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白雪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小,那只沉寂的火狐跑远了。悦动的美丽的一团太阳,它隐入白雪,宛如朝着地平线坠落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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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风雪一贯很狂,战争平息后却也变得如掌管权柄的冰之女皇一样冷淡。战后世上再无神明,此后北国的季节停留在永恒的冬,日日夜夜是连绵的小雪,白茫茫一片,倒很清静。

他们的房屋坐落在杉木林深处,这里无人打搅,离海屑镇大概十里远,本就是冲着平静选的地。风很小,遮不住什么声。这意味着干枯的枝丫掉在雪地上发出的闷响、外出觅食的雪貂四肢印落的声音都可被捕捉,但森林更寂寥了。雪落无声的寂静,大概就是如此。

阿贾克斯的三十六岁,很遗憾,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前三十几年都挺过来了,怎么这么突然?”他带着不甘抱怨自己,“太不像样了。”但也有几分早有准备的坦然。“事已至此,你也是该歇一歇了。”钟离把这份坦然看在眼里,也不去责怪他滥用魔王武装,毕竟那不算滥用,总有些时候值得这个武人拿命去争去抢,魔王武装不过是更耗命的手段之一罢了。

但他会尽力表露自己的不安和担心,以及迁怒。比如“一天最多只能出门冰钓一次”或“好好休息,不要去练武”这样的规定,再或者“再让我看见你使用魔王武装就离婚吧”这种狠话。每每这样,阿贾克斯也只能求饶地服从,“我知道,我保证,都听你的”,希望他早日平息那份微末的怒火。

阿贾克斯最初很坦然地在屋里休养。疼痛对他而言是可以一直忍耐到死的:二十几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在身上烙下太多疤痕和苦痛,现在这般也不过如此嘛。但让他感到不适的更多是从心底传来的无力感,从手到脚,再到味蕾和咽喉。他能感觉到鲜活的生命力从四肢流失,就像体内的沙漏被倒置,沙粒已经脱离了上层。他失手打破茶杯时,看书的钟离是早有预感的。

“好了,不要动,会受伤的。”他先是轻轻握住阿贾克斯失控的右手,再然后松开,亲了亲,“碎片交给我了。”眉眼的红痕是深沉的,阿贾克斯只是对他苦笑。

爱人的安慰不能让他好受多少。可以料想啊,今后会发生许多这样的事,最好的解决方案应该是坐着不给爱人惹麻烦。偏偏三十五年间养成的许多习惯让他坐如针毡,阿贾克斯实在停不下来,他生来就不是能安静呆着的性子。钟离心知肚明,也舍不得他难受。于是不再限制什么,只能无奈地请森林里的熊和狼群多担待被放虎归山的病患。

就这样,阿贾克斯一边承受身体上的痛苦,一边随着自己的心意放肆地享受生活:和树林里强大的魔物、野兽搏斗,在森林边缘的冰湖边垂钓,并与钟离二十二小时黏在一起——显然钟离偶尔也需要个人时间,但他也无法放心阿贾克斯一个人呆着。

总之,钟离会陪在他身边看他搏斗、冰钓,在合适的时间带他回家吃早晨就炖上的汤。阿贾克斯很满足,他的余生将和自己喜欢的人绑在一起,这再好不过。

这算是相对平淡而幸福的一段时光。平凡到足够让人做好充足的准备去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但即使对落幕的场景有所准备,最后一刻的到来仍是突然。

病痛卧床的人对死亡一定是有预感的。

“就好像雪崩……”钟离回忆时,眼前浮现的景色总绕不过奔涌的皑皑白雪。

从受灾的海屑镇归来时,钟离裹着一身风雪、提着一堆特产,肩上还搭着不知道哪儿捡来的火狐,狐狸毛红似火,一看就是笨狐狸,冬天还不知道换一身不显眼的皮衣,现在被家人抛弃或走失,幸而遇见钟离。钟离左右手都占着,已经没有多余的手开门了,正放下特产,门却恰好从里打开。

是阿贾克斯。他迫不及待地冲上来拥住了钟离。

火炉烧得正旺,钟离被扑面而来的爱人和暖气迷了眼,忘了怀里的小狐狸。实在是被挤得厉害,它尖叫几声,“好痛!好痛!”——落在钟离耳中就是如此。

“太大力了,阿贾克斯,挤到这只小狐狸了……”他轻轻回抱,“我身上还有风雪,会让你感冒的。”活力四射的至冬人听了忙把他拐到温暖的房间,给他拍去肩背上的雪花,又毫不客气地将小狐狸拽出来扔在了柔软的沙发上,好让自己完完整整地享有爱人的怀抱。

“我现在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跟我说说海屑镇的情况吧。”他拉着钟离就这么挤在对着壁炉的沙发上,两人相互依靠着肩膀,让火光和灼热的体温暖和身子。在爱人的怀抱中他平静又安宁,道:“我就要死了。”

“……”
钟离只是颤抖一下。就轻轻一下,也许只有与他相拥的阿贾克斯知道这一秒的动荡。

他是看不见爱人的表情的,他料想对方不太好受——换做他能好受就怪了。但过了一会儿,耳边柔和的声音就给他想要的、关于海屑镇的答复:“一切都好。海屑镇没有受灾,阿丽娜——一位来自须弥的学者,在雪崩到来的前一天就说服村民转移了。我只来得及做一些保卫房屋的小事。”

也许是为了掩饰情绪中的什么,又或者单纯一说起就停不下来,钟离又提起那雪崩:“堆积的雪从高山倾斜,顺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暴压向小镇。我神力余存不多,还好人群疏散及时只用专注房屋,能护住小镇财产,也算一件幸事。”

“听说那雪崩百年一遇。”

人眼是很脆弱的器官,落进一粒灰尘都让人焦心。钟离挡在海屑镇最前方直面雪山,因此知道这规模庞大、奔涌如瀑的雪崩白得刺眼。他在外围用神力给镇子竖起的护盾在雪暴冲刷下一刻不停地闪耀着炫目的辉光。

“奔涌的雪暴很难熬,幸好大家都离得很远。”

但他仍坚持睁着眼去见证这危险而美丽的一刻,倾泻的天灾、狂怒的风雪以及在更远处抱成一团的人类。怜爱从心底涌现时,失落也孕育而生——他的人类、他的爱人并不在他的视线内,他正承受着病痛,远在十里外的杉树林中。在一座红砖堆砌成都小屋里。

“注视着灾难时,我心里还想着家里的壁炉,想‘炭火还燃着吗?’……”

阿贾克斯闷哼一声,他们相握的手紧了紧。

“你还好吗?”
“感觉不错,继续讲吧。”

炉火还燃着,显然他从来不必怀疑阿贾克斯照顾自己的能力。

“当我想到你时,总不自觉看向杉树林的方向。”

注视长久长久。那并不在雪崩侵袭范围内,却紧紧牵挂着神的心弦。他闭上眼短暂休息时,总觉得眼底微微泛酸,只觉得可能是雪花冲进眼睛,才会落下泪来。

“万幸,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璃月人有些欣慰:“人类的智慧和勇气总会让神明叹服。”他最后说起阿贾克斯的父母正在重振旗鼓为房屋扫雪,他们担忧自己的小儿子,于是准备了些特产让他先回来。

一直安静的阿贾克斯突然说:“我想见见爸妈。”

这是很合理的,钟离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们托我带话说扫完雪就来。算算时间,还有一刻钟吧?”

“这么看,我们只有一刻钟过二人世界了——该死,差点忘了这只小家伙。”

“别和它怄气,阿贾克斯。这么可爱。”

突然被提到的狐狸还一头插进沙发缝里。它呆呆的,傻得可怜,被拽出来后还僵直身体。阿贾克斯捧着它左看右看,突然笑了:“也好,有它在这儿还能代我陪陪你。”

钟离无奈地叹气:“又说傻话,它不属于我们。风雪平息些,我自然’放狐归山’了。”

“唔,谁知道那之后的事儿……”

他们在这两人一狐的半个时辰最终只是紧紧挨在一起。小屋里余下沉静和温暖,谁都再没提起准备晚餐、更换沾了风雪的衣服的事儿。直到阿贾克斯的父母在门外呼唤他们,两人才松开紧握的手。也许只有两人能看见彼此眼底的不舍。

“我去开门。”钟离轻吻他的脸颊,“马上回来。”走向门的每一步都仿佛走向离别。

“振作点,”阿贾克斯突然说,钟离已起身去开门了,此刻聆听他喃喃自语的好像只有空气和小狐狸。它支楞起一只耳朵,身体在炉火的温暖下柔软下来,尾巴轻轻左右摇晃。

门外有雪橇犬们的嗷叫,父母的呼唤,鼻腔嗅到满是风雪的气息。阿贾克斯扯了下嘴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

“阿贾克斯,我的孩子,真高兴你看起来很好!”母亲一进门就给他一个几乎让人窒息的拥抱,阿贾克斯拍拍母亲的背大叫:“妈,呼吸不过来了!”看到这景象钟离不禁嘴角上扬,而还在门口的老爹则把一条冰块似的鱼递给了他。

“哝,这是前几天钓上的大鱼,给阿贾克斯补补身子吧。让他自己处理。”

这一家子都知道钟离不喜欢鱼滑溜溜的触感,所以这鱼已经被裹成冰块,他收下鱼看向阿贾克斯,颤抖的眉眼在灯光下并不显眼。父亲还提醒他:“外面的特产怎么没带进屋?我提进去吧。”那正是钟离忘在门外的,他一边道谢:“谢谢您,请快点进屋吧。我会给雪橇犬们准备休息的地方。”一边将风雪阻隔在门之外。

他们没来得及准备一桌丰盛的晚宴,索性还有封存的面包和红菜汤能够应急。阿贾克斯的母亲和钟离一起在厨房忙活,很快就把一切搞定。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最终餐桌上只有朴素的大列巴、奶酪、滋滋冒油的煎蛋烤香肠、红菜汤和至冬人餐桌上离不开的火水。

钟离很愧疚,但母亲安慰他这已经很好了:“是我们来的突然。如果不是你来帮忙,不知道海屑镇会变成什么样!”

阿贾克斯应和:“雪崩太可怕了。”

钟离垂着眼笑了一下。为阿贾克斯口中的“太可怕了”。

这朴素的一餐最终在阿贾克斯和他父母的拼酒中结束,钟离看三人把火水当饮料喝,只能心惊胆战地在一旁喝茶——这场面他看了十几年还是习惯不来。

父母要走了,阿贾克斯还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不知是不是醉了。钟离没去叫他,只是抱歉地请他父母一路小心,喝了很多但看起来一点儿没事儿的两人互相掺着胳膊对他摆手:“进去吧,去看看阿贾克斯!”钟离心中察觉什么,但没来得及问便看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那列等候主人的雪橇犬在一声“Hike!”的起跑命令后载着他们冲进风雪,一路远行,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钟离心情沉重地回到餐桌,用手去贴近阿贾克斯的脸,他绯红的脸上有着不一样的热度。“你今晚没喝多少酒。也没吃什么菜。”

“我想我喝的还挺多。”
“和你以往相比算少的了。”

又把无奈和忧郁藏在心底……阿贾克斯叹口气转移话题。

“唔,爸妈走了吗?”
“是。他们好像看出你的不适了……”
“看来我还是太嫩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贾克斯被担忧的钟离按在床上休息,于是拉着钟离一起粘在床上。“其实我挺不想最后时刻是叹着气度过的!”
“这未必是最后啊。”两人旁若无人,完全忘记了什么。

突然,阿贾克斯叫到:

“啊!”
“什么?”
“那只小狐狸,我们都忘记了。”

确实如此,心不在焉的两人这时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这生物,可现在哪儿都找不到,直到窗外传来熟悉的尖叫:“嗷——”很是凄厉。

阿贾克斯松开了手,用眼神示意爱人去看看,钟离犹豫几秒,便起身去了。他离开卧室后几步就走到那窗户,但窗外那只小狐狸只是安静地摇晃着尾巴,看起来无事发生。钟离松了口气,打开窗请狐狸进来,小家伙却很固执,进屋的只有寒风和小雪。

“怎么突然像他一样固执?”

想到阿贾克斯,钟离变得不安起来,连忙微掩窗户跑去卧室。

但正如他不安的那样,阿贾克斯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他已闭上了眼,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这一切和过去前所未有的不同——钟离知道,它再也不会睁开了。阿贾克斯再不会用那双迷人的深蓝色眼凝视钟离,在他耳边轻声诉说爱意;再不会追寻自己的身影,想着法子逗自己开心;再不会用眼瞥他,说你把我耍的团团转,怎么补偿我?

现在看来,阿贾克斯不会再向他讨要什么补偿了,他在生命的最后和一只狐狸达成了交易,成功地戏耍了钟离。

——狐狸是狡猾的生物,而他爱人的离去却如雪崩。

沉默让卧室变得冰冷。
雪崩,让他连轻呼爱人都觉得头晕目眩。

“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
“……”

于是他更觉得前所未有的耳清目明,眼、鼻、耳、目愈发敏感,他靠近床边,握住那双尚有余温的手。好像这辈子的泪水都积攒在此处。

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小,那只沉寂的火狐跑远了。悦动的美丽的一团太阳,它隐入白雪,宛如朝着地平线坠落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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