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养只猫吧。
拂晓上三更之时,璃月响了闷雷。夜间凉寒,湿风入骨更易染病。水雾夹杂一片血腥,过堂风一样闯进窗子里,入到肺,肺又入到心。潮一样四面八方冲刷他的床,他的书或柜脚。扑灭扼杀卧房里那一缕安神香,唯有一点香炭半吊垂气,零星烧着。
年轻人裹挟着一身厚衣,借着夜色躲过路灯,躲过雨。翻墙越窗。进房时头也不回地脱掉外套,武装带,白银匕首。丢在地上叮叮咣咣响一地。达达利亚摘了手套,撑在枕头上附身亲人。钟离被他的味道惊醒,没什么气力地推搡他,摸到年轻人身上一片黏黏滑滑。蹙眉启唇:“怎么又……”
他说:先生,我们养只猫吧。
他这时刚刚亲完,从钟离唇上收走印有齿痕的舌尖。顺势往旁一倒,翻到钟离身边躺下。一身血淋淋漓漓沾上金丝被,软芯枕,弄得床与被皆一塌糊涂。窗外起风,床帘纱幔皆被吹地轻轻动,借月光看见半个手印留在上面。
钟离凑到他脸边轻闻几下,头发扫到鼻子,有一点痒。先生像什么动物,嗅多一分,眉头蹙一分。罢了哑着嗓子,轻声问他:“身上有没有痛?”
年轻人没有答话,睁着眼装傻,伸手拽他。钟离由他拉去,被引着趴上他的胸口。对方很用力地亲一下他的额头,搂着他打盹般喃喃。
猫不用很多。达达利亚说。
罢了,他沉默一会儿,补充道:我在海屑镇也有一只。他说先生,大猫学会了狡猾,往往不肯乖乖再学东西,所以要从小猫养起。而小猫是十分累人。所以猫不用很多。
年轻人呢喃着心与肺里的记忆:
“……猫不用很多。一只就好。我想要长毛猫。橘色的,或者黑的。要是像你最好。”
“除了猫。”钟离出声。
除了猫,大抵还有其他事情要先在意。
年轻人便闭上嘴,一点声也不再肯出。钟离挣开他的怀抱,去摸他的伤,碰到模糊一片血与肉。达达利亚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想再说话。钟离想他或许已经是生气,却不知他究竟气哪里,于是也不说话。两个人彼此相对无言了片刻,最后还是后者摸来油灯火柴,黑暗嚓一声闪过火花,顿时棉线引来一簇烛苗。达达利亚眯起眼,看见璃月人的黑发在橘光下轻轻摇晃。钟离端高灯缸,照亮属于他的那半边床,这时才一怔,他身上的血那么厚,那么厚。涂得半边床已经全是乌黑。先生一下蹙起眉头,像被味道扎到鼻子,说他:好浓的腥。
还没等钟离再动弹,或者说些什么,年轻人的手于黑暗里破开风,一下拉住他袖子,攥得死紧。
“别走。”他说。
年轻人的五官掩在干涸的血污下,勉强牵动一点嘴角,细不可微地出了声。
他听见达达利亚又说:“先生,你别走。”
声音里委屈,或者孤独也有。他探出两指,往钟离袖子里滑——好突然,年轻人的手凉,还有一点血液的黏,钟离小指一跳,被他挠得心窝麻痒,没有抽回手,眉目还是维持淡淡的感觉。达达利亚看着他,身体挪近了些,一身制服蹭的到处都是血,眉毛扬起:“先生想去哪里、做什么……我一律不管,但你不能留我一个人,不可以。我不要你走。”
他说着说着,兀自犯起倔来,手指全钻进璃月人大大的袖子里,牢牢握住底下那一截手腕。钟离思索他的伤,嗯了一声,没说答,也没拒绝他。
达达利亚想要一只猫。
他总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然后摆弄起先生房里的东西。上好的白瓷瓶不错,他就趁钟离歇下时,不知从哪折来一把桂花枝,投入瓶里养着。买下的淌池砚方正灵巧,便随信附上一瓶花香墨水,叫次次写信给他。
神的一小方寸地,每回都是被他挤满了的。年轻人但凡说有想要的东西,最后还是每每转手,留到他的屋子里生根。两人仗着白驹逆旅隔音极好,却没讨论出个谁输谁赢,谁所以然。年轻人耐不住性子,索性一个翻身,从床边滚下。钟离腿还是软的,只来得及伸手捞他,摸到蓬松的发。看见达达利亚找了半天,从床底拉出一个皮箱。
“先生要是想留什么给我,尽管往这里装吧。装得下,就是带得走。”
他孩子气一般皱眉,咔哒一声打开铜锁扣。搂着人赤脚下地,探头去看,露出他的那个皮箱,那么小,两三件笔挺洁白的衣物嵌进里,一摞家信。红围巾叠整整齐齐。一支羽毛作的笔,一瓶墨。上面塞银怀表,亲启文件,便十足满。摩拉现金夹在缝隙,家人照片贴在皮箱内侧,船票夹在手提上,提上便可以离开。
什么也带不走。
等他再离开璃月那天,钟离已经没有亲自来送。执行官站在梯上看一眼港口,沉甸甸提着他的皮箱。兴许之前那夜他说的是很过分的话,但本就是事实。皮箱塞不下,东西亦带不走。
等到夜幕落下海面,桅杆上换了一班又一班。执行官拿着晚饭将船舱的房门反锁,于床上随手打开皮箱。这一夜台灯昏黄,达达利亚却忽然手足无措,看不见他的的冬衣,他的笔,和他的墨。取而代之的,里面一条毛绒的、猫一样大的龙蜷在其中。
抱着他的信,睡得酣香。
钟离再回来时,从楼下找来铜盆与帕子。
夜已经很深,找不到其他人,没有学徒,没有帮工。钟离还是抽走了他的袖,留执行官在夜里等了半个时辰久,久到他要睡着,于梦里听见开门与水声。
铜盆里袅袅一大盆汽,被灯映成橘色的雾。钟离在床边拧干帕子,将热绢敷到他脸上,轻轻扫一扫就擦走,抹过的皮肤滚热滚热得麻。血痂融化在手心,擦一分去一分,逐渐露出底下年轻人原本的五官模样。那双蓝眼睛如梦初醒,眨一下眼,在昏暗里描摹神明的样貌。
“……先生。”
达达利亚被掰着下巴,扭过另半张脸。钟离嗯他一声,细细擦去年轻人耳垂上的一点血污。手绢丢入水里,血色近乎一下晕了满盆,他去拉住床边人的手,十指浸过血水,连带指尖也沾上一点烫熟的腥气。
“除却了猫……”他听见钟离拆开绷带,叹一口气。“除了猫,狗也可以。”
“你那样的猫,要去山里的好人家找。喜寒畏热, 带到港里来,不见得会喜欢待的。”
钟离好像第一次说他挑剔。蹙眉道他三分钟热度,或者总是太贪,什么都一窝蜂想要,最后却总是呆不住,尽数留给他自己。
达达利亚再起床时,身边已经空落落。窗外雨还在下,他的血衣、他的武装带和匕首全然不见。只留一套执行官的旧衣还在床边。他胡乱套了下楼,看见钟离打着伞站在院里,墙角钻来一只小灰猫。对街那户人家闲逛来的,顶着雨水走过店,走过茶馆,爪子还如年糕一样洁白干净。猫躺在油纸伞的庇护下,翻身柔软,尾尖轻拍,专心伸爪玩着那人伸出的指尖。
……还说不重要,手上那只不也是猫。
达达利亚看着那个背影,忽然变成很麻烦的人。年轻人一下忘了昨夜那人给他包到伤,忘了念的猫。他在毛绒一团的注视下翻过围栏,浇过半身雨,一身湿淋淋钻到钟离伞下,吓得小猫尾巴一炸,顶着愈发大的雨水溜走。
“你醒了。”
他这才惊讶似地唤一声小猫:“嗯,慢些走。”
“猫有没有名字?”达达利亚看着逃之夭夭的背影说。
“别人家猫的名字,不得而知了。”
“啊。”达达利亚盯那张侧脸好一会儿,半眯起眼睛,指尖挑走璃月人一缕黑发仔细把玩。递给自己啄吻过了,又递给他亲,“你却知道是别人家的猫呢。”
钟离睨一眼过来,又笑着上下打量几下他:“方圆十里,养猫的又不止他一户人家。”
“你这养多一只……”
达达利亚顿了顿,止住的吐息扑到他耳朵里去。随后扭过头,小小声的,片刻藏起了所有锋利:
“家里再养多一只,也可以的。”
他说着,从后面揽钟离入怀,用伤疤包裹住那人的指尖。先生静默下来,什么话也不再吭。只是这一次轻轻勾起指尖,颇有分量的回握。达达利亚垫在他肩头,又一次得寸进尺起来。听他给璃月的雨,他的呼吸,期待对方受不住雨水寒凉,拿手推搡他。
一分钟又十分钟,十分钟又十五分钟。
雨水从伞尖流下水柱子,打湿了肩背,摔碎在地上,打湿了脚踝。钟离一指勾着他的手,站了很久也不动弹。他去拉钟离因举伞垂下的袖口,忽然觉得什么长毛猫,短毛猫,都是无所谓了。毛发与眼睛颜色也不值得再在意。猫也好,狗也好,鸟也好。他掰开钟离手指的一瞬间,那双眼睛在雨幕中微弱地发着光,暖芒在烟雨中倒映他的身影,蒙蒙地亮。
钟离不解他神魂出窍,微笑着朝年轻人侧一下脸,启唇欲语的一瞬间,达达利亚突然与他丢下那把伞,将身上所有重量压进一个怀抱。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钟离腰盘最稳,一只手就能攀牢他肩膀,可鞋子却在雨水里打滑。失声喊他阁下,阁下。达达利亚忙搂住他的腰,听见先生在耳边喊着喊着破了功,笑着把执行官的至冬小名也一并嚅嗫了出来。他气不过,又去争抢着搂抱。领口汩汩滑下雨流,袜子已经全部湿透,鬓角额发皆胡乱地黏在脸上。两人在水幕里跌跌撞撞,搂作一团。达达利亚用手垫着他的后脑,与钟离一齐摔在院墙上,在骤雨里热烈地亲吻上去。
除却猫,已经有其他留下来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