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秋风秋雨愁煞人
许多年后,面对南北镇抚司并东厂厂公,魈将会想起,他奉令缉拿空的那个下午。
同样的,也是一个秋风秋雨连绵不断的下午。魈正在院子里立着,手握在刀柄上,今日被抄的是许政壹府,刚到许府时雨终于停了一会儿,手下小厮正在勘察案发现场,许府正堂除了一具家丁的“尸体”和房梁将断未断的麻绳,就只剩下地上一滩水了,“尸体”的脖子上有勒痕,谁也不知道这摊水是干什么用的,但是水很清亮,起码不是雨水。魈在院子中踱步,云又聚上来噼里啪啦的下雨点,他回了屋子里。
“大人,许政壹这老贼说不准早跑了,咱们要不编排个理由……”
“你们除了正堂就没搜别的屋?”
“头儿,这下雨天的,兄弟们一路淋雨来了办案……”
“搜,府里一定有活人。”魈瞪了那几个试图偷懒的小旗官,手下的人都不敢再多说一句,挨门去搜了。他看了看那个“死掉”的家丁,劈手夺过记录案发现场的锦衣卫手中的无常簿,看看尸体,又看了看悬在房上的麻绳,他支开了其余的锦衣卫,使劲掐了那个家丁的人中,缓了一会儿,家丁醒过来了,看见眼前的魈,浑身抖如糠筛,打着牙战磕头求饶,“这位小爷,小爷饶命,我,我就是个打杂的什么都不知道,您行行好行行好,我家上有老母下有幼童——”
魈提起家丁的衣领,“你,素日干粗活的?”
“是……我就是个在厨房打杂的,照顾老爷太太小姐他们的详细事我一概不知……”
“可还记得昏之前发生了什么?”
家丁支吾了半声,“我,我想着我是要去厨房,对,去厨房缸里倒水,府上新得了几条活鲤鱼,怕鱼死了就先放上水,后来,家里闯进人来了,我没看清……”
“撒谎,你说你是打杂的怎么又出现在正堂?说,有没有看见你家老爷家眷。”
家丁眼珠子转了转,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小爷,我跟您摊牌吧,其实,其实我是,我是……”
“利索点,我手底下的人可不像我好说话。”
“我是管家的……老爷太太并着小姐下江南了,让我留下来料理府内剩下的事,我就觉着肯定府上遭事了,就寻思着扮成打杂的让人以为我家遭贼了……求您了,饶了我吧,我想活着,我不想进诏狱,我想活着……”这个家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裤子湿了大半,魈嫌恶地站起身来,“知不知道你家老爷平日的书信都放在哪里?”
那个家丁颤抖着手,朝着东北方向指了指,魈传令让身边的人过去了,自己却留下来。
“好了,现在人支开了,说吧,许政壹最近有什么打算。”
“这位小爷,您的意思是……”
“我不是给九千岁办事的。”魈故意把“九千岁”说得很重。
那家丁眼睛似乎亮了亮,“江南王,钟震。”
魈略略放宽了心,至少许政壹这个老不死的暂时不至于担心掉脑袋。要不是因为这个家伙手上有些魏明镜的黑料,他真的想亲手把这个家伙送进诏狱。
那个家丁,还留么……魈犹豫了一会儿,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嘴捂严实了,我保你不死。”家丁再没说什么,只是不住的点头。
雨,稀稀拉拉的下,要停不停,京城东边菜市场又有死刑犯送过来了,无他,触了魏明镜某个儿子或孙子的逆鳞,借着他老人家的名义割了人家的头,行刑专门用钝刀子,要断不断才难受,最后活活被疼死,就跟这雨似的。管家指的不是许政壹的书房,却是他家小姐的闺房,魈让管家带路,领他去许政壹书房,到了书房,魈让管家站在门外不许进来,自己细细的搜,他在一个特别偏的角落里发现了许政壹整理的关于魏明镜这些年贪的钱粮明细,天衡,沉玉,灵矩,翠玦,每年收的税和粮总在某个环节有对不上数的,唯独归离原,全璃月土地最富饶的地方,每年上缴数目正正好好,现在朝廷魏党一党独大,当朝皇帝钟爻,顶多就是个魏明镜专横的工具,上至中央朝廷下至地方小官都有魏党的人,官吏上交税务贪一部分是常见的事,不是魏党的为了保住乌纱帽也跟着贪。魈很纳闷,归离原,钟震的封地,每年都那么安生,先皇未去之时,他曾为了自己揽过位子多次暗中行动,欲除钟离而后快,现在这番行动,莫不是,想拉帮结派?他不知道。一年了,他奉命在京城盯梢,一年了,钟离还是没动静。
有些事,还是得亲自下一趟江南的好。魈走不开,因为在京城,有个人绊住了他,每每想起缘由,魈总是会感到愧疚。
算了,晚上去看看她吧。
傍晚时分,雨停了,魈脱下了身上的飞鱼服,换上了寻常衣服,去了暖烟楼。到了熟悉的房间,他一个人面对火炉,背对着床,床上的人儿懒懒的支起身子,“别在下边坐着了,怪冷的,过来吧。”
魈没有动。
“呵,来了暖烟楼,花了钱不讨快活的,你还是头一个。”
“荧,你哥哥有来信吗?”
荧没有回答,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大概是要买了荧的,喝了酒撒酒疯。
魈看了看窗外,雨已经停了,宵禁已至,他也该走了。“荧,最近常下雨,屋里潮,记得让嬷嬷勤准备炭火。”魈抄起自己的绣春刀,从窗户上跳出去了。一直躲在门外的蓉嬷嬷推开房门,拉过荧的手问道:“可把那位小爷伺候好了?”
荧不作声,过了半天才微微点头。蓉嬷嬷这才放下心来,她告诉荧,现在已经没客了。“小祖宗啊,别人暂可以推一推,这位小爷可一定要伺候好了的。”类似的话术,荧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把容嬷嬷大发出去关紧房门,自己倒在床上面对着墙默默哭泣。
她能怪谁?怪这世道?戴因被流放,空被发配边军生死不明,自己进了朝廷特设暖烟楼,除非有文书,否则天价也难赎身。
活着,活着,像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
没有人记得,这天是她的生辰,也是空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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