海。而现在他的蓝眼睛只是单纯的深,深且浑浊,不再流动了,我更确信自己的猜测: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怔住,然后笑意更深:哎呀,果然瞒不过你。
我故意语气加重:你给我讲实话,搬家后住哪里都不告诉我,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他于是又露出拿手的委屈表情:我不是故意的,你想,你不知道我在哪,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要怎么联系你。
我装出来的生气变成了真的:你不要胡扯,我还不知道你?如果你真的想联系我,有什么联系不到的?
他就笑,也不说话,我更生气了:你笑什么,你再不老实说,我就要走了。
他摸索了一下,然后很准确地抓住了我的袖子:你怎么变得这么开不得玩笑了,我只是在想你原来怎么都不信我,现在好像又觉得我想做的事都能办到,觉得我无所不能,这不是挺有趣吗?
我一下说不出话,咽喉又钝钝地痛起来,很久才啧了一声,讷讷回答:这有什么有趣的,这两件事冲突吗?你说出来的事情从来只有一半能信,要我怎么信你。但你想做的事,除了被钟离骗的那一回,又没有哪一次是没有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信?
他一下子没有回答我,抓着我袖子的手指捏紧了一些,我记得他和钟离关系是很好的,以为他也同钟离不辞而别,现在想知道钟离的消息,就自以为善解人意的接着往下讲:我前段时间去见了钟离先生,他还是守着璃月。战争影响了一些气候,所以璃月港现在也会下雪了,霓裳花和琉璃百合上落了雪,银杏叶子落在雪地里,都是很好看的……
他打断我:我看不到了。
他很少说丧气话,我有些尴尬地道歉:抱歉,但是他现在很好,只是没有问起你,我当时还以为你们在通信,就问他知不知道你住在哪……
他笑了一声:你不用道歉,我说了不是什么大事,就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刚刚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不会再到璃月去了,所以不管是琉璃百合还是霓裳花,我都不会再看到。至于住址,他当然不会知道的,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我们也没有通信。
他原本一直面向着我,被我揭穿失明后眼睛便垂了下去,现在他重新抬起眼睛看我了,那双眼睛没有焦点,只是茫茫然地对着我的方向,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他接着说:道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伙伴。
我嗤之以鼻:你原来知道?我以为你不知道。
他眨了眨眼睛:哎呀,不要生气了,我只没有同你亲自道别,但我明明让天理维系者带了话,现在看来他没有理我,但是既然现在你来找我,那也补上了,所以不要气了,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他真是有着兄长的坏习惯,偶尔就会把我当做小孩来哄,我想他反正也看不见,于是翻了个白眼,也再不照顾他情绪:钓什么鱼,你又看不到浮标,倒是我一直惦记上次来至冬的时候那顿鱼,你害我找了这么久,要赔给我。
他被我这样讲反而笑得开心:这有什么难的,冬妮娅会做,做得比我更好吃,你带我家的小家伙一起去买鱼,晚上我们就吃。
我于是领着小孩去买鱼,因为很快要离开提瓦特,摩拉再没什么用处,所以买了很多小孩和派蒙看中的东西回去。后来小孩手里拿不下那么多的东西,我帮他提着,他只拿着那一篓鱼,开开心心地回家去交给了冬妮娅。
饭快做好的时候冬妮娅的丈夫回了家,见到我先是一愣,听冬妮娅解释了我的身份以后,他才神情奇异地向我问好。我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达达利亚是个过保护的兄长,摊上这样难搞的妻子家属实在是会有点难过,我想他大部分时候只体会得到达达利亚难搞的那一面,所以想到这种人也能有朋友会觉得神奇。
楼梯上这时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我看到达达利亚扶着扶手很慢地走下来,小孩发出一阵欢呼:舅舅!你可以下楼了吗?
他偱着声音去找自己的小外甥,笑得像只打到猎物的狐狸:我告诉过你什么的?我的朋友是很厉害的人。
小孩很容易被他哄住,开心地去牵他,我看到冬妮娅和她丈夫欲言又止的表情,就一起去牵他,小声地问:你真的没事?
他大笑:我能有什么事?对了,家里还有空房,你今晚就住在这吧,也不要多余去找什么旅馆,你什么时候走?
我算了算时间:明天或者后天。
他被小孩和我牵着,因为要迁就孩子的身高,所以维持着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走到餐桌边坐下,冬妮娅很快把鱼端了上来,确实是我记忆中的味道,而且如他所说,比记忆中的味道还要好,派蒙也大呼好吃,于是我们两个很默契地决定原谅他。
(二)
达达利亚是个混账大骗子。
我不是故意要骂他,实在是他太过分。他留我在他家住一晚,结果第二天我却被哭声吵醒,我听出是冬妮娅在哭,以为出了什么事,着急出房间去找她,再一听发现哭声是从走廊尽头的房间传来的。
温迪以前总说飞比跑快,看来他说得对,我用跑的也赶不上派蒙,她很快飞了一个来回,只是一个来回的时间,她的神情就变得难过,我心里觉得不妙:到底怎么了?
她一下子居然哭了:你自己去看吧。
我于是自己去看,接下来看到的场景让我在许多年后都觉得不可思议又十分难过,我看到冬妮娅跪在达达利亚的床边,她已经哭不出什么声音,变成很低很低的啜泣。窗外刚蒙蒙亮,冬天天亮得晚,但这时候已经有很柔很轻的晨光照进来。清晨的光是橘金色的,它落在达达利亚的脸上,头发上,竟然依稀让他回到我记忆中那个样子。
但是他没有在呼吸,他的胸口没有因为呼吸而起伏,他原本就白,但那是很健康的一种白,现在却是看得出的灰败,我不太相信这些迹象推测出的结论,但我的腿好像因为奔跑得过于疲惫而抬不起来。怎么会呢?毕竟,怎么会呢?他昨天还很精神,同我聊天,还要同我一起去钓鱼,看他家人的反应,他甚至久违地可以靠自己走下楼梯,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从门口到床边只需要走几步,我却走得很艰难,好像逆着风在及腰深的雪里前进。冬妮娅不再哭了,她的眼眶很红,眼睛呈现出一种湿润的蓝。她从地上站起来,在她站起来的时间里,悲伤竟然慢慢从她脸上褪去。她把床头的位置让给我,让我可以更近地去看达达利亚。我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了很多很多遍,达达利亚是一个可以带来奇迹的人,这一次我明明给了他很多时间睁开眼嘲笑我,最终却并没有奇迹发生。
达达利亚死了。
死亡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活着的一切总是要死,哪怕不是人类也不例外,生命就是走向死亡的过程,只有路程长短的区别,但他不一样,他总是会让人忽略他也只是最普通的那种短命人类。
我之前从璃月学到过一个短语,叫做祸害遗千年,后来就经常拿这句话来骂他,这人就笑嘻嘻地领骂,说谢谢我的祝福。他经常让人下意识认为他是那种可以活很久的物种,比如璃月的仙人,比如人造人,比如魔神或者别的什么长命的东西。每当我意识到他是人类时,就忍不住想骂他一句不要命,但他不要命归不要命,每次搏命时却总是他活下来,我于是就默认他好像应该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哪一天会直面他的死亡。
我伸手去探他的呼吸,手指擦过他的皮肤,是僵冷的,他确实是死了。
我回过神的时候冬妮娅已经不在了,她再回来的时候带着许多人,我在璃月总与往生堂打交道,看这群人的衣服样式,直觉他们是与往生堂做同样生意的人。接下来的事我不好再看,又想着葬礼需要许久筹备,按照我与家人约定的时间,大约是等不到了,便要同冬妮娅道别,谁知冬妮娅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把我带到一边:哥哥明天就会下葬。
我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急?
她静默了一下:……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一切葬仪相关的物品很早就准备好了。他说不要太复杂的葬礼,埋掉就够了,但他最开始其实是说,等他死后随便烧了,洒在海里就很好。
她说到这很生气,脸庞气得发红:他每次都要说这种话,他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后来好像是看我太生气了,才改口说按传统埋掉,我问他埋在哪里,他也无所谓,他总是这样。
我这才想起他很久以前同我提过他的这位妹妹,当时他说自己每次有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就要讲给他这位小妹听,逗得她跳脚再好声好气千方百计去哄,我最初见冬妮娅时没有与他嘴里那个气得跳脚的小姑娘联系上,现在才刚刚从记忆中想起。
但我还是没有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就提了这个问题,冬妮娅捏着手指,有些抱歉地笑了:我不知道跟谁说这些比较好,因为我讲起他的时候经常有很多抱怨,会让人误会他是什么很坏的人,其实他很好,他是英雄,他是很好的哥哥……
她开始哽咽,看上去又要哭,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肩背挺得笔直,好像在很努力地要自己坚强。我没有说话,她看起来有求于我,所以我等她自己平静下来以后继续往下说:抱歉,我想请求您来抬他下葬。
为什么是我?
我很疑惑,因为无论在哪里,下葬都是很庄重的事,哪怕是达达利亚这样离经叛道的人,也应该按照规矩,由他最亲近的家人送葬。我问冬妮娅:为什么是我?
冬妮娅绞着手指:您真的是他很重视的朋友,还有一位钟离先生,也是他很重视的朋友,他以前寄来家里的信里总是说起你,说起那位先生,很少说起别的什么人,既然您这么巧在这个时间来到这,我就想自作主张……我了解他,我想他也是这样想,所以……
我的肩头一下压上两人份的友谊,钟离先生送过很多人往生,甚至还包括曾经的自己,但他有想过自己来送别达达利亚吗?我不好猜测他,他是很难猜测的人,可是我想,如果现在换他在这里,大约也不会拒绝代表我来答应这件事。
于是我说:好。
葬礼果然办得很快,哪怕他的兄弟们住在其他地方,第二日也按时赶来。我见到了托克,他已经长得很高,快跟达达利亚一样高,他也认出了我和派蒙,过来和我们打了招呼,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变得沉稳许多,我想他现在大概已经知道独眼小宝不是什么玩具了。
盖棺之前要放随葬的东西,那天我没有看到的神之眼被放在他耳边,失去主人的神之眼变得黯淡,甚至很难看清上面代表属性的花纹。
我想了想,放了一块石珀并一朵霓裳花进去,因为是保存了很久的干花,已经没有什么香气,但颜色还在,还是开得很艳丽,这代表没有到场的钟离。至于我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特别能代表我自己的东西,最后我放了一小块原钻碎片,放在石珀旁边,这两样宝石都有很漂亮的颜色,就衬得他手更白,但我这时却希望他不要这样白,看着好像马上要融化的雪,实在难过。
因为不是什么隆重的葬礼,棺木旁显得很冷清。我退到旁边去看别人放下的东西,不出我所料,都是很零碎的小玩意。按理璃月的说法,随葬的东西最好不要有凶器,但我看见冬妮娅放了一把很小的匕首,没有鞘,很旧,保养得却很好,还能看见刃上锐利的光。
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可能是他曾经提过但被我忘记。姐姐往里面撒了一把橘子味的糖果,哥哥则放了一把折断的弓,蓝白色的,我认出了那把弓,是达达利亚最喜欢的那一把冬极白星,我这才知道它原来是折了,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收藏在了哪里,毕竟我还记得达达利亚刚得到它的样子有多开心。弟弟放了一条很旧的红围巾,上面起了球,毛线也褪了色。托克放了很小的一个玩偶,金属做的,我看着眼熟,然后突然想起来,这是当年达达利亚让我转交的那个独眼小宝。
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哭,见到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也没有哭,但是看到这只独眼小宝的时候,我的眼眶却像烧起一把火一样烫。棺材合上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他一眼,我从没想过他会露出这么宁和的表情。
……他是真的死了。
我抬了他棺材的一角,沉甸甸的重量压下来,今天的天气晴好,一点也没有葬礼的样子,也是,他这样的祸害,大概天也不会因他死去而特地下一场雨,从深渊回来的人,在阳光下归去,好像也是很好的结局。我们一路沉默着往郊区走,没有人哭,甚至他家的小家伙一路都走得很轻快,不像是在参加葬礼,倒像是郊游。
我被棺木压着,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同他一起遇险,我们两个一路搭着对方的肩膀,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在扶着谁,那时好像和现在一样重,但现在是我单方面在担着他……我大概没有机会让他再担回来了。
下葬的流程很简单,没有外人,于是也没有什么悼词的环节,所有人心中大概都有一篇独属于他的悼词,便没有必要再多讲。墓碑早早地立好了,上面没有名字,没有生平,没有忌日,什么也没有,是一块无字碑,他的小外甥站在碑前看了很久,突然抬头问我:为什么不写舅舅的名字?不写他的名字,他要怎么才能找回来?
什么……
我说话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什么找回来?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小孩很不解地歪着脑袋看我:说了呀,他不会回来吗?舅舅不是去救外公外婆了吗?他说外公外婆被名叫死亡的怪物抓走了,只有灵魂才能去救他们,他要去新的冒险了!
我好像吞了一块坚冰,又冷又硬地梗在喉间,直到很久以后它融化才能正常讲话:哦,不好意思,是我忘记了,他是会回来的。你舅舅很厉害,他原来掉进深渊,也自己想办法回来了,所以这块碑上不需要写他的名字,他也可以自己找回来。
小孩真的很好哄,一下子就笑得很可爱,我这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哄小孩了,这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孩童时期的梦是最易碎的东西。哪怕放着不管,也总有一天会自己碎掉。所以一定要有人来保护才行。
——这句话也不是我说的。
(三)
我离开了提瓦特很久,再回来时这里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人类是短命的种族,我很难再找到我曾经那些人类朋友的痕迹。上次离开时达达利亚是我最后去找的人,于是这次我从他开始访起。那栋房子住着的不再是冬妮娅一家了,甚至也没有他的小外甥,我又去他下葬的地方看,那一片已经成了规模很大的墓园,但无字碑依旧很好找,我很快就在最里面找到。
他身边的碑都是熟悉的名字,冬妮娅,托克,还有大概是他哥哥姐姐的碑,他们团聚在一起,明明只是一片小小的碑林,却紧密又温暖。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把带来的火水倒在地上,请他喝一杯。
这大概是他在世上少有的痕迹了,但因为没有刻字,所以也没有什么人会记得他的名字,我于是就很沮丧,想自作主张给他刻上碑文,最后也没有实施,只是一时上头的冲动罢了。
我又去访了许多人,有的人在那场战争中被载入史册,于是被塑了像,说起来,达达利亚也有塑像,立在至冬国首都的中心公园里,十一位执行官都有自己的像,但都没有刻脸,我找到“公子”的那一座,与他相关的故事被添油加醋刻在塑像的底座,他那些臭毛病只字未提,只把他的辉煌战绩夸张数倍后大书特书,我看了觉得好笑。
有的人和达达利亚一样,一块碑一抔土,拥有和所有人类相同的归宿。有的人连痕迹也没有留下,我找了许多地方,问了许多人,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人活着,我这时突然有些明白钟离的感受,他是所有友人的碑,现在我好像也被迫成为了一块碑。
我想起他,于是我就去璃月见他,我到的时候又是一个冬天,初冬,下了一场很小的雪,刚落地就融了。璃月的气候渐渐好转,再没有我离开时那样突如其来的冷,街上的人穿着薄袄就足以御寒。璃月人大多恋旧,按他们的说法,叫做传统,建筑大多还是原来的制式,但也多了许多新式建筑的痕迹,新月轩还在,琉璃亭也还在,万民堂改了名字,隔壁卖杂碎的小摊也没有了。
往生堂还在原处,门口依然立着接取委托的木板,我先绕到背后去看,曾经胡桃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广告词没有了,我熟悉的痕迹又少了一处,难免让人感怀。我回到木板前,取来一块木牌,写上求见钟离先生,从门缝塞进去,我想他大概还在往生堂做客卿,毕竟璃月人大多理解仙人的存在,他长生不老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那人自称是堂主,大概是第九十或者九十一代堂主吧,我没什么兴趣同他打交道,只问他钟离先生是否还在这里做客卿。他说还在,只是钟离先生不在堂内坐班,不过他作息很规律,现在应该在张铁嘴那里听书。
我记忆里没有一位姓张的说书人,但过去这么久,说书人也应该早已换了好几代,我又开始问路,但好在张铁嘴很出名,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钟离果然在那里,我没有扰他,但他却先一步察觉了我,那双金色的眼睛看过来,风采依旧,让人几乎有种时光倒错的感觉。
他看到我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回神,放下茶杯来我面前,说久违。
同他相处是不需要刻意去找什么话题的,他自己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璃月的新建筑,璃月近年的变化,哪里有了新菜式,气候带来了哪些新的食材,又带走了哪些曾经的美味。我和他沿着街走,听他一点一点地讲,雪又下起来,地上洒满了落下的银杏叶,很快就被踩得七零八落,我看着地上的银杏,说至冬这时候应该在下很大的雪了,但那里的雪地里没有这样好看的花和树,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树上结一片又一片的雾凇,是另外一种好看。
他顿了顿: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确实是美的。
我于是讲起达达利亚,说至冬为他立了像,底下刻着他的故事,我看着就觉得离谱,也是好笑。
曾经他是很愿意同我讲达达利亚的,我们总能就着达达利亚的话题讲很长时间,但这次他显得有些恹恹,好像不愿多提,我原本还要用那些离谱的故事做谈资大讲特讲,这时也很难再讲下去,只好问他:先生怎么了?
他垂下眼睛:我不好谈他。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好谈?
他俯下身,捡起一片还未被踩进雪里的银杏叶,捏在指尖旋转:我们谈他的故事,就要谈到他的近况……我不好知道他的近况。
我更加无法理解,我好像从来都没能理解他们的关系,我以为他们是很好的友人,甚至可能越过了友人的那条线,但曾经我去见达达利亚那天他不肯谈钟离,今日我来见钟离他也不肯谈达达利亚。我搞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他们二人之间好像有属于他们的暗语,我听不懂,旁人也听不懂,但无论是怎样的暗语,在我看来都显得薄情,明明是那样好的感情,就只是这样了吗?
于是我问:就……就只是、只是这样?
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要结巴,也许是我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也许是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凉薄,钟离捏着那片叶子,没有看我,声音很轻地问我:旅者,不知你是否听过一种说法?
我:什么说法。
他又背着手往前走,我跟在他旁边听他慢慢地讲:人类的一生有三次死亡,肉体的死,社会关系中的死,还有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消失时,精神上的死。
但我不认同。他说。如果记得他的人认同了他的死,那他也没有真正的活,他的时间停止在了被认同死亡的那一刻,那不是活着。
我突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记得他,又不去了解他,他就永远活着?
我睁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他:这是逃避,先生,这不是活着,这只是逃避。
他转过身来,那双金色的眼睛微微亮着光,无悲无喜地看我。
这不是逃避。他说。这是一个契约。
我许久无言,而后问道:……这是你和他的契约吗?
有一只团雀突然落在他的肩头,缩在他脖颈的地方瑟瑟发抖,他于是没有回答我,抬手用手指摸了摸那鸟儿的头:怎么这样粗心,没有找过冬的地方?你先跟着我罢。
雪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从云后出来,他将方才那片银杏叶举起来,对着冬日的阳光去看,良久后叹息道。
立冬了。
《三别》
“我曾经有一只小狗。”达达利亚双手分开,比划出大约二十厘米的空隙,“这么大,灰黄色,很寻常的品种。那天刚下了大雪,是我从雪原里把它捡回来的。”
(一)
“不要去冰上玩——”
“还有呢?”
“也不要在雪里玩太久——”
“然后?”
“不要去树林深处——”
妇人怀里的托克还不会说话,但已经学会如何利用他人的郁闷找乐子,看着自己不情不愿背诵《母亲安全守则》的两位哥哥,咯咯笑起来。
“笑什么笑。”阿贾克斯装作凶神恶煞,“再笑等你长大了不带你玩。”
显然他装出来的凶狠并没能骗过小孩的火眼金睛,托克笑得更加开心,甚至拍起手表达自己连口水兜也兜不住的大量快乐。
母亲温和地笑道:“快去吧,八点前要回来。”
于是阿贾克斯牵起安东的手往雪里跑,两个男孩背着小小的柴火筐,要去为家里捡些树枝来引火。对于男孩来说,捡柴虽然重要,可是再重要的事也大不过去雪原里玩。阿贾克斯领着安东沿着镇里的人踩出的小路往郊外走,随手拾一些别人落下的柴,慢慢就走得很远了。
最初他们还好好遵守母亲的嘱咐,不去冰上,不去雪里,也不去幽深的林间,可雪原有趣的不过只有这些东西,没有大人监管,两人便撒了欢。阿贾克斯从衣兜里摸出鱼线和小小的冰凿,在安东面前炫耀地一晃:“你看!”
他显然蓄谋已久,但安东还有些犹豫,吸了吸鼻子:“妈妈不让去河上……”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阿贾克斯从安东的柴筐里找来一根合适的树枝,将鱼线缠上去:“走嘛,等一会儿钓到鱼,我们烤着吃,我还带了盐呢!”
他见弟弟还在犹豫,干脆抛下对方往河边走:“算了,我自己去,一会儿不分给你吃。”
男孩的天性就是拒绝循规蹈矩的,烤鱼的滋味引诱着安东反复吞咽着口中的唾沫,最后心一横,将《母亲安全守则》彻底丢在茫茫雪中,小跑着跟上去:“哥哥,你等等我,我要吃鱼!”
鱼线垂进冰眼里,阿贾克斯和安东盯着那简易的浮标,许久也没有睡昏头的鱼儿上钩,安东感兴趣的只有焦香酥脆的烤鱼,对钓鱼这件事本身是半点兴趣也没有的,他很快失去耐心,返回雪原里去找别的乐子来玩,阿贾克斯只叫他不要跑远,自己仍守着那不知何时才有回音的冰眼。
他们出门的时间很早,天边刚亮起一道白线,等到八点,天就会完全亮起来,天亮后的雪地会刺伤眼睛,所以他们需要在那之前离开。而现在太阳已经露出了轮廓,可阿贾克斯的鱼线还是没有动静,他又坐了一阵,正想着要不要换一个地方,安东却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哥哥!哥哥!!”
“我刚要提钩,你就把鱼吓跑了!”阿贾克斯趁机撒了个小慌来掩盖没有鱼搭理他的事实,“怎么了?”
“哦,对不起。”安东搓了搓鼻子,双眼兴奋地发亮,“可是那边有小狗!”
“小狗?”阿贾克斯扬起眉毛,“这里怎么会有小狗?”
“真的有!”安东比划出一个同他肩差不多宽的长度,“这么小,就在那边的雪堆里,冻僵了,旁边还有一只兔子呢!”
小狗和兔子当然比迟迟未上钩的鱼有吸引力得多,阿贾克斯把简易鱼竿扔进冰洞里,然后跟着跟着安东去看雪堆,那里面果然睡着一只瞧不出颜色的小狗。它皮毛上沾着雪,贴着一只死兔子,大约在做一个吃兔子的美梦,但它的鼻子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若是没有人管,就要和梦中的兔子一起在雪原里冻死。
两个男孩面面相觑,随后阿贾克斯将背上的小筐放在地上,把里头寥寥几根树枝放进安东的筐里,接着他把死兔子放进筐底,又小心翼翼地把冻僵的小狗放上去,他又想了想,解下自己的围巾,轻轻盖在小狗身上。
他们来时想着要去玩,一路走得飞快,若是平日,回去一定要磨磨蹭蹭,刚刚踩着七点钟的尾巴才到家,今天他们背着小狗,走得竟然比来时还要快。往常母亲都会在门口等他们,今天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早,他们没有钥匙,于是阿贾克斯将门拍得震天响:“妈妈!!开门!!!”
屋檐上的雪被他拍门的动静震落下来,落了他一头一身,他反而着急回头去看筐里的小狗,想知道有没有雪落进筐里,可是穿的太厚,动作艰难,安东探头过来帮他看一眼,确认小狗没事,他才松了口气。
他又继续拍门:“妈——”
“来了。”母亲打开门,神情有些责备,“不要这样大声……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妈妈!有小狗!”阿贾克斯把背上的筐卸下来给母亲看,“还有一只兔子,都是捡来的,妈妈,它冻僵了,我们可以养它吗?”
“我们可以养它吗?”安东和阿贾克斯一起抬头祈求道,“求您了——”
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母亲可以拒绝这样的请求,他们的母亲也不例外。女人将装着小狗的柴火筐提进屋里,连围巾一起暂时安置在沙发上,她又兑了温水来给小狗洗澡,洗去了它身上的雪和泥,露出了原本灰黄色的皮毛,两个男孩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小狗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它打喷嚏了!”安东欢呼,“它是不是要醒了?”
“它能活下来吗?”阿贾克斯伸出手指摸了摸小狗湿漉漉的鼻子,“我们要叫它什么名字?”
“叫托克。”安东小声地说,“它像托克一样小。”
“不可以给小狗取你弟弟的名字。”母亲温和地教训他。
安东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叫叶莲娜?”
“它是女孩子吗?……妈妈,她是女孩还是男孩?”
“让我看看……是男孩。”
……
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他们把小狗安置在温暖的壁炉前,取来托克以前的睡篮,垫满厚厚的棉絮给小狗当窝。小狗在傍晚醒来,厨房里正煮着它梦中的兔子,肉汤的香味流溢整个房间,它耸动着鼻子从窝里爬出来,然后跌了一跤,翻出肚皮,冬妮娅正在壁炉前做剪纸作业,刚巧抬头活动酸痛的脖子,见小狗摇头晃脑开始巡弋领地,吓得剪刀都落下:“哥哥——它醒了!”
沙发上午睡的阿贾克斯迷迷糊糊:“谁?谁醒了?”
“小狗!”冬妮娅过来推他,“你看,它起来了!”
阿贾克斯惊醒,翻身从沙发上滚下来,拖鞋也没有穿就冲去看,小狗没有被他吓到,反而凑过来闻他的脚背,或许是因为阿贾克斯盖在它身上的围巾让它记住了男孩的气味,它对阿贾克斯格外亲昵。它拒绝了冬妮娅的抚摸,伸出舌头舔了舔男孩的脚趾,接着就地一滚,将肚皮翻出来邀请阿贾克斯来摸。
阿贾克斯当然没有拒绝,小狗的皮毛被细细洗过,蓬松又柔软,还散发着一点肥皂的香味,生命的热量从皮毛深处渗透出来,缠绕在他手指上,一直痒到心里去。
“我决定了!”阿贾克斯笑着把小狗抱进怀里,“它是我的!”
“哥哥,它是大家的!”冬妮娅鼓起脸颊抗议,“它是全家人的小狗,不可以自私!”
“可是它这么喜欢我!”阿贾克斯据理力争,“它一定不会喜欢别人!”
显然小狗没有回应他的期待,很快就放下戒心和他的家人打成一片,一个大家族很难对小狗的名字统一意见,而在他们围着壁炉吃炖兔子、为小狗的名字争论时,吃饱了兔肉的小狗将头放在阿贾克斯父亲的鞋面上,安静地睡着了。
小男孩深感自己遭到背叛,单方面宣布和小狗绝交。他早早地装作睡下,期间无视了母亲叫他洗澡的声音和安东进屋睡觉的动静,他心里赌气,望着墙壁睡不着,但他最后也没能熬很久的夜,不知何时睡去,第二天他感觉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小狗偷偷睡在他胸口,时不时舔一舔鼻子,一定在做很香甜的梦。
梦里有兔子吗?阿贾克斯想。
这场单方面的绝交于是又轻易被取消,小狗虽然没有满足阿贾克斯“不喜欢别人”的期待,但果然最喜欢他,他们形影不离,但他十四岁离家出走前却没有带着它。
那天他半夜偷偷起床,带着行囊出门,小狗一路跟着他下楼,最后蹲在家门口看着他,阿贾克斯起先没有理会它,只是开门出去,小狗这时才悲伤地哼哼了两声。
阿贾克斯回头,看到小狗湿润的眼睛。
“……回去吧。”他小声说,“回家去,回楼上去。”
小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听话地隐没在楼梯上。
小阿贾克斯的人生从这里画上句号,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逐步成为达达利亚。他落入深渊,又爬出来,与人类格格不入,于是被送去参军,第二次离家时小狗跟在他身后跑了很远,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一条长长的沟壑。
但是这一次的阿贾克斯没有再去看它。
他刚入伍的时候,领的是最低一等的军饷,吃最普通的军粮,一个月能写一封信回家。
但是他第一个月没有写信,只是把自己赚到的第一份微薄的薪水全数送回家,因为他还记得父亲送他来时的眼神,于是心里憋着气,像每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一心埋头向前,倔强地不肯回头。
可是家里始终是挂念他的,第一个月给他来了信,他放了好长时间没有去读,直到第三个月才愿意拆开看,信中写了一些家中的零碎小事,没有提到父亲如何,却提到了他的小狗。
——他的小狗在他离家的第五天跑了出去,消失在无尽的雪原里。
(二)
“后来呢?”钟离问道。
“没有找到。”达达利亚端详着手中的酒杯,“我后来才知道,告别是很珍贵,很正式的一件事。每一次好好告别的机会都非常难得,因为下一次是不一定会有的。”
“但我愿意相信它是在什么地方混得很好。”达达利亚放下瓷杯,取来一旁的酒壶直往口中倒着喝,然后一抹嘴,接着说,“毕竟它是我达达利亚从小养大的小狗,它还跟我一起打过猎呢。”
夜风掠过北国银行的屋顶,将钟离的鬓发扬起,他抬手理一理发丝,俯瞰半夜的璃月港:“我听阁下说了这样久,却始终没有叫过它的名字。”
“它没有名字。”达达利亚笑了一声,“最后我们也没讨论出它叫什么比较好,就一直小狗小狗叫了好些天,它就把这个当成名字,叫其他的也不认了。”
“也算是返璞归真。”
“先生总是有好话可以说。”
“发自肺腑罢了。”钟离看向海港的方向,“阁下明日几时的船?”
“中午十一点?还是十二点来着……总之就是这之间。”达达利亚呼吸间全是酒气,他的眼睛却清明得发亮,“钟离先生,你听我的故事,总得有点感想吧?”
“生离死别乃是常事。”钟离顿了顿,然后收回目光去看达达利亚,“阁下只不过是在借这个故事对我说其他的话。”
“什么话?麻烦先生说给我听。”达达利亚笑眯眯地说。
“再见。”钟离郑重道,“你在同我道别。”
达达利亚便大笑起来:“果然与先生聊天最为畅快,虽然你骗我一回,但我还是没办法不把你当朋友。”
钟离垂眸:“我亦如此。”
“那我就把这话当真了。”达达利亚撑着脸颊,星星落在他眼中,沉入深渊,不见踪影,却能从中读出深深的笑,“再见啦先生,我先回至冬去了。”
“我们总会再见的。”
(三)
“先生。”达达利亚站在钟离身边说,“我来和你告别。”
天衡山是能瞧见整个璃月港的地方,但可以临下的去处,从来也居高,他们提着酒坛走了许久山路,才能像如此这般站在山顶俯瞰璃月。璃月港有幸得岩王帝君庇护千年,人民向来有一种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泰然,虽是战前,也没有多少商贩歇业,很容易就能打来上等的好酒。他二人许久未见,此时应是久别重逢,把酒言欢才是,钟离没有理解达达利亚的道别,困惑地侧过头:“何出此言?”
“不是大事,只是十有八九回不来的任务而已。”达达利亚慢慢地去解酒坛上的红绳,“不过如果这一趟可以干掉天理,倒也不亏。”
他说到这里笑起来:“对了,先生之前说你的磨损是天理在搞鬼,那我把天理宰了,是不是在救你?”
钟离忖度道:“天理大约没有那么好宰。”
达达利亚就笑他:“先生又把玩笑当真。”
“我有时分不清他人的玩笑,但总不会弄错你的。”钟离轻声说,“公子阁下,你并没有在玩笑。”
达达利亚不再说话,那根酒坛上的红绳仿佛成为了什么难解的机关,需他抽丝剥茧才好,钟离不催他,只在一旁瞧着,也不说话。
“……既然先生这样了解我,那来猜一猜我这句话是不是玩笑。”达达利亚终于舍得将绳子解开,揭下酒封,向酒壶里打酒,“我想和你打一架。”
“是玩笑。”钟离笃定道,“哪怕是真的,也是战前无意义的损耗,我不会同你打。”
“唉,先生实在了解我,太没意思。”达达利亚将酒壶交到钟离手中,顺势抓住钟离的手腕,“那不如来立契约,钟离先生,我想和你定个契约。你猜这句话是玩笑吗?”
“……不是玩笑。”钟离抬眼看他,“阁下想立什么契?”
“我会再回来见你。”达达利亚紧紧地抓住他,“我一定会回来,所以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打听我,不要了解我。”
“为何?”
“人的一生会死三次。”那双深渊造就的蓝眼睛紧锁向他,“肉体死、社会死、精神死,先生,你记得很多人,他们都活着吗?”
“他们都死了。”钟离平静道,“我听闻过这个说法,但我不认同,人死如灯灭,如果记得他的人认同了他的死,那他也没有真正的活,他的时间停止在了被认同死亡的那一刻,那不是活着。”
“你看,我就说与你聊天最是畅快。”达达利亚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钟离了然:“你想在我这里活下去。”
“没错,就赌我会不会回来。”达达利亚凑近了些,笑意更深,“我一定会回来,所以不要去问我的消息……我只会和你说再见,不会说永别。”
钟离望着那咫尺间的深渊:“若是违约?”
“那就罚你在死前忘记我。”达达利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好像深渊的细语,“我要当你唯一不知道死活的那个人,我要当唯一被你忘记的那个人。”
“契约总是要公平的。”钟离没有被他蛊惑,直看入他眼底,“这不是公平的契约。”
达达利亚笑出声,许久才止住。
“钟离先生。这份契约是否公平取决于你。”他言语中还带着笑意,“我把你对我的信任放在天平上了。你信我,这份契约只有我亏,你不信我,这份契约就不成立。”
他的声音更轻,近乎耳语:“钟离,你信我吗?”
山风骤然从他们之间刮过,他们的发丝在这样强的风中散乱纷飞,但他们都没有动,任由头发在二人之间飞扬,长风渐息,钟离的眼睛亮起莹莹的光。
“好。”钟离说,“契约成立。”
“先生。”达达利亚笑得眯起眼,像一只狡狐,“在我回来之前,你再不能谈论我了。”
“待你履约,束缚自除。”钟离淡声说,“我总是信你的。”
达达利亚没有再说话,拎起酒坛往下灌冷酒,酒水洒在他襟前,顺着衣领向下流,他很快喝完,一抹嘴,转身往山下走,钟离瞧着他的背影,取来酒杯,他方才一直没有放下酒壶,于是顺势倒上一杯。
达达利亚这时已经走得远了,钟离又看了一会儿,将酒洒在面前的土地上与他作别。
“公子阁下。”钟离没有刻意抬高声音,“武运昌隆。”
又一阵风吹来,达达利亚的围巾飘得很高,鲜红色的,像血,像鸟的尾羽,像朝霞最鲜艳的那一刻。
他没有回头,将手抬过头顶,轻轻一挥。
风隐约带来他的声音。
“——再见。”
《三生》
(一)
三个孩子围在茶摊边说话。
“他每天都到这里来。”其中一个说,“每天下午来,点一壶茶,坐到收摊才走。”
“我妈妈说他是仙人呢。”另一个说,“但他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发呆呢?仙人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
最特别的那个蓝眼睛的孩子说:“他在等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觉得他应该在等什么人。”
“如果不是呢?”
“你们去问他不就好了?”男孩被追问到不耐烦,“算了,你们肯定有很多无聊的理由不去问,所以我自己去。”
他有着说做就做的行动力,以至于他的朋友没来得及拉住他,男孩在座椅间穿梭,在那张最里面的茶桌旁停下,抬起头去看:“你是仙人吗?”
男人突然被他搭话,也没有意外的样子,只是放下茶杯低头看他,那双金色的眼睛半垂着与他对视,男孩一时间有些呆滞,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
然后他听见男人说:“你的眼睛很特别。”
他如梦初醒:“啊?……哦,大家都这么说。”
“美丽的事物总会让人留意的。”男人温声道,“你的眼睛像夜泊石,我一个故人亦是如此,若是他在幼时,眼睛定是像你一样亮。”
他脱口而出:“你在等他吗?”
男人笑道:“为何这样问?”
他隐约间好像触摸到一些遥远又熟悉的东西,但那是一捧雾,又或者是一片云,似有还无,无从捉摸,他没有答案,于是很抱歉地低下头,可他又不知自己为何感到抱歉。
“……我不知道。”他沮丧地说,“但是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大概是在等什么人。”
“我确实在等人。”男人摸了摸他的头发,又向他伸出手来,“现在等到一半。”
他不由自主将手递过去:“一半?我看你每天都在等,难道还要再等同样长的时间才能等到吗?”
“谁知道呢。”男人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他太矮了,看不见男人的表情,那隐约的熟悉却再次造访,他总觉得现在男人一定是在笑的,眼睛弯起来,眼角勾了鲜亮的红,像……像什么?他记不起来,然后他会去摘掉落在对方肩头的银杏叶……
“往哪里走?”
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惊醒:“嗯?……前面路口就到了。”
男人牵着他的手松开了,托着他的后背,轻轻一推:“回去吧。”
“你还会在茶摊等人吗?”他转身抓住男人的手指,“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都取决于你。”男人蹲下来与他平视,那双眼睛像糅进金箔的琥珀闪闪发亮,“茶摊我不会再去了,但我们总会再见的。”
……
钟离坐在老人的身边。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这是老人要求的,钟离垂目望着老人落在被子上的手,上面遍布皱纹与老人斑,时间走到尽头的树也是这样的,树皮皲裂,自内而外枯萎,底下是失去活力的芯。他脱下手套,将那只干枯的手轻轻拢在掌心,只感受到透入骨髓的冷。
“听说您的遗愿是见我。”钟离好像怕惊扰了什么,声音很轻,“老人家,你要对我说什么?”
老人的呼吸大声了一些,有些艰难地含糊道:“先生,我就要死啦。”
“死亡是万事万物的终点。”钟离的手拢紧了一些,“你只是要回家了。”
老人咳出几声残破的笑,睁开眼睛看他,钟离看着那双浑浊的蓝色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唤道:“公子阁下。”
“我来见你了,钟离。”达达利亚的眼睛燃起一簇火,“我来履约。”
钟离轻笑:“公子阁下乃信人,我向来是知道的。”
“只是我迟到了一些,时机也不太好。”达达利亚冰冷的手回握住他的,“但迟到也有迟到的好处,至少我迟到了这么久,路上想清了一些事。”
钟离从善如流地问:“何事?”
“我从前总在想我为何这样在意你,到死也没想明白。”达达利亚凝视着他,他好像透过那层浑浊的虹膜触摸到了那个曾经的灵魂,“多亏这次迟到,我想明白了。”
老人笑起来:“先生不妨猜一猜。”
“战意?”
“不是。”
“知音?”
“并不是。”
钟离接连猜了许多也没有猜中,穷举法总有尽头,他抛出最后一个答案:“是爱吗?”
“是不是呢?”达达利亚叹了口气,眼中的光渐渐灭了,声音也愈低,“是不是呢?可以称得上是爱吗?……我爱过父母,爱过兄弟姐妹,也爱过他们的小孩,但从来没有爱过家人以外的谁,所以我不知道,但是,喜欢总是可以确定的,我喜欢你,钟离先生,我喜欢你。”
那只嶙峋的手渐渐松开了,达达利亚的声音变得像一片很轻很轻的羽毛,刮在他耳边:“下次再见吧,钟离。”
钟离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遗骸,又想起不应冒犯亡者,复又松开。达达利亚在他眼前死去,遗言是一个新的、没有效力的口头契约。
钟离坐在床边想了许久,久到亡者的家属来敲门,钟离才从床边站起来,放家属进来与遗体告别。
恸哭与哀声被他抛在身后,钟离转身向门外走去。现在他是自由的,只要走出去,不再回头,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份契约便结束了。
但跨越门槛之前,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头,从人群中看了一眼被褥中那张苍白的脸。
“再见。”他说。
(二)
“姐姐,我不想学这些。”少女赤裸的双脚在半空中百无聊赖地摇晃,“我们不如做点别的。”
钟离翻过一页书:“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但在那之前,你要把答应我的作业写完。”
“那我们做些什么?”少女伸手抓着她的胳膊摇晃,拖着黏糊糊的长音,“姐姐——好姐姐,你告诉我嘛。”
钟离不为所动:“先做完。”
少女嘟嘟哝哝开始写她的作业,下笔倒不像撒娇时那样柔软,几乎要把纸张戳穿,她写了一会儿,又有新的要求要来缠钟离:“姐姐,考完试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你想去哪里?”钟离柔声问道,“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
少女不怀好意道:“水族馆也可以去?”
钟离叹息:“……水族馆也可以。”
“我怎么会难为你呢。”少女一下子贴到她身上,“我自己去看过了,没有什么意思,没有我最想看的东西。”
钟离揽住她的肩防止她摔倒:“你想看什么?”
“鲸鱼。”少女认真答道,“我想看鲸鱼,我想听它们唱歌。”
她拉开抽屉摸出一本剪报,里面贴满了各种各样鲸鱼的图片,她一页一页翻给钟离看:“座头鲸,蓝鲸,灰鲸……独角鲸。”
“我好喜欢大海,我明明没有出过海,却好像早就知道海上是什么样子。”少女摩挲着鲸鱼的图片,“如果可以,我想当个船长。船上不要女人,凭什么?我一定能当最好的船长。”
“你可以做到的。”钟离笃定地说,“你什么都能做到,你无所不能。”
“你总是对我这么自信。”少女笑起来,“所以我真喜欢你呀,姐姐。”
“可为什么是我?”钟离垂目看她,“鲸鱼是大海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少女仰起头,蓝眼睛熠熠生辉:“你可以的,因为我知道你也无所不能。”
……
钟离后来同少女的父母打了招呼,父母十分信任这位家庭教师,毫无意见地放行。她们一同去了港口,租来一条很小的船出海,少女轻盈地跳上船,像一只灵巧的小动物,她熟练地操纵船上的仪表,仿佛上辈子就知道该如何去做。
钟离在一旁笑:“现在你是船长了。”
“嗯!那你就是我的领航员。”女孩欢快地笑道,“领航员姐姐,我们要往哪里去?”
“它们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来见你。”钟离眺望海面,“所以你只需要去你想去的方向。”
她们在海上滞留了两天,第一天与第二天夜里她们依偎着睡去,她们只有彼此,连睡眠也只能互相接续着守夜,断断续续度过每个夜晚,第三日清晨她们隐约听见有旷远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像怪兽的长嘶,少女迷糊了一会儿,突然掀开毯子蹦起来。
“鲸鱼!”她欣喜若狂,“是鲸鱼!鲸群!”
钟离追着她出去,少女站在船舷边,怔怔凝望海面,海上有无数巨鲸露出脊背,从她们船下,从她们身边经过,尾鳍浮出水面,拍出慵懒的浪,海面涌起,她们的船随波摇晃。
鲸鱼的歌谣一声一声地唱着,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撒下一把碎金,金色与蓝色裹在一起,粼粼发亮,少女在这日出中攀上船舷,踩着栏杆转过身来看钟离,半长不短的头发被海风吹成一把乱草——
她大笑着仰面倒下去。
一朵水花属于她,另一朵属于钟离,钟离的眼睛不畏海水,看向大海深处,少女在鲸群的簇拥中沉下去,但她还在笑,甚至努力在咸涩的水中睁开眼睛,气泡从她的鼻子与嘴边溢出来,然后她张开嘴,空气变成很大的气泡随波飘走,她在海洋的怀抱中对钟离无声地说话。
“钟离。”她说,“钟离,我回来了。”
这实在是很美,应当入画。钟离想。
……
她们回到船上的时候,鲸群已经游得远了,仍能听到一些鲸鸣的尾音,她们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头发紧贴头皮,向下滴水,很快在甲板上留下一滩滩积水。但她们没有去换衣服,也没有擦一擦头发,只是相对而坐。
“我早就想从海里看一看鲸鱼了。”达达利亚敞腿坐着,两条腿伸得老长,脚趾蹭到钟离的脚踝,不安分地磨蹭,“但也不是什么一定要完成的目标,就一直搁置,没有去看,今天倒是看了个痛快。”
“不要这样子坐。”钟离轻声细语说。
达达利亚于是将腿做作地并起来,随后毫无思想负担地放弃:“……哎,真别扭!明明做了十几年女人,现在什么都记起来,反而不适应了。”
“你实在莽撞。”钟离不赞同地说,“至少要提前告知于我。”
“又有什么区别呢。”达达利亚满不在乎地笑道,“钟离,用你的话说,你一定会救我,我向来是知道的。”
钟离短促地叹了口气。
达达利亚一时笑得得意忘形,像做了坏事又仗着可爱而被原谅的犬科生物,然后她突然皱起脸,捂住眼睛,痛呼道:“哎哟。”
“怎么了?”
“刚刚在海里睁眼,现在眼睛好痛。”
(三)
我是无意间找到这家店的。
店开在我供职的大学附近,藏在很深很隐蔽的巷子里,好像不想让客人找到一般,里头卖些二手但精致的小玩意,店面打扫得很干净,还在门口挂着一只十分伶俐的画眉鸟,店主叫钟离,是个和气人,学识也很渊博,明明很年轻,却好像上世纪的老学究,正史与典故信手拈来,野史和杂学也无一不通,我同他聊天,时常疑心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那天落了雨,我刚巧在附近办事,走小路回学校去,没有带伞,淋了一身狼狈,挤在屋檐下躲雨,店门这时开了,他撩起门帘看我,好像隔着门板知道有人在躲雨,温和地邀我进去避雨。
他为我沏了茶,我不太懂茶叶,但一看颜色就知道是好茶,客套地夸了两句,他就与我聊一聊茶叶,我又看到柜台后的书架上许多旧书,问他可不可以翻阅,他欣然应允,我翻来发觉都是有年头的旧书,有许多我看过,都是很冷僻的书,我便同他聊书,发觉他谈吐之间颇有见地,后来便经常来店里叨扰,与他谈上一二。
我好奇,问他为何将店开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他就笑,慢慢才答,他在等一个人。
我问他等谁,他又说不知道,我便以为他是不愿说,于是再没问起。
后来有一日午后我同他下棋,他棋力非凡,常常要让我几子才能叫我勉强同他拼杀,我那时正为了一步棋绞尽脑汁,他安坐对面,捧着一杯茶细品,我与他相交甚久,几乎没怎么见这里来过客人,但那天门帘却被撩起来,走进来一个橙发蓝眼的大学生。
那小伙子长得很俊,一看便是至冬那边的长相,我想他进门原本是为了什么而来,但他却在看到钟离以后愣了神。我觉得奇怪,但主人家是钟离,主人不发话我也不好多嘴,于是我去看钟离,他却很安然地坐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那个学生。
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有了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气氛,我不明原因,只能继续想我的棋,待我终于落子,那学生才梦醒一般回过神,走到钟离面前。
钟离笑着问他:你要买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你还有什么呢?
店里其实不剩什么,来的客人虽然稀少,但也并非没有,钟离也不常进货,于是现在展架都空着,钟离放下茶杯,站起来,手指抚过柜台与展架,好像在展示自己的存货,最后回过身答道:如你所见,钟某身无长物,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便带走吧。
那学生笑得好不肆意:那你可以跟我走吗?
我几乎要跳起来大骂登徒子,谁知钟离也笑了,走过来同我道歉,说想找的人已找到,今日先打烊,接着又捻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我凝神去看盘上局势,发觉这一局我又输了。
《后日谈》
达达利亚同钟离并肩走在街上。
正是初秋被称作“秋老虎”的天气,又是午后最晒的时间,街上撒满了银杏叶,没有什么人,他们经过一家奶茶店,达达利亚便自己去买奶茶,又给钟离捎了一杯无糖的茉莉花茶,他们一边喝着冷饮一边继续走,直到钟离回头看了一眼走过的街道:“我们要去哪里?”
达达利亚嚼着椰果,被他问得一愣:“……我也不知道。”
钟离又问:“阁下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达达利亚再愣:“……我听人说巷子里有家店适合写生,于是去找。”
“是说我的店?”
“当然是说你的店。”
钟离没有忍住笑:“好吧,那只能请你下次再来。”
他笑得开心,被嘲笑的对象却生不起气,无奈道:“先生就别笑我了。”
钟离又笑了一会儿才停下:“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不知道。”达达利亚摘掉他肩头的一片银杏叶,“随便走走吧。”
他们于是继续往前走,看见什么便讲上两句,之后又说起要在哪里租房,达达利亚揶揄道:“先生,我现在可没有很多钱了,你呢?”
钟离从容答道:“仙人们有统一的补贴,倒也有些积蓄。只是天理已去,再没有天空岛遴选发放神之眼,于是我们这样的人需低调处事,不得公开动用元素力。”
钟离说着去取自己的钱包,动作却忽然停住,达达利亚见状笑出声:“我知道,你又忘带了,先生记性明明很好,却唯独记不住这件事。”
他们很快敲定了未来租房的位置,达达利亚便去手机上查看房源,他们找了一张街边的长椅,凑在一起对比房源之间的区别,很快选出心仪的,然后一一敲定看房时间,其中一个房东说晚上七点可以看房,所以他们需要无所事事到七点钟。忙完一切后已然傍晚,日晒渐弱,行人多了起来,他们两个人肩靠着肩,头挨着头,看着来往行人,一时十分宁静。
“钟离。”达达利亚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契约呢?第一次我回来,契约已经失效了,你为什么要答应那个口头的约定呢?”
“我不知道。”钟离摊开手,接住一捧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我后来也想到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
“现在呢?”达达利亚去抓他手里的光斑,没有抓住,于是顺势抓住他的手,光斑落在他手背上,落下暖暖的热度,“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没有。”钟离回握他的手,“但我想这个问题不需要有答案。”
“为什么?”
“每一个决定都有促成它的因素,它们太多太复杂,并不是能说清的事情,但那些前因都是存在的,它们不知不觉间划出河道,决定只是那一瞬间、水到渠成的事。”
钟离收紧自己的手指,更深切地回应他:“你现在还要问为什么吗?”
“我不问了。”达达利亚笑起来,“走吧,我们该去挑一挑新家了。”
-END.
辛苦管理员找了好久显示问题的原因~ 显示正常啦,阅读愉快~
这浅浅的忧伤感 太美了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开头的达达利亚英雄迟暮到中间他与钟离先生的约定再到最后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达达利亚也许不断死亡,但他也会不断想起,爱上钟离先生,无论性别,家庭,身世,金钱,他们的爱如细水长流,平淡但又热烈。从一开始的双方约定但没看清自己的内心,再到只是无效力的口头约定却仍要去赴约时,钟离先生所流露出的爱。爱是不需要书面约定,他们相互吸引的着对方
我的妈啊,仙品啊,仙品!老师太神了!(语言逻辑被冲击到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